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玄,男同,over。
10 决裂
“胡闹,朕不同意。”
以往他同叶白溪说话时向来和颜悦色,此时却神情冷漠,让叶白溪不太适应。
片刻后,叶延缓和神色解释道:“广垣国力强盛,秋阖国力微弱,力量不对等的结盟,无异于羊入虎口。况且,傅雁笙在广垣也做不到一锤定音。我决不会把秋阖的未来押在他身上。”
叶白溪轻声“嗯”了一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叶延走到叶白溪身前,如往常一样轻抚他的头,带着歉意说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从你出生开始就决定了你的一生,对你来说不公平,但是这个计划已经耗费了几代人的心血,甚至连你的娘亲都为此丧命,你也不想让这几百年的牺牲都白白浪费吧?
“你会成为我们的史书中最伟大的人,秋阖国世世代代都会铭记你,你的雕像遍布每一座城池。白溪,你不能让所有人失望。”
叶白溪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轻轻点头。
叶延露出笑容,深出双臂抱住他自幼疼爱的弟弟,说道:“溪,父皇在你出生时曾告诫我,不要同你多走动,羁绊太深对我们双方都没好处。
“但我总是偷偷来看你,因为我想让你不那么孤单。哥哥待你是问心无愧的。
“牺牲,是身为皇室成员的责任,秋阖国需要你牺牲时,你就必须牺牲。同样的,秋阖国需要我牺牲时,我也必须牺牲。这是我们都不能逃避的宿命。”
……
……
叶白溪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向傅雁笙,他们之间隔着寄春山的护山大阵。
他淡漠地说道:“我想我在信里面经说得很清楚了,此生不再相见,你还来找做什么?”
长时间的破阵和嘶吼让傅雁笙十分疲惫,嗓子也沙哑了,他茫然道:“哥,你上次不是答应我考虑结盟的事……”
叶白溪答道:“我只是答应你会考虑,没有答应你一定同意。”
傅雁笙张了张嘴,只觉得心和嗓子一样痛涩,半晌才哀求道:“哥,不结盟就不结盟,你别不理我好吗?你马上就要走了,就让我多陪你一段时间吧……”
叶白溪打断他:“够了,我是秋阖国皇室,你是广垣国皇室,你也知晓,我们总会是敌对关系。如今离预言应验之时也没多长时间了,自当避嫌。”他顿了顿,补充道,“从来立场不同,一开始便不该相交,如今也不过是纠正年少的错误罢了。”
“年少的错误?”傅雁笙没想到叶白溪会这么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哥,你知道我是一直心悦你的,我能为你抛弃我的一切,难道你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只是错误?难道你就从未对我动过心?!”
叶白溪道:“从未。”
傅雁笙凄惨地笑了两声,突然发疯般指着叶白溪咆哮道:“你敢说你不爱我?叶白溪,你敢说你不爱我!”
叶白溪冷眼看傅雁笙如跳梁小丑,似是为了让他死心,他开口道:“天道为证,今日若弟子对傅雁笙心存私情,国灭、身死、道消。”
天道金光在穹顶之上闪烁片刻,证明誓言生效。
叶白溪道:“你满意了?”
长久的寂静。
不傅雁笙突然笑起来,起初是轻笑,紧接着化作大笑、狂笑,笑到双腿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跌倒在地上,笑到泪流满面,状似疯狂。
叶白溪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发疯。
傅雁笙歇斯底里地又哭又笑。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面上已没有了先前的失态,只剩下疲惫和麻木。
傅雁笙抬眼看向叶白溪,轻声道:“哥,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一定会。”
说罢,他如行尸走肉般离去。
……
……
一位满脸胡须的汉子将手中密信向桌上一扔,嘿笑道:“这几个上不了台面的小国也想在大争之世分一杯羹?你要是不和我说,我还真想不到他们竟能制定出如此荒谬的计划。”
傅雁笙笑道:“乌合之众的联盟罢了。只需将领头羊杀掉,剩下的就会重新变成任人宰割的家畜。虽然你我两国终有一战,但先将这些杂碎清理干净,也省得横生枝节。”
赤嵬国的大将军点头同意他的说法,转言道:“不过,我可听说你在秋阖国有旧,不会是想联合秋阖国给老哥我下套吧?”
“你怕了?”
“我会怕?”将军狞笑,目中流露出嗜血的凶光:“你要是敢给我下套,老子连你一块砍。”
……
……
广垣国与赤嵬国联攻秋阖,不到两个月便打到秋阖国都。
赤嵬统帅下令屠城,秋阖皇室全员自裁于城门,请君封刀。遂活万众。
11 无仇
暴雨猛烈地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
秋阖皇宫门前,白衣浸血的修士迎着无数银甲侍卫一步步向前走,却无一人敢拦。
他每向前踏一步,侍卫们便后退一步。天边雷霆劈裂,雨水声、雷鸣声、脚步声、铁甲碰撞声,所有声音交杂混响,在他耳中却只剩一片嘈杂——濒临极限的神经已经不足以将它们辨得分明。
就在侍卫们退无可退之时,宫门突然被打开。暖橘色的灯光如溪水一般流出来,照亮这个落魄的游魂。
连续半个月不眠不休,几乎一直在和人厮杀,疲惫和虚弱让他的身躯不再似以往那样挺拔。他的脸上生起胡茬,湿透的头发纠结缠绕,掩盖住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门打开后,一袭黑衣的傅雁笙抱着秋阖皇室在俗世仅存的血脉出现在叶白溪眼前。
叶白溪麻木面庞终于有了变化,他痛苦地看着在襁褓中哭闹的婴儿,哑声道:“把他还给我。”
“还给你?”傅雁笙摇头,继续道:“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代价才从魏将军刀下抢来的。而我,和你毫无瓜葛,你一来就开口索要我珍贵的战利品,真是好没道理。”
“……”叶白溪问道:“你想要什么?”
傅雁笙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轻声说道:“哥,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我保证这个孩子会平安健康地长大。”
“你威胁我?”
“是啊,我威胁你。”
叶白溪气得发抖。他闭上眼睛,慢慢地松开了手中的剑。忍冬落在地面上,发出清脆一声哭。
……
叶白溪被囚禁在秋阖皇宫半年,后来傅雁笙回广垣国述职,他终于找到机会带着自己的亲侄子逃走。
经过一段时间的漂泊后,他聚拢秋阖国流亡的百姓,建立了青引村。
而在这些事发生的时候,一道漆黑的光射入梅庭的废墟中,一抹残魂在混沌神力的催发下化成了人,飘然下山。
……
……
叶白溪回到玄幽的小院时,看见傅雁笙在喝酒。
他喝的不是玄幽备的甜酒,而是自己储物戒里的烈酒。地上已经堆满了空酒坛,但他依旧一杯又一杯地灌自己。
察觉到叶白溪回来,他放下了酒杯,撑着头目光迷离地看向他。
他醉醺醺的,又委屈极了,十五岁的傅雁笙如果这样看叶白溪,已经要开始掉眼泪了。
叶白溪别过头去,轻声道:“玄幽将他的出身告诉你了。”
当你叶白溪的师父怕他放弃计划,割除了他的幽精之魂、雀阴之魄,所以能断情绝爱。魂魄不全,虽不能入轮回,但不影响飞升,因为飞升只是一场道果的吞噬。
梅庭战乱后,封印这一魂一魄的阵法被破坏,招来混沌天道的注视,于是一位天道使者应运而生。
傅雁笙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叶白溪身前,将他的头掰正,稍微弯下腰和他的眼睛平齐。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就决定了?”
“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自己可以决定。”
傅雁笙突然发疯一样咆哮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叶白溪同样扬声道:“难道你率兵攻打秋阖国的时候告诉我了?!”
傅雁笙浑身一颤,他像犯了错的孩子,无助地看着叶白溪:“哥,我错了,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你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不要、不要去飞升,好吗?没有你,我在这世界上也是孤魂野鬼了……你不要去救其他人了,救救我可以吗?我求你……”
叶白溪目光复杂,叹息般说道:“国破家亡,魂残魄缺,难道你觉得我这样活着会好过?”
傅雁笙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他将头靠在叶白溪肩膀上失声痛哭。
12 结局
叶白溪又和回到了广垣皇宫,继续自己的米虫生活。
两个月过去,任凭外界风起云涌,他自顾在宫墙里游手好闲。
魔教正式立教了,教主却不是之前一直担任教主的商赤心,而是副教主玄幽。赤巍国又进行了一轮征兵,规模庞大,想必这批刀枪磨好后是要见血的。
午后的日头暖,傅雁笙在御花园考校叶无愁功课。
之前叶无愁读的书都是叶白溪挑选的,而叶白溪在梅庭所学又与世俗所需出入极大……简而言之,孩子的教育完全被叶白溪耽误了。
叶白溪也明白,如果叶无愁长大后想入世,自己是无法为他提供帮助的。所以当初傅雁笙以此来要挟他时,他只能束手就擒。
——当然,傅雁笙绝不同意这是要挟。在他眼里,这是他想叶白溪之所想忧叶白溪之所忧的重要体现。
可喜的是,虽然叶无愁被叶白溪耽误了很久,但孩子悟性高天分好,学什么都很快,一番考校下来傅雁笙龙颜大悦。
在傅雁笙担负起辅导孩子功课的重要使命时,真正的家长叶白溪在一旁打盹儿。
“我都来了,你怎么还在看书呀!快点陪我玩儿!”
清脆如铃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叶白溪睁开一只眼,瞧见位身着宫装的小女孩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跑来。待离得近些,小女孩儿看见了傅雁笙,“哎呀”一声放慢脚步,规规矩矩地走完剩下的路,朝傅雁笙行了个礼。
叶无愁挠头,为难地说:“今天我叔在,我想和他多待会儿……”
“得了,一边儿玩去吧,你叔一会儿还有事要做。”叶白溪挥手打发了他,于是两个小孩儿开开心心地离开了。
傅雁笙合上书本,看着叶无愁远去的方向,问道:“真不和他道别了?”
叶白溪摇头:“我向来不擅长告别。”
傅雁笙点头:“是啊,你总是不辞而别。”
叶白溪白了他一眼:“到时候你帮我说。”
“好,之后我就和他说,我是他亲爹。你将他交还给我后,云游四海去了。”
叶白溪愣道:“你认真的?”
傅雁笙笑道:“我欠他的。”
……
……
条条山路通大罗。
天狗食日之时,现世与天道的隔断会被削弱,大罗山便会将自身投影到凡尘。
它并非是直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而是将自身所在空间同凡尘所有山脉建立起联系。届时,无论从哪座山脚出发,天命所钟之人——身怀大运或大势的人——都能抵达大罗山。
一个半步仙人,一个人间帝王,自然是有资格登山的。
浓雾遮天蔽日。叶白溪的须发在行进的过程中逐渐变白,忍冬剑悬空在前指引方向。在他身后跟着傅雁笙。
雾气渐衰,天换地改。此时的天漆黑如渊,两轮硕大的明月如一双眸子般凝视登山之人。
在他们之前,已又一位黑衣人先至。他负手而立,欣赏着天幕之上的圆月。
正是玄幽。
听到身后的声响,玄幽轻声叹道:“这便是我今生所见最后的月色了。虽然,我这一生识月不多,但好在这最后一次是至美至盛的,也算不虚此行。”
说话,整个人溃散成一片光点,融进叶白溪体内。
——飞升者需运势俱全,如今的叶白溪只有运,玄幽用成立魔教帮他补足了势。
魂魄补全,运势盛极,无尘心法自行运转起来。那道一度断绝的天路再次连通,仿佛水到渠成一般,叶白溪的境界一跃而至人仙之巅。
他回头,含笑看向傅雁笙:“这次破例,和你告别一次,有什么要说的吗?”
傅雁笙问道:“这辈子,在最好的那种可能下,我们能拥有一个好结局吗?”
叶白溪推演了一番,摇头道:“不能。”
“下辈子呢?”
叶白溪笑道:“下辈子,看你表现吧。”
傅雁笙点头:“好。”
简短的告别结束,白色的修士闭目又睁,这世间便又多了一位仙人。
他提剑斩向明月,煊赫的亮光在顷刻间迸发而出,世间仿佛只剩下刺目的光芒。光芒散尽后,天上少了一轮明月,多了一片星尘。
自此,人世间不再有审判的利刃,只剩下冥冥中因果的轮回。
……
……
战乱三年,高祖一统天下,建国为尧,旬崩世。太宗即位,励精图治,使得政通人和,四海之内歌舞升平,史称“明景之治”。
——《尧书》
(正文完)
番外:所求
五岁之前我随着云姑四处漂泊,过的都是穷苦日子。她为人浆洗衣裳营生,赚一点微薄的收入,还要带着我这个拖油瓶。
于是我从小学会了嘴甜,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讨人喜欢,这样隔壁的王叔兴许会给我两个肉包子,胡姨也会偶尔给几张糖饼,我与云姑的饭食便能改善一些。
云姑身体不好,在我五岁那年便香消玉殒了。死前,她说我是赵贵妃的孩子,只是时局所迫不得相聚,她说我的亲生母亲无时无刻不念着我,待到她母仪天下便来接我团聚。
我心中其实是将云姑当作亲母的。至于我那远在天边的真正亲母,太过飘渺也太过无望,我连想象都不知道该如何想象,更别说体会到她姑妄说之的爱了。
云姑把我托付给她师兄,于是我随从白发的道人登上寄春山,步入梅庭。
自此,抖落满身泥泞,登阶上仙庭,见到了叶白溪。
我想,对于任何一个凡夫俗子来说,想要亲近他那样漂亮又干净的人都是一种本能。
未需我多费力讨好,他自始至终对我百般体贴关爱。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把他想要得到的疼爱赋予了我。
他也只是想被人爱罢了。
没关系,我也能爱他。我自然是爱他的,从见到他第一眼就爱他,随后又在经年累月的相处中步步深陷。
亲情,友情,爱情……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到底应该归属于哪种形式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我们只有彼此可以爱,也只能从彼此身上感觉到爱。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七年。
七年之后,来自广垣皇宫的使者接我回宫,迫使我与他辞别,迎接福祸未卜的前路。
母亲对我说,我出生时她尚只是一个妃子,彼时先皇后还在世,一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生下我后,自觉不能保我平安长大,更会因我的存在促使皇后对她痛下杀手。于是她谎称生的是个死胎,暗中遣人将我送出宫去。
后来先皇后病逝,她又诞下一名皇子,荣登后位。又过六年,她才寻到我这个遗落多年的孩子,要风风光光地将我接回去一家团圆。
但是一切都太晚了,我十二岁了,早就过了需要母爱的年纪。她望我时眼中亦只有愧疚。我们相处时就像一对礼貌但生疏的宾客,她周到,我客气,想亲近也无法可行。
倒是我那小我六岁的弟弟,同她甚是亲密,甚至可以说被骄纵坏了。我遥遥见他们在御花园中游乐,那是真正亲密无间的母子情分,可惜我此生恐怕无福消受。
我倒不嫉妒,只是有点想我哥了。
非常想。
话说回我弟弟。
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见我第一面时便将滚烫的茶杯砸到我身上,像守护自己领地的小兽般的神色凶狠。
“你回来做什么?抢我的皇位么?”这是我乖巧可爱的弟弟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当时母亲甚是惊慌,却最终没有舍得责骂他,只是代他和我道歉,说弟弟还小,让我不要怪他。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让我忍。
在刚归家的长子和从小看着长大的幺子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弟弟对我的态度一直是充满敌意的,诚然,这也是导致我与母亲感情一直无法亲近的重要原因。
但我并不是那么的在乎,即不在乎跳梁小丑般的弟弟,也不在乎顾此失彼的母亲,更不在乎弟弟视为己有的皇位。
后来长大些,母亲问我是否有意继承大统,我说无意。她哭了,我分不清她那时的情绪是愧疚多一些,还是如释重负多一些。
在那之后我自请从军,远离家中勾心斗角的把戏。
军旅生活很苦,将军是个刻板的人,并未因为我的身份优待我,反而训我训得比他人更狠。出生入死中,我结识了很多朋友。
后来我将他们的骨灰一一送回故里。
有些,是死在战场中的。但更多的,死在了天罚下。
在军中那几年,我得了空便去寄春山找我哥,但从未回过广垣皇宫。等我再回到那个所谓的家中时,我的母亲已病重难治,只剩下一口气在。
她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来见我的。待我跪在她的床榻前时,她用她那被病痛害得枯干无神的眼定定地望着我,说了两句我已听腻了的话。
她说,她对不起我。
她问,你会和你弟弟争吗?
我说不会。她让我发誓。
我指天为誓,若今生意图染指皇位,则孤寡一生,不得好死。
她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她走了。我原以为我不会为此伤心,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这样。
我很伤心。
命运好像总要把我珍视的东西一件一件收走。
我去了寄春山,见到了我那越来越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哥。或许是母亲亡故的刺激,我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想要反抗命运的想法。
我想要留住他。
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想要留住他。
我邀请他同我结盟,他意动了。
于是,我开始结党,夺权,排除异己。我获得了庞大的权力,即使弟弟登基,他在朝堂中的话语权也远弱于我。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封我为摄政王。我知道,他对我早就存了杀心,但我不在乎。
我很高兴,因为我终于能够代表广垣国与秋阖国结盟了。我快马加鞭奔赴寄春山,想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但他却和我说他反悔了。
他说,他走他的登天道,我过我的红尘桥。分道扬镳。
他说他并不爱我。
但是,他怎么能不爱我呢?
难道他在花树下拭剑抬首与我对望时,只我生了情愫?难道星夜下我和他并肩饮酒时,只有我心有非分?难道数年春秋相依为命,只有我情思深种?
可他请天道证心,天道回应了他。
也明证了我一厢情愿的痴想。
我无法接受。
既无法接受他不爱我,也无法接受他要离开我。
掺杂着报复的挽留开始了。你要为了你的家国合天道,那我灭了你的国,屠了你的家,你又能再为谁牺牲?
赤广联手,不费吹灰之力便攻破秋阖国。为阻止大军屠城,秋阖国皇室成员尽数自裁。
缺了秋阖的国运,他临门一脚的飞升再无指望,就这样被我用肮脏血腥的手拽下了神坛。
我用他侄子的命做要挟,将他囚禁在秋阖皇宫。我获得了满足的快感,同时,我开始后悔了。
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与赤嵬国联合向秋阖开战一事,我并未得到皇帝的允许。从战争打响的第一日起他便下旨命我停战回京面圣,但我从未理会,直到如今已经是第七道圣旨。
这次,我欣然接受了这场鸿门宴。
我知道这是一场鸿门宴,但我欣然接受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继续留在这里,该怎么面对我哥。
我吩咐看守他的人假意疏漏,好让他顺利逃脱。他带着那个婴儿远走高飞了,获得了他此生从不曾有过的自由。
那一刻,他是开心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
恨一定是多一些。
回京之后,我反客为主,逼宫造反。
就这样,我名副其实地站在了广垣国权力的顶峰。
我获得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番外:不悔
我叫商赤心,出生苍渚——传闻中的海外仙岛,修仙者心目中的圣地。
尽管在修者中极具盛名,苍渚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小岛。岛上的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还有小部分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的修士,所有人一起劳作,一起生活。
我的父母是普通人,但师父看我天资不凡,打小就带着我修行,我跟着他稀里糊涂修到二十五岁。
修士平素也少不了劳作,劳作之余还要争分夺秒地修炼,很是辛苦。在我二十五那年,我突破了一个境界,趁着师父开心,我问他:“为什么要修炼?”
小岛与世无争,师父不染尘缘,一把年纪仍是一副青年模样。听到我的问题,他答道:“为了活着。”
“怎样活着?”
“长长久久地活着。”
“修士为了不沾因果,禁忌颇多,活得再久,不也只有无趣?”
我的问题师父答不了我,我决定自己去找答案。
我离开了苍渚,准备对岸看看。临行前,师父给了我一个白色吊坠,非石非玉。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天道铁券。
师父是懂我的,刚着陆,我就杀了一众豪强。后来,我仗着一身法力欺男霸女……啊不,劫富济贫,一时也称得上逍遥快活。
只是看得久了,我也腻了。世上的贼太多,我杀不完,受苦的人太多,我救不尽。
如此三年,心灰意冷,只想乘舟归家。
就在那时,我遇到了叶玄幽。
我遇见他时,他在杀人。
他在五感被封、灵力枯竭的状态下,将几个打他主意的贩子全杀了,不过自己也落得奄奄一息。
看在同是修士的份上,我为他疗伤。
虽然无法直接交流,但好在我们都是修士,能用神念沟通。
听到我的“声音”时,他非常开心,说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是他第一次与人说话。
同样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暗自将那天当做纪念日,每年的那个时候,他都会想方设法地拉着我喝酒。
我们相伴游历了许多年,共赏山河美景,结识江湖好汉。路见不平之时,他谋划,我行动,做了不少仗义的事,真是一段快活至极的日子。
在这期间,我为他解除了许多道封印,只剩下眼与口两处无法可想。几次尝试未果,他说用灵视也能感应万物,传音也能与人交流,便不再理会了。
有次我们一起喝酒,两人都有些醉意,他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酒气上头,仰天长啸,大言不惭地说我想改变这个世界。
说完,我觉得有些尴尬,刚想假装喝断片了,就听到他郑重地回应我:“好,那我们就改变这个世界。”
然后,他便开始重组魔教。
我一直都知道他很聪明,但没有想到他竟然这么聪明。
无论是阴谋诡计蛊惑人心,还是合纵连横排兵布阵,他都手到拈来。不知不觉间,他汇聚了众多零散的魔修,掌握了一顾不容小觑的势力。
我见识到了他狠毒的一面,却并没有因此生畏。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可能是因为他依然和我喝酒聊天,也可能是因为我傻。
他算计了很多人,也帮助了许多人。他在山林之中开垦出一片世外桃源,接引许多活不下去的人来到这里,让他们过上温饱自足的生活,他们的孩子甚至能在学堂中读书。
渐渐地,我也意识到,他并非是为我在做这些事。
如果让我选,我会选择维持现状,一辈子和他救苦救难。但我知道他所求更甚。
魔教和我们的声名越传越广,那位白衣的修士也闻声而来,一剑把叶玄幽捅个对穿。
血流了我一身,我抱着他的手都在抖,他却笑着同我说:看到了吗,那是他哥。
语气还有几分欣喜。好像刚才都生死厮杀只是兄弟间一场游戏。
为他解开最后的封印时,他细细地看着我,很是新奇。
他说,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的样貌,和想象中出入不大。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亮晶晶地像星星。
我问:“你曾说叶白溪一心求死,难道你便不是吗?”
他答:“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想活着的,但是我需要去死。活着很开心,谢谢你带我活这一遭。”
然后他就这样死去了。他死的那日天地变色,天道震鸣。
长夜厚葬了他。
在他死后,我遵守盟约,率领魔教中人协助傅雁笙对抗赤嵬。
经过三年血战,赤嵬国主投降,天下一统。
傅雁笙封我为异姓王,赐禄州为封地,我便在这里安置之前陆陆续续收留的人。
没多久,他便驾崩了,我们四个也只剩我一个还留存于世。
我在禄州办了家书院,天下贫贱子弟皆可来此求学。本来是为了照顾那些战死者的孩子,后来到此读书的人越来越多,书院的名声也越来越大,三十年过后,得了一些虚名,也不值得提了。
坊间有传闻,说我是仙岛渡来的仙人,特来俗世点化众生,说得花里胡哨。
我回想起记忆中那座岛屿,只觉人生如一场大梦。
五十年后,我垂垂老矣,命数终是到头了。
鹤发童颜的仙人来到我床前,那是我的师父。他模样一如往昔,我却老了。
师父轻声问我:“舍长生而取蜉蝣,弃安乐而步崎途,可曾悔过?”
我回首一生风雨,胸中不由得涌起豪气万千。
我坦然答道:“不悔。”
然后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05 圈套
有山名大罗,不显形于俗世,寄身于虚冥中。
大罗山并不是一座真正的山,而是古今飞升者的刻道之处,是无数规则和概念的汇集之处。
上古时期,偶尔会有修仙者在冥想中顿悟,步入道的世界遨游,那时候,它在不同人眼中呈现出不同的形态。
最初的圣人是在当世最高的山脉上飞升的。他飞升的时候,大罗应召显露,天下修士皆有所感。此后,大罗便是一座山了。
这是修仙者梦寐以求的圣地,只要找到它,理解三千大道便如探囊取物般简单。这是真正的大机缘。然而,既是机缘,那就只有有缘人才能得到。
随着天道的自我完善,能够偶然闯入其中的修士越来越少了。到如今,只有身怀大气运的人能够接近它。
身怀大气运的人,便是它的有缘人。
……
……
“当初魔教问世后曾盛极一时,却如昙花一现,很快便被九国朝廷联合清剿,此后再未成过大气候。偶尔有枭雄称首,但也没掀起什么风浪。
“不过,听说现在的魔教教主来头不小,没准真能让他在这风云将变的时候搞出点名堂。”
傅雁笙行于街头,一边打量平阳城内的行人一边说道。
叶白溪回道:“十二年前,隐世仙门明镜岛当代首徒商赤心入世行走。修心未半,不忍人间疾苦,拔刀怒斩十二豪绅恶吏。随后,他自断与师门的联系,孤身持刀行侠天下。
“再六年,商赤心登顶魔教。他在魔教内部肃清整纪,举起救世的大旗,扬言要革新天下秩序,倒也吸引了不少英雄豪杰。”
“听起来像个好人,那为何哥要一直找魔教的麻烦?”
“商教主高风亮节,我亦敬仰。但我怕他的一腔热血被人利用,反倒做了坏事。”
“你是说,副教主玄幽?”
“没错。玄幽是被混沌天道选中的人,恐怕是想动摇秩序天道的根基。如果秩序天道有损,邪魔复苏,当世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力量,将会生灵涂炭。”
“如此说来,真是个祸害。为何其他仙门无人关注此人,莫非此人来历他们不知晓?那为何哥你会知道?”
叶白溪没有回答傅雁笙的问题,他站定,沉默片刻后突然说道:“稍后我便去刺杀玄幽,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自行离开平阳城。你自己看时机离开就好,我在城外十里处的山神庙和你汇合。”
说完,他轻轻一跃上了屋顶,几个踏步便不见了踪影。
傅雁笙:“……”
好生硬的转移话题方式。
“罢了,且先去此地最好的酒楼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带回去给哥尝尝。”
……
买到想要的情报后,叶白溪前往赵府旁边的一条小巷中潜伏。
赵府是一位富商的府邸,而这个富商是魔教的外围人员。这几日府中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正是魔教的副教主玄幽。
叶白溪等候多时,终于等到一个仆从提着菜篮向赵府走去。叶白溪一掌击晕这名仆从,将他拖到巷子里。不久后,叶白溪易容成仆从的样子提着菜篮走出,成功混入了赵府。
叶白溪看过赵府的地图,顺利地走到厨房把菜篮放下。正是晚饭的时候,厨师使唤他将刚做好的饭菜给厢房的客人送去,刚好省得他再找理由接近玄幽。
叶白溪端着托盘走到厢房门前,刚要敲门,里面却先传来一声:“道友请进。”
叶白溪面色冷了下来。里面的人不是玄幽,是商赤心。
这是个圈套。
……
另一边,傅雁笙在潭星楼点了满桌的饭菜未动,站在窗户处俯瞰华灯初上的平阳城。
一位头戴黑色帷帽的不速之客推门而入。
……
商赤心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进去聊两句也无妨。叶白溪推门走入,将托盘往桌子上一放,坐在了商赤心对面。
商赤心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茶,自己一杯,叶白溪一杯。他也不着急说话,悠哉悠哉地品着香茗,只等叶白溪先开口。
叶白溪闭目思索片刻,抬眼道:“消息是你们放出去的,目标不是我,是傅雁笙。”
“道友聪慧。”
“伤害他对你们没有好处,玄幽是去谈合作的。”
“正是如此。”
“在他们谈完之前,我是走不掉了?”
“有心邀道友品茶,道友何必如此戒备。”
叶白溪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抬起茶盏端详一会儿,喝了一口又放回桌上。他道:“玄幽此人目的不明,不似善类,道友为何助纣为虐?”
商赤心摇头道:“何来助纣为虐一说?要是细论,颠覆现有秩序是我之所愿,倒是他一直以来在帮助我。
“如今这世道朝廷腐败,虽然号称盛世永续,但街头多有饿死骨,乡野遍地饥民。不满的人多,敢反抗的却少,这都是因为头顶有那天规压着。”
“再说,你和他之间关系匪浅,不说亲如兄弟,也不该是如今这般形同世仇呀。你总是把他想得太坏了。天道只是天道,无善恶之分,道友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叶白溪反驳道:“我和他终不能同存,道友也该懂得这个道理。天道无善恶,但对人有好坏,如果抑制秩序放纵混沌,地底邪魔必将重现于世,届时人间又将生灵涂炭。”
商赤心再次摇头:“如今的灵气浓度早已大不如前,古时修士有移山填海之能,我辈修士却只能用些许法术。人族落魄至此,需要大量灵气才能存活的邪魔岂能还似从前那般威能?人族的军队去对付它们绰绰有余,虽然可能会流点血,但有外患存在正好能凝聚人心。”
“这只是你的猜测。若它们不呢?你拿天下太平去赌?”
“太平,呵呵……上位者的太平罢了。你从小锦衣玉食,就算落难,也过得滋润。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没这样的好运气。他们吃不饱穿不暖,辛苦劳作一年,所得却尽数被官府收走,最终落个饿死冻死的下场。他们如此,后人世世代代也如此……”说到这里,商赤心的语气带上怒意,愈发激昂:“这些血气积累又何其浓郁?难道就因为你听不到他们的哀嚎,看不见血流成河,这个世界就太平了吗?!”
叶白溪听到这些质问,心中也是苦涩,但他仍然不同意魔教的做法:“难道你去问这些人,一半是人间祸乱,一半只是一个温饱的可能性,他们就愿意赌了吗?你们只是强拉着全世界上赌桌罢了。如果输了,当前的文明或许会就此断绝,没有人能够承受这样的代价。”
见叶白溪已经部分接受他们的理念,商赤心露出笑容,诚挚道:“我们不是在赌,邪魔无法再威胁到人类是我和玄幽推算多年的结论。日后我们自然会用事实证明这是对的,到时候还得请道友助我们成事。”
“在你们能证明这一点之前,我们仍是敌人,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杀掉玄幽。”
商赤心点点头:“一个月后来益州城,我们会向你证明先前的推论。”
06 合作
另一边,一身黑衣的玄幽走进酒楼二楼的雅间,未和主人打招呼便自顾自吃起了桌上丰盛的菜肴。
傅雁笙不惊也不恼,依旧站在窗边看风景。
不多时,一道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抱歉,教中资金素来紧张,没机会接触这么精致的酒菜,一时间情不自禁了,还望陛下海涵。’
傅雁笙眉头抬了一下,对于玄幽独特的交流方式表示意外,但毕竟他曾经也修过一段时间的道术,不算难以理解的手段。
“无妨,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副教主若是觉得哪道菜肴可口,还望告知,一会儿朕多点几份带走。”
虽然傅雁笙没有提起,但是玄幽还是主动解释道:‘我的五感曾经被叶白溪封印,现在依旧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只能用我们教主传授的通心术法和人交流。不过陛下放心,这种术法的信息传递是单向的,我是听不到陛下心声的。
‘至于饭菜,对我来说都是佳品。可如果是叶白溪的话……我觉得这几道菜会合他口味。’
玄幽提袖,苍白的手指依次点过几个菜碟。
傅雁笙莞尔道:“看来,副教主很了解他,也很了解朕。”
‘无论是作为敌人,还是作为朋友,了解你们两个人都是必须的。’
“那你是来和朕当朋友的,还是当敌人的?”
‘自然是来当朋友。’
交谈停顿了片刻。
傅雁笙道:“他的踪迹是你托人透露给朕的。”
‘陛下英明。’
“目的是引我出皇城?”
‘陛下久居皇城,身边有重兵把守,我等魔教弟子想要面见圣上难如登天。见不到,又怎么谈合作呢?
‘当然,相信即便是现在,陛下周遭也有潜藏着的高手保护。但我的见面礼既然已经送到陛下手里,陛下一定能感受到我的诚心,不会蓄意刁难我。’
“你猜的没错,在这个房间里,朕想让你死易如反掌。所以,你接下来说的话,最好让朕满意。”
‘岂敢不谨言慎行?’
傅雁笙从玄幽的心灵传声中听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如何合作?”
‘日后广垣国和赤巍国交战,圣教举全教之力帮助广垣。陛下心里也有数,凭借广垣当前的战力,单打独斗是胜不了赤巍的。’
“条件?”
‘抹除第二天规。’
“你们修士的事,朕能帮上什么忙?”
‘让叶白溪飞升。’
房间里响起一道突兀的声音,傅雁笙把手中的杯子捏碎,血液和杯子的碎片一同掉落在地。
他阴沉地转回身看向玄幽:“八年前我费尽心机阻止他飞升,现在你和我说,合作的条件是这个?”
‘八年前是八年前,现在是现在。八年前你一无所有,行事能够肆无忌惮,但现在你是一国之君,凡事都要为国民考虑,要权衡利弊。
‘赤巍国和广垣国的皇室,都是靠着炼制躲避天规法宝的秘法巩固地位的,这在皇帝之间代代相传。而你为了上位逼死了前任皇帝,想必是不能从他口中得到这个秘法的,这就保不准一些人会有别的想法,暗中投靠赤巍国。所以,抹除天规对你是极大有利的。
‘再者,八年前你为了不让他飞升做出的事……他领你的情吗?后来他过得幸福吗?你们关系因此和好了吗?都没有吧。这几年你早该想明白了,当初所谓的拯救,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傅雁笙愤怒地嘶吼道:“闭嘴!!”
玄幽的传声停了片刻,他依然不断夹着菜,并未对傅雁笙的震怒作何表现。
等到他吃饱了,玄幽放下筷子,起身离开。
走到门前时,他回头又道:‘你心里应该清楚,我说的是对的,只是还需要时间接受。我相信叶白溪最后会同意我的,到时候你想要怎么阻止他,用叶无愁的性命吗?然后呢?让好不容易快要放下过去的他一辈子活在恨和痛苦中?’
傅雁笙看着他,恶狠狠道:“再不滚,朕就杀了你。”
玄幽如一阵烟雾般离去。
……
……
傅雁笙和叶白溪汇合后,一同回到了广垣皇都。
叶无愁是先一步到达的,很明显,他没有想过自己的目的地会是皇宫。在呆滞和惶恐中熬了几天,终于等到自己的亲人回来,飞一般扑了上去。
叶白溪顺势抱起他转了一圈:“皇宫的饭好呀,几天就胖了。”
叶无愁嘿嘿一笑:“还是喜欢叶叔做的饭。”
叶白溪笑道:“我做的饭太难吃了,我都不想吃了。”
07 噩耗
傅雁笙对叶无愁的教育很上心,安排了名师教导。
宫中有位平乐公主,是傅雁笙的侄女,也就是前朝皇帝的女儿,被安排和叶无愁一起学习。
平乐公主和叶无愁年龄相仿,性格有些内向,尤其在傅雁笙面前十分拘谨。起初她总是少言寡语、拘谨怯懦,但和叶无愁混了一段时间,爱玩的天性被带动起来,变得开朗了很多。
傅雁笙隔三差五地考校他们功课,答不上来就横眉冷对,两个孩子都怕他。
叶白溪是完全不管的,首先他不会,其次就算他会也懒得管,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是当今圣上亲自伺候。
当然,是傅雁笙自愿且主动要求的,叶白溪被他晃烦了还会拿点心砸他,他也甘之如饴。
每天无所事事蹭吃蹭喝,没事了逗逗孩子,享受了一个月天伦之乐的叶白溪心满意足地不辞而别,踏上了前往益州的路。
“你是怎么来的?”
“当然是跟着你来的。”
“你贵为一国之君,不用上朝吗?不用处理政务吗?跟着我到处跑合适吗?”
“上个月不是上过朝了吗,怎么还要我上朝,皇帝也需要放假呀。”
“给我也放个假吧,我不想看见你了。”
“不行,朕不同意。”
“……”
去益州的路上经过青引村,叶白溪决定回去看看。
两匹红马一前一后行于黄草地间,慢吞地踩着秋日的脆草,噼啪的声音叫人听来心生倦懒。
叶白溪骑马走在前面,傅雁笙跟在后面。每当后面的马想要提快步伐追上前者时,前者都会加快脚步再把距离拉开,来回几次距离也就固定下来了,不远不近,刚好是“哥我来了”和“离我远点”的折中。
归家的路再长也有尽头,经历了七次日落,叶白溪在第八天的正午回到了云隐村。
叶白溪逐一拜访了各位亲友,帮刘伯修了竹椅,又帮赵婶晒了腊肉。几番来去后已是黄昏。
月上树梢时,他同孙大妈一起在院子里编竹筐,问道:“孙大妈,冯姐和安怡出门了吗,怎么没看见她们?”
孙大妈的动作僵住了,叶白溪的心猛地一沉。
叶白溪走后没多久,冯芸和冯安怡在山中遇到两个受伤的男人,她向来是热心肠,当即将二人接到家中救治。二人靠冯姐的帮助才保全了性命,但丝毫没有感恩之心,反而趁着冯姐不在家时想对脑子不灵光的冯安怡图谋不轨。
也不知这小姑娘哪来的力气。等村里人赶到时,冯安怡已经将两个歹徒全部杀死了。
冯芸回家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仿佛石化般瘫坐在地上,随后抱着不知所措的冯安怡痛哭。当晚,冯芸倒了两碗掺了砒霜的甜酒,和女儿驾鹤同去了。
孙大妈说,大抵是当母亲的不想傻女儿在日后要独自承受天道的审判,亲手结束了她们没有指望的一生。
孙大妈说完就回家了,叶白溪一言不发地继续编织手中的竹筐。夜幕四合,空气变得冷寂,一点橘红的火由远及近,驱散了秋暮的寒凉。
傅雁笙握住他的手,心疼道:“哥,别编了,你的手都流血了。”
叶白溪一愣,回过神才发现刚刚编好的竹筐上都沾着血迹。
叶白溪和傅雁笙混迹在人群中,准备进入益州城。
在排队的过程中,叶白溪意外地发现了一位同样要进城的中年修士。如今灵气衰竭,修士数量大不如前,愿意在世间行走的更少,行路遇同行便成了一种不可多得的缘分。
那人眉目悲苦,但性格和善。叶白溪同他论道,他言语虽少,却字字珠玑。待到进城后二人分别,都觉得受益良多。
进了城,一抬眼就能看见驾着一辆车的玄幽在路边等他们,他依旧戴着他那顶黑纱帷帽,感应到他们的存在后,玄幽还朝他们挥了挥手。
叶白溪和傅雁笙朝玄幽走去。
谁知半路突然冲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老汉,见人便问:“你看到我的妻子和女儿了吗?”
叶白溪问玄幽:“那人怎么回事?”
玄幽答道:‘他为了给妻子治病,把女儿卖了。妻子最后也没能救回来,他接受不了,就疯了。’
见叶白溪缄默不语,玄幽笑道:‘看来叶道长不常见这些民间疾苦。现如今,卖儿卖女的情况遍地皆是,尤其在这益州城,卖女的更多。’
叶白溪不解道:“什么意思?”
‘稍后再详细和你说。以往你来找我,都是话也不说一句就提剑要杀,难得这次我有机会做一次东道主。鄙人亲迎叶道长和广垣之主光临寒舍,请二位客人登车。’
玄幽将他们带到了城西一座偏僻的一进四合院中,然后亲自下厨做晚饭。叶白溪问他怎么不见商赤心,玄幽说他在招待贵客,大概是赶不上晚饭了。
叶白溪对于和玄幽和平共处这件事感到非常陌生,在院中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决定去厨房帮玄幽。傅雁笙同他一起。
玄幽十分开心,全程在二人心中哼小曲儿。
终于,在夜幕四合时,一桌丰盛的菜肴摆在了小院的两棵石榴树下。
酒足饭饱后,叶白溪又问道:“之前你说在益州城卖女者多,是什么意思?商赤心邀我来益州,为我证明邪魔对世间已无威胁,你们又要如何证明?”
玄幽回道:‘这两件事可以说是一件事,我从头讲,你慢慢听。
‘在亚圣成道之前,这片土地下曾经镇压过一只邪魔。或许是因为这只邪魔更加强大,也或许是因为此处的封印不牢固,邪魔并未完全被镇压。在它苏醒的时候,便会试图冲破封印,搅得这里地动山摇。
‘住在这里的人不知道邪魔为何物,只以为是山神老爷生气了。有人便提议,定期将一些妙龄少女献祭给山神,山神高兴了,就不会降祸了。
‘邪魔食了血气后,果然安分不少,这人祭的陋习也就传承了上百年。邪魔持续吸收着祭品的血气,实力日渐增长,终于有一天,它一举冲破了封印,重见天日。
‘邪魔现世,几乎屠尽了此间百姓,一时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后,是一位卫姓的道人击败了邪魔,将之重新封印,但自己也身死道消了。
‘皇帝感念其善勇,赐予卫道长的后代爵位、大量钱财和天道铁券。他的后人为了看护封印,世代镇守益州,成为了一方大族。’
玄幽说道这儿,抿了口茶水润喉,他讲故事并不动用嗓子,此举纯粹是为了吊人胃口。叶白溪不悦地皱起眉头,玄幽见好就收,继续说道:
‘起初,卫家人教化百姓,取缔人祭恶俗,协助州牧处理祭祀事宜,做了很多善事。但是几代人过后,卫家人完全被权利腐蚀,沦为了鱼肉乡里的恶霸。
‘十几年,更是恢复了人祭的习俗。面上的说辞是邪魔的封印有松动的迹象,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卫家族长有一些特殊癖好。那些祭品被暗中送往卫府,一段时间后,便会有人在乱葬岗发现她们遍体鳞伤的尸体,没人敢议论。
‘近几年,族长的胃口越来越大,组织祭祀的时间间隔也越来越短。女儿被抽中的富裕人家,如果不想送走女儿,便出钱买名女子去替死。因此,益州城卖女者多。’
叶白溪闭了闭眼,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忍冬剑。
玄幽见状道:‘看来叶道长听闻此事也生出了惩恶扬善之心,我圣教亦然。明明你我都有造福百姓、惩恶扬善之心,为何非要不死不休呢?’
叶白溪冷笑道:“别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卫族长该死,稍后我便提剑去杀了这贼人,这点不用再论。你曾说要向我证明邪魔已经不足以威胁百姓,这点如何实现?是要潜入卫家的封印近距离观察它吗?”
‘卫家人的命已有人预定了,叶道长不必多劳。至于证明方法,抱歉,封印阵法精密繁复,我尚未参悟至能够让人自由出入的程度,时间上也来不及了。目前我所领悟的……只有如何用蛮力击破它。’
叶白溪一时没反应过来,讶然道:“……你说什么?”
玄幽重复道:‘我说,我要击破封印,放邪魔出来。’
“铮”声骤响,叶白溪起身抽剑横于玄幽脖颈处,怒骂道:“你疯了!”
玄幽岿然不动:‘这个世界疯了,不当个疯子,又怎么能与之抗衡呢?’
“轰——!!”
远方传来巨响。叶白溪咬牙切齿地看着玄幽,最后还是收起剑,闪身前往巨响传来的地方。
当了许久透明人的傅雁笙撑头注视着叶白溪远去,好奇地问道:“你这样激怒他,就不怕他杀了你?”
玄幽摇摇头:‘他不会,不会杀我,也不会杀你。叶白溪与这世界所剩联系不多,杀了我们,他在这世上就成孤魂野鬼了。’
傅雁笙想起那夜悬而不坠的匕首,低声道:“确实是这样,他怕孤独,却不怕死。”
‘与其说是不怕死,不如说是期望去死。他想死,又觉得自己的命不属于自己,不能任性地放弃。如果有哪天,他能名正言顺去死了,他一定会很高兴。’
“……”傅雁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沉默片刻后低声问道:“那我怎么办?没了他,我在这世上也是孤魂野鬼了。”
08 复苏
叶白溪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卫府,神识扫过,府上两百余人都已丧生,只剩下一个人还活着,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叶白溪找到那个人,惊讶地发现他就是白天入城时见到的那个修士。
“这些人是你杀的?”
修士依旧和善地笑着,轻轻点头:“我为她报仇了。”
“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杀这么多无辜的人?”
“这是交易的条件。他们帮我进城,助我恢复修为,我吸食这些人的生命力,再燃尽自身所有,攻破封印。如果没有这两百人的命,我攻不开它。”
“你已经入魔了。”
“无所谓了。”
修士说完,眼中眸光消散,倒在了地上。再无生机。
叶白溪身形再动,出现在城外的一个断崖上。
商赤心也在。看到叶白溪,他打招呼道:“你来了。”
叶白溪没有回应他,直接提着忍冬刺向这位名义上的魔教教主!
商赤心早有预料,踏地飞至半空躲闪叶白溪的攻击,劝慰道:“不用太紧张,不会出事的。”
说着,他捏碎了手中的一枚宝石。当即,有泛着荧光的繁复的阵法自空中浮现,几经变换后碎成无数光点,消失无踪。这一切发生得极快。
解除封印的最后一个步骤完成,脱离束缚的上古邪魔即刻朝着陌生的天地发出愤怒的嘶吼!
那片广阔的山脉在一个呼吸间蠕动、聚合,化作一个漆黑的巨人,自上而下俯视空中的两位观众。
然后,咆哮中,一掌拍下!
两道流光迅速飞离巨型手掌的攻击范围,他们身后的山崖却仿佛豆腐一般被巨人击碎,山石轰隆轰隆地坍塌、坠落!
赤心提前将妖魔转移到了没有人烟的荒野,不然凭借妖魔的破坏力定会造成不少死伤。
叶白溪朝天掷出忍冬剑,剑光大盛,围绕着忍冬剑出现几千道剑影,飞星般四散开来,围绕着妖魔钉成一个圆形结界,暂时阻止妖魔离开。
妖魔长声嘶吼,股股黑气从它身上溢出,所过之处草木迅速枯萎,继而化作一滩黑水,在月光的映照下扩散开来。
几道漆黑的气息在空中聚拢成爪,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叶白溪和商赤心,但未等靠近便被二人击碎。
叶白溪双眸泛光,开启天眼洞悉到妖魔的一处弱点,身形闪现到妖魔的背部,一剑刺入!
商赤心看到叶白溪近了妖魔的身,急忙出声阻止:“别——!”
然而为时已晚。
妖魔吃痛,发出凄厉的鸣叫。在它的背部迅速生长出第二个头,脱离本体咬向叶白溪,速度快得来不及躲闪。
叶白溪抽剑撑住魔头的嘴,但巨大的冲击力依然将他砸飞开去,摔在另一处山壁上。鲜血自他口中喷出。
前有魔头,后无退路,叶白溪苦苦抵着忍冬咬牙支撑。
商赤心赶来相助。但未等他接近,魔头先一步消融,化作缕缕黑烟散去了。
叶白溪不明所以,踏着忍冬飞到高空,远见妖魔匍匐在地,气息迅速地衰弱下去。
商赤心来到他身边,叹息道:“我都说不会出事的,你打那么卖力做什么?”
叶白溪皱了下眉,但没有理他,依然注视着妖魔的变化。漆黑的巨人依然呐喊着,但声势大不如前,似是疑问,似是不甘。
但这声音很快也消失了,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巨人失去所有活性,重新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山脉。
商赤心满意地点头道:“我和玄幽的判断果然没错。”
叶白溪被气得双目赤红,他咬牙切齿地将剑横在商赤心颈间:“我特么……”
“?”商赤心露出你竟然会说脏话的震惊表情。
叶白溪现在很想杀个人泄愤,准备从现场抽一位幸运小朋友。
商赤心见叶白溪真要怒斩魔教教主,连忙向身旁掷出一张通讯符,凌空一点,通讯符化作一片水幕,其中显现的正是玄幽的小院。
石榴树下的石头圆桌上摆了四菜一汤,卖相十分好。每道菜都得到了细致的品尝,但三副碗筷只动了一副,除玄幽外,其余二人已不见踪影。
玄幽靠着椅背,悠闲地喝着甜酒,他常年配戴的帷帽已经摘下,露出了那张和叶白溪别无二致的面容。
察觉到灵力的波动,玄幽半睁开双眼,露出一对灰白无光的眸子。他说:‘消消气儿,别为难老商了,回头我让你杀着泄愤。’
说完,他皱着眉用手撑起头:‘我给你们做了一桌子菜,怎么到头来只有我吃了?本来我还想听你夸我两句呢。’
商赤心接话道:“没事,等我回去吃,菜浪费不了。”
玄幽点点头,估摸着水幕的方向抬头看去:‘无论过程如何,我们已经证明了我的猜测,现在事实如此,叶白溪,你可要帮我?’
几个呼吸的沉默后,叶白溪终于平复下怒火,收起了忍冬剑。
随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最终,叶白溪平静地说道:“还需要我告诉你答案吗?”
商赤心从他的口吻中听到一丝解脱。
玄幽淡笑道:‘时间是十日之后。’
叶白溪了然道:“怪不得你们这么急。”
‘既然你已经同意合作了,能不能把我的‘眼睛’和‘嘴巴’还给我?’
“一会儿我会把解开封印的办法教给商赤心,傅雁笙那边……”
“我都告诉他了。”
“……”
09 造神
从天道横亘苍穹、成为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一座大山起,人们便一直在寻找躲避天道制裁的办法。
没过多久,人们发现炼化圣人后代的血肉可以达到这个目的。
于是各方势力开始不计后果地屠杀圣人后代。本是荣耀之后,一朝沦为鱼肉,体系开创者的后人竟然成为打破体系的关键。
不过,从最初的理论,到正式成为后世的“天道铁券”,还需要大量的实验和修正。明面上的圣人后裔已经荡然无存之时,世上的天道铁券也不过百余数,被各大势力牢牢掌握在手中。
圣人设立的规则最终没有被打破,只不过天网之下多了些许漏网之鱼。
这个过程发生在修仙者掌权的年代,但很快,王朝政权取代了这一切。
在惨遭屠杀的圣人一族中,同样存在漏网之鱼。他们为了血仇卧薪尝胆,最终,一位绝世天才横空出世,他建立了大一统的帝国,率领俗世势力讨伐仙门,将修仙者打下神坛,然后让他们一步步走向衰落。
这位千古一帝收回了仙门手中所有的天道铁券,并且垄断了制作天道铁券的方法,以此来打击修仙势力,巩固自己的政权。
再后来,这个帝国分裂成了七个国家。经过短暂的征战后,七国并立的格局稳定下来,并延续至今。
这七个国家中,只有广垣与赤巍拥有天道铁券及其制作方式,这两个国家也是最强大的。
受束于天道的限制,七个国家从来没有发动过大规模战争,但是觊觎之心日益增长。直到四百年前,不知是事实还是有心者为之,天道将崩的传言广传于世,自此,各国开始秣马厉兵。无论是欲攻还是欲守,所有人都知道,必有一场席卷所有人的战争将至。
传言开始流传没多久,一位来自梅易宗的修士找上了秋阖国国主,要和秋阖国合作。
梅易宗经过几百年的推演,得到了一种斩断天道的方法,他们坚信预言的应验必定和他们有关。
之所以要与世俗国家合作,是因为他们的“方法”需要大量的信众。
之所以选择秋阖国,是因为赤巍和广垣手握天道铁券,不会希望天道破碎,没准还会为梅易宗惹来杀身之祸。而秋阖国是二者之下实力最强、人口最多的国家。
秋阖国能得到的好处则是,国运与飞升者深度绑定,在飞升者成功融入天道后,所有国人都能得到天道的庇护。
秋阖国主也素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他欣然接受了梅易宗的邀请,一场历经两百年的造神运动就这样开始了。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
首先,在秋阖国设立国教,举国信奉梅易宗的宗主。这样,宗主就可以利用信仰之力修习他们创造出的通天功法:无尘心法。
但是,这样做就干涉了凡俗,有违第一天道。宗主迅速失去长生的特性,在他濒死之时,他把一身法力传输给自己的弟子,让他继续走这条路。
弟子死了,再传给下一人,下一人死了,再传给下下人……这些被赋予修习无尘心法使命的人,被梅易宗和秋阖国称为神子神女。
叶白溪的母亲便是上任神女。
她本有望修成正果,但是为了保证秋阖国的利益,当代国主命令她与皇室通婚,等她降下皇子叶白溪,又强逼她立刻传功给新生儿。
传功之法是在人油尽灯枯时用的,副作用是摧毁人的全部生机。传功过后,她便殒命了。
她的孩子,也就是叶白溪,则跟随她的师兄进山修行,从此被圈禁在寄春山中。
无尘心法修炼至后期,修士的发肤会白化。她为自己的孩子取名叫“白溪”,实际上是“白牺”,纯白的牺牲品。
以此来讥讽他们母子的一生。
叶白溪的童年是无尽的梅花和雪,也是无尽的孤寂。
从记事起,修炼就是他活着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孤独于他如影随形,但融进骨头里后也不算难熬。
傅雁笙在梅庭住了三年,那是叶白溪第一次感受到有人陪伴的滋味,温暖明艳得让人不愿离去。傅雁笙走后,他的人生就又恢复单调的灰白色了,时间在这座被雪淹没的山中失去意义,日子周而复始。
傅雁笙是叶白溪人生的刻度,他的每次来访对叶白溪来说都是节日,是唯一能让他感受到时间在流逝的事。
“哥,我见到我的父母了。你知道吗?我也有一个弟弟。但是,那个弟弟对我敌意很大,就连母亲……对我也是愧疚多于怜爱,我总觉得与她十分生疏。家里真不好玩,每个人都好拘谨。哥,我好怀念在梅庭的日子呀。”
三年。
“哥,我向宫里的一位嬷嬷学了木雕,这是我给你做的簪子,你可不许嫌弃丑……你会一直戴着吗?”
两年。
“哥,我要去从军了,家里太闷了,我实在呆不下去。我们将军是个很好的人,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在军中的日子很痛快。哥,我可想你了,你想我吗?”
两年。
“哥,我们在围剿魔教据点时牺牲了好多人,我的很多朋友都死了……之前和你说的那个人很好的将军,也战死了。我觉得好累。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我,好累。”
三年。
“哥,我娘死了……呵,她死之前还在担心我会和我弟弟争皇位。她一直更疼爱弟弟,偏心到家了……我以为我不会太难过的,但是看到她离开我还是好难过。哥?”
听到呼唤,梅树下的白发青年缓缓睁开了眼睛,剔透如琉璃的双眸中泛着天人的淡漠和疏离。不过,转瞬之间,那双眼中又晕染开了属于凡人的感情,显得不再那么冷清。
叶白溪笑着回应:“我在,怎么了?”
傅雁笙苦笑着看向叶白溪被雪同化的长发,问道:“还有多久?”
叶白溪沉默片刻,带着歉意回答道:“最迟……不会超过两年。”
“……”
傅雁笙涩声道:“哥,你说,我是不是命不好?我珍视的东西,最后都一个个离开了我。”
叶白溪未置一词。
傅雁笙突然近乎哀求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飞升?”
叶白溪缓缓摇头:“兄长说,我是秋阖国的守护神,是数代人心血的结晶。只有我飞升,秋阖国才有未来。”
傅雁笙流着泪说道:“我能竭尽一切促进广垣国与秋阖国结盟,替你保护你珍视的一切,我求你,哥,能不能不要飞升?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任性,但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叶白溪依然未置一词。
写在前面:
三年,边写边删边改,不断屎上雕花,今天终于忍无可忍了。
本来想改第三遍的,把bug调整一下,但是觉得再改下去只是折磨自己,因为总会有不满意的地方。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就当青春的瑕疵了。
今天是2024年的最后一天了,改完了最后一篇番外,决定不把它带到新年了。
所以可能出现很多bug,但是会看的应该都是我的好家人,希望大家不要在意。
祝大家新年快乐!
(2021.11.25~2024.12.31)
01 故人
炽烈的日光笼罩着青翠的山林,清风吹来,依次拂过树木繁密的枝叶和金黄色的麦浪。叶白溪从山外归来,手中提着给村中孩童捎带的蜜枣和点心,慢悠悠地走在这条隐藏在山林中的小径上。
此山位于汉中郡郊,与武陵县毗邻;此路通往青引村,有叶白溪亲手布置的迷阵,非知阵之人不得行。
八年前的月蚀之乱,天道规则对人世的影响被阻隔,战争得以擦出一个短促但骇人的火花。广垣国与赤嵬国联合攻打秋阖国,以迅雷之势攻破秋阖国都,逼杀秋阖皇族,大量秋阖国的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
叶白溪是个修士,他不忍目睹此等惨象,便汇聚了一些难以继续维持生计的可怜人,在山中开辟出了一处村落,避世隐居。
不久,一座宁静祥和的村落出现在他眼前。
叶白溪走到村口的老树旁,抬头看树上读书的少年,问道:“你怎么不在家里读书,跑到这里了?”
少年名叫叶无愁,是叶白溪的堂亲,早年双亡,如今与叶白溪相依为命。
“溪叔你回来了啊。”少年随意应了声,将手中的书翻页后才继续答道:“家中来了客人,我呆得不自在,就跑出来了。”
“客人?”叶白溪讶然,满面狐疑地往家的方向走。
叶无愁从树上跳下跟在他身后。
往回走的路上碰到了同村的冯氏,还被塞了一壶刚酿的酒。
冯氏的命运极其不幸。她本是一位富家小姐,年轻时为了爱情和丈夫私奔,但婚后生活并不幸福。贫贱夫妻百事哀,丈夫的性格日益乖戾,女儿又因高烧伤了脑子,变得有些痴傻。她的丈夫嫌女儿无用又白费粮米,想将她卖到青楼,冯氏拼死抵抗,最后失手杀夫,无奈之下带着女儿逃走。
叶白溪怜悯她的命运,将她带到了青引村。可惜,即使她躲避了官府的定罪,还是逃不过上天的制裁。
——杀人者会受天道惩处,必将气运衰竭而亡。
这是由“天规”决定的。万年前的飞升者为了世间太平,将两条铁律铭刻到天道中。第一天道规定因果深重者不得修仙,分割了仙凡;第二天规规定人族不能同类相残,如果杀害了他人,就会被天道标记为“罪人”,剥夺所有气运后受天地迫害至死。
冯氏终将死于各种各样的意外事故,而她的女儿将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直是冯氏的心病,为了帮她,叶白溪在教授叶无愁修行法门时也一同指点了她的女儿冯安怡,虽不能成什么道行,但总归强身健体。等她身子骨补上来,自己能耕能作,以后再有邻里照顾,也活得下去。
为了感谢叶白溪的帮助,冯氏经常送他自己酿的酒。她酿的酒确实很好喝,叶白溪喜欢,也不和她多客气。
终于走到家中。
推开门后,看到屋中等候多时的人,叶白溪的身体僵硬了一瞬,神情错愕。
许多年不见了,纵然曾经亲如兄弟,但之后历经种种变故,再次重逢竟不知该用何种态度迎接他的突然来访。
思索几个呼吸还是想不通,叶白溪于是放弃了思考,遵循礼仪从橱柜中翻出茶叶招待客人,然后与客人一同沉默地坐在桌案两侧对峙。
察觉到气氛不对的叶无愁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用书蒙住自己的脸,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
水烧开了,被倒进茶壶里,茶叶在其中缓缓舒展。
叶白溪为傅雁笙倒了一杯茶,全程都把视线专注在茶盏与茶壶间,没敢看那位客人。傅雁笙却始终专注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傅雁笙率先出声打破这微妙的气氛:“哥,好久不见,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叶白溪魂不守舍地答道:“嗯,还行,挺好的。”
傅雁笙轻声叹息,似是在感慨如今二人之间的生疏,他摇摇头,继续说道:“哥,跟我回广垣吧。”
在叶白溪出声反驳前,他又道:“就算你不愿意,也应该为无愁做打算,他总不能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
叶白溪面露忧色,望着叶无愁,道:“出去又如何呢?现在这个世道,除了避世不出,还有什么方法能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傅雁笙道:“如此,便要一意孤行地剥夺他寻求珍视之物、保护珍视之物的权利吗?”
叶白溪平淡道:“乱世之中,无论想得到什么,还是想保护什么,都如同飞蛾扑火,最终只会自取灭亡。”
傅雁笙摇头,掷地有声地说道:“那只是因为力量不够。”
继而,他放轻声音补充道:“我可以赋予他足够的力量,让他能随心所欲地改变这一切。”
叶白溪讶然,自进屋之后第一次地看向了傅雁笙。许多年不见,他还是喜欢一身黑衣,只是不似以往般年轻盛气,而像是一把收敛了锋芒的入鞘利刃。
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一如当年,令叶白溪依稀间闻到了梅花的香气。
叶白溪甩开脑海里闪过的回忆画面,转向假装看书但眼神一直往这边飘的当事人,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叶无愁将书本合拢放在腿上,咬着嘴唇踌躇良久,嗫嚅道:“溪叔……我想出去看看……”
表露出这个忤逆长辈意愿度想法后,他吐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也对力量、随心所欲什么的不感兴趣,但我想出去看看!”
叶白溪无奈地叹出一口气,目光无奈又怜悯。
其实叶白溪本就不该在青引村久留,他身上携带着秋阖国残运,若是被有心之人注意到,将给此地带来灭顶之灾。
只是他与傅雁笙的恩怨不浅,不想与之再有来往,也怕叶无愁的人生会因此多生波折。
但孩子既然自己做出了选择,他也不便再多说什么。
若是出世,傅雁笙确实能给他们带来极大便利。
“既然你想,那就出去看看吧,只要你日后不后悔就好。”
02 历史
世间有阴阳两种天道,一者司秩序,一者司混沌。
天地开辟后,秩序天道驱使世间万物生长进化,人类在它的引导下构建出辉煌的文明。
而混沌天道,则不断给世间带来种种灾厄。
其中危害最大的,是自人类诞生起就与之征斗不休的邪魔。
地底幽冥之气受混沌天道的吸引,流窜到地面上,形成的怪物便是邪魔。它们喜食血气,最爱去人类的聚集地屠杀,每次出现必带有腥风血雨。
上古时期,邪魔肆虐世间,人类在邪魔的袭击下艰难存活,曾有多次险些灭族。直到第一位练气士出现,人类才拥有了反抗邪魔的力量。
随后便是漫长的血战。
只要混沌天道在,邪魔便杀之不尽。不知死了多少代修士之后,有大能推断出,只要增强秩序天道,混沌天道就会被压制,邪魔就不会这么容易诞生了。
于是修士更改修行方式,从练气变为修道,将秩序孕于己身。在修道的最后一步,修士通过飞升这一仪式,将自身孕育的“道”融入秩序天道。
秩序天道壮大,修道之人却会死去。尽管如此,为了人族的未来,仍有无数修道者前仆后继地融入天道。最后,秩序天道强盛,混沌天道衰弱,地底幽冥气平息,世上邪魔尽数被绞杀镇压。
外患消失,人族稳定下来,修仙界迎来了空前的大繁荣。
再然后,修仙界一步一步走向了没落。
经过漫长的演变,如今,修行法门几乎绝迹,修士已成为只存在于话本中的传说。并且,现在的修士已无上古修士随意飞天遁地、移山填海的神威,也不能免于吃饭睡觉等俗务。
除此之外,秩序天道规定修行者不能沾染太多因果。即使修道有成,修士也只能在山野间做个闲散道人,不然一身修为在滚滚红尘的消磨下将会化作飞灰。
……
花了些时间收拾行囊并同邻里告别,叶白溪与叶无愁于三日后清晨同傅雁笙离开了居住八年青引村。
相熟的亲友眼含热泪与二人告别,其中冯氏的女儿冯安怡哭得最凶。她与叶无愁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颇为深厚,此生第一次经历离别之苦,懵懂的心盛满了难以释怀的悲切。
叶无愁许诺以后有空一定会回来看她,笑着挥手同她告别,然后转身偷偷抹了一把眼角。
半路,三人分道扬镳——叶无愁由傅雁笙的侍卫护送去京城,叶白溪与傅雁笙则奔赴了南方秦州平阳城,寻找如今的魔教副教主玄幽。
近些年,一盘散沙的魔教在新上任的教主商赤心和副教主玄幽手中振兴,暗中谋划着颠覆天下秩序。商赤心是出身于仙门明镜岛,战力无双,是凝聚魔教教众的招牌。但真正诡计多端、图谋不轨的却还是玄幽。
叶白溪曾多次刺杀玄幽,但对方总有办法逃出生天。
前几日,叶白溪下山时探听到了玄幽的最新行踪,准备前去平阳城再碰碰运气。
原本,叶白溪的意思是让傅雁笙和叶无愁一道先走,但傅雁笙死缠着要跟他同去。
傅雁笙说:“太久不见了,我实在是想你,让我多看你一会儿吧。”
他说话时的眼神很恳切,也很坚决。叶白溪知道就算他再怎么劝说,这位也不会改变主意,也就随他去了。
快马加鞭赶到秦州,两人在荒野的土地庙中暂宿一夜。
彼时薄暮冥冥。叶白溪外出寻了些可食用的野菜,归来时发现废弃的神庙多了一床一桌两椅,制式皆显露出是宫中用物,华贵非凡,衬得这破庙都富丽起来。木桌上摆了几盘精致菜肴,放一个兽雕烛台。
——傅雁笙幼时过尽了苦日子,发家后决定再不委屈自己,逢出门必将一应吃穿用度塞进储物戒。
傅雁笙正躺在其中一个木椅中捧卷,见叶白溪现身,他将书卷收回储物戒中,起身相迎:“回来了?刚才喊你喊不住,哪需要费力去找野菜,这些都是我从宫中带出来的,来尝尝哪个合你胃口?”
叶白溪离去时听到他说带了吃食,但没有理会。找些野菜只是借口罢了,实则是他与傅雁笙待在一起不自在,想出去一个人透口气。
有更好的吃食,他自然不会矫情,将野菜随手一扔,便与傅雁笙一同开始进食。
吃着饭,叶白溪问道:“无愁那孩子,你准备怎么安排他?”
傅雁笙道:“哥,我有的,都可以给他。”
叶白溪摇头道:“我不求他未来有多高的成就,只希望你能将他托付给一个良善人家,此生温饱自足、幸福快乐就好了。”
傅雁笙没有回答他。叶白溪扒了几口饭,察觉气氛有些不对,再看傅雁笙时发现他面沉如水。
傅雁笙冷声问道:“把他托付给良善人家,你呢?你去哪儿?”
叶白溪被他审讯般的语气弄得十分不满,蹙眉快速道:“我不用你管。”
傅雁笙沉默良久,放软语气:“哥,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叶白溪反问道:“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傅雁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喊道:“叶白溪我告诉你,我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你!”
叶白溪把碗往地上一摔,站起来指着傅雁笙的鼻子骂道:“傅雁笙我操你大爷!”
(下面这段不能发,跳过)
03 往事
当秩序天道被修仙者完善之后,邪魔失去了力量的源泉。大部分邪魔被修士们诛杀,剩下的则被封印在地底。
人族失去了长久以来的忧患,开始高速繁荣发展,从部落演化出王朝。而最初的王们,便是当时最顶尖的修士。
——当修士修行至顶峰,世间又无敌需御,还有什么能阻挡他们享受权力?
修士们自奉为天人,奴役天下众生。他们奢靡享乐,毫不顾及道德与伦理,甚至朝着禁忌的领域探索知识。也就是那时,立足于混沌天道的魔修法门被发现,大量修士沉迷于这种只需要掠夺便能增强自身的功法,他们聚集在一起,成立了魔教。
那是一个极度混乱扭曲的时代,人类从未想过,解决了邪魔之后,人间仍是炼狱。
而结束这个时代的,便是最初的圣人。他曾是一名弱小的奴隶,父母亲族皆因修士的肆意妄为丧命,当他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修行者后,不忍心再看修行者祸乱世间的他选择了飞升,在天道上刻录了“修仙者不得干涉凡尘”的铁律。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够作用于全世界的人造天道,后来被称为“第一天道”。
第一天道出世后,仙凡被划分,修仙者执掌仙界,凡人执掌凡俗。
修仙者们开辟秘境,避世隐居,而他们的后代继承了他们的王国,开始了新一轮的权力纷争。
战争从未停止。王国之间互相厮杀吞并,魔修动辄灭村土城,鲜血浸润了大地的每一寸皮肤。
那时,活跃的魔修和滔天的血戾之气达到了一个临界点,只要再往前跨出一步,那些已成为远古传说的邪魔便将重见天日。
就在这时,亚圣站了出来,她放弃了自己的长生岁月,化作了第二天道。
第二天道规定:杀人者,死。
在强硬至极的敕令下,战争很快停止,仅剩的九个国家立刻签订盟约。
此后,九国并立的局面持续至今。
第二天道虽然有效地阻止了邪魔复苏和战争,但也阻断了历史接下来应有的变革。
“惩恶”的存在大大巩固了皇权,各方势力重商轻武,无人敢掀起战事。在广垣、赤巍两个当世强国之中,帝王掌握着规避天道惩戒的方法,并凭借它将臣子与自身牢牢绑在一条船上。
外无忧,内无患。以至于,即使各个国家的政治早就沉疴积弊,但无论是天子还是朝臣都不想去解决它,只是沆瀣一气地压迫底层百姓。
冰冻三尺之后,即使有清流之士想要革新政治,也在大多数官员的打压下无力可发——无论这个人是刚入官场的小吏,还是贵为九五之尊。
天道偶尔也会出现“失灵”的时候。在某些时候,两道规则同世界的联系会被削弱,以至于不足以约束众生,这种现象被称为“月蚀”,而这段时间则被称为“天道之夜”。
在月蚀期间,各方势力会发生小规模的冲突,但因为天道之夜时间太短,最后多以谈判的方式解决动乱。
然而,两百年前,一则天道寓言横空出世:无尽的长夜即将降临。
寓言出世后,无形的硝烟迅速席卷了九个国家。
无论是想要吞并其他国家,还是想要防备侵略,各国开始秣马厉兵、纵横捭阖。
寓言应验的时间逐渐接近,局势的紧张程度也不断攀升。八年前,当世最强的两个国家——广垣国与赤嵬国——趁为期七日的大型月蚀联合攻破了弱国秋阖国,为这场世界之争写下了序章。
七个弱国曾私下签订盟约,想要在战争开始后共同对抗两个强国,但目睹秋阖国被瓜分后,几个国家相继投降,联盟就此瓦解。
广垣国与赤巍国的新君都是心怀雄图大志之辈,有一统天下的野心。他们识破七国的计谋后,决定先合力铲除其它障碍,再去争夺最终的天下共主之位。
如今,暴风雨已经蓄势待发,只等永夜一声雷鸣,便将扰动天下风云。
……
……
长夜未尽,叶白溪悄无声息地从床榻上坐起,手腕一翻,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便出现在他掌心中。
刀刃移动,最后停在了熟睡的傅雁笙喉咙上方。
叶白溪神色冰冷,保持着这个动作很长时间,直到他的手腕开始颤抖。于是他握着匕首的手指又收缩了几分。
良久,他重重闭上了眼,将匕首收回袖中,翻身下床,迎着夜色推门而出。
在他离开后,呼吸均匀作熟睡状的傅雁笙睁开了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叶白溪离去的方向。
……
天光熹微,叶白溪从外面闲逛回来,看见傅雁笙正以火符引火煮粥。
——修仙之人稀少,火符在俗世价格极其高昂,但于这黑衣的帝王面前,同枯草也并无不同。
傅雁笙挑眉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叶白溪并指往火符中注入灵力,让火烧得更旺:“无愁都在你手上了,我还能逃到哪儿去?”
傅雁笙拍掉他的手:“我的火候是刚好的,你别添乱。”
叶白溪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边等。不多时,粥煮熟了,傅雁笙为他盛了一碗,果然口感软糯,味道极佳。
在傅雁笙过于明示的讨赏眼神注视下,叶白溪夸了他一句。傅雁笙又问:“是与当年味道仿佛,还是更可口了?”这下叶白溪没有答他。
04 兄弟
距离秋阖国都七十里处,有一座古老的神山。其上终年覆雪,红梅常开不败,名曰寄春山。
寄春山为历代国师所有,山中藏有秘境梅庭,供国师闭关修行。
紫袍白发的国师端坐在蒲团上,身旁站着一位约莫五六岁的衣着寒酸的小童。
不一会儿,一位白衣少年走进了屋子,他向国师恭敬地行了一礼,问道:“老师,您叫我来有何事?”
国师道:“白溪,这是傅雁笙,今后他和你一同在山上修行。你年长,要多多照拂他。”
叶白溪好奇地看向那傅雁笙。山上向来只有叶白溪一人居住,寂寞得很,如今来了一个年岁差不多的同伴,他自然欢喜。
傅雁笙正好也在打量他,视线碰到一起,傅雁笙立刻低下头去。
国师向叶白溪传音道:“傅雁笙是广垣国赵皇妃的孩子,恐遭皇后妒害,他从出生起就被送到皇宫外抚养。负责抚养他的人正是我的师妹,不久前命陨了。死前,她将这孩子托付给了我,我观此子气运不凡,以后说不得有大造化。你好好待他,也算结个善缘。”
叶白溪听完,郑重地说道:“弟子遵命。”
……
国师把傅雁笙留在山上,独自返回国都,雪山之上只剩下叶白溪和傅雁笙两个人。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某日雪霁云开,叶白溪带傅雁笙去寒潭边投喂灵鱼。叶白溪临岸而立,手时时扬起,一把鱼食随他动作洒落,潭红鱼齐齐甩尾,如火如荼。
傅雁笙抱膝坐在一旁的雪地上,偷偷打量叶白溪。叶白溪喂完手中的鱼食,转过身来看他,他急忙把大半张脸埋在手臂中,假装一直在观察灵鱼。
叶白溪见他看着潭水走神,还以为他情绪低落,连忙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问道:“怎么了,在这儿住得不习惯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好看刚才在偷看你但是怕被你发现,傅雁笙心虚地想着。但听到叶白溪的话,他心中果真涌起一阵愁绪,嗫嚅道:“我想姑姑了……”
叶白溪懊恼地挠头说道:“抱歉,我从小就在梅庭上修行,没有经历过这种事,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
傅雁笙眨着眼睛软声问道:“你从小就在这里?那你也没有爹和娘吗?”
叶白溪陷入思绪,一时无语。回过神后,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投向寒潭,撇嘴道:“我娘生下我便去世了,我没有见过;我爹倒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来见过我几次,不过后来也死啦!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哥哥了,但是他也不常来看我。他是皇帝,一直很忙。”
叶白溪一连投出十几块石子,眼底郁色才消退。他长舒一口气了结了刚才的忧伤情绪,紧接着对傅雁笙粲然一笑:“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当你哥哥呀!这样你也有一个哥哥了!”
傅雁笙闻言眸中绽出亮光,开心地说道:“真的可以吗?”
叶白溪搂过傅雁笙的肩膀笑道:“当然啦!以后只有咱哥俩在这儿相依为命啦,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你的——来,叫声哥哥听听!”
像是怕叶白溪反悔一般,傅雁笙立刻反抱住他,脆生生地叫道:“哥哥!”
“哥哥……”
“……”
“……”
“哥。”
……
……
又赶路一日,夜幕时分,叶白溪和傅雁笙在一处村落歇脚。村中有许多处荒废的屋子,经村长同意,两人占了一处以留宿。
路上,叶白溪猎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鸡。傅雁笙将野味处理一番,又拿出一堆装着各种调料的瓶瓶罐罐生火烤制。
烤肉流香四溢,吸引来了一个小男孩,站在篱笆外眼巴巴地望着他们。叶白溪先发现他,用烧火的木棍敲了敲傅雁笙脚边,引他看去。
傅雁笙会意,招手唤来那小男孩,撕下了一条兔腿给他。小男孩接过兔腿后欢天喜地地朝着傅雁笙喊道:“谢谢叔叔!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傅雁笙笑着问道:“那,是我好看,还是我旁边的这位叔叔好看?”
小男孩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游移许久,面露纠结之色。最终,他还是不愿违背自己的本心,小声说道:“旁边的这位叔叔好看……”
小男孩本以为傅雁笙会不高兴,谁知道傅雁笙却笑地更开心了。
傅雁笙又撕下一条兔腿递给他:“真乖,拿去吃吧。”
待小男孩走后,两人也开始进食。
吃饭间,叶白溪看着四周荒废的屋子默不作声。
第二天道显露后,起初两百年端的是一个盛世太平。但紧接着,贪官污吏横行,赋税徭役繁重,百姓苦不堪言。
乡村之中有很多这种荒废了的房屋,都是主人不堪重负,逃到不知何处去了。
傅雁笙岂不知叶白溪心中在想什么,他道:“人间苦难非一日之寒,重重因果错综复杂。我也曾想实施变法改变这一切,但施为起来困难重重。如今的广垣国还没有变革的环境。”
他顿了顿,长叹一口气继续道:“即使如今我是一国之君,也有很多事鞭长莫及。”
叶白溪道:“你何须向我解释什么?难道你在乎我的感受?”
傅雁笙定定地看着他道:“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你。”
叶白溪摇头不愿再多言。
﹥ 我会原原本本地告诉您。
——我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却暗暗把一粒石榴放进我嘴里,不顾我的意愿,强要我尝一尝。①
但凡一件事起了头,后面的顺理成章,总绵延许多,理当如此。
志在为你们著书立传的无眠者们无一不为你这页薄纸消得憔悴。巡礼盛极一时,如今标明渺无人烟的区域,就像正午落在日晷上的阴影,奉书记员为座上宾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仲夏夜的梦醒来时分,黄金的光辉已生满锈疮。孩子们不再为此流泪,牠们告别母亲松弛的胸脯,父亲犁般的手臂,原野的孩子,田地的孩子,集市的孩子与宫殿的孩子,被不分彼此地播种于一处。
军队,将士兵诞下。
总有人扬言唯与军队同行止,才算真正具备发言权,殊不知并非军队隶属天权。天权曾一度是贵族们的沙龙会场,此后不过脱胎换骨,于先代领主手上整肃成一整副铁血杀伐模样。
——哎哟喂!那也是个不可说的主儿,脱发元凶,当之无愧。
你的履历,前半段淋漓尽致地呈现着令人咬牙切齿的平庸,后半段,他们简直要怀疑你生来便是为时刻提供反例的了。不信你看,章靖北这个人,就很顺应时代潮流与历史规律:天纵英才,屡遭排挤打压,郁郁不得志,厚积薄发,一生的故事跌宕起伏,棋子自弃有之,韬光养晦有之,仗义独闯有之,功成名就有之,矛盾激烈兼纲举目张,可堪回味。
至于你,他的半路兄弟,左膀右臂?
平庸恰是你的矛盾。你的祖辈没什么太出挑的人,统统在故纸堆里莞尔,你本继承了他们的平平无奇,如能依赖父母积攒的人脉,你兴许会成为无眠者②中的一员,如此一来再无龃龉,赏心悦目得多,可惜这事儿行不通,大遗憾。你师从一个权臣,只顾自己平步青云,从未允你鞍前马后分一杯羹,所有关于你的记载仅指向一个事实:你嵌在一架名为军队的机器上,没正经上过一次战场;你战功彪炳、权倾一时的师父,既没有授你战技,也没有教你用兵,不曾施舍你哪怕一口清汤寡水。
不过,他教你医术。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爱好,没爱成什么名堂。
而你,无眠者们的“偏头痛大人”,彼时无籍籍名,供职于天权城典狱司医肆,朝九晚五。难以断言你的医术究竟精是不精,毕竟顶头上司长期荣誉挂名,正是你的师父,且常年只与阶下囚相对,任谁来读都推测得出,这恰是设闲职以养庸人。
无眠者们有曰,怎么强调典狱司经年,均不过分,原因不言自明:
似你一般的人,任何已知的年代中都不该活跃于舞台的中央,你却到底是狂澜过尽后,与寂风郡折冲千里的常胜将军。
——待你读至这里,想必已经哭笑不得了罢。
于是会不会,你忽然地后悔,惜铎节③的市集上,用那张狷皮④书套换了焦糖?
***
严格说来,“邵景卿”的人生肇始于天权城长老会的一纸札付。你却只记得,长老会末席青睐你,你始终不知所以。天权城长老会家喻户晓,其话事人尊名尽人皆知,这不稀奇:襁褓亦知明朝太阳照常升起。但你们一家连带仆佣共五六口人,尤其你,重要的是你,从没听过戴缙的名号,漆印封着的信件因而收得突兀。你矢口否认结识过这么个人物,母亲反复盘问你,到后来咄咄逼人,你几乎快哭了,便发誓无论知情不知情,青天白日做的大梦里都没有他的一鳞半爪。
你是正确的,可你搞错了,以为她拒绝的是相信你。
“既有首席,那么排资论辈,末席不是无法可想。”
你的父亲实在看不过眼,如此解围道。他和一位帝都谋生的无眠者有点交情,你母亲的先祖则与贵族沾亲带故,他们很快察觉印鉴同落款不符。信的内容不重要了,里头即使装的幅春宫图,那也无关紧要。你父亲活过半生,见识颇具分量,这末席的信叫首席的戳儿封着,令他茫无头绪。
“长老会”仍炙手可热,籍此招摇撞骗的不在少数,“不过这种程度的工艺,理应由专门的制造局掌握。”他咕哝着:“且不说造价何其高昂,无相应官秩胆敢仿制私用,单凭这一条,抓着可就要当庭正法的啊。咱们家……”
言下之意,得不偿失。
为他未及挑明的这份窝囊,你母亲掉转矛头,改对他狂轰滥炸。你本以为逃离无望,谁叫你在节骨眼上刚干了件蠢事,偷出父亲赠你的皮制书套去换一枚焦糖点心,小小一只托在手里,隔着玻璃匣子都尝得到甜。褐色的焦糖——你至今都认定描述颜色的企图不切实际,那是种质地,比单纯的色彩,气味,声音及情绪要复杂得多。你舍不得,他赠你一支银色的勺子,你该颠倒玻璃匣子,才好抽掉底盘边走边吃,可你舍不得,花了极大的决心小心翼翼整个取出来。焦糖沾上你的手指,庆典烟花炸裂在你的头顶,人群欢呼骚动……这事儿目前是你的原罪,结果母亲不追究你了,你立即快活得无以复加,一路悄没声息小跑回自己房里。
你的时间在那封信之前变成东西,在那封信之后变成东西。
之后每一天都是你的幸运日,父亲调动为数不多的人脉多方查证,母亲日日浓妆艳抹混迹上流人士的聚会,你和父亲猜她炫耀更甚于探听,以至于治安官找上了你们。惜铎节渐入尾声,积压了一大把冒名行骗的案子,他完全怀疑你们牵涉其中。
“终日尽是些叫人啼笑皆非的事。”你的母亲在镜前比划着珍藏的连衣裙,看上去非常满足,招手唤你去她身边,替你精心重绑了脑后的丝绒带子,又把你转过身来,仔细端详你的脸,轻轻吻你的额头。
“我儿子的确生得好看。”
从长到应征入伍的底限年龄开始,年复一年,你的身体麻木不仁,源脉空空如也,目睹憎恶在她眸底的失望中毒刺般生根发芽,哪还享受过如许温情,一时受宠若惊,眼圈都红了,死命攥着衣角,猫儿似的喊了声“母亲”。
其乐融融一派祥和间,换你的父亲格格不入。
你数次半夜循声摸到他们门边,在母亲和颜悦色哄劝你回去前,还来得及听到些许争执。门缝里酒气熏天的父亲忧心忡忡,似乎总想叫住你,但欲言又止。
“末席,呵,什么末席……他们说,‘谁不知道’……”
“……你以为他是靠爬上什么坐到如今的地位?”
“‘那又怎样’?!你听听,听听,这是一个身为母亲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他凭什么,他……不就是戴缙吗,我有什么不敢说,为了我唯一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说!”“你这是鬼迷心窍,戴缙他……他心术不正……唉!”
“……”
你赤脚站在地毯上,和书架正对,铅笔痕迹从很低的地方向上生长,越高越密。以前你的父亲总宽慰你,急什么,参军又不是没有身高要求,没准我儿子的源脉,就等着他长够呢。
你踮起脚,足跟落下,脚趾抓紧地面,蓄力跳跃。
一下、一下、一下。
“……戴缙。”
你哑着嗓,低声唤起这个名字。它的主人未曾露面,已搅得你的家庭分崩离析。
***
“是说,老哥你拜入师父门下头一天,就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
“啊……唔,他倒没坦言不快。只不过那套茶具我擦了得有一刻钟,一抬头,还是和师父撞个正着。我心里虚得不行,就问他‘您一直在看吗’,他说‘是。’末了喊内勤分处负责的人来,吩咐这套茶具他们不必再管,以后,都我洗。”
“那你就……真,天天洗?”
“不然呢,师命难违。再说也……没道理仇视劳动吧。”
“反将一军!哈——哈哈看不出来你真敢,你居然还直接问他,哈哈哈哈哈,你就仗着他喜欢你!要我说师哥,你身上有股劲儿——犟劲儿。敢想,还敢没臊羞地干,他就爱你这样儿。”
“……直说我一根筋,不知好歹,还没脸没皮不就完了。”
“哈哈别,别!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那意思。照这么算,师哥,你得谢谢我,幸亏后来我给师父卒瓦(cei)了,替你省多少事儿。”
“你好意思?当时我再三警告你不要插手,你倒好,狗咬饲主手,以为我干的是什么好差事。”
“冤枉。我上哪儿知道茶具是首席送的,师父宝贝着呢。诶,你还记得上回茶马司司长夫人吗,哎哟不是我说,天知道他夜半走哪个穷乡僻壤的路上,和鬼瞧对了眼,居然娶她。强凶霸道的,逢人便说,啊,她家管事的捎回城那批青金石料子多好啊,她喜欢得紧,哪哪枚磨做戒面正配她的礼服裙子,什么难求的匠人都约好,怎么切怎么磨统统谈妥了,给咱们师父截了胡儿,硬说他尚无家室,怎么用得着夺女人所好,闹得长老会里乌烟瘴气。嘿,也不打听清楚,那可是首席做主挑的,真叫师父自个儿去选,他没准能让,但既然是首席给的——没门。
所以俗话说啊,‘千金难买早知道’呗。早知道,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唉,这真真是礼堂听见乌鸦叫,倒霉,倒霉呐。”
“……”话到嘴边,你稍加斟酌,原路咽了回去,倒不是因为师父把绝品青金石研磨成粉这种蓄意暴殄天物的事,说出来有矜世取宠之嫌。
临行前夜,父亲在书房喝得酩酊大醉,吐得满桌都是,臭气熏天,做足不替你践行的姿态。长老会令行禁止,不得延误,你有戴缙的札付傍身,言谈举止逐渐也透着点舍我其谁的意思,你母亲不好再拦,径自悻悻去睡。你陪他坐到月至中天,点头如捣蒜,明早还要赶路,你别无选择。
父亲,你轻声喊,父亲,我走了。
他像被踢了一脚似的,咻地弹起来,果然并没有断片。你站在原地,等他扑过来抓小鸡仔似的揪住你,把你的视野摇得万花筒一样。“你给我记着。”他龇牙咧嘴,吐词不清道:“你,永远给我记着,你是我的孩子。”
点头。他命令你,你乖乖点了,他笑个不停。
“听着,别……别认人做‘义父’,谁都……他们,他们最喜欢来这套,他妈的,听清了吗!”
你举一反三,不等他叫,自顾自用力点头。四舍五入,这就是所谓生离死别了,你从中感到一丝荒诞,灵光闪现,向那位接引你的使者讨要你一直无缘得见的信。他礼貌拒绝,声称需要复命。这下,应有的忐忑不安追上了你,一路上你满脑子胡思乱想,并拢双腿,坐姿规矩过度,事后果然肌肉劳损,休养了好一阵,每天只负责擦那套茶具,技艺练得炉火纯青。
长老会末席本尊足以打消你们全家的顾虑,即便不是所有,也颇可观。你父亲实在应该和他见上一面,而不是盲目听信什么捕风捉影的传言。你如今的师父那天姗姗来迟,大摇大摆走进来,将早摘下的制式手套随手一抛,这才绕到案后坐定,手法娴熟地卷起上好的烟丝。他的手指极是好看,裹在深驼色精纺手套里,那料子非常轻薄,隐约能辨认出浮凸的静脉血管。你从未见人徒手卷制香烟,好奇心大动,一时看得呆了,直到肃然起立的使者咳嗽一声,才也忙不迭窜起来站好。
“长老。”
他眼皮都没抬上一抬,兀自双手指尖转着烟卷,眯眼细细打量。反倒是你,下意识古怪地瞟了眼使者。
他们绘声绘色讲了那么多的故事,怎么就没一个人提起,长老会末席这般年轻。
他比你见过最恣意妄为的人目中无人更甚,可或许因为神态闲适慵懒,你第一眼就讨厌不起他来,目光滴溜溜跟着他打转,以后你也总是这样,一直追随着他撑身去够火柴匣,他的肩背有着成年男性的宽度,难以被错估成少年,军装剪裁得体,勾勒他肌肉的线条,寥寥几笔极是写意,其余大量的留白使他与结实宽厚一类形容无缘,而更亲近挺拔峭立的山峰,或许山峰,也不太准确,你说不上来。他的从容不迫中藏着一股节制,相较出于礼貌的淡漠和疏离,它更凉,更坚硬,也更锋利,你忽然想到,那两片轮廓清晰的肩胛曼然铺展之际,他的姿态,像一只刀斧螳。
“……哦。”
他仅用拇指与末指固定火柴匣,食指中指间夹着那支烟随意敲了敲,接过信来,瞟到那枚错按的印鉴,有些意外地睁大眼,那声低喟介于“嚯”与“吼”之间。因为这个奇妙的发音,他的惊讶取得了最好的效果:“我记得当时融好漆块,印鉴恰在手边,便看也没看径直按了……原来错了么,难怪。”
使者的喉结顿时滚动了一下,戴缙悠然一笑,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如蒙大赦,你不明所以,满头雾水。
你未来的师父,此刻终于走向你,壁炉的火焰吞噬长老会首席的纹章,你命运的转折点亦付之此炬,他在逆光中俯身,唯一的水晶镜镀了金边,你悬着的一颗心兀然放下,不如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他的目光中什么也没有,他在你身上什么都没看到,就像……
就像你的母亲一时兴起付订的衣裙,做得太久,送上门前已被彻底遗忘。
“今年惜铎节过得如何,有没有外出逛过?”
他淡淡问你,似乎想顺藤摸瓜,引出你全无印象的邂逅。这本是你刨根问底的机会,知晓险些困扰你一生问题的答案。你却立时记起你的焦糖,你其实拿不准它究竟好不好吃,你独独舔过指尖沾满灰尘和泥土的那一点点——不好吃,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万一呢,万一,它只比甜蜜的泥土能入口稍许,根本配不上你这份殷切。
你没有多想吃它,但你没吃到,你想吃它。从头到尾,只有这件事令你牵肠挂肚,不堪重负,可母亲等着你承认偷窃行为,她迫不及待,你刚点过头,胳膊立刻挨了一鞭,你父亲原想用它训练一匹暴躁的马驹,才扬起她便心疼得大声呵止。这之后你一旦出现在她视野里就可能挨揍,你不敢再提。
你自暴自弃的天赋遗传自你的父亲,又从你母亲处习得了孤注一掷,加上属于你自己的一无是处,无怪你招人厌弃。于是你告诉他,你曾经拥有一块焦糖点心,永远不知道它可以多么美味,你终于有了机会,你总算能够表达。你一股脑儿倒空自己,感到浑身松快,仅此而已。
他没有补给你点心,但他听完了,且乐不可支,随即领你识得通往图书室的路,留你自己看书去。你想起刚刚,花完你那可怜的词汇库存后,剩的尽是些旨在发泄的车轱辘话,忍不住以书掩面,满脸烧烫。
家务劳动上你是一把好手,这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另一个是温驯诚恳,甘愿在最柔软的鞭子下低眉顺眼。你完全可以担保不仇视劳动的说法发自肺腑,不过扶冀不需要你的保证,劳动天然地隶属低贱,把从事它的人变成一路货色,一个人被要求做不符合身份的事,无疑是种惩罚,你却坚决不肯让渡对你的茶具的职责。若非故作矜持,那么其中一定有利可图。
真是百口莫辩。
你的确不仇视家务劳动,如你所言,没道理仇视它。第一个年头你的源脉毫无动静,你不知道这个名词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觉得没甚所谓。亲朋好友赶来安慰你,你的坚强收到了最多的赞美,多得你都有些飘飘然。紧接着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每年的这天,你们家门庭渐冷。有次,下午茶时间,你第一回拦住女仆,截走她手里的托盘,轻轻闯进你父母间那片沉默。他们各自心事重重,起先没有认出是你,抬手挥赶,你固执地一动不动,你的母亲这才注意到你——是你端了茶点送来。
不论什么时候,食物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那光芒给予你莫大的鼓励,这之后端茶送水一类的事你总抢着去做,使劲浑身解数,好言央求仆役们让给你推车、水桶、拖把、园艺剪和毛刷,尤其——当着父母面的时候。你什么都做,什么都学,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干得有模有样,除却太耗力气的活儿,仆人们都不如你做得好,为此你充满自豪。倘若这会儿有人夸你,不是天花乱坠地盛赞什么莫名其妙的坚强,而是出自你手的雅致得体的摆盘,光可鉴人的银器与修葺一新的灌木……对它们报以一笑,你一定欣喜若狂,然而,事与愿违。
那套茶具那么美,你本想为它取个属于你的名字,但因为茶具不属于你,最后只叫它“我的那套茶具”。它瓷质细腻,釉色均匀,装饰着宝石与黄金,价值连城,可不知是因为主人过于忙碌,还是不谙此道,显然没得到精心保养。你专心致志清洗它,仿佛同一位久别重逢的挚友畅谈,天底下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确实你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被迫远离你钟爱的劳动——你喜欢的东西最终都成了你的错误,在此之前,它们仅仅只是它们自己——因而过于集中注意力,幸好师父不在此间出声,而是等你主动发问,否则你绝对会失手。他不大高兴,在你意料之中,原因却无法可想,你年纪太小,家境尚可,他不像有闲心打听出你不值一提的特长,没准会质疑你东施效颦,徒献殷勤却无能力,这是最大的可能,其他的……
你抱着茶壶,不敢太用力,错觉只有你的手没在颤抖。
他把那套茶具托付给你,当着不明就里的内勤分处负责人,一本正经地宣布这个决定。劳动是一种惩罚,因为不该劳动的人做了与身份不符的事,劳动就成为了惩罚,按理说你应该及时服软,知难而退,说些漂亮话将尴尬的局面圆过去,可你不知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什么,你未知的身份使劳动的惩罚意味变得斑驳了。
寄予厚望,当然很好,但有工作——留下来一个的借口,也不坏。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扬言从今以后那套茶具归你管了,那么茶具在,保养它的人也得在,这就是承诺,他不能轻易反悔。
你定期保养你的那套茶具,次次不落,三年从未间断。童子营的选拔,因你人在国都,且后来知晓自家师父竟在医司里也挂着名,随时可去,反不太放在心上,要家人写信再三催促。平心而论,你的身体表现差强人意,八九岁上,个头已抵近正式受训底线,你顶着一本硬壳笔记,站在图书室门后翻着白眼,努力找到平衡,摸索着画下你的位置。你从师父那里领了许多本医药类的书籍,其中有些很上了年头,书页用相近的皮革悉心修复过,自你得知重描字迹的墨水是青金石粉末调的,便没胆子怠慢,每次都得更衣沐浴堪比请神,适应了好一阵才不再哆嗦。
剩下是他的笔记,配合起书来事半功倍。
如今天权城国都各机要部门的人见了你,都喜欢称你为“戴缙的小跟班”。你与师父同行同止数年,他不避讳着你,你得以察知首席与他的关系非比寻常,具体是哪一种,知遇之恩有之,道同共谋有之,提防掣肘有之,似乎独独……
“呼……心爱的弟子面前,不稍加收敛么?”
“您希望鄙人在意吗?还是说……呵呵,怎么,您那匹烈马,像这样的时候,被孩子瞧着,就会温驯不少,嗯?”
“……”
“哈哈哈——我胡乱猜的。
放眼整个天权城,敢动您东西的人,恐怕还没出生呢。”
你不太分得清师门喜添新员在这之前,还是之后。同门师弟意外的与你投缘,你想,原来源脉开启与否其实无关紧要,没有天赋的人和聆风者⑤并不如想象中那般难以共处。
起初你以为扶冀是首席的人,即使并非直接驱使,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首席做主挑的,戴缙不会让——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一锤定音,尘埃落定。
差距一旦拉大到某种程度,什么该存不该存的念想皆是枉然,继承自父亲的得过且过在你心上酣畅。直到后来,他硬要插手你的那套茶具,你则习惯在它的事情上大包大揽,你们互不相让,一时拉扯起来,托盘被扫落在地,砂糖壶弹得老高,厚实的地毯挽救了绝大多数茶具,但一只茶杯砸在壁炉一角,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你张口结舌,死死盯着茶杯旁那一小段白瓷,扶冀显得更为惊惧,直接跪倒在地,面无人色。
“……凑不成套,扔了吧。”
你们共同的师父仅扫了一眼,漠然道。
因为这一句话,你大哭起来,没听清后面的惩罚,一路直到禁闭室犹未歇声,哭得撕心裂肺。罪魁祸首就在隔壁,被你不依不饶的抽泣声吓懵了,询问安慰威胁咒骂轮了个遍,最后黔驴技穷,你听到他以头抢墙,嘴里求爹爹告奶奶,嗷呜呜的小狗一样。
“哎呀妈呀,老哥,我服,我真服,你是我见过最能哭的人,以后咱俩商量好,甭管谁犯了事儿,全赖我头上,啊,赖我。可别再这么哭了,好像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我听了遭不住,算兄弟求求你。”
盛情难却,你吸着鼻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点头:“好。”
所有关于你的事,唯有一件,无眠者们大错特错。
——你正经上过一次战场,无功而返。
那年你长到十五岁,源脉一成不变,医术小有所成。
征铎响彻天权城的大街小巷,领主义弟章靖北点起全城精锐,开赴原帝国西南边陲。
人们都说,此役一毕,祸首伏诛,边境宁定,至少能换来天堑内十年和平。
而下一次捷径启扉,将遥遥无期。
王妹的初名是“狷西”,问就是没啥意思。理论上是应该有意思的,因为设定她出生的年月日时——总之就是八字,非常好,按西漠教教历是受神极大眷顾的孩子,幸运EX,等等等等。以上是巫祭把她交到她哥手上时讲的,应召前来的郡王就更直接了,既然想不起自己是谁,索性把有妹妹的这天当做自己的生日。
理论是这么个理论啦!但鉴于我当年中二得要死,只会朴素地用生僻字来表达非主流民族有多么非主流,换言之就是我书读得太少了,只能这么将就着。
新设的名字,大家可以理解成译名。按照基础世界观的设定,故事的“舞台”——OC们活动的大陆以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为界,天堑两侧各自有一种占据统治地位的“通用语”,各个国家和地区之内也存在着各自的方言,所以理论上,他们不说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所以所有的中英文名,都可以看作异世界语言的归化(domestication)。
举个例子就是,把humor译为诙谐还是幽默的区别?实际上Relytain和Diavok都不讲中文,这么处理算是……emmmmm,为了OC自创两门语言和「没有意义,问就是好听」的折衷?
我书太读少了,对不起(。í _ ì。)
重新设定名字时,我努力想在规避生僻字(咳)、读音基本不变以及名字图形意义上的协调,这三者间取到平衡点,然后问题就来了。二版名字是“嵇隽熙”,它用了一阵子,在此期间我对这个名字一直不满意,主要它依然没什么意思,单纯迁就读音罢了,而且莫名很韩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熙这个字总让我觉得有韩味儿,熙没有错,问就是我的错。
嵇这个字本身是没有什么意义的,纯名,纯地名,纯姓,取这个姓基本和以封地为姓一个原因,但不是一个性质,没有意义的姓,对应的是“出生地是真正的犄角旮旯”。
妙哉!选它打头我的规避生僻字计划就失败了一大半。
姓已经是冇什么意义了,剩下那个名字还单只是好听,这事儿逼得我浑身难受(不是)所以在女儿出生前赶紧把户口给改了,最终定下来的名字是“嵇眷西”,出处是周朝开国史诗《皇矣》:“乃眷西顾,此维与宅。”大意是“上天钟爱位于西方的周,将岐山赐予周的祖先作为其根基。”
眷本就有“眷属”的引申义,所以除了神眷,也有着“我的家眷‘西’”的意思,等于说“西”才是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是“神所眷顾的西”,也是“我的家人西”。
“西”本身是栖的本字,本义是鸟归巢,“日在西方而鸟栖,故因以为东西之西。”(《说文解字》)还挺像一个以鹰崇拜为主的文化下,爱家更爱妹妹的笨蛋老哥会给自己宝贝妹妹妹取的名字。
营养液是冷的,金属制的针管是冷的。罗因从手术台上坐起,麻药并没有带给他平静,他尝试活动僵滞的手指,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两个小时内不要睁开眼睛。你感觉怎么样?”
Meya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只是无奈地苦笑:“我的体验和过去没有什么变化,Meya博士,只要您确定手术成功就足够了。”
“我希望能减少一些过程中的痛苦……在下周公开采访之前,这是最后一次实验了,你这几日好好休息吧。”
话音落毕,实验室内陷入一片寂静,罗因耳边只有Meya收拾器具的声音。他没有急着走下手术台,无影灯的光线落在蒙住他眼睛的白布上,也是冷的,不带一丝热量。
“您还是很抗拒公开采访的事吗?”
“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有必要向公众展示自己的研究进度。”她的声音依然平静,但罗因听出其中的痛苦,“但你不必以这种方式公开接受采访……如果那能被称之为‘采访’。”
“毕竟比起只是看录像和文字,所有人都更愿意亲眼见证奇迹,不是吗?”
“……”
他听见Meya的一声轻叹,罗因试图安慰她:“如果我的出镜能够争取到更多支持,您的研究将会更方便——资金,器械,还有更多助手——虽然您看起来并不是很需要助手。”
耳边整理器械的声音停下了,实验室内死寂也让他感到一股寒冷,罗因抚着自己刚刚注射过药液的手臂,但摩擦生热似乎对他冰凉的指尖不起效果。
下一秒他整个人突然被环抱住。Meya将双臂轻绕在罗因肩头,那并不是一个结实的拥抱,如同一层薄薄的漫纱落在罗因身上,却带着柔和的温暖,暂时驱逐了一切寒冷。罗因呆滞着,没有张开双臂回抱住,他眼前的昏暗逐渐被湿热溶解了。
“谢谢你,孩子。”他听到Meya这么轻声道。
“……应该是我感谢您,Meya博士。”
营养液是冷的,金属制的针管是冷的,洪水也是冷的。每次浸入这奇异的液体中时,罗因总会不断回想起那个漫长的噩梦:他的母亲在梦中靠着窗,手里摆弄着针线——编织成了她唯一消磨时间的爱好,而那时洪水还没有威胁到人们的生活,窗外阳光明媚,洒在母亲的眼睑、手茧和脚边的一团团毛线上。
“你的父亲是爱你的。”母亲倚在靠枕上对罗因说,过去她的腰总是整天疼痛着,“他说过,倾家荡产也要给你治病……刚怀上你的那两三个月里我总是发烧,他也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你怨他,但他赌博是为了你……想快点挣到更多钱,想让你住进更好的医院,只是不幸被人迷惑了心智。别那样看着我,罗因,人没有不犯错的……他连死的时候都是投海自杀,让我们不要去找他,省下买棺材和火化的钱。”
他的母亲抬起眼,宁静如同死水的双眼终于微微泛起一丝亮光,那是她日夜挂在眼角的泪。
“我一直都爱着你们,哪怕他已经走了,你还是生着病……我一直爱着你们,你们是我活着的意义。只要想到过去的时候,我就非常、非常幸福……”
……
他逐渐溶解在洪水中。深处粘稠的液体仿佛有生命般裹挟着他,试图辨别来客是同类或异己。罗因没法睁开眼,他看不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但过程不算痛苦,皮肤表层只有轻微的刺痒,像是试图与洪水交融,最终被这片死亡之海接纳。
但还是冷,很冷。罗因伸出双臂环抱住自己,他试着重现Meya的拥抱,轻飘并带着体温的、无条件将他接纳的拥抱,脑内却不可控制地回放起过去的噩梦,生母那张疲惫而暗淡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究竟是谁做错了?
罗因及时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是时候回去了。在探测器也无法监测的洪水之下,他向水面游去,返回现在的文明之中。根据过去的实验经历,他知道在身体接触空气的那一刻,自己看起来就会又与一个普通人无异了——只是这次,众多摄像机早早等候着捕捉怪物现身,闪光灯记录下躯体发生变化的刹那。
岸边一双双无机质的眼睛在盯着他。洪水会对普通人造成不可逆损伤,防护服又太过昂贵,记者们不会亲自露面,取而代之的是空中悬停的、地面灵活移动的微型摄影机。几乎是在全副武装的军队将他围绕住的那一刻,摄影机们也同时涌上来,挤进各种人急切询问的声音。
“罗因先生,请问您在洪水下是什么体验?”
“罗因先生,您认为基因改造的技术可以推广至全人类吗?还是只有您这种先天基因缺陷的人可以受益?”
“罗因先生,您认为接受改造后的人还可以称之为人类吗?”
“罗因先生,听说Ground决定与Meya合作,您是否也决定加入Ground?”
“罗因先生……”
军队将他团团围住,却无法将他与喧闹的媒体隔开。罗因此刻仍赤裸着站在原地——说来好笑,信号传输到终端的时候会自动对裸体打上马赛克,所以没人想起给他递一条毯子裹住身体。红雾仍在海岸线弥漫着,他回想起那个噩梦,才发现今天的世界已经久久没有迎来晴天,他的母亲也早已死在过去阳光明媚的好日子里。
他知道自己再没什么作为人类的尊严可言了。
“你知道吗,”后来某一天,罗因笑着向梅娅聊起当时的画面,像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笑话,“那一刻我就在想,真应该把所有人都扔进洪水里,他们才是最该死的家伙。”
Ground的第七层需要身份识别才可以进入。哈雷虽然有通行权,但很少会踏入这里——其实自从他被招揽进来后就再也没见过上层的人,更不必说从未露面的首领。但他今天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哪怕连传话都不抱希望。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哈雷先生。”
顶层的办公室宽敞到有些空旷,仿佛整个第七层就是为首领一人建立。但他眼前并不是Ground的首领,奥利弗用双手撑着下巴,如同真正的领导般注视着哈雷——他甚至试图模仿年长者目光中的慈祥,这让哈雷感到恶心。
“首先,我代表Ground真诚地感谢您为拯救人类作出的努力,您的才智对于‘逃逸计划’不可或缺……”
“请您直接说重点。”哈雷皱起眉,“你们让我担任这个计划的总监,现在我已经改进了四版设计图,还有其他备选方案,甚至列出了可能的候选人名单——但我现在连实体的一个螺丝都没见到。备用方案不代表它只能停在纸面,别等我们该启用它的时候才发现什么都没准备。”
“是的,是的。您的顾虑不无道理,”眼前的人倒是从容不迫,“但您在接下这个项目时是否有注意到它的名字:‘逃逸计划’,这代表它一旦执行,我们将抛下绝大部分同胞,独自登上逃离灾难的方舟。”
“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获救。还是说你们真的相信等基因改造研究成功那天,每人胳膊上打一针就能让人类彻底脱胎换骨?”
“关于您的质疑,我想Meya博士已经给出了答案。我们已经有成功的先例,何况还有她的克隆体,这些突破足以证明基因改造的可行性。”奥利弗笑了笑,又靠回椅背上,“虽然梅娅属于Ground内部的机密,但您或许可以去见一见罗因本人,他也能够回答您的问题。”
“把全部希望都赌在一个不成熟的研究上,这也是首领的意思?”
“我会准确无误传递首领的意思。Ground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将全体人类的命运相连,我们承诺不到最后一刻,绝对不抛弃任何人。”
在奥利弗即将发表一系列更让他作呕的言论时,哈雷当机立断转身离开:“既然这样,我想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还请您继续准确无误地向首领传达我的想法。”
在他沉着脸乘电梯达到四层时,门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莫莉从他走之后就一直在等着:“这么快就回来了,谈得怎么样?”
“谈个屁,跟我说话还装逼。”他没好气地自顾自往前走,“好话都让他说完了,他是为了全体人类,我就是少数分子?那当初叫我来干什么?”
莫莉忍不住轻笑出声:“他说话一直是那个样子,习惯就好。”
“我不理解首领为什么还要躲在发言人后面,现在谁知道整个Ground是不是被奥利弗架空起来了——还是说首领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你可真敢说。”莫莉抱臂揶揄着,“不过所有人都追随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家伙,听起来确实挺疯狂。”
“我觉得所有人都因为一份特例而相信人类进化这件事也很疯狂。”
听完这句话,莫莉的表情瞬间变得不太好看:“难怪没有人喜欢你那张嘴,哈雷。”
“随便你。”哈雷毫不在意,“奥利弗证明你的猜测是对的,现在满意了吗?我要回去了。”
“那不是猜测,而是明显的现实——绝大部分人都会站在Meya博士这边。”莫莉纠正道,同时拍了拍哈雷的肩:“看来我赌赢了,你是不是应该请我一顿晚餐?”
“不请。我什么时候跟你打过赌?”
“唉……你真是够执拗的。现在去尝试改变他们的想法没有意义,那是政治家们的事,你的才智不应该浪费于此。”
莫莉耸了耸肩,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实体纸张已经属于大洪水时代之前的事物了,但它被保存得很好,只有略微磨损的边角证明它确实来源于过去,而非仿制的复兴。
“来吧,我不受待见的大科学家,这次算我请你。虽然我也不能提供首领相关的信息,但这里总有一些你会感兴趣的——或许能让你更进一步理解Meya博士,甚至对这个计划有所改观呢?”
洪水,下城区的人们这么称呼突如其来的浩劫。玛德琳十七岁时人们就开始往上城区撤退了,她在福利院看着远处天际被红雾模糊的黑影群,人们将城市架空而起也只是因为洪水还没有涨到那里。对于能前往上城区的人们来说,日子是紧张的,他们一边算计着如何获得更多的居住资格证,一边计算着水漫到上面还需要多久;但对于根本无望逃离的人来说,日子和以往没有任何差别。玛德琳用自己身上仅剩的积蓄买了双新鞋,因为她以前的鞋子被磨破得没法再穿,如果洪水有一天淹没了福利院,她得靠自己的双脚走到尚存一息的内陆地面去。
被洪水浸过的沙地也具有腐蚀性。她出发前又在新鞋上裹了几层塑料,心知肚明这只能起到一个心理安慰作用。看不见尽头的死亡之海几乎不起波澜,在很久没晴朗过的天空下只剩下洪水的浪涛规律性地咬蚀地平线,“海岸”已经逐渐发黑,那是接触过洪水后死亡的植物尸体混杂在碎石中,踩在上面的脚感很微妙,像是进矿洞前的满地炭渣。玛德琳偶尔会来这里翻找,运气好的话能发现一些被人遗落的物品拿去卖钱,但她不会在岸边滞留太久,因为洪水蒸发的液体会变成更浓的红雾笼罩这片乱滩,不消半小时肺部就会有隐隐的灼烧感。
十七岁那年,洪水暂时还没将她驱逐出福利院,上城区尚未建构完毕。玛德琳如往常一样走在黑色的岸边,只是脚上不再裹塑料布,她已决意明天就主动离开。去哪里不知道,住哪里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往内陆去,并且自己还差最后的路费。
这一天,玛德琳没捡到任何值钱的东西。她正打算离开时,一个被薄雾裹挟的身影却在不远处海岸线若隐若现,像是女人,并在玛德琳的注视下往洪水的方向走去。任何具有生存本能的生物都不会靠近那里,于是玛德琳很快得出一个结论:那人是来自杀的。
她不打算劝说什么,因为自杀不是鲜见的事。但那人身上很显然会有自己需要的东西:钱也好,首饰也好,哪怕只是衣服也好(她倒不至于劝说人死前脱下衣服——只是现在她什么都需要,非常需要),任何可能帮她生存下去的东西都行。或许是肉,玛德琳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恐怖的想法,但没有忏悔的意思,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很久都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就算是人——反正走进洪水里也只会被腐蚀个干净,同样都是尸骨无存——
当玛德琳已经考虑到是等她自杀跳海时再动手还是直接杀人时,那个影子转过身来。
“一个孩子,”那人开口,像柔和的母亲般,尽管玛德琳不知道母亲该是什么样子,“你为什么来这里?”
玛德琳怔住了。她已经十七岁,身形和成年人无异,在相隔一段距离并有雾的情况下,那人竟直接叫自己为“孩子”。还没等她想好说辞,雾中的身影愈来愈靠近——一个戴着面罩、浑身裹着防护服的人向她举起手,玛德琳看见她拿着一套不知作何用的装置。
“我是来收集样本的……”她对玛德琳摘下面罩,“你应该知道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玛德琳生硬地回答。她想抢过来那套防护服和面罩,这是只有上城区或黑市里才能搞到的东西,眼前的人明显不属于这里。“我以为你在找死才过来的。”
女人笑了。即使玛德琳这么说,她没有任何敌意,仍一步步靠近玛德琳,显然不知道自己方才被人盘算着暗杀的事。
“谢谢你的关心。我叫Meya,是一位研究员。你是住在这附近吗?”
她的问题太多了。玛德琳皱起眉,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对方似乎有备而来,尤其在不清楚目标是否携带武器的情况下,玛德琳决定放弃刚才那个不切实际甚至动了吃人之心的念头。但她仍不甘心,明天就要出发了,可她缺少需要的一切。防具,食物,载具,居所,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双被磨得快见底的鞋子,尽管这是一年前才买的,她花下所剩积蓄才购来的劣质产品。
“你收集完了就赶紧走。”于是她说了句违心话,玛德琳不打算向她索要什么,权当作今天无事发生就离开——她不想因为自己没有动手杀人而后悔。
“你家里有多少人?”
“我没有。”
“没有家人,还是没有家?”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
Meya摘下手套。她摸了摸玛德琳的头,全然不顾玛德琳的讶异和抗拒,自然得像在抚摸一只对自己哈气的猫。玛德琳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在很久后玛德琳终于识字了才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悲悯。
“你比我的学生们还要独立,可你只是孩子而已。”
“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孩子?我不小了。”
“因为你还有戒备,对所有陌生人平等的戒备。从你刚才跟在我身后起,我就看出来了。”
在玛德琳要扭身逃走前,头顶的手忽然移到肩膀上,力度不大,但玛德琳再没挣脱,只是非常不服气。
“你什么意思,有戒备就是孩子了?大人就不会彼此戒备?”
Meya却仍微笑着:“你的戒备是因为被迫独立……而被迫独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成年。所以你只是孩子。”
玛德琳完全愣住了。她头一次听到这种诡异的说辞,或许这人不是来自杀的,但精神一定有问题。“随便你怎么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请等一下。你愿意和我离开这里吗?”
Meya的语气很平静,而玛德琳差点以为是自己吸了红雾太久导致自己产生了幻听。“你要带我去哪里?”
“上城区。我会对他们说,你是我的学生,而我会为你准备居所和你需要的一切……除了家。这是我唯一无力提供的。”
“但你为什么要带我走,可怜我吗?”
Meya摇了摇头,却再没解释。她那天错过了追问的机会,于是便成了玛德琳一生都未解开的谜题。罗因被执行死刑前曾尖锐地指出Meya有救世主情结,“而且她的‘拯救’无法用正常思维理解。你没发现吗?”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玛德琳答道。她曾经以为自己理解她的老师,在她二十九岁时,Meya和她最后见了一面,同样在场的还有Ground的首领。
“你的能力已经十分出色了,玛德琳……我想Ground会适合你。”Meya当时这么说道。
“你要去哪里?”
“完成我最后一步研究。很抱歉,我们大概不会再见了。”
像十七岁那天被带走的场景般,玛德琳放弃追问。她向来锐利且对真相刨根问底,但只有对Meya,玛德琳永远尊敬,且和她一步之隔。
“我知道了。如果拯救人类是你的愿望……我会以我的方式执行。”
Meya只是笑。她的老师总是挂着和善的微笑,但这次玛德琳敏锐地捕捉到笑容里的歉意,像冰层下不起眼的小裂缝。
“我的愿望是,让生命在这个星球上仍然延续。”
她以为这是一个意思。玛德琳下意识地把Meya的这句话复述了遍,然后罗因呵了一声:“她就是用这句话骗了所有人。”
“当初配合做实验时,她告诉你计划了吗?”
“她什么都没说。但我必须承认,即使无法理解,Meya是我见过最崇高的人,至少她真的做到了。”
“让生命延续……”
玛德琳把手里夹着的烟随手按灭在桌上。她戒烟快十个月,这种全凭意志力的忍耐着实耗费精神,而她已经很累了,所以最后的破例也无所谓。她从口袋中拔出枪,指着罗因的脑袋。
“对于刺杀首领的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你现在是Ground的首领,玛德琳。你把自己摆在同一个位置、承担同一个职责太久了。唉,该说你和梅娅有几分相似呢?”
“没有遗言的话我就开枪了。”
“来吧。”罗因没有任何恐惧,他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玛德琳,没有嘲讽,没有怨恨,他一直用这种目光注视着人类。
“庆祝吧,梅娅自由了,你也是,我也是。我们走到了旧文明的尽头,但这颗星球仍然生生不息。”
“我会去替你见一见你的老师。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哦,你要帮我传话吗?”
你的老师。这话从梅娅嘴里说出来有种奇怪的违和,像故作老成的孩子。她十七岁那年Meya说过什么来着?“被迫独立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成年”,她和梅娅在这个标杆下竟是一样的。但眼前的孩子却露出前所未有的坚毅,她仍懵懂,却怀着自己的使命绝不回头。
她们竟又有相似的地方了。
Meya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注视着人类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她爱这颗星球本身胜过现今的文明。玛德琳不得不承认,她确实做到了,“让生命在这颗星球上仍然延续”,哪怕是开启全新的文明。Meya过去叫玛德琳“孩子”,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那片洪水对她的呼唤,在海洋之下,在星球更深处,脱离人类种群的存在平等地呼唤着她的孩子们。
但玛德琳早已允诺过站在人类的一边。即使这是对Meya的误解,她仍坚定地遵守这个诺言,直到最后一刻。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如果她还记得我,那她也应该知道我会和人类死在一起。”
梅娅没说什么,甚至没表现出多少悲哀,她的心里只剩下开启新文明的使命。玛德琳突然想,就算是两个不同的个体,梅娅或许会在某些问题上和Meya有共同的见解。
“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我不理解,我不讨厌。”女孩答道。
玛德琳笑了。她知道Meya绝对不会这么说,这是她对自己的老师最确信无疑的了解。但梅娅已经释然了,玛德琳却只能苦笑,她永远无法脱离作为人类的部分。
她直到死前都在尝试理解自己的老师,尝试找到十七岁那年Meya将她带走的答案。但就像Meya的理想般,无需理解的悲悯将玛德琳推开一步之隔,她无缘见到新文明的开始,只能缄默地守着自己的理想,而窗外的洪水大约不到一天就可以淹没Ground,人类与理想终将共葬此地。
梅娅在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个相框。里面摆设着一根完整的鸟类羽毛,它在暗处和黑夜一样漆黑,在LED灯光下却映出异样的光泽,完美的世间孤品。她闭上眼,脑内回想起自己与这份礼物的初见。
“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
罗因当时这么对她说。他有一个专门用来展示收藏品的房间,梅娅不知道里面陈列的东西价值多少,但确确实实都是她没见过的。
“但是这很珍贵吧……”
她捧着相框,讶异地看里面的羽毛仿佛有生命般流转着七彩光泽。“嗯,如果从金钱的角度衡量,它没有价值。但在今天的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根乌鸦的羽毛。”罗因在她身后背着手解释道:“你是不是没见过乌鸦?”
梅娅茫然地摇头。她从记事起就在Ground里长大,在和罗因出逃前甚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也不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个物种。“乌鸦……?”
“一种很漂亮的鸟类。以前人们认为乌鸦是漆黑的,甚至把它们当作不祥的象征……但事实上,乌鸦羽毛的颜色远非肉眼所能观察,我们眼中的漆黑,却是难以想象的异彩。”
罗因从她手中拿过相框,将羽毛对着显示屏模拟的日光举起:“我们在能够认识真相的时候都未曾真正了解,在失去时却只能通过回忆祭奠……梅娅,你以后就会知道,那些希望被你拯救的人从来不期望任何改变,他们只是想回到过去。但每个人眼中的过去却又大不相同……也就是说,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完美的‘救世主’。”
他说着将相框递回梅娅手中。面对困惑的目光,罗因只是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Ground把你逼得太紧了。不要给自己戴上任何枷锁,你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你就是梅娅。”
“但是……”这些话并未让梅娅感到温暖,而是隐约生出不可言喻的恐惧:“离开了Ground,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又该怎么办?”
啪。罗因按下墙边的按钮,显示屏突然关闭,房屋内陷入了真正的漆黑,手中的乌鸦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梅娅在恐慌中试图寻找罗因的双眼,但他却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像是从梦境中传来的声音,控制着梅娅的灵魂。
“无需拯救。当你看清人类的时候,他们便由你来悼念,就像这根乌鸦羽毛一样。”
……
梅娅睁开眼。她面目平静,凝视这根羽毛许久后又将它放回书柜上。她只是单纯在收拾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而已,但不打算带走任何。就像罗因所说,无需拯救,把这些留给洪水,她对旧文明能做的只有悼念而已。
“那时候我没发现罗因是个疯子。那时候我还相信Meya。那时候我以为Ground是人类的希望。”
她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着,像梦呓一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但人类的选择救不了他们自己。罗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没有人回应她。她只是微微一笑,一种平淡的释然充盈着她的心。再也没有“人”需要她了,在做完最后的悼念后,新的征途就要开始。
但是在离开前,她还有最后一位要见的人。
Ground共七层。她此前生活在底层,是离洪水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间最远的监狱。除了核心人员,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她是Meya的造物。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是把她当作实验品而已,在整个Ground里,把她当作“人”的只有二者:其一是罗因,其二便是——
滴。身份识别成功,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在顶层的总管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防爆窗外的夕阳将那人的身影拖长在地毯上,像一块活碑。那个身影曾是Ground集体的顶梁柱,但只有在四下无人时她才会露出疲惫——而现在,她已经非常累了。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
“因为我不恨你,玛德琳。”
“那么,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梅娅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前走一步。她定定地看着玛德琳的风衣:“我要去找Meya。她放弃了人类,但没放弃地球文明。”
背对的身影转过身。玛德琳的眼中只流露出一瞬惊讶,但很快变成了然的笑。
“果然。”
“我会去替你见一见你的老师。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哦,你要帮我传话吗?”
玛德琳将手插进兜里,她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那个曾经茫然无助的孩子如今却变得坚定,她知道这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真正的使命时才会出现的坚毅。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如果她还记得我,那她也应该知道我会和人类死在一起。”
“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等。”玛德琳逆光而站,梅娅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夕阳:“等水到这里。”
“……我会记得你。”
和那根乌鸦的羽毛一样。你,和乌鸦,和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梅娅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不了解玛德琳,就像不了解乌鸦这个物种,但她只能靠着这样的记忆去悼念。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在梅娅即将离开时,玛德琳突然叫住了她。梅娅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停下脚步,房间内外于是变成了新旧文明的相隔。
“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我不理解,我不讨厌。”
“我以为罗因会给你灌输看清人类本性什么的理念。”
“我做不到,但无论看不看得清,人类都不需要我了。”
长久的沉默后,玛德琳终于先开口道:“永别了。”
“永别了。”
乌鸦,乌鸦的羽毛。人类,玛德琳。
梅娅走下去的时候很安静。世界只剩下一片汪洋,海浪来去和她的呼吸同频。她最后回头看了眼水上的世界,视野中的Ground已经远去成一座尖塔,离悬在制高点的太阳只有一寸。经过基因改造的她没有被海水侵蚀,足下的水波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脚尖,像是召唤她回到生命原初的怀抱。
是不是生命总要在其他生命中留下些记忆,才算真正存在过?对于已经灭绝的乌鸦,对于即将逝去的玛德琳,他们承担着整个种族的“存在”,而她作为新旧文明的交接,又承担着旧文明的“存在”——
不。几乎在同一时刻,梅娅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承担任何事物,她只带着悼念沉入深海。
人类和乌鸦,此刻和她再无关系。在彻底坠入深渊时,梅娅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任何记忆中存在的形象,或者说,是她血脉中原本的样子。
“Meya……我来找你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