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娱自乐】【龟速挖坑】
神在创造这个世界时给了它很大的自由度
引出了不少乱子。
由此他认识了:
一群受害者。
一群帮他收拾烂摊子的人。
日常50%
非日常30%
????20%
一个社交废的自娱自乐的地方
·和亲友的民国主题私企
·和官网一起缓慢装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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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加布里埃尔走上四楼,这是一栋老旧的公寓,墙壁已经发黄,木质楼梯粘着一层油泥,攀登起来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
四楼第一个房间敞着门,加布里埃尔朝里瞥了一眼,一个面红耳赤的秃顶男人正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捏扁的啤酒罐满地都是。电视里正在转播职业联盟四分之一决赛,巨人队和三叉戟队的球迷站在看台的椅子上狂吼,喊声穿过老旧的电视机变得沙哑嘈杂。
厨房里正煮着什么,加布里埃尔的眼神和厨师对上,那是个同样面红耳赤而肥胖的女人,和她丈夫有几分相像。她瞪了加布里埃尔一眼,冲过来关上门,门后传来她男人因为被挡住关键一幕而发怒的叱骂声。
四楼第二个房间紧锁着门,把手和钥匙孔锈迹斑斑,门口的踏脚垫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第三个房间里音乐声震耳欲聋,第四个房间传来大麻的气味,第五个房间——走廊尽头的第五个房间隐没在黑暗里,他要造访的对象就躲在那儿,对自己的命运依然一无所知。
显然,这是又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工作,在这样的街区和这样的公寓,没人会关心隔壁的狭小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与其说这是“住宅”或“房间”,不如说这栋建筑是横在森林里的腐烂朽木,它已经死去已久,而依附在上面的昆虫和小生物仍然群聚在各自的巢穴里,孜孜汲取着它的最后一点养分。
开始干这一行之后,加布里埃尔有时会惊异于人类对同类是可以如此漠不关心,也许他们对自己也毫不关心,只是凭着求生本能勉强活着罢了。意识到这一点大大地减轻了加布里埃尔扣动扳机时的恐惧感和负罪感,他逐渐觉得这不过是城市里千万种工作之一,比起那些靠坑蒙拐骗的活计倒是更有尊严。
他贴近门,倾听里面的动静。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铺着毯子的床铺上移动。
加布里埃尔伸手去拧门把手,却发现门没有关。他将身体贴在门上,握紧口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进入这个狭小幽暗的空间。
由于另一栋楼和这栋楼之间距离太近,连一个人都无法通过,原本应该开在对面墙上的窗子已经无法用来采光,大部分住户把它们封死了。两栋楼之间的窄缝沦为额外附赠的垃圾场,一楼居民的夏天想必极其难过。
因此,房间里的人除非夺路而出,是不大可能从什么地方逃走的。
即使这样,加布里埃尔还是做好了对手垂死挣扎的万全准备,这是职业人士必须要做的——他举起手里附带消音器的枪,指向昏暗光线里从床上坐起来的人影。
“等一下。”
加布里埃尔感到惊讶,那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弱,但相当镇静,比起意识到自己深陷危机,这声音听起来仿佛是看到什么事情没有安排妥当——比如骑脚踏车的小孩正准备冲向公园前车水马龙的大街、粗心的保姆忘了关煤气炉就转身去接电话、店员把鞋盒子摞得太高而摇摇欲坠——而发出的提醒。
在他不算长的职业生涯里,这样的表现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不禁怀着某种程度的好奇,停下来看看对方打算做什么。
房间里的人打开床头台灯,把硬邦邦的毯子推到床铺角落,接着弯腰合上地上一只敞开的箱子,把它拖到一边,清理出一小片空间,最后穿上床下的一双鞋——完全不像是在面对拿枪的人。
加布里埃尔开始感到紧张,当对方的手伸向毯子和行李箱时,他的手指几次压住扳机,然而最终,那个瘦削而头发斑白的男人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什么也没有。他似乎只是在整理穿戴,并没有显露出反抗的意愿。
“是鲁道夫派你来的?那家伙还在逍遥?”
男人再次开口,声音比一开始紧绷得多,加布里埃尔发现他的额角正在渗出冷汗。这是终于抑制不住恐惧的表现,还是正在被什么事折磨呢?接下来他该控诉富有的雇主,说那个人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或许还会威胁自己得不到报酬,接下来会有警察找上门,或者下一个被灭口的就是自己吧。
男人见加布里埃尔不做声,却沉默了几秒,接着盯着加布里埃尔的眼睛问:
“他花了多少钱?”
加布里埃尔感到一丝轻松,这仍然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下一句该是“我出双倍的价钱,求你让我活下去……你可以在这儿开几枪,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以后我会像个真正的死人……”,这在被他手中的枪在前额开了个洞的倒霉蛋之中,已经发生过四五次了。
于是,他仿佛在等着这句话似地回答:
“我得做好我的事。”
“这么说我必须死在这儿了吗?”
“我只是在做我的活儿。”
男人叹了口气,汗水从他的前额流到领子里。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
“没必要告诉你。”
加布里埃尔举起枪,瞄准万无一失的地方。
“我只是想知道……你觉得自己这活儿干的怎么样?”
加布里埃尔不得不再次中断手头的事开始思考,他开始觉得不耐烦,他决定,回答这最后一个问题之后就结束谈话。
“还算不错,至今为止没失过手。”
男人露出了几乎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瞧着加布里埃尔,扭头示意他朝床铺对面看,那儿有张桌子,中间抽屉的钥匙孔上插着一把钥匙。
“这就好了。”
2、
“他是不是大惊失色?完全没想到你会找到他?”
加布里埃尔站在宽敞的大厅里,打量着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挂着的油画,他完全不懂那些艳丽杂乱,如同瘾君子和醉汉眼前会出现的线条和色彩挤在一起有何美感,只知道它们都价值连城,或许其中一幅就能租下,不,买下他上个星期去过的那栋公寓。不过,它们在大而沉重的岩石壁炉、皮革沙发、看上去相当高级的绒毛地毯以及包着金边的脚凳和茶几周围,只是像穿着时髦的城市游客待在古堡大厅里一样,显得廉价而格格不入。
鲁道夫站在厚厚的窗帘前面,胳膊肘撑着一张小桌,桌上放着玻璃花瓶和百合花。他抽了口雪茄,咂了咂嘴,似乎是嫌沙发上的烟灰缸太远,把烟灰弹进了花瓶里。
“不……他好像早有预感。”
加布里埃尔字斟句酌地回答道。他在这种环境里总是十分不安,不知该怎么和人对话,尤其是在雇主心情很好,而自己要说的可能让这种好心情烟消云散的时候。
“但是他毫无反抗不是吗?他一定是吓怕了,像青蛙被蛇盯上——他早该想到惹恼的是谁!”
鲁道夫的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接着喷着粗重的鼻息,从胸腔里发出大笑声。
“我不知道,他看上去很冷静,不像是在害怕。”
“那么就是绝望了,绝望到放弃……我倒想不到那小子会这样,已经三年啦,他东躲西藏地,像老鼠一样给我找麻烦。”
鲁道夫看着手里的照片,那上面都是些死亡现场。有的在高楼下面四分五裂,内脏摔得到处都是,有的缠着海藻从海面上漂上来,苍白肿胀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更多的只是前额上有个小窟窿,血从那儿流出来,显得挺干净。
他像欣赏猎物一样欣赏它们,脸上显露出狰狞而兴奋的表情,好像真的逮到被鼠夹夹住吱吱乱叫的老鼠,准备用靴子跟压爆它的头。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有没有求饶?还是让你给个痛快,别让他死前受太多折磨?”
“求饶倒是没有,和很多人都不大一样。”
加布里埃尔看着变得越来越好奇的鲁道夫,不知为什么心里慢慢地产生了勇气。有些人享受着财富和权力,坐在豪华的大房子里,便认为自己是安全无虞的,开始把别人的命运、别人的痛苦当做乐趣。更多的人活一天算一天,用各种方式在污水沟里捡拾残羹剩饭,顾不上太多。比起他们,那个静静等着自己的死,还能做些别的事儿的家伙,倒是大为不同哩。
“不光没有告饶,也不显得绝望,就是平平常常地……和我们早上起来要洗漱,收拾干净去上班一样。”
鲁道夫皱了皱眉,露出鄙夷的神情。
“还问了我的事。”
“你的事?”
“干这行有多久,经验如何之类的。”
“哈!”
鲁道夫又发出像公牛一样的笑声,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那个一直是他心头大患的人为什么选择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一间脏兮兮的公寓里。
“你怎么说的?……你这家伙也没什么可说的吧!”
“不是吗?您说得一点儿没错。”
“拿上你应得的,走吧。”
“我告诉他我这份工作干得很认真,还没失过手,从来都是准时、安静、不留痕迹地结束一切,也从来没透露过雇主的信息——于是他给我看,那小房间里有张桌子,大概是写字用的吧,我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那儿住了很久,以至于需要有张写字的桌子。”
鲁道夫疑惑地看着加布里埃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普普通通,带着脏兮兮的厚眼镜,头顶微秃,像是出租车司机或是水电工而根本不像是职业杀手的人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桌子中间有个抽屉,上了锁,钥匙就插在上面。他说……你干完活儿,就打开看看吧,怎么都不会有损失的。”
“哦?”
“我按他的话做了,之后打开抽屉,抽屉比我想象得深,似乎和墙壁是连着的,我拖出一个又大又重的铁皮柜子,里面有五十万现金,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一颗子弹,还有一张便笺。”
“那上面写了什么?”
鲁道夫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他并不觉得那张便笺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况且,加布里埃尔已经在报告了——这是件虽然愚钝但可靠的工具,或许以后还会用到,他有点后悔,刚才不该对他那么冷淡。
“我说过……我从来没透露过雇主的信息,对快要死掉和已经死掉的人都没有,这次算是个例外……不过,您是了解那个人的,这样也不算我失职。”
细小的黑洞里喷出一枚火星,鲁道夫仰面倒在长毛厚地毯上,脸上还维持着惊讶的表情。
“那是封委托书,雇我做一项活计,因为要用指定的子弹,所以价钱增加了一倍。”
1、
赤霞关是个小镇,说是叫做“镇”,数来数去也就百十户人家,算不上大。
可它背后的大山却高耸入云、连绵不绝。高高的山岭遍布奇松怪石,山林之间总是笼着层层雾气。每天清晨,厚厚的浓雾从山间一层层升腾起来,被朝阳染成绯红色、金黄色,如同都城金碧辉煌的宫殿,非得是晴朗天空中正午的阳光,才能驱赶着它们逐渐消失,让山岭恢复深浅不一的绿色。
偶然误入此处的外乡人见了这般景象,总要惊叹不停,有几位甚至当下吟诗作赋,要将这人间奇景记录下来,向世人大大宣扬一番。
小镇居民对此并不在意,毕竟这儿太偏僻、山路太险、水路太窄,游人一年也来不了一两个,甚至好几年也不会出现。
这里与外界交流的唯一渠道是山峦之间的那条深谷,一条小溪从深谷流出,从镇子中间蜿蜒而过,居民们有时撑着竹筏顺流而下,上山谷那一头的市集去,拿小溪里的鱼、山上的野味、岩石间生长的药草和菌子,换农具、渔网、磨刀石,还有穿的衣服、吃的稻米。除此之外,镇上的人和外界就没什么来往了。山谷外不远处那个熙熙攘攘的城市,何时上任了新的官员,何时盖了新的房子,何时遭了瘟疫或是逢了兵匪,变得十室九空,何时又有人陆续迁进来,沿着缓坡挖出一片片梯田,他们耳闻目睹,也不觉得和自己有任何关系。
只有偶然到来的外乡人问起,大家才想起什么似地露出朴实的自豪,说这个地方摄人心魄的美景古已有之,正如“赤霞关”这三个字已经流传了几百年,说不定有上千年,那就是他们同样朴实的祖先,当年看到高高山岭上的云蒸霞蔚时,给小镇留下的名字。
2、
平平常常的一个傍晚,阿凤撑着筏子回山里来,竹筏上除了换得的货物,还多了一老一少两位乘客。由于多了两个人和他们携带的行李,小小的竹筏给压得浸在水里,凉凉的溪水没过阿凤的脚,把客人的鞋子都打湿了。
两人看来像一对祖孙,老人皮肤黧黑,脸上的皱纹似刀砍斧凿,嘴唇和下巴上蓄着短须,外表虽然上了年纪,可眼神透着澄明锐利,一举一动也显得硬朗精干。起初阿凤不敢和他对视,可他瞧着阿凤,眼角的皱纹便堆积起来,变成老年人特有的那种笑意,和阿凤几年前不再上山采药草、到树上摘野蜂巢,也不再爬梯子修葺屋顶的爷爷也没什么不同。
而少年人跟阿凤最小的哥哥差不多年纪,脸孔白白的,眼睛细细长长,两道眉毛若不是老有什么不满似地挑着,倒是文雅秀气的。
两人穿着相同样式的褐布短衫,都有几处缀着补丁,衣襟缝线处也起了毛边,可洗得干干净净,和以前进山来那些风尘仆仆的行人不大相同。
阿凤是在渡头上解开筏子要回家的时候,给那个少年拦住的。
“能不能捎两个人?”
少年拿出个小布袋子,里面有物事哗哗作响。
是铜钱,阿凤想。而老人就在少年身后静静地瞧着,也不接话。
做生意?读书赶考?游山玩水?阿凤心里给他们拟了种种理由,可都不敢问出口。毕竟接替爷爷跑市集以来,她还不大会和人打交道。可是,和镇上的居民一样,她对外来客还是存着一份戒心,要是把歹人带进镇子就糟了。
少年看阿凤不搭腔,便解开扎布袋的细绳子,拈了几枚铜钱朝阿凤递过来,还说:
“剩下的,过去再给你。”
“……不行。”
阿凤有点生气,脸憋得通红,终于挤出这么一句。
“怎么不行?”
少年诧异。
“你们是干什么的?到这儿来做什么?不说清楚不能载你。”
阿凤抓起手里的竹篙,赶鸡似地朝少年比划。
“姑娘,我们来祭拜先人,到镇上露宿一夜,明天就走。”
老人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给少年解围。阿凤眨眨眼,愣住了:镇上居民世世代代住在山里,倒也有人出去讨生活,可听长辈们说,从没出过什么大人物,想要回到这儿来寻根问祖。两人究竟是道听途说,还是真和赤霞关有什么渊源呢?
老人并没有回答阿凤的头一个问题,他言语温和,可有种不容分说的意味。
“……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又补充了这么一句,他开始把随身带的小包裹放到竹筏上,少年也解下背上背的竹匣,作势要朝岸边走。
“等等!”
阿凤急得跳脚,拿竹篙往两人面前一拦,鼓着嘴巴夺过少年手里那个小钱袋。
“我家的船,小心弄翻!”
3、
阿凤年纪虽小,可挺有劲,就算逆着水流,筏子也稳稳当当地朝前走着。夕阳正朝两边的高山之间下坠,仿佛要落到他们面前的溪水里去。水流变成了金子的溶液,在他们脚下闪闪烁烁。
少年自上船就不说话,宝贝似地把竹匣抱在胸前,拿了里面什么东西就着光读,此时也转移视线,瞪大了眼睛看得入迷。阿凤得意地想,这才是傍晚,到了明天早上,两人不知要怎么惊讶哩。
“姑娘,你可知道,镇子里如今住着多少人?”
身后的老人突然出声问她,声音不大,可在静静的山谷中仿佛晚钟沉吟。
冷不丁有人搭话,阿凤有点迷糊,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捏着手指算了又算,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弄不清……和那边比,少多了。”
阿凤指指山谷外面。
“是吗……那姑娘家里有多少人口?”
这老先生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呢?阿凤盯着他眼角的笑纹,还是继续数了下去。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阿爹、阿娘……大哥、二姐、三哥……舅舅、阿姨、叔叔、伯伯……叔公、叔婆、伯公……”
阿凤突然意识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双亲各自都有兄弟姐妹,他们各自又有子女,这么数下去可没个头了。可老人很耐心地瞧着阿凤,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等她停下来,才接上一句:
“那你在家里是幺儿了?”
“嗯。”
“你们的房子是不是在北面山坡底下,一片平地边上?”
“嗯。”
“门前是不是有棵顶大顶大的榕树?”
“嗯。”
“顺着榕树边的小道往北山上去,是不是有座石头雕出来的祠堂?”
“祠堂?”
“一半是沿着石壁挖出来的,一半该是盖了屋顶,有块石碑立在那儿,对吗?”
阿凤想着,老先生准是来过镇里,可那是多么久以前的事了?连爷爷讲起他们小时候上山玩耍的事,也没提到过这种东西。
“那儿是有一片断崖,还有很多大石头,可没听过有什么祠堂,阿爹阿娘不让我们上那儿玩,说大雨天石头容易滑下来。”
“是吗……”
不知怎的,阿凤觉得有点对不起客人。
“不过……石碑是有的!还有好几块,都在那附近,上面还有很多字,爷爷说,那是以前来这里的外乡人立下的。”
“什么字?”
一旁的少年突然问,阿凤这才发现,光线已经暗淡到无法读书了,他刚才一直听着两人的对话。
“不认识。”
阿凤没好气地答。那些七扭八拐的字迹不光自己,村里最老的婆婆和爷爷怕是都不识得,于是她又补上一句。
“……等你去看呢!”
老人摸着短须大笑出声,少年倒是没羞没恼,反而代替老人,接着和阿凤搭起话来。
“你家是不是一直在这儿住?”
“是咯。”
“你……知道这镇子起初是怎么来的吗?”
“那么早的事,我怎么知道。”
“爷爷奶奶他们,有没有给你讲关于这镇子过去的事?”
“没讲过。”
少年和老人对视了一眼。老人沉默半晌,悠悠开口。
“镇上有没有殷姓人家?”
“多着,我阿娘就是。”
两人便不再问了。老人眺望着远处升起的袅袅炊烟,而少年就呆坐在筏子后面的行李箱上,盯着已经变得幽深的溪水。
一对怪人。
从生下来,阿凤便觉得住在镇上的寻常日子像溪水一样,每日每夜朝前流着,不起波澜,天经地义。可今天来了两个外乡人,仿佛把这片土地的事当做自己的,又仿佛知道些当地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们眼里的怕是有着另外一个模样的赤霞关,而阿凤的回答,不知是不是让他们失望了。
这让阿凤心里怪不是滋味,她故意把竹篙扬得高些,几滴水珠飞起来,映出落日最后一点点光线,又落在老人和少年的衣袖上,两人还是不说话,只是把身子往竹筏中间缩了缩。
4、
阿凤带了两人靠岸,老人对她连连道谢,还说就到北山附近露宿一晚,不会叨扰镇上的人。
少年背上那个带雨棚的小竹匣子,刚刚收拾好行李,老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山里走了。到少年喊了声师父,阿凤才知道他们两个不是一家人。
少年冲阿凤摆摆手权当告别,接着两人便一起踩着河沿上灰色的碎石头,沿横着枯木,时不时隐没在灌木和杂草里的小路走开了。
阿凤回家比平时晚了些,但爹娘没问,她也没提遇到两个人的事。她把袋里的铜钱混在换山货得到的报酬里,又数出两枚,和那小口袋一起埋在院子角落,和柄上刻着花纹的小刀、夜里微微发光的鹅卵石、阿姐不要了的裂了口的手镯等什物一起,压上一块石头。
因着这个秘密,阿凤一晚都没睡着,半梦半醒中屋外似乎起了风雨,远雷像马群在山间奔腾,碗口大的蹄子震得大地簌簌发抖。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呢?
天色微明,阿凤便爬起来,偷偷溜出去,朝山崖边去了。她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开始祭拜,什么时候准备离开,不过朝阳穿透雾气的时刻,他们一定会站在那道断崖旁边,因为那是欣赏风景的好地方。
露水和雾气比平日更重,青草和树丛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湿淋淋的颜色,脚下都是小水洼,看来昨夜的确是下了雨,可是不长久,因为阿凤上山时,远远地看见岩壁上有个光点,近了,才看清是那一老一少两位客人未熄的篝火。
果然,一块大石碑前面原先遮挡着碑文的杂草已经被清理干净。碑前铺了油毡,上面陈着酒食,一束线香还冒着余烟。
难道这就已经结束,他们两个走了?阿凤慌忙向四周张望,看到老人花白的头发,这才松了一口气,忙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偷瞧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少年人从背上的竹匣里拿出一卷白纸,又抽出一个小匣子。老人解开水壶,往匣子上倒了一点水,又掏出什么在匣子上研磨着。
阿凤知道,市集有那么一个角落,高耸挺拔的杨树下面,总聚着一群人,他们对阿凤带去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也不换柴米油盐,而是交易笔墨纸砚和一卷卷书简。有时还有人背着很大的琴匣,或是珍惜地抱着绫罗裹着、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到那儿去。他们一点儿都不急着换东西,谈着谈着老是不知为什么高声争论起来,不久又相对大笑,那模样,倒有点像那少年。也许再过十年、二十年,那少年也会成为那群人里的一员吧。
匣子里一定是一方砚台。
老人磨得十分仔细,少年把白纸铺在碑上,转身回来,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才从他手里接过磨好的墨。接着少年拨开草丛,走到石碑旁跪下来,掏出一个白布包,沾上墨汁,在那白纸上仔细拓印起来。
墨迹像黑云一样在白纸上弥漫,碑刻的地方留下了白色,剩下的部分则被黑暗吞没,一刀刀刻下的,古朴有力的字逐渐显露出来,一行行从碑顶垂落到碑底,好像从天空一直贯通到大地的雨。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她轻轻地惊叫,然后马上捂住自己的嘴。
石碑上白色的字迹扭动着、挣扎着,像是要从桎梏中挣脱出来,有光线放射出来,像烟雾一般飘散到山间的浓雾中,变成了宫室、茅舍,变成了宽衣广袖或是短衣竖褐的人影,变成了昂首嘶鸣的骏马、奔驰的战车,变成了披坚执锐的甲士。
烟雾在草丛、树林、岩石之间一圈一圈地打着转,活动的人形清晰可见:
端坐在华丽的大屋顶下、一级一级的台阶上面,众人都向他弯腰的那个人,猛地挥了挥手,冠冕上的珠子都摇晃起来。
聚在大堂里、穿着层层叠叠长袖衣服的一群人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最后他们都停下来,听一个穿白衣的人说话,接着一个个跟着他走了出去。
穿着短衣、牵着牛马、拉着车子的老老少少,肩并肩地朝前走着,那个穿白衣的人走在最前面。他们涉过大河、登上高山,到了峭壁下面,就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有人倒在路上,有人摔下山崖,有人沉入水中,就再也没浮上来。
他们抵达了山谷间的平地,建起了房屋,和阿凤她们如今住的很像:都是一圈圈连在一起,围着中间一座塔楼。
最后出现了很多很多的马匹、很多很多的甲士,他们盔上的缨在风中飘动,手中的旌旗猎猎招展。那人的白衣换成了白甲,骑着马冲向敌阵,像暴雨中山上滚落的巨石,冲向拍击着悬崖的海浪。
朝阳缓缓升起,浓雾渐渐散去,白皑皑的雾气被染成绯红色,幻影也快要消失了,残留在山谷间的是累累尸体,流出的血把溪水也染得一片鲜红。
5、
很多很多年过去,镇上的日子依然安安静静的,只有溪水流过的汩汩声音。而这里的孩子渐渐知道一个传说,说早在他们的爷爷奶奶,以致爷爷的爷爷、奶奶的奶奶还没有生下来的时候,有位先祖殚精竭虑、耗尽家财,将族人引导至这一方天地,接着又带着兵士投向战场,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阻止战火烧进山谷。
由于从故国逃奔出来,先祖的姓名被禁止提起,而代之以低贱的蔑称,直到外面改朝换代,君王的宫殿也倾颓倒塌,化成一片荒芜。平平安安活下来人们渐渐忘了镇名的来历,忘了那其实是先祖的姓氏,也是当年两军相接顺着溪流流到山脚的血的颜色,只把它全当做了超然世外的美丽风景。
只有隐没在野草中、无人识得上面文字的石碑,似乎还在默默记录着久远的岁月。周围阴天或是落雨的时候,会腾起一阵一阵的水气,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啸声。
终于有一天,村里一个小姑娘偶然间目睹了奇异的景象:一老一少两位外乡人,在拓印一座石碑上的文字时,从那座碑中引出了活动的幻象。那些幻影循环流转,述说着这位先祖的经历,而那位先祖的面容,竟和外乡人中年长的那位有几分相像。
起初,小姑娘并不能完全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可当那些幻影消失的时候,老人和少年以洪亮的声音唱和起来,而山谷深处也传来了回音。
歌的调子深沉悠远,词句朗朗上口,她当下便记在心里,直到垂垂暮年,她不知教会了多少人唱这首歌。
“君未生兮,山已在兮。君既往兮,山犹存兮。谁终谁始,君兮山兮?”
“吾得山兮,欣有托兮。山得吾兮,以成名兮。谁显谁晦,山兮吾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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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参考袁枚《游黄山记》,与原文内容无关
1、
我是上个星期六与菲利普见面的。
在此之前,林谷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我穿过低地的那些沼泽时颇费了一番功夫,弄得浑身湿透,高筒靴、裤子和风衣下摆全是泥泞。尽管如此我却没得到丝毫同情,林谷的村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仿佛他们一生中不可能发生任何事情,让他们在这种天气冒傻气走出温暖舒适的家门,长途跋涉、穿越沼泽,或是他们走在表面生着青苔和浮萍,丝毫看不出下面是牲畜粪便一般的污泥的地表时,能够像鬼魂一样从上面飘过去。
我注意到这是个返璞归真、充满自然风趣的小村庄,但里面颇有几户富裕的人家。他们的住宅保持着赤褐色的砖墙和黑色的尖顶这种上个世纪的样式,不过仔细观察可以发现,这些住宅多有门廊,门廊前面挂着煤油灯,门廊和院子之间有精心打理的花园,建筑后面有佣人房和马厩,它们之间用灰色的石头错开铺成道路,显得整齐有序——这正是艾格斯顿或者布雷斯那样的大城市中的私人住宅所常做的。也许住宅的主人们厌倦了繁华都市中的忙碌,而选择到乡间买下这些老旧的房子,彻底融入这儿虽嫌不便但质朴宁静的生活,只在这些细节上留下一点儿时尚的痕迹。
告诉我走哪条路才能到达菲利普•梅尔维尔的作坊的,正是这样一栋房子的主人。
雨后天气仍然没有放晴,远处的山丘和洞穴显得幽深神秘,灰绿色的沼泽地上点缀着白色石楠,让村子显得死气沉沉。而自从我看到那栋房子的时候,门廊上的灯就亮着,我以为主人忘了关,直到走到跟前,原先一动不动的摇椅才突然吱吱嘎嘎地响起来,把我吓了一跳。
一个白发苍苍,脸皱得像风干橘子一样的老太太朝我走来,站在雕花铁门后面端详着我。我想她大概是个富有的遗孀,因为百无聊赖才整天坐在门前看人来人往,于是便向她搭话,问这里是不是有个姓梅尔维尔的木匠。我想如果菲利普在这儿的话,她一定知道,毕竟这个姓氏在低地小村里并不常见。
出乎我的意料,老人扬起眉毛,浑浊的眼珠往外突出,作出显然是不安的表情,她摇着头,不大像是表达否定,而像想甩掉什么不愉快地记忆一般,接着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指村子东方,又在空中划了个十字,点了点十字的一角,然后转身走开,即使听到我以最大的声音表示谢意,也再没有应答一句。
2、
菲利普的作坊比想象得要远,但很容易找到,如那位老太太所指,它在延伸向村外的道路旁,十字路口的西北方向,另外一条路通向村外的一口井。和村里大部分普通人家的住宅一样,这房子只是木梁和木板搭建的,唯一的不同是房子后面连着一个小小的仓库,我看见木料堆积在那里,旁边还散落着刨花和木屑。
我敲敲门,大声喊他的名字,不久我听见房间里有了脚步声,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出来给我开门。他很警惕,和我说话的时候只把门留了一条细细的缝,我简直怀疑他右手握着一把斧子。
菲利普长着一张长脸,剃得很短的头发根根直竖,和大部分木匠一样给人固执的感觉,也许是年龄和经验的缘故,他说话的口吻显得简短而深思熟虑,仿佛很清楚对方会接受什么,不接受什么,在某些话题上总是点到即止,似乎在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论。
我走进他的屋子,环顾四周。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我看见摆在外面的杯盘碗碟等器具只够一个人用,但碗橱里有吃剩的面包,角落里还放着一把椅子,或许他有个不常回家的儿子。
我告诉他我在拍卖行花高价搞到了一件栩栩如生的作品,又费尽心思才打听到作者是谁。我拿出了那个木偶给他看,请他确认这是何时所做,并请求他允许我为他的工作室拍几张照片,当然,如果我付得起那价格的话,我会再带几件他的新作回去。
让我意外的是,菲利普以漠然的眼神看着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我不再做这种东西了。”
我眨眨眼睛,目光从房间角落的木工工具扫视到菲利普手上的老茧和肿胀的关节,又落到躺在皮包里、露出半截身体的“斯特林”——那是大腹便便,面孔红润,有着酒糟鼻和泡沫般的胡子和鬓发、前额已经秃了,像是肉铺老板一样的木偶。它穿着精心制作的绸子衬衫、斜纹布外套和灯芯绒裤子,绸子衬衫还特意做得小了一点,让扣子紧绷在它放到最后一个孔的皮带上。这个木偶经历了不少岁月,活动关节处露出的木纹都变得模糊不清,不过表情仍然生动精巧,他的下巴可以活动,眼睛会眨,脸上带着的戏谑神情让人相信如果把它丢在地上不管,它会因为无聊而踱来踱去,然后说起笑话来。
“那么您现在做什么呢?”
“和从前一样。”
“从前?”
菲利普叹了一口气,似乎因为我知道他的木偶却不知道他更得意的作品而不满。他示意我跟着他到后面的仓库里。
雨后的阴湿气息混杂着油漆、清漆,以及各类木料的气味,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吸引人的味道。我看到冷杉、红松、柏木、杨木、桦木被切割、被打磨、被精妙地组装在一起,组成了形形色色的、雕刻着各种花纹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完成的以及未完成的——棺材。
3、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做这门生意已经快四十年了,这里有价格昂贵的,它们不会受潮,不会腐坏,用上一百年也没问题,也有价格低廉的,它们也相当结实,比人们记着埋在土里的人的时间要长久得多。男人、女人、老人、婴儿——我能够做出他们最后的归宿。”
菲利普对我说,我想他是真心为这份工作骄傲,或许给我指路的老太太就是讨厌这一点。但我没打断他,因为他难得显露出一丝兴奋,我打算在他高兴的时候问别的事。
“我的妻子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起初我打算让独子继承这门手艺,但他实在没有天赋,也不肯付出相应的努力。所以我想,再过不久,我将把这手艺带到坟墓里去。到那时如果我的眼睛花得不那么厉害,胳臂还举得动斧子和锯子,在木板上刨花纹的时候手不会抖,这辈子最好的一件作品,将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我用手摸摸一具只有手肘那么长的棺材,那大概是给婴儿用的,白色的盖子上雕着玫瑰和百合。抛开用途不谈,它和我带来的木偶一样精妙,而与仿佛要动起来的木偶不同,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弥漫着一种宁静、沉默,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
我发了一会儿呆,以表示对菲利普的作品的尊重,然后朝窗外看了看,作出欲言又止的姿态,然后问道: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不再做木偶了呢?”
菲利普示意我坐下来,从桌上的铁皮壶里给我倒了一杯带着木屑味的茶。我知道他要开始讲话了。
“我的师傅经营着一间有年头的棺材铺,但我还在当学徒的时候,并没有被限制做什么。那时我还年轻,手很灵巧,学东西也很快。最重要的是对什么都抱着热情,我不满足于只做死人用的东西——木箱、家具、木制挂钟——只要能想象出来、能画在纸上的,我都可以把它变成现实。但我的兴趣总是不长久,学会了一种便马上抛开,去尝试下一种,即使遭到师傅训斥也不以为意,因为我知道他对我十分倚重,需要我去尝试能卖给城里人的时新样式。”
“直到我开始学做木偶,我逐渐入了迷。一开始,我痴迷于用雕工表现出骨骼、肌肉的走向,用漆工表现出皮肤的纹理,用木头的结疤和天然长成的疏松部位模仿人类关节的巧妙设计,兴致勃勃地选择各种材料来重现头发的质感。再后来,我逐渐不满足于此,而试图把它们想像成真正的人,想象他或她从哪里来,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平时在想什么,以至于做出这样的动作或神情。”
我点点头,表示能理解这种心情。
“低地有往夭折的孩子棺材里放个木偶,陪同他或她一起下葬的习俗,因此我做的木偶销路并不好,人们也许觉得它带着什么……‘不祥’……是这个词吧,诸如此类的说法。但我依然不在意,日复一日地沉迷在选择木料、设计样式、制作那些小人偶的每一部分躯体之中。我相信这并不会影响到我的生计,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师傅自立门户,成为专门做木偶的工匠。”
“不久,有人从城市里搬进这个村子——就是有三个尖顶的红棕色房子,门前有灰色石砖铺的路,花园看上去很久没人打理了,我想您来的时候一定注意到了。”
他说的听起来像是我向她问路的那个老太太住的地方。
“真巧,那是米尔斯夫人,我要说的事和她有关……大概是三十年前吧,她和她的丈夫,还有他们八岁的女儿搬到这里来。”
我对那老人的年龄提出质疑,然后得知她现在也许刚过六十,这让我觉得很惊讶。我不知道看上去衣食无忧的生活是否能把人摧残至此,但在我眼里她至少要比那老上二十多岁。
“米尔斯先生做烟草生意,看上去很忙碌,也有着与那种忙碌相符的财富和气质——他认为时间就是金钱,也常常想用金钱来购买时间——比如买下乡间别墅让妻子和女儿别去打扰他。”
我想这大概仅仅是理由之一。
“米尔斯夫人和现在不同,当时她在附近的几个村子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她很严肃,为人处世有点神经质,对孩子过度保护——但长相很美,金红色的长发让她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熠熠生辉。因此大多数人还是对她抱有好感。”
“然后……她的女儿海瑟,那孩子是真正的天使。”
“当时我的妻子过世不久,这给我的打击很大。她是个富有活力又坚决的人,我们常常争吵,她离开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了,我有时会对着空气大声问话,因为得不到回答而生气,然后才想起她已经不在了。我不得不投入到工作中以逃避无处发泄的伤感和失落。讽刺的是,这种专注造成的作品却广受欢迎——你手里的木偶就是那时做的。”
“就在这时我认识了海瑟,她在院子后面的树篱下面挖了个洞跑出来玩,我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红色丝绒连衣裙上挂着苍耳,手脚都被树枝和荆棘划伤,皮鞋上沾满泥土。她的模样是母亲的翻版,只是很瘦,苍白得像个灵魂,阳光几乎能从她的手掌和脚腕穿过去。她脸上带着不健康的红晕,可总是在笑着,湿漉漉的眼睛里的神情像小狗一样,对什么都充满兴趣。”
我不知道三十年前的记忆何以能够如此清晰,菲利普热切地向我描述这个女孩,讲她是如何走到房子外面,好奇地从窗子里打量满屋子的木偶,如何在发现了有人在看她时突然一下开始用严肃而有礼貌的、真正的贵族的语言讲话,如何迟疑着给予了木匠一个女孩最大限度对陌生人的信任,又如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问木偶的事,小屋里其它东西的事,以及他失去的家人的事。
“我和妻子对即将到来的孩子做过很多想象,我们希望那是个女孩,海瑟也许在某些部分与我的想象重合了。据说她患有严重的气喘病,来这里是为了休养,平时被禁止出门。但她总能想出办法来到我这里,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去。”
4、
“这个孩子给了我很大的慰藉,我决定做个木偶送给她。”
菲利普说话的语速变慢了,他斜眼瞧着我头顶上方的虚空,那是开始回忆的人常有的表情。
“我让她慢慢地想,要什么样的木偶,她则认真地在脑海里描绘起这个礼物的形象……过了差不多一个月,中间还反复过好几次,她差不多尽了最大努力,让我知道这个小人的体型、肤色、头发、眼睛、嘴唇的颜色,同时我从她孩子气的描述中,隐约意识到这是她‘想要成为’的形象……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会想要这样一个玩具,或许这是哪本图画书上的公主吧。”
“我从师傅的仓库里弄到一块上好的木料,花了很久终于完成了——‘她’有点像东方人,看上去有十岁或十二岁,皮肤白皙,眉毛弯成优雅的弧度,睫毛很长,橄榄形的大眼睛是深紫色的……她的长发十分光滑,只在末端有一点弯曲,从额头两侧垂到腰际,黑得像乌鸦的羽毛。她的嘴唇是樱桃红,脸颊微微鼓起,仿佛孩童脸颊上桃子表面一般的汗毛还未褪去,但已经显示出少女富有魅力的姿态。她也同样瘦削,但肢体柔软,该带上弧线的地方已经开始发育……这是大概是小海瑟想象‘美’或者‘未来’诸如此类概念所能到达的极致。她会眨眼,可以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垂下双腿,我发誓她不止一次在木工桌上或是橱柜里盯着我看……那是我最优秀的一件作品,海瑟把她叫做‘茱莉亚’。”
菲利普的描述让我对那件作品产生了很大兴趣,但言语中表现出的迹象又让我对再次看到它不抱希望。他开始用梦呓般的腔调讲下去。
“海瑟对这个木偶爱不释手,无论走到哪儿都要带着,我曾几次看到她在花园里或是阁楼上和‘茱莉亚’一起玩耍,但是慢慢地,她来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不再偷偷跑出门,甚至不怎么在室外出现。”
“我很担心她,除了她母亲以外,我也许是这儿最担心她的人。不久,听说别墅的女佣去请村里的医生,大夫托米连续去了那间大屋两三次,接着有马车从城镇的方向匆匆赶来,据说那是海瑟的家庭医生,又过了不久,米尔斯先生的马车来了。”
“他们说海瑟高烧不退,症状很像天花,连续一个星期,大屋变得繁忙起来,有人进进出出,大家脸上都笼罩着一层阴郁。多嘴多舌的女佣甚至已经在问我的木匠师傅,打一口桃花心木的小棺材要多少钱。”
“那时候我心里有一丝悔意,也许我的作品真的会带来厄运。我每天为我的妻子和尚未出生的孩子的灵魂祈祷时,都请求他们看顾这个还有机会活下去的女孩——或许这起了作用,海瑟最终活下来了。”
5、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菲利普点起一盏油灯,他的面孔在摇曳的灯火中变得惶惑不安,然而他的目光却从空无一物的屋顶移到我的脸上,愣愣地盯着我的眼睛。
“大屋的人们松了口气,米尔斯先生破天荒地在这里住了两个星期,那里便渐渐恢复了原状。我期待着海瑟再次到访,但是,她再也没来过。”
“出来采购的女佣告诉我们,海瑟自从痊愈后就越来越奇怪,她变得寡言少语,经常坐在某个角落望着门、走廊和走动的佣人们发呆,当人们注意到她的视线,问她在看什么的时候,她便缓慢地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讳莫如深的微笑。”
“更为诡异的是海瑟外表的变化,她带着小卷的金发从发梢开始变深,也变得更加柔顺,细长的眼睛眼角吊起来,变成像杏核一般,淡淡的眉毛变得像炭笔勾过……她依然苍白瘦削,但开始喜欢穿浅色衣服,尤其是陈旧厚重的白色长裙,它们往往已经发黄,层层叠叠的蕾丝沾满灰尘,佣人和女佣们说,小姑娘穿着这样的东西,像是包着裹尸布。”
“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米尔斯夫人终于放弃她的坚持,想要海瑟出去呼吸新鲜空气,接触阳光和风,但是她再也没踏出过那屋子一步。她整天呆坐在窗前,不说话,像蜘蛛匍匐在网中间观察世界,没人知道原来的‘海瑟’内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有我……”
我张着嘴,意识到自己额角渗出了冷汗。菲利普继续用那种骇人的声调说下去。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拐弯抹角地和佣人打听‘茱莉亚’是不是还在,得到的回答,是米尔斯夫人觉得它不好看,在海瑟生病那几天把它扔掉了……我想可能更彻底些,把它烧了或毁了,只是佣人不好意思告诉我。”
“后来,连米尔斯夫人也几乎不出门了,佣人们一个个被辞退,最后只剩下一名管家和一名保姆,那位保姆告诉我,‘海瑟’夜里也常常从房间里出来,站在走廊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一天晚上米尔斯夫人在房间里大声尖叫,保姆赶到房门前的时候,刚好看见海瑟从她母亲的房间里出来,从保姆面前飘然而过,我们都想不通,是什么让一位母亲如此害怕自己的女儿……除非……”
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海瑟在房间里做什么了?”我问道。
“她……保姆后来问了米尔斯夫人,她说她在睡梦中惊醒,当时正是夏天,门窗都开着,‘海瑟’……或是那正在变成别的什么的东西,穿着缝线都被扯破,繁复累赘的白裙站在月光中,对她露出微笑,然后俯下身在她耳边数了一个数字:‘三’。”
“这是什么意思?”
“那栋房子里剩下的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都被这个字折磨得几乎发疯,但‘海瑟’没有回答他们的任何问题,直到他们决定放弃,听天由命的时候,她说了‘二’——距离上一次刚好一年。”
我吞了口口水,故事快要结束了,我预感到结局恐怕不那么讨人喜欢。
“那么……‘一’之前,他们没采取点措施吗?”
“是的,最先意识到的是管家,他建议米尔斯夫人带着海瑟搬出去,到别的地方……到他们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被仓库里的箱子砸断了腿。”
“接着是马儿,两匹都生病了,在马厩里奄奄一息。米尔斯先生回来了,他几乎认不出海瑟……他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唉声叹气,然而海瑟还是一副诡秘而沉默的模样。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保姆也受不了要求辞职离开,于是一片慌乱中,‘一’的那天还是来了……”
“海瑟已经完全成了‘茱莉亚’的模样,不知道米尔斯夫人对她丢掉的木偶是否还留有印象——她皮肤白皙、嘴唇鲜红、眼珠像紫水晶,头发黑得像乌鸦的翅膀……‘茱莉亚’对米尔斯夫人数了‘一’以后,又加上了一句‘再见’。”
菲利普陷入沉默,油灯的火焰在他的瞳孔里跳动。也许几十秒,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总之漫长难捱的一段时间之后,他复又开口,他说:
“‘海瑟’……‘茱莉亚’?……不管那是什么,跑回房间锁上了门,第二天早晨,米尔斯夫妇发现她在吊灯上用绸带绾了个结,吊在那里……他们终于用上了桃花心木棺材,不过比三年前大了一号,我没有胆量参加葬礼,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下葬的‘海瑟’或是‘茱莉亚’……她的手或脚是不是已经变得像木头一样僵硬?即使是死人,也不至于变成那样子吧?”
天边隐约响起了雷声。我讨厌这种潮湿的天气,因为关节会疼,还会咳嗽。我也已经到了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些问题的年纪,如果有什么能取代我多活几年,再回归它原本的模样,我想那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把木偶塞回提包,扣上扣子,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
“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