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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拯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拯救世界相同,那么“勇者”是会增加还是减少?
玛利掰开我的嘴,精心呵护着手中不受主人控制、随时可能因脱力叫死神以折断脖子的拙劣借口带走的头颅。他仔细地调整角度,最终摆出一个人们只会在宗教油画里才能见到的角度,使我安全地留在他的怀中,也能呼吸空气。他把手指塞进我嘴里,像电视里的厨师撬扇贝一样,动作看似粗鲁,实则细节颇多。他的手指应该和沙丁鱼罐头味道相似,失去感官的我如困于高塔、不见天日的公主,因为没见过世俗的真面容,肆意冒犯地沉迷于妄想中,直到粘稠的淤血把嘴角冲刷出圆润的弧度,我才意识到玛利正在无情地压下断裂的舌根——那一定很痛。守护天使用火车进站时的鸣声捂住我冰凉的耳廓,被困在尸体里无处可去的幽灵安顿下来,苍白地看着、目睹,所有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间琐事。那真的是很多的血,和瀑布一样源源不断地流着。柔情蜜意的景点本应引得诸多情人前去许下海誓山盟的诺言,可对我而言,如今带来的似乎只有对世间分外无情的醒悟。
“人没了舌头也是可以说话的”,这事儿直接说出来的不礼貌程度和指责近视人群沉迷电子产品过度的罪有应得不相上下,假如发言人没有丝毫愧疚,某天走在街上被突然窜出来的人拿刀捅成筛子仍是死有余辜。而我想说的是,即便发病率只在十万分之一,也并不代表中招的人是嚼黑球嚼的,实际上不幸(或者说是倒霉)的概率在世间因果中占了绝大多数的比例,好笑的是很多人愿意承认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却不愿宽容对待此事上的落败者,甚至在自己落入这般境地时也不愿原谅自己。“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的至理名言在爆米花片里都有出现足以证明此事可与“超级英雄”挂钩,成为无数人心中明知不可能存在却仍会偶尔虔心祈祷的终极幻觉。
我像手偶般愚蠢地活动嘴部,来来回回,却恐怕连那只快塞满口腔的手都没碰到丁点,有自知之明怕是我自以为也为数不多的优点,所以我放弃了,开始安逸地躺在玛利的怀中。两个公学生为翘掉恼人的拉丁语课奢侈地将还散发着洗衣粉味儿的白衬衫扔到泥土里打滚,增光瓦亮的皮鞋失去光彩,取而代之的是飞翔似的身姿,他们朝围墙外的世界不知疲倦地奔跑,炙热的指尖总在不经意间接触,直到找到一条小溪、一棵大树、一处绝无仅有的乌托邦,他们才会停下来,互相依偎着进入没有痛苦的梦里,获得死一般的宁静。这样想着,多冰冷的眼角都会流出热泪,玛利用沾满血渍的手无措地抚摸我的面颊,把它弄的更加惨不忍睹,而为表歉意,他低下头吻了我,把所有污渍都十分平等地负担了一半。我觉得可惜,因为我感觉不到那个吻,除了两人额头碰撞时带来的那点涟漪般的震动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我想“人没有嘴巴也可以接吻”、“人没脑袋也能微笑”,玛利本身又证明了“人不存在也可以存在”,所以人没有爱也能活下去,未尝不是世界一角。
我突然有点想念赫尔曼,主要是想把这番推导讲给他听,他肯定会非常生气。即使嘴上不承认他也打心底的明白自己就是靠别人的爱才活下去的人,如果世界上没了爱他的人,就像撤掉了瘸子的拐杖,寻到新的帮助前先得到的肯定是粉身碎骨的绝望。然后我又想了想自己,觉得没准、可能、大概、也许,我是只有去爱才能活下去的人。但又不够聪明,无法和亲人一样把无穷的奉献移植到多情无情的事物上,所以我只能去爱人。去爱阴晴不定、朝令夕改的人。去爱喜怒无常、唯利是从的人。去爱斤斤计较、两面三刀的人。去爱早晚有一天会死的人。我永远无法爱上玛利,这诅咒跟人性拴在一起,扭成坚固的绳结,只叫人把脖子伸进去。他不在乎,不在意,永远用童稚的目光看望世界,身为无际的大海本身,不切实际的残忍。
他对我说留在这里。我们哪儿也不去。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哪儿也不去。留在这里。
真理往往以闭店甩卖似的姿态蜂拥而出,人全副武装心惊胆战地决定面对它,拿出来的筛网却只是单纯布满金光闪闪的蜂巢,平静得讽刺。那么答案便是:假如拯救一个陌生人和拯救世界相同,那么世界上的勇者将会数不胜数。再过五年十年总之不出二十年,“勇者”这个名词就会和“人类”划上等号,合并同类,被字典删除。届时你要是闲的无聊坐时光机穿越到未来,在路上拦住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问出这一问题企图走捷径获得答案,对方便故作镇定地和你左右而言他,一边紧张地摁下手机的紧急报警键——这就是答案。不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而是整个世界的。我没有看到,但玛利看到了,所以他才说了这番话,提前告知我绝不可避的真相,残忍地剥夺童话中必然存在的绝处逢生的希望。而玛利没有看到,可是我看到的答案是:赫尔曼·梅尔维尔其实根本没有分裂成两个。其实以实玛利根本就不存在,其实令咒在接受我希望“赫尔曼·梅尔维尔“的存在去死时根本无法做出我所期望的回答,那么其实到头来,我和他是一样的。我就是“赫尔曼·维尔梅尔”,“赫尔曼·梅尔维尔”就是我。欲言又止的圣遗物后,召唤出他的根本就是胸怀大志又一无所成的我自己。
我突然觉得好伤心,好难过。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最后一章的开头铿锵有力地写道:我必须去死。所有人都想过要杀掉自己,也有一部分人理性地谋划过,但唯有实践者才明白此事最大的阻碍并非恐惧,而是无处是从。人出生就是为了死亡,由呱呱坠地到垂垂老矣只是在适应死亡,其过程如此漫长,中途忘记了目的也情有可原。只是要真想提前进度,就必然要面对自己在死亡面前仍像婴儿般手足无措的丑态。我必须去死才能活下来,我必须活下来才能去死。回文捲住呼吸,拿起拯救过某人的圣物,我终究还是所爱者一样露出精打细算的模样。我已经做了那么多好事,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我几乎充满善意地对待了每个人,甚至为了毫不相干的人沦落到这般地步,难道我不应该拥有和别人都不同的更好的结局吗?难道只因为我杀了一个将要杀掉我的人就要否定我做的一切吗?不,我不甘心,我不能接受!我那么善良,那么无私,我比任何人都擅长奉献,命运理应给予我这样的人更宽宏大量的恩赐吧?!我已经剖开胸膛,真真实实地露出一颗真心,难道连最廉价的怜悯都无法得到吗?不,不对,不该是这样,我不应该如此悲惨地死去——
“救救我,赫尔曼……救救我……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我不想死啊……”
你会醒来是因为圣杯履行了它许诺你“见证”的承诺,跟它并肩而立,如严丝合缝的工厂齿轮,每处都咬的严丝合缝,全是再正确不过的样子。不远处,结局的顶多仍在光影间暧昧地舞动,你伸手去碰身边模样光怪陆离的玩意,想讨笑话似的要个猜测的答案,可它避开了。高高在上地好像在说你没有资格。算了,不解风情的东西怎么会明白你根本没有愿望呢?你只想要亲眼目睹故事结束,哪怕它真的和你没半点关系也……
真的可以吗?
就当是被怪物夺走了魂儿吧,你忽然觉得现在忙里偷闲地去想想自己的事也不错。托新生儿的福你回到21岁,年轻气盛的身躯被柔软地塞入希冀跟绝望交汇出吝啬的缝隙的那年,离前者还要攀九节楼梯,后者也不过十步之遥。好处是现在你终于知道友人们对你真实的评价了,他们表面祝你一切皆好,但扭头立马大喊赫尔曼·梅尔维尔是个疯子,兴奋时大张旗鼓、不知疲倦、状若癫狂,最后话锋一转,描绘圆形的笔尖回归原点,讲述你父亲的死、母亲的死、长子的死却偏偏没有你的死。你的病态被夹在诊断和死亡间,像卡在水井里的孩子,被救上去要饱受责骂羞辱,尝试掉下去又无能为力。你想起自己32岁那年看到五个人拿着脊背印有自己全名的书走出店铺的下午,喜悦使你没发觉这也是命运对你施舍恩惠的最后一次。你脑子里闪过在街上散步时一辆马车迎面袭来的画面,希望自己被马车碾断脖子,这样未来的史书上会为这场意外记录下遗憾的笔墨,像三百年前爱人们的擦肩而过般令人惋惜。但现实中,你所能得到的只有被撞到路边后磨破了衣袖跟掌心的皮肤,血都没渗出来半滴,来来往往的好奇的眼神也不曾朝你瞥来半个。结局,你仍是为了人人都会经历的病痛逝去,毫不引人注目,更不可怜。你从不想过去的事,从不想自己的功成名就,因为说到底,人死后才受到恭维,实在是虚假至极。
你有些厌倦了。
没有子弹与烈酒的人生就像不被医生承认的疯子,他人看来不但无病呻吟还甚是无趣,你的身影隐没在众多早逝者薄如蝉翼的尸体后方,微不足道却又可悲的明灭可见。你知道没有定论的揣测只是妄想,后世定夺与剖析的文章中也最多只会用模棱两可的话描绘你乏味的人生,又因害怕被斥责成虚张声势而匆匆带过。你像被夺去皮肤的人体模型一样站在痴傻地站在原地,接受着避之不及的目光……不,绝不。至少这次你决心抗衡生活对你的虐待,你要书写与被凝视自己的故事。喂,给我一卷纸吧。你对那看似高尚的玩意说,语气尽可能的卑微,然后你手中真的多了卷看不到尽头的牛皮纸,并非施舍,更像是理所应当的有求必应。
一个好的故事一定要有一个好的开头,你挥笔写下这样一段话:
假如独占一个并不爱自己的人和毁灭世界相同,那么“魔王”是会增加还是减少?
像把两根手指塞进喉咙里紧压着催吐,你开始倾泻:自己的苏醒,自己的经历,所见的稀奇古怪的同僚,癔病发作时瞬息万变的心境。你决心把一切记录下来,像是要弥补从未有过与世界的郑重道别,你把自己压扁碾碎,蹉跎成粉末的形状后重组在纸面。不够、不够、不够。笔尖狰狞地扭动着,几乎和远方激烈的交锋相同,你跟自己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搏斗,赶在洞窟关闭宝藏之门前,你要写下自己,写下无数次被半透明地贴在背景中的自己,癫狂的模样甚至叫人不敢上前叮嘱死者不可留存的事实,却又忘了对命运的残酷你想来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屈服,跟古往今来所有的失败者一样用飞蛾扑火的意志证明自己活着的那点痕迹。想到这里,你脑内闪过一抹鲜红的身影,立刻消失了也仍不可控地使你笔尖一顿。蓝色的墨水在纸上划出道极长的弧线,咋一看倒还真和谁落泪的侧脸相像。你拿起漫长的纸卷,上上下下地打量,拼了命地想记起这个眼熟的人是谁,专注得叫向来只是冷眼旁观的“最终奖”也忍不住凑上前来端详。它摇晃着自己空荡荡的身体,发出一连串只弥漫在空气中的回音。你觉得诧异,不明白怎会品出它虚无的言语中丝丝幸灾乐祸的味道,愤世嫉俗得使自己都嫌恶。漫长的岁月史书也颠三倒四地看过,呼之欲出到恼人的某个名字已近在咫尺,但还是太晚了。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浑圆的杯口,看到黄金蟒狰狞的笑脸:它说会兑现自己的承诺,可从未讲过能留个完整的!在你浑然不知的时候明码标价的奇迹早已开始被抽丝剥茧地取回。不,等一等!你手忙脚乱地铺开纸,狼狈地匍匐在地上,只差一个结局,让我完成它吧!混乱里你甚至把句号都画成了三角,那坚毅的形状,在这孤独的世上是那么的可悲。完成了,我完成了!折断笔尖的最后一划落定,你完成了只是自己的作品。那个我最恨的世界上最爱的人,喂、快看啊——
END
我看到一艘金色的船停在门口。一个脸上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家伙对我说:“是时候走了。”
不知为何我觉得它是认真的。
站在一旁的赫尔曼牵着我的手,十指紧扣,用过份的力道攥着我,像是要通过这点接触把我们俩完完全全嵌在一块儿似的,直到彻底失去那只手的知觉,我也没吭半声。对一个本就不在乎你的人抱怨,只会让自己丢脸。
“是时候走了。”我看着船,说给他,说给它,也说给自己听。
我趴在船尾,眼睁睁看着自己穿过钢筋水泥,像幽灵一样被它带着笔直地穿过天花板离开,像是要进入天堂般去往不真实的更高处。脑子晕晕乎乎的,好像不知从何处瞬间摄入了大量酒精,变得意识不清,又情绪飘忽。船很大,至少对三个人而言是这样,但赫尔曼坚持跟我挤在一起,让我们变得像昂贵三明治中间单靠面包根本压不住的食材,看着充实,但吃起来麻烦至极。
旅途很长——这个念头如既定事实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满是不容置疑。“你的船是真的用金子做的吗?”我百无聊赖地开口询问理应是船主的“人”,眼前早已看不到地面。我坐过飞机,知道阳光明媚时的云层不可直视的模样,但现在,我们身下的景色显然已不再是地球。我们从时间中飞离出去,在虚实的横切面上滑行,如果非要找个人们熟知的词来形容,我会选择“柠檬水”。
“船是没有样貌的,”它意外清闲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船’是一种概念。船身为工具的作用超逾了船存在的本身,于是,船便能跨越一切,携带众生。”
赫尔曼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仿佛学生摩挲椅子的扶手,认真聆听着。
“但如果你真想证实自己的猜测,可以尽情实践。”不知是不是见我沉默的样子太可怜,塑料袋又补充了一句说:“我们都不介意。”
身处于这场哲思漩涡中愚钝无知的本人在得到了允许后自然不再畏手畏脚,张开嘴,我借门牙的支撑将整个头的重量都放在船体上,接着几乎毫无阻力地使其凹陷,留下两个清晰的牙印。赫尔曼轻笑了一声,不像在嘲讽,我说:“看来它真是金子做的。”又说:“它有名字吗?有的话是什么?”
“愚人船。”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介绍,反而更像是自我介绍。
“‘傻瓜的船’。”我说。
大概是讲了个差劲透了的笑话,他们两个都一声不吭,更别提笑了。我过度弯曲的脊柱开始隐隐作痛,想要坐直,却还有身旁跟座山似的混球碍事。所以痛楚只好持续,我继续没话找话地分散注意力。
“为什么不考虑一次性多带几个人?”我当真好奇地问:“不过如果你回答‘你们’有支舰队我也不会惊讶就对了。”
那家伙划桨的动作一顿,随后朝我伸出它暗红色的手,手指顶端刻意的点缀着一段灰,像是在拼命还原‘人’的模样,结果适得其反,反使之现在看起来更像是小孩儿随手拼出的积木般抽象。“你似乎还是没有理解我刚刚的话,”它有点苦恼,身为尽职尽责的教师,努力反向搜刮着脑海中低级的词汇和我解释:“把它当成是湖吧,旅途不过是顺流而下的必然,无论你接受与否,都会抵达目的地。但如果你要追求它的样貌,倒不如低头看看自己的倒影,何为你心之所向,何为你眼见为实。”
到底是名师,一番说教确实让我有所醒悟。“所以我之所以能看到金色的船,是因为我想要黄金。”在揭露自己伤疤这方面我毫不留情,并且拧着脖子问赫尔曼:“你看到的是什么?一艘三层楼高的豪华游艇,还带高尔夫球场跟泳池?”
“船就是船,什么模样并不重要,”他也染上了船夫神神秘秘的说话方式,嘴里吐出的玩意无趣又恼火的粘人,“我想要的是船对面的东西。人为达目的最擅长的就是不择手段,在快迟到的情况下弃车奔跑才是大多数的选择。”捏着我的后脖颈,他大发慈悲地把我从快把自己拦腰扭断的姿势里解救出来。头靠在术士的肩膀上,灯芯绒跟搓衣板似的擦着我的脸,着实一言难尽。
“黄金代表权利,目中无人意味自大,术士的御主,你追求笼罩金字塔的制高点,这很……常见。”它收回手,继续勤恳工作,或许是因为本就没有五官的反作用,我总觉得它还在看着我,目光灼灼。
“你说的跟报纸娱乐板的星座运势有什么区别……嗨参加圣杯战争的各位好,以下是四月的情况,吧啦吧啦什么上升,滴滴答答什么下降,哦!据说狮子座的运气会很好,是超级适合跟别人决一死战的日子,但天蝎就没那么好运啦,建议闭门不出。”
“我是狮子座。”赫尔曼插嘴。
“鬼才管你什么星座,事先说明,刚刚那些都是我胡扯的,绝对没有什么深意或者阴阳怪气,我不是天蝎座,我连自己的生日是几号都不知道……好吧,如果去警察局或医院查查还是有记录的,但我不在乎,我从来没做过‘吹灭蜡烛然后许愿’这事儿,硬要说,圣杯还是我第一个吃到的‘蛋糕’呢,只不过熄掉的是别人的脑袋。”我抬手堵住他还想说什么的嘴,连忙又去跟摆渡人扯话:“所以其实船上有很多人只是我看不见?”
“你可以这么理解,但也不仅限于此。”它说:“水是流动的,瞬间无法被视为真理。因此,伴随心境的变化,无论是视野中的风景还是旅客在船上的存在方式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你看不见的他人也未必都是因挑剔而忽视的。有的人或许本就不愿在目光中存在,更有人选择从一开始便不踏上这条船。选择是自由的,‘我们’只是工具。”
“你……也没有必要这样说。”听了本应是为我开脱的话,异样感却不减反增,我绞尽脑汁地试图反驳,但最后吐出来的东西还是懦弱无力的欲言又止。“算了,如果你坚持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我说。
“可你的确想要改变什么,想要改变某种维持运行的秩序,心里才会产生如此庞大的傲慢,甚至盖过了某人渴望出现在此处的希冀。”
“真的?虽然不该擅自判断,但我真心觉得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是金子总会发光,垃圾桶里未必不会出现宝石。”它一语道破我内心毫无尊重可言的比拟,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尴尬得我只能胡乱地猜想那如上了漆的木偶指头会不会被一头的尖刺戳破。“如果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帮助,我只能说,永远要做好随机应变的准备。虚数之内,‘任何’是不存在的。”
“我们谈论的是‘任何’,塔达。”一只大手如乌云般遮挡住视线,飘忽不定的黑暗如暴风雨前扰乱安宁的鸽群,用翅膀拼凑出喧嚣的避雨棚。连赫尔曼的声音在那众多凌乱的扑扇中被搅得支离破碎。“你准备好了吗?”我只能依稀听到他问:“你准备好了吗?比尔格塔·伊萨克?”
像渐渐浮至水面的气泡,无论是船夫还是赫尔曼的话都盘旋在某种空灵中,倏然变得无比遥远,又毫无征兆地炸裂于真空般的寂静中,悄无声息。仅存的只言片语飞溅到脸上,即使尝到了嘴唇上些许海水的咸腥,我也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幻觉,还是难以判断的现实。
与此同时,尽管被剥夺了视觉,体感剧烈的波动也使我察觉到身下的船体正在呈垂直的姿态立起,宛如鼓风的船帆,以不可思议的姿态穿越“尽头”。如同被饵食扣押的猎物,惨遭重力法则抛弃后,我则无情地被迫接受了难以抗衡的力道拉扯,带着尖钩贯穿、鲜血淋漓的伤口,被残忍拖行着越过最后一扇门——我不知道赫尔曼所说的“准备好”是否指的是现在的情况,因为这种折磨十分巧妙地卡在“有”及“无”之间,令我可以断言的任何人都无法即刻间对此问做出回答。可惜很快我又想到了他们说的前一句话:关于“任何”的失位。于是在大脑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时,无形的力趁虚而入,以窒息的形式捲住喉咙,连带着身体也开始脱离控制、变得轻薄。
意识稀薄中,自己像被反复塞进压面机中的面团,空气被尽可能地挤出身体,换之以致死量的恐惧灌入。身体不自主地颤抖愈发激烈,我挥舞着双手,发了疯似的想在这不受控的混沌中找到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我想去抓赫尔曼捂住我眼睛的手,碰到的唯有自己合拢的眼皮,而睁开眼时酷刑像是被圣水驱散的恶魔,瞬间消失了,此时我的眼前唯有一片无法言明的奇妙景色:幽夜泛着瑰丽的紫,呈液态逆时针缓慢旋转,沉入一侧的尽头,又自另一侧新生;循环往复,生生不息。穹庐中,有一道早预知了所有的目光将我倒扣在无形上,温柔地注视着所有即将发生的——
我成了孤身一人。
突如其来的浓雾遮掩住方才清澈的景象,我无暇惊叹,急切地行动起来,小心地朝着某个方向行走。如船夫所言,奇妙的空间内“任何”都失去了意义,我可能正在前进,也可以是在后退,没有参照物能为我正名,常识缺失的恐慌使我全身紧绷,牙齿在紧闭的嘴中止不住地打颤。赫尔曼消失了,我更宁愿相信他是在中途被甩了下去,此刻狠狠摔在百货大楼的屋顶上,呲牙咧嘴地为浑身喊痛,但主从链接两端的我们被照得清晰,好像彼此已经在共同前行,只是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对方——这番猜想也使我非但没有放心下来,反多生了惶恐不安。
纯粹的未知并不在我擅长处理事态的范围内,拉紧胸前粗糙的枪带,如今迈出的每一步都跟在雷区盲目前进一样,充满了视死如归的恐惧。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雾气似乎变得薄了许多,尽管四周的光景仍不真切,背上无形的压力有所减轻却实实在在。稍微挺直些腰板后,我猛地站定在原地,像等末班车的人一般绝望而笃定。也正是在执行了这个无凭无据的行动后的下一秒,某人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对面。
我的喉咙一阵发紧,下意识地想要逃跑,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儿离开。与我的谨小慎微不同,对方即便已察觉到了我的存在,脚步仍轻盈得像是在公园里散步,不等我胡乱地作出防御或进攻的判断,他的脸已经清楚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们的距离只有一步之遥。来者穿着无袖的高领毛衣,裸露的皮肤上贴覆的大大小小纱布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光辉历史”与“身经百战”。相比之下,我半个手臂卡在背带里,身上显而易见的武器一副要脱不脱的样子滑稽之极,笨拙得使人发笑。
对方露出困惑的表情,挠了挠自己形状有些像冰淇淋的头发,悠闲地开了口:“早上,中午,还是晚上?祝您好,先生。事先说明我不是要跟你争夺圣杯的人,还请手下留情。”短平轻快的几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令我一时哑然,手更不知道是该收回还是继续把猎枪摘下。
“但,呃。”大脑急速飞转,努力追着已经张开的嘴,“你也是魔术师对吧?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你又为什么是、呃,这样的。”
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僵在脸上,像是对听到的话感到消化不良,男人眉头紧锁了好一阵才开口。“是我不对,一上来应该先确认双方的信息差,”话说的巧妙,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让我再没理由摆出危险的架子,“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你是名正言顺地‘跑’进来的御主对吧?”
“是有人接……”
“就那个头很大,长得像自由‘男’神像的。”
“我没觉得很像。”
“怎么不像?头都那么扎人!”满意于自己讲的俏皮话,他笑了两声才接着说,“好,这下没问题了,既然经历相同,跟同伙走丢也是一样的了。不幸之中的万幸,遇到个好心肠,而非完全不听人说话就直接把对方脑袋捏爆的虐待狂。”
我没好意思告诉他自己原本就想这么干,但想想就算我真这么做了能不能打中目标还得另当别论,便还是觉得少说两句,给自己留点面子比较好。
“你是不是没养宠物?”打量了我一阵后,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
“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你应该养的,你太紧张了。”
“……是你太清闲了。”我有些冷酷地说:“任何来到这儿的人都不该像你一样。”
“我觉的只是因为我比你少一样东西。”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平和,甚至有丝怀念。像是在街上偶遇自己初中同桌的那号人,多愁善感如发泡奶油,层层叠叠,大量堆积到有些恶心。“我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你也应该试下,”他真诚地说:“只要克服了这个,你就能做到许多原本做不到的事。”
“不,”我不带半分犹豫地拒绝,“绝不。”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大,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面颊幻痛,酸胀得不行。随着对话推进,我们之间的氛围变得紧绷,但不知为何,我非但没有想要攻击对方的念头,反而更想上前,和他靠的更近一些。
很快我就知道了谜题的答案。
“所以船夫说的确实没错,虚无中得以连接自己和他人的只有比命运更亲切、更真实的‘缘分’。我们会在这儿遇见对方绝非偶然,是注定……你现在肯定很困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是正常的,因为我要讲的故事开头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它不属于你,但流向了你,能明白吗?”
他朝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
“来吧,布耶恩施特兰德。我的名字是艾诺奇·帕拉德。”
“我等你很久了。”
艾诺奇说对了很多事,比如雕像啊宠物啊,还有死亡的事。你知道这世间有个无聊的定律是:真相不必讨人喜欢。所以我大可以将他的话全都拒之门外,因为这样也不会改变其内容对错的半分,没人需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家伙态度如何。他看起来比我小,也不像什么天才,身上的谜团和知晓的故事却同样庞大,我猜他是上世纪60年代就出生的机器人时他捏着指头稍微算了下,然后语气没有半分遗憾地对我说猜错了,猜少了。于是我干脆不再管他,继续看向身前二人交握的手。
视觉上,我抓住了艾诺奇的手,可无论是右手的指尖还是掌心都没接触到人类皮肤。我真正摸到的东西超乎寻常的熟悉,以至在想出答案之前,手指已经做出了下意识的东西,攥住了‘它’的轮廓:
是一把剪刀。一把型号适中、光泽漂亮、材质沉重,柄部被雕成复杂异形的剪刀,此刻正在我掌心留下刻薄的红色压痕。
“为表诚意,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这家伙是我从她那儿偷来的……年少轻狂,总是容易做错事。”他说着边松开手。时隔多年仍崭新如初的刀面在一瞬间同时倒影出两个人的眼睛,其中并没有我。
“你最好不要让她知道,现在她脾气坏得很。”我想了想,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地问:“你知道她其实是我姑妈吗?“
“不知道。”艾奇诺回答的干脆,让我本是用来呛他的话反变得疲软。
“行吧,其实我只是想说所以我并不姓布耶恩……那什么的。”嘟囔着,我抬起胳膊,打量着如今八十多岁的女人遗失的人生中第一把剪刀(礼装),忍受着其材质实在所造成超重压迫手腕的痛楚。
“多透过现象看本质,你才能看到更多。”
“我已经看到了,”我对他说:“你想要我‘剪断’的东西。”
的确,从碰到他的那一刻起,艾诺奇·帕拉德就消失了。如他所言,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消失,成为某个概念,存在于世上。所以当我望向二人交握的手,实际看到的是如“石中剑”般沉重的景色:漆黑的荆棘盘根错节、紧密交织,连细密的尖刺似乎都在精心设计下相互紧咬,没有丝毫空隙。除了银质的柄部因暴露在外,点缀了少些流光的色彩外,“他”的身上没有光亮与生命可言,更像是一团浑浊的阴影,沉重地压在历史的齿轮上随之滚动。刀具被抽出后开裂处的痕迹迅速并拢,即便时间暂停,我恐怕都无法窥视到内部被囚禁的到底为何物。因此某个瞬间我也质疑过,这样的“躯体”内真的还存在需要我裁剪(解救)的灵魂吗?退后一步,沉默地望着曾经的曾经,某个叫艾诺奇·帕拉德的“人”存在过的地方,我对那仍因呼吸艰难起伏的胸口做出了回答。
“我会救你。”我打开刀口,架在“他”脖子上说:“因为你正确地朝我递来手……将刀刃,朝向了自己。”
一朵枯萎的玫瑰花苞应声而落,被跃出虚数之海的白色巨鲸吞入腹中,朝逆时针的源头(起点)走去。
虹色受洋流的影响与之一同旋转,以莫比·迪克反复没入虚无的地平线继而跃出所画的圆形为中点,周遭瑰丽的色彩因其巨大的身影动作时并然带起的波澜迅速搅动,混合为无望的黑。逆流的墨色无法沾染怪物受亿万敬仰所铸就的躯体,任何企图的吞噬均被有力的尾翼抽打向远方,最终在较远的“上面”成为一处类似残痕的淡灰色印记,并在凌乱的分布下无意间成就一副暴雨浊空的画作,和英灵及其御主所站立的地面相望,拟构出无际虚空中方寸浩海模样的坟墓。劳苦的守墓人竭力挖动百余年不可撼动的土壤,朝无法填埋的深渊洒下无用的慈悲。
术士自独幕剧的舞台景板后踱步而出,行至台前,为单叫他独享的一出好戏献上诚挚的深躬。长发随动作垂落在翻腾的重物强压下抬升起的岩石错层间,于凹凸不平的表面装似错乱的溪水般流向四方,无始无终,正是盘绝命的死局。
“看来这便是你的落幕,”他难掩讽刺地说:“我早该猜到你是无力践行豪言壮语,即使真的践行,途中必然也要为自己的成就找上借口,寻个更简单的小路假装完成了誓言。投机取巧,也算是人之常情。不必担忧,这早在预料之中,你仍是我给予了所爱的御主,我会协助你完成‘作品’,注视你为无归属的感动耗尽最后一丝魔力。”
我嗤笑一声,扯住赫尔曼的头发,强迫他浅色的瞳孔成为镜子,干净地倒影出我憔悴癫狂的模样。“少说的那么不情不愿,你似乎忘了我们早已互不相欠。杀了我难道不是最保险的选择?没有我,你便能从混战中脱身,悠哉地做个局外人,见证圣杯许诺你的终局(第二宝具);反倒是和我一道,还要顶着被他者杀害的风险。难道你不是和我一样,只因想维持那点可怜的自我尊严铤而走险么?”
眼看术士的表情变得冷漠,化为目露凶光的危兆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似几经波折终于寻到宝藏所在的劫匪,被无限满足的贪欲如使球体膨胀的空气,一不留神就会自取灭亡,我却并不在乎。“正确”掉了个个,锋利的刀身朝向同盟者,我将最恶毒的话倾泻出口。
“那可怜人说的真没错!可惜他的话也被你当成无病呻吟了,不值得你个假伟人留心听吧?这场圣杯战争的起源是命中注定的‘缘’,连必须争个你死我活的终局也一开始就定下演员。现在你明白了吧,赫尔曼,无论你怎么轻视我、贬低我、践踏我,侮辱的都是你自己——欺压弱者虚的张声势下可悲的灵魂,同样有着企图平衡世俗不公的伟愿,却至死都如尘埃般低贱。我们本就是同一种人,你是属于我的英灵,只能因为我重现在世上。”
你是我的。
一字一顿,周遭无形流动的“因果”都因为我对真相的宣言放缓,聆听“人”对“伟人”大不敬地亵渎。
我永远不会让你走(I will never let you go)。
魔法以残忍的方式被抽出人类的肉身,附着于肋骨两侧的刻印受前所未有的飞速运转所影响,如被点燃的油痕,刹那间亮起久久不息的冲天火光。起初我还试图拿召唤时的情形与现状对比,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但思绪还未展开,痛苦便淬满烧火棍的尖头,由四面八方聚集向我意识已然逐渐稀薄的大脑,随自卑者罪业的一呼百应,同时落下裁决时刻命运的指针,只在电光火石间,不给鲜血留喷涌的余地,一场盛大的审判已完成,妄图泯灭遥不可及的因果报应在一人身上汲取,毫不意外地不足充盈之中的百分之一。
伴随铺天盖地的耳鸣声,我的身体像是从日历薄上撕下的一页,轻飘飘地成为无关紧要的历史,朝无穷的时间反向掉落。思考停滞的纯白间,悲伤及痛苦相关的感受也被剥离,从我自然举起的指尖冒出萤火似的光点,随后飞上空中,化作蓝绿色的星辰,去往肉眼不及的宇宙深处。绝望禁锢住无力的我,说服这饱受折磨的可怜人留下,停滞在这安逸的地方。因毁灭性的冲击影响,这时我已失去一切记忆,连自己的姓名都无处可寻,但即便如此,我却仍能感觉到有只滚烫的手翻搅着这座牢笼,绝不允许我被囚禁于此。那愿望固执得犹如利剑,直劈开迷失的时空,我也竭尽全力活动脱离掌控的身体,努力回应——
他的手拉住了我,将我带回,苏醒在世上。一如那夜我将他的带回。
与意识共同恢复的是压倒性的损耗,眼前模糊的景象还未聚焦成功,我的双腿首先猛地一弯,像被抽去骨头般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的砸向并无形状的坚硬,汩汩鲜血径直流入口中,和无法合拢的嘴中溢出的大量唾液混合,一部分倒流进气管,和呻吟融合成破碎的轻咳,另一部分则因身体剧烈地颤栗沿着下巴流入衣物下的胸膛。
不知过了多久,失控的处境才被我麻木的意志勉强消化了些,艰难地挪动凝固在腰身处的手臂,将其放置在头颅两侧,我尽可能地撑起全然僵硬的上半身,看到术士早已身前恭候多时的单膝跪在我面前。不在乎我被眼泪、血痕与口水弄得乱七八糟的脸,他张开指头将它完全握在手中,使脱力的我能将视线重新投向那逆溯的巨鲸。
纵使局部的时间被扭转向后方,术士与其御主能力的有限仍无法抑制被吞入胃囊的魔术师的“生长”。随魔力供给逐渐衰弱,鲸的口中溢出黑色的液体,又在即将滴落前如有生命一般攀附上它雪白的皮肤,眨眼间,约束与被约束者的身份便完成了大半的逆转。那曾经组成“艾诺奇·帕拉德”人形的藤蔓密密麻麻地覆盖住莫比·迪克的头部,只留下贮存一弯月牙的眸子勉强幸存,幽幽蓝光将不屈传承歌颂。
术士放开我,起身抬手,协助动作已不如先前翻阅书页般流畅的生物迅速栽入更具优势的海面之下,严肃地宣读此人的罪名:“与‘起源’相融的回路造就一位罪有应得的不死者。你要如何拯救他?此事早已超出了你我的能力。认真听我说,就此收手还能省点力气给自己善后,否则你必将死在这里,白白浪费没准还有用的余生。”
“哈、哈……那可不见得……”失去搀扶的我垂头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拼了命地拒绝道:“人……说了什么就要做到,你不该比我懂的多吗……如果一开始就做不到,就不要说。如果一开始就做不到……你会帮我吗?”
赫尔曼没有回答,但我知道他在等我说完剩下的话。
将俯撑在地上的手合拢成拳,依靠指甲尖端微不足道的刺激维持着清醒,濒临崩溃的生理泪水和开始从鼻腔流出的鲜血像细雨般洒落。但我不能停下,我已不能停下。“术士梅尔维尔……我以你的……御主身份、命令你,没有令咒的要求……”声音遥远得好似某种回音,嘴巴机械地重复合拢与张开,像牙牙学语的婴儿,努力模仿“人”应有的样子说:“协助我完成……一百年、二百年,一千年也无所谓……拿走我的魔法、回路、刻印、肉身、灵魂,把我全部都……扔进你该死的熔炉里作燃料都行!把它带回这‘起源’开始的时间……即使没有我,你也要完成这承诺……答应我,我的一切都、随你取用……”
“如此这般,二位也该理解。为从者,就算没有令咒这样的玩意儿束缚,只谈情理也该遵守为御主辅佐的规则,毕竟所谓圣杯战争就是基于这套规则建立的,除非是那头脑发狂、毫无理智所言的家伙,否则无论是谁该多少对‘召应之人’有些尊重。”
“况且,我御主的一番话语刚刚您们也有听见。”术士的拇指凭空落下,摁上暗杀者们以黑白分明两色利刃包围自己脖颈的交叉点上,意味深长道:“所言所行已是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壮举,既然如此,身为见证者——
“我必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还请二位见谅。”
剑光微动、咫尺之间,术士已朝左侧斜出大半身形,断然无情的割喉一击终以斩落几缕发丝遗憾收场。至于对侧本应实施夹击的那位则在那人装模作样时被钻了空子,只用二指发力,术士便将暗杀者白方的长剑从身后拽至眼前,接着反手握满,横向将武器跟主人一并掷了出去,既为自己化解危机,也破开身处劣势的僵局。看似轻薄的铁皮在空中受两股冲力的影响似冰片般断裂,借对方自顾不暇之际,男人无声地踮脚朝后跃去,将战场从自己已经昏迷的御主身旁拉远,并把他藏在视野死角中。
正刚交手,双方力量悬殊一事便暴露无遗,宝具已释放的衰弱下,术士唯能借此优势背水一战。而暗杀者们自然也不愚钝,凭借彼此的心有灵犀,新的战略无需言语就已拟定。白色身影在空中似流星般灵巧一转,脚踏断裂的半侧剑面刹住步伐,旋即与黑方朝敌人难顾全的左上与右下分别攻入。还未准备应对之法的术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自然只能故技重施以解当前的燃眉之急,谁料行至半途暗杀者们摇身一变,手中武器随主人动作化为锁链形状,遭遇蛮力拉扯非但未受影响,还拟作狡猾的巨蟒模样,仅借一处落脚点即能全紧攀上对方的臂膀,飞速禁锢住整个上身,直至端点深深嵌入术士身前地面方才休止。男人尝试挣扎,也只感受到船锚般不可撼动的沉重。
胜负已定,黑白双使由半空落下,神情严肃犹如判官。只可惜受审之人不明自己的罪状几何,于是身处劣势也不受压力折辱。
术士坦然开口:“看来您们的目标并非我和我的御主,难不成混战中有了新的奖励?”
“哈,话说的漂亮,但身为从者你倒也是个心大的。”黑使的刻薄不加掩饰,蹙眉中似有滔天怒火,“本以为‘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的道理人尽皆知,却不成想一次下凡能见到如此多企图逆天而行的狂徒。若真要一一制裁,那才真是‘时日无多’呢!”
见术士表情困惑未解,白使立刻插嘴,打断同行人的愤愤不平。“方才只是无常的怨言,大可听过便忘了,但细品措辞,却也不难察觉此行所谓。”
“看来是跟我们手头上这位莫名就受了人接济的先生脱不了干系,”男人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实不相瞒,我倒也不想理这桩麻烦事,但跟您二位又有何干。”
“不过是一桩往事,我们与此人并非初遇,而是早结下了梁子。”白使笑意盈盈,眼中寒光却令人如芒在背,“要是说胜负赌以战士的尊严,守卫天理循环便是我等的使命,逃窜出生死循环的法外之徒虽得了一时风光,却终是要被缉拿归案。如此说来还要谢谢二位费心,暂且将这不老不死不灭之物困到时光返照的中途,且不提其他,肉身已是大限将至,才吸引得我二位前来纠正。”
“言过了,这事全凭御主推动,我做副手,饶是对起因一无所知,我也不觉得他是为成全二位事业才出手,乃至连性命都不顾了。”
黑使挑眉,绕于掌中的锁链稍作收紧,随即勒入术士的皮肉中,黑铁受鲜血的滋润后更加亮眼。“听你这话是不愿跟妥协,硬是要庇护那厮了。真是怪哉,先说不愿掺合进这桩破事,现在又不愿松口,当真以为旁人看不出你们已到了穷途末路?”
言尽此处,术士也不再反驳,三人望向仍轰鸣震响的远方,困兽的悲鸣早已盖过它浑重的身躯砸落时的巨响。如御主所期望的那样,男人竭力维持着莫比·迪克只能在虚数之海中实现的时光逆转,抑制体内“活尸”重生的同时寻觅“他”在茫茫人海中独有的起点——无论生命被如何延长,人类的诞生终究无可替代——对自己御主理想的念头,他自然再清楚不过,比尔格塔想为“艾诺奇·帕拉德”做的并不是单纯的赐死,而是更加逾越、真正意义上的“重生”。细想其中的逆天行道,叫他更不能向职为死神的暗杀者们透露初衷,否则肯定会先一步成刀下亡魂。
可现在就算不加以外力的威胁,情况也进入了极糟的境地——讨论本质,术士终究无法和拥有神格的天人相比,作为“伟人”,最大的阻碍便是受生死期限的约束,加以“身后名”的影响,当时间倒退入他灰败的人生后宝具的力量不可控地出现断崖式衰败,观众们只要看上两眼就能得知。如掉漆的墙体,莫比·迪克开始变为半透明状,内部惨不忍睹的景象被也一览无余:开始时被吞下的花苞早已无影无踪,倒是比尔格塔眼中那人受魔术回路所困的模样初具雏形,黑色的带状物竭力拼凑着理应生成的“人体”,察觉身处的困境后则将自己化成海胆般的刺球剧烈鼓动,面目可憎地寻求扭曲的“永生”。
随着第一根毒芽从巨鲸身上破土而出,剧烈恶化的现状让暗杀者们不得不将链条从术士身上收回,缠绕上只剩概念轮廓存在的莫比·迪克。恶瘤与载体被共同定格在相较三位英灵所言的半空,事态陷入进退两难的僵局中。
“收回你的宝具,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不可理喻所引燃的怒火若有实体,黑使早就将重获自由后非但不上前搭把手,甚至还在原地悠闲地整理起衣物的英灵连同灵基一起里里外外地烧毁三次。面对谈判对象的无动于衷,白使则选择掀开了最后一面底牌。
“莫非你真觉得我们未察觉到你的御主也同样是将死之人?若你真要执迷不悟,我们大可收了他的命来破你这劳什子的玩意。”
不留半分情面,他只待话音刚落就抖甩出又一节锁链,虽未真切打到术士御主身上,但的确击碎了卡住众人视野的障碍,将那人明晃晃地暴露了来。到此术士就算是发了狂也该知道自己死到临头,通向巴别塔的阶梯只允许二人到此为止,朝已形成龙卷狂风的海面伸出手掌,他决心停下这出个人英雄主义的闹剧,却意外接住一枚金币。
掷地有声下,赌局的门扉已在众人身后合拢。
点亮画面的是一支模糊的三角、一束吝啬的灯光。尽管其亮度有限,却足够将还悠闲地在座椅上昏睡的他唤醒,并在浅蓝色的眼睛睁开的刹那刺痛得它下意识地朝后瑟缩。不知是不是主人恶趣味的故意安排,但也是多亏了周遭的晦暗,赫尔曼才能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环境,看清眼前恭候已久的画面。
布满裂痕的木桌毫不起眼得理所应当,伸出指头在表面轻蹭,穿着尽管有些破损但也是高定西装的贵客即便深知礼貌的重要,却也忍不住对厚重的灰尘露出嫌恶的表情。此外,如果不计较身下就算看清状态估计也不会比眼前的家具状态好到哪儿去的椅子,就也再没有其他东西……
除了摆放在桌面正中央,和所有狼狈不堪的东西跟人都格格不入的金色天平。
像是思念成疾,他忽然想起比尔格塔跟船夫那番愚蠢的对话与行为,也忍不住对面前装饰品的材质产生质疑。胜在有多于的礼节禁锢,他没真的把人家的东西放在嘴里像口香糖一样地嚼来嚼去,仅是带些报复意味地伸手拿那根还没擦干净的指头去触碰。也正如他所料,仍不露面的主人不能容忍这无礼的行为,在赫尔曼只差分毫就能摸到天平时凭空朝自己的方向移了半寸,害他发出一串沙哑的低笑声。
“好,好。”无论身处何处,早已疲倦的术士终于能稍作休息,于是泄力地垂下整颗头,强打起精神调笑道:“这下主人和客人都占了不是,谁也没有怪谁的道理了。”
回应他的是一阵富有节奏感的脆响,连续不断,听久了甚至有些催眠。幸而航行中向来缺乏娱乐的水手听来分外亲切,连对方手中反复搓洗的纸牌老旧程度都猜到了不少。“虽然不算什么贵客,但用来招待的都是拿不出手的陈年老物,未免有些羞辱人了吧。”他说时语气半真半假,早清楚两人全没闲心顾及这细枝末节的小事,却仍坚持图一时的口舌之快。
“招待不周还请多包涵,不过也让我为自己辩解下。”那人说着,一边露出了前端深色的帽檐,“在兵荒马乱中揽客本就够铤而走险,再花时间布置未免也太过奢侈,对您来说这样的急迫,有根树枝坐都是幸福的,更何况现在屁股沾了把真凳子呢?”
“话是说的没错,那谈谈正事吧。”他借深呼气的动作重新直起腰杆说:“叫我来有什么事?”
像是受了大的震撼,那人的身体朝前一倾,跟贪睡的人挣扎出被窝一样总算舍得离开暗处,将那被他先前误以为是“帽子”实际就是“头”的部分露了出来。好在有了前人铺垫,再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时他也懒得惊讶,轻摇下头自我催眠似的略过了。
“这话说的可离奇,请想想,‘邀请函’是你递交的,并不是我给你的,对吗?”
像是怕他不认账,姑且先称为“帽子头”的家伙灵巧的指头凭空翻了个花,下一秒,场景切换成最后的记忆,落入赫尔曼手心的那枚金币被对方擒住,接着弹指间飞入天平右侧的盘中,精准的仪器也自然朝重的那端倾斜。此时他才注意到,眼前不寻常的道具杆部是由直尺组成,而也正是这点细节的变动让“平衡”变得更加苛刻。
他警惕地看着对方找不到眼睛的脸,下定决心在摸清事态前不再冒然开口,那人也游戏似的故意与他作对地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才像玩够了般继续解释。“算了,大家都是忙人,还是把这桩交易尽快完成吧。”帽子头托起下巴,似是表情戏谑地说:“总之,你是‘有求于我’的对吧?”
“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要是我能给你改变死局的……助力?道具?还是说魔力吧,简单粗暴,更好理解。就像人们常说‘破财消灾’呢?”
两人的视线不言而喻地落向那枚落下的金币。赫尔曼笃定那不是真的金子。
“交换吗?我倒是乐意,就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换取如此贵重的‘礼物’。”
“错的彻底啊我的朋友。这儿可没有以物易物那么温柔的玩意儿,但你肯定知道越是危机四伏的海域,就越是有价值连城的珍品吧?”
“只要你能给出与我付出等价的赌注,我便会带给你一场有机会获胜的赌局。如何?”
他真觉得自己看到帽子头脸上可能是嘴的弧线被拉得长了些,可面对明目张胆的讥笑,他却只觉得心如止水,早开始为自己和他终还是作了同个答案感到讽刺。
“那就让我赌上我的存在(灵基)吧。”他说:“换一次奇迹,再适合不过。”
和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术士手中的木雕,尽管体积小巧又做工粗糙,看不清物件意图模仿的样貌,但毋庸置疑的是在它落入左侧托盘的瞬间,空气中清晰地响起齿轮咔哒咬合的声音,犹如发令枪般,中轴线指向刻度尺的零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一副老旧的纸牌呈漂亮的圆弧状在桌面上均匀分开。
“时间紧急,就让我们以一局简单的21点叩动命运之门吧。”
赫尔曼颔首同意,欣然接受了对方邀请自己发牌的建议。
二人各持一张暗牌,一张明牌。主人上位,宾客下位。
(暗牌) 红桃7
(暗牌) 黑桃2
“缘分的数字。”帽子头感慨。
“我不觉得。”
“你意下如何?”
“再加码些吧。”他从容说道:“我还不觉得自己只值这些。”
宾客要牌。主人要牌。
(暗牌) 红桃7 梅花10
(暗牌) 黑桃2 梅花7
“到此为止?”
“到此为止。”
宾客亮牌。主人亮牌。
黑桃Q 红桃7 梅花10
黑桃3 黑桃2 梅花7
赫尔曼起身握住对方伸来的手,毫不窘迫,一如那人毫无遗憾的口吻。
“恭喜,但我还是要说。你身上有我更心仪的筹码,不必冒这样大的风险。”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抱歉,我的回答是‘不’。”因为结界消散,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朝后倒去,眼睛眺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更似在喃喃自语。
“你理应践行自己许下的承诺,其中最郑重的,便是‘婚姻’……”
“不是吗?”
我听到一声脆响在呼唤我。
好像是什么东西因为受了暴力虐待而受伤的声音,却又明显比那更加温暖。声音是没有温度、没有味道的,但它要是深陷文字诡辩的游戏就会身不由己地被赋予上种种奇怪的使命。所以我开始思考,声音是真的被听见了,还是不过是一场幻想。
可即使没有答案我也知道,我愿意相信声音是真的存在的。是在呼唤我的。
我在沙滩上醒来,身下铺满的却更像是岩石风化后残留的粉末,大概是因为这觉睡得太久,错过无数进度条智能生成的重要节点。如此抱着混沌也轻松的心情,我抬起头,望向悬挂在落日色的海面上方的“白色的月亮”。它的体积跟样貌都充满着不真实,异样感推动停滞的记忆变回千万年前还未被树脂包裹的飞虫,在我耳边聒噪地说着太多短时间内根本记不住的事。最后,我还是只能仅凭不切实际的感觉行动。
橘色的水浪推搡着淹没过我的脚掌,跟碳酸橙汁一样褪去时留下了难以忽视的粘稠感,不但没阻止陆上人的靠近,反倒叫我坚定了走入它的决心。踉跄起身后,我开始为没有丝毫衔接实感的四肢苦恼,工作者弄丢了最要紧的工具总是必须花时间搜寻才能找回。可是这无形的消耗品太过宝贵,我不愿同自己交易,干脆摘下压得背痛了很久但长度足够替代拐杖的东西走入大海,走向“白色的月亮”。
浪潮怀着莫名的情绪把我推回起点,又因为古怪的原因没能撼动这具已如风中残叶的身体,所以我还在前进,让液态的夕阳从小腿漫上腰部。身后连续传来爆炸声,反而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因为我知道,它们看不到我。我这样渺小、脆弱、毫无价值的人只是亿万万水滴的其中之一,就算有了登台的机会,在其他演员眼中也不过是空气,不值得在意。
可我还在向前走。原因、信仰、意念、承诺、责任……一系列昂贵的词组像枯萎的花瓣,脱落了,掉在地上,融入土壤,看不见了。
可我还向前走着。就算没有任何理由,可我还是向前走着。
水过胸膛,压得艰难的呼吸更加勉强。可我还是向前走着。手里支撑用的道具已经触不到脚下的地面了。可我还是向前走着。可我还是向前走着。可我还是向前走着。
这大概就是故事的结局。
但故事的开始是什么?
男人和女人牵手,接吻,腹部鼓起,婴儿啼哭……
不对,这不是我的故事的开始。因为我是没有母亲的孩子,所以这不是我故事的开始,不能是我故事的开始,无法成为我故事的开始。
场景切换,生命中唯一的女人和我坐在放映室里观赏录像:
——你会想人们为什么会结婚,因为我们的人生需要有人见证。婚姻里,你要照料一切:好事,坏事,恐怖的事,繁琐俗事。你的人生不会被忽视,因为我会注意。你的人生不会无人见证,因为我会为你见证。
“这是答案吗?”我问。
“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她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把手搭在屈立起的腿上说:“比尔格塔,人死以后,哪儿也不会去。”
脆响声又出现了。此刻我终于明白,它寓意着果实过熟的迫不及待。
有人背对着我,转过身后,我看到一张陌生的脸,那人20来岁的模样,年轻得发涩。不过掰开手指头算算,我也才27岁,两张十和多余的7的组合,跟中年都还差着段距离。我27岁,也只能是27岁,我不知道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平行世界”,也不知道假如真的有那其他的自己会不会更年迈或年轻,我只知道这个世界的我,把自己当成燃料扔进壁炉,烧得只剩一摊锡水的我永远会是27岁。我们只剩下头浮在水面上,我连抱住他的脖子都做不到,但我还是拼命地吻了他、告诉他:别忘了这27岁的我。
“白色的月亮”从中间裂开,血海吞没整个空间,褪去后只留下一段经文:
约拿在鱼腹中祷告耶和华他的神,说:“我遭遇患难求告耶和华,你就应允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那信奉虚无之神的人,离弃怜爱他们的主。但我必用感谢的声音献祭与你,我所许的愿我必偿还。救恩出于耶和华。”
耶和华吩咐鱼,鱼就把约拿吐在旱地上。
我跪坐在连粘了天空(旧死)和大地(新生)猩红中央,张开只剩下舌根截面的嘴,口中无尽的鲜血同样溢出,洒在怀中真名为艾诺奇·帕拉德的孩子脸上,无声开口。
妈妈,我终于……成为了母亲。
——这是我(理想者)故事的开始。
END
下午我按照约定和赫尔曼在北边的森林见面,我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他就没那么好运,得靠着辆装满可口可乐的货车通过柏林墙的检查站。高速行驶了20分钟后赚到小费司机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让“不速之客”连滚带爬地下了去,所以见到我时他那副狼狈模样的确不用过多的笔墨描绘,我不知道“扮惨相”在不在他计划之内。像周围朋友常说的那样,赫尔曼是个聪明人,至少比我聪明,但他聪明也只是聪明,更多时被“聪明又不够聪明”反噬,加之能连续追溯到维多利亚时期的精神疾病,使其毫无悬念地领到了一份人身限制令,而我就是美国法院拼命想要保护的可怜。
这时候大多数人就要问了,既然我和赫尔曼的关系已经到了法律层面无可救药、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又为什么要冒着被秘密警察关进监狱的风险见面呢?话先说在前面:我是男性,赫尔曼也是男性,他全名叫赫尔曼·梅尔维尔。我坚持不用姓氏称呼他,因为那像是在指责一个家族和从古至今的所有人,太过分,且我也觉得他不配。所以我叫他赫尔曼,他叫我塔达,这是个不入流的昵称,我真实的全名是比尔格塔·伊萨克,角色介绍到此为止。我们去年10月在一场派对上相识,12月结婚,尊重我未来丈夫的意愿,婚礼在纽约举行,包括后面的家暴指控也是在同个地点完成的。老家来的同事兼手机备忘录里的紧急联系人卡亚陪我坐在法院外的台阶上边抽烟边感慨说我这段经历可以称得上“传奇”,类似周一出生周二受洗周三结婚周四弥撒周五葬礼,掐紧钟点不浪费丝毫时间,急切得像是怕教堂会长腿跑了一样。她说这些话只是俏皮地叙述事实,手上仍是怜惜地摸着我的头。我和赫尔曼没有孩子,共有财产也少得可怜,结婚时共同贷款买了个农场,但我同意跟他一起还清。再后来,他穿着故意弄脏的格子衫和牛仔裤,顶着一头杂草跟偷鸡贼似的不远千里跑来见我,轻而易举地打动了某人愚蠢的心。我玷污了正义使者高尚的羽翼,被他抱在树干上操了三次。也就是因为他非要戴那个破安全套害的我浪费了十几分钟给他套上摘下套上摘下,快走到家时我老远就望见了两辆面包车跟三角形的两条边似的夹在门口,大事不妙得纯粹。
我把手揣在风衣兜里,假装无事地走上前。“发生什么了?”敲了敲两辆车的车窗,最后靠左的那辆把窗户降了下来。“你是这家主人。”天色已晚,加上周围没有灯光,我只能从声音判断她是个一身黑的女性。“对,是我,你们挡住我家门了。”我说,腿却因过度紧张开始抽筋,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听到了想要的答案,女人打开车门走了下来,一瞬间,大脑里属于“男性”那部分的强势基因开始像被关键词触发了似的玩命旋转,大堆性别歧视的念头跟拔萝卜似的拽起一个就能扽出一堆。“你真厉害,一个人能开两辆车。”我明里暗里地提醒她该走了,却没想到她反手就举起把手枪,正指向我两眼之间。
“把手从兜里拿出来。”
“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不满地小声抱怨,但还是如她所愿的那样做了,为保险,她还要我把这件新买的防水服脱下扔到地上。我祈求她至少让我把衣服挂在门把手上,没准回来后还能接着穿,她理都没理我。当然了,这个强权当道的世界。
确认我身上没有危险物品后,她开始了“他们”最常用的那套诡辩问话。“伊萨克公民,你为什么不在家?”我们挤在几乎撞在一起的车头所组成的三角顶部,像集市上挂着的两条带鱼片,污染得周围空气里都是死的味道。
“我去遛弯了。”
“你走了三个小时。”
“森林很大,我迷路了一段时间,而且昨天刚下过雨,地不好走。”
刚说完我就想把舌头给咬断,有那么多借口可以找,我偏偏选了最烂的,真是傻得可怜。只是提个裤子的事儿,我自然是比赫尔曼先离开的现场,对前夫阴晴不定的性格我做不出任何推断,假如她真想拉着到森林里再探查一番,抓到个留在原地迟迟不走的赫尔曼也不是没可能。按正常情况,他应该在路边把自己藏好,直到可口可乐公司把他和空玻璃瓶一起回收带到东边这事儿才算完了。唯一的问题在于谁也不知道赫尔曼的脑子目前是处于清醒还是犯病的状态,目前我们会面临的最悲惨的结局就是他被当成间谍原地处决,我被送到审讯处打断身上每根能被折断的骨头,直到某天幸运地因伤口感染无声死去。
奇怪的是她没对这显而易见的谎言说什么,明明是个可以跳起来给我当头一击,然后戴上头套拖进监狱里的好机会,她却似乎毫不在意,故作云淡风轻。我不知道她为何焦虑,反正肯定不是因为我,天越来越黑,没有灯光的作用下我们即使脸贴脸都快看不见彼此了。她的上衣口袋里有盒没拆封的烟,似乎是礼物,不知道是不是给我的。
等待持续了十分钟?十五分钟?也可能不过是几秒。没有任何人来,她并不失望,甚至有些放心地拿枪口拍了拍我的肩膀,指向她走下来的那辆面包车的后面对我道:“上去,别想着搞小动作。”我立马表示不敢。
“另一辆怎么办?还停在我家门口呢。”
“噢,会有人把它开走的。”她说着也上了驾驶座。这辆车意外的新,完全不符合“那群人”谈论的什么主义,发动起来没什么噪音。我们行驶在浓稠的夜里,宛如疏离却也是被困在窄小的独木舟上的两人,随波浪起伏,沉默中好像要到很远的地方去。
“你说会开走的是什么人?”
“找车的警察,或者是找车的原车主。”她说。
我喜欢她。光凭这一句我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但不能让卡亚知道。我的好同事说的没错,离开了自己英国南部公寓的家后一路上遇到的人只要打过招呼我就会喜欢它们,这也是为什么赫尔曼勾勾手指两句情话就能把我骗的神魂颠倒,现在想想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估计都看出了赫尔曼的图谋不轨,连证婚人问他是否愿意时都把话重复了两次。但我硬是要往火坑里跳,真是谁也拦不住。我抱着膝盖坐在车厢一角努力闭眼小憩,但颠簸早不能使我得偿所愿,屁股好痛,我分不清缘由。
她真的把我拉出去了好远,车门打开,重新见到阳光时,我感觉自己所面对的完全是一个崭新的世界,霎时,内心的喜悦几乎要喷涌出来。即使没有任何证据我也能通过感觉发现此地已远远脱离了那个牢笼般的国家,我几乎想要坐地哭泣,可眼眶干涩,硬是挤不出半点泪来。清晰的阳光下,女人的样貌没有什么改变,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满身漆黑,特殊的可能只有被长发包裹着的张苍白的脸,还有毫无血色的唇。看上去如此虚弱无力,甚至让我动了反抗的心思。
几乎同时,耳边传来空气爆炸的声音,我毫无防备的背上挨了一击,似乎是鞭打。尽管我并没觉得痛,但呆楞的表情在女人看来已经足够满意,她继续用枪指着我,要我打开面前只是安在集装箱上的门。我很害怕,因为知道一旦走进去很有可能就出不来了,我听过太多秘密警察的惊悚故事,去电影院看恐怖片时,我会因为在高潮处觉得不起劲而反刍着想它们,随后惊恐得无法从椅子上站起身。可在直抵在腰上的死亡面前,我终究选择懦弱地抱着那点几乎为零的希望苟且偷生,打开面前的门走了进去。
迎接我的是一节望不见尽头的楼梯,站在顶端就能闻下面发霉的潮气,令人抗拒。不出意外,我的磨磨蹭蹭早把女人的耐心逼到了极点,她从后来了一脚,我在天旋地转的翻滚后自然陷入了昏迷。我不清楚女人的身份,但“秘密警察”但头衔开始淡化了,不仅是因为没有头套,更多异样还是在她对我彻头彻尾的不顾死活,显然那是违反规定的。把人从楼梯上推下去可是个恶毒的伎俩,即便是我清醒后也要叫苦连天一阵。
她没阻止我打量四周,话虽如此,这里和我设想中的也差不多,是个类似地下墓穴的闭塞地方。除了我和她,剩下的就是一盏灯、一套破桌椅和我被捆在上面的破椅子。女人似乎很虚弱,她用手撑着头沉默不语,霎时间反倒让我觉得接下来被审问的是她不是我了。出于一些这样的心思,我大胆地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似乎对我的提问感到惊讶,整个人绷紧了瞬间才开口说:“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个答案,伊萨克公民?”
“你都知道我的,我不能知道你的吗?”虽然说的很有底气,但我知道他们可以拒绝。
“好吧,你叫我椿就好,不用加公民。”她垂头的姿势丝毫未变,像打发凑过来问要不要加水的服务员那样把我也挥开了。
“出……除……”我艰难地读着她的名字。这感觉有点熟悉,好像曾几何时也有人认真地指正我的读音,教我念会一个奇怪的东亚名来着,但我想不起来了,现在只能自己偷偷地联系,努力不冒犯对方。
又过了好一阵(我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判断时间流动的速度)她奇迹般地开口问了我个问题:“你背是不是有毛病?”这突如起来的关怀使我浑身浮起一层冷汗。
“没有。”
“真的没有?”她投来一个狐疑的目光,同时碎碎念了什么,我没听清,但似乎是不可思议之类的词。“别人打你你一点感觉都没有?”最后因为无法理解,她干脆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正大光明地逼问道。我们一同被笼罩在这片小小的昏黄的灯光下,她黑色的长发扫过我的鼻尖,仅是这样确也像是撞上了什么参天巨物,几乎要断裂。
等椿站到面前我才看到她手背持着一条长鞭,黑色的皮纹上流淌着不属于此物的幽光。顿时,我竟感到哭笑不得,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只用受鞭刑还是为接下来注定受苦的命运伤感。我把自己的特殊体质对她全盘托出,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倒不如跨过那些弯弯绕绕,让大家都图个轻省。
肩胛和腰腹是最先被攻击的,她手艺精湛,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再加上对几乎没有布料遮挡的腿部一阵猛攻,很快我就像熟透了的果子般从身上炸开的裂口里源源不断地流出血来。我反复跟她强调“我不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反应比较慢”的事,她意外听进去了,于是更诡异地和我拟定了一份临时条款,内容可概括为甲方(椿)对乙方(我)的殴打伤害持续在30至60分钟内,之后甲方应提供给乙方至少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另外甲方在鞭打乙方时不可使用除水以外的其他辅助工具。条例拟得好,实操就不会差,精打细算又加加减减地过了六个小时后,我跟捆住我的椅子一起躺在血泊里,望着掉漆爆皮的天花板,用嘴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椿也躺在我旁边,看起来好不到哪儿去,我本以为她要等到明天才用,结果刚打完一轮她就急匆匆地跑去外面拎了一桶水回来。那时我真的好想笑。
“嘿,”我气若游丝地说:“你还没问过我问题。”
“问什么。”就算跟我一样累了她也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你不是秘密警察么?该问问我去见了谁,有什么动机,家里几口人,有没有持枪执照,参没参加过集会……之类的?”毕竟先前没有真的被拘捕过,所以我只能保守地举出几点,然后闭紧嘴巴等她回答。
椿没有说话,她躺在地上,在我身边,好像我喋喋不休地列举时就已经把那当成摇篮曲美美睡去了。我也想这样休息片刻,但被紧紧捆在椅子上的姿势和膈着脑袋的木头,还有浑身上下细密发痛的伤口都在强调我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我只好睁大眼睛看头顶上的灯泡。像枚脱离了清液的蛋黄,适合被加入面粉堆里。
过会儿,椿醒了,她呻吟着坐起身,躺在地上的那半边衣服甚至是面颊都被染上了我被水稀释过却依旧红得明显的血迹。她注意到了,毫不在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前面。“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她问。我解释说自己是英国人,有次工作出差去美国,遇到了个还不错的男人就跟他结婚了,三个月后我拿着人身保护令从法院出来直接坐飞机来了德国。我有个亲戚在这儿,他说要给我介绍份工作让我在公园等,我在长椅上打了个盹,接着再睁眼,他们就把城市划成了两瓣,把我留在了没有工作的“这一瓣”。
椿沉默着不发表任何见解,我尴尬得无以复加,却没想到她很快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叹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真的烦死了,我觉得我开始厌男了。”
不等我追问,她就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在写一封遗书,内容是:她好不容易救了位魔术师跟她做室友,想着参加圣杯战争的话彼此能有个照应,然后按照计划,英灵召唤出来了,令咒也刻在了身上,但最后失败了,还是被最信赖的人给了致命一击。“他还杀了我的狗,妈的。”尽管这段自述中几乎所有的名词我都听不懂,可最后的怒火还是实打实地传递了出来。
“杀狗的人的确连畜生都不如。”
“对吧?所以我觉得,你的脑子还是好使的,只是被临时撞坏了。”她拉起我的椅子,让我重新正视这个世界。还是随时都会塌下来把我们活埋在里面的破地下室,还是浑浊到呼吸困难的空气,还是被她反手握住的长鞭,上面有液体滴滴答答地落下,不知道是水还是我身上的血。
再度鞭打时我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了,刚结痂的伤口被更深地撕裂即将抵达白骨的疼痛钻进我的大脑,感在官和思考一同被剥夺后,我不得不张大嘴拼命喘息来维持清醒。更多条形的伤口出现在我身上,像被扔进毒虫巢窝般,我经受着被两种极端温度不带有中和的同时作用的痛苦,它们庞大得使我耳鸣不止,让皮肉撕裂或搅弄神经都在相比之下显得不再重要。我想要逃跑,拼命挣扎,但地上的血太多,好几次我就要站起身可下一秒又脚底一滑跌回远处。但我没有死心,或者说在椿毫不留情的鞭击下一旦放弃抵抗就意味着必死无疑。
我发出讨好的呜咽声,努力把身体缩进房间最肮脏的角落里,把闲置在那儿的蛛网拂开,给自己讨得个位置。污秽没阻止椿前进的步伐,因为我把自己卡在墙角的缘故,她有好几鞭都狠狠抽在我的头甚至是脸上,火辣辣的,却让我大脑逐渐清明起来。东边西部的故事跟展开的卷轴一起哗啦啦地飞得好远,相对的则是“魔术师”、“圣杯战争”、“御主”的名词重新装填回我大脑中。原先无法理解的故事此刻无比清晰,抽打的缝隙里我睁眼多看了她一眼,果然,椿手里拿的根本不是什么鞭子。一条粗壮骇人的藤蔓替代了她右手的位置,未攻击时植物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在地上扭曲,吸食着我流淌到地上的血液。她的初衷、目的,她的愿望我顿时全都明白了过来,在椿眼里,我惊讶的表情可能还是对她残忍行为的恐惧。借此信息差,她又一次挥舞触手朝我打来时,我毫不犹豫地用背上的椅子朝向它,并在四肢获得短暂自由的瞬间随着低身的动作从脚踝的束带中摸出一把修长的裁缝剪,直朝她喉咙正中央刺了下去,一直到黑色的尖端从后颈冒出。
她发出了破碎的声音,在我怀里缓缓躺下了。椿黑色的眼睛仍看着空无一物的前方,黑色液体源源不断地从她嘴角流出。我抱着她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身体,忽然就想留下来,和她一起死去。我没有哭,我只是抱着她,她身体上和周围原先我没看到的铺满地面吸血用的植物都枯萎了,和她一起,枯萎在了我的怀中。我把她放在这间屋中唯一勉强能做灵柩的长桌上,走前不忘把剪刀从她脖子上抽出回收。被残暴地使用过一次的家伙只要用布擦擦上面的污迹就崭新如初,我常忍不住想魔术师和礼装间,究竟谁才是被使用的那个呢?
地下室比我想象中的深,它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路,就是我被椿推下去的楼梯。爬了十多分钟我才依稀看到点外面的光。打开大门,平原上的寒风吹得衣着单薄的我瑟瑟发抖,抓紧自己也无济于事。
赫尔曼在我背后出现了。这场时间与故事混乱交织的遭遇中,只有他的“设定”没有变化太多,只是少了一个“从者”,多了一个“限制令”。他给我披上被椿要求扔在地上的大衣,倚在旁边看着我整理好自己。
“你看起来像个屠夫,从头到脚都是血。”
事实总是无可争辩的,现在我每动一下,身上就有十几处伤口一起牵动着痛觉神经,时刻都能叫我眼前一黑地昏死过去。赫尔曼终究还是没那么混蛋,不知道是先前剧目演出的事取悦了他还是操了我让他很爽,他走过来把我打横抱起,力所能及地帮我免去了一些多余的动作。我疲倦地把头靠在他胸前,虚弱地问起经过。
“我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的是,现在是2020年的塞林治,你是比尔格塔·伊萨克,我的御主。我不是你的丈夫,但是你的从者。”他说:“你的记忆应是受‘观测’的影响导致混乱和认知偏差。因此你也无法向我求救,主从的链接和你的记忆可以说是同时恢复的。”
我对他说的事都不感兴趣,只是怔怔地盯着地下室的入口。
“我想让她好好的……入土为安。”
“她是来自2120年的魔术师,如果你有这份心,还是等到一百年后吧。”
其实赫尔曼还有更恶毒的话可以说,但不知是怜悯此刻伤痕累累到只剩一口气的我,还是别的什么,最终他还是善意地动了手。集装箱像陷入了流沙般缓缓下沉,直到一方土壤完全化为平地后,又被刻意地捏造成坟地的长条形。
“介意我问你件事吗?”好心地做完这些,赫尔曼突然低头,用很近的距离看着我,无比认真地问到:“如果你的愿望是救这场圣杯战争中的所有人,那你也要救刚刚这个人吗?你要救一百年前的人,一百年后的人和一百年中这三个时代的所有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圣母般幼稚的心肠能承受得起如此宏伟的使命吗?”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把我放在椿的墓地上,说要去找两根树枝,搭个漂亮的十字架。我裹紧衣服慢慢躺下,和她应该是面对面地躺着。现在应该下一场雨,我悄悄地只对她一个人说:现在应该下一场雨。
END
二月十四号那天,他回家时给我带了一束花。不是玫瑰不是百合,只是把中规中矩的粉红色波斯菊。他说本来想让店员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塑料装饰插在中间,看起来会像微缩场景,更加美丽。我弓着背趴在餐桌上,用大拇指把掉落下来的花瓣碾成泥巴和水渍,什么都没说,从他的角度看,也望不见任何动作。他走到我身边推了推我的肩膀,力道一次比一次大,最后将我整个人掀翻在地,一同倒下的椅子将背部卡在我后腰上,痛得叫人指尖发麻。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他蹲在我身边说,双手自然地从膝盖上垂下来,语气里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我偏着头看没被收纳柜占用的床底,努力地寻找小时候孩子们总莫须有的害怕的怪物,他叹了口气,捏住我刚愈合不久的耳廓,指甲在血痂上细细地摸索。
“看来不是所有的咬伤都遵循难以愈合的定律,只要没真的吃掉就和普通的伤口没区别。”
我不知道这话在说给谁听,反正不是我。接着他又扳住下巴,把我的头像摆锤一样晃来晃去,查看出门前在肩颈和眉骨上弄的淤青的情况,最后得出结论地说:“没什么区别,你还是普通人,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正配得上送的这束花。”
我打心底的瞧不上他这做作的模样,尤其是放手时,他把我的视线随手转到正对着试衣镜的另一侧后,我被迫清晰地看到他又拿着来路不明的资金买新衣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模样就想吐。最后实在受不了,只好把目光投向不远处平躺着的手臂尽头,像脱水干枯的落叶般卷曲起的手指。我看到自己长长却未经修理的指甲跟锯条似的坑坑洼洼,有些恶心。
哼歌和皮鞋来回敲击地面的声音消失了,肩膀上传来一阵力道又被放开,接着施加在腰上。我像抓娃娃机里的奖品般被铁爪吊在空中,然后安置到那张同样没有实际价值意义、纯粹出于他短暂的欣赏而买回来的单人沙发上。这还是我第一次坐在上面,果然和想的一样硬得人屁股疼。
“别这样,说点什么,你在生气吗?我看着不像。老实说我还挺欣赏你这点,超乎常人的忍耐力证明了你很适合生活,无论在哪个时代,你都能忍受,对吗?”
他又开始讲那些废话,我耳朵都听长茧了也不明白这些话的意义何在。
“你在想玛利?”沉思片刻后他突然收获进展,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激动地说出那个名字:“我必须说你偶尔也是个天才,居然能注意到灵基的开裂,甚至捏造出了独立人格。作为创作者,能和自己的‘角色’对谈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必须感谢你,塔达,你是最好的御主。我认可你,哪怕整场圣杯战争中你只做了这一件有用的事,我也会感激你。把你留在……”
“滚开,赫尔曼。”尽管看似虚弱,我的声音却依旧有力地在不大的空间内回荡,“我才不在乎你说的狗屁理想啊人格啊意志什么的也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你,他们觉得你是伟人是他们的事,但对我来说你烂的彻头彻尾,就算是品行最低劣、最下流的人也比你高尚。我他妈也不关心你的作品,我只想你去死。”
“那就这么做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他歪了歪脖子,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随意地说:“我会欣然接受的,这会是你做的第二件对我来说‘有用’的事。”
“如果先前,你出现的时候我就这么做了,但现在不行。”抬头看着面前的镜子,里面有我和他左右相反的脸,此刻竟像自画像一般不真实,我说:“现在我有想要圣杯实现的愿望,还用得上你。”
“介意我问一下吗?”
“不管你的事,你不是说自己是‘见证者’,那就在旁边安分守己地看着,别拿出手机开着闪光灯照来照去。”我掐着眉心,手脚发冷,仿佛凝固在掌心里的鲜血还未洗净。它留在了肥皂上、毛巾上,当我挣扎着想要忘掉时总会在水中看见其阴魂不散的倒影。
“如果你想要在圣杯战争中取胜,就必须处理好主从间的关系,别那么紧张兮兮的,你需要放松下。让我帮你一把,”他把我拉起来,将试衣镜推到不碍事的阴影里,在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子中翻来翻去,“我的衣服对你来说太大了,不过没事,只是凑合下。我们去吃饭,逛街,给你买新的衣服,回来后你好好泡个澡,接着睡一觉,等到明天你就会发现自己固执的念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接过长得几乎到脚面的羽绒服,我的眼睑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下,而后仍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像变魔术般手舞足蹈的人。
“做回公子哥一定让你特别开心,特别久违了吧。”
他开心地大笑起来,像打了兴奋剂似的在我穿衣服的时候到处走来走去,几乎快跑起来了。不胜其扰的,我拿起丝巾走入洗手间,仔细地用丝滑的布料遮盖住脖子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转头时猝不及防地栽进他伸到我脸上的花束里,坚硬的花枝密密麻麻地戳向我的脸,有几根甚至危险地擦过眼角。“你疯了!”我大喊着使出浑身力气推开他。因暴力凋零的花瓣像红色残雪,凄凉地从空中落下,他把脸凑近我,刚刚还欣喜热烈的笑容像被用橡皮擦掉了一样瞬间消失。
“你很喜欢玛利吗?”
“当然,他不像你,是个极好朋友。”
“在全世界最好的品行面前,我并不意外。你希望他是你的从者吗?”
“为什么不,”我故意冷笑了下,“是个人都比你好。”
“不,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敲打着下巴,认真地想了会儿,说:“是因为他说了‘我爱你’,所以你更喜欢他吗?”
“听着,赫尔曼,我不是艺术家,能跟上互联网时代潮流和热门视频不代表还能理解抽象的情感表达。在我遇见你掺合进这破事儿前我可以连续五个月不见任何活人,所以拜托你用更简单、直白的方式跟我说话,好吗,否则我听不懂,可以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很抱歉我不是文学家,或许在参加圣杯战争前我该先拿个诺贝尔!”
“放轻松,放轻松,我说什么来着?你太紧张了,我根本没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说‘我爱你’,也可以给你我的爱。”
“别倒人胃口了,你是想让我吃饭还是不想?”我抱紧手臂,努力抑制颤抖地说:“你根本不懂爱。你爱的人只有你自己。”说完用肩膀撞开他夺门而出,一路跑的需要刷卡进出的楼门口才停下来。
赫尔曼租了塞林治最贵的房子来住,美名其曰张扬是反传统伪装,不妨一试,或者当潇洒度过最后这段平静的人生也不错,里里外外都是为我着想。我不再跟以前似的搭理他,就连被拳打脚踢也默不作声,在豪华公寓内度过的第一夜我躺在床上舔舐嘴角的伤口,电流般的刺痛使疲惫的身躯始终无法平静。等月亮也落下,我溜到大厅用公用电话给卡亚打了好几个电话,可她都没有接,所以我只好麻木地上楼去。回到房间,他正坐在门口读书,看到是我进来笑着打招呼说早上好。接着,他手中的书脊染上我另一边嘴角的血,并说这点矛盾用不着惊扰那个孩子(玛利)。
等了没几分钟,随着电梯间发出“叮”的一声,他走出来到了我身边,还安慰似的摸了摸我的头。附近的街道对我来说和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一样陌生,他带我在路边随便吃了点味道意外不错的东西,转头兴致勃勃地进入服装店。按店员接待的态度来看,他的确是位出手阔绰的常客。
赫尔曼拿起一件看起来像施工队才会穿的马甲在我胸前比划,一边把因我临阵脱逃而中断的对话继续通过连结塞给他可怜的御主。“你很天真。也很懒惰。”声音出现在脑海时,我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成片的鸡皮疙瘩。他说:“召唤后,因为我并不鲜明的性格特征,你只把我当成是‘有些难以沟通的英灵’,对深入了解我的灵格持消极态度。所以从你的视角来看‘被自己的英灵袭击’是难以忍受的,从来不是因为‘不计后果的鲁莽行动’所导致的应有的负面结果。”
“你总认为自己是无辜的,我不意外。”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你,塔达。你从未读过《白鲸记》,从不了解赫尔曼·梅尔维尔(我),却希望他能做你最坚实的后盾与盟友,你永远不明白玛利的诞生不仅是因为历史延迟加冕造成的裂痕,也是你空中楼阁的实体化。
“你不愿付出,不愿劳动,妄想魔术能承担起一切责任,所有人无条件地对你好无条件地爱你,而最罪孽深重的点在于你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蛰伏在世界最盛大的化妆舞会(互联网)上,裙摆和燕尾服下的刀光剑影对你来说就像天气预报一般寻常,你分明亲眼见证了诸多不公和怨恨却无动于衷,没有任何哪怕幼稚的理想,在得知我的目标只有‘见证’时,获大赦地做起了爱与和平的美梦,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同时,对于攻击你的人,你不会恨炸掉你家的寸头小子,不会恨海上乌泱泱的人海,不会恨狂战士和他的御主,不会恨那个骗你把他带去战场,从二十楼跳下还能毫发无伤的美国小子。你唯一恨的人只有我,因为在攻击你的所有人里只有我处于特权的位置,只有我是你绝对无法抗衡的存在。
“我在沉睡时终于理解了这些关于你的一切并备受感动。想想!有什么会比一个漠视者觉醒的故事更伟大呢?我会一直注视着你,无论是为了你的愿望还是对我的恨意,获得圣杯和被你杀死的喜悦是同等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直到你的理想、我们的理想被实现,噢塔达,你可能不会相信,虽然你不是最好的同伴、友人、知己
“——但你会是最完美的‘妻子’。”
我的大脑停滞了一瞬,随后不顾自己的表现在别人眼中看起来多么惊悚,径直张开了嘴,除了发出声音外没有任何别的方式能给出自己的回答。“老兄,”声音清脆地像有人用力将玻璃杯砸在地上,碎得彻底。仅是这一个词,周围四五双眼睛就朝我和他看来甚至走来。但我没有停下,继续保持着这个不大不小的音量说:“你真的是个疯子。”
把自己打扮得像只会走路的黑色花瓶的导购站定在赫尔曼的身旁,一开始就选对了自己的立场。“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她说这话时怔怔地盯着我,似乎只要自己的熟客一声令下能把我跟垃圾似的丢出去,呼出来的二氧化碳里都掺有了十分之二的歧视,令我忍不住好奇他第一次来这家店时接受的是怎样的款待。
“没有,我朋友只是不太喜欢这件衣服。”工地马甲被抛给即将离开的员工时我终于看见了标签上的价格,接着呼吸一滞,差点就要当场晕过去。我不是不知道奢侈品的存在,也见识过许多名为“周边”的天价废物,可真看到丑得如此与众不同的昂贵品,心脏终究还是有些承受不来。
一等到所有人都背过身去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我就直接拽着赫尔曼脖子上那条做作的豹纹领带让他半个身子都弯了下来。“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你是不是有病!”一口重复狂骂了三次我才做了个深呼吸继续道:“我知道你控制不住你这张破嘴但麻烦下次发表‘惊世骇俗’之言前能不能挑个合适的、私密的场合,还是说你就喜欢在大庭广众下跟我吵?哪怕……如果真是这样,也拜托你先跟我说下,好吗?好的!”
“所以你不在这儿跟我讨论的原因是想去更衣室?”他掰开我的手,心疼地摸了摸被我弄皱的布料,表情里十分恐怖地带了点委屈。
“当然——不是!”陡然提高的声音被狠狠咽下,凝聚在胸口因无法消化而胀痛,“你想跟我吵架指责我的不是,拿你那套文学家的大道理批判我活得多窝囊多失败都行,但只能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说,省的我想砍你还碍于旁人没法动手。”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为什么打算给你买马甲了,我在视频里见过一种衣服,可以从内侧掏东西,应该很适合给你穿。”色调变为一致的蓝眼睛亮了亮,他又兴奋地把注意力放在衣架上,毫不怜惜地快速翻找起来。“很符合实用主义,对吧。”
“我知道你要买的是什么,别找了,这儿没有。”我干巴巴地在旁边劝阻,声音又小了点,生怕又被有心之人听到,以为在搅黄人家的生意,“你出门找家理发店做一整套他们家最贵的头皮护理,再办个卡,临走时别说要件理发师的工作服,他们连理发师都能给你。”
这话他听得受用,伸手想拍拍我的脸,被我后退一大步躲开。赫尔曼撩了撩头发遗憾地说:“那只好算了,我对自己的发质很有信心,不想搞有的没的。”
踩着跟冰面似的地砖,我到底还是溜了出来,拉着他钻进一家更大众的服装店内。不知从何时起赫尔曼开始对穿搭表现出极大的热忱,自告奋勇的样子根本容不得任何拒绝。我被关在试衣间里,塞进来的永远比扔出去的多,在套上第六件款式相同的毛衣时我突然停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久,接着一把拉开了遮挡的帘子。
“你是从童装区拿的这些衣服?”我瞪着面前的人,看他还在假装无辜的表情,更是恨不得直接把他脑袋咬下来。
“不是啊,为什么这么问?肯定出现了误会。你虽然确实不算高,但我不会拿这事儿羞辱你,况且儿童也没你这个尺寸的。”
“听得出最后半句才是真事儿。所以你能解释下,这件、这件、这件……光是我发现的上衣跟裤子就有十来件,为什么它们都有鲸鱼印花吗?”
他蹲下身,把被我扔在地上的证物挨个捡起来,跟有老花眼似的凑在眼前仔细查看,随后发出一声高调的感叹。
“天啊!我还真没注意到,塔达,你真是个细心的御主。”
“装什么无辜呢,你就是故意的,要穿自己穿。”
“我很想,但风格不搭。”
“胡扯。”
“真的不是。顺便一提,我们现在的行为是不是违反了你之前说的‘吵架只能在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别找借口,现在这儿就我们两个人!”
“好吧,如果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那隔壁试衣间的帘子为什么一直在动呢?”
瞬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赫尔曼的手臂悬停在空中,我的头别过个拉得脖子发疼的角度,嘴半张着欲言又止,目光汇聚处的试衣间门帘以极不自然的方式褶皱着,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是人为造成的痕迹——且不止一个。顿时,龌蹉的想法和有伤风化的社会新闻像没加入场动画的幻灯片,刷地出现在我脑海里,随着气血上涌,我的脸以能够察觉到的速度发热变烫,身体里属于“好市民”的那半部分灵魂尖叫着,跟睡了一千年的吸血鬼突然直面盛夏最毒的辣的太阳一样撕心裂肺。
“啊啊啊!干什么呢?干什么?!”来不及多想,我已经趴到了地上,跟女校里神经质的老舍管似的拼命偷窥起每处隐私。心中残存的侥幸在看见四只被我的怒吼惊得原地跳起踢踏舞的脚后同脑内那根名为理智的线一起裂得粉碎。不亚于肾上腺素的刺激下,我一跃而起,将布帘硬生生地从门口扯下,像斗牛士似的把它撑在身前,遮住了更衣室内大部分的画面。
“别在商场里乱搞!能不能?能——”剩余的训斥还未吐净,一股强劲的气流迎面袭来,我迅速蹲下身躲过擦着头顶划过的沉重一击,并因慌乱中踩到了门帘绒滑的布料脚下不稳,最终跌跌撞撞地靠坐在了门口的正对面,后脑勺还不算轻地跟墙磕了下。勉强算因祸得福,疼痛使我冷静下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场景:一对从头到脚浑身漆黑的男女衣着整齐地瑟缩在窄小的试衣间尽头,被没出息的对象拉在身前作掩护的女人手中抓着一只硕大的电脑包,猜也知道刚刚攻击的我就是这东西没跑了。
还好没被打到,我暗自庆幸,一边在赫尔曼难得好心地搀扶下站起身,要是真被那东西砸到,估计现在往轻了说是脑震荡,重了讲连自己姓什名谁都不知道了。
“新面孔啊,幸会。”赫尔曼微笑地跟二人打着招呼,接着转过头,随手向我抛出一个重磅炸弹,“是之前没见过的主仆组合,对吧?塔达。”
“啊?”这是我说的。
“哈?”这是拎着重型武器的女人说的。
“嗯。”这是黑头发的男人说的,看来他就是从者。
达成某种共识后多说什么也无益,黑发女人的表情从愤怒转为惊讶,直至归于平静,但我总觉得对她来说平静和愤怒间是要画等号的。
“我发誓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就再也不会踏入这他妈的大不列颠一步,居民跟菜肴一样有毒,少在这里发癫!”她并紧手中间的三根指头朝向天空,恶狠狠地发誓说:“小子,你最好给我个原谅你的理由,否则我报警了。圣杯管不管这事儿我不知道,但损坏公物是够够的。”
我没说话,只举起自己的左手向她展示自己做不出那个动作。
“好吧,”她说:“我原谅你。”
“我也有错,但还是请问下,你们为什么躲在一个试衣间里?”偷袭的设想没有出现就被排除了,随着隔绝的术式似蝴蝶般环绕后归来,彻头彻尾的一无所获令我感到惊讶,但也解释了为何这场相遇如此的猝不及防——当对方御主是普通人时,它仅能如此。得益于彼此开诚布公的态度,对方从者为狂战士的身份也随即揭晓。我的目光在他跟赫尔曼的脸上徘徊,总觉得有哪儿颠倒错置了。“我们没有躲在试衣间里好吗,”黑发的御主不满地说:“我们要买雨衣所以在一块儿选而已,要怪就怪你们这儿雨水太多,和这家店正在搞同款第二件半价的活动。”
“抱歉,不知道,不清楚。”
“还有,你们也挺没素质的。”她指了指我们试衣间前扔了满地的衣服,讽刺道。
“抱歉。”我麻木地说着,努力安抚对方的情绪,“确实是我误会了,作为赔偿衣服的钱由我们出,所以麻烦您让您的从者冷静下吧。”
“什么?”被提到时狂战士才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对着三双齐刷刷看向他的眼睛困惑地解释:“噢,你说那个,那个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我看向赫尔曼。
“也不是我,”赫尔曼摇摇头,看向狂战士的御主,“但感觉有些熟悉。”他说。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什么都不知道,谁能给我解释下。”唯一的女性说这话时,我清楚地看到她拎着电脑包的手更用力地握紧了。
“有从者的气息,而且——”
“气势汹汹。”
“怒不可遏。”
“急于求成。”
“撕心裂肺。”
“你们两个能不玩成语接龙了吗,最后两个词明显不对吧。”我无力地制止。
“棘手的是我们这位不速之客并不是从地理上的某个位置奔赴前来,而是穿梭于不可视的……姑且称为‘时空’之中吧。从我们刚刚的一唱一和里想必您也了解了此人的来者不善,所以我的御主塔达,此刻正在为您‘可能会在对方出现时被和空气一起撕开’的事感到担忧。”赫尔曼好心地解释。他每多说一个字,对方御主的脸就更难看一分,等他说完,女人已经抓住狂战士的衣领开始疯狂摇晃,可惜后者也是满脸的无助。见此他看向我,脸上挂着了令人反胃的假笑。
“我有一个很简单的解决方法,只要展开‘阵地’将魔法及其以外的事物隔绝开即可,如果她是老熟人的确值得冒险一试,可你们只认识了十分钟不到,甚至名字都没有交换,所以把我这些话当成个笑话,乐过就忘了吧。”
我没有作声,透过长得已经能盖住些眼睛的刘海刻意用模糊不清的方式看他,试着从这具冠冕堂皇的灵体下看出那扭曲的灵魂。
“你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现在我们两不相欠,彻底沦为公平竞争了。”我对他伸出手,毫不畏惧地直视面前“人类不可击溃之人”的双眼,郑重说道:“赫尔曼·梅尔维尔,我以最后的令咒命令你,展开你阵地的全貌,为我献上一场正式的演出吧!”
《男学究》
剧中人物
美国兄弟 全名赫尔曼·梅尔维尔,家中长子
英国兄弟 全名乔纳森·斯威夫特,家中次子
法国兄弟 全名让·巴蒂斯特·波克兰,又名莫里哀,家中末子
女仆一人,由男性饰演
第 幕
第一景 花园内
[帷幕起。鸟鸣清脆,林叶沙动,泉水叮咚。院中奥妙以中央玉雕喷泉为轴,呈左右对称之势。自西向东分别植以白杨两棵、橡树两棵、棕榈一棵、灌木若干。林间挂有诸多彩旗挂毯,上绣异邦图腾花纹,流苏垂落。地面草植稀少,有细细溪水流过,土质湿软处栽有紫罗兰几株。藤制吊椅及书柜,怪异装饰,卷轴书籍于庭院内摆放,呈随意姿态。]
[美国兄弟上。女仆随上]
女 仆 我从未见过如此面目可憎的。哪怕历朝历代的暴君恶党全堆积起来,他们的灵魂抽出集合于一处瑟缩颤栗,牙齿敲打奏响的乐章都未必有我此刻的哭诉听起来的震人心魄。噢!万福者。若真是有怎样不可宽恕的恶性在无知中被我触犯也请您告知,莫要将我抛弃在这羞辱的鸟笼里。
美国兄弟 好个清晨又在哭诉什么。
女 仆 对您们来说自然是好的,我们下等人的不幸积累个百八十年,也比不上书房纸墨笔砚一个周末未动而累积的尘埃饶人心烦吧。罢了,老爷,您就当刚听到的是犯了热病的人垂死的胡话,扭头便忘了吧。
美国兄弟 这便是你的不是。我何时曾亏待过你?尽管名义有主从之分,可多年来衣食住行、吃穿用度皆是同等。如今尚且不知因果地头顶正午艳阳,哭诉脚底片寸的阴影,是多心肠冷酷之人才能视而不见、置若罔闻?亲爱的,请您务必将此事委托于我,否则这柔软的内心怎经受得起死亡般艰辛的煎熬,非要叫凶神恶煞的梦魇撕咬成片,届时托付于谁来照顾你都会叫我死不瞑目。
女 仆 您大可不必如此。
美国兄弟 你的心里若尚存有一丝人性,还请施舍于我。
女 仆 那便叫我斗胆找您讨条马裤,恢复成男子身吧!
美国兄弟 (惊讶地)线团儿怎可说出如此愚昧的话来!衣装乃身外之物,当今女士着男装游览议会妓坊早不成新鲜事儿,你伴我多年,随安排每日通读报刊,日积月累下来不顶一整也算半个学子,今日却为此等小事哭天抢地。要让其他几个兄弟见了,岂不是要笑话我随读的是只罐头、野熊、不开窍的拙物!
女 仆 要是能得偿所愿,就把我从那智者方可留名的石碑上剜去,更替以戴金冠而生的男男女女——没准儿这一遭变更下来,咱账上欠款还能谋得些喘息呢。
[传来大量物品撞击的杂音]
美国兄弟 无关紧要的事儿先放放,赶紧去看屋内突发了什么。
[美国兄弟下]
女 仆 (讽刺地)在您个老爷眼里事事都无关紧要的,只是看哪个恰逢时!
[女仆下]
第二景 客厅内
[屋内窗帘紧闭,光线昏暗。左侧放有沙发茶几等家具,右侧独立一人偶。身着款式新颖的蓝色长裙,腰间系有佣人围裙。]
[英国兄弟大步上。法国兄弟随]
英国兄弟 曾几何时主人家能这般明目张胆,不过问客人的意愿,强盗似的把人掳来这发霉的洞窟?可耻!不必用眼睛去看,光是闻闻我就要被空气里的潮气谋杀呛死了。再看看这些泥墙似的败类,哪怕知道是他们挡住了阳光也无人敢伸手去碰,去握一只死神的手!
法国兄弟 那您大可放心,这屋里自然是没有蹭上就会要人命的尴尬病的。正所谓盛情难却,还请您像解开大衣般彰显自己宽容的胸怀,原谅这番短暂的幕间剧。听!匆匆的脚步悦耳惊心,德墨忒尔恐怕是姗姗来迟了。
英国兄弟 真是一副好心肠!要不是清楚底细,免不了被这温顺的模样给骗上一通,摔得个粉身碎骨呢!
[女仆随美国兄弟上]
美国兄弟 欢迎你,脱胎换骨的朋友!农场总为勤劳的求知者们敞开大门,请不要浪费心思给卑鄙的阴谋,若要挥洒汗水,还是赏赐给能结出果实的沃土。来吧,朝着箭头的方向行走,你定能看到条更伟大的道路。
英国兄弟 我毫不怀疑,也为之奋斗终生。由此看来,您便是这座陋屋的主人?
美国兄弟 正是在下。
英国兄弟 这倒是给惹恼人的心病找了个粗暴简单的答案。请问您要怎样才能放我走呢?面对无妄之灾,我可真是半点攀谈的心思都没有,一心想从这装潢与野心都不如下议院的监狱里逃跑,要么就活生生地将我绞死吧。
美国兄弟 不必如此言重,我们引您入场不过是为了保护一位女士,而且,您的去留并非我一人做主。纵使府邸和花园都写铭刻姓上了本人的全部,但此地并非郡王的领土,亦无千军万马的统治者。您还没发现咱们甚至连姓名都没有,只是剧作家手里的演员罢了吗?
英国兄弟 叫人如梦初醒!
法国兄弟 话已至此,我不得不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了。确实如长兄所言,地点成了印就纸上才供人编排的剧本,但作者不止我一人。
英国兄弟 听起来甚是玄妙。
美国兄弟 离开此处的钥匙成了各持一把,倒也公平。看来咱们必须要齐心协力,将这幕演出的羊皮纸消耗殆尽,否则便会永不见天日?
法国兄弟 的确如此。
英国兄弟 可歌可泣,莫非我真是造了什么孽,才要受这无妄之灾。请留我独处片刻,为远道而来的灾厄垂泪几滴。哎,早知命运如此无情,连孤独的碎片都要偷走去打磨成劣质的玻璃,戴在假情人手上,我宁愿推翻教堂顶的十字,把自己留在塔尖,去赎那永远也赎不尽的罪呢。
法国兄弟 他倒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言调是否过于夸张了?
美国兄弟 原谅我并不知晓其中内幕。上次相遇时他还不是这般模样,但也冠以的并非这个姓名。
法国兄弟 倒是让我糊涂了。
女 仆 老爷们,原谅我愚蠢的打扰。既然诸位都是演戏的角儿,何不先将主题定下?尽情发挥也有了个方向,对结束闹剧百利无一害啊。
法国兄弟 不满你说,我心中早已有了定论。
美国兄弟 莫要遮掩了。
法国兄弟 此事既然因“女人”而起,在座各位又皆是少爷公子,何不来一场男人围绕“女人”的话会。
英国兄弟 (看向女仆)我无意刁难,但您的提议里似有漏洞。
女 仆 回老爷的话,我也是男士。
英国兄弟 是怪我眼拙。
美国兄弟 贵宾入座,倒上顶好的葡萄酒,如此欢度过难得时光吧!纵然拉刻西斯有再多折磨人的招数,以我们三个的力量也定能将其缠于十指置腹,跟那蛮牛压上尊严地殊死决斗。实不相瞒,能遇到志同道合的两位,即是让我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请吧!比不上宫廷中的金碧辉煌,却还有更宝贵无穷的智慧填补。侍奉的,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把浑浊的愚昧驱逐出去,现在这儿只留下赛过黄金的财富了!
[女仆拉开窗帘,客厅被照亮,室内之物均清晰可见]
法国兄弟 (猛地偏头)多么难以消受的福分。
[法国兄弟在沙发把手上落座。美国兄弟在落地窗前来回踱步。女仆立于阴影中。英国兄弟走到人偶前。]
英国兄弟 (极为惊讶地)这是什么恶劣的笑话,是谁这么恶毒,竟拿陌生人的往事作消遣!世间即有三六九等之分,把实在的悲剧做故事编排成册,叫男女演绎,成就闲人耳目的笑料,着实不可饶恕!要我知了它的真名,定要与其决一死战!
法国兄弟 莫要冲动,待我分析一二。听您所言,定是将这人偶视为了心上人,如今被堂而皇之地布于客房中央,确实惹人恼火。
美国兄弟 且听我解释!此物并非本人所置,并有仆从证实,况且今日以前,我与次弟未曾相识,何来得窥视?如今与其探讨真相,不如就此展开话题,谈谈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姻缘是怎的凭空而来,惹得理智主宰的头脑发热煮沸,如无人看管的热水似的烧干至盆底也伤痕累累。
英国兄弟 稍留人几分颜面吧。
法国兄弟 说到就到,真理总乘顺风来,飘到人手中反倒有些不真实,想必这就是您与神秘女子的书信。还请原谅我的胆大妄为,只是不等谦逊礼貌归到原位,情真意切的字眼就已跃入眼泪。要是我拒绝,反倒成了无理。
美国兄弟 信上可写了什么?
法国兄弟 依我看,可是场错综复杂的情事。既然开诚布公,还让择他处我们详谈细说。来、来!且叫我三兄弟容成三女巫,一同去往荒原,再重逢。
[三兄弟下]
女 仆 常言总道文客酸涩,总是将那只言片语硬嚼成果皮杂碎,再强塞进人家嘴里。若要被拒绝或遭了辱骂,还要反过来嘲笑对方不识好歹,今日一见,当真如此呵!我也不能坐以待毙,定是要尾随其后,听听这几位“高人”见解。
[女仆下]
第三景 书房内
[众书籍卷轴堆积成山,如海水淹没四周,屋内不见椅凳桌物。室中央摆一人偶作衣架,穿戴同客厅内相同]
[三兄弟上]
美国兄弟 黄金屋内、慧眼之下,就是神仙也难逃一劫。
英国兄弟 还请各位高抬贵手。
美国兄弟 这便不由我等定夺。(挥手)末弟,既然你已阅过这位多情种的书信,何不发表见解一二?
法国兄弟 实不相瞒,齐齐读过这手中四十一封,反倒叫我困惑。
美国兄弟 何出此言?
法国兄弟 次兄托于心上人的,要说是信件,更类似日记。常常是五到十天的琐事做一封,内容更是无聊,无非是行程访客,细了再到吃穿用度,要不是末尾加上几句甜言蜜语包装成情书,不学无术的邮差见了定会当成错信退回。
美国兄弟 那倒是稀奇。佳人才子,书信往来,常作后世者仰慕的佳谈,甚至被他人摘抄去一二也不足为奇。次弟的内容如此质朴,莫非是写于家妻,通报外出事宜?若真如此,依我看倒是大题小作,女子于内只要洗衣做饭、相夫教子,窗外事不必忧虑,为夫者自有定夺。再多霸道,致信概述近期琐事,稍加敷衍即可。
英国兄弟 大错特错。
美国兄弟 好绝情的话语!赏识热忱的心也坠入了冰窟,难免生出仇恨了!
法国兄弟 我的好兄弟们!可别为了这点小事互相至气,何况其中还有太多误解。依我看,还是得叫当事人作解读,才分析出得这情郎情女间未成正果的缘由。正好这遭论题合得我们困境,就请这位做得个牺牲,助己助彼吧。
英国兄弟 (极不情愿地)贤士都得叫我闭紧嘴巴、捂住口鼻,至少沉默地守住最后那点尊严了。多可笑,本就是场魔鬼的邀约,如今还要无缘无故地揭人家短,审判似地摁在十字架上,拿锋利的羊皮纸边划上千百道圣痕。就算再怎么好心,对各位兄弟我也只有句无可奉告,你们手中的书信已是全部,接下来我只有作答,并无补充,另望各位看在智者的份儿上,尊称这位无名女士为一声“小姐”。
法国兄弟 能否叫我颠倒地来看这故事?您可与这心上人终成眷属?
英国兄弟 没有。
法国兄弟 令人捶胸顿足!没有婚姻作果实,再华丽的词藻也言之无用,名传千古的诗词更是成了给后来人缝的嫁衣。噢,异国的兄长,听了这故事的结尾我就已为你寸断肝肠,还请务必告知我何等原因拆散了这对佳人,怎样的飞来横祸铸造了绝望百年的恋情?
美国兄弟 容我插嘴半句。未得善终固然令人遗憾,但就这位令人爱戴的绅士而言未尝不是一桩喜事。
英国兄弟 倒是个新鲜说辞,此话怎讲?
美国兄弟 依我看,婚姻大事最要紧的是各司其职。妻子的学识顾及得宾客打诨时的玩笑话足矣,就算不懂其中笑柄也无伤大雅,只消立于主座,面朝大伙微笑点头即可。若是再不擅长的,把她关进柴房阁楼,别出来哗众取宠就算是尽了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但偏偏天公不作美,乱世中竟生出种叫人头疼的怪物,摇晃着哺乳的资本,口中又诉说涛涛野心,男不像男女不像女,行走在街上更是让流脓的鼻涕虫也退避三舍。最可恶的是这家伙又生了副阴柔的好皮囊,骗得各位先生学者日思夜想,不知不觉间身上的才华学识也叫之吸食了去,多么可悲!以上种种还不过是谣传概述,实际情景更惨不忍睹。所以,我亲爱的兄弟,请不要为此遗憾,你的婚姻未果恰恰是命运恩赐,应该感激才是。
法国兄弟 且不由当事的发言,我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何等拙劣的借口,只是为自身的愚昧遮羞,见不得他人好吧!
英国兄弟 (分开二人)稍安勿躁,两位各执一词,都不无道理。争出个死活前不如先听我阐述原委。命运弄人的结局已使各位悉知,本人既未与小姐终成眷属,一生中也不曾娶妻,自然和长兄所言中畏惧女子权势之假设不同。但其中真相仍旧私密,不宜透露,还请莫要强求深究。
法国兄弟 (高傲地)看到没,并非天下男人都与你这番自卑迂腐,把妻子当成个楼梯,光顾着踩踏,还忘了人家支撑的恩情。饶是你受了再多婚姻的苦也不该如此怨声载道,玷污自个儿千挑万选的人,换个方儿想岂不是笑话自己做了大错事?确实,女人变化多端,眨眼的速度就能叫晴空成暴雪,或是细雨变狂风。奈何契约已成,要了命的镣铐戴给了俩人的指头,连心都死死地锁在一起,倒不如给主人公们更名换姓,再作一出引人叫好的剧呢!
美国兄弟 听听这一派胡言乱语,真把文不对题演绎了彻底。人家侥幸逃过婚姻的洪水猛兽一劫,却还有傻瓜频频叙述受它难的好。
英国兄弟 我倒愿受这份罪,可“名誉”和“道德”宛如两座巨山,压在我的头上。无论是长兄严苛的教育,还是末弟自由的酷刑,两者之于我皆遥不可及。身为权利缩影的男人,我们该如何保护自己所垂爱的?亲身的实践已让我得知,自以为是的牺牲是最无用的笑料,徒增烦恼不说,还可恨地要被双重的心碎打入人间炼狱。我不奢求你们理解,只希望给些兄弟的信任——当她死去时我生命中最后的美德也共同葬送,余生只配和最恨之入骨的身躯及他人为伴,直到他们彻底击垮我,将我沦落成世间并不罕见的孤魂野鬼。这时我反倒为接近她而感到幸福。
法国兄弟 我不懂英国绅士们的自尊,但听了这番忏悔,似乎已无需我多言。
美国兄弟 妻子的责任是让丈夫安心而非闹心,好端端的革命家被哄骗的这番神魂颠倒,反倒叫我好奇起这位小姐的真容。
英国兄弟 您当真想看?
法国兄弟 将谜底请出吧!
[英国兄弟走到人偶前,从其身上取下一物。美国兄弟与法国兄弟分别走到他左右两侧,三人呈三角形立于舞台中央。英国兄弟张手,展示出一缕红色的长发]
英国兄弟 “只是女人的头发!”
[灯光熄灭,三人在阴影中定格。女仆上前,位于聚光灯下]
女 仆 这出闹剧至此便也到了头,说是围绕异性的谈话,倒更像是同性间的袒露,试问在座的三位若面对自己的妻子或是心上人,是否有胆说这些个话?到头来多情的无情的都成了一家之言。哪怕知晓者气不过跑到法庭上讨个说法,这些大老爷们也是有胆装聋作哑的。到头来遭了罪,到底是有情的?还是无情的?寥寥几句不够将这些个是非对错摘清,还请好奇的诸位宽宏大量,详见下一幕吧……
[帷幕落下]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