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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239【珠宝】
作者:夜游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我知道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离奇的事情,一些事情可以作为谈资讲述给信任的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另一些事情往往更加难以启齿,或是因为它们的经过让人难堪,或是因为给予它们语言和文字的载体远没有亲身体验来的要更加深刻和真实。我经历过的事情大多数属于前者。而现在所记述的则是个例外,它更像是命运之轮的象征。特斯密鸠斯不会怜悯在苦界挣扎的人们,祂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走向祂丝线所指向的既定道路。 我在学生时代并不能算是个安分守己的见习学者,加西亚和我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受过修女体罚,有些时候是杂役或禁闭,大多数情况则是皮肉之苦。责罚并不能让我们停止所犯的“错误”,相反,它让我们对所谓的规则更加嗤之以鼻。伊莎贝拉是修女们最爱的安静孩子,所以我们让她替我们打掩护,这招很有用,甚至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如此默契———我们通过梯子翻出去,伊莎贝拉托住巡视的修女,然后我们再接她过来;她比我们小两岁,在这方面的天赋却要比我好得多,总是在离地面还有成年人半个身长的高度时就从梯子上跃下来,像只迅捷的鸟。 我们冒着从高处坠落的风险越过爬山虎覆盖的围墙,在双脚踏足地面时掸落在攀爬时粘在黑色制服上那些足足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灰尘……类似的过程我已经写过很多遍了,在这里便不作过多的赘述,我主要讲故事里那些怪诞不经的桥段(尽管它们在人们的叙述和流传中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修道院的孩子都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是荒野,是白色黑色和灰色建筑构成的比耶利戈提,但是很少有人知它们中间的荒野上有什么,修道院的围墙又隔开了什么——修女们说那是一种建筑风格:第三王朝末期遗留下来的古老传统,但总有细心的学生注意到那些围墙经过人为的多次修缮。往来的行商则称他们曾在午夜看到有影子在深灰色的高草间游荡,那些像雾气一样的身影只在余光里停留了一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有好事者就上述说法向佩雷斯修士求证过,那位健谈的老者唯独在此事上保持了缄默。 接着说我们之后的经历,我记得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暮色渐浓,落日的余晖在我们翻过围墙后不久便倾倒在西方辽阔的地平线上,远处的树林在金红色的光芒中熊熊燃烧,如同《石碑史诗》中那场焚尽索多玛城无数不义之人的大火。我们走在刚刚没过脚踝高度的草丛里,余光里看到对方的发丝被晚霞染成偏红的色调。和眼前这样壮丽的一幕相比,修道院的礼拜室彻夜不灭的烛光只是在打铁时迸溅起的一个小小火星。 在步行了大概不知道多久后,恰尔玛选定了河边的一处地方扎营,附近能找到的木头几乎都在泪水河上一次涨水时被浸湿了,我们不得不分散开去收集能用的柴火。天空此时已接近绀紫色,距离变成教廷活圣人所着的深紫色礼服还要差一些。不知道是风吹过树梢还是林鸮之类的野鸟在我们的营地周围怪叫,那声音类似口哨的气声,在天色渐晚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瘆人,我抓紧捡到大致差不多够用的数量就匆匆将它们投入了火堆当中,祈祷这发出怪声的野兽能畏惧火焰的力量。 没过多久,恰尔玛就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他带来的一身潮湿气息,“我刚刚去抓鱼了。” “你这幅样子倒像是在河里洗了个澡——别坐的离火这么近,也别离我这么近。” “好啦,你猜猜我在河里看到了什么?”他得意地展示着衣服前襟的一大片深色水渍,“一条大鱼,有我小臂这么长。” “眼见为实,”我撇嘴,“除非你真把它带回来。伊莎呢,告诉她别跑太远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没,她说她来抓鱼,让我别添乱了。”我看到他衣袖上蒸腾起的白气,在余晖中像是金粉一样在空气中飘荡,“我看见她了——伊莎!我们在这儿,你看吧,我就说那条鱼是真实存在的!”——伊莎贝拉,我的好姑娘,我就知道她能抓到它,也只有她能抓到它!” “你的口吻简直和修道院的那些嬷嬷一个样。”我笑着推了他一把,“愣着干嘛?去给她帮忙。” 我看见伊莎贝拉像道银色的闪光扑进恰尔玛的怀里,连同那条跟我们小臂差不多长的鱼一起。然后是恰尔玛被她撞得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便也被她以同样的方式撞倒在了草地上。 “我还以为她会放过你呢,结果还是和我一样逃不过去。”恰尔玛笑吟吟地半躺在我们旁边,手指抠着那条鱼的鱼嘴和鱼腮:它的鳞片闪烁着光芒,尾部还在空气中有力地抽动着。 “少说点话吧,不感谢一下我们的功臣?”伊莎贝拉安静地拨弄着我的头发;我知道她一定在笑,因为我刚刚说的话。 “古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正的感谢是放在心里而不是用语言——嘶!”他话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拧住了手臂内侧,“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自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您求您宽恕我……!” 我翻身从草地上爬起来,趁他们还在打闹的间隙接过了那条鱼:它在我的双手上只剩下了轻微的喘息,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匕首,把刀刃送入了柔软的鱼腹。切割的第一下就遇到了明显的阻力,并非是因为刀刃本身的问题,而是来自鼓胀的鱼腹内。 我把刀抽了出来,改用手伸入开口内摸索。来自指尖的触感告诉我异物的形状;一颗颗冰凉的、坚硬的、圆形的……让人想到项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从鱼腹中掏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它在被我用作砧板上拖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直觉告诉我里面还有东西,或者说,我至少应该再试试,把它当作一个曾经活着但是现在已经死去的宝箱,一个由血肉骨骼脏器组成的饰品盒……我碰到了一枚圆环状的物体。鱼的尸体是冷的,显然没有人类的血肉那么温热,在鱼腹中摸索的过程要更怪异,就像一艘在海上独自航行的破冰船。 直到把戒指从鱼腹内取出来时,我才如释重负:它像是嵌在里面一样,连同那串珍珠项链一起。这些珠宝替代了它已有的脏器:项链是鱼肠,戒指是心脏,如果我往内再深入挖掘,说不定会发现它的胆囊实际上是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 所幸(这能说是幸运吗?)最后只找到了一枚红宝石耳环,孤零零的一枚躺在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我把它们连同死鱼一起拿到河水里冲洗干净。一种隐秘的兴奋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泪水河在半个世纪前曾经盛满了逃难者们的尸体,他们带走的首饰家当自然也散落在了河床的淤泥中。可惜在经过某些投机者长达二十年不懈努力的寻宝工作之后,能留下来的东西所剩无几。命运之轮确实在眷顾我——珍珠项链最起码能换十二枚比耶剑盾[1];戒指是金的,可惜没什么工艺,五枚雷伯内[2];最遗憾的是耳环,虽然做工精美,但因为不是成对的原因价格要折一半……我计算得太过专注,甚至没注意恰尔玛从我身后悄悄接近。 “在想什么呢?”我手里一轻,抬头时刚好见他手里的闪光,“真了不起啊梅林阁下,在河边洗个手还找到宝藏了。”说完便把刚刚的三样首饰抛给我。 “你动作倒是快,”,我接住首饰,“——我看到河里有反光,这不,走了好运。” “别骗我啦,你衣服都没湿。‘斯图尔特,撒谎可是要关禁闭的。’”他故意掐着嗓子学管教嬷嬷的腔调。 “好像我说了你就会信一样,从那条鱼里面掏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说的话啊,只有你不信的我的时候。”——自知理亏,我对他说的话当然只有沉默的份儿。恰尔玛带着得胜的喜悦朝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把那条死鱼拎走了。 烤鱼的时候我们什么话都不说,饥饿会剥削人正常的思考能力,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盯着鱼的油脂滴在炭火上,一缕白烟升起,皮肉在炙烤中开裂,滋滋作响。鱼还是太小了,再大的东西由三个人分也是不够的。恰尔玛拿了鱼尾和鱼头;肉比较多的地方给伊莎;我拿靠近骨头的部分,需要用嘴去仔细抿鱼刺上的肉,鱼肉尝起来有点腥味,像在嘴里含了一块铁。也许是我太久没吃过正常的东西了,又或者因为它其实是首饰盒,而不是一条鱼……我想到从鱼腹中掏出来的东西不禁一阵反胃,想点别的,比如平时吃的东西。 我刚来的时候偶尔还会怀念能吃到正常饭菜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修道院里只有黑面包和燕麦稀粥:黑面包硬得像三王共治时期从引水桥上凿下来的岩石,大一点的孩子喜欢拿它当武器砸人,一旦被击中,皮上便立刻鼓出一块淤青;燕麦稀粥则要好入口一些,冬天里尝不出来味道,夏天就另当别论了,粥的质地接近被碾成糊状的羊脂肪,喝起来总带着变质的酸苦。把面包泡在粥里更是灾难,没有人会吃这种在木碗里的絮状物和麦麸皮。炖菜是需要抢的,修道院的土地产出不足以给养这么多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总有人为了尝到一口菜汤的味道大打出手,那些抢不到的就只能在趴在草地上啃新长出来的嫩芽。 “还好吗?”恰尔玛问我———象牙白色鱼骨在他脚边堆的整整齐齐,“你脸色有点吓人。” “没什么,我讨厌鱼的味道。”,我逼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随后便把手里的脊椎刺向河边方向远远一掷,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那可是肉啊,平时在碗里连油星都见不到一颗。早知道把那部分给我了。”他干巴巴地打趣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凑到我旁边耳语:“梅林,告诉我,是因为你的发现吗?你觉得那条鱼是吃了尸体?” “我不在意那种东西,白城的人都知道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但也不妨碍有人从这条河里钓鱼。”我调整好脸上紧绷的表情,“是我不习惯鱼腥味。” 恰尔玛向后直起身子前看了看伊莎贝拉的反应:她还在用手慢慢挑着里面的鱼刺。他松了一口气,把脚边那堆鱼骨头扔到了火里,骨骼在烈焰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在火中起舞。 当天夜里,我们聊了很多东西。伊莎贝拉讲了一个她听说过的睡前故事:“很久以前,从这里,一直到圣威尔罗斯修道院,都曾经是属于一位贵族的封地。”她拿树枝在火堆前起头划线,雨后潮湿的泥土陷进去一道浅浅的沟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和所有普通的贵族一样,没有治理的天赋,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然后呢?”我问她。 “有人告诉他,他们可以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前提是他必须得献出符合代价的祭品才行。” “邪教徒都爱这么干,包括老师说的那些……”恰尔玛只说了一句就住嘴了,“抱歉,我又习惯性插嘴了,你继续说。” “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总之那个男人肯定如愿了,嗯,就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向上爬一样。直到有人看见他的脖子上和手上带着自己死去妻女的饰品,于是匿名举报给了报丧女妖;它们在跟踪和搜查了那个男人的家宅后才发现背后惊悚的真相:地下室里陈列着刑具,各式各样的刑具,但是唯独找不到尸体,只有一点肉沫。那个男人在被审问后才交代,自己用把妻子和孩子的灵魂像榨汁一样榨了出来,然后再附着在首饰上——在附着时只会用到灵魂的一小部分,其他部分则会被弃之不用。它们会和仪式受益者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不断交叠变化,最终改变命运之线的走向。” “这怎么可能?”我听见恰尔玛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疑惑,“按照书上的说法,纺线是命运之轮才有的权力。等等……我明白了,他们应该利用了某种正规仪轨的漏洞……他们骗不过祂的,因为这明显有违炼金术的基本法则。” “我不知道,准确来说这是我的某个远房表亲告诉我的故事。”伊莎贝拉补充完这句后便又恢复到了先前盯着火苗发呆的状态。 “那么后来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附有灵魂的首饰?”我问道。 “不见了。” “不见了?” “嗯,他说那些东西都消失了——但不是被倒卖了。如果有人胆敢当着报丧女妖的面拿走那些东西的话。” 我脑中此时产生了某个荒诞不经的联想,一个绝无可能存在的巧合,如果我没有将我的疑问当场提出来,那么刚刚的故事就只是单纯的故事而已。 “那些首饰都有什么?比方说,一串项链?” “我忘记了,不过好像有……有一串珍珠项链。” “那差不多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了吧?”恰尔玛在一旁问,在得到故事讲述者肯定地点头后,他短暂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夜风吹过树梢,在林间穿行时发出虫蚀般的沙沙声,那种声音和窗户上正在凝结的冰花有些相似。几只鸟受到惊吓飞离自己栖身的树枝,在无星的藏蓝色天幕上留下剪影。在夜间无数声音的背后,似乎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以及那个故事中的男人在实验时的喃喃自语。他低垂着头,像国王一样巡视着自己狭小王国里铁黑色的可怖刑具,他用双手爱抚着它们,对着它们吐露那些疯狂的秘密:特斯密鸠斯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本来不该如此,我是有天赋的,他们答应了我。肉体是鸡蛋,灵魂是蛋清和蛋黄,只要我在分离时注意包裹蛋黄的那层膜,一旦破裂灵魂就会和灵智混合变得混沌……我只要那些蛋黄,只有让她们保持清醒才行,如果她们没有清醒地意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不,不,她们必须要爱着我才行,一定是这样,自愿的牺牲比什么都重要,不然我会深陷诅咒之中……对,就这样…… 伊莎贝拉扯了扯我的袖子,“梅林,梅林?你又在分神想别的东西了,我想听你讲故事。”于是那些嘈杂的呓语又瞬间消失在了初夏的空气中,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树叶摩擦的产物。 “啊,抱歉……你想听什么故事?” “讲个切合主题的吧,鬼魂,野兽,或者其他吓人的故事。” 我定了定神,开始给她讲那个我知道的故事。我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讲述者,但这次例外。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给童年时期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惊悚方面的———那是另一段与此无关的回忆了。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这个标准的故事开头吧。有两个孩子独自生活在一栋古老的宅邸里,他们家族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两个孩子。有一天,较年幼的那个孩子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已经翻遍了藏书室里的所有古书。于是较大的那个孩子想出来了一个主意,他对另一个孩子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但只能藏在房子里,不然就算作弊。 年幼的孩子答应了他:好啊,你在这里数数。等会客厅里的座钟敲12下时,你就来找我,如果我被找到了我们就交换角色,换你来藏,我来找你。于是年长的孩子闭上眼睛开始数数……当,当,当,客厅里的座钟敲了12下,钟声在这个阴森的宅子里晃荡了好一会儿才传到大孩子的耳朵里。他问小孩子:你藏好了吗?藏好我就要来找你了。 没人回答他,这是当然,捉迷藏游戏是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开始在家里的各个地方寻找年幼的孩子……他翻遍了藏书室,甚至发现了一条密道,石砖背后有老鼠唧唧的叫声;他翻遍了厨房,菜板上全是蜘蛛网,有水从霉变的天花板上滴落;他翻遍了客人们的卧室,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深红色的帷幕上,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回应他的脚步。最后的最后,他跑到花园里去寻找小孩子的身影,大孩子气坏了,他说:如果你再要这么违反游戏规则,我可就不和你一起玩了。温室里的荒草差不多快和他的腰部齐平了,藤蔓缠绕在一起,像是女巫的头发。但是,里面同样也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年长的孩子这时候有点慌张了,他急的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栋房子也回应他:你在哪?你在哪?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去找座钟下面——那里有处空隙,是为了容纳钟摆制作的柜子。” 我在这里故意沉默了片刻,伊莎贝拉朝我眨了眨眼,配合地问道:“然后呢?” “那个大孩子循着钟声的方向向座钟慢慢走去,地板嘎吱作响。走到座钟面前时,钟表刚好又敲了12下,当,当,当……他轻轻拉开下面的那扇门,两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倒了下来。” “大孩子惨叫一声,他意识到那正是他和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于是,在徘徊了两个多世纪后,古宅的幽灵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我还在享受结尾处伊莎贝拉的沉默时,突然看见恰尔玛谨慎地抬起手,有些犹豫地指向了我身后:我很清楚,我的背后只有起伏的荒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会这么……倒霉吧。”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因为紧张磕绊了一下。 “梅林,我可没有在开玩笑。”他一反常态的严肃让我汗毛直立。后面,我后面有什么?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皮鞘上,里面的匕首原本是冰凉的,此时却有些微微发热———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变冷。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太晚了,不知道现在这样还能不能确保……然后我就看见了恰尔玛努力压下去的嘴角,他在保持自己嘴角的弧度不至于太夸张,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放声大笑:“你后面——噗哈哈哈哈哈,梅林,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就说了一句而已,你可是讲鬼故事的人,怎么能这么害……”他还没来得及做完就被我拧了一把,“你真是,伊莎——你看见他的表情了没有?停停停,我知道错了!” “加西亚,如果你再给我开这种玩笑……!”我和他在草地上扭作一团,最终也没分出个明确的胜负,“算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恰尔玛从草地上滚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怕这些东西呢。” “闭嘴,烤你的火去吧。” 他缩到伊莎贝拉旁边,故事的另一位听众对刚刚的恶作剧也很满意,“小声点,别吵了,你们有没有听到呜呜的声音?” “或许是风声吧,”我往火里投了根相对干燥的树枝,溅起的火星随着热流向上升起,“伊莎,你别跟着他胡闹。” “我才没有。”她小声地反驳了我一句,“我没有加西亚这么无聊。”恰尔玛接过话茬,说他想起来一个鬼故事: “停停停,认真听我说,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点严肃,总之别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伊莎想听吓人的故事,刚好我这里有一个吓人的故事,甚至发生的地点还是跟河有关的。” “很久很久……咳咳,我知道这个开头老套,别瞪我,梅林,我又不是故意的。总之就是很早以前,有三个人,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得到任何东西都要均分成三份……在一同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坎坷后,他们互相约定:他们三个人彼此不得互相伤害,并且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富裕了,也要把钱分给其他两人一份;如果任何一个人遭遇了苦难,其他两人也要帮忙协助他。” “就和许多寓言书和教化册里说的一样,命运之轮真的给予了他们其中一人金钱,但那个人却选择了违背誓约……开始只是因为分到的钱数争吵,接着就变成了大打出手。” “等那个发财了的人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其他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居然为了这点小事而闹出了人命,这可真是糟糕了……况且这两具尸体可怎么办?剩下的那个人慌了神,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把尸体抛进河里。”我说道。 “对了,他把尸体切成了小块,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彻底处理干净。哦对,还记得开头那个约定吗?那不是普通的约定,而是一种誓言,在命运之轮见证下的誓言。” “「违背了誓言的人会遭到惩罚。」,跟炼金术的原则一致。”伊莎贝拉打了个哈欠补充道,“你想说这个对吗?” “当然了,我就知道你了解这些。”恰尔玛朝我们笑了笑,我知道他是因为忘了那章的内容才把这个问题抛给听众。 “接着说,那个还活着的人抱着金子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永远——第二天,或者说第二十天,人们发现了他被分成三份的尸体,切开的断面上覆盖了一层黄金。” 恰尔玛朝我们得意地扬眉,我叹了口气才开始慢慢鼓掌:“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给讲故事的人一点掌声。”直到伊莎贝拉开始打哈欠了,我们才互道晚安,在火堆旁挤作一团进入梦乡。 我睡的并不安稳,第一次醒来的大概时间是在凌晨,恰尔玛已经把当作被子的斗篷全部扯到了他那边,他背对着我,说话的声音因为困意而变得像是用鼻音哼出来的:“梅林,我在想伊莎讲的那个故事,还有我的那个。” 我们的篝火还在燃烧着,相比睡前火苗要小了不少。我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柴才躺下,“它们都跟这条河有关。我记得有个人说过,他们在给它命名时就遭到了诅咒。” “是鲁克斯平,你记得他的外号吗,「吃书的鲁克斯」,因为他总这样威胁不听他讲话的孩子。” “我当然记得,他是白城人,但是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在白城出生的。” “鲁克斯平还说过,在泪水河长大的人总要回到泪水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把死者的大拇指指骨丢进河里,只有那样他们的灵魂才会得到安息。我后来讲的故事,那个杀了他朋友的人遭到了死去灵魂的报复,就是因为他忘了把指骨丢进河里。” “所以……”不知道是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还是因为那些故事,风声愈发躁动不安了。 “所以我想,第一个故事里,那个贵族肯定没有把他妻子和孩子的指骨丢进河里,这样她们的灵魂就只能被术法束缚在首饰上了。”他平静地说完这个结论,“这只是我想到的东西,睡吧。” “嗯,晚安。”虽然这么说,结果却是我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勉强闭上眼睛后,那些蹲守在我意识深处的梦境却像猎犬追捕野兔似的围了上来:我梦见我拿着匕首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只有尽头能看见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心脏如同亡命的赌徒在盯着庄家揭晓出目时那样剧烈地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狂喜……我推开了虚掩的门,朝烛光旁的那个身影刺了下去。 ——我全身冰凉地醒来,心里还停留着噩梦后的不真实感。不,不对,这种恐惧其实来源于四周包围着我的黑暗。在确认听到其他两人熟睡的沉重呼吸声后,我小心翼翼地伏身半趴在草地上,借着火堆周围那截枯木眯起眼睛观察。 旷野上起了一片乳白色的薄雾,不是我的错觉,从雾气中传来的似乎是某种以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哼唱的歌声,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有时候近的就像在人耳边亲密如情人般地喃喃低语,有时候又像牛奶滴入水中一样融在了雾里,愈发飘渺和遥不可及。 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的方向。接着是一把四弦琴加入了独唱,它的演奏者似乎并不熟悉这把乐器,演奏得断断续续的旋律只在某几个地方才微妙地同那歌声相呼应配合,就像悲伤时的几欲昏厥的吸气……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那正是黄昏时我在树林里听到的,几乎和林间风声一样的口哨。 我被这个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身边——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连同那条略有些毛糙的斗篷一起,他们全部消失了,只有篝火还在静静燃烧。“有人吗……?”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对着远处无垠的黑暗喊道,“有人吗——恰尔玛,伊莎?有人回答我说的话吗!” 没有人回答我。就连风声也止息了,漆黑的天穹覆盖着同样漆黑的荒原,我的耳边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旋律。 我拿起一根在篝火边缘的木柴,往上面裹了根随身携带的绳索后点燃——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并且有很大可能无功而返,或者赔上自己的性命,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我可以确信自己会采取一种更稳妥有效,更冷静也更无情的方法去处理此事。但当时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短匕首和花五分钟时间做的火把。 黑暗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人造光源只能照亮身边大约半米的距离。我循着歌声不断向前,先前的梦境像是无情预言的写照……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我现在更像是被它们裹挟着向前,只有脚下踏足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在黑暗中跋涉的过程是漫长的,火把一直在燃烧,根本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我到这时已经认为我被困在梦魇当中了。但接着,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带起浓雾如同暴风雨中的无望海一样,不断翻滚出各种诡谲的乳色波浪,在海啸的正中,在狂风和巨浪的交汇处,我看见三个纤长的苍白身影矗立在荒原的中央,衬得周围无垠的黑夜更加深邃。白影们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半跪在草地上的那位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琴,垂发从脖颈处一直流淌到衣裙腰间绣着的三支交叠缠绕的百合花;靠在她旁边的白影从身高看年龄较小,雾一样朦胧的发丝才刚刚及肩,耳朵上的饰物不知道为何只戴了一边,另一边则是空空荡荡,她的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根管状的乐器费力吹奏;中间的盘发女人胸前的衣襟不知为何溅上了一大片银白色的斑驳痕迹,她对此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仍然继续哼唱着那段悲伤的旋律: 亲见国家更迭作,目窥磐石成尘芥。 于此水中亡何物,然吾至今不可求。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两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你来了。”盘发女人空洞的双眼望向我,我这时才看到她心口处蜿蜒的狰狞刀伤,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那道伤痕蔓延在绸缎上。 “……我见到幽灵了,”我觉得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话都是发疯时的谵语,“不……接受过洗礼的人应该不会停留在这里才对,就算是战争时期惨死的人,也应该得到宽恕了才对……”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有多愚蠢,她们眸子里倒映的景象根本没有我,这是一段不停在重复的生前回忆。在她们的视角看,我或许才是真正的幽灵,一个无法干涉任何事情的幻影。 “我们的罪行亵渎了祂,但只要找到……一切就还有希望,如果有了……我们的灵魂就能得以完整,祂会原谅我们的。”那三张苍白的唇齿一同“说”道——她们的嘴里空空荡荡,里面只有半截看上去像是舌头样子的东西。我无从得知这些是不是她们最后的遗言。 起初这些鬼魂只是看着我,或者说我背后的无垠的黑暗默默流泪,很快这种克制的情绪就变成了让人心惊的恸哭,“特斯密鸠斯啊!请您宽恕我们吧!宽恕那个人的罪行,一同宽恕连同连接我们的不幸命运!”在一齐念完那个名字后,三个幽灵就像是被火焰烫伤了一样失魂落魄地向后倒去,白雾一样的身躯如同石膏像般崩解,随即和地面上乳白色的晨雾融为一体。 我再次举起火把照亮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黄昏时捡拾柴火的林地附近,那件有些起球的斗篷正搭在我的肩膀上,远处,启明星如同一颗冠冕上的孤钻镶嵌在东方逐渐放亮的天幕之上,空气中还带着昨晚夜路的潮湿气息。我沿着昨天踩出来的小径慢慢往扎营的方向走,接着在倒伏的树干后面看见了我的两位朋友——倚靠着彼此睡的正香,我熄灭了篝火,小心翼翼地挤在他们旁边。 口袋里某个冰凉的东西透过布料硌到了我的皮肤,是我从鱼腹内掏出来的饰品……至少它们不是这场噩梦的一部分?我对着晨光把玩手中这些精巧的饰物,却莫名感觉它们有种熟悉感,红宝石耳坠的耳针尾端沾着些褐色的东西,以及那串珍珠项链,它的连接处坠着一个小巧的金制圆片,上面阳刻着和那个幽灵衣裙上相似的百合花,三支百合交叠缠绕着。我想起来故事里那个贵族妻女最后的结局,终于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来源于何处:它们本该属于那些鬼魂,或者说这些首饰上面本来就有她们的一部分……三支百合缠绕在一起,那个故事不是虚构的,但真正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个充满嘲弄和暗喻的家徽……到底是它暗示了那个贵族最后的疯狂行径,还是说那个贵族在坠入疯狂后从它身上得到了启示? 我把手中的这些首饰全部抛入了河里,湍急的水流几乎是一瞬间就带走了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她们最后的祈求——我未曾听说过那位被祈求者的名讳,在书籍里寻找的结果也是一无所获。那天回去后,我并没有向恰尔玛提到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只是说那些首饰已经被我丢进了河里。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跟我讲到他求助于那位“吃书的鲁克斯”的结果——恰尔玛刻意小心地隐去了故事的来源,好在那位教士并没有起疑,只是说这带确实有位触犯禁忌的贵族,真实性如何已经不可考了。出于对神秘学谨慎的态度,他正准备劝我把那些东西处理掉。 我对他笑了笑,说那些东西我本来就没打算据为己有——说到这里时他瞪着我上下扫视,你确定吗,斯图尔特?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说我当然确定,我不会在这种地方犯蠢。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在荒原过夜时见到她们了。泪水河平原上还是照旧不断发生诡异的事情,沿路行商传闻见到的白影也不少,唯独没有符合我描述中相貌的三位鬼魂出现。 旧历98年,我应召前去比耶利戈提参与“瓶中之人”计划的讨论,入城的路线需要途径泪水河的支流沿岸,天色渐晚,负责护送的小队一行人讨论后决定在此地扎营休息,只不过这次除了我和温德尔家族仅剩的那位孩子之外,周围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学生,其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如此宏伟壮观的尖顶建筑,因此不免有些异样的兴奋。我自觉在这些年轻人还兴致高涨的时候去加入他们的讨论是种自讨没趣的行为,于是便借着机会一个人到河边散心。 三十四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岸边默默矗立着的第三王朝时期建筑遗迹残片大多都已殆无孑遗,侥幸能被人找到的部分也看不出来上面的花纹,再过数十年……不,只要再经历几次暴雨,它们就会和这里的其他石头一样被流水抛光打磨,成为泪水河河床的一部分。我在岸边捡起块石头朝着河面远远掷去,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便归于平静。 法伊格尔南部,即泪水河沿岸的民间有个约定俗成的丧葬传统:死者被送进火里焚烧,而右手大拇指的指骨则会被单独留下来剥皮,处理干净后抛入水中。我的左手浸入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想起曾经同另外两人在濒临绝望边缘时的约定不禁失笑:伊莎最后的尸骨早已被我投入炼金炉中,而加西亚和我并非出生在白城当地,更谈不上用这里的传统埋葬了。 我低头俯瞰在水面下因反射而扭曲错位的手指关节,某个惨白色的、反着光的东西卡在一旁伸手就能够到的石缝里——或许那些只是照在河面上的月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用手去触碰它们,就像是……命运使然。我闭上眼睛,并非是出于特定的目的,这更像是仪式前的最后准备,一种人人约定俗成的祈求。 视觉陷入黑暗后,触觉就变得格外敏锐。指尖坚硬的触感告诉我,我摸到了什么东西,圆形的,它顺着水流滚到了我的手掌中,五指并拢,像牙齿咬合。我的手离开水面,掌中是一颗珍珠,因为岁月的流逝和在河床上反复磕碰而变得有些黯淡,但它还是在我的颤抖的手里闪闪发光,仿佛是由月光凝成的。 我记得它,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它曾经完整的模样和冰凉的触感还是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样在视野里看到了那个和珍珠同样苍白的身影:三十四年前初夏夜晚的那个幽灵同样也在这儿,带着她生前固执的希望,用那双雾气构成的、早已失去人类知觉的双手在河水里不断地打捞,寻找那串附带着她灵魂的项链。 她绝望地掬起一捧河水,即使每隔半分钟,那双手就会和捧起的河水一起消逝。只要找到它,她就能免除自己作为同谋者负担的连带惩罚,从将近一个世纪的苦役中解脱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将珍珠串联起来的绣线已经腐朽,于是它们四散在河滩上,等待湍急的水流把价值连城的珍宝彻底埋没。那个幽灵知道希望就在她的面前吗,就在离她不到半尺的河滩上?她的手就快摸到了,就快摸到那颗离她最近的珍珠,幽灵掬起那捧河水……一颗白色的流星从她由雾霭聚拢成的手掌里垂直坠落,接着便落入黛黑的河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的希望消失了,我知道她绝无可能获得救赎了,哪怕是我亲自把那些珍珠聚拢,它们也会因为某些外力影响而消失:被偷窃,被倒卖,落入他人之手……然后再回到这条河里,回到她冰冷的尸体在人间最后的停留之处……因为这是命运,这是特斯密鸠斯对胆敢改变命运的亵渎者的惩罚。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寒冷从牙齿的根部开始缓慢爬升,伴随着嘴里熟悉的铁锈味道。背后传来温德尔的声音,我支撑起身子,踉跄着走回营地。那群年轻学生们正在篝火旁讲故事,就跟三十四年前的我一样,温德尔小跑着过来试图搀扶我。他对我说,您好像在发抖…… 我推开他的手,我有点冷了,给我加件披风吧。
此合集收录了我的中式恐怖短篇,可能不吓人,但我也不追求吓人。看完心里能泛起一点波澜我就满足了。
Vol.237【地缚灵】
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一
“我不叫林芳霞。”女孩指指写字板上夹着的纸上某处,那里用圆珠笔写了个蓝色的名字,和一般的签名一样,写得龙飞凤舞的,但她却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名字被穿着防护服的物业写错了,“我叫林芳雯,雨字头加一个文章的文。”
物业没说什么,本就闷热的防护服里连呼吸都带着潮湿的水汽,他自然也是懒得开口的,雯就雯吧,反正都一样,他把那个“霞”字划掉,在上边写上了一个“雯”字,又把门给关上了。这栋老小区没有电梯,离开402之后他还得再爬一层到顶楼,楼上有狗在叫,也不知道会不会咬人。咬吧咬吧,他想,反正穿得那么厚那狗也咬不进去,还能让主人赔一笔钱。这样想着,这位拿着四千块工资的物业在楼道里坐下,他很想点根烟抽抽,但也就是想想。楼上两间房只有一户人家,男的是大学教授,女的是家庭主妇,平时就在家里带孩子,狗是路边捡回来的。就听着楼上的狗汪汪叫了一阵后,对面那栋楼远远的也传来狗叫声,像是在互相叫骂。妈的,叫什么叫,他越听越来气,心想要是开门了狗还是叫,他就狠狠给那条狗来上一脚,被大学教授指着鼻子骂也认了,一个大学教授还能跟人动手不成,说出去也不怕笑话。不知是不是他太专注于理解狗叫背后的精髓,物业居然完全没注意到402的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和他一样的人。
说是和他一样,也只不过是因为他们两个都被包裹在臃肿的防护服里,以至于很难分出什么区别罢了。那个人估计得有一米七,对男人来说太矮,对女人来说太高,刚好卡在一个尴尬的节点。他想没准是遇到同行了,刚想提醒对方说“兄弟,402查过了。”又发现那个人手上没拿写字板,就提着一个黑色的旧箱子,边角磨损得很厉害,也不知道用了多久。只见那个怪人敲了敲门——学着他的样子,但不说话。
怪人没理他,又敲了敲门。这时402的小姑娘在屋里爽快地喊了句:“来啦。”而物业却好像做贼心虚一样在她开门之前偷偷溜上了五楼,不想被看见自己和那个怪人出现在一起。楼上的狗已经不叫了,他也只好对大学教授识相点。这一整天他都在想着那个在防护服里面戴眼镜的怪人,直到脱下这身防护服为止他都在纳闷,怎么会有连这点常识都没有的人。
让我们再说回小姑娘林芳雯,她今年刚上高一,是家里的独生女,但很快就不是了。林芳雯刚出生的时候赶上了独生子女的末班车,家里五六本相册里全是她的老照片,从戴着花边婴儿帽,抱着奶瓶傻笑;到穿着开裆裤坐着学步车飞跑;最后一张拍的是她十二岁的生日,林芳雯在镜头里咧着嘴笑,露出一口刚长出来的整齐白牙。林芳雯以前从不看这些,但自从母亲怀了二胎以后,她没事就把那沓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这天林芳雯正把相册摊在茶几上,但并没有仔细去看,而是在电视上放着网课。母亲在阳台改建的小厨房里炒菜的声音盖过了讲课的内容,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却还是和以前一样能干。只听着油声劈里啪啦地响,像屋外极细的雨丝打在防盗窗上发出来的。母亲的性情她是知道的——总是在不该沉默的时候太沉默了,她听见锅里的油爆裂的声音,啵的一声,很清脆,有点像肥皂泡。它肯定溅到了母亲的脸上,但林芳雯侧耳听着,只听见母亲又一次不合时宜的沉默。仿佛溅在这个妇女脸上的只是窗外的一滴水。姑娘没有多想,母亲总是这样的,自从怀孕之后便更甚,她从不在真正受苦时有过一丝怨言,却在吃饭睡觉看电视时一股脑说个不停。从生头胎时下体撕裂的疼痛到家务的繁重,再到丈夫激情的消退。说到这里时,她总会压低声音,好不让一墙之隔的丈夫听到。
厨房的烟飘到了客厅里,与空气里的水珠结合,往低处沉去。林芳雯想起清明节公墓里烧纸时的烟也是这样,潮湿且呛人。去年她上坟时刻意多给自己爷爷烧了一把纸钱,以求能考个好高中,但老家伙却不给面子,烧出来的烟直往她脸上扑,呛得她连连咳嗽,逃也似地往山上走去。因为烟总是往下走的,但雾不是,雾总是飘荡着,不下沉也不上浮,有时会附在叶子上,有时会结成冰。当时的山上就萦绕着这样一层雾,她感觉自己的头发被打湿了,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山上面埋着死在公墓建成之前的那些人,有些连墓碑都没有,只有一个坟包;有些墓前则修缮得很新,还摆上了大理石做的桌子板凳。
她突然感到后背发凉,好像这座山上有一座坟是属于她的,而她不知道是哪一座。山上的人不比公墓里少,多是来祭祖的。其中有一个穿着件长长的大衣,留着笔直乌黑的长发,手里提着一个旧箱子,既不上香,也不烧纸。她想知道这人是男是女,便慢慢跟上去想看看他的脸。只一眼,隔着一层薄雾,她就看见陌生人那双潭水一般绿的眼睛。
而那张脸除了白得吓人外倒也没有什么,林芳雯有些自讨无趣,看了他一眼之后就下山去了。结果下山的路上她走岔了,原先来时的台阶变成一条被踩严实的土路,黏着林芳雯的鞋底,每走一步就嘎吱一声。只见山上的雾越来越浓,而山上的景色也逐渐开始变化,陌生中却带着一点熟悉。她有些慌了,甚至分不清自己正在上坡还是下坡,到最后实在走不动了,便蹲在土路边上抹起了眼泪。
后来被找到时,她正围着山上一座墓碑打转,绕了一圈又一圈,连墓碑周围的草都被她踩进了土里。而那碑上的字她没太看清,早磨损了,只能勉强看见一个周字。
“雯雯,来吃饭了,叫一下你爸——”母亲拖长了的音调将她叫回现实。网课早就结束了,电视上没有信号,是一片刺眼的蓝色。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来的是一个穿着防护服的男人,她见过这个人,是小区的物业,来统计人口的,写名字时还把她的名字写错了。等林芳雯再关上门时母亲已经把饭菜端到了桌上,远远看去碗里的菜叶颜色有些发黄。她把相册摊在桌上,小时候的自己正对着她笑,这是在学校去紫金山组织春游时拍的,她又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才意识到当初鬼打墙时,在弥漫的大雾里,她误入的就是紫金山。父亲没从房间里出来,于是母亲又喊了一遍,她的丈夫在屋里应了一声。但过了一会还没出来。
“吃饭都叫不动......”母亲又在抱怨了,她几十块的蓝牙耳机用了很久,现在戴在耳朵里有些漏音。连着林芳雯也听到些俗气的广播剧内容。她拉过椅子坐下,然后又想起什么,起身去拿了一副碗筷。食材不太新鲜,送到家里时就这样了,母亲也没法把它做得更好一点,只能用很重的调料味掩盖过去。
她没去看母亲的脸色,只顾埋头吃着,自从被关在家里以来她就特别没胃口,半碗饭已经很多了,但每次母亲都执意给她盛满一碗。她盯着碗里剩下的半碗饭发呆,母亲就坐在对面,把臃肿的下半身藏在桌下。门又被敲响了一次,这次敲了四下,声音闷闷的,像隔着电话敲的门。林芳雯心想这次可算是得救了,应了一声后便从椅子上起身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一眼就认了出来。上次他穿着一身黑大衣,这次则换成了白色的防护服。她发现他防护服的面罩上是不起雾的,而透明的塑料下居然戴着一副眼镜,镜片上自然也没有起雾,因而她可以看见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空洞无物,眼珠子该在的地方自然是有一对眼珠子在的,但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潭不知淹死过多少人的绿水,像死鱼......死人。她脑子里突然没来由地冒出这个词,一时慌了神,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二
大学教授和他的老婆孩子住在五楼,这并不算什么好事,因为楼太老了,没有装电梯。这天他是被儿子的哭声吵醒的,奶粉罐见底了,他们只好给他喂点粥喝。这孩子喝完粥以后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家里的狗扒在床沿朝他吐舌头。狗粮其实也快吃完了,再过几天就得给它吃剩饭了。但狗对此毫不知情,只是舔了舔孩子伸过来的手,然后跑到阳台上和对面那栋楼的狗汪汪地吵了起来,浑身一抖一抖的。教授走过去轻轻拍了下狗的头,但对面的狗仍然在挑衅它,那是一条黑色的大狼狗。
把这么大一条狗关在商品房里真是活受罪,他想。于是他把狗拦腰抱起来,放在客厅的地板上。狗不再叫了,反而摇起尾巴来,因为妻子正抱着儿子从卧室里出来,那孩子把手指塞在嘴里,口水也因此流满了整个下巴。他拿纸巾把儿子的下巴擦干净,这时可视门铃响了一阵,屏幕上是个穿着臃肿防护服的人。教授顺手把沾了口水的纸巾攥在手里就去开了门。那人敲门也不是什么大事,把屋里的人头点一下就走了。临走前那人问:“隔壁屋里有人吗?
教授想了一下,隔壁那间是老丈人留下来的,老夫妻膝下无子,唯一的儿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便把他这个女婿当成亲儿子看。自从他俩搬去养老院后,那间屋就空了出来。他这样想了一会,于是摇摇头,说没人住在那。等对方走后大学教授把门关上,心里第一次寻思起那间空屋来,502的钥匙好像就在鞋柜里放着。头一次,他感觉那一串快要生锈的钥匙正在黑暗里发出星星般的光。他掏出手机看了眼,他的课被安排在下午两点半,还有几个小时,去隔壁看看也不迟。这时从楼下传来一声闷响,随后狗又叫了起来,这次是冲着屋外,它用两个爪子不断刨着门,想要冲出去。狗一叫,连带着一旁的孩子也哭闹起来,这是他听过最头疼的二重奏。
若是不出意外,四楼的邻居就得上来质问了,但过了一会后什么都没有发生,连狗和孩子都觉得烦了,渐渐也不再吵闹。他又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五分钟了,除了最开始那一声闷响,楼下就和死了一样寂静。此时狗由愤怒转为了畏缩,呜呜叫着往妻子怀里钻,儿子则异常沉默,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盯着他看。自从关上门以来他一直都站在玄关处没有动过,不是被吓傻了,只是感觉有些迷惘,好像忘记了一些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回书房备课,还是到楼下去给四楼的邻居赔不是,或是......他下意识转动门把手,把狗关在屋里。
狗徒劳地又刨了几下门后就安静了下来,这下是彻底安静了,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与阴冷潮湿的霉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有些别扭,仿佛经历过一场屠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出门时没戴口罩,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他所忘记的,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于是又回去把口罩给戴上。
这次他感觉有点冷,按理说春天不应该这么冷,难道是窗户还没关上?他朝客厅看了眼,窗户紧闭着,雨水打在玻璃上又蜿蜒而下,外面的城市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薄雾之下。太安静了,连雨声都听不到。妻子坐在沙发上哀伤地看着他,她怀里的婴儿像个油漆未干的娃娃。他终于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衣服,妻子身上穿的是一件从龙门古镇度蜜月时买回来的倒大袖,湖水一样的绿色,店老板自豪地介绍说这是一件真正的老古董。
“我弟弟死了。”他能感觉到她说话时喉咙里堵得慌,但还没有落下泪来,那双眼睛是干涸的,根本就流不出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带着嘈杂的电流声,屋里仍是安静得可怕。门外的监控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画面时不时冒出花花绿绿的噪点。那应该是白色的光滑的布料,有个人离摄像头太近了。他从猫眼里望出去,与一只了无生气的眼睛对视上,直觉告诉他不应该开门,所以他走到妻子身边坐下,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脸上带着某种宽大树叶打下来的阴影。他向后倒去,深深陷进沙发里,闭起眼,好像要把自己活埋起来。
闭上眼后门边嘈杂的声音也渐渐消停下来,那就再闭会吧,他想。随后声音又都回来了,首先是外面的雨声,然后是妻子洗衣服的声音。儿子在沙发上打闹着,狗跳上来,在他的大腿上趴着。
“刚刚有人按门铃,你怎么不去开?”妻子问他,先前的哀伤已经一扫而空了。
“谁啊?”
“我不知道,上门做核酸的吧,穿成那样......”
“不是才来过吗?”
“不一样吧,算了,人家已经走了。”
“你今天怎么把那件衣服穿出来了,又出不了门。”
“什么衣服?”
洗衣机哐哐地响,妻子的声音隐藏在其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就那件,在龙门买的,绿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所以睁开眼从沙发上坐起来,往阳台张望着,却看见妻子只穿着一身睡衣。他揉了揉眼睛,感觉这一切都不太真实,便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书房备课去了。
三
楼道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只有橙黄色的感应灯还亮着,也不是一直亮着,而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每当它自动熄灭时,便会在下一刻又亮起来。仿佛手术室门口的灯牌,只是没那么紧张,更像是一个人舒缓的呼吸。当你睡觉时,胸口一起一伏的,便是这样的频率。402的大门敞开着,三楼的住户刚下完基层回家,在单元门口他就听到了楼上的动静,朝上面张望时就对上了林芳雯的视线,她从地上站起来时已经不像刚开门时那样无措了,留给她的只有些许迷惘,我们可以说她仍在雾中,但不能说她是盲目的,因为她察觉到了来自下方的视线,这让楼下的人有些尴尬。
母亲终于看不下去了,敞开的大门让她隐约有些不安,而越是盯着它后面那座空旷的楼道看,那种聚集在她心头的不安就越是强烈。她的心好似一片阴沉的天空,一旦下雨,那冰冷的雨水就会落到肚子来。她感到小腹一阵隐隐的绞痛,仿佛胎里的孩子也想凑过去看看,便一只手捂着肚子,搁着薄薄的皮肉去安抚他,另一只手撑住椅子,把自己从桌下拖出来,刚想骂女儿两句不懂事,就看见三楼的住户正挨着扶手走上来。于是满腹的哀怨又换成了亲切,友善的笑容。
“书记,您瞧这……让您见笑了,下班您就好好休息吧,我们家的事不用您麻烦。”
林芳雯夹在两个大人之间,她记得那个被叫做书记是还不是书记,只是走漏了点风声,说下一任书记已经内定给了他,至于是什么书记她也不太清楚,只觉得大人间的寒暄太单调,太聒噪了。于是她从门口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抱着手机就钻进了被窝。
也许是因为春雨返潮之下过于潮湿,被子怎么都捂不热,翻来覆去的总带着一股别扭,像盖着一堆泥土而不是棉花。她刷了一会手机,净是些已经点过赞的内容,怎么刷新也还是那样,只好把手机放在枕头边上,忍着头晕准备睡一觉。
这时卧室的门被敲了敲,她好不容易等来的困意一扫而空,她的头还是很晕,但这反而让她更加清醒了。林芳雯认得这个敲门声,是母亲正在急切地一下下叩着门板,她本不想理会的,但随即却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及其刺耳,就好像钥匙钻进的是她的脑袋。一阵恍如天塌下来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她飞快地把枕头掀起来,发现原本垫在枕头底下的钥匙没有了,不知是被愚弄还是背叛,又或是领地被侵犯的危机感促使着她开始寻找一切能藏身的地方。等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她已经钻到了床底下,怀孕的母亲是绝对钻不进来的。但她从床底的缝隙往外看时,除了母亲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以外,还有另一双穿着便鞋的脚,看起来像是个男人。
“林芳雯!你这孩子,躲哪去了?”母亲还在抱怨,她听见衣柜门打开又重重关上的声音,而另一个人则始终没走动过。最后那双穿着棉拖鞋的脚停在了床边,林芳雯感觉空气里的水汽凝结了,纷纷落在她的身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母亲意识到了什么,但苦于臃肿的体态没法弯下腰来。
“先别着急,吓着孩子也不好。”一旁的男人说。
说话的正是书记,林芳雯听了出来,尽管他们家和楼下的关系不算太亲密,但书记语调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她记得很清楚。像从雨夜里穿透而来,混杂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进来,只是急促地呼吸着,打量着床底有限的长条形视野里两人的步伐。母亲和书记低语了一会,她听不清,或许也听不懂,好像说的是一门刚刚被发明出来的语言,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听着,期待着突然就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不一会母亲离开了,而书记仍留在房间里,他在床上坐下,然后对床底下的林芳雯说。
“出来吧,这里没有别人。”
她趴在床底没有动。
“你是不是也见过那人了?”书记又说。这下她才挣扎着从床底挪了出来,途中头顶不小心碰到床沿,被狠狠地磕了一下,感觉不到痛,只是脑子里麻麻的,像是睡了很久。随后她才发现有什么从脸颊的一侧流了下来。书记盯着那一道痕迹看了一会,然后拿手帮她擦了擦,她看见那只手伸过来时还是苍白的,缩回去就染上了红色。
坐在床沿上抬头看着书记时她感到有些不真实,因为当一切都笼罩在灰色的阴影下,那一道血迹就显得过于鲜艳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点点头。书记把沾了血的手放在白衬衫上擦了擦,然后问:“他长什么样?”
“没看清。”
“真没看清?”书记不紧不慢地追问道。
“......像死人。”她被书记的问题整得有些发毛,“他到底还会不会再来了?”
“下次别随便给人开门了。”书记轻飘飘地把这个问题带过去,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人我们单位里会处理的,你看,打扰你们家那么久也不好,我就先走了。”
他走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林芳雯赶紧跑过去又把门给锁上,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既然钥匙在母亲手上,只是背靠着门坐下,把脸埋进两腿之间,试图在混沌的意识里抓住什么能思考的。她想起小学时曾经在紫金山看见过那个人,仅仅是一眼罢了,还没等她再多想起有关他的一根头发,一片衣摆,回忆就被门外的吵闹声冲散了。似乎是父亲起床了,她继续盯着卧室的地板看,看到地上有一根长头发,就用手指捻了起来。比她的头发要长,泛着乌黑的光泽,和地上的灰尘纠缠在一起。就在她辨认这根头发到底是不是从母亲头上长出来的时候,门外的躁动突然停了下来,就像热水壶里煮开的水在跳闸之后瞬间恢复宁静一样。
几秒钟过后门外的死寂仍然没有消失,她怀疑这个世界出了差错,于是把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去,就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上半身趴在桌上,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而父亲则焦急地来回走着,一边打着电话,鞋底不断踩过地上的一滩血迹。她躲在门后看着这一切,不敢推开门走出去,要走也得趁着他们离开再说。她忘记母亲什么时候开始怀孕的了,就像当年母亲把她生下来以后,还在肚子里留了一个一样。她又把门关上,顺势躺在地上,地板是不能躺的,但她总喜欢在没人看见时躺在地上,这对她来说就像是染发和喝酒的替代品,一种隐秘的打破陈规,而在迷茫与淅淅沥沥的另一种春雨声里,她躺在地上慢慢睡着了。
再睁开眼已经是晚上,她睡得不太好,地板太冷又太硬,于是她从地上爬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同时感觉自己的脖子好像错位了。房间的窗帘拉着,外面的亮光没法照进来。林芳雯抹黑过去把窗帘拉开,这一拉她才看见这天上挂着一轮明晃晃的白月亮,亮得刺眼,白得让她心里发毛。她被晃得受不了,又猛地把窗帘给拉上,这才平复了下来。窗帘没拉紧,从缝隙里又刺出几道宝剑般的光来,她急忙闪到一边,月光直直地刺入门板,恍惚间她听见了撕裂布帛的破风声,再往后看过去就只看见一滩凝固的血迹洒在地板上,似乎正是她睡着时从头上流下来的。
还是回床上再睡一觉的好,虽然这么想,但她清楚再睡下去只会加剧头疼,她只是留恋被窝里的温暖和柔软。林芳雯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而拖鞋整整齐齐地摆在床边,手机放在枕头上,屏幕亮着,显示着几条父亲发过来的微信消息,大概是母亲在医院生孩子,要她今晚的饭去楼上邻居家解决,他已经事先打过招呼了。她把手机按灭,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坐在床上开始回忆今天的事,这一天好像发生了很多,却又感觉还在梦里。
现在该做什么?出门去找楼上的邻居蹭一顿饭吃吗?几点了,七点钟?还是八点钟?家里没有课表可供她按部就班地活一天,她把外面的灯按亮,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桌剩饭,说是剩饭但也只能算脏碗碟罢了,中午被她剩下的那半碗白米饭还放在那里,看着硬邦邦的。她往那边看了一会,随后把它放进了冰箱里。冰箱门关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紧接着这一声的就是白天的敲门声,从大门的另一侧传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四下。她顿时后背发凉,手握在冰箱门的把手上许久没有松开,同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不是说会处理吗?怎么这个东西还要纠缠不放?仿佛有生以来她所有的怨气都浮现上心头,敲门声停了有一会了,可她心里清楚,他还在外面,正等待着,永远等待着。她的手有些发抖,最初是手,后来全身都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可能在哭也在笑,在害怕也在愤怒。而这些交织成一股暗流,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刀,厨房的窗户开着,而那宝剑一般的月光正照在闪亮的刀刃上。
把刀握在手里让她有了些底气,她边应着“来了”边一步一步走过去,却感觉刀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几乎是拖着自己往前走的,大门近在眼前,眼前便是一切。她伸手抚摸着冰凉的门板,从门的这边用力敲了三下,随后拧开把手——
那人依旧把自己包裹在麻袋一样的防护服里,注视着她。她把刀子笨拙地藏在身后,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与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对视。楼道的感应灯完全坏了,她不知道他身后那片黑暗里到底藏着什么,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被他挡住了。
“能让我进去吗?”这是她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
她应该是认真思考了一下,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没有说话,而后突然亮出了手里的刀,向面前的人刺过去。那人没有闪躲也没有反抗,她感觉自己好像在扎一个气球,没有血肉的实感,只听见布料被撕裂时的声音。那人在她的面前泄下气去,只留下一件被撕碎了的衣服,她才意识到原来困扰着她的只是一具空壳,或许今天起她就自由了,但自由了又可以去哪呢?楼道里的灯在她抽出刀子的那一刻重新亮了起来,橙黄色的灯光像夕阳一样洒了一地,就像俗话说的覆水难收。林芳雯把刀丢在地上,而先前的愤怒与勇气也随着被抛下,她感到一阵无名的害怕从四面八方袭来,于是用力甩上门就往楼上跑去。
四
只有一层的楼梯变得无穷无尽,在她的眼前延伸铺开,每一级台阶上都洒满了夕阳般的灯光,铺就一条康庄大道,每一次冲过楼梯拐角,她都能看见那件防护服像垃圾一样躺在地上,于是她每看见一次都用力踩过去,想把它踩进不存在的泥土里,直到雪白的布料变成灰泥的颜色,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楼上邻居家门前。林芳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顾不上腼腆内向,用力砸着门。而门却在她身后打开了。她这才发现自己敲的是五楼那间空屋。
女主人穿着睡衣,一只手抱着一个孩子,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奶瓶,奶瓶里的牛奶正在不规则地晃动,像乳白色的海浪。在看见林芳雯这副模样时她显然错愕了一下,把孩子搂得更近了些,然后才开口。
“雯雯,你终于来了,你的饭菜还在电饭煲里热着,没事,进来吃吧。”
“周阿姨,我想问一下......”她进门时听见空屋里面传来四声回应,“你有没有听见?”
“听见什么?”
“没什么,应该是我听错了。”她走进房间里,学着白天里书记的样子,轻轻关上了门,把空屋内敲门的声音隔绝在身后。
这间屋里装修得很好,不算富丽堂皇,但很用心,家具不是全新的也有八成新。女主人把她领到餐桌前,从电饭煲里拿出饭菜来。锃亮的桌面反射出她的脸,那一道深色的血迹扒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摸上去,从手上传来粗糙的颗粒感,把手拿到面前,她看见指甲缝里已经夹了一些深红色的碎屑。一条狗摇着尾巴凑过来,把前爪搭在她的腿上,她把手伸过去,于是嗅到血腥味的狗就这样温顺地舔干净她手上的血迹。女主人见状赶紧往狗的头上拍了一下,狗委屈地看了她一眼,退到一边。
“没事吧雯雯,要不要去洗个手?”
“哦,好。叔叔呢?”
“你爸爸没告诉你吗?”女主人把孩子抱在手里摇晃,“梅仙他被叫去帮忙了,因为小区底下有铁丝网拦着,叫物业来也不管用。情急之下你爸爸把铁丝网拆了,差点跟物业打起来。最后还是等到书记出马,好说歹说才解决了这事,把你妈妈送到医院去了。”
林芳雯掏出手机,却没发现父亲和她说了这些,于是她摇头。然后才想起自己应该去洗手,于是她就去了。窗外的月光仍然是那样,白得晃眼,她听见女主人在打电话,说的什么她听不清,已经掩盖在水流声里了。她只记得自己冲掉洗洁精的泡沫后把水龙头拧上,就看见对方把电话放下,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饭桌上她没有问,但对方却像是终于无法保守这个秘密一般,说:“你弟弟出生就死了。”
一旁的婴儿顿时哭了起来,以至于女主人无暇再补充什么,只是抱着他,边哄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给自己的儿子泡奶粉去了。林芳雯往嘴里扒着饭,她只是象征性地嚼两下就咽下去,嘴里却泛起一股咽不下去的苦涩。女主人错估了她的饭量,但她却只是机械地往下咽着寡淡无味的白米饭,直到最后没忍住吐了出来。
夜已经深了,有时我睡不着便会坐在床头睁眼到天明。窗帘没拉服,月光洒在妻的睡颜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想来又是梦起伤心事了。第二天她起来,一家人围坐在桌上吃早饭时说她早死的弟弟又托梦给她,说他恨,他冤。她的话低低的,怕被孩子听到。我没说什么,不敢看她的脸,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些他的事,妻子名叫周惠兰,而他叫周文。
一
我第一次见他比见惠兰还要早,当时男人还得扎辫子。那是个下雨天,前一天也在下雨,我父亲恰好被淋了个满头,夜里便发起烧来。到了早上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受苦,于是就从窗台摸了几个铜板,跑到家对面的药铺去了。屋檐下还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我把伞收起来放在门口,还没等我跨过被踩得掉漆的门槛呢,就看见柜台后面的门帘里闪出一道哀怨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活那么大头一次见鬼呢,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好险从门外进来个姑娘把手里的篮子一丢把我两只手拉住——
那姑娘便是惠兰,我当时只觉得害臊,很快就把见鬼的事忘在一边,只是急忙蹲下来帮她把药材捡回篮子里,可惜都浸了水,我也不懂中药,不晓得自己打翻了几斤几两,只知道自己口袋里装的几个铜板怕是不够。我只是盯着地上看,默默帮她捡着。她手脚比我利索的多,我没来得及帮上什么忙,只得跟着她的步子进到店里,看她从墙角拿出个簸箕,把湿透的药材倒进去再铺开。
“……你看见的事,别乱说出去。”她往门帘里看了又看,确信里面的人没在后才小声说。我也才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对鬼一样的眼睛,然后才想世间哪有什么鬼,都是人吓人罢了。
“那是什么?”
“是我弟。”她淡淡咕哝了一句,声音很快就和雨声模糊在一起。
此话一出,我的脸一下子就烫了起来,连话都讲不利索就只顾着开口连声道歉,就差挖个坑躲进去了。刚想慌忙找个借口开溜,又想起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看老父亲继续躺着冒冷汗。只好硬着头皮问她有没有什么治头疼脑热的药。
“我又不是给人抓药的,也没读过书。”她扯扯头上的一撮黑发,“可能还得等我爹回来……你急着要吗?”
“我爹昨天淋了雨,到今天也没下来床过……”
“很难受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只见她面露难色,在空地上转了一圈才走到我跟前,又咂咂嘴叹了口气,说道:“要不让我弟给你看看吧,他是学医的。就是,他可能有点不见人,这我就没办法了。”
开药铺的出了个学医的儿子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心里虽然纳闷,却还是跟着她来到了里屋。那姑娘把门帘掀开后又往里瞅了瞅,像是在找什么人,可惜门帘后面只是阴恻恻的一片,啥也看不清。她只好又找了盏油灯来,借着火光才把我领了进去。进去是一条走道,过了走道就是吃饭的地方,里面这才亮堂起来。她把油灯吹熄,搁在一张雕花的八仙桌上,又往里走了一段,上到二楼。这时我才意识到整栋房子都是这家的,不由咽了口唾沫,心想待在这阔人家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却还是踩着台阶上去了。
楼梯的转角处放着一盆海棠,此时有些枯萎衰败。越往上走我就越感觉潮湿得喘不过气来,看样子这家的人肯定打扫得挺勤快 ,要不然这墙缝地板上可非要长出霉菌不可。她看了眼紧拉的窗帘,揉揉眼睛带我敲了下二楼的一扇门。
里面没有应声,她在门外又站了一会,手抬起来刚要再敲一下,却又放下了。只是整个人半倚在门框上,过一会她才又冲门里面喊道,“阿文啊,是我,不是娘要我来的。你放心,这也没别人,就是想找你看个事。”
门的那头还是没有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这家人,只好劝姑娘一句:”要是人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回头再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个不太高,短头发,戴眼镜的年轻人。头发没有扎成辫子,长短刚刚盖住耳朵,也扎不成辫子。比起大夫看起来倒更像是病人。他只把门拉开一半,打量着我,眼神和我方才看到的有些差别,但能辨认出是同一个人。
”......你没病。“他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小兄弟,你先别急着关门,我爹病了,我出来帮他买药的。“我急忙解释说。
听见这话他才又把门拉开一点,问:”什么症状,何时发病的?“
至于父亲当时具体的症状,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他很认真地听完后让我在门口等着,他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钻进了衣柜里,才从一层层冬天的棉被底下翻出一个小瓶。我当时眼尖,瞥见里面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但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就从瓶子里倒出几片白色的圆药片,又从书桌上一本本子里撕下一页纸包好,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阿司匹林......我不会害你,你就把这个给你爹吃了,一天三次,一次一粒,饭后服。注意看着点别让他喝酒,对胃不好......“我看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却只见他又把门给关上了,这一次关得严丝合缝。我对着门里道了声谢,又下楼买了几味不知道治什么的药,麻烦了人家这么多,手里的铜板还是得花出去才安心。
临走我刚撑起伞,就跟一穿着马褂的老头擦肩而过。当时没想太多,后来才知道那是我老丈人。回去之后我把药片挑了一颗比较圆润的磨成粉,和药材一起煮了,年轻时哪里懂那么多,现在想来也真令人发笑。不过父亲的烧倒是渐渐退了,到晚上还睡了个安稳觉。我算是个教书先生,那天晚上点着灯备课时还听见了久违的打鼾声。后来父亲又能推着他那辆板车出门卖货去了,但那个被唤作阿文的给我的药片还剩下不少。我就想着还给他,但每次站在窗前望都不见他出来,只好又找到了他姐,让她把药片还回去。
这一来二去我俩居然看对上眼了,有时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我也得知她叫周惠兰,在家里排行老四。这周家除了做药材生意,还是户地主,可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不得已才去找了个什么高人,这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周文,字雪之。由于年龄相仿,姐妹四个和这个弟弟走得最近的就是她。但我问那弟弟怎么会那样孤僻时,她又不去回答,我也不再深究下去。
正是梅雨季节,我和惠兰既然相识相交,也自然不好意思看着满屋的草药受潮发霉,于是也经常下了课,就帮着这家人在难得的晴天在后院里晾晒药材。我也留了个心眼,不去问这家儿子的事,只是偶尔往楼上的方向看去,但周文房间的窗户总是掩着,偶尔他会站在临街的窗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只知道惠兰有时会到我家来,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面色不太好。
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母亲早在我儿时就病逝了,平日里也算是冷清。至于饭菜也是随便应付了事,白饭咸菜之类 ,也就是了。但有一天惠兰居然提着一篮子菜来了,说是这些日子里受了我的帮助,这次是特地来回礼的。我自己的家里与周家自然是不能比,简直要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论谁都会不好意思的,我趁着惠兰把菜篮子放下的空当赶紧把屋子里面草草收拾了一下,才把她请进来。请原谅,我现在的手有些发抖,没法工整地写下这些。菜篮子里都是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和咸菜的那种干瘪的深绿色不一样,这里面的绿有深有浅的,活像是把外头的春天剪下来一支插进篮子里,点缀着鹅黄色的枇杷,紫黑色的桑葚,带着水珠。
风刮进来一阵寒意,我赶紧关上门窗,邀请她在饭桌前坐下。可她却微微一笑,随后提着篮子进厨房去了。我也急忙跟过去,却被她轻轻往门外面一推。
“女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小心把你的手指给切掉。”说罢便关上了门,留她一个人在灶台周围忙活,又是生火又是切菜的,我只听见带着油烟味的嘈杂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只好回到书房,继续在那四书五经上写写画画,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不一会,只听着外面传来惠兰喊人吃饭的声音。我这才松了口气一般,走出书房。
摆了一桌的菜,惠兰又擦起桌子来。父亲已经坐在饭桌前了,乐呵呵的,我从没见他这么舒心过。或许比起我,惠兰更适合当他的孩子。就在我愣神时,坐在桌前的父亲突然问我:“之前我发着烧,你说不让我喝酒,还把酒瓶给藏起来了。你小子,哈哈,现在总得拿出来了吧。”
“哦,好。”我一时不知道要应什么,只是回去书房,把藏在床底下的那个小酒瓶取了出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回到饭桌前时惠兰已经拿好了三个酒杯,就这样摆在桌上。我之前并不知道她会喝酒,但女人喝酒也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那一晚父亲喝得很醉,到夜里时,醒着的就只剩下我和惠兰两个了。她的脸颊有些泛红,有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夹着菜往嘴里送,再抿一口酒。我这人有些木讷,一时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也只好陪着她一起默默喝酒。
“你是左撇子,阿文也是左撇子。”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样一句,“可小时候娘觉得这不规矩,硬是让他用右手写字吃饭,渐渐的,这左手的本事就废了。”
“......我父母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不讲究这个。小时候我还用手抓过饭,后面被其他孩子取笑,才开始学着用筷子。”
“但是他说他还保留着一个习惯,用刀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左手。”
“他也做饭?”
“不,家里不让。他给人做手术,用刀医人,从国外学的。”
“哟,这不成了华佗了?”
“还真是。”说着惠兰苦笑了一下,“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现在只剩下我还能和他说说话。我有时会想,想着要不嫁得近一点,这样他也算有个伴,我们家也算热闹些......喝酒吧,别提这些了。”
这年的清明,我又见到了周文。周家两口子虽察觉到我与惠兰走得过分近了些,但毕竟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因此他们也没说什么。清明一到,远嫁的三个女儿也拖家带口地回来了,一时间这药铺也一扫平日里的死气,稍微热闹了些。从我家窗户里面看去,还能看见扎着小辫的男孩女孩三五个一起追逐打闹,整间屋子里似乎也洋溢着喜悦。
二
有时惠兰会搬着张凳子坐在门口,把框里的纸钱一沓一沓地抖开。差不多是清明的前两天,她送给我用篮子装着几个青团。我这个人没什么胃口,便都让给父亲吃了,他说“你得把篮子还给人家姑娘。”于是我就去了。
周家来了人,我也不好直接从大门进去,也就绕到了后院,准备把篮子放回厨房里。这时我就看见院子里一颗枇杷树上正站着一只乌鸫还是乌鸦什么的,立在树冠上,冲我嘎嘎叫着。但又从树底下伸出一根竹竿,照着它的脑袋就来了一下,它也就只好仓皇飞走。
离远了看,树下那人被深绿,宽大的叶子给盖住,看不清到底是谁。直到我走近,踩着小雨过后潮湿的泥土与草地,才看清那应该是周文。他的头发比上次长长了一点,已经齐肩,却还是披散着。我刚想装作没看见,可又想起自己还没当面给他道谢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搭话。
“小兄弟,上次还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爹还不知道得难受多久。”
“枇杷摘完了,要不然就能送你了。”他踮起脚用竹竿拨弄着树叶,“我找找......”
“不用不用。”我连忙冲他摆摆手,“惠兰给我尝过了,很甜。”
“枇杷叶也能入药,止咳的。做成糖浆味道不错。”他继续心不在焉地用竹竿拨弄着高处的树叶,试图找到一抹黄色。一番搜寻无果之后,他把竹竿递给我,又指指面前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从周文手里接过竹竿,学着他的样拨开枝叶,但我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思,于是装作顺口问他:“你姐们都回来了,怎么你还在这后院里待着?”
“突然想吃枇杷了......”他绕到树后面站着。
从墨绿色的大树里找到仅剩的几颗果子需要费点功夫,但我还是远远地瞥见那一抹黄色。但光用杆子可敲不下来,我只好把篮子放到地上,又把竹竿靠在树干上,踩着树杈就准备爬上去。周文因为整棵突然晃动起来而猛地抬头,我这时才觉得他其实也就是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坐在一根粗树枝上炫耀一般冲他招手。
”你......你小心点。“
”没事,比这还高的我也爬过。“我用力压了压身下这根粗树枝,然后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去够树上的枇杷,就像摘星星似的。可我的手一摸到它,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原来是枇杷已经被鸟啄得只剩下了半个。摸着还是新鲜的,估计是刚才那乌鸦干的好事。
既然爬都爬上来了,我也不好空手而归,只好掐断那半个枇杷的梗,又慢慢摸索着下到地上。周文伸手想拉我一把,结果把自己的眼镜给弄掉到了地上。我把半个枇杷交给他,又从地上捡起眼镜,用衣服擦擦还给他。他淡淡说了句谢谢,声音却和风一样轻飘飘的,一下就给吹走了。
还了篮子之后我就走了,还是走的后门,等我再回去时他已经不在那了。我往堂屋里瞥了一眼,发现有个小孩正缩在他母亲的怀里哭。一直到了清明那天,我正祭拜完母亲回家,就看见对面闹哄哄的。我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但看热闹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我就只能踮起脚往里面瞧瞧,隐约能看见周家的二老在那里抹眼泪。
我的心中有些不安,仿佛要呕吐的那种不安,但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得咽下去,又往对面的屋里看看,见惠兰还好端端地站在那,也算是稍微放心了些。毕竟出事的不是她,尽管这种想法有些上不得台面,唉,怎么说我也是人啊。
这几天老是下雨,屋子里也有些阴暗,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翻出贴着小画的火柴盒,试着划了几下,第一下没烧起来,只飘起一缕青烟,像母亲坟头插着的香。第二下火柴红红的脑袋折了,掉到地上。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次我重新抽了根,才把屋里的油灯给点着。
“爹,对面出什么事了?”我把油灯放在饭桌上,顺势问了句在厨房吃饭的父亲。
“哎呀......你还记得周家的儿子不?”
“他?哦,记得的。是个读书人。”
“那小子不知怎的,和家里闹了别扭,在后院那棵枇杷树上吊了。也得亏他们家里人上坟回来的早,这才把他给救下来。还是你好,一天到晚咧着个嘴,小时候你娘和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就闹,肚子里憋不住气。”
“他......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样,挂在树上七窍流血的,被救下来就晕过去了。不过你也少打听这些。”他在昏黄的火光下冲我摆摆手,“不吉利。”
我不敢去揣测那天的枇杷树下他在想些什么,我又证明了什么?这人看起来瘦巴巴的,比我还要矮一点,挂在树上也就相当于多长了一片叶子。我拿筷子另一头把灯芯给拨亮,屋里总算亮了些,也照亮了桌上的半个馒头和一碟咸菜。上坟时我留了点心眼,在山上摘了几把野菜装进兜里,总不能成天就吃桌上那些。洗菜时我不敢抬头去看窗外,只是死命低着头,把菜叶缝里的泥和雨水都搓掉,怕和谁呢......究竟是惠兰还是周文对上眼,我不清楚。我又不亏欠他们,但这种畏惧又从何而来?
对面院子里那棵枇杷树很快就被砍掉了,连带着满树深绿的叶子。对着街的那扇窗户被纸给糊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庆幸这样就不会和他对上视线。不仅是惠兰,我知道我的心态也跟着发生了转变,当时我很坚定只要惠兰不来主动找我,就不去见她。哪怕是隔着大街远远看上一眼我都急于马上移开视线,久而久之我干脆早起一会,每天早上都绕道去教书。太阳一天天地升起得越来越早,我也渐渐分不清那天周文到底是死是活。他毕竟不是我兄弟,对吧?可要是我真有一个兄弟,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沿着另一条回家的路,低着头,一辈子盯着地板过活,对街道两边的丑恶与不公充耳不闻,与吃人的恶鬼擦肩而过,看它们长出乌鸦的脑袋,啄食着人的良心。父亲偶尔会问我为什么不继续和惠兰来往了,我又能说什么?只能默默抱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很暗,只有另一盏油灯摆在书桌上,灯油早就变得比锅底还要黑,点起来的火也冒着一股黑烟。但我一直往里面添新油,而不是把它倒掉,现在我甚至错以为它开始散发霉味了。煤油怎么可能发霉,可能是书本,或者是墨水,也有可能是我的灵魂腐坏了,我病了,需要吃药或是一位医生。火光摇摆着明暗不定,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我盯着它,昏暗的火焰中心看,只见燃烧的烛芯突然爆裂,散开了。
我这段生命里令我心悸的插曲不会就这样结束,明明是别人家的事,为什么要我来亲眼见证呢?是我害了他不成?是我向他证明那根树枝足够粗壮,足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上面吊死而不会像惠兰的心一样碎掉不成?如此以来,我还能埋头走自己的路吗?
三
这一天小学堂来了个新学生,是清明前后我在周家门口看见的小孩子中的一个。看他个子小,我便领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但这孩子非要往最后一排坐,如何哄或是骂都不管用,眼看就要上课了,我也不好意思让其他小孩看笑话,也便由着他去了。科举是废除了挺久,但把孩子送来的大人仍坚持要在课上教《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没有办法,那新发下来的教材就只能放到一边,等过几个月再说。私底下我倒是翻了翻,里边的图形图画一看就是小孩子能学进去的,挺有意思。今早新来的学生没有好好听课,老是盯着座位旁边的窗户看,那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看得是那样入神,像被勾了魂似的,以至于我走到边上了都没发觉,课堂上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哄笑。他这才如梦初醒,抬头胆怯地看着我,却又与我对上了视线。我叹了口气,没去打他的手掌,只是拿戒尺在桌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又沿着走过几千遍的轨道从窗边回到狭小的讲台前。
放学的时候下起了雨,没有打雷,却扬起一股温热的土腥味。没带伞的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等着被接回去,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不是还在淋着雨走街串巷,摇着拨浪鼓叫卖推车上的小玩意?要是又生了病,他该怎么办?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回过神来时有人叫了我一声,是惠兰,看着和先前并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是衣角被打成了深色,发尾也滴着水。她手里拿着把油纸伞站在教室门口,却没有踏进门里一步,只是扶着门框往里张望。早上刚来的男孩子见到她便沉默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她又叫了我一遍。
“好久不见。”我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应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谈论什么事,又不敢开口,“这是您家的孩子?”
“亲戚家的,家里看年纪差不多,就给送来上学了。”
“就他一个?”
“对,就他一个。”
在这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惠兰把男孩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直到他挣扎着把手抽回来。那双孩子的手已经变得通红,正被他不停揉着。而惠兰仍然咬着自己的嘴唇,咽下一口唾沫,再然后她的魂才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当即她的眼泪就掉下来,砸到地板上,人也跟着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她身边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恐怖,他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开始头也不回地冲出学堂,朝着屋外的瓢泼大雨跑去。我刚要起去追,衣角就被惠兰拉住了,回过头这才看到她被捂住的脸和红肿的眼睛:“由他去吧,唉,全都由他去吧......”
一转头,男孩子就被雨淹没得无影无踪了。我再回头往向惠兰,她仍蹲在地上,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雨伞靠在墙上,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积水。我进教室拿了块抹布擦干净,然后把惠兰扶起来,我从没感觉她的身体有那么沉过,是那种骨子里的死沉,像石头那样,也有可能是浸透了雨水。一双泛红的柳叶眼此时虽然不再有眼泪流出,但此刻却像伤口般肿了起来。我拿起那把被丢在一边的雨伞,在屋檐下撑开,步入雨中。惠兰默默起身,与我置身于同一把伞的阴影下,雨点如珠帘一般从伞的边缘滴落下来,千丝万缕融入地面。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其实雨伞并不够大,我的肩膀很快就被淋湿了一边,索性就全把伞让给惠兰了,可她也不愿意独自挡雨,便又把伞让给我,几个来回后我们干脆把伞收了起来,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苍天下。经过早些时候周家的男孩盯着的那棵树时,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我的视线虽然在雨水中模糊,却也看见在较低的一条树枝上正盘踞着一条青色的蛇,像吊死鬼的绳套,正对着空空如也的鸟窝吐着信子,闭目养神。肚子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感觉到我来了,它在雨中睁开眼睛,露出尖锐的瞳孔。我不由自主地与它对上了眼,吃饱了的蛇不大可能咬人,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傲慢的安逸,它瞧准了我不敢拿它怎么样,因为毒牙,因为斑斓的青色。我移开视线,看见地上有一根被打湿的黑色羽毛,还没等我蹲下去把它捡起来,惠兰就匆匆拉着我跑了。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等我们终于在药铺的屋檐停下的时候,惠兰喘着气问。她看起来又要哭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眼睛像被什么堵着流不出眼泪,“竹叶青你都要去惹一把,多大了?”
我连连向她道歉,却也不知道在道个什么歉,心里又叹气一声。穿堂风吹过,我的视线与风一起越过她头顶的水珠和发丝,望向吹开的门帘后面的周文,他正把什么银闪闪的东西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仔细用纱布擦拭着。他的脸比上次更白了些,就像那头乌发是汲取着他的生命而长长一般。与活生生的惠兰相比,站在我面前的仿佛一个纸人,虽然我才是一路淋着雨回来的人,但反倒是他仿佛带着一股霉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久久挥散不去。
惠兰使劲抹了把发红的眼角,掀开门帘往里屋走去。没有了树木的遮挡,走道里比从前要敞亮些,后门也没有关紧。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条门帘后的走道没有记忆中那般幽深又狭长,如蛇的腹中。帘子随风飘摇,一如吐出的信子,我跟在惠兰时候,看她一把夺过周文手里的东西,慌乱中那一排闪亮的金属物件丁零当啷地摔在地上,像绷断的珠链。其中有一件打着转落到我脚边,是一柄餐叉。我抬头看惠兰,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握着一把银勺子。夜长梦多,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在她眼里这些刀叉餐具也成了手术刀和止血钳。
“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文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银餐具捡起来,然后重新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继续擦着,直到金属表面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为止。
再看惠兰,她低着头,只是像做梦一样喃喃念着:“收好了别给爹娘看见......看见了又要骂你......”
“爹没告诉你吗,这是林家托媒婆送来的。”
“哪个林家?”听后她一把抓住了周文的肩膀,让他趔趄了一下,差点坐在地上。
我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了,便悄悄撤回到门帘外面,在堂屋里找了张凳子坐着。媒婆?冲谁来的,惠兰吗?我有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有些事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掺和的。屋子里的两个人还在说些什么,但没有在争论,他们说的话只是像柳絮一样,风一吹就静悄悄地落在地上,烂在泥里。若是这样,还谈何婚嫁?不多时惠兰踩着轻快的脚步出来,就仿佛魂都短暂从那副俗世的躯体里飞走了一般。她一把掀开门帘,见我还坐在屋檐下,更是喜笑颜开,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就抱住了。
“没事了,没事了。不是我,是阿文要成家了。”说着,居然有几滴热泪落在我的后脖颈上。她这才吸吸鼻子,缓了好一会,随后又开口,“到时候啊,我给你发请帖,你可一定要来。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行,行。那我可得等着——”提及婚嫁,我便情不自禁看向惠兰,她从后面顺着我的头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睫毛扑闪着,我感到脸颊有点发烫,于是把接下来想说的都咽了下去。没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知道这姐弟俩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却也跟着惠兰一同松了口气。她虽不似欣喜若狂,却也是劫后余生,看来这份高悬的重担还没砸到我们头上。屋外的雨还在下着,但越下越小,来不及掩盖屋里染上霉味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雨终于停下来时,后面传来沉重的上楼梯声,像走在泥泞里。周文到底有没有透过帘子看见,又或是听见什么?我不大清楚,他也没有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发表什么看法,他手握刀子,却好像沉默才是他唯一可以拿出手的武器。
四
按理说从提亲到成婚,光是良辰吉日就得排到几个月后去。但周文的婚事却来得有些仓促,春天还没来得及进到坟墓里去,药铺门口的绢花和红灯笼就已经挂上了,好不喜庆。收了请帖之后我的日子还是如常,只是不再刻意绕远路了,小学堂里新来的那个小孩也经常由我代为效劳,送回他家里去。有天我照常送他回家时,发现他家里居然没人,大门也锁着。问过邻居才清楚,这家夫妻,也就是惠兰的二姐和姐夫中午时就出去了,说是给娘家帮忙,到现在也还没回来,这才想起明天就是婚期,于是我又只好牵着这小孩过去。
这一路我走了千百遍,本应是闭着眼都能到地方,若是我当初真的闭着眼也好,这样便碰不到迎面走来的新郎官,也便能在夜里睡个好觉了。哪怕现在提笔写下这一段,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仍旧历历在目,残留在眼角的幻觉里。那会天色还没开始暗下来,只是稍微有些阴凉的风沿着巷子吹过,从天上吹下来几点雨珠。那段日子仿佛天天都在下雨,路边的梅子却还是青的,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一股微苦的酸涩。那是清王朝的最后一个梅雨季节,周文散着头发,身上套着红线绣上去的马褂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扯下马褂上的盘扣。他大抵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猜他甚至没在看路,就这样梦游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青石砖路上。
本以为他与我只是匆匆擦肩而过,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叫住了他,问他这么晚了要去哪。就在他停下脚步的当口,我手里的小孩便躲到我后面,把我死死抱住。弄得我想挪开步子都费劲,只好反手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权当安慰。周文没去看那孩子,我猜那是因为他不感兴趣,或是不能去看,只是继续扯着自己身上的马褂,直到把这件绸缎的衣服解下来,披到我身上。
我有些不解,便问他:“阿文,你这是在?”
“你冷不冷?以后不要再淋雨了,最近湿气重,哪怕你仗着年轻也扛不住的。”
“话是这么说,你到底要往哪去?”我想起前些日子他上吊这一出,急忙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像在冷水里泡过一样,“也不是小孩子了。”
周文轻轻把我的手拍开,“没,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那屋子里简直要把我给呛死了,真的!”
“你,你先冷静点,别吓着孩子。”
“我不是有意的......但你且听我说,你总得听听我说话吧——”他把那孩子支走,后者像得了解脱一般飞也似的逃跑了。随后周文只是把我搂住,越来越紧,他枯瘦的身体贴了过来,两条手臂绞着我的脖子而手却用力扭曲地抓着那件马褂,我只感觉被勒得难受,想叫停他,却看见他双眼无神,仿佛还在梦中,又好像泛起点点绿光,简直是要吃人。周文的下巴搭上了我的肩膀,以至于本应该淹没在雨声中的呢喃传入我的耳中:“不如就让你来替我吧......”
他像一条青蛇般越收越紧,我眼前也开始发黑,双臂被束缚着动弹不得,没法挣脱开也没法叫出声来。我从没想到看起来像纸片一样的瘦弱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只记得他死命把我往下压,和那天的惠兰一样死沉死沉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只是他虽然有说的自由,我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因此也不记得他那个傍晚到底说了些什么,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最后我是在周家的客房里睁开眼的,起初视野模模糊糊的,但四周甚是聒噪,于是没一会我就忍着头疼强撑着坐了起来,只见周文站在墙边,脸上红了一块,正在挨他爹训。
门口时不时走过些佣人或是亲戚,但大多只是低着头匆匆走开,仿佛撞见了男女行房一样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出去是要打自己嘴巴子的。我坐起来很久没动,想了想还是躺回去,等这爷俩什么时候消停再说。窗户是打开的,从楼下传来香烛的味道,浑浊中带着冷冰冰的烟灰味,让人忽略了它其实来自于火焰。我躺着没什么事干,于是转动眼珠打量起房间来,客房的床头用红纸剪了个喜字贴着,天花板的边边角角也看不到蜘蛛网的痕迹。地板是木头的,这种天气里难免会潮,霉味和香烛的味道混在一起,就这么在眼下灯火通明的夜里散开来。不知什么时候,责骂的声音停了,周文目送着他爹下楼去,没说过一句话,看我的时候那一边脸已经开始发紫了。
我翻身下床,尽量稳住气,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是连连朝我道歉,我知道他只是在重复刚刚他爹叫他做的,跟我读一句他就照着念一句的学生没有多大区别。
“你姐呢?”我问。
“在楼下洗菜。”他清楚我问的是哪个人,无奈地冲我笑笑,“他们不让我干这个。以后你别让她过这种苦日子,叫个保姆也行......”
我想起周家雇来的那些佣人。
“她从不听我说话,但她愿意听,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周文继续补充说,“我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听不见我才好,听不见才好......你在听我吗?我不过是睁眼过那么一次,现在着双眼再也没法闭上了,你没病,她也没病,你们都没病是我病了,可难道我要割掉自己的一部分吗?罢了,别听,他们在给我烧替身呢,你有没有闻到?谁能听我说说话?”
没准他的确是疯了,被周围的人给逼疯了。这是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而和一个疯子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又开始头疼了,棉花一样堵在脑子里,让人昏昏沉沉的。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周文给我塞了一包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里面摸着像是药片。下了楼我便看见后院里传来影影绰绰的火光,火盆旁凑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惠兰。边上站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念念有词,他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服,我见过周文穿着它的样子。这想必就是替身了。
那道士把旧衣服递过去,我看见惠兰的娘接下后用刀子狠狠扎了几下,然后把衣服和刀子传给下一个人,渐渐的轮到惠兰了。她坐在周文上吊的那棵枇杷树留下的树桩上,那张漂亮的脸一半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烟灰飞扬在空中,呛得我连连咳嗽。惠兰手里举起的刀子掉了下来,抬头怔怔地看向我。
“呀,你来了。”她说,随即就闭了嘴。
我没留在周家过夜,那样大的一个宅子,哪怕在其中占据一个小房间对我来说也还是太宽敞了。回家时父亲早就睡下了,几件新衣服挂在屋里,那时候还不怎么讲时髦,就是新衣服而已。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衣服这么挂着实在是有点瘆人,我就把它们取下来放在桌上了。躺在自家的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是那件被千刀万剐之后丢进火盆里的衣服。若是我们家是绝不会白白糟蹋一件好衣服的,但周家既然是地主,没准一件衣服真算不了什么。房顶上有乌鸦在叫唤,自从那棵大枇杷树倒了之后,它们便只能在瓦片上撒欢了,我睡不着,可第二天一早却又被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给吵醒了,就像在我脑子里炸开一样。
鞭炮还在响,父亲在外面敲门了,我开门一看,他乐呵呵地塞给我那件新衣服,另一件是给他自己的。我穿上后又用断了齿的梳子蘸水把头发抹平,就这样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去。周家堂屋里铺了一条红地毯,长长的像一条舌头。鞭炮的碎屑洒在地上,被踩过一遍又一遍。我刚好撞见迎亲队伍回来,花轿里下来一个消瘦的女人,蒙着盖头看不清长相,但能从步态上看出缠了一双小脚。我掏出请帖又看了一遍,上面只写了“林氏”二字,这两个字以后也会刻在她的坟墓上。通红的盖头在拜堂的时候还盖着,林小姐熟练地跪下,反倒是周文差点被自己老婆的小脚绊倒,顺势才扑通一下跪下去,跟着稀里糊涂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去了。就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在场的宾客发出一阵欢笑,鞭炮又响了起来,空气里满是硫磺的味道。
五
那天露天的席子占了整个后院,父亲坐在席间不怎么敢动筷子,怕吃得太急让人笑话。我从此以后以后再也没见过周文,他成婚的第二天就抛下了刚过门的妻子失踪了,没留下也没寄来一封信,只剩下林小姐独守空房,现在日夜站在窗外出神的人成了她。周家的大宅里鲜红的帷幔还没撤下来,也不知道这副喜庆的装潢还要挂着多久,是不是要等到出走的儿子回来才肯撤下。后来林小姐站在窗前的时候就少了,既要上厅堂也得下厨房,惠兰和我看不过去,总是偷着帮忙干一点,还不能被瞧见。
林小姐的针线活做得很好,要我看出去开间裁缝铺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这样埋头绣啊绣啊,专给老周家做衣服。不干针线活时她就得去伺候公婆,把大宅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时不时还挨顿臭骂。想来是因为守了活寡。
“你不担心阿文吗?”有一次在饭桌上我问惠兰,她最近总是跑来我家,躲着家里人喝酒。
“担心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就像那天烧替身的时候一样,“他总得出去闯荡的,临走前还叫我别担心,他是去治病救人去了。”
“可林小姐总不能......”
“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全家都指着她活呢。”惠兰的杯子见底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差点从杯口溢出来。我顺着她的眼神往窗外看,但什么都没看到,我大抵是期待着能从那扇窗户里看见什么的,没准是皮影戏一般幽怨的人影,透过窗户瞥见的鬼魅,不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视野中央,应当是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的,与林小姐的身影重合的。但窗外只有两只鸟蹦蹦跳跳的,把尖尖的嘴探进瓦片中间寻找猎物,找到了,就囫囵吞下去,肚子里的虫还是活的。我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到了夏天周文还是没有回来,周家院子里枇杷树留下来树桩被挖走,种上了一棵杨梅树,于是又有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无非是从房顶又回到了树上。秋天时我和惠兰试着把买来的橘子叠成宝塔,她总是笑我笨手笨脚,然后我们从宝塔的顶端开始把橘子拿下来剥,她总是喜欢把筋络也拨下来,于是桌上 还会多出雪白的一小堆。冬天时清王朝三百年的梦像窗户上结的冰一样碎了,没准周文是预见了现在才剪短自己的头发?现在可是人人都得剪辫子的日子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来,除了林小姐住在他原来的房间以外没人提起他,只是惠兰偶尔还会望着那扇门。
不久后我教书的那间小学堂变成了中学,也算是沾了点革命的光,我并没有被赶走,还是继续在那教着书。老师在教课之前首先得学会要教的内容,也就是说比以往更多的时候我是一名学生,但每个月拿的钱也多了点,我也就有了让父亲在家休息,不要再走街串巷卖货的底气。我说娘去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让他别再糟蹋身体。他却让我拿这个钱去给母亲买点贡品,说是又是一年清明节。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跑去日历边上看了又看,还真没错。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屋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交织成薄薄的一片迷雾。阳光没法穿透进来,以至于灰蒙蒙的大地依旧是灰蒙蒙的,未曾改变过。我打了顶伞出门,在路上买了香烛纸钱和几个青团,刚蒸出来的青团有些烫手,但在这种天气里走出去没几步就开始变凉。我把篮子往肩上提了提,又买了一串枇杷。
此时往后看仍有人烟,而再往前走去就只剩下由细雨和从地上升腾起来的雾气遮蔽起来的土路,还真像黄泉路一般,零零散散行走着几个同样来祭拜的人。想必在春天结束之前这一片的雾都不会散了。去年似乎并没有这样大的雾,这样铺天盖地的,细密的浮沉在天地之间水珠之间裹挟着香火,淹没了一切声音,只留下挥之不去的潮湿。我凭着记忆踩着被踩出来的小径来到母亲的坟前。墓碑又湿又滑,已经被春天染上了青绿,又是这样的绿,如同高高在上的树冠和树枝上那条挑衅般吐着舌头的青蛇,铺满浮萍的池塘——拨开浮萍之后底下的一汪死水也是泛着绿的,一眨不眨,无神地望着我。我把手放在母亲的墓碑上,上面的字早就看不清了,她的面容也随着十年、二十年在我人生中的缺席而早就模糊,消失在漫山遍野的迷雾中。若是她确有其人,并且真的有一张脸的话,或许是周惠兰那样的?柔和且温暖,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回过神来时我的手指已经停在她的名字上许久,却还是辨认不出那上面的字迹。
【不如你来替我吧。】
时隔一年,周文没有回来,他的那句话却如此尖锐地折回来刺了我一刀,比清明的雨还要冷一些。所谓替不替又有什么好谈论的,难道人生和改朝换代一样,是想替就替的吗?枯草和新抽出来的嫩叶在地上纠缠在一起,一如纷乱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我便不去想,专心点燃摆好的三根香和两根蜡烛,摆上贡品。没准是因为受潮,第一根火柴没有点着,第二个火柴拦腰折断了,第三根火柴燃烧着绿色的火苗。我把它丢进纸钱堆里,火焰又变成寻常的红色,温吞地燃烧着,烟则往一边飘。我顺着烟的方向看去,在烟雾缭绕的春天里,我见到了她。
“你也是来——”她被烟呛得连连咳嗽。
“我是来看母亲的。没事吧,烟都往你那边飘了,要不你站过来点?”
“没事。”她站着没有动,只是把脸往一边侧过去,好让烟雾不直接吹在她脸上,“清明了,我来给老祖宗上香。”
“老周家的祖坟?”
她有些不高兴,皱起眉头问,“还能有谁家......”
“你没打伞吗?要不要我等下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说话,我自讨没趣,也不好再继续接下话茬。只得继续看香和蜡烛一点一点地变短,地上的火慢慢变成一摊纸灰,青团也早就凉掉了。可是雨还是没有停,也不算是在下,只是这样轻飘飘地存在着,成了一团不见头尾的雾。她朝着山上更远更高的地方走去,进到雾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也就是在我回去后不久,有人说周文被找到了。我是从惠兰口中得知这件事的,她把酒碗放下,拿着一个青团慢慢地,心不在焉地小口吃着,大多数时候在嚼。屋子里没点灯,哪怕几两灯油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也已经习惯了摸黑生活,坐下来之前她帮着把我家打扫了一圈,可那股霉味仍然挥之不去,它是雨丝带进来的。
她说,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青团:“我听说有人看见阿文了。”
“当真?”
“嗯,就是地方有点远。这会正农忙,家里的长工回去务农了......”发出最后一声感叹后她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了。
“没事。”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我去吧。”
“咱们一起去吧,到时候会给你工钱的,耽误你那么多天,要是没找到人你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你家里人放心吗?跟我一起出去,还是那么远的地方......有多远?”
“江苏。”
“那倒也不算很远。”
“你去过吗?”
我摇头,看着她把碗里的酒喝光,说:“我爹挺看中你的,说你肯吃苦,又上进,不像......”
“林小姐去吗?那可是她先生。”
“她啊,她那双小脚走不动远路的。”
六
我去跟学校里请了几天假,又跑来跑去厚着脸皮找其他老师代了我的课,就和惠兰一起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初到车站时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我捏着一张车票四处张望,只见一辆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喷着气向站台这边驶来,聚集在铁路两边的人立刻向后撤去,害怕稍有不慎就被卷入车轮底下。我们惊魂未定地挤上了车,脚下的地面随后开始晃动,两侧的风景向后倒退,将清明时节的雨甩在身后。随着火车开出市区,驶入大片田野和山林,窗外的风景也从飞驰变成了慢悠悠地散步,如巨人一般。
中学的书上有一张世界地图,上面中国和英国隔着一片难以逾越的汪洋,需要搭船过去,像片柳叶似的在海上沉浮几个月。我不知道周文是怎么度过这样的日子的,透过窗户只能看见铺满全世界的海洋又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就连铁路上的一小段旅程也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新鲜又充满未知。我把手搭在行李箱上,仿佛它就是这趟列车的锚点,不再去看窗外。到站时我是被惠兰摇醒的,外面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又无奈又好笑,我在半梦半醒地坐在椅子上,歪头看她。
“你怎么这样糊涂。”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提起行李就推着我走,“再不醒醒就坐过站了。”
我便这样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又踉踉跄跄地被推着走,直到出了站台,一阵裹挟着雨点的凉风吹过来才清醒了些。南京那会刚刚被剥夺了首都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空虚的窟窿,不流血也不流泪。我和惠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靠在一起,而又构成了来往行人的一部分。论繁华杭州也不比南京差,但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就像关了几天的窗户突然被打开,连带着阳光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一样,令人感到不自在,好端端就被挪了窝。我们找旅馆放好行李,开了两间房,但又坐在一间房里。惠兰向店家要了壶开水,不是酒,也没有茶叶,味道像接了一壶雨水煮开,透着苦涩的味道。
“别忘了正事。”惠兰敲敲桌子,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知道这一年过去他饿瘦了没有,有没有苦了自己......”
“他连英国都去过了,还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
“也是,他还能把自己弄丢了吗?”惠兰边附和着,边握紧了拳头。桌板也被她抓出几道划痕,“可有人说,他那次被看见时,不是在南京城里,而是往紫金山上去了。喊他是有反应的,却也就是回头看了一眼,走了。”
“紫金山?他没在城里开诊所吗?跑到山上干什么。”
“阿文他.......走的时候没带什么钱。我悄悄在他的箱子里塞了点,可第二天睡觉的时候就发现那些票子整整齐齐地塞在我枕头底下,数了数,就少了一张车票钱。是啊,他跑到山上干什么。”
“山上也住人啊,山里人也要生病的。”
“这我知道,可山路太难走了啊。”
是啊,山路实在是难走,那铁路、水路就好走吗?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爬上山去,孱弱的身形在重力与疲惫的作用下摇晃,能这样走下去的人想必是走了太多曲折蜿蜒的路,对脚下早就麻木,只盯着前面,眼看着自己要去往何方。这样一个人,用雾去挡住他的前路是残忍的,叫他回头也是一种加害。有人在山上等他,这就足够了,人有时候得在自己肩上扛点什么东西才能继续走下去。
我们没有耐心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雇了个干力气活的,准备到紫金山上看看。那不是一座高山,南方从来没有什么高山,但从山脚往上看,却还是不由令人感到敬畏。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紫金山上的仙怕就是里面埋的帝王将相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往上走,不知不觉居然落在了惠兰后面,只见她义无反顾地踏过一节又一节台阶,没有台阶她就扶着身边的树往上攀,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指引,血缘中挥之不去的纽带像血管又像脐带,与其说是指引,更不如说她是被如此错综复杂纠缠起来的血肉亲情拽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块她失落已久的另一半渐渐靠近。
跟着走了好一会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落在惠兰身后,而是根本追不上她。她就像一片叶子,不,纸片?上面用笔画着五官的一张纸片,弯弯折折,却始终立着不曾倒下。山上淋过几场春雨,被染上鲜绿色,路边的树枝晃晃悠悠地伸出来拦在路上,被她随手折断,而不是弯腰或是绕开。树枝的断面渗出乳白色的汁液,我似乎看见有一条长着鳞片的细长尾巴蜿蜒而过,藏进了深深的密林里。林子里安静得出奇,是连墓地里都不曾有过的寂静,惠兰还在往前走着,笔直地,折断了面前所有胆敢阻拦她的树枝和藤蔓而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过,很快她就偏离了被踩出来的山路,而是朝着更狭隘,更茂盛的地方去了。
就在我准备跟着她走进那片枝叶繁茂之地时,随行的脚夫一把拉住了我。我没说话,只是不解地转头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比起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敬畏。
“别去。”他说,带着北方口音,“这座山上可邪性,这姑娘怕不是被精怪迷了,我刚刚看她走路的样子就不对劲。”
“难道你我两人都追不上她吗?”我使劲挣扎着,但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话却让我僵在了原地。
他说;“你没看见林子里的东西?”
“什么?”
“一对绿幽幽的招子啊,你没看见?冒着鬼火的。”
“......行,你说那怎么办?”听到这里我反而心中得了点无名的安慰,再看过去时,哪有什么绿幽幽的鬼火,自然也没了惠兰的身影。
此时天色已晚,几颗星星点缀其中,他抬头往着天,辨认了会方向:“这附近有个村子,我就是那里人。”
村子里可以算得上贫穷,但并不荒凉。梯田里的水稻还没长高,远远望去像一片杂草。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住进了一间小庙的寮房里,虽说是小庙,却修缮得十分完整,和村里大多房子不一样,是一砖一瓦搭起来的,外墙被涂得鲜红,我的衣服也被沾上一片未干的鲜红。跪垫最上面的那层布料已经被跪破了。天花板上那根横梁笔直而粗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寮房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脚长了蘑菇的木床,躺上去嘎吱作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霉味。我流了一晚上的汗,等到了半夜被闷醒时,才听见屋外密集的雨声,而雷声总是隆隆的,半天打不下一个霹雳,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漆黑房间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像死人在坟墓里透过头顶的泥土听见的脚步声。
一开始敲门声和外面的雷雨粘稠地混在一起,后来我才听出来那是用指节叩击木门的声音,开门时我就猜到了那是谁,只是那双眼睛真如脚夫所说的那样冒着幽幽的绿光,一瞬间又让我怀疑那真的是他?抑或是精怪所变的?
“你已经死了,回去吧。”我也不知道他能回到哪去,是黄泉路上还是那个锁着他的家,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话,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白光中我看见他的喉咙已经被割开了,我解开套在他身上的大衣,浸透了雨水和泥土的厚实布料,水从我的指间溢出来,在下一道闪电落下时我看清了大衣下被掩盖起来的血污,然后是敞开的躯干,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内脏早就被掏空了。
第二天周文还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帮他又把大衣的黄铜做的双排扣给扣上,手上沾了些铜绿。昨天的脚夫吊死在房梁上,他自己是不可能上到那地方去的。庙门外传来浑浊的香火气,熏得正殿里供奉的神像都有些模糊。村民们在门外烧着香,摆上豆腐和年糕当作祭品,但没有一个敢越过门槛一步,他们只是看着。我拉起周文的袖子带他从庙里走出来,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路。
在顺着山路往下走的时候,我见到了还活着的惠兰,她毫发无损。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她却没有一点被淋湿的迹象,只是头发有点散乱。她递给我一个手提箱,是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西医要用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我叫不出名字,就不在此赘述了,还有一副眼镜,我把它戴回了死者的脸上。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带着周文的回去的,只记得和来时一样坐了火车。如果他还活着,那为什么要给他办一场葬礼呢?
七
我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装进棺材里,实际上,他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副身体很轻,大概他不仅掏空了内脏,还流光了全身的血。那些血在凝固之前就离开了他的身体,以至于皮肤上只剩下苍白,而没见到青紫色的淤青或是尸斑。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半睁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但无论几次都没法合上。最后周家老爷实在是不耐烦了,便叫林小姐过来把尸体的眼皮缝上。后者自然是不敢违抗的,只好强忍着恐惧走上前来。她抖得十分厉害,面色比躺着的死人还要难看,以至于针都掉下来好几次,四次掉在地上,还有一次掉在棺材里,她只好一只手死命按着自己的手腕,好让另一只手伸进棺材和尸体的缝隙之间摸索那根消失的针。
随着一声尖叫,我猜那根针已经被找到了。它刺进了林小姐的肉里,她皱着眉头把它拔出来,指尖冒着血,正好滴进尸体半睁着的眼睛里,然后那双眼睛闭上了,在脸颊上留下一行血泪。
“完了......”林小姐跌坐在地上,惊惶地望向四周,“你们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啊!”
没人回答她,只是默默合上棺材盖,既然事情解决了,也无需过问它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先前的道士也站在棺材旁边,用一把折扇挡着脸,似笑非笑的。周文的葬礼比他的婚礼要敷衍许多,几个人把棺材一抬,趁着夜深人静把他埋进祖坟的角落里就完事了。那道士吩咐着让别人干这干那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白瓷观音般凝固在脸上的神情。
“你给这家人做事多久了?”回程的路上我问他,手里提着的灯照不亮他的脸。
“马上就不做了......你可知道,老周家命里本就没有香火?”灯火晃动间他脸上的阴影也摇摆不定,“既然他死了,我与这家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倒是你,你的福气到了。”
八
我将信将疑地回了家,算起来明天还得回去上课,而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父亲在自己的房间睡着了,呼噜声隔着门传出来。我把灯搁在桌上,望着那棵枇杷树曾经扎根的地方,如今对门那间大宅似乎又幽深了一些,变成了连月亮都照不进的地方。第二天我是趴在桌上醒来的,晨光十分刺眼,这场延绵不绝的雨终于是停了,窗台上的积水闪着七彩的光。我回去上了一天的课,许久没有碰过的课本读起来有些生疏,但照着事先写好的笔迹念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天过去得很快,放学的时候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照在讲台上,照得漂浮的灰尘闪闪发光。和闪电劈下来那种惨白不一样,夕阳虽然耀眼,却又温和许多,像夜里的一簇篝火,是切切实实带来了温暖的,道士说我的福气到了,可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在回暖,回到春天里原本的温度。
干燥的路面踩起来让人舒服不少,将落未落的太阳照着来往的行人,化作人的背上,脸上,头顶上闪烁的金色光斑。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一个女人,我认出那是林小姐,像一具行尸走肉。她要是撞上人的肩膀或是踩到别人的脚就停下来道歉几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并不是真的出于歉意,只是一种习惯,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像兔子见到狗就要跑,狗看见陌生人就会叫一个原因。经过我身边时她没认出我来,是我拦住了她,或者说是试图拦住她,因为她只是什么都没说,把我推开后继续走她的路去,这时我才发现她提着一袋纸钱,就跟清明节那天一样,她要给她陌生的丈夫上坟去。
沿着她来时的路——说到底只不过是顺路,地上每走两步就能踩到纸钱,没准是被风吹下来的,要不就是她一路走一路洒。回到家时太阳虽然已经落了下来,可天还没完全黑,纸钱从周家的大门洒出来,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坟山上。惠兰正扫着地,把自己家门口的纸钱都扫成一堆,再点着,一开始只冒出了一点呛人的烟,而后火焰便像睡醒了一般,海浪一样热烈地起伏着。她就蹲坐在门槛上,望着这一堆逐渐被吞没的纸钱,我悄悄坐到她身边,她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看纸钱化成灰,然后毫无章法地被风吹起来。
“他不要。”惠兰揉揉红肿的眼睛,从头发上取下一片纸灰碾碎,“风没打旋。你说这是何苦呢,连亲姐姐给的都不要。”
“他活着时不也没要过......”
“芳雯出门的时候我劝她别白跑一趟,我说他是不会要的。”
“芳雯?”
“林芳雯,她没告诉你名字?一年了......也是,她好歹算个有夫之妇。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我就是想跟他说说话,想把一整年没说过的话全都和他说说。’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爹看你挺顺眼的,准备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呢。”
“啊?哦,当家教吗?”
“你想不想去大学教书?”
“大学?”我慌忙摇头,“我连大学都没上过,怎么教大学的书。”
“我爹说先给你当两年助教磨练磨练,等时候到了就提拔你当教授。”
“为什么?因为我给他儿子收尸吗?”
“不全是......”她盯着我看了一会,“你自己懂的。”
周文头七那天林小姐一去不回,听人说她死在了自己丈夫坟前,死相很是凄惨,像是被活活吓死的。我自始至终没见过她的尸体,没准是就地埋了,因为我给母亲上坟时看见周文的墓碑旁边隆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已经长满了野草。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连墓碑都没有,更别提在上面刻上林芳雯三个字了。
后来的几年就不多赘述了,我成了杭州大学的一名助教,然后是副教授,转正的那一年在众人的视线下我与周惠兰结了婚,这件事似乎没有留给我选择的余地。我还记得掀开盖头时她的笑,阳光很晃眼,我看不太清,但她终究是笑了,婚礼那天到处都是鲜红的,鞭炮响过一遭后便是敲锣打鼓,好似过节般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