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房的时候许空集不负众望地从新住院的病人那儿没收到了三罐咖啡。
警官姓谈,全名是谈朋有,查房的时候许空集无论如何都无法念出这个名字,最后换了个比较本地化的称呼喊他谈Sir。谈警官长相周正,眉毛又浓又粗,一双亮色的三白眼使得他的气质格外凶狠,板着脸看着许空集搜咖啡的时候简直能止小儿夜啼,哪怕之后想留住咖啡摆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也仍然凶得不行。是以护士站的小姑娘们虽然会兴冲冲地讨论他,但真和许空集来查房时就躲在一边不说话了,徒留许空集顶着压力面对他的鬼脸袭击。
确认罐装咖啡都被收缴齐了,许空集才按照惯例给出医嘱:“好好休息,养好了身体做事效率才高。”
他是没期望病人能给他这种客套话回复的,结果谈警官还当真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道:“但是这件案子真的很紧急,求你了医生。”
“不行,你主治医生会杀了我的。”许空集用力闭上眼睛。工作这么些年进医院接管的警察没有五个也有三个了,一个赛一个工作狂,许空集当然知道他们做的是世界和平的伟大事业,但仍然练就了铁面无私面对警官们不合理请求的本事,一罐咖啡也没给谈警官留,即使明天咖啡就会消失。
——说到概念消失,许空集仍然觉得这像一场梦。且不说那个魔鬼来无影去无踪的连一份凭证都没留下,“概念”会怎么样消失也相当值得考量,十二点一到就消失吗?全世界各地消失的时间统一吗?
从谈警官的房间转到下一个房间之间他把残留的问题在脑中过了过,当然没有答案。他快速走完了查房的流程,就准备回办公室买晚饭写病志。穿过了那条至少承载了他的脚步千遍万遍的走廊的时候,许空集的耳边响起了不正常的些微噪音。
也许应该称之为预感。这种细碎的声音穿透了走廊里病人的喘息突兀地响起,许空集几乎是遵循着本能和直觉看向了走廊中前行着的某一个人影。那人裹在一身宽大的外套中,佝偻着身体以奇怪的姿态行走,在许空集的目光投过去的刹那猝然在人来人往的地点亮出了自己怀中揣着的尖刀,日光灯管从上洒下的光辉明晃晃地反射进许空集的眼睛。
寂静维持了短短几秒,紧接着就被无数纠缠着的恐慌吞噬,尖叫声、怒喝声和器械碰撞声一同灌进了许空集的耳朵,那个人在吼着许空集某个别的部门就职的同事的名字和“偿命”,耳鸣在许空集的耳内连成了线。
明明答应了魔鬼的交易,为什么医闹还是发生了?
这个愚昧、无知的家伙,连他要找的楼层和仇人都弄错了,不过是持着凶器,就耀武扬威至此,不讲道理地准备夺去你的生命,你还能多说什么呢?
魔鬼细致描述的死相浮现在他眼前——为了保护安置在走廊里可怜的病人、惊慌失措的护士、家属、孩子们,他没多想就冲了上去,结果太过孱弱完全不敌,被捅了十七刀,谈警官和保安们赶到时已经断气,堪称开膛破肚的程度,内脏都流了出来。死去的他的名字的确被很多人记住——毕竟他不死的话就会有三四个人重伤住院又死去——然后淡忘,但那时候他早就死了,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可是、可是啊,当这一切还是照常发生的时候,哪怕早已经预知了事件的到来和既定的结局,他发觉自己还是没办法挪回自己的休息室去,锁上门当外界的一切都不存在。
他不是超级英雄也不是假面骑士,走廊尽头拐过去再拐一个弯就到的病房里住着一位警官,保安稍后就会来按住这个行凶者,让专业的人来处理更好不是吗?
可是、可是啊。
许空集在这个漫长的瞬间里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了决定,他的嘴里干沙沙的,耳际只有耳鸣声如浪翻涌。
“Gazer……不,魔鬼。”他开口喊着,显得郑重其事。紧接着就看到混乱的人潮无限放慢的动作缝隙间,一道浓黑的裂缝带着那个与他交易而变得与他息息相关的魔鬼降临,它又换了一副面孔或者说皮套,变成了另一个他所熟悉的角色。
他听见自己站在不断向他的背后靠拢的人潮之中、在一片喧嚣中发问:“交易成立了,你会保证明天‘咖啡’消失的世界里我会活下去,对吧?”
“我保证。”魔鬼的回音如此清晰,残忍又甜蜜。
眼泪涌了出来。
许空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这句话中流着眼泪逆着人群向前走的。眼泪几乎没来得及模糊他的视线就掉了下去,落在面上冰冰凉凉,他就这样迈着将上刑场的步伐走向那个胡乱挥刀的行凶者,事实上那人也在追赶着羊群向他奔来。
他听着行凶者在喊:偿命!我们花了那么多钱,为什么治不好她……你们都下地狱去吧!;
他听着自己的牙齿在打颤,浑身的骨头都因为一种隐秘的疼痛而嘎吱嘎吱响着;
他听着请求、悲鸣、抱怨,有人在说:可这和我们都没什么关系啊!
那个人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口不择言地哀号着滚开与偿命,眼中的红血丝都清晰可见。他当然没有后退,他低下头,向那个粗暴的家伙撞去。
他最初的想法只是想夺下那把刀,但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之后对方剧烈的挣扎直接划破了他的手臂,一个重心不稳他就栽了下去,顺势和行凶者在地上扭打在一起——严格来说,是处于弱势被压制的那方。作为几乎不运动的上班族医生,他的身体素质堪称孱弱,不论是力气还是体能都跟不上那个暴徒。
直到血染红了白大褂的此刻,疼痛如兜头冷水将他浇醒,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莫不是疯了,明明是最相信科学的医生,却真听了一个无根无据的魔鬼说的鬼话主动撞上了刀口,生死这种事哪是一个幻觉能决断的,他应该第一时间去看精神科的!恐惧后知后觉地漫了上来,眼泪更加汹涌地落在脸上,眼角新鲜的伤口因为真实存在的泪水而传来刺刺麻麻的痛感。
他在一片悔意之间艰难抵挡着暴徒,却还是留下了形形色色的伤口,在徒劳挣扎时他看见魔鬼从上方的天花板中撕开缝隙倒挂着探出头来,那张脸是刚才看见的Ex-aid,紧接着又变成了Gazer,然后是陈芋铃、谈警官,数个在他迎上暴徒时惊鸿一瞥的扭曲的面容,最后定格成眼前持刀凶手的脸。
“我不会死,你说过的,”他细微的声音在挣扎间变成了怒吼出声,“我会活下去!你说过的!我会活到明天的,对吧!”
而魔鬼不语,只是咧开了形变的笑容,嘴里黑洞洞的,鲜血溢了出来。
紧接着被他突如其来的怒吼震住的凶手在他愣神之际骂骂咧咧着一刀捅进他的肚子,剧烈的疼痛和那人的眼泪一同落了下来,凶手的手因为握不住被喷出的血液溅得湿滑的刀柄而垂落,原本会剥夺他生命的人也泪流满面:“可是、她还那么小,再也看不到明天了啊……”
明天哪有那么好,咖啡要消失了。生命力从那个创口流失的感觉是如此鲜明,失血的感觉迅速漫了上来,指尖发凉,许空集在寒意裹挟的夹缝间这样想。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一开口破损内脏的血液就逆流而上涌了出来。他看着捅了他的人被走廊里鼓起勇气的几个人拽到一边按住,有人步履匆匆地来到他的身边,之后又是一阵混乱的指挥、脚步声、器械碰撞声,有人一边吸着鼻子抹眼泪一边给他做简单的止血。他今天收到了好多眼泪。
躺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的时间里他百无聊赖地在半梦半醒间向外看,看到了穿着病号服的谈Sir从走廊那边赶了过来,一双亮橙嵌着点蓝的三白眼遥遥对上他的视线,然后那张夜叉面变得更加恐怖了,缠着绷带的手也因为用力沁出血迹。
许空集模模糊糊地想:天啊,谈Sir的主治医生肯定要杀了我。
他的主治医生是谁来着?哦,陈芋铃。
得到了答案,他的意识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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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空集醒来的时候,咖啡已经消失了,还有新一天的早饭和午饭,全错过了。
他的伤口已经缝好了,人则被安置在谈警官的病房里,医院的床位紧缺,实在没办法了就在阿Sir的病房里给他加了一张床。不过听说谈警官的上司得知要把那个见义勇为的医生和自己心爱的得力干将安排住在一起,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甚至还担心起谈警官会不会长得太凶吓到他。他现在就睡在谈警官原本那个靠窗的床位上,谈警官则挪去了风景没那么好的内侧护理床上。
许空集醒的时候谈警官确实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帮他喊了医生,随后就坐在床上优哉游哉地削着苹果看陈芋铃匆匆赶过来把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
等陈芋铃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唠叨,谈警官的苹果也削好了,夜叉相的男人在陈芋铃背后慢吞吞地打开那一条完整不断的苹果皮展示给许空集看,许空集发现他手指卡着的那一段苹果皮正中间被特地削成了两个跳舞的小人脑袋对着脑袋比了个爱心。还没来得及笑,陈芋铃已经敏锐地逮到了他的心不在焉,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谈警官的小动作,声音响彻病房:“啊——!谈朋有!你手腕伤口刚裂开怎么可以用刀!”
陈芋铃提着没收的刀离开了病房,谈警官才收起了那一副仍然吓人的可怜表情,随手把削好的苹果掰成匀称的两半,把其中一半递向瞪着眼睛看他动作的许空集,许空集傻愣愣地接过来,脑子里还盘旋着陈芋铃让他盯着点谈警官的声音,看着谈警官手腕上那因为用力被撑得有点松了又沁出血迹的绷带,他想,这也不像他能管住的样子啊。
“快吃。”谈警官看他拿着苹果发愣,开口催促,“饿不饿?你睡那么久,先吃点垫一下,晚点我去买饭,想吃什么?”
“你去买?”许空集作为医生的雷达滴滴作响,突然警觉起来。
“我去买啊,”谈警官的态度亲切又自然,“买医院食堂的?你们员工有没有内部价和菜单?还是想吃粥,我知道一家粥铺蛮不错的就是有点儿远……”
“……停、停停,”许医生头疼地按灭他的想法,“陈芋铃不是让你好好休息,我还使唤你下地,她能给我皮扒了。”
“你喊芋铃的全名啊?”
许空集想着他俩不是医患关系吗怎么喊得这么亲密,一边谨慎地回答:“我喊谁都是喊全名。”
“没有啊,你不是喊我谈Sir吗?”
那分明是你的名字太奇怪了,能面色不改地喊出来的人问题才比较大吧?!许空集没敢说,他又想起陈芋铃正儿八经地喊“谈朋有”的样子。她是怎么忍住不笑的?
看许空集不打算理会他这句,谈Sir不计较地笑:“没事,我在的话她肯定觉得都是我的问题,要发脾气也是冲我发。”
许空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他是蛮想问类似“你们认识很久了吗”这样的问题,又觉得涉及别人的隐私有点太八卦了。谈警官则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我是她哥,亲哥。”
他大概和不少人介绍过他和陈芋铃的关系,语气颇熟稔地往下介绍,转眼就把家庭状况抖了个干净,把许空集想问的话都堵了回来:“我俩爸妈离婚了,我跟我妈,她跟我爸,姓也各自跟爸妈。”
哦。许空集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聊起父母不合这种伤感的问题,小时候他爸妈也天天吵架,不过谈警官看起来倒是对父母离婚毫不避讳,聊起来的语气也像在话家常,平平无奇地倒了出来。他缩了缩脑袋,还是没出声,静静听着。他委实是太畏惧在家庭地位里和“兄”沾边的人了,哪怕他自己也是某人的堂兄。那边谈警官已经颇自来熟地滔滔不绝道:“她跟我爸来了香港,我寻思了一下做医生太危险了,我就也申请调过来了。医生果然危险,你也辛苦了。”
许空集免不了要联想许征为了他申请调到香港来工作——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可怎么想都太可怕了,自从许征长大了,背叛了他俩的同盟加入到爸妈的阵营里去敦促他学习、要他变得开朗,他就开始对任何“兄长”产生生理性的胃痛感。许空集光是想想哪天下班上班途中许征突然出现,板着那张死人脸喊他“许多”的情形,就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就在他思忖着再不说点什么就不礼貌的时候,谈Sir话音一转又回到了吃东西的话题上:“不过我还在住院,跑出去买粥确实不太好,就吃食堂好了,你想吃什么?”
许空集下意识地甩了句客套出来:“不了,不麻烦您。”
“为大英雄服务嘛,而且我家头儿也喊我多多关照你。”
大英雄。许空集花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谈警官口中的大英雄是在说他,那边谈警官已经贴心地点开一篇报道的链接把手机递过来了,视频自动播放了,他在晃动的镜头里和人在地上扭打在一起,眼镜早就不知道飞哪去了,疯子似的披散着头发,吼得都破音了,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形象全无。
他都没能坚持到看完就把脸埋进了被子里。这哪是什么英雄,和他搏斗的比较像英雄!
谈警官倒是面不改色地放完了,还贴心地给他朗读了一下底下的评论。都是些希望他早日康复还有说他表情好笑但精神可贵的,毕竟报道也明确说了他的确因此隔绝了许多人受伤的可能性。
在许空集差点被他声情并茂的朗诵压迫得精神爆炸之前,谈警官终于是收了神通,笑道:“饿了吧?我先去买饭。”
看看!到头来我还是没能管住他!
脚步声逐渐远去,许空集才把脸从被子里解放出来。他算是怕了这个突然贴上“同事的哥哥”标签的警察了,一想到还要和这家伙住一个病房那么久,他竟然会想干脆死在医闹里会不会更好,现在网络上他鬼哭狼嚎的狼狈样子到处都是,那个拍摄者的设备太好了,都晃得出了残影,他脸上滚滚而落的泪珠、到处乱飞的狰狞五官却还是清晰可见,长达半分钟的拍摄里随便一帧截出来他都好像在辱骂全世界,发出去说不定还有人会不明真相地发出哈声一片。老实说他都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魔鬼就是在这时候降临的,顶着粉红色假面骑士的皮套从墙中浮了出来。许空集对“视线”很敏感,此时此刻他意识到魔鬼的视线带上了兴致盎然的味道停留在他身上。
他抿着唇没有开口,魔鬼率先道明来意:“来是要通知你,明天消失的是‘烟花’。另外……”
来了,魔鬼的视线充斥着兴致盎然的根源。只见那魔鬼顿了顿,才郑重其事地说:“明天你依然会死,也许还有别人要死,要和我继续交易吗?”
许空集没搭理它,它于是又开始形容许空集这回的死相,它的外表随着每一句词句的吐出而不断来回变化着,最后变成了谈警官的脸才沉寂下来。他醒来之后的确看谈警官的脸最多。
“可是我身上还有伤,怎么可能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落水最后伤口感染死掉?”他定了定神,对着那张脸提出自己的质疑。
顶着谈警官皮的魔鬼以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温柔的语气说道:“你也可以不去的,许空集,自然还有别的可能性让你死去,我只不过是在系统里做了一点小小的操作,挑了一个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方式和你的死关联起来——如果你不去的话,自然会有别的人在那场事故里落水死掉。”
“擅自跑出去会给别人添麻烦的。”许空集皱着眉还在权衡。
“放心好了,所有人不会意识到这有什么问题。”魔鬼笑了起来。
那么一张凶狠恐怖的脸,凌厉的五官竟然能组合成悲天悯人的表情,魔鬼用柔软的目光看向他。此时此刻,它并非作为一个为交易服务的乙方,而是纯粹地以它本身的愿望能动起来,其作为魔鬼的本质终于隐约展现:“反正本来也是花费了不属于你的概念换来的偷来的生命,还不如做一点让你我都高兴的事,不是吗?”
它就这样静待着许空集的回答。
它怎么可以这样?它当然可以!在它这里,别说什么规章制度、法律法规,就算是生死也得让步,它是能够玩弄生命的魔鬼!
许空集在此时此刻才意识到和自己交易的是什么东西。他又有了流泪的冲动,但最终只是愤恨地咬了一口氧化变黄的苹果,在甜滋滋的味道溢满口腔时终于平复了心情。他别无选择,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点了下头,旋即说道:“……但是有个请求,你下次来时,用谁的脸都好,别再变成谈警官了。”
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魔鬼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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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谈警官的声音传来。真正的谈警官,语气温和而担忧,倘若不是那张脸给人的印象过于深刻,单听声音是能理解他是蛮温和热心的人这事的:“怎么在哭?”
许空集睁开眼睛。谈警官把打包来的食物放好,抽了张纸递过来,在他接过去擦眼泪的间隙里一边帮他打开餐盒一边问:“当真接受不了那个视频?我可以问问同事那边能不能帮你联系下给它撤掉。”
许空集无言地摇摇头,毕竟也不能给人家说他是被魔鬼气坏了才哭的,他把脸别过去换了个话题。虽然没有哭得很激烈,他的声音仍然沙哑了:“真不用帮我买饭的,影响伤口恢复。”
“不打紧,我只有手腕伤了。”谈警官向他展示手腕上的绷带。
许空集沉默地从遮了大半眼睛的刘海下毫无威胁地瞪他。怎么可能仅仅因为手腕的伤就大张旗鼓地住院。再说作为谈警官的病友之前许空集还是昨晚查房的值班医生,他看过病历的,此人肩膀上挨了一刀,右胸口也被歹徒扎了两刀,刚住进来还能活蹦乱跳地到处乱跑简直是个传奇。谈警官也是被他看了两眼才想起来许空集是值班医生这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露出个讨好的笑:“快吃。”
眯起眼睛的样子确实减弱了威慑感,奈何他一笑就露出了一口雪亮的鲨鱼牙,比起请求许空集放他一马更像是在威胁他胆敢向陈芋铃告密或者浪费他辛辛苦苦打来的饭就咬掉他的手指。许空集往靠窗的那一侧缩了缩,背贴住墙才拿起塑料勺慢吞吞地吃起迟到的午餐。
填饱了肚子之后睡意就漫了上来,谈警官还在那里收拾,他听着打包盒塑料曲张的声音就眼皮打架了,费尽挪动着躺下的时候腹部的刀口传来的痛感也没能驱赶睡意。病房门正打开,有年轻人喊着“师父——”进来,然后在病房中另一位病人的手势下噤声,他则无暇顾及那么多,捂着隐隐发疼的伤口蜷着身子闭上眼睛。
没有做梦,也不存在中途就醒来的程度,他睡得很沉。
许空集醒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到他平时上夜班的时间还过了一点,整个下午似乎挺多人拜访的,甫一醒来他就发现床边靠墙摆着果篮和花束。陌生的气味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谈警官正看着文件,听到他的声音从白纸堆中抬起头来,和把半张脸罩在被子里的许空集遥遥对视。许空集看到他下意识地把举着的手往后一撤,那只手中拿着的饮料他认识,是一种浓茶饮料——又是哪弄来的?没收了他的罐装咖啡就换上浓茶了?
“我没在工作,就看看。”谈警官在他的注视下又露出那种求饶的表情,甚至试图为自己喝浓茶的行为找理由,“喝点东西想事情脑子会清醒点,习惯了。”
苍白无力的,甚至根本算不上辩解。许空集拿被子把自己裹得紧一点,往后靠了靠才说:“别让你同事带这个了,茶里也有咖啡因……”
说到这里他想起咖啡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也许正是如此谈警官的习惯才换成了浓茶,于是提高了音量强调:“总之!还在养伤就摄入这些对身体不好,工作也是,会影响恢复!”
谈警官张张嘴,还是在许空集的目光里默默把饮料罐搁在床头柜上。待他终于不笑也不看文件而是安静地在自己的手机屏上敲敲打打,许空集也终于是松了一口气敢从被窝里起来了。伤口的位置还在疼,他艰难地扶着床板想起来,觉察到他动作的谈警官赶紧过来扶他,把他吓了一跳,但好歹是坐起来了。
旋即他就发觉谈警官已经把他的晚餐都安排了好了,因为青年撒开扶着他背的手就转身变魔术似的提出一个保温桶,并非食堂常做的那几样菜色,甚至可以说做得很用心,都是易食用易消化的食物。
“我徒弟——”谈Sir开口解释,“我同事赶在探视时间结束前送进来的,有点久了,米饭可能会软。我吃过了,你吃。”
不打紧的,对于根本没有关系亲近之人在香港、眼下住了院肚子还疼着失去了自主觅食权、有了上顿没下顿、解决一顿算一顿的许空集来说,谈警官安排了他两顿饭已经够好的了。
内脏还隐隐作痛,许空集没敢吃太多,隐约有了饱腹感就停下了。正想自己动手收拾,谈警官已经效率颇高地把餐具一股脑揣走了。
左右也压不住谈警官这样我行我素地做好事干坏事,许空集干脆放弃了,打开快一天没看过的手机,熟门熟路地点开微信置顶一个积压了不少小红点的头像。
许如青又给他发了不少消息,最新一条语音点开,没注意音量,青年颇有活力的声音响亮地在病房里回荡:“多多哥!我今天要出去玩,蹦极去了!明天再给你打电话!我认识了两个新朋友,回头介绍给你!”
尽管许医生已经拼尽全力去按降低音量的按钮,许如青那声多多哥还是传入了谈警官的耳,作为兄长的男人对这种称谓有着过分的敏感和热情,蛮好奇地凑了过来:“你弟弟?”
“……堂弟。”和他和许征都不同,被父母养得嘴甜外向又讨喜,许家大院儿最受宠的小辈。就算是许空集这种阴沉的性格也挡不了他的亲近,最终还是默许了许如青这么喊他以前的名字没纠正。
谈Sir笑了起来:“去蹦极啊,这么有活力。”
还有更有活力的呢。许空集匮乏地笑了笑。他的堂弟差不多是他这一辈三人的活力都汇聚一身的产物了,小时候隔三差五就要受伤,然而不知道是否是母亲是俄罗斯人的缘故,精力比现在受伤了也闲不下来的谈警官只多不少,甚至健健康康长大后潇洒地办了个休学就出国穷游去了,而许空集那对颇有诗人浪漫主义气息的叔婶在好几次深夜接了好大儿漂洋过海的电话之后就把每周联络报平安的任务交给了要值夜班的许空集了。
许空集回了句“知道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注意安全”,放下手机发觉谈警官趴在床边托着腮在看他。他忍不住又往床头靠了靠,用视线询问谈警官到底要干嘛。
他如愿听到了谈警官在意地发问:“多多哥?”
他咬字清晰,略带力度,念得许空集头皮发麻。谈警官却不依不挠:“为什么叫你多多哥,你不是叫空集吗?”
许空集在他的目光攻势下强忍着把脸遮起来的冲动,为了让人赶紧离开他的病床而开口解释:“我改过名,以前叫许多,所以……”
现在也不太喜欢提起以前的名字,总在提醒他他是多余的。也就许如青是个他能包容的例外,因为他知道这小子没什么坏心眼。
“哦,许多多。”谈警官又笑着喊他,“挺可爱的,不是吗?”
才不是。许空集不敢上手去推他,贴着没有谈警官的那一侧迅速躺下,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口会疼,像寄居蟹一样缩入壳中藏了起来。谈警官似乎被他直截了当拒绝沟通的手段震撼到了,少见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许空集听见他站起身来的动静,被子被压着的部分一轻,谈警官已经回了自己床上去。
“抱歉,空集。”他说。
“我没生气。”许空集叹着气答。到底不是谈警官的错,毕竟许空集压根没说他不喜欢旧名字这事,许如青还那样喊他。他早已离家,如果没什么意外这辈子都不会回去那个少年时充斥着争吵的地方,不用面对父母希望他成才帮助他大哥的期盼,只是家庭的阴影仍然沉甸甸地缚着他,挥之不去。
谈警官好像还是知道了他心情被影响,好半天没吭声。在病床上也没什么好做的,许空集在被窝里重新打开了手机,这个发光的小盒子里细致地记录着他能够联系的人的姓名和电话,可是一个下午送来的花束和果篮没一个是给他的——他看过了,贺卡大部分都被拿掉了,为数不多有贺卡的几个礼物,谈警官那边也有一份差不多的,多半是谈警官的同事探望谈警官时给他也带了。没有一个通讯录里的人知道他住院还来看望他,也没必要知道。
没什么能做的,他就这么躺着发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迷迷瞪瞪地说了过去,还没来得及做梦就又醒过来。和他平时上班时写病志差不多的睡眠,撑着脸睡了短短几分钟,还没来得及做梦脑袋就滑下来惊醒了。紧接着就没了睡意,被白班和夜班挤碎的生物钟正在苟延残喘地发挥作用。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笨拙地起身想找点水喝。谈警官闻声扭过头来,看着他拿起了陈芋铃帮他从休息室带过来的马克杯又愣了会儿:没有热水。
没关系,无所不能的谈警官掏出了奇迹开水壶。
如愿以偿喝到了水。许空集双手举杯,感觉到谈Sir的视线又在往他身上靠拢,他于是抬高杯子,用杯底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不过谈朋有显然不是被这样冷遇就会退缩的人,把手上看到一半的资料摞成一摞收好,又到了他身边:“许医生,想出去吗?”
许空集放下杯子,看了眼时间:23点51分,再过九分钟烟花也要如魔鬼所言消失在世界上了。他回答:“不行,现在出去算违规,会给人添麻烦的。”
谈警官笑起来:“没人在。”
他自顾自地动起来拿了件厚实的外套把许空集裹上,又不容置喙地拽着许空集的手腕领着他往外走。许空集还在刚睡醒的迷糊里就被迫出了病房门,旋即意识到——走廊里未免太过安静。往日他经过时,会听到病人带着病气沉沉的呼吸声,点滴微小的声音没入护士站的护士们叮嘱病人的话语里,声音在本就狭小的走廊里排列着,在他的两侧筑起摇摇欲坠的危墙。
而现在,这里没有除了他们两个以外任何人存在,病床是空的、护士站是空的,没有一盏灯亮着,只有他们身后的病房在透出孤零零的光。
此情此景太过异常,许空集没再反对,他们从病房出发,迈步远离光源。谈警官一手拽着许空集,一手拿出翻盖打火机按出火光走在前面,感觉到许医生又在瞪他手里的违禁品,谈警官头也没回地说了一句:“不会有影响的。”
他们穿过被短暂照亮的空病床、护士站,东倒西歪的输液架交织成奇形怪状的森林,在他们前行的脚步下泛着光,已经空了的输液瓶被一阵不知何处来的风吹得摇晃,谈警官手里的火焰也急促地摇晃着,像个濒死随时会破碎的梦。
这是许空集在这所医院度过的最安静的一个夜晚,他只听得到自己和谈警官一前一后的脚步声。穿过最后一段露天的过道进入楼梯间之前,谈警官才停下匆匆的步伐,看了看天:“今晚天气真好。”
的确,万里无云,月亮大而圆满,光辉清冽地倾洒而下,投在不平整的地面上映射得波光嶙峋,许空集隐约有种踩在水中的错觉。
“要是我们出院时也是这种好天气就好了,到时候我带你去海边放烟花呀,英雄。”谈警官继续说。
没有那一天了,九分钟后烟花就消失了——也许不到九分钟。
可许空集打开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显示的仍然是23点51分。是个梦吧?他想着,旋即叹口气:“别取笑我了,谈Sir。”
“可你真是英雄呀?”
他们拐进楼梯间,眼前暗了下来,又只剩谈警官打火机的火光晕出些许温暖,许空集拿空着的那只手捂住了眼,苦笑一声:“哪算什么英雄,英雄可不会这样狼狈连暴徒都按不住,被捅了一刀差点死了。”
没有华丽的皮套、飒爽的动作、帅气的台词,比起真正的主角差远了,逊毙了。
“不对,”谈Sir说着,吐出的一字一句与拾级而下的脚步声交叉响起,“不光只有做了主角打败了坏人的才是英雄。”
“那什么是英雄?”
谈警官停了下来,回过头看他,脸上浮出白天恶魔来时那种悲悯的神情,许空集有点分不清到底是谁在拉着他了,可手腕上传来的触感和温度又的的确确属于活人。
“只要对得起自己,都是英雄。”
他们继续走剩下半截楼梯,谈警官问他:“那时候你想什么,才会上去拦那个人?”
个中缘由其实许空集自己也说不清,或许是听见了病人的呻吟、或许是终年盘绕的疾病和药的气味太苦太沉重、或许是那个持刀者看起来也很痛苦而他只是想阻止他错得更多……也可能只是想试试那个恶魔说的是不是真的。许是周围太安静,在黑暗中令人放下戒备,他说出的和想的又是两回事:“只是想着如果能成英雄,会有很多人看见我、听到我,成为我的朋友。”
谈警官没说话,许空集说着说着笑了:“很奇怪吧?”
他们到了一层,从楼梯间标着安全出口的门出去,到了住院部外供病人白日散心的绿化区。谈警官站定:“不奇怪,我倒是你坦诚得格外可贵。”
“……带我下来做什么?”许空集不打算接他的茬,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他的脚边出现了一片阴影,迅速地变大,最后毫不介怀地蹲在他脚边的谈警官仰着脸闯进了他的视野里,他手上捏着那只照亮了他们一路的翻盖打火机——现在在如水的月光照射下已经不需要所以盖上了盖子——另一只手则举着两根烟花棒。许空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把这两根细细长长的铁丝状的玩意掏出来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带进来的,左右下午来探视的人那么多,总有办法偷渡,就像罐装咖啡和浓茶饮料一样。
“你带我下来,就是为了放这两根烟花棒?”许空集拔高了声音,有点不可置信。
“提前庆祝一下嘛。”谈警官又笑,牙齿在月光下冒出光亮的尖尖,“等你伤好点,估计会有媒体要采访,我们警队也有在商量给你颁个友好市民见义勇为什么的,不管你的动机是怎样的,你的确保护了人。你是英雄,空集,这点无可否认。”
“……那这是礼物?”
谈警官笑得更开心了。他点亮了其中一根冷光烟花,待小小的火光开始在夜里旋转着一刻不停地呼吸起来,他把还没点亮的那根递给许空集,笃定道:“是礼物。”
“这也太随便点了……”到底没忍住,许空集小声抱怨,手却诚实接过了他受伤之后唯一的慰问品,把尖端凑到谈警官手里那根烟花棒上。火光很快蔓延。
两朵烟火无声无息地在夜里跳跃,一刻不停地前行着奔向生命既定的终点,飞溅的光华没入了夜中就消失不见。烟火便是如此,不论大的小的,被点燃后只会在世间停留一会儿,即便照亮他人也是片刻,无法将夜晚变成白天。
谈警官手里的先熄灭了,过了一会儿许空集手里的也走到头。他仍然捏着铁丝站着发愣,春末的夜风带着月光的凉气,吹得他指节发僵。
“好寂寞。”他不自觉感慨。
“什么?”蹲在地上的谈Sir似乎没听清。
“烟火热热闹闹的。”熄灭的时候却更寂寞。
他本想在烟火消失前买点大的烟花去外面放的,因为受伤才耽搁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放完了烟花他也只是孤独一个人,那些不安和不甘都藏在绚烂的火与光浮动的表面下,烟火冷却之后又再度显现,甚至因为片刻热闹的表象而更加冷清。
这样的话,烟火消失也没什么不好,到底和他无关。
只穿着病号服的谈警官打了个喷嚏,站起身来,轻轻巧巧把他手里的铁丝躲了过去,笑着宣布:“好了,回去吧,空集。”
夜里23点51分,他们回到病房,各自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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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谈朋有:
和许医生一样不是本地人、年龄也差不多大的阿Sir,脸长得太凶了,The king of 颜艺,即使是脸盲见到他那张脸也很难忘记。
特技是武器大师,水果刀撬棍到配枪,涉猎范围很广,削苹果能削下连绵不断的苹果皮,还能雕花,有如傍晚时的云霞与玫瑰。
许医生居然没有很怕他的脸,为什么?
但是真的是很温柔的人,我行我素的社交恐怖分子,过于外向。
虽然人类幼崽刚出生都很丑,但是谈Sir刚出生还是把医生吓得手一哆嗦,以为自己接生了一只妖异;
满月宴上客人们看着爸妈怀里的谈Sir,愣是一句违心的夸赞都说不出来,只有一个路过进来蹭吃蹭喝的老道说此子青面獠牙煞气护体人鬼莫近云云,总之颇有道门天赋;
因为谈女士很怕他以后长大长得太凶交不到朋友被同学霸凌,老道就给谈Sir算了一卦,收了谈女士50块钱,更名朋有,谈Sir至今都觉得谈女士被坑了;
谈Sir真没缺过朋友,性格太好且行动力太强,上学的时候本来因为名字会被嘲笑,结果因为他一个人把全班的新课本分两趟就搬回来了,大家大受震撼,他会倒拔垂杨柳的流言一直传到了毕业;
高中的时候,谈Sir参加三千米长跑,冲刺的时候面目太狰狞了,照片被设定成他们教室办公室电脑桌面,可以有效防止老师拖课;
上司最喜欢让谈Sir去带新人了,新人都会变得很生猛,因为和谈Sir相比,犯人的脸还是太可爱了;
大部分谈Sir抓回来的犯人,都会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觉得自己重返人间了,哭着把事情交代了。
——节选自《谈Sir列传》
这个叼东西为什么越写越长,你为什么老关注谈Sir的夜叉脸,你会把许医生都异化掉的你知道吗!
我要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这种事,我从没想过。
*
我不会考虑未来的事。吃完晚饭后明天吃什么?被炒鱿鱼后的下一份工作?思考还没发生的事对我来说太困难了。或许只是还缺少经验,让我没办法想到这些。很小的时候,总是会被大雨劈头盖脸地敲打,后来,我就能做到每天准时查看天气预报了。
学生时代,老师会有的经典问题:未来想从事什么工作?
我说,打工。
打工?不不,老师的意思是更——具体的职业,一类的东西哦?
打工大概就是,在便利店当收银员,在饭店当清洁工的意思吧。不论我在做什么,只要有工资就可以的工作。我现在就在做的兼职工作,便利店打工。
……啊,小a,那让老师换一个问题吧。你的愿望是什么呢?更具体地说,毕业之后,你发自心底想做的事是什么呢?如果不是因为赚钱,你就不会去打工了吧。
我、我想要帮助别人,想要守护别人……
小a,真是个好孩子呢。这样,未来没有想过成为警察吗?
……我不可能成为警察。
没想过为什么,不经过思考,这是我下意识的回答,几乎坠在了老师的尾音上。情绪积累后产生的颤抖,我做不到压下嗓音的音量,话语一个字接一个字地赶出来。
但是,但是!帮助别人不是工作!就算不是警察,就算只是学生的我,也可以帮助别人,也可以帮到别人!老师,我想象不到未来的事!既然我现在可以在便利店工作,那么以后也继续如此,不就够了吗?
被老师留堂说了太多话的不适,与担心打工迟到,我感觉异常焦躁不安。
撇开视线,我看向办公室的窗外。窗帘安静地垂下。夏季的雷阵雨相当频繁,而那天我恰好只带了一把伞,借给同学先回家去了。我们交谈的途中一时掀起狂风暴雨,听那呼啸声,我不禁担心去打工的路上仍是大雨,让我不得不淋成个落汤鸡。还好,现在已经完全停息了。
雨后的天空只是灰蓝色的。
就在这样的天空下。
大约十年前,我救下了一个小孩子。
这样说不好,那时候的我不比他大几岁。以下改正:我救下了一个人。所以他很激动兴奋地告诉我,你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
包括之后,他总是喜欢以“英雄”两字称呼我。
我不过是徘徊在学校和家之间的路上,在他冲上马路前拉了一把而已。
这个用词也太过头了吧,我一次也没有这样想过。
“英雄”就是“英雄”,是实绩。只是伸出手,就能拯救一个人。
黑色的车飞驰而过,溅起泥水。
雨伞从手中滑落。
我因反作用力狠狠摔倒在地上,是柏油路面,我的屁股生疼。直直坐到地上的泥水坑,裤子也整个脏了。衣服上脸上全都脏兮兮的。丢脸的家伙!
明明才劫后余生,还浑然不觉地露出灿烂笑容的,站在我面前的那家伙,向我伸出手:你救了我,你是我的英雄!
雨后的天空是灰蓝色的。
并没有清透多少的,晴朗的天空。
在学校学过的吧。虽然脑袋不怎么好用,但我回想起来了:光线折射过小水滴,会形成七种颜色的光线,分别是红、橙、黄、绿、蓝、靛、紫。弯弯地,挂在半空中。
我第一次见到了彩虹。
*
风铃叮铃铃地响。
“小a,今天来得好早啊!”向我打招呼的店员是我的前辈。从我在高中兼职时期就多有关照我的事情。
“一会儿很可能下大雨了,前辈还是早点回去吧!免得晚上路滑,”我举起右手的雨伞,“如果没带伞,可以先拿这把。”
递给我几颗彩虹色的糖果,前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我在便利店值夜班。这份工作很好,受店长恩惠,晚上可以方便地买到更便宜的打折品,在平常的白天也能找一些小时工来干。
补觉的时间比较少,难免会有困倦的感觉。为了消减困意,我尝试过咖啡,但没什么效果。而且我不喜欢苦味。
夜晚的街道总是空荡荡的,偶尔有卡车开过去,偶尔有风卷着某家店的传单滚过。或者会遇到半夜来买泡面的高中生,也可能是烟和火机。
更多时候只有孤寂的风声。
今天也是这样……啊,没有下雨。天气预报真是不准。我打着呵欠,在收银台枯坐到了天明。
风铃又一次响起清脆的声音。好危险,险些就睡着了。
“早上好!”交班的人踩着准点,轻快地问好。
“早上好。”我揉了揉眼睛,试图驱散些许困意,戴上墨镜,提着昨晚的蔬菜回家去了。
一如往常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我,霎时间撞见了家门里的陌生人。
他似乎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
我要死了。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今天。这种事,直到自称恶魔的家伙找上门来,我才开始思考。
村里又下了一宿的雪,到日出难得停了会,许乐亭套了两层羽绒服,两层袜子,袜子紧箍着秋裤角,戴上口罩、挂耳包的加绒帽子,又裹上军大衣,线手套外又加了无指手套才敢推开里屋的门,她现在还没灶台高的小孩扛冻,要裹严实点。她还记得医生嘱咐她得好好保养,那名词叫什么没记住,反正是好好养着还能多几年好活的意思,现在这体格确实烂得好笑。她怕受冻后咳嗽得上不来气,做不了事。这几年过来也习惯多穿点了,就像戒了前些年离不了手的烟。
出外屋门时候太阳刚冒头,因为有雪,显得比平常更亮,各家的鸡挨个叫起来,冬天不比其她季节,人们总会懒点,不愿意出被窝,多等到暖和点再喂鸡,许乐亭早起也并非因为勤快,她家也没养鸡,只养了条小土狗,今年秋天从隔壁大爷家要来的,有点傻,不认人,见谁都晃尾巴,现在搁外屋睡觉呢。她想堆个雪人,三十多的人了还这么幼稚,她自己也打心底里笑话自己,但没法,她就是喜欢雪,从刚记事到现在。
隔壁大爷岁数大了觉少,这个点也起来了,在院子里遛弯,她冲大爷喊了声:“聪聪他们今年还回来过年吗?”
大爷侧着头又问了遍:“你说啥?我没听见!”
许乐亭拉下口罩喊得更大声,喊完忙拉回去,还是咳嗽了两声,这回大爷走近来,听清楚了:“哎呀,这大冷天的,乐亭你快上屋歇着去吧!今年雪这么大,咱们这这疙瘩忒冷,我让他们别回来了,再给他们冻感冒咯,聪聪孝顺,非要回来看爷爷,到时候呆半天就让他们回去吧。”
乐亭摆摆手:“聪聪是个好孩子,您老人家将来有福享。要有啥活计喊我声就行,我没事,穿得可厚实了。”
大爷应了声,接着溜达去了,乐亭是个好孩子,勤快,热心肠,不饶舌,他一个老头独居,乐亭成天给他帮忙,干活也麻利,长得一表人才,过去是个多周正的好姑娘,这样好的年轻人上哪找去,可惜年纪轻轻就得了这种病,对不上乐亭这个名字,药永远也停不了了。
大爷走远了,许乐亭才蹲下开始搓雪球,当着长辈的面玩雪太害臊了,她做不来,往攥出来的小雪球上堆雪,有铅球大后来回滚,她小时候这么做,现在还是这么做,这样旧的东西让她欢喜,好像她从没离开过村子,爹也没走。
她是村里少数出去闯荡过的人,当时她刚十几岁,虽然比同龄人更沉闷点,看着稳当,内里却跟所有小年轻一样,觉得自己本事得不行,只背了身衣服跑到了城里,跟着一个招工大哥的叫喊,坐上辆南下的大巴飘去大地的最南边。她被大哥介绍给了一家瓷砖厂去面试,高大的身子和干爽的口音夹在一群身材瘦小,讲话尖快模糊的南方人中格格不入,后面她知道,这些人同样不是本地人。她照着面试的人给的参考答案抄完了安全培训试题,还帮邻座阿姨抄了一份,阿姨喊她美女帮个忙噻,她红着脸照做了,她不会拒绝人。好在面试官对此毫不在意。
“念到名字的和我去试工,张某某,李某某……许乐亭,许乐亭?许乐亭!”
第二声“许lè亭”被问到时,她才意识到是在叫她,她在老家叫“yào亭”,她这辈行“亭”,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希望她不要再吃药,取了个谐音“乐亭”,她这才应声,收获了一个白眼。
……
她在一声声“lè亭” “yuè亭”中迷失在钢筋森林,十六小时的工作与厂房的噪音捕获了她,啤酒,香烟,槟榔咀嚼着她,她呼吸着工业的水雾,咽下不合口味的重盐重辣椒的饭菜,在一万根直立着耸入天际,鳞次栉比的断指中窥见自己的未来,那手指根部流出的乌黑发臭的血在红色的土地漫延,汇流成小溪、大河,洼出一片浅湖,她和同样灰扑扑的人们站在湖里,望着手指群空隙间灰黄的天,思乡的眼泪,辛勤的汗水,稀释着污血,填高了湖面,不知粘稠的湖水淹没她们的脚背、小腿、大腿……
直到旁边人的倒下,扑通一声,像鲤鱼跃出水面后的回落,是当初要她帮忙抄安全培训的阿姨,她跌倒前咳出的血比湖里的更红,细小的涟漪后再无声响……后面的事太混乱太复杂,她已经记不清,她拒绝了帮他们打官司讨公道的好心人们“今后也继续一起做点什么”的邀请,她自觉没有那样的本领;又拒绝了在医院接受进一步休养的帮助,已经亏欠他们很多了,不愿再麻烦她们。她坐上绿皮火车,在几十个钟头里反复思考如何和父亲开口,要老人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等到她这撮燃过的烟灰和重逢的雪一同落回家乡,她在村口大爷的招呼中找回了“yào亭”的正名,也收获了父亲的死讯。
那一刹那,她先是释然,她为父亲长脸而出门闯荡,闯荡不成回来了,父亲也死了,也好,也好,爹不用为自己难过了,之后才是震惊,悲伤和其她情绪。她安葬了父亲,住回了两人过去的家,用赔偿金翻修了三间正房,抱着命不久矣及时行乐,冲动地买了一辆红色的机车停在厢房,与淳朴的农村小院格格不入。尘埃再次落定后,她只是堆起了雪人,就像现在她在做的一样。
来春她会在祖辈的田地里种下玉米和大豆,就像她回家的第二年,就像她刚学会走路时第一次踏入耕地,就像埋在这片土地下,曾和她现在一样,面朝土地,背朝天的祖辈们。
周三、四这两天的夜班,许空集会到得更早一点,因为如果早早出门拐去买巷尾一家店很受欢迎的鱼丸,就能在夜晚的热闹蔓延到这家小店门口,形成大排长龙的局面之前率先提上两份鱼丸抵达办公室。
值前一班和他交接的陈芋铃喜欢这个,每次都会拜托他,久而久之许空集就习惯了顺手给她带一份;护士站的小姑娘们也会忙里偷闲地在查房前来他这儿顺走剩下一份的一半;倘若不巧下班之前病人或者病人家属里有小孩子,那剩下半份冷掉的鱼丸许空集也多半是享用不到了。
那家店的地理位置委实是有些偏僻,谁也没有余裕从工作繁重的事务中挤出时间为了一份零食特地改道去排队。一言蔽之,这是有得吃也好没得吃也行的添头,和许空集其人一般,多余又不多余。不过鱼丸可比许空集受欢迎多了,加之大家心知肚明不能当真把许医生的主业变成跑腿,是以最后就演化成了大家谁路过都蹭一口的人情往来。
许空集也说不好自己喜不喜欢这种事,但他向来是温顺又沉默的,谁都可以拜托他帮忙,谁都和他“关系不赖”,但大家都热情又疏离,没有谁是能成为一道去吃饭的关系;分享零食也只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像被绕在线团里一般,一圈又一圈以无尽的旋转和晕头转向一日一日推进着生活。
但今天原地旋转的日子有了些微的变化。当他打开门按下灯的开关要为了值夜班准备的时候,他一眼看见了高高坐在休息室储物柜上方的假面骑士Gazer,金灿灿的,好大一片阴影投了下来。许空集拎着鱼丸退出门去看了一眼门牌,确认了是医院的休息室不是欲望大奖赛的休息室才重新进门。
太过超出认知的事情让许空集那颗毕业时卷了专业绩点第一的脑袋都停止了思考,在完全停滞的状态里,他傻愣愣地拎着鱼丸,想着难不成自己也要加入欲望大奖赛了?许愿要个朋友能实现吗?——这样的愿望会不会太卑劣了?不是真正的友谊吧?归根结底以他羸弱的身体素质和倒霉到底的运气也根本做不了捧回奖杯的主角吧?
……还是从现实一点的角度考虑吧,有可能只是套着皮套的爱好者。但是谁来医院还穿着假面骑士的皮套,况且储物柜这么高,没看到任何工具,他是怎么上去的?
“喔,你来了,通知你一下,你要死了。”还在胡思乱想着,假面骑士高高在上地开口了,没给许空集消化信息的时间,一股脑地把话抛了出来,“死于医闹。”
在他描述许空集死于医闹的惨状期间,许空集如坠云雾之中,一时间什么都听不真切了,等他结束了这种什么都接收不到发着愣的状态,Gazer也收住了演讲,轻轻巧巧地跳下来落在地上:“也不是没办法规避,和我签订契约,只要世界上消失一样东西就让你在消失了东西的世界里多活一天,怎么样?
“要是没兴趣的话说一声就好,别耽误我时间。”
“……所以不是签订契约让我去参加DGP?”
Gazer顿了顿,做了个对许空集来说极度不假面骑士的动作、他揉了揉眉心:“和你明确下,我不是你想看到的那东西,我是魔鬼。”
和我看到的东西性质也差不多嘛……许空集胡思乱想,随后磕磕绊绊地开口,一和陌生人说话他就这样,做了医生都没能改过来:“能、给我点时间思考下么?这么突然地说,恕我实在没有准备……”
“要准备什么?”自称为魔鬼的假面骑士不解,“关乎性命的好买卖,怎么想都不该拒绝吧?”
不对,它不懂。许空集苦着脸想。要活下去也得有个理由,求生欲是珍贵的有分量的东西,做医生这么些年拼命想活的和放任生命离开的人他都见过,大多数人即将离开世间时哪怕昏迷着也有千般万般的不舍,孤苦无依的人也会为了家里楼下常喂的流浪猫还没找到托付而萌生活下去的愿望;然而作为宣告“无能为力”的人,这事真轮到他头上的时候,他居然找不到什么理由或者牵挂让自己去答应这个交易。
——这样的生活真的有存在下去的必要吗?
——没有朋友、没有价值、日复一日……找不到意义的生命还有出路吗?
话语沉寂的静默里,许空集的手机闹钟响了起来,到他该上班的时间了,他下意识向魔鬼说了声抱歉,打开手机关掉了象征着夜班开始的闹钟,顺势看了一眼消息,陈芋铃给他转了钱,并一句道谢。他大梦初醒地匆匆打开储物柜放东西,旋即换上了白大褂。
柜门上贴着陈芋铃给他贴的便利贴,内容是今天来了个受伤的警察以及病房号,不出所料是个工作狂,千万留意他有没有私藏罐装咖啡,现在还不能喝那个东西。
“我得去查房了,”许空集的声音有点抖,他正忙着把白大褂的扣子扣上,把胸牌拨正,“晚点回复您,可好?”
魔鬼只说:“过时不候。”
果然是这样的,没有人真的在意他的想法,哪怕是要和他交易的魔鬼。许空集的心里没来由地涌现怒气,他重重按上储物柜的门,突兀的金属碰撞声让魔鬼侧了侧头。
“那就答应你好了!”哪怕没有存续世上的意义、哪怕在此地举目无亲、哪怕憧憬的超级英雄和假面骑士都是他绝没可能成为的人物,他仍然依着本能喊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答应你,和我交易!”
魔鬼完全没有成为他愤怒源头的自觉,只是合拢了双手,公事公办地说着:“既然如此,契约成立。明天,‘咖啡’会消失,而你会活下去。”
许空集眼前的世界卡顿了一秒,紧接着那个皮套就从他眼前凭空消失了。他按着柜子的门,金属的冰冷感后知后觉地传达过来,耳边沙沙响着,房间里除了他再无一人,也没了使用语言的必要。
他把最后一颗扣子扣好,又把鱼丸从椅子上挪到大家凑钱买的冰箱上搁着,开门走了出去。
我会活下去。他咀嚼着魔鬼的话,咬碎了词句咽下肚。一个人在这个了无意义的线圈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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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大程度的胡诌,因为没有认识的做医生的人给绝望的文盲我采访。
出现在休息室里的魔鬼:和主管关系很好的上班族,公事公办的效率派,如果一份交易没达成就会高速赶去下一个客户那里。经历过一些事,导致其失去了自己本身的形貌,换得任何生物都能从其身上看见自己认识的生物的能力,全天候全自动开启,跑业务非常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