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由小说家贝芙丽·怀特小姐于1937年编写,据称其灵感来源于一位渔夫在易北河畔捡到的一本笔记本。怀特小姐当时正巧在河边度假,对于其中那位与自己同名的死者兴趣盎然。然而不幸的是,在完成了这篇短篇小说之后,怀特小姐在一年后的一次滑雪旅行中,于阿尔卑斯山失踪,自此音信全无。更可惜这篇小说在她当世时也未获好评,被批评“太过故弄玄虚,却因作者功力不足导致前言不搭后语”,之后八十年未曾再版。今日我社将它重新发掘入集,以雍读者。
1935.1.7 星期一 阴天
新年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我终于找到了点事情做。剧院的清洁工安娜塔昨天半夜来敲我的门,说出了大事。她总好小题大做,因此送来的情报多半价值不大,但是我昨晚实在太闲了,既没东西可查,又没东西可写,就给她倒了杯茶,请她慢慢说,没想到还真是出了大事:贝芙丽·怀特死了。
先来说说这个怀特。据我所知,她算得上万客市这个闭塞小城的明星——你懂我的意思吗,C?这是个闭塞的小地方,人们没有什么娱乐,一个拉小提琴的小姑娘自然也能成为明星。马修和他的那帮同事都快把她捧上天了!照我看,要是我去看过外面大城市的演出,多半会觉得她也不过尔尔。听说,去年夏天,她和马文勋爵订了婚。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死了呢?
我比你更好奇,比这更令人惊诧的,是警察竟以剧院建筑不安全需要修缮为名封锁了整个剧院,任何人也别想进出,更别说是记者了,而且事情发生在演出之后,人们三三两两都从前门散了,因此就连当天的观众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不是我有安娜塔,估计就要被他们这样混过去了。看到我们公民的知情权竟被人这般践踏,真叫人痛心疾首!我还能说什么呢?这种情况下,除了我,还有谁能挺身而出?
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于是我请安娜塔把当天的情况,大体连同细节,统统告诉我。她喝了口茶,脸上显出害怕的神情,听语气倒是挺乐意说的。她说,那是演出结束之后,她打扫完大厅的卫生,便要把工具放回工具房,然后回家睡觉。谁知路过休息室的时候却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持续不断的一声尖叫,还是个男人的尖叫。这吓了她一跳,同时也唤起了她的好奇心,于是她把化妆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从外面往里偷偷一瞧。
不看不要紧,一看真是吓人一跳!整个休息室,右手边大半面墙上都沾着黑色的污垢,贝芙丽·怀特无头的尸体倒在墙边,眼珠滚在地上,裹在黑泥里,尸体的手里还抓着她半小时前演奏过的那把小提琴。她的未婚夫马文爵士则惊恐地跌坐在另一边,除了尖叫什么都做不了。安娜塔当时差一点也尖叫出来了,好在她年纪大了,声带没那么多力气,又怕摊上麻烦,赶紧掩了门,趁还没来人,跑了。等她回过神来就赶紧朝我这里过来了。
我谢过她,给了她几个硬币,就打发她离开了。这事颇值得考虑,我想。如果安娜塔句句属实(实在是不得不考虑中年妇女想象和夸张的能力……但是如果是她的夸张,什么样的现场才会被夸张成这样?),那恐怕马文爵士也营造不了这种诡异的局面。她说“黑色的污垢”,为什么会是黑色的污垢?如果是马文爵士杀了她,那该是红色的才对,除非他给她下了毒。但他要是打算用暴力直接解决她,又何必事先下毒?他又有什么动机解决她?虽然缔结婚约这件事本身就够令人沮丧的了,但是从常人的眼光来看,恐怕我还得找找更深的动机。总之,这事扑朔迷离,需要好好考虑,那些警察蠢货不过会简单地把马文定罪而已,我看还得我来查。
哦对了,今天下午马修来过了,说他跟主编吵了一架。我把这事告诉了他,希望他能助我一臂之力。希望吧,他总能助我一臂之力的。
“你告诉他让他自己玩蛋去了吗?”詹姆·邦纳维尔这话说得很粗俗。他蜷缩在整个房间里唯一一把扶手椅里,扶手椅周围的地板上全是散落的卷宗,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这房间是个阁楼,又地处城郊,多少有些年久失修。正值万客市多雨的冬季,靠近低矮那侧的墙边放着几个粗糙的木盆,各个都浅浅地积了半盆脏水,附近的地板也有点积水,因此过期的卷宗也就半泡在水里。詹姆的好朋友马修·莱维纳斜倚在那张纸箱堆成的“床”上,看似放松,却又有点不自在的样子。“我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你要想跟我学习,还得再努把力。”詹姆说。
“然后你就被开除了。恕我直言,我无意向你学习,”马修讲,“我还有弟弟妹妹要养,跟你可不一样。”
这反应让詹姆多少有些没趣,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不时翻开各处摊开的卷宗看看。“没被开除——我是主动辞职的。要我说,那种地方不呆也罢。多大的事呢?你可以来给我工作嘛。”
“要是没见过你家,我倒是有可能答应。”马修打量了一圈屋里的陈设,“你上次在干爽的地方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上个月十五号,我去跟踪线索,就睡在公园了,”詹姆面无愧色,“那天没下雨。”
马修叹了口气。
从市长秘书的高级公寓到市郊的破阁楼,詹姆·邦纳维尔只用了五年就完成了这般“堕落”。他并不是故意的,只是高级公寓往往和正义的理想多有相悖,而跟这比起来,破阁楼的不足也就不是那么刺眼了。“然后你就病了一个星期,还得我来才把你捞起来。”马修说,“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差点就死了?”
“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可不是什么瓷娃娃。还记得我一年以前森林那起偷猎的案子吗?我在雪地里蹲了半个月,什么事都没有。上个月那只不过是个意外。”一张纸条从卷宗里掉出来,詹姆犹豫了一下,弯腰把它从潮湿的地面上捡起,“你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他把纸条递给马修,那是张手写的字条,用有些发洇的墨水写在剧院的便条上,除了一个名字,还有些奇怪的符号。马修知道那是詹姆和他线人之间的暗号,他从来不喜欢看到它们和任何人的名字出现在一起。“贝芙丽·怀特?”他问,“邮报上登过她演出的广告,发生什么了?”
“她死了,昨天晚上,在剧院后台被人谋杀,听说现场惨烈得很。”詹姆摆弄着窗台上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那还是马修的前女友送给他的,“警察封锁了现场,取消了演出,对外说是要整修剧院,他们也知道记者们周末休息,没人会想在这时候找这个麻烦。这是我在剧院内的线人偷偷递给我的,马修,现在除了马文勋爵、警局、当天晚归的工作人员和我,没人知道这件事,而我又不想把这个消息交给主编手底下的那帮傻逼。明天就是周一,你现在回去写上一则新闻还来得及。但是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万客市邮报想要第一时间报道这个消息,就只能由你和我来查。”
马修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詹姆。他这位老朋友抱着双臂站在窗户前面。在他身后,天色渐渐暗下去,房间里没有点灯,这使得他那俊俏的轮廓也慢慢看不清了。“等等,这件事跟马文勋爵有什么关系?他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马修问。他话音刚落,詹姆就笑了。
“真的,你要问这个?首先,他是怀特的未婚夫,其次,”他踩过地上的废纸,走过来挨着马修坐下,“他是这次案件的嫌疑人。我的现任告诉我,事发的时候,只有他和怀特在哪个化妆间里。”
“马文勋爵成了杀人的嫌疑犯?”马修有点吃惊,“听起来确实有点意思,我们从哪开始?”
“剧院现在是进不去了,我今天下午已经试过了,伪装成什么样都没用,他们只认自己人。但是我听说贝芙丽的尸体现在停在圣心医院,而且她的未婚夫正是著名的马文男爵,所以市政厅也可以去看看。”
“让我猜猜,”马修瞥了詹姆一眼,“你是想让我到市政厅去。”
“我们可以管这叫双赢?”詹姆摊开双手,“来嘛。”
他们说话这当,沿着窗户飘进来几声车铃响。“啊,楼下的贝利太太回来了。你要是走,最好趁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可不好找车。”詹姆把马修挤开一点,懒洋洋地躺下了,“去吧,看这破地方,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我就去圣心医院,你要是有什么进展,可以晚上再到这儿来找我。”
马修再次叹了口气,他从窗口探出身去,叫住了恰好停在楼下的马车。“那我走了,”他说,“记得吃饭。”
詹姆坐起来,敷衍地和他拥抱了一次,就急急忙忙赶人。“别回报社了,那是个傻逼地方。”他粗俗地说,“好好回家睡一觉,我们眼下可有个大案子。”
“我是不会从邮报辞职为你工作的,詹姆。”马修提醒他。
詹姆笑了:“我不在乎,朋友。晚安。”
詹姆·邦纳维尔成为一个不为报社工作的记者已经有六个月了,而三年半以前,他还是万客市市长的秘书。他在那个位置上干了两年多,也享受了两年丰厚的津贴,接着发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的,立刻就辞了职。他的父母早年便出意外去世了,没有家人,也就没有后顾之忧,这也是他和马修的不同之处:能从心所欲的除了富家子弟,就是无牵无挂的单身汉了。
这个故事记录的是他失踪之前一个星期的事,从前面我们可以看得出,詹姆·邦纳维尔是个生性孤僻的怪人,他对金钱没什么兴趣,也不享受优越的生活环境,更不追名逐利,平生所求不过“公正”二字。实际上,詹姆的家族在万客市曾经显赫一时,可他的父亲是独生子,在他祖父去世之后,邦纳维尔家族的血脉就岌岌可危了。偏不巧,詹姆的父母又遭了坏人的毒手,英年早逝,这便让这个十岁的孩子成了邦纳维尔家族最后的血脉。虽然听说他们在伦敦还有亲戚,但是有几个孩子曾经孤身活着逃出过万客市呢?小詹姆只有随遇而安罢了。
如果不是几个富有正义感的码头工人挺身而出,他父母的死可能就真的被定性为意外了。为了报答这几位的昭雪之恩,小詹姆自作主张,把他父母留下的大半家财发散出去,只留少部分自用。这笔钱刚刚好撑到他大学毕业,好在大树虽死,其荫犹在,詹姆没费什么力气就在市政府谋了个职位。他很聪明,因此一路做到市长的秘书。若是别人或许还会想着继续往上爬,但这不是詹姆想要的。他意识到他现在的工作和自己的初衷完全背道而驰——他想的是为穷人主持公道,而不是帮那些损人利己的有钱人擦屁股。于是他辞了职,到万客市邮报做了一名记者。
那并不容易,但是记者的生活激起了詹姆性格中的另一面:这世界上最糟的事情他全看过了,因此也渐渐玩世不恭起来。他没有固定的交往对象,和同事的社交也不过敷衍了事,只有一个人和他交往较深,就是他社会版的同僚,马修·莱维纳先生。那是一位一丝不苟的绅士,对他的职业有种难以言喻的狂热,他也是唯一一个可以跟詹姆一动不动在马车里盯梢一下午的同事。再后来,詹姆的稿件被截了,这次事件使他发现邮报社也不过是市政厅的一个变种,不管他想要什么,这里都没有。因此,又是一次辞职,他搬出了自己在上城的公寓,住进了市郊一处破旧的阁楼,这样他的存款便能撑得久一些,直到他个人主办的杂志做出气候来。
以上便是詹姆·邦纳维尔二十七年来的人生,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重要的是他人生最后的两个周,他是如何在一桩小提琴家谋杀案中越陷越深,并最终不得不面对那可敬可怖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詹姆·邦纳维尔求得了他所追求的真相,愿他在深渊中永不获得平静。
1935.1.8 星期二 阴天
今天我去了圣心医院,一大早就去了,但是没能见到怀特的尸体。事情的发展有点奇怪,恐怕比我的想象还要……
医院的负一层阴冷、空旷,只有一条白色的走廊,一路笔直地延伸到一扇双开的大门前,只在左手边有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上面写着“办公室”。詹姆整了整西装的衣领,然后伸手敲门,他把玩着拐杖等了一会,本寄希望于太平间的办公人员开个小差,可偏偏不巧,门就这么开了。
“您好,先生,我能帮您什么吗?”
“哦,是这样,”詹姆抹了抹他伪装用的小胡子,立刻进入了表演状态,“我叫詹姆·布莱克,您可能最近听说过这个名字,我的亡妻……”他停下来,装模作样地扭过头,用手遮着脸,数了五秒又看向那看守,“抱歉。我的妻子,她前天去世了,我本想给她举办一场体面的葬礼,偏偏她的娘家人抢走了尸体……唉,就为了那么点遗产,让死人都不得安宁!我并不想要她的钱,只是想跟她最后做一次道别。能麻烦您帮我查一查名册吗?”
“我理解您的心情,但是这是医院的规定……”
“不过是一个中年丧妻的可怜人最后的心愿罢了,您连这点也不能行行好吗?”詹姆从袖子里抽出一张五英镑的纸钞——这几乎是他这个月的伙食费了,但是眼下这钱他也花得毫不犹豫,就好像他真是个处境优渥却新近丧妻的悲伤乡绅似的。太平间的看守用袖子掩着收下了这五块钱,回头取出一本账簿似的本子:“那好吧,先生,我就帮您看看。请您也不要过度悲伤——您妻子的名字是?”
“格蕾塔·布莱克。”詹姆不动声色地扯谎道。
“让我看看。布莱克……布莱克……抱歉,我们这里没有姓布莱克的。”
“什么,是真的吗?”詹姆露出失望的神色,接着恳求道,“兴许是您看漏了,能让我自己看看吗?如果没有,我也好死了这条心。”
太平间的看守见他实在心切,也就没有反驳,将那本名册转向他,就这么交给了他手里。詹姆用手指着,嘴里念叨着格蕾塔,实际寻找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贝芙丽·怀特。他故意翻了两页,才在写着贝芙丽名字的那页停下。
姓名:贝芙丽·怀特 经手人:伊登·杨医生 现状:
现状一栏的字迹被涂掉了。这点很奇怪,詹姆暗暗记下,然后装作很失望的样子将它交还给了看守,并称自己要到别的医院去看看,就离开了圣心医院的地下室。医院的地上部分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詹姆藏在人群里左瞧瞧,右看看,不一会站到了医院走廊上介绍医生们的木板前。“伊登·杨”上面写着,“全科医生”。一个年轻的护士站在导医台后面,詹姆调整了一下脚步,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过去。“您好,护士小姐!”他脱下礼帽朝这位护士示意,“请问伊登·杨医生在哪?”
护士看了他一眼:“您找他有什么事?”
“还用说吗?您看我的脚,上个星期伤的,急急忙忙送过来,是杨医生帮我包扎的,还叫我今天来复查。”他苦着张脸,只用一侧的腿支撑身体,“上次我们是在急诊室见的面,能麻烦您告诉我一下,他的办公室在哪层吗?”
“杨医生现在不在,”护士的语气温柔下来,“他的办公室在四楼,上楼右转左手边第三个房间,您可以在那里等他——要我找人扶您上去吗?”
詹姆忙摆摆手:“不用了,你们忙,一点小伤,反正杨医生不在,我慢慢走就是了。”说完,就赶在护士小姐来得及检查预约记录前离开了。一过了一楼楼梯的转角,那副一瘸一拐的样子便消失不见了,刚才还苦着张脸的“病人”健步如飞地爬了三层楼,一心赶在护士小姐反应过来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四楼右转左手边第三个房间有扇原木色的门,门上挂着一张铜制名牌:“伊登·杨医生”。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
詹姆扭了扭门把手,如他所想,这扇门上了锁,这种时候就需要一根发夹——只需要一根发夹。趁着走廊上没人,詹姆把发夹插进了杨医生的门锁里,耐着性子转了转。只听“咔哒”一声,门锁应声打开。詹姆把门掀开一条小缝,左右观察发现无人看见,就侧身挤进了办公室内。
这间办公室不大,大概二十五平米见方,装饰陈设也都很朴素。房间正中有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些钢笔墨水,还有几本用了一半的处方笺,以及一盏绿色的台灯,灯罩是玻璃的。办公桌背后有两扇很大的窗,窗户朝南,若是晴天,这里阳光一定很好,只可惜今天天气也是一如既往的阴沉。房间的一角,在书橱旁边,摆着一只高花瓶,花瓶里插着几只很大的绢制向日葵,多少给这房间增添了一点生气。詹姆没空多加欣赏,他走到桌子后面,撬开正中那个带锁的抽屉,翻看起来。抽屉里有一个小包,里面放着几十英镑的纸钞,詹姆只看了一眼就把它原样放了回去。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杂乱的白纸、病例,只有一本笔记本还值得一看。笔记本的封面也是绢制,而且保护得相当好,一点污损也没有。外面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詹姆只来得及急匆匆地翻了翻,顺便记下了杨医生扉页上写的地址。正当他要把笔记本放回去的时候,一张纸条掉了出来,落在桌子下面。他关上抽屉,然后弯腰去捡,刚抬起身子门就开了,那张纸条就被顺手放进了詹姆的口袋里。
“啊,我还以为办公室的门肯定锁了呢。”来的是导医台的护士小姐,“杨医生平时都很小心的,今天怎么忘记锁门了呢?”
“大概是走得太急疏忽了吧。”詹姆故意翻了翻桌子上的病例,然后收回手来,“他最近很忙吗?”
“是啊,今天中午又急急忙忙到墓地去了……啊。”护士小姐自知失言,赶忙住了嘴。詹姆可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他看了一眼护士小姐的胸牌,紧追不舍。
“墓地?黛西小姐,医生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我也不清楚,但是他走得确实匆忙。”黛西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再不透露半个字,“对了,我上来是想告诉您,刚才我一时疏忽,忘记杨医生早上离开之前就请了假,最近几天都不会来上班,要我为您安排别的医生吗?”
詹姆自然是拒绝,找个借口说要谈生意改日再来,便急忙忙离开了医院。巧的是,当他从医院正门的楼梯上走下去的时候,偏偏碰上马修·莱维纳路过。“莱维纳先生!”詹姆憋着声音跟他打招呼,马修露出的那份惶恐又迷茫的神情极大地愉悦了他,“能不能借一步聊?”
他半拖半拽把马修拉到医院后面的空地上,趁着四下无人撕掉了脸上的假胡子。马修一见是他,立马松了口气。“你去过市政厅了吗?”詹姆有些急切地拉住马修的衣袖问,“有没有什么消息?”
“记得市长办公室的汉斯吗?就是接替了你工作的那个。”马修说。
“就是那个快五十岁还是个秘书,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大起色的那个?”詹姆回答,“记得。”
马修瞪了他一眼:“我今天早上去见了他,他告诉我这次的事情可能跟邪教有关系。”
“邪教献祭?”詹姆点了点头,“那倒也能解释尸体的问题。”
“尸体?尸体怎么了?”
“我不知道。”詹姆摊开双手,“问题就是我不知道。有人将尸体编号和状态的记录全涂掉了,我试着找过圣心医院的杨医生,贝芙丽尸体的经手人,但是他今天请假了,办公室里也没什么东西。不过我不小心把从他笔记本里找到的这个带出来了。估计是什么大学生的小娱乐,你拿着吧,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
他交出一张纸条,正是几分钟前从医生那里拿到的。纸条上是一首尼采的短诗,他们都很熟悉:
“世界犹如一扇敞开的大门,
门外却是无垠的寒冷荒漠。
谁若与我丢失了相同之物,
便再在这世上难寻立足之所。”
马修念了后半段出来,詹姆点点头,从怀里抽出烟盒来,叼在嘴里单手挡着风点火。“我同意,是挺诡异的。如果真想那个汉斯说的那样,这事和邪教有关,那我有种预感,这个杨医生八成也脱不了干系。”
“‘预感’可写不了报道,我们需要证据。”
“当然。你是了解我的——今天医院里那个小护士提了一嘴墓地的事,我打算去看看。过不了几天就是葬礼,我觉得还要出事。走吧,你累不累?我们去吃午饭。”詹姆说完这话,伸了个懒腰。
“我得付钱?”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都贿赂给太平间的看守了。”詹姆说。他们一边说话一边走,从医院后面的空地来到前面的大街上。这时正好驶来一辆电车,他便拉着马修跳了上去,暂时远离了医院这个气氛阴沉、味道又难闻的地方。
1935.1.9 星期三 阴天有雨
怀特今天下葬了。作为她的报道记者,我决定做一次不速之客。这太奇怪了,对于怀特这样的人来讲,这种葬礼不会太仓促了吗?
……
我得说,这其中定有隐情。太仓促的葬礼,太轻的灵车,这些都是疑点,马修说我太疑神疑鬼了,但是我却得说,这么多疑点不会是巧合。没时间再写了,我得回去一趟。
夜里的风比白天更凉,哪怕戴着工装手套,詹姆的手很快就冻僵了,但他还是躲在门柱子后面等着,直到看见守墓人的油灯一忽儿地闪过去,从另一边消失不见了,才扛着铁锹走进园子。贝芙丽·怀特的坟墓是最新的,因此也最靠近墓园的门,他举着一盏玻璃罩的油灯看清了墓碑上的名字,便把灯放在地上,并将那把铲子踩进地里去。风很快连他的脸都要给吹僵了,越是发冷,他就越想起马修白天的话,不由得小声恨恨地咒骂起来,也算是给自己心里添把火,免得冻死在这,成为下一茬坟茔。
他听见身后的灌木丛里传来叶子的簌簌声时,手头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是风吧,或者是野猫,詹姆想,但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成想是个人猫着腰藏在那里。他愣了一下,对方显然也吓坏了,后退两步险些跌倒。“奥森特!”一个女人的声音喊起来。糟了。詹姆扔下铲子,朝那个人扑过去。
那个女人看起来十分瘦弱,整个人包裹在没形状的灰色大衣里,见詹姆朝自己的方向过来,便举起一只酒瓶,摆出防卫的架势来。詹姆虽然很累了,但还不至于连这样的不速之客也不敌,他抬起长腿,轻轻松松地跨过了灌木丛,结果却听见对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邦纳维尔先生——詹姆斯?”
看样子是朋友。詹姆一下子没认出人来,先赶紧住了手,免得伤了她,只让她别出声,然后拉着她在灌木丛后勉强避风的地方蹲下来。这时他才反应过来,这女人是他当年还在邮报社时的同事,一个不起眼的打字员,其他人叫她茱莉亚。两个人在灌木丛后面藏了片刻,过了几分钟似乎没什么动静,詹姆才放开手,与她低声交谈起来。“三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做坏事却被人当场抓住,詹姆又急又恼,也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了,呵斥道,“这么冷的天!”
茱莉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詹姆就抬手制止了她。“算了,我没兴趣——你来得正好,过来帮我把灯举一下。别这么看着我,这里有新闻,这点小事不过是记者的本分。”
从她的眼睛里就看得出,她对这番敷衍之言颇为不满,但她不说,詹姆乐得清静。茱莉亚照着他的话把灯举在齐腰高的地方,她凑上前去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见是怀特,脸上竟露出了一闪而过的惊恐。詹姆看在眼里,决定把这个问题留到后面再问,怀表还是滴答滴答地走,留给他的时间可不多了。棺材的盖子从泥土里露出来,詹姆爬出土坑,喘了口气。
“嘿,你们!”慌乱的脚步声是从西边传过来的,两个人一齐看过去,险些被光亮晃了眼睛。“你们干什么!”来的是守墓人奥森特,他气急败坏地走过来,詹姆抢过茱莉亚手里的灯笼,挡在自己脸前面,直接朝他跑了过去,奥森特像是被这个胆大包天的盗墓贼吓着了,一时僵在原地。这就给了詹姆到他身边去的机会,他反握着铁锹的把手,照着奥森特的后脖子就来了一下。可怜着守墓人,到倒下去之前也没看清到底是谁袭击了自己。
茱莉亚发出一声被压抑了的尖叫,小跑到两人边上,趴下去试奥森特的心跳。“放心,他死不了。”詹姆沮丧地搓了搓脸,“他好像不太重,能麻烦你把他拖进屋里去吗?我打晕他只是因为要应付他太麻烦了,可不想他在这季节里冻死啊。”
茱莉亚闻言就去做了,趁着这个功夫,詹姆又爬进墓坑里,清出些泥土来,好让棺盖能顺利打开。雕着百合花的杉木棺材上钉着八枚铁钉,他一一撬开,然后用力向上推棺材的盖子,让它斜倚在土坑边上。茱莉亚这时候已经出了看守的小屋,远远地见他独自做完了最后一步,便朝这边跑过来。
借着油灯的光,棺材里的情景一览无余:杉木棺材的里侧是精致的红色天鹅绒,可能比詹姆平时穿的衣服还要柔软、昂贵,天鹅绒上还垫了花朵和香料。该有的东西在这里面一应俱全,唯独缺了一样最重要的——贝芙丽·怀特小姐的尸体。
看到这,詹姆反倒松了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来。是时候拍点照片了,詹姆想从坑边爬上去,却冷不丁头晕起来,同时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大概是太累了,又被冷风鼓了脑袋,这也是难免的。詹姆无奈地抬起头来,茱莉亚已经走到了坟边,一脸震惊地看着坟墓里的情景。
“能拉我一下吗,茱莉亚小姐?——茱莉亚?”他叫了两声,对方才回过神来,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皮肤粗糙,颜色惨白,而且挂满了冷汗,不住地颤抖着。“怎么了,茱莉亚小姐?”
“这……这棺材是空的。”茱莉亚说。
“是的,我看见了。”詹姆毫不在意地回答道,低头去捡自己的相机。大概是起身太急,他差点没站起来,赶紧蹲下缓一缓,“不然我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把这个坟墓打开呢?天啊,我真是太期待马修脸上的表情了。”
他笑了两声,直到眼前那些诡异的金花慢慢消散了才站起来,让茱莉亚举着灯,自己对着那口空棺材一顿狂拍。这胶卷应该等得到明天。把相机收起来的时候,詹姆想,他现在得喝点热的东西,然后早点去睡觉。要是再倒下,被马修知道了还不知得念到何年何月。
“来吧,茱莉亚小姐,让我们把这个收拾好。你家在哪,待会我骑车捎你一程?顺便我也去码头买点喝的。”詹姆再次跳下去,把棺盖盖紧,钉子插进刚才的钉孔,再重新填满这个土坑。他的心情已经好多了,也不想再计较茱莉亚打搅他工作的事情。何况,这寂寂冬夜,又在这种阴森怕人的地方,有个伴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的兜里还有几枚硬币,是马修前两天给他的,让他吃饭用,今天晚上花掉,也算不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茱莉亚期期艾艾半天,直到詹姆把她请上自行车的后座,才说出话来。“我今天好像看见您去找马修了?”她攥紧手里的铁锹和油灯,问。詹姆一边跨上车子,一边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您莫不是想拉他一起到这儿来吧?”
詹姆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有什么问题吗?他又没来。”
“不……没什么。”茱莉亚最后还是停住了话头,“没什么。”
“您想一起去喝一杯吗?”詹姆朝着她指的方向骑过去,一边踩脚蹬一边问,“不是喝酒,喝点热汤什么的,我有点饿了——您呢?”
“还能给我们来两碗热汤暖暖身子吗,”詹姆走到吧台前面,对酒保说,“外面真的很冷。”
“你要是真那么冷,为什么不喝点朗姆酒?”酒保把一个玻璃瓶子放到台面上,瓶子里装着透明的琥珀色液体。
詹姆回头看了茱莉亚一眼,她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缩脖耸肩地坐在位子上,盯着桌子上一块没擦干净的食物残渣出神。“别这样,看看我那朋友,朗姆酒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吩咐一下厨房,一句话的事——我又不是不付钱。”詹姆回过头来朝酒保赔笑,把几枚硬币放到桌上。
“说得好像她少喝了一样。”酒保朝他翻了个白眼,回身从小窗口里给厨房递了句话,里面立刻传来骂骂咧咧的忙活声。“不过你俩凑到一块倒是稀奇,有什么故事?”
“偶遇,偶遇而已。”詹姆说完就离开了吧台,坐到茱莉亚对面。两人不熟,坐在一块难免无话,詹姆玩着桌子上的盐瓶,听着茱莉娅无意义的小声自语。
“不过是个空棺材。”好半天他忍不住说。茱莉亚抬起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有第三个人加入了他们。
“好久不见啊,布莱克大作家,我可很长时间都没进到你的新书了,再这样客人都要不高兴了。”酒吧的老板娘罗莎妈妈娉娉婷婷地走过来,身段婀娜得像个少女,“最近忙什么呢?”
“别这样,罗莎妈妈,我带着同事呢。”詹姆跟她调笑道。罗莎走过来,坐在他旁边,膝盖紧挨他的大腿。詹姆也毫无不自在的迹象,手里还在把玩那个盐瓶。
“我跟你说,这人可怪了,他过去常来我们这儿,却从来不跟姑娘睡觉,我试了多少法子都没用,正打算买几个小男孩试试他。”罗莎故作姿态地对茱莉娅说,“要是再不成啊,就该是‘那个’不行了。”
茱莉娅为她这话不免有些尴尬,谁知詹姆却哈哈大笑起来。“您别费心了,罗莎妈妈,我对小男孩也没什么性趣。”笑完,他说,“能让我感兴趣的从头到尾都只有罗莎妈妈您啊。”
这回轮到罗莎大笑。茱莉娅颇没趣地看他们这边一来一往,恨不能拔腿就走。但是热汤很快就上来了,她便不再搭理桌子另一边你来我往的调情,闷头喝起汤来。那两个人又闲扯了几句,詹姆才把话题诱导到正路上来。“那么,罗莎妈妈,最近有什么新故事吗?”
“哦,詹姆,你知道规矩的。”罗莎妈妈把三根手指撮到一起抿了抿,“别让我为难。”
“来嘛,罗莎妈妈,是我啊,你不认识这张‘俊俏的小脸’了?”詹姆比划了一个引号,一只手攀上罗莎妈妈的肩膀,“说说看嘛。”
罗莎妈妈沉吟片刻:“倒真有一件事你能办……但是事成的话,你的奖金我要拿走一半。”
“当然,您尽管讲。”
“你不介意吧?”看上去是个挺长的故事,因为罗莎妈妈把她的烟筒拿出来了,詹姆摇摇头,甚至怪殷勤地给她点上。罗莎吸了口烟,缓缓地吐出来:“你消息也算灵通,知道前两天歌剧院出的事吗?贝芙丽·怀特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詹姆的手指弹动了一下,茱莉亚也从汤碗里抬起头来。“我有耳闻,罗莎妈妈有什么新鲜消息?”他试探着回答。
“就在这事儿第二天,有人到我这儿来,开了一大笔钱,悬赏人来为这个案子的嫌疑人洗冤。说来也奇怪,这事警察局还封得结结实实的,他就开始悬赏真相了,而且,”罗莎说,“那可是一大笔钱,依我看,就算那个马文爵士真的是无辜的,这么一来也像是有鬼!”
“也许真的是有鬼。”茱莉亚喃喃地说。詹姆没说话,只是单手撑在桌子上,拇指反复摩挲着下颌,看上去若有所思。
“对了,说到有鬼,既然做了这好事,那我干脆就做到底。还有一个小故事,前两天有个水手跑过来嚷嚷,说他们在河道里遇到了怪物。就在码头以东,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这两天也不太平,我劝你还是吃完了就快送女士回家去,别深更半夜的在这儿乱晃,或者干脆到我楼上睡一晚,给两位打八折,如何?”
詹姆和茱莉娅对视了一眼。“不了,她明早还要上班。”詹姆说,起身拿了帽子,“我们就先告辞了。”
1935.1.11 星期五 多云,少部晴
马修那货还算有点手段,那些照片真的见报了。我却高兴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而且,我在酒吧听几个看守议论,我们的犯罪嫌疑人不见了。令人疑惑的目击证词,失踪的尸体和嫌疑人,秘密悬赏者和他的巨额赏金……这件事的谜题反而越来越多了。
今晚剧院要给怀特举办一场悼念音乐会,我用马修的名字搞了张包厢的票。不多写,该出门了。希望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趁着演出前的混乱,詹姆混进了后台。今晚演出的是万客市最大的交响乐团,团员们各自忙着擦拭乐器、准备乐谱,后台乱哄哄的,一时谁也没发现多了个人,这就给了他找到怀特小姐出事的那间化妆室的机会。这也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剧院大体解封,但这个房间仍然锁着,门缝上贴着教会的封条,把手上挂着一只十字架的吊坠。
看来有人信了那些传言,并且对这里严加防范了起来。不论如何,詹姆不是那些会被流言欺骗的人中之一。他借着身子遮挡,划开了教会的封条,然后将绑着十字架的把手摁下去,从门缝里闪身进了房间。他这一套可真是熟练极了,就算是有旁人目睹,从他那坦然的神色上,也会以为是院长差他来公干呢。
詹姆躲进房间打开灯,房间里的情景却让人大失所望,只不过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化妆室而已,地板上铺着长绒的羊毛地毯,门边的墙上是一溜皮沙发,安娜塔所说的黑色的污垢和滚落地上的眼珠显然都被清理掉了,只在墙根的地方漏掉了几朵霉菌。对门当中的墙上靠着张明净的镜台,镜台前摆着些瓶瓶罐罐,梳子搁在右手边的架子上,上面还沾着几根深色的发丝。他翻了翻桌子的抽屉,除了一堆没有用处的小瓶和装饰品,只有一本肉肤色的皮质笔记本,就着昏暗的灯光,它的颜色和詹姆手臂的颜色看起来差不多。本子的封面是空的,里面却写满了东西,而且纸页陈旧、灰黄、薄脆。他就着灯光翻了两页,除了寥寥意义不明的文字,便全是些疯狂的图画,长脚的海螺,鱼脸人身的怪物,还有一张画着静谧的大海,却是灰色的,海上积着紫色的云,只是看着就让人紧张。就是这些图画和它们的配字,却吸引了詹姆,可惜他正想继续看下去,却听见门外传来动静。
“这封条怎么打开了?!”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喊,“快去找院长来!”
话音一落,接着是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詹姆赶紧把笔记本收进怀里放妥当了,看外面走廊无人趁机离开。他这才发现演出已经开始了,连忙爬上二楼,走进自己的包厢。
被打扰了欣赏音乐的老太太朝他投来一瞥不满的瞪视,詹姆丝毫不予理会,大步走到最前方的空位坐下。他已经错过了无伴奏小提琴组曲的大半,眼下却也没法集中注意力听那音乐。他不住地摸索着自己西装外套下的笔记本,那些图画在眼前反复浮现。
詹姆正出神,观众席上却突然爆发出一阵掌声。短暂的热场之后,交响乐团序列登场,原本的乐团首席今晚代替怀特小姐站在了独奏的位置上。他看上去兴奋得很,红光满面,大概也是忘了这是场悼念演出。然而詹姆只顾着摩挲自己怀里的笔记本,竟忘了好好观察一下这位演奏家。
那个声音是在乐曲高潮部分出现的,人声的加入不仅让音乐丰富了许多,还和那个声音混在了一起。詹姆原以为是合唱团的唱词,然而实在听不出其中有什么意思,才发现这声音实在是从虚空中传来。它只有一句话,随着音乐向上攀升,詹姆左右看了看,其他听众反映平静,丝毫不像也听到了什么奇怪声音的样子。
他向右边转头,看了看之前瞪他的那个老太太,却恍惚间觉得她头发的颜色变深了。大约是察觉了詹姆的视线,老太太转过头来,却是和之前态度大不相同地冲他微笑了一下。詹姆险些大叫一声跌倒:那哪里是什么老太太,分明就是死去的怀特小姐,穿着她死去那天演出穿的长裙子,在冲他微笑!
这是幻觉,他一定是太累了。詹姆第一时间捂住了自己胸口的笔记本,反复深吸了两口气。必须得冷静下来,要是冷静不下来,不管是引来什么人,他们都会把这本子收走。他必须得保护这本本子。那天在墓地袭击过他的眩晕感又回来了,而且这次更为严重。詹姆握住座椅的扶手,手指陷进扶手上的海绵里,被里面硬质的木块硌得发白。他眼前的星星旋转着,时而变成眼睛的形状,时而组成奇妙的法阵。奇妙的是,这次詹姆完全不觉得陌生了,相反,他感到熟悉,熟悉却不安。他的额头上发起冷汗来,汗水顺着颧骨的轮廓滑到腮边,詹姆不敢抬手擦拭,他瞪大眼睛辨认每一个符号,有几张他甚至可以肯定自己在笔记本中见过!它们就这么翻搅着,在詹姆的眼前和脑袋里炸了锅。
詹姆的视线落到舞台上。一分钟前还在陶醉演奏的小提琴家突然变了个性别,燕尾服变成长裙,短发疯长在脑后精致梳起,贝芙丽·怀特抬起头,隔着几百位观众,单朝詹姆一个人微笑。她的琴弓在琴弦上胡乱滑动,制造出一系列刺耳的噪音来,让詹姆头痛。她微笑着,微笑着,一直微笑着,连嘴角的弧度都没变过,直到——
“砰!”
她的头炸开,炸出来的却尽是些黑色发绿的半流质,像腐烂多年似的,在舞台上铺了一地,詹姆甚至闻到了那股腥臭。他几乎要呕吐了。那一瞬间他的耳朵里嗡的一下,什么乐音、噪音,全都不见了,只有一个男人执着疯狂的尖叫,在一片白色的背景音中回响。他鼓起勇气又看了一眼台上,那位秃顶的指挥家不见了,马文爵士倒在指挥台上,面朝贝芙丽无头而立的尸体,一刻不停地尖叫着。
“……”
“……”
“……先生,
“先生,您还好吗?”詹姆好半天才听到这个声音,这把他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幻象里猛地拖出来。空气灌进肺里,他感觉仿佛是死过一回,全身上下大汗淋漓。“先生,您还好吗?”坐在他背后的那位小姐关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您看起来很苍白。”
詹姆没有回头——他是多怕再看见贝芙丽·怀特的脸啊!——直挺挺地站起来,双手护在襟前。“我,我没事,”他磕磕绊绊地回答,“我没事,就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睡眠……低血糖……不舒服,我先告辞了。”
说完,他赶忙站起身来离开包厢,跑到马路对面打了辆马车,回到自己的公寓,一夜没再出来。
1.11 星期五 多云,少部晴
……
我操,还真被我找到了!
……
我有种直觉,如果我能破解这本本子的秘密,就能找到这次事情的真相。
现在全看我的了。
整整一夜,詹姆都躲在阁楼里研究那本笔记本。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屋顶上,顺着木板的缝隙在地板积起来,绕着家具和床脚流动,寒气从水坑里漫卷上来,房间的主人却浑然不觉。他已经完全陷在这本笔记本的内容里了,那些古怪的图文捕获了他,直到天色渐明才放他昏昏入睡,梦里也全是如深海、巨怪和没有脸的黄色眼睛般莫可名状的恐怖。第二天早上,他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地裹在又冷又湿的被子里,笔记本挤在胸前。他呆滞在床上坐了片刻,才在那催命一般的敲门声中起身,蹚水开门。
詹姆本以为是楼下的贝利先生再一次前来讨伐楼上的水渗坏了他家的天花板,没想到开门却见是万客邮报那个瘦小的打字员。她裹着件朴素笨拙的大披风,流苏垂到膝盖,这让她的肩膀愈加瘦小了,仿佛肩上千斤,她已不堪其重。她的脸上有冻伤的痕迹,此刻映着运动的潮红,愈发醒目。詹姆赶忙将她让进房间,心里却纳闷她为什么在这一早赶来。两个人的交情,也不过是水手酒吧一碗稀汤而已。茱莉娅摇了摇头,没进房间。她抬起脸来,眼睛红红的。
“莱维纳先生被捕了!”她说,神情显得很激动。
詹姆心里一惊,顾不上细问,回身从房间里随便捞了件大衣就跟着茱莉娅下了楼,出门险些忘了换鞋,多亏那棉拖鞋上有个破洞,寒风一吹,冷得人吃不消。一想到马修正在监狱里煎熬,就饶不得詹姆心急如焚,他们来到楼下,可巧对面走来一辆马车,詹姆冲过马路,拦在那车前面,愣是从之前打车那人前面抢了下来,把一句“去警察局”扔在车夫脸上。“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茱莉娅跟着他坐进马车:“昨天下午,我正在工作,突然有警局的人闯进编辑部,寻找马修的下落,说是有人举报他涉嫌杀人。”
“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直接说重点!”
“昨晚马修没有回编辑部,他们今早上班的时候把他抓走了。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本事,但是他似乎很信任您,临走之前特意叫我来找。所以,不论怎样,请您想办法救他出来。”
詹姆朝自己脚边啐了一口。“兔崽子。”他骂道,然后盯着窗外,半天没说话。马修认为他这般神通广大,说老实话他是有点受宠若惊的,但是要说能不能救得了他的老伙计,詹姆自己心里也没个准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没有对策,想个缓兵之计也好。“死的是谁?”最后他问。
“据说是一个叫兰多夫的教授。”
“科尔温?”詹姆有些震惊,“教授死了?”
“你们认识?”
“我曾经是他的学生,那是很久以前了,他是个好人。马修和他掺和到一块干嘛?”
茱莉亚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也不知道。詹姆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冥冥之中似乎有人转起了一枚齿轮,它正卡在詹姆的命运上。偏偏命运的主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坐着吱嘎作响的马车,顺着命运的潮流到警察局去。
“请坐吧,邦纳维尔先生。”警察局长是个作风官僚的胖子,带着甜甜圈吃多了的肚子坐在办公桌后面,“都是老朋友了,我能帮您点什么吗?”
“你的人昨天逮捕了一个叫马修·莱维纳的记者,你知道这件事吗?”詹姆皱着眉头在他对面坐下来,“这里面肯定有事情搞错了。”
警察局长装模作样地翻了翻桌子上的一本笔记本:“不,没搞错,他是一起谋杀案的嫌疑人,现在还是临时监禁——怎么,你们认识?”
明知故问。那张胖脸上的神情让詹姆的太阳穴跳痛起来,他深吸了口气维持风度,摆出谈判的架势来,把左腿搭到右腿上面。“他是我……以前的同事,”詹姆说,“我对他的为人还算了解,突然出了这种事多少有点不可思议。你也知道,我现在是个记者,我的工作就是追着不可思议的事情跑,所以,我想见见他。”
警察局长皮笑肉不笑地抬起脸。“当然,邦纳维尔先生,您现在就可以去见他,我们警察还是相当尊重言论自由的。除此之外,看在你我交情的份上,我再给您透个底——这个莱维纳被捕可不仅仅是因为谋杀案的嫌疑。您知道吗?”他眯起他小小的眼睛,“前两天万科邮报登了一篇关于怀特小姐的报道?就是这个人写的。我只能说,可不只有我一个人对此相当不满。”
警察局长故作和颜悦色,却让詹姆的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无从判断局长到底是真的认为报道是马修写的,还是在指桑骂槐地警告他。然而越是这样,詹姆越是皱起眉头,摆出一副坦荡荡的样子来,从位子上站起来:“我现在能去见他了吗?”
“当然,请。”局长按了桌子上的一个铃,一个年轻的员警推门进来,局长便吩咐他带詹姆到审讯室去。“不用急,他肯定会等你的。”詹姆出门之前,局长在背后补充道,惹得记者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詹姆下楼的时候,警察刚把马修从他的小单间里提出来,正要押进审讯室再拷在凳子上,因此詹姆和茱莉亚只好先站在门外等一会。“你要进去吗?”詹姆问茱莉亚。茱莉亚点了点头。
“我想帮忙。”她说。
詹姆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他们仍然不熟,詹姆也不能对茱莉亚勤勤恳恳地处事态度表达多少赞同(反之亦然),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不能在马修这件事上结成短暂的联盟。他率先推开审讯室的门。这是个灰色的房间,房间中间固定着铁制的桌子和小方凳,马修坐在远离门口的那侧,他的身后站着一个警察。听到门响,马修抬起头,看见是自己的朋友他的情绪不免有些激动起来,他探了下身,却牵得手上的铁链哗哗直响。“你还好吗?”詹姆在他对面落座,习惯性地想往前拉一下座位,却忘了审讯室的凳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
“还能忍受。”马修忧郁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不知道还能忍多久。”
“他们打你了吗?”詹姆要他伸出自由的左手来看看,马修照做了,但是那节小臂光滑洁白,并没有什么虐待的痕迹。
“没有,他们只是把我关在单间里,一直亮着灯。”马修的眼睛里全是血丝,“这肯定不是标准程序,我猜我这次大概是惹上什么不该惹的人了。”
“抱歉。”詹姆说。他们都知道他是在为什么道歉,马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我会试着把你保释出去,好吗?别担心,不管他们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我都能做到,就算我不行,还有茱莉亚呢,我猜她为了你什么都能做。”詹姆朝马修挤挤眼睛,坏笑着说,丝毫不介意两个当事人全都在场,“你只要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
“这真的很难说——不,与其说难说,倒不如说难以置信。”马修说。他有些担忧地看着詹姆,似乎在质疑他能否相信自己的话。
“说吧,你知道的,你说什么我都信,毕竟要是咱俩有一个人要疯了,那也肯定是我。”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发生了前天的事情。詹姆,不瞒你说,连我都在怀疑是不是我疯了,难道真的是我……”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我知道兰多夫是你大学时候的导师,你还记得伊登·杨吗?”
“那个全科医生,经手怀特尸体的那个?”詹姆在记忆里找到了那个名字,说,“当然。”
马修示意他们附耳过去,他躲着警察,小声说:“那天上午,我加完班离开报社,就是要到教授家去,向他请教一些关于咱们一直跟的那案子的事情,谁知道我到的时候,房门是打开的,我走进去,发现杨也在。当时的情况很奇怪,他们在搏斗。教授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打不过杨医生,他落了下风,我没想太多,就上去帮他。那个杨医生简直是怪物,他的力气……这么说吧,你我加起来都不可能有胜算。”
“这么说,是伊登·杨杀死了教授?”
马修摆了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讲完。“我用台灯砸了杨的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给了教授一个机会。他念了一些东西,我听不懂,接着杨就……变了。你记得我们两年前跟过的一个案子吗,油炸尸体的那个?他就像被油炸了一样,先是肿起来,然后发黑,倒在地上的时候就像捅破了一个水泡,整个人都化掉了。真的很恐怖。”
马修说到这儿停下来,仔细观察着詹姆和茱莉亚,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有没有相信自己的说辞。“你们不相信的话我也没什么怨言,毕竟……”他顿了顿,苦笑道,“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
“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们只能说,这事件里恐怕确实有邪教参与了。”
“如果仅仅是邪教,也不足为惧。”马修叹了口气,“我担心不止如此啊……”
詹姆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担心了,我去和警察局长谈谈,好吗?你先试着休息一下,我待会就来接你。不管他开出什么条件,我都能做到,相信我,一定保你出来。”他微笑着,就像他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有信心一样。马修也不知是真的相信他,还是只是配合他的心情,也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能救他出来吗?”等他们终于离开审讯室,沉默了许久的茱莉娅问詹姆。詹姆一改刚才的笑脸,锁着眉头,摇了摇头。
“我得给他点信心。这又不像我被捕的那几次,小打小闹的,里面肯定难熬极了。我得跟警察局长谈谈,不管什么条件,也得把他暂时搞出来。你先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去告诉你。去吧。”
他打发走了茱莉娅,又打起精神走上楼梯。警察局长像是早料到了这一出似的,坐在桌子后面等他。他的笑容看上去不怀好意,詹姆再一次感到头痛,但还是走进了那间办公室,就像他很多年前最后一次走进万客市邮报时的心情一样。
1.12 星期六 阴
就是这样,到此为止了。
结果,为了保出马修,詹姆付出的代价比他想象的还要大。
詹姆坐在床上,木然地看着警察们从地上的积水里搬走一箱又一箱的资料和文件,骚乱影响了邻居,他们全站在楼梯上看热闹。几个小时前,警察局长提出,要他们放了马修可以,但是除了保释金,詹姆必须关掉他的杂志,交出他所有的调查报告,由警察局查封管理,并且承诺再也不“乱写”报道。他的梦想到此为止了,万客市的“公道”和“正义”也到此为止了。詹姆感到无话可说,既然这样,那长久以来,他都在为什么付出一切呢?
“邦纳维尔先生。”在大部队离去之后,一名警察折了回来,他还很年轻,腰背笔挺,金发耀眼,初级警衔擦得发亮,“我有几句话想对您讲。”
詹姆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向前走了两步,挨着詹姆坐下来。
“我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邦纳维尔先生,你之前做的是正确的,但是现在不得不停下了。”小警察说,“就是……就是这样了。”
“你是特意跑上来嘲笑我的吗?”詹姆瞥了他一眼,“那我已经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不,我……”小警察连忙辩解,“只是,我母亲很喜欢你的文章,她说你是为穷人说话的,我们那样的穷人。”
“然而你还是帮着他们把我的东西没收了。”詹姆说,“好一个恩将仇报。”
小警察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詹姆看他这样子,突然笑了:“逗你的。去,把你的名字写在我桌子上,也许哪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喝杯咖啡。写完就走吧,我累了,改天再聊,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顺便告诉那些闲人滚远点。”
此刻,这间阁楼前所未有的整洁。詹姆躺在床上,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板和桌面,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也许詹姆·邦纳维尔已经死了,现在注视着这一切的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一只行尸走肉。也许他现在还活着,但是没了他的杂志、他的报道和他实话实说的机会,詹姆·邦纳维尔生命的意义还剩下什么呢?他从来没觉得这间屋子是那么冷,詹姆试着缩成一团,肋骨却硌到了东西。
他像个摸到了最后一瓶伏特加的老酒鬼,忽的从床上爬起来,把那本皮面的笔记本从怀里取出来,摊在眼前。这是他现在所仅有的线索了,通向他最后一个案子的真相。詹姆无法不感到激动,那些警察们拿走了一切,但他们不知道这本笔记本的存在。如果这将是詹姆·邦纳维尔记者生涯的最后一篇报道,那它一定要有一个盛大的结尾。而詹姆有一种预感,这本笔记正好通向那个结尾,那个超过了他本身、超过了警察局长、甚至超过了整个万客市的结尾。去他的誓言,去他的牢狱之灾,只要能写出这最后一篇报道,将这本笔记中的秘密昭告天下,詹姆不在意为它陪葬。
他的手颤抖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顺着窗子飘进来几声马车铃铛响,把他拉回了现实。对,杂志完了,不代表他的事也完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先去一趟图书馆,再把一个人送出万客市,这很重要,不亚于这最后一篇报道。
1.13 星期日 阴,有雾
我现在坐在一艘帆船里,按照罗盘显示的,应该是正在向东边漂流,距离万客市大概……我也不知道有多远。总之,我已经上船一个小时了,自从出了码头,我便没再照顾船舵,凭它漂流而已。马修的船是大约六个小时前离开的,现在应该已经走远了,这股半个小时前升起来的浓雾大概也影响不到他吧。
我做到了,我真的解开了那本笔记本的秘密,而且那真的是一个超越你我,不,它对你大概微不足道,但那确实是一个超越了我,超越了贝芙丽·怀特,也超越了整个万客市的秘密。我相信你对这种秘密不陌生,也就不用我赘言。
我在图书馆找到了一本书。谁知道万客市这个小图书馆还能有这么有用的书呢?它很古老了,但是,我们都知道,书和笔记本不一样,书越古,书页会越有韧劲,大概是古书的纸张和我们现在的不一样吧。照这种标准,这本书一定相当古老了,书的题目已不可考,有人把它刮去了,但是书里的内容,我能说什么呢,C,真是令人大开眼界!或许你是真的,或许你的故事是真的,我现在相信了,你不仅仅一个疯狂的梦境而已。也许未来我甚至有机会证明这一切,谁知道呢,我突然充满了希望。
尽管我愿意相信,但还是不得不承认,那本书读起来就像些疯狂的流言故事。可是如果结合那笔记本上的密码,一个令人信服的真相就会从那些疯子的话里浮现。如果失踪的马文爵士真的无罪,那么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了。可能性的缺乏由不得人不相信这个疯狂的理论。然而它所揭示的真相如此残酷,一个信教的人也许会为此崩溃,而我只觉得轻松。现在理论已经理清,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了。
书上说从古至今见过那神的人还没有一个能全身而退(那这本书是怎么留下来的呢?),留给世人的描述只有幸存者的只字片句,还大都被人当成了疯言疯语。也许我可以打破这个现状。不管它说的是真是假,我都得看看。想想吧,这也许会成为自亚历山大大帝征服埃及以来最大的新闻,而我会成为它的报道者——不论能不能凭此名留青史,这都是件令人兴奋的事!
书上还说,如果有人能见到神,必定是祂选中的人。他不需要知道神的地址——只要那人足够虔诚,神自会来找亻
好久不写记叙文差点写成议论文【没有】
赶着打卡,所有的人物包括秋山都被我写崩了【】希望亲妈们打我的时候手下留情放过我的脸
电脑看我太帅重启了四次
气的跳脚【。】有些设定不确定对不对凑合看吧.....
ooc注意
ooc注意
ooc注意
『你该不会是个疯子吧。』
——谁知道呢。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下来。』
——我欺骗不了我的内心。
『你还记得我吗。』
——我为什么成为清净屋。
『你恨我吗。』
——我害怕听到答案。
00
“慢走。”
八百屋送走了店里最后一位客人,乘着还未有客人的间隙在店铺的后屋休息。
他看见自己的两只九十九行为与平日有些不同,便开口:“怎么了吗?”三枝和竹寅在屋内转了两圈,突然走出房外转入通向后门的走廊。
“阿凪,后门有『东西』来了。”
后屋是住人的地方,后门只有没什么人来往的小路,怎么会有人突然来访,莫不是狂百器之类的...?八百屋想着,跟着两只九十九去到后门,稍带警觉的打开了后门。
面前站着一位用宽大外套遮挡住自己大部分面容,身形偏瘦小的......九十九。
未等八百屋询问,对方就已先开口。
“请问是清净屋八百屋凪彦吗。”
“...是的,你是?”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想请您帮个忙。”对方将外套脱下大半,露出一张骚带稚气的脸,树枝状的双耳将他与人类隔离开来,一对绿色的双眼却始终不直视八百屋。“我想请您去看看秋山。”
八百屋一时未反应过来,“你说秋山是...秋山浅洋?”
“是。”得到对方回复后八百屋猜测着这个九十九大概是与秋山结缘的对象,只是自己也只听秋山提及过名与少数的描述并未见过本体所以难免觉得突兀。
将三枝与竹寅安置下来看店之后八百屋便随着落缨一同前往秋山的住处。
......只是一路上落缨几乎不言语,反让八百屋有些无所适从,而且走的都是小巷小路遇见路人也会绕过去,虽然八百屋不太明白身为人类看不见的九十九为什么还要躲着。当看到店门口的时候落缨也不走正门。
“那个,不从这里进去吗。”
“嗯,那个大门有点脏我没打扫,我们还是走侧门吧......对,走侧门。”落缨有些敷衍的回答着。八百屋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荒唐,但后来又想起秋山说过落缨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接触陌生人,也大概理解了一路上落缨的行为。
从侧门进入,绕过前堂,八百屋发现这里有几天未开过店了,桌子上待修缮的伞和工具没有被动过的样子,有些积灰了。
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八百屋忍不住问,“你让我来看秋山,他是怎么了吗?”
落缨掰着手指,像是在算什么。
“大概三四日前,秋山从徒然堂交任务回来后就不大对了。虽然他平日也有些脑子不好使,但这次非常奇怪。”落樱指着两人正对面的方向。“他回来后就一直在房间里没出来过,偶尔在深夜的时候打开门对着眼前的地板发呆。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就想着同是清净屋又和秋山走的比较近的您会不会有什么办法。”
八百屋也觉得这不太像是秋山。落缨告诉八百屋房间的大概方位后就以要去打扫前堂为由把一切交给八百屋了。
八百屋站在门前,并未急着打开门。心下思索了一会。
「三四日前...没记错那段日子应该是盂兰盆节,该不是...」
“咔嚓——”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八百屋被打断了思路,呆站着看着面前的人。
秋山看着自己的房间前站着人,惊讶的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八百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笑笑说:“千茗去找你了吧,让你们担心了。”
八百屋不知道作何反应,眼前的人,一头凌乱散落着的头发,身上的衣服似乎还是几日前的没有换过,上面沾上了污垢,身体倚靠着门框才得以站起,卸去妆容的脸上满是倦容。
八百屋皱着眉头对秋山说,“......笑的这么勉强。”秋山愣了愣,“哎呀,藏不住呢。”
两人来到落缨刚打扫完的前堂。不喜言语的九十九捡起房间里的外衣给秋山披上又给二人倒好了茶。八百屋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就问秋山,“落缨说你前几日去了徒然堂,回来就这样了。我记得那几天是盂兰盆节。”“嗯。”秋山应到。“听别的清净屋说,盂兰盆节当日会有一位特殊的付丧神到来...你莫不是...?”
停下了手中正要把茶碗送到嘴边的动作,泛白的手指在碗口附近来回摩挲着。
“算是吧。”
01
四日前,七月十五日,阴天微雨。
合上伞,将纸伞上的水珠悉数抖落。秋山是不喜欢雨天的,要说为什么他也不记得了。非得在今天来交差是因为自己已经第三次忘记要交任务了,在落缨一再催促下被强制赶出门。
在和店长简单的交流后秋山领取了自己的报酬。秋山拿起放在一旁的红伞正打算离开,听见身后的店长又说了一句。
“今天是七月十五呢。”
停顿了一下,才接着对方的话。
“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
“大家都会祭奠亡人,你有想见到的故去之人吗。”
秋山没有回答,一阵沉默后再度回神,却发现店里的景色不太一样了。
店里不同寻常的安静,店里的一切像是被定格了一样,秋山想要查看什么情况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被一股寒气沁入心肺般令人不适。等到秋山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时,发现眼前多了一位女性形象的付丧神。
第三只眼,白发与一袭白衣,散发着让人不适的寒气。
“这是....”秋山睁开一丝金瞳观察着。
“这是名为返魂香的付丧神,被你的内心召唤而来。”身后一动不动的店长解释道,她似乎并不受返魂香的影响。
「我的内心?」正当秋山困惑时,他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
“叮呤。”
“你想见的,是那个人吧?”
秋山无法抑制自己的手,抓着伞柄的手开始颤抖。
他清楚的看到,付丧神的前方,隐隐现出一个大概九、十岁左右的女童身影。
“是.....镜华吗。”
“...哥哥。”
02
听了一半事情的叙述,八百屋忍不住打断了秋山。
“你有妹妹?!?”
“我自己也差点忘记了,”秋山低头看着茶碗出神,“其实应该是我不愿意记起来。”
秋山镜华,秋山浅洋之妹。于八年前被狂百器所杀。
现在的八百屋非常想问秋山是不是什么时候弄伤了脑袋,这记性已经不是正常程度的差了,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就算有他也肯定不记得了。于是他没有打断秋山让他继续说下去。
03
秋山看到眼前的妹妹模样还与八年前的一样,相似的让他恍惚。他想要伸手但又迅速的按住自己的手。
“你只能问对方三个问题,你刚刚已经问了一个,剩下两个你好好想想吧。”
“等下哦...你就问了一句你妹妹的姓名也被算入进三个问题内了吗?”八百屋听的有些费神,他用食指关节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哈哈,失算了呢。”
“你还笑得出来...”八百屋的茶一口也没喝,想了想他把茶杯放回了桌子上。“所以你问了什么?不会是嘘寒问暖吧,如果是那也不至于让你变得现在这么糟糕。”桌子另一旁的人平静的说着。“我问是谁杀了她。”听到这的八百屋有些惊讶,“幻像还能告诉你这些吗...。”许是在前堂受了风,秋山止不住轻咳,“大概不能吧,镜华没有告诉我他是谁,只是唱了首我从前教她的童谣。我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嗯...那还有第三个问...”
“茶凉了,倒了吧。”没等八百屋问完问题,秋山先行打断。他把茶碗里一口没动过的茶全都倒在了脚边的石砖地上。随后放下茶碗起身就往里屋走。
“听我说了这么多,谢谢你了八百屋,你去找千茗带你出去吧。”
八百屋盯着这个有些颓废的清净屋。
“...我觉得你需要冷静下来。”
“我会的,帮我和千茗说声谢谢吧。”
几天里秋山多少次试着让自己冷静,但他无法抑制溢满内心的悲伤。
04
秋山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回店里的,他也不记得那日脸上流的是雨水还是泪。浑身湿透狼狈的推开店门,
把落缨吓了一跳。
“?!下着雨你为什么不打伞明明就拿着伞啊?!你该不是疯了吧?!”他撇过眼去看着手里的那把红伞。
他也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吧。
“你恨我吗。”
这是秋山问镜华的最后一个问题。
兄妹俩的童年是不幸的。
母亲经常被酗酒的父亲殴打,狠心丢下孩子逃离这个家。秋山看见母亲离开的那天,下着雨。
父亲最终也因为酒害死了自己。秋山领着妹妹去认父亲尸体的时候,下着雨。
妹妹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下着雨。
手里的那把伞,是秋山早就忘记自己为什么成为清净屋的原因。
清净屋,是为了总能找到那个狂百器。
伞匠,是为了害怕下雨的自己。
05
『你恨我吗。』
『......不。』
夜幕低垂,溶洞内由魔术构成的人造光源模拟着月光般柔和的光芒,穿过樊尚大教堂精致的彩色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天气回暖,夜间没了关窗的必要,海风带着水汽吹拂进来,轻轻掀起桌面上的一张书页。
黑发英灵斜倚在窗边,目光追着水路里偶尔出现的船只,不知在想些什么。半透明的使魔绕着一段丝线,飞来飞去为主人整理礼装,难得好脾气的英灵就这么被当成了绕线架。房间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让浮游生物的轮廓更加模糊,像是随时就要飘散在空气中一般。
忽然,英灵转过头,朝套间里侧望过去,并未张口,他的声音自脑海中响起:“还没好?”
下一刻,里间的房门打开,苏兹·克劳福德的回答同时从耳畔和脑海中传来:“稍微有点儿耐心嘛!”
时间已经不早了,放在往常,苏兹大概已经换上睡衣赖在了床上。可是现在,她抬手披上一件海蓝色格子斗篷,又对着镜子正了正贝雷帽,怎么看都是一副将要出门的样子。
“就算是黑saber先邀请的你,这样下去跟放鸽子也没什么区别了。”帕王离开窗边,将阿芮寇妮递给苏兹,皱眉道。
苏兹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却对手里整齐的礼装大感惊奇:“这么有心?”
“你的荣幸。”帕王双手交叠,仰着下巴故作傲慢。
摊开双手,阿芮寇妮十字形的线轴卷曲起来,坚韧的金属已不可思议地姿态将丝线拢在中心。苏兹将它塞进手包,毫不犹豫地走向门外,笑道:“如果你能为我驾车,帕王陛下,那才是我的荣幸。”
*** ***
苏兹·克劳福德从没像现在这样后悔过。
半小时前,当她七拐八拐,走进圣马洛东南方这家毫不起眼的酒吧,希瑟·阿本德罗德已经坐到了卡座里,还带着那位金发的青年。她手边放着一杯梅红色的饮料,看起来已经动过。
正是这杯酒……苏兹觉得太阳穴上有根青筋在跳,Aunt Roberta,红色的果汁,白色的奶油,再加上蓝莓作为点缀,看起来像极了一杯无害的饮料。然而据说Aunt Roberta是19世纪末阿拉巴马一个奴隶主的女儿,后来做起了自制gin的生意。她的客人大多都是流浪汉,有传言说两年内她的34位流浪汉客人都在买了她的酒以后死了。
“姐姐~苏兹姐姐~你的家族是怎么样的呀!”眼前的小姑娘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一边说话一边手舞足蹈。
一杯酒,希瑟·热爱酿酒·一杯倒·阿本德罗德,喝醉了。
苏兹有些紧张,右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手包。“呃……就是一般的老宅子,古堡……”
“古堡!!”希瑟突然兴奋地尖叫了一声,“我们家的庄园早在爷爷那一代就没有了……”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她喝醉了。
黑saber的御主情况看起来不妙,苏兹决定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是啊,不过也只剩下一个外观了,内部也都是现代的设计,电梯啊,空调啊,无线局域网……总不能过得像原始人一样吧?”
“电器……”哪知,希瑟立刻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玻璃酒杯砸在桌面上哐哐作响,“电器是病原体,工业革命就是一帮疯子在散播病毒!竟然还有魔术师跟他们一起发疯……什么现代魔术学科……”
苏兹强忍着膝盖中箭的错觉,只得改口道:“我们也保留了一些传统的魔术设施,像是陷阱,魔兽,魔偶什么的……”
“魔偶???!!!”又是一声尖叫,希瑟看起来兴奋极了,“我的礼装也是魔偶,我拿给你看!”
对于今天的会面,苏兹做过很多设想,无论是互相装逼以示友好还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她都准备了应对的方法。
但这绝对不包括眼前的情况。
面前年轻的魔术师将酒杯划到一边,在桌上打开随身的木箱。她已经醉的连坐都坐不稳,一双手却出奇地稳定精准,正在用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将木箱中的零件拼成魔偶,一边拼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二十八人的怪物’,小时候我经常讲故事给它们听,从那时起,它们就一直陪着我……”
不同的人醉酒后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人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睡倒在角落里,也有人会异常亢奋,产生一种天上地下为我独尊的气概。醉酒对于希瑟·阿本德罗德来说,大概就是返璞归真,全然变为小孩子的心态。
随着希瑟将越来越多的魔偶摆在桌面上,苏兹内心的不安也越来越加重。她甚至开始怀疑希瑟是在装醉:酒吧是希瑟挑的,喝的酒也是希瑟挑的,如果她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开杀戒,那么她现在的行为无异于拿枪指着苏兹的头!
想到这,苏兹的神色一凛,阿芮寇妮骤然展开,无色的丝线腾空而起,警戒在苏兹四周。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黑组saber早在简单的寒暄过后便不见了踪影,似乎不太喜欢现代酒吧的氛围;帕王倒是颇为乐在其中,只是他斜倚在不远处的吧台前,看起来完全没有从窘境中解放苏兹的意思。
当希瑟一把抓住苏兹的丝线,央求着陪她一起来玩翻花绳时,苏兹终于相信黑组saber的御主这回是醉了个彻底。苏兹忽然意识到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和一个心机深沉的敌人可以玩玩套路,和冲动无畏者也不过是痛快一战,但是要如何面对一个心理上彻彻底底的小孩子呢?熊孩子的行为根本不能用常理来推断啊?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苏兹从醉醺醺的希瑟手里拿回礼装,站起身问道,“你家在哪里?”
既然已经萌生了退意,至少趁着敌方御主神志不清,问出黑组据点的位置吧?
希瑟偏过头,皱着眉头仿佛在思考什么世纪难题:“我不想回去……这里没有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苏兹无奈,转身正要招呼帕王离开,突然感到被人抓住了衣摆。
身后,希瑟一双水汪汪的眼里写满了期待:“不如我们去苏兹姐姐家吧!带我去嘛~!”
我家住在红组本阵啊我的小姑娘!!!!!红saber的御主目瞪口呆,无意识地开口拒绝:“不行。”
“为什么?”意识幼女化的希瑟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家太乱……咳……太乱。”苏兹信马由缰,满嘴胡说八道。
希瑟突然愣住了,她的眼里渐渐泛起了水雾,眉头又皱在一起,看起来委屈极了。她盯着苏兹,愤怒地道:“你说谎!”
苏兹表情僵硬。
桌面上,二十八个魔偶齐齐朝苏兹转过头。
“我都把‘二十八人的怪物’给你看了,你都不愿意带我去你家看看……”希瑟越说越激动,“你太小气了!”
话音刚落,二十八个魔偶皆从桌面上跃起,凶狠地扑向苏兹。满心戒备的苏兹抬手一扯,刹那间,难以计数的无色丝线如浪潮般朝魔偶们席卷而去。
下一刻,酒吧的火灾警报骤然轰响。
*** ***
苏兹紧靠在暗巷的墙壁上,双手扶膝,尽力平稳呼吸。酒吧尖锐的火警警报朦朦胧胧地飘荡在远方,听不真切,他们看起来已经跑得足够远了。帕王在她对面显出身形,一双野兽般的金眸充满了戏谑的笑意。
“真狼狈啊……”英灵在念话里嘲讽道。
苏兹横了他一眼,反呛回去:“别以为你就能比我更会哄孩子。”
帕王还想说点儿什么,念话却被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打断。希瑟的皮鞋底敲击着石板路,踉踉跄跄,不甚平稳。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脚步声沉重有力,却带着急切。
“咦……刚刚还有很多人呐?”火警后,整个街巷的人都被疏散,少女的声音飘在空荡荡的街道里,激起回音。
“我不回去,我要等所有人都走了再回去!”没听到英灵开口,念话的内容也基本可以猜的七七八八,“我刚刚看到苏兹姐姐往这边跑了!”
苏兹又小心地向阴影中缩了缩,更加谨慎地隐藏好身形,指尖微动,无形的丝线悄然蔓延开来,如蜘蛛结网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各个街角巷口,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
另一边,希瑟对着面前的三岔路口停下了脚步。“唔,确实很晚了……”她茫然地偏过头,犹豫了一下,“那就让‘二十八人的怪物’来选一个方向吧!”
醉醺醺地年轻魔术师举起怀抱中的魔偶,从左到右逐一点过去,口中念念有词:“Eenie meenie miney mo,catch a tiger by a toe,if he hollers, let him go.”
当最后一个音节被念出的瞬间,无论是使魔、丝线还是贴身佩戴的祖母绿饰品都在尖叫着预警。丝线缠绕上苏兹的双腿,在魔术强化的作用下带着她高高跃起,半空中抬手一扯,回转的丝线带着苏兹甩出一条几乎违反物理定律的轨迹。隐约间可以听到帕王在念话中轻笑出声,英灵转眼便消失在一片金色的粒子中。
破空声自头顶传来,下一瞬,从天而降的魔偶在巨响中砸碎了苏兹之前站立的石板路。飞沙走石间,苏兹刚刚稳住身形,就听到希瑟的欢呼声:“找到你了!”
铿锵声不绝于耳,形态各异的魔偶穿梭于漫天的丝线之间,挥舞着兵刃或是发射魔术弹药,凶狠地朝苏兹扑杀而来。
克劳福德家的继承人扯动着丝线,将一个喷射着魔术弹药的魔偶抡在墙壁上,反身架住另一个近战型魔偶的利刃,阿芮寇妮蜂拥而来,眨眼间便把近战魔偶捆成粽子。然而这正暴露给了其他魔偶一个莫大的破绽,终于,一只魔偶冲破了层层丝线的阻拦,角度刁钻地朝苏兹脆弱的脖颈咬去。
万幸,生命福祉生成的护盾挡下了这一击,然而即便如此,苏兹也被巨大的冲力带得一个踉跄。
“可还搞的定?”脑海中,帕王的念话仍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撑不住了就哭,我去捞你啊?”
苏兹被英灵的这句话逗笑了,她嗤笑着在念话中反问:“女孩子打架嘛~哪里需要劳您大驾呢?”
念话刚落,夜色中乱舞的丝线骤然静止,又在下一瞬抽紧,暗巷各处传来阵阵硬物的碰撞声,同一时间,墙角、屋檐、窗台的铁艺栏杆,阿芮寇妮将全部魔偶捆成了茧,死死地固定在各个角落里。
一时间,整个暗巷都回响着一阵令人牙酸的、介乎于木质和金属之间的摩擦声。魔偶们挣扎着,然而苏兹将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妙,既让魔偶们动弹不得,又不能让他们粉碎成零件重生。
魔偶被限制,希瑟皱着眉头,又露出了一种复杂而委屈的神情。她抬起手,口中念着咒文,魔偶们突然开始嘶吼起来。苏兹心中大骇,她忽然发现自己要压制不住这些魔偶了,魔力混乱地波动了起来,阿芮寇妮竟然在根根崩断!
“希瑟!”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喊道。
一直以来不知所踪的黑组saber在希瑟身后显出身形,他身着骑士铠甲,不知是否因为御主的状态不稳,他的周身金色的粒子忽明忽暗,昭示着御主波动的魔力。
然而黑组Saber的御主对英灵的呼唤毫无反应,仍将全部注意力放在敌对的御主身上。
“Master!!”[黑骑士]焦急的声音严厉起来。
“啊,saber,你在这里呀。”像是终于意识到英灵的存在,希瑟转过头,大着舌头说道,“苏兹姐姐真是个自私的人啊,《格林童话》里,圣约翰怎么惩罚自私的姐姐呀!”
“你……”[骑士]语言又止,他轻轻闭了闭眼,又叹了口气。
再睁开眼时,他凝视着克劳福德家的继承人,平静地说:“得罪了。”
他的话音消散在空中的瞬间,苏兹感受到如坠冰窟的恐惧——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一切所学所知都无用,一切她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都变得苍白无力。压制着魔偶的阿芮寇妮反过来成了束缚她的锁链,稀世珍宝打造的生命福祉如塑料玩具般廉价可笑。
一片混沌中,她只能看到一点森然的光,如燃烧的陨星般,直直来取她的性命。
“咣!”
刺耳的、令人浑身一颤的利刃碰撞声中,苏兹张开眼。
“早说了不要逞强嘛!”黑发少年拦在苏兹面前,笑意盈然,他手握一柄极为朴素的长剑,却轻而易举地架住了[骑士]的雷霆一击。
调侃过自己的御主,英灵转过头,直视着[骑士]的双眼。他依然笑着,却带着雄狮捕猎前的兴奋。
“女孩子打架嘛~”他学着御主的语气,“何必劳您大驾呢?”
这儿正在举办一场普通的葬礼。
死者是城镇上休利特玩具店家中的小儿子,二十岁出头,人见人爱的金发天使。“那笑容是上帝赐予他的礼物。”人们往往如此说道。“这孩子只是回到天父的身边去了。”他们安慰着那对悲伤的父母。“真遗憾,这是多么可怕的意外啊——”
“漂亮朋友”死了。
天空阴沉沉的,从早晨开始便是细雨迷蒙,就如这个季节里的其它日子一样。黑衣的悼念者撑着黑的雨伞,像是鸦群伸展开它们乌云般的羽翼。而在凝神倾听祷告词的人们中,有一名穿着普通款黑色大衣的男人,手持一把最常见的黑色雨伞,默不作声地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就像一棵随处可见的树木,高大挺拔但并不引人注目。
那小子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鲁道夫抬起他衰老下垂的眼皮,他明明在笑,那田鼠一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来自哥伦比亚的黑皮肤女仆,诱人的脸蛋和傲人的身材,如果换做是我,也会犯下同样的错误不是吗?
鲁道夫云淡风轻地笑了两声。
我的孩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牧师的声音逐渐淡漠远去,黑衣男子耳边回响起死者的嗓音。“你看上去心底有一座坟墓,我的朋友。”当时这个年轻人正站在他的旁边,松开指间捏着的散发出血腥味的一团烂肉,朝他露出明媚的笑容。“不过毫无疑问的是,我们都很适合这个工作。”
接下来定格在他眼里的,是这名年轻人自楼顶坠落的画面。那充满难以置信的眼神在他的眼里一帧帧的回放,他感到自己仿佛正观看着一本被命运的手指拨动着的翻书动画。可惜主角并不是真的天使,没有可以腾空而起的翅膀。
“耶稣说——”
死者的音容忽地消失。“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世界忽然清晰,牧师的声音又回到了耳畔。“……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
他仍握着那把黑色雨伞,不动声色地伫立在湿漉 漉的人群中,注视着眼前即那座将填满新鲜泥土的坟墓。
=============================
*牧师最后的话选自约翰福音11:25-26
*“漂亮朋友”是神慈科成员给死者起的绰号
残损吟歌
本故事发生在180天最后一个月,时间线在《尸骨无存》稍后一点,前提是阳因为试图自杀被关押进了神经病医院,并被发现有严重的精神性疾病,进行电击疗法,电击疗法导致记忆障碍,忘记了很多事情。
————你生命中的问题并不是意外或偶然发生的,它们是特别为你量身定做的。你心中的某个部分爱你甚于一切,而路障就是它制造出来的,为的就是带领你回归到你自己。它以极端的形式唤醒你,要学会慈悲,信任,温柔的对待自己。————
Richard Part.
“你好。”理查德说,“打招呼要说‘你好’,我上次来的时候和你说的,你忘了?”
“你好。”对面的男人乖巧地重复道,“对不起,我忘了。”
“没关系。”理查德晃了晃脑袋,“你看你不是记住怎么道歉了么?你总会越做越好的。”
“嗯。”对面的男人点点头。
“被夸奖了要说谢谢,你还记得吗?”理查德不厌其烦地说,“无论是因为什么,虽然你很聪明,做这些被夸奖实在有一点大材小用了,但是还是要说谢谢的。”
“谢谢。”男人立刻说。
“安格斯会很高兴的。”理查德冲他微笑,“你知道吗上次你对他说了声我很喜欢你他回去乐了一个星期,这次发现你又学会那么多他保准要乐飞天了。”理查德看着男人的表情,稍微有点难过,因为他不知道安格斯有没有为此高兴,就算高兴了又高兴了多久,他和安格斯几乎说不上话,和他拌嘴的阳锐锋又乖乖地坐在他对面活生生像个啥事都不懂的孩子,他甚至有点怀念那个聪明而狡黠的阳锐锋了,虽然他讨人厌,嘴巴贱还是个白眼狂,但那是他们的阳锐锋啊,不是这个傻不拉几地看着他,长着阳锐锋的脸又谁也不是的一个病人。
“你相信圣诞老人吗?”理查德突然问阳,他想阳现在像个孩子,说不定这些玩意儿他也信了。
“不信。”阳笑了,摇了摇头。
“我信。”理查德笑容瞬间僵硬在了脸上,他努力维持着它,害怕它瞬间崩塌,“我还相信他是个聪明的亚洲人,平常喜欢骂骂人吐吐槽,但是送礼物从来没有忘记过我这个坏孩子的。”
“你看起来不开心。”理查德看着阳锐锋一字一句地努力组织着语言,这个家伙忘了他是谁,忘了他骂过理查德无数次蠢货,忘了他给理查德买过一板玛丽颜料,被理查德骂过一顿又买了老荷兰,忘了他为了理查德进过很多次医院和局子,忘了他给理查德打过不可计数的金钱,最后连怎么说话都忘了,亏得这家伙一度以巧舌如簧闻名于世,骂过的记者可以排到加勒比海去,结果现在说话还是被一个经常被他气得直哆嗦的人教的,“唔。你好吗?”
“是‘你还好吗’,阳。”理查德冲他咧开嘴笑,但是心里感觉揪在了一起,这个不会反驳他的阳锐锋看得他难受至极,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那个该死的乔治·格林千刀万剐,“我好的很,你呢,你好吗?”
“我很好。”阳锐锋冲他淡然微笑,理查德就在那一瞬间几乎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具。那个嘴如蛇蝎的阳锐锋在欺骗他们的时候也会摆出这种我没卵事的笑容,事实上一切都糟透了,上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后就消失了。然后有人打电话给他们说阳锐锋试图自杀,被拦下后他妈的被关进了神经病医院,每天都在歇斯底里地发疯至少要打三管镇定剂,安格斯还他妈捡到了他的遗书,然后阳锐锋要遭受惨无人道的电击,每天抽搐着躺会他可怜的小病房,还一天天忘记他本来记得清清楚楚的所有东西。
他知道他不好。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知道以前每一次的他不好,但至少这次他知道。
但他没有拆穿。
Angus.Part
“阳。”安格斯坐下来,对面的阳锐锋穿着病服,安安静静地靠在那里,他仅剩的一只眼睛像鹿一样温润地看着他。看起来对他言听计从。
“你好。”阳锐锋说,“理查德教我这么说的,我说的对吗?”
“对,你做的很好。”安格斯说。但就戛然而止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也不知道阳在想什么,他们像回到了学生时代,他们坐在图书馆里,他对面的还是那个年轻的,没有遭受苦难的,不会与人交流的笨拙的阳锐锋。他看着一本厚而晦涩难懂的书籍,偶尔机警地抬起头来推推眼镜观察一下四周。但这个阳锐锋又不像他,这个阳锐锋呆板,乖巧,似乎没有想法,连最基本的日常会话都不会说,所以他从不对安格斯说很高兴你又来了我很想你,或是希望你下次再来。
但是他不说话阳锐锋就不说话,他拥有的时间不够多,阳锐锋被他的主治医生称为很危险,随时可能发病,安格斯知道自己最多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但是二十分钟实在是太短了,他和阳以前在图书馆可以一坐一个下午,什么也不关心,仅仅是坐着。
那时他们还奢侈地拥有许多时间。现在这些该在那无穷无尽的时间中说完的话被压进二十分钟,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你过得怎么样?”他问阳。
“一切如常。”阳冲他露出一个狭小而局促的微笑。安格斯霎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的话紧紧地卡在胸骨里,挤得他觉得感情就要爆炸。
他想说没有什么一切如常。常是正常的意思,我们正常的生活是我和理奇在看电视,你闷在你的房间里做实验,偶尔路过被我们一起拉到沙发上对电视上的节目指指点点大笑出声,或是我们做爱,在沙发上三个人吻得不知道谁是谁,最后颓然地倚在一起盖着一张温暖的旧毛毯。而不是我现在像探监一样有时间限制地探望你,你他妈的记不得任何事情,回头还得躺在那张挨千刀的电椅上电得你神志不清。
“我会把你带出去的。”安格斯咬着牙说,“等我解决完手头的事情,我们帮你出来。然后我们三个——还有理奇,我们在一起。”
“没关系。”阳淡然地冲他得体地微笑,“你幸福就好了。”
然后他惊讶地看见阳的眼泪无声地流下,但他依旧保持了微笑。
“你们幸福就好了。”
阳锐锋说。
Fin……?
“你包上的是Momo吗?”
向川明绘被突如其来的搭讪吓了一跳,她看到早乙女由佳莉病仄仄地瘫在桌子上,扬起半边脸问自己。
“啊,是的,你知道吗?晴奈说这是款比较小众的游戏。”特意把书包提到前方,向川对由佳莉展示着上面的挂件。
伸手捏了捏,由佳莉打了个哈欠说:“真可爱!不是官方的周边,是自己做的?”
向川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她磨蹭着双腿,试图把挂件转移到对方无法轻易碰触的地方。
“嗯,我对手工比较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的最终关通关了吗?网上目前还没有攻略吧。”
由佳莉终于坐起身,仔仔细细打量着向川的玩偶,她的指甲反射着不同色泽的光,向川无法确认这和开学之初是否是相同的颜色。
“没有呢,不知道哪里有问题,感觉必要条件都满足了,但还是没有办法打开最终的石室门。”
“要选择‘化作千风’哦。”
“什么?”向川有些摸不着头脑,她随意坐到由佳莉的身侧,专心致志地望着对方。
“你看,Momo是蒲公英,对吧。蒲公英是依靠风或者其他外力进行种子的传播,从而达到种族的繁衍。倒数第二关的时候你应该已经得到了一个完整的蒲公英,所以最后一关就是让它随风逝去,所以要在全部选‘Yes’后,最后一项选‘No’哦。”
“可是……这也太奇怪了吧!”向川忍不住提高了音调,“这不是一个收集分散的种子,拼凑成一整个蒲公英的大团圆故事吗?如果结尾是必须分散,那我们之前的行动有什么意义?早乙女同学不这么认为吗?宣传上不是说,这是一款温馨、治愈向的游戏吗?”
由佳莉略微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恢复常态,她撑着下巴沉默着,看上去在思考措辞。
“哎呀怎么说呢?我一开始是觉得任务很奇怪,因为没有必要对已经飞散的种子进行回收,将种子尽量传播出去,才是所有蒲公英的,嗯,该说是‘宿命’还是‘义务’呢?”
“归宿?”
“对对差不多,”由佳莉打了个响指,似乎终于因为兴奋而逐渐清醒,“我觉得这个结局挺正常的,所以我也不认为之前的活动是无用功。Ped最终不是明白了这就是Momo、是所有蒲公英的命运吗?诞生、发芽、成长、成熟、将新生的种子扩散到世界各地、衰老,最终死去,就是蒲公英乃至生物的生命旅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想也许这款游戏的制作初衷,是想让玩家明白世事无常,生命的轨迹却始终如一吧。”
“啊……我都没有想到这点……”
向川看起来情绪低落,她低着头,下意识玩起了手指。沉默很快在两个人之间蔓延,由佳莉开始有点后悔自己心直口快。她侧着身子、撑着脸,心里想着是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向川,还是应该尽快变换话题。
“嗯……快要体检了呢。”由佳莉尴尬地开口,她还不太清楚这种事情怎么安慰,毕竟在她看来这并不是值得沮丧的事情。
“向川同学有和别人约好体检吗?”
“咦,还没——”
“那不如我们一起吧,你要是有空的话。”
“可以的话,请务必!”
由佳莉看到向川终于展露微笑,也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结果不理想?”
现在才是初春,身体素质极好的由佳莉早已脱掉了外套,长袖的校服被她折了几褶挽到接近肘关节的地方,最近她在研究的事情是,如何在不影响给弟弟做便当的前提下尽量保护好自己的美甲。
向川有些低沉,她有气无力地跟在尤佳莉的身侧,略微思考了下便决定全盘托出。
“体检的结果……好像和去年没什么变化啦……”
“嗯?你指什么?”从书包里摸出一条巧克力棒,由佳莉递给向川,在对方婉言拒绝后才塞进自己嘴里。
“就是……各种方面啦,你懂的,各种方面。”
“哦~”由佳莉说得有些含糊不清,她很快就明白了向川的意思,毫不遮掩地看着对方的胸部,“……还好吧?不是很可爱吗?”
向川忽地红了脸:“早乙女同学!真是的……早乙女同学可能没这种烦恼吧,可是大部分女孩子都会认为大一点比较好?”
由佳莉停住了脚步,一脸严肃地盯着向川,向川下意识地瑟缩了下。
“不是的,完全不是这样子的!我一直认为向川同学的尺寸就很好,那种一只手可以罩住的尺寸才是完美啊啊啊!”
“……哈?”震惊于由佳莉的发言,向川只是含糊地发出一个音节表示疑惑。
突然逼上前一步,由佳莉紧接着大力按在向川的肩头,向川能感到自己的书包刺溜一下滑了下去。
“你能明白吗,胸大的痛苦?你知道晚上睡觉绝对不能穿内衣、也不能仰睡,否则会被自己的胸压倒喘不上来气的痛苦吗?堪比鬼压床啊有没有!”
“哈……”
“还有还有!”见向川被自己的气势逼着后退一步,由佳莉紧跟上前,“体育课时胸前的波涛汹涌,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带球跑很累啊,我也很绝望啊我能有什么办法!夏天也不能穿太暴露的衣服,在海滩绝对会被男人指指点点!特别是5月开始胸下面就一排排的痱子,不到冬天根本停不下来!”
义愤填膺的由佳莉伸手猛地托了一下自己的胸,就差没痛哭流涕:“我这么说你一定不会理解吧,可是我真的觉得小胸很好很可爱很棒很方便啊!如果下辈子投胎,我一定要当个熊猫!”
向川默默地错开了视线,刚才的对话总觉得槽多无口,还有种认真自己就输了的错觉。原本只是想尽快转移由佳莉对自己的“迫害”,却没想到真的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东西。
“停——麻烦停一下,早乙女同学!你看那个是什么?”
“是小鸟呢——”
“是小鸟呢。”
“从鸟巢里掉出来了吧?”
“从鸟巢里掉出来了吧。”
两个女生围成一个圈,蹲在地上观察着已经鸣啼到声嘶力竭的雏鸟。
“看样子飞不来。”
“太小了吧?”
“父母不在吗?”
“我猜指望不上?”
“那怎么办,不能留在这里吧。我们学校的保安有喂猫的习惯,学校里也经常游荡着野猫。”
向川皱起小小的眉头,由佳莉觉得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认真思考人的侧脸是最美的。
“我们送它回去?看样子鸟巢也不高。”
由佳莉手塔凉棚,向上望去。春分之后就抽新的嫩芽,到现在已经长成了更深的绿色。
“我听说沾染上人的气息反而会被成年鸟抛弃吧,说不定还会被推出鸟巢,是不是太可怜了。”
偏着脑袋,由佳莉发出长长的“嗯————”声。她的小脑瓜飞速地转着,事实上她经常被自己的弟弟嘲讽正事干不好,闲事一个顶仨。
“我去问园丁借梯子吧,将雏鸟送回去。”
“唉——可是……”
“向川在这里守着,用包里的作业纸叠一个那种小盒子,”由佳莉伸手比划着,很快就笑了,“然后找什么东西把小鸟赶进去,最后把小鸟倒在窝里。这样就没有与人类直接接触,完美!”
“但是……?”
“没问题的!向川的手工那么好,”向川寻着由佳莉的目光望去,最终落在自己做的Momo挂坠上,“我相信你!那我先去借梯子啦,等会见咯拜拜~”
“等……走掉了。”
向川有些无奈,但心情却说不上糟。她目送着由佳莉远去,等了片刻直到再也看不到对方身影后,最终取出新买的笔记本。
由佳莉很快就扛着梯子回来了,向川忍不住开始惊叹她的效率。只见对方摆摆手,颇有气势地说了句我们开始吧,就擅自将梯子搭在树干上,接过装在盒子里的雏鸟后,开始向上攀爬。
“我K……嗯,天啊,我觉得是鸟他爸妈回来了。”由佳莉对树底下的向川喊话,对方先前一步已经注意到了,害怕由佳莉分神才没敢大声提醒。
“你说它们该不会吐我一脸吧?”
“比起吐我觉得更有可能是排泄……”
由佳莉的动作似乎停滞了下,很快她做了个鬼脸,继续前进。
说实话这个高度并不是很高,但由佳莉小时候因为和商店街的孩子们打架,被对方出于报复从滑梯上推下去过,自那之后就对高处有了阴影。之前确实有点逞强了,但不能让向川爬,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想到这里由佳莉深呼吸一口气,试图平稳情绪。
“由佳铃!多危险啊你在做什么?!”
蜂的出现无疑将事情推向戏剧性的情节,受到惊吓的由佳莉左摇右晃,眼看就要摔下来。向川与蜂同时冲上前想要稳住梯子,后者凭仗着男孩子体能优势更先一步将对方扶稳。
“你知道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内裤吗?”
蜂吹了声口哨,仰着脸笑眯眯地说。向川觉得耳朵开始发烧。
“放屁!老娘穿了安全裤!你倒是说说老娘穿什么颜色的内裤,说对了我和你姓!”
“这不是很精神嘛!既然如此就赶紧完成你要做的事然后下来,你以为自己再加个铁质梯子很轻吗?”
“啊血……”
向川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眼前这个不认识的男生似乎是因为之前用力过猛,现在扶着梯子的手开始渗血。她想要呼唤由佳莉,尽早告诉她这个情况,但对方只是眯着一只眼睛,腾出一只手对她做出了禁声的手势。向川末了只是点了点头。
“你扶稳点呀!我就要下来了!”
蜂知道自己之前的事,他知道自己全部的事,如果是蜂的话,由佳莉不介意。
“还好它爹妈没有对俺拉屎*。”
由佳莉拍打着裙子,看到一时间露出茫然神色的向川,她也随即陷入了疑惑,但很快就明白了。她挠了挠头,显得大大咧咧。
“哎呀,你看看我。刚才我是说,幸好它的父母没有对着我大B……呃……排泄?总之你明白就好啦!”
向川突然不知怎地就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说:“早乙女同学,你真有趣。”
“有趣……究竟算不算好的评价?”
由佳莉心不在焉地问,她用棉球沾着酒精清理蜂掌心的伤口。那伤痕并不深,但不知为何却始终在流血。
“校医在放学后不守在保健室值班这正常吗?”
“校医也是成年人了,人家下班后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行啊?”蜂懒洋洋地回复,由佳莉吹出的冷气扑在自己的掌心,他感到痒痒的,“视情况而定吧,大部分时候是褒义词和中性词。但是刚才的情况最好不要想太好,毕竟你说了‘拉屎’,也许你那同学是怕你尴尬,出于善意打个圆场。”
“……我有什么办法,习惯了嘛!”
由佳莉嘟着嘴,用力戳了一下蜂,他在酒精的刺激和外力的压迫下轻易地忍住,没有抽回自己的手。
“由佳铃你也该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了,我不是说你这样打扮不好,或者对你的性格有什么偏见。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我们很了解彼此。但你真的不是那种能让你喜欢类型的男性一眼看上的女生。”
由佳莉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蜂叹了一口气,他们才正式和好,他并不想把事情搞得更糟。虽然他认为即使更糟他们最终还会和好。
“我是很喜欢由佳铃的性格,但这需要时间的积累,才能看出你在粗鲁和开放的外表下的真心。但现在早是速食时代了,人与人的交往也变得更加无法深入。没有人有多少时间深究你是不是个好女孩,男人们大部分只凭第一眼判断,他们会根据你表面的信息对你下评价,判断你是那种可以上床的还是可以结婚的。”
一脚踹翻蜂的凳子,由佳莉冷冷地说:“不要一言不合就说上床,你腰不疼吗?还有我坚持认为,如果因为我的外貌就对我整个人做最终评价,那这样的人不交往也无可厚非。我可不想把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以貌取人的Loser身上。”
蜂耸了耸肩,由佳莉怒从心生,她提溜着蜂准备在给他几下让他吃吃教训的时候,床帘被人由内侧拉开了。
“我说是谁呢,吵吵吵吵的,听声音就知道是由佳莉。怎么,情侣吵架吗?”
阎魔太一探出脑袋,他从下午第二节课起就躺进了保健室,在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被撞击声惊醒。他的心情很糟,不明白为什么躲到保健室还有人打搅他,但是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他又认为事情似乎没那么令人厌烦,这位三年级的前辈一直都是个不会使他感到乏味的人。
只是与上次不同,这回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生。眼下的情景可真厉害,由佳莉几乎是跨在摔倒在地上的男生身上,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是准备揍上去还是吻上去。
“你们——”阎魔缓慢地起身,他突然又觉得似乎真的有点吵,“是情侣吗?准备接吻的话我就给你们让开。”
“是。”
“不是。”
两个人异口不同声,由佳莉以闪电般的速度赏了蜂一个手肘。
“别开玩笑了,这家伙的话只能说是孽缘。孽缘你懂吗?我猜我上辈子一定是毁灭了星球,这辈子才得来这样个青梅竹马。”
由佳莉说完,轻松地从蜂身上起身,后者也不多言,翻个身灵巧地爬了起来。阎魔他注意到由佳莉今天又换了发卡,他觉得星星图样的比桃心的要更可爱。但是这话绝对不能说,否则对方指不定也会给自己的胃上来上那么一下。
理解似地点了点头,阎魔偶然间对上蜂的目光,辨不出对方眼中的笑意。
TBC
=====================================
注:这句是方言2333
另外游戏是瞎编的,千万不要百度【喂】
通世镜:瑞兽白泽的器物之一,借助白泽通晓今古的力量可以回放过去的“历史”。
使用方法:使用者说出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白泽通过“今往绘卷”查找到使用者想要窥视的过去发生事件的记录。
白泽注入灵力后,使用者触碰镜面即可进入镜中回放的场景之中。
*使用者无法对历史进行干扰。
今往绘卷:瑞兽白泽的法器之二,白泽用灵力书写的记录了历史的绘卷,长度无法计量,只有白泽可以阅读。
人活得久总是会遇到好事的。
阿尔贝罗•罗佐在送走理查德•格雷夫那具老骸的蝙蝠之后,快活到实在无法压抑内心的愉悦,哪怕在自己的酒窖将这份幸灾乐祸佐以珍藏的最顶级红酒,都让他觉得不尽兴。
尽管没有实质发生,但刚才通过使魔带来的请托,无疑于那具老骸向自己低头。
他再次在心头回味这份喜悦,眼前仿佛能看到对方躲在阴森大宅中忍受着屈辱的模样,。
阿尔贝罗•罗佐姑且算得上是一位成功者。
他完美的作为罗佐一族的一枚齿轮,完成了魔术刻印的积累和传承,并在这之后凭借丰富的阅历和人脉跻身于时钟塔精英阶层,成为政法科顾问之一。
与理查德•格雷夫结怨,则是在自己还是时钟塔讲师的岁月。
即使现在,罗佐也很清楚当时的自己无法成为优秀的讲师,他能做的只是比照本宣科好上那么一点。
幸运的是当时的他的每个学生都很优秀。
学生们即使通过相处知道自己不是那么优秀,却也没因此看轻他,时至今日,那些孩子里出人头地的在时钟塔的走廊上与他偶遇的时候,都会饱含敬意地向自己问候。
但是这其中永远也不会有那个孩子了。
仅仅是因为不是最优这种原因,理查德•格雷夫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将罗佐疼爱的学生在尚未完成学业的阶段,像是消耗品一样“使用”掉了!
以这种形式失去学生,让罗佐的心仿佛被割裂一样激痛。
罗佐并没和理查德•格雷夫绝交,也没有对他的行为进行谴责,不如说这种做法在魔术师的世界并不少见,如果深究,自己反而会像个异类。而且就算正面找格雷夫算账,败北的恐怕也是自己吧,所以他深藏着自己复仇的欲望,不着痕迹的寻找机会。
毫无疑问,罗佐还保留着天真的部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点,而无法割舍这份天真,正是魔术师最致命的弱点。
理查德•格雷夫直到不久之前仍然牢牢握着家族的权势,直到尤瑞艾莉•格雷夫的出现。
她迅速瓦解了理查德阻止她赴法国参加圣杯战争的企图,并就此架空了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但是深宅中的老人不可能会放弃任何翻盘的机会,他费尽心机终于了解到这次圣杯战争政法科似有介入,于是联系了政法部中与自己颇有交情的阿尔贝罗•罗佐,暗示自己希望尤瑞艾莉•格雷夫在这次的战争中殒命。
格雷夫早就察觉到罗佐因为他的学生的事情在对自己怀恨在心,甚至可能不利于自己,可这手棋不得不行。也因此他准备了极其丰厚的报酬,或者说是诱饵——如果事情能顺遂他意,自己愿意献出那堪比图书馆的海量研究成果的三成。
罗佐对时钟塔的忠心货真价实,路人皆知,如果把私欲和组织的利益放在天平上衡量,罗佐毫无疑问会舍弃私欲吧,至于自己那隐约可窥的狼狈,就权当送给罗佐,充当供其幸灾乐祸的赠品。
——从结果上来说,理查德•格雷夫还是低估了罗佐。
“……这就是来自E.G家中的委托了,即使是因为其他意外达成目的,你仍然可以得到如前所述的全额报酬。”
远在海峡彼岸的战场,名为圣马洛的法国城市一隅,一间咖啡厅的角落在进行充斥危险气息的对谈。
坐在老者前面的青年带着不置可否的浅笑,一言不发。
“那么来聊聊第二个委托吧,这位委托人希望E.G.能活下来——”
这样说着,老者偷窥一样,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刚刚入店不久,带着奇特面罩的红发青年。
同时,脑海中回忆起自己在政法科的同僚,阿尔贝罗•罗佐卿在陈述过理查德•格雷夫的意图后,追加的自己委托时的豪言。
虽然老者也明白那番话其实是针对格雷夫家的老害的,但根据解读方法的不同,可能包括自己在内,罗佐卿的话否定了时钟塔的许多人。但是一想起现任现代魔术论讲师的君主•艾尔梅罗、英年早逝的前代,以及时钟塔内不断涌现的青年才俊,又觉得这话可以认同。
“其实这个委托人说了非常有趣的话呢。”
坐在对面的青年挑起眉毛,等待着老者接下来的话。
“他说——‘创造时代的可不是老人’。”
【全是流水賬,就別看了】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41369/】
事情是這樣的:二十九彰剛為了不叫自己被風紀委員趕出校門,而翻墻進了學校。雖然這耗費了一些力氣,但不至於讓事情變得更糟。他小心翼翼地越過圍墻上方的鐵刺,然後跳了下來。
接著發現的事情就造成一些問題了。
首先是著陸點——
他跳下來的位置是花壇,這倒是個不錯的地點,地面柔軟——當然,這沒什麼可說的,問題在於他為了躲開墻上的刺而崴了腳。
其次是他可憐的自控力——
“嗚哇……!”正常人崴到腳的反應,大概都是會大叫一聲吧。
當然最主要的問題還是——
他選擇翻墻的地點旁邊站著個成年人,看對方的打扮,似乎也不是家長。
造成此事致命的成因則是——
“喂……!同學!不能這麼翻過去啊!”從墻那邊傳來了大概是風紀委員的傢伙的聲音。完蛋啦。二十九心想,堅定地抬起頭來看向眼前的成年男性——對方比自己還要更高一點,栗色短髮,三七分,戴著一副看起來就散發著睿智氣息的金絲眼鏡。
是,是領主。二十九看著對方的樣子心裡一沉,斷定下來了對方的身份。
這名教師模樣的“領主”對著圍墻的另一頭說道:“怎麼回事?”
“栗原老師!這個新生違反校規,戴著頭盔翻墻,請您帶他進辦公室處置一下!”圍墻那頭傳來了剛才在校門口盤問二十九的人的聲音。二十九穩固心神,告訴自己沒什麼大事,并準備開溜。
——隨後,他感覺到被稱作栗原老師的男性的視線。
“這位同學,你跟我來辦公室。”
……以上,便是二十九彰剛緣何身處於辦公室的全部經過。現在,他正坐在教師辦公室的沙發上。隔著一張茶几,栗原老師坐在另一張沙發上,他扶了扶眼鏡,揉著太陽穴看向二十九。後者悄悄在頭盔後觀察著四周。
能看出辦公室是多個老師妥協過的結果——雖然東西多且雜,但每張桌子看起來都很整齊,尤其是這幾張沙發組合而成的區域還被人特地用假花和多肉植物裝飾過茶几,想必在使用的老師們都很上心。
這時,栗原老師的聲音又提醒了二十九他現在不太妙的境地。
“不把頭盔脫下來嗎?”
“不……不要……”二十九嘟囔著,“那樣太難受了……”
“你在這裡等你班主任來吧。你叫什麼名字?哪個班的?”栗原皺了皺眉,卻還是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還不知道我在哪班呢……!我叫二十九彰剛!”
“二十九彰剛,是吧?你稍等,我先看看今年的新生名冊。”栗原說著從公文包裡拿出來一摞文件,仔細閱讀了起來,“你在一年B班,是塔季揚娜老師的學生。”
“謝謝!”
“聲音不要太高,會吵到別人。”栗原揉了揉太陽穴。
“對不起對不起。”二十九連忙噤聲,栗原也沒有再追究,只是看著手上的名冊,再看看二十九的臉。
“你得把頭盔摘下來,二十九同學。”
“請容我拒絕。”二十九直立起自己的腰板,努力做出要和對對方對視的樣子,不過因為自己戴著頭盔,看來效果不佳。栗原歎了口氣,將背部靠向身後鬆軟的椅背。
“有什麼原因嗎?”
“我的臉不可以叫別人看見。”
栗原揚了揚眉毛:“你這樣就讓我比較難辦了,畢竟,這是校規。摘下來吧。”
“但是……”二十九停頓了一會兒,最終只好低下頭去。
“摘下來吧。”栗原雖的話雖然聽不出什麼情緒,卻很強硬。二十九明白對方的態度已經是無法拒絕的地步,只好扶住自己的頭盔,惴惴不安地看向對方。
“好吧,我摘……請老師不要看我的臉。”二十九掰動頭盔上的紐扣,將頭盔脫了下來。
看到了,看到了,一定看到了,臉上有什麼東西,清除不掉,沒有辦法,怎麼辦,我要衝出去嗎,快點把事情辦完吧,我要戴頭盔,我要戴頭盔,我要戴頭盔,不行,這樣就被看見了,不能讓人家盯著看,要是這樣下去肯定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我要清理乾淨,我要遮住,我要遮住,我要遮住,好奇怪,太奇怪了,不行,被看到了,栗原老師也看過了,果然不應該脫掉,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這樣太奇怪了,好羞恥,我可以離開嗎。他坐在那裡,抱著頭,壓制著內心中一種想法的成形。但是還不夠,他被那種想法擊敗了。
“你怎麼了?怎麼在撓自己的臉?”隔著自己的手指,他聽到茶几對面的栗原老師那麼說道。
“我臉上……不,我覺得……我臉上有東西……”
他能感覺到栗原的聲音好像有些困惑,不過仍然還保留著剛才的強硬:“入學式已經開始了,和我一起過去吧。”
“……好……”二十九點了點頭,捂著臉,憑藉指縫間漏出來的狹窄景象看著外頭的世界。在那道縫裡,他看到栗原搖了搖頭,從沙發上站起身來開了辦公室的門。
教學樓裡沒有什麼人,但即使站在這裡,也好像能隱隱約約聽到從禮堂那兒傳來的聲音。除卻這些聲音外,建築內分外安靜,樓道也空空蕩蕩。新學期伊始,卻見不到別的學生,這叫二十九感到有點怪,但事出在己,他只好老老實實跟著栗原老師一起從禮堂的後門走進去。
不會有事的,他安慰自己。大家都在聽演講,不會有人注意到的。二十九摸了摸自己的臉——就像自己所知道的那樣,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異常,但他還是忍不住不停地去檢查那裡,並且不想叫別人看見。
栗原打開門,剛才還被厚重的門扉遮掩的世界立刻展現在二十九眼前。講台上,一束燈光聚焦在正在講話的人身上。坐席上的年輕聽眾或是聚精會神,或是心不在焉。二十九被栗原指引著,走向其中一排座位。坐在那排禮堂座位最外的,是位金髮碧眼的年輕女性,無論是以二十九個人的眼光還是俗世的審美來看,對方都是個美女。而且,還是少有的外國人。是外語教師嗎?二十九彰剛小心翼翼地猜測著。
“塔季揚娜老師?”栗原試探性問,“這個學生是你們班的二十九彰剛。”
“哦……”美女教師顯然嚇了一跳,等她瞭解清楚狀況,便有些試探性地問道,“這是怎麼了……?”
“這個學生在入學式開始前違反校規翻墻進了校園,所以沒能參加班級集合。”
“是這樣嗎?”被稱作塔季揚娜的女教師看向栗原身旁的二十九。
“是……”二十九低下頭去,想藉著禮堂座位的昏暗把自己的臉藏起來。
“我會和這位同學交流的,辛苦您了,栗原老師,但他肯定是有什麼特殊理由的。辛苦您了。”塔季揚娜老師一並說了兩次辛苦您了,栗原也不再追究,點點頭便拍了拍二十九的肩膀。
“解散以後再來辦公室找我。”
二十九忙點了點頭,目送著對方離去。塔季揚娜老師只是笑著讓他坐下,隨後就將目光投向禮堂的講台。這就叫二十九舒服了不少,他悄悄看著講台上的人,藏好自己的臉。
不知是否因為自己已經拖沓過大半部分,致辭意外地結束得很快。再之後的班長選舉與二十九無緣,不過,他還是在人群裡面為被大家選上的班長鼓了鼓掌。事情結束得很快,不過一會兒就到了時間,同班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出了教室門。
二十九慢慢悠悠地收拾著東西,因為比其他人要晚到,他還沒把自己的課本裝進書包裡。這時,塔季揚娜老師來了。
“二十九同學,我可以和你談談嗎?”雖然塔季揚娜老師看起來完全是外國人,但聽到對方嘴裡說著標準流利的日語卻絲毫沒有違和感,“先坐下吧。”
二十九看到對方拉來一張椅子,坐在自己旁邊。塔季揚娜老師太漂亮了。他想著,有點不好意思自己那張臉竟然擺在對方面前。
“事情我都從栗原老師那裡聽到了。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二十九同學可以稍稍說說看嗎……?”塔季揚娜問道,她聲音輕柔,叫人聽起來很舒服。
“我戴著頭盔……到了校門……”二十九支支吾吾地說著,“然後……額……就不能過門嘛,我就翻墻過來了……”他洩了氣一樣把撐在桌子上,“我不想脫掉頭盔……”
“是不舒服嗎……?”塔季揚娜老師試探性地問。
“就是……老師,有些人有潔癖癥……我就和他們差不多,只是……我的是不能叫人看見臉……”二十九有些想放棄了,他也不大期望對方能理解。不過,他還是竭力注視著對方,并眨了眨眼。
“我明白……”塔季揚娜說著,二十九反而感到心裡一沉。
“這個……我也不是……想惹麻煩……”他搓著手。
“我能理解……但是,校規是不能違反的,我很抱歉。”她輕聲說著,為與自己無關的事情道了歉,“我希望二十九同學你能和其他同學們正常地相處,所以,這是第一步——可以嗎?”
“唔……好……”二十九不知說些什麼,只好匆匆點了點頭。
“如果你有需要,能不能和我再談談呢?”塔季揚娜老師問道,二十九慌忙懇首,他把書包拉鏈拉上,想要逃跑了。
“謝謝老師,我先走了……”他有點脫力地說道,背起書包就快步離開了教室。穿過教學樓狹長的走廊,在教師辦公室門口,栗原老師早站在那裡等著他。
“額……老師,我來取我自己的東西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著。栗原指了指放在辦公室茶几上的頭盔,二十九便走過去,徑自戴上了。他感覺到那種安心感又回來了。栗原老師還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卻沒說出來,化成了一句“走吧”。
“謝謝老師!”二十九大聲說道,他大步踏出教室,在自己心裡默念道:
“變身!”
又是一年的春天,百花盛开的季节,不过即使是到了季节,有的花也还没有盛开,或许是因为气候的原因吧,不过这样清凉的日子里去走走看看,爬爬山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这块大陆的气候倒还算是怡人,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对于三十来度的天气的概念,只不过冬天确实是有些冷罢了。
其实说是爬山,也根本懒得动,翅膀一张就连蹦带飞的串上了山头,时间还算是早,今天起来的时候天才刚开始转亮,沿路的鲜花嫩草都还沾着一下清晨的雨露,空气之中弥漫着得气息十分的好闻,只不过还余留着一些水雾,让翅膀都沾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看来待会还得晾干一下,不能直接收起来。
差不多到了山顶,这座山也并不是很高,只是一座小山丘而已,不过景色还是不错的,一面面对着海洋,如果不是清晨雾气比较大的话,估计可以看到更远的景色吧,想着就打开了手中一只抓着的包裹,里面是今天的早餐,因为想要看看清晨的景色,就直接打包了一些吃的,坐在了一块比较平坦的石头上吃起来,差不多等到雾气基本散去,太阳也悬挂在天上的时候,风也吹起来了,平常不是在海上或者是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很少可以感受到稍微强烈的风,当然这只限于晴天。
来的时候没有好好的欣赏沿途的风景,现在向下望去,也算是不小的花海吧,不管是树上的,还是地上的,站在高处向下望去,都似乎是融在了一起,五颜六色的,平常如果没什么需求的话,一般也是不会跑来山上的,所以也很少看到这样的景色,当然除了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点就是个人的原因了,自己并不喜欢爬山,不然也不会是飞上来的了,虽然在这过程中或许会有一定的乐趣,但是果然这种活动有人陪伴的话会好一点吧。
或许是这座山靠近城镇,没有什么很多野兽,又不会特别高的原因,附近城镇和一些村落的人也都陆陆续续的和亲朋好友一起爬山,有说有笑的声音倒是打破这座山的安宁,虽然宁静的滋味少了,但是却多了一丝热闹的气氛,似乎连林中的鸟儿也都开始欢快的叽叽喳喳起来。
想想难得来一次山上,干脆就去这附近走走罢了。水雾基本散了,翅膀也差不多干了,抖了抖翅膀便收了起来,跳下了石头下那片花海走去。
走进之后虽然没有远观的那么大气磅礴,却又有属于它的美丽,一些蜜蜂和蝴蝶在花丛之中飞舞,只是自己可不愿意靠近他们,还是下意识的站远了一些,到了旁边没有那些蜜蜂蝴蝶的地方,蹲下来自己看着那一朵朵花,在心中赞叹着这些花的美丽的时候,忍不住伸出了手想要摘下一朵的时候,又忍住收回了手。好好的生命就该开在它应该有的地方吧,就这样突然的无冤无仇将一朵生命给掐死,果然还是有点于心不忍啊。
就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旁边来了个小孩子,伸出手刷的一下就把我眼前的花折断,抓着那一朵被折下来的花蹦蹦跳跳的跑了,不过倒是把我从发呆的思绪中给拉了出来,猛的向那小孩子跑走的地方看去,他正捏着那朵花站在似乎是他的母亲的身边跳来跳去,手中高高的举着那朵花,而旁边的男人似乎是那位女士的丈夫吧,弯下了腰将孩子手中的花朵接过,别在了那位母亲的头发上,本是美丽的容貌似乎又增添了几分光彩。
虽然我看这景象看的羡煞旁人,但是索性那花并不是白白夭折了生命,好歹以自己的价值衬托了别人吧。
就在这花海之中,我不知道我又待了多长时间,或许只是十来分钟,又或许是数十分钟一两小时,总之当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我也就离开了,走上了下山的道路,等到人真正多起来的时候,看到的就不是花海而是人海了吧,何况今天似乎还有要做的事情吧,倒是在这里欣赏了一小会的花浪费了时间,待会还要加快行程呢。
【3900年 破寒三週】
“既然你這麼委屈那留在這裡幹什麼?”空洞的眼神,映著滿牆畫框,如同複眼,遮光簾在背後因為沾染霧中的水汽而下垂,“走啊,早就讓你滾,討厭還這樣死纏爛打的,不是自己活該嗎?每一個都是,都這麼討厭我的話為什麼還要像蒼蠅一樣跟著,真是煩死了!跟著也一點好事都沒有,天天就一無是處一無是處好像我聽不到一樣。我知道的啊!我都知道的啊!不需要你們提醒!該學的我都學了,該讀的我也讀了,會議我都去參加了還要被你們嫌無能,你們這麼厲害自己來啊!”
“叮——”
塔利安皺起眉頭,“我們……是誰?”
“你們,你們全部——”面前的人隨手抓起桌上的雕刻刀。“你,你,你!塔利安,為什麼你沒有跟著你家人被肅清?不對,反正父親很看重你,怎麼也不會讓你上那斷頭台的是嗎?現在呢?開心了沒?我居然就這麼信了你,早知道再怎麼嘗試也無法改變,我又是何苦在這裡當你們的笑話!都奪走吧,早就跟你說了,你能拿的都拿走,做那個乖巧優秀的塔利安,在我面前仰著頭炫耀,你不是一直都在這麼做嗎?”
這又是半年前的維綸,十六歲的維綸,十五歲的維綸,在牆角哭泣,遮掩腿上的疤痕。“維綸,把刀放下。”又回到原點了——或許就從來沒有改變過,僅僅存在於他的想像中,注定就不會有任何人前行,他們都在原地轉圈,躺在旅店的床上,做著輕薄易碎的夢。
“不要命令我,我仍舊是你的主子,不要忘記了。別過來!你在怕什麼?怕我傷到我自己?好像真的一樣,我經常用刀的好嗎——淨會些沒用的東西,整天就挑挑蝴蝶翅膀,不如去熟悉西海的貿易路線,你們都是這樣說的吧——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做過什麼,多了一道兩道又怎麼樣?”
我到底為什麼來這裡?對了,是來解釋的,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誤會……面對這些突如其來的指控自己卻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明明這都是維綸自找的,就是因為他才變得現在這樣刻薄冷酷——他很想走上前跟這個人說克莉絲塔小姐跟自己只是在談書本,從沒有人覺得你一無是處,你該做的都做好了,老爺也很欣慰——但是每次出口後都被惱怒渲染,成為惡毒的字眼,而所有的那些話,那些與思緒背道而馳的話,都是被維綸逼到了邊緣才說出來的……
難道不是嗎?
維綸笑起來,無比的苦澀,“要是我就死了……是不是所有人都會鬆一口氣?”
“叮——”
啊,啊——快要受不了了,塔利安覺得心臟已經堵在喉嚨頂端,阻塞所有該出口的語言。為什麼會露出這麼孤獨的表情,像個瓷杯一樣脆弱,是從哪裡來的,既然是施害者就好好地表現得像個施害者不就好了……
“是啊,要是你死了我們的生活就輕鬆多了。”他回答,連自己都被嚇一跳,“你要動手也弄得乾淨點可不可以?清理很麻煩的你知不知道?!算了,跟你講這個幹嘛?反正我們都知道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人添亂,無論是生是死。我走了,居然在這裡浪費這麼多時間。”
門在他身後甩上,周圍寂靜的可怕,停頓半晌,才意識過來自己剛剛的行為,他邁開腳步,幾乎是奔跑著想要遠離那間房間。
“叮——”
一聲鈴響像是一枝箭打在塔利安腳邊,連續不斷,越發地無力也更加令人恐懼。他想起那陽光下的處刑台,劊子手的斧頭穿過皮膚、肌肉和骨骼,最後嵌在木座上,也是這樣的,走廊似乎比平時更長許多,無止境的黑暗和不斷重複的牆壁,連盡頭會是什麼都已經不知道了。
回去,轉過頭,快回去,現在還來得及——不,繼續跑,快沒時間了,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要是他出了什麼事的話——他不敢的,維綸哪有這個膽量——
消失吧,從我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塔利安是在鄰鎮的街上找到維綸的,坐在路邊的長椅上,輕輕揉著自己的左腿。塔利安繞過緩行的馬車,後者連頭都沒有抬。他本來想要罵幾句,但是想到這傢伙連個包都沒帶,拿著手杖走到隔壁城鎮,現在的脾氣必然比自己還差,就打消了念頭。
“會痛嗎?”
“嗯。”維綸小聲地答道。“你來做什麼?”
“來做——來找你回去啊,老爺和夫人都很擔心。”塔利安伸出手,“走吧,快要沒有車了。”
“不要。”維綸向後靠去,“走不動了。”
“別跟我開玩笑,”塔利安咬了咬下唇,“你想怎麼樣?”
“在這裡過夜吧。”閉了眼的少爺,看起來是一點回去的慾望都沒有。塔利安在原地站了一會,直到馬車從他身後駛過,捲起沉在地上的傍晚的霧氣,這下真的來不及了,他嘆一口氣,在維綸身邊坐下,伸直了雙腿,覺得疲憊。路過的士兵朝他們看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
“為什麼不想回去?睡自己的床不好嗎?”
“我也很累。”他回答。“跟你說也沒用,反正你不會懂。”
“是是,隨便你。”
“塔利安。”他聽見自己的名字的時候竟有些驚訝,才想起對方叫自己名字的次數少得可憐,他側過頭作為回答。維綸不知道在看哪裡,城鎮街道延續的盡頭也被吞噬,那雙眼中也藏了一層白。“為什麼來找我?”
“我不是說了嗎,老爺和夫人……“
“那誰來都無所謂吧。”
塔利安頓了一下。“得了,要不是我在這裡,你還能繼續坐著抱怨嗎?早就被拖回去了好嗎?”他說,一邊隨意地擺弄手邊的手杖,頂上的骷髏雕有精美的花紋,細小的只有靠近才看得清楚,真是不討人喜歡的趣味。“不想被關心的話就好好呆在家裡,閉上嘴什麼都別說——我都要搞不清楚了,你究竟是想要還是不想要,直白一點會死啊。”
“因為我也不知道。”
他的目光再一次放在身邊的人身上。“無聊。真羨慕你們這些人,還有這種奢侈的閒心。”
維綸沒有回答,輕輕地捏著自己的手指,一節一節,沾染書頁上灰塵的手指,被墨水染到的痕跡還沒有完全消退——那個劊子手也是這麼算著時間,為他的命運倒數。“我……”維綸再開口的時候星辰已經在夜空中閃耀,紅月升到空中,城鎮的鐘敲了十下,這是最後一組鐘聲了,也似乎就是這鐘的打擾讓他吞下原本要說的話。“我累了。去找旅店吧。”
“終於肯走了?”塔利安站起來,順帶將維綸扶起,“我還以為你真的打算在街上過夜。”
一路上維綸走得很慢,左腳的步伐比平時輕很多,塔利安在櫃檯將房間的事項搭理完他才到達。
“二樓第三間。”塔利安回過頭,對方卻拿了鑰匙直徑走上樓梯。“喂!等一下!”他很快地付了錢,也跑上樓。打開門維綸已經坐在椅子上,正把鞋和矯正帶脫下,黑色皮鞋裡的襪子底端滲著血——也難怪他不想走路了。
“要幫忙嗎?”
“不用。”維綸回答,一邊脫下另一隻腳的鞋子。“備熱水去。”
“是,是——”
塔利安最後看了眼維綸,然後就去浴室搖鈴讓他們送熱水下來。熱水的蒸汽逐漸充斥整個空間,比外面的霧更薄更溫潤,在他的皮膚和周圍的牆上結出水珠,光是這就讓他一天的緊繃舒展開來,他才發覺自己恨不得現在能回到家裡好好躺下睡覺。
“好了嗎?”
“好了。”他回答,撿起地上的鞋襪時浴室門已經在背後關上。“我去樓下找吃的。你要嗎?”
門後沒有傳來答應,塔利安聳聳肩。
離宵禁還有一小段時間,旅店的酒館還有很多客人,塔利安取了食物和酒便去角落坐下,聽四周的談論歡笑淡成背景,他平時是很喜歡鬧騰的人,可是今日一點與人交流的興致都沒有。他突然想到維綸沒有帶錢,那人一整天下來居然不餓。
不過究竟是什麼讓那個少爺能走到起泡流血也不肯回去,他是完全想不出來,或許老爺夫人平時是過度關心了一點,可是也不至於要這樣——他反而希望自己還有這樣的機會。既然一邊要將寵愛推開,為什麼又要顯得這麼寂寞呢……
他大概會說將要溺死的人大概也是這麼個表情——他還是能辨認的,從第一次,蜂在耳邊騷亂不停的時候,嘴邊還留有甜膩氣味的時候,除去了黑色的面紗,他們那麼靠近的時候開始,他就有這種感覺,只是無法用言語將其命名——現在他腦中突然出現的畫面,極其幼稚可笑,卻也真切地讓他感到這是個實質存在的東西了。
隨便他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餓著就餓著了,流血也是活該,傷心難過也是活該,都是自己找的破事,嬌柔做作。
“呦,這不是附近領地的傭人制服麼?”一個路過的客人朝他喊道,“小子,在逃班嗎?”然後有人笑起來。
“沒有!今天我放假!”他有些惱怒地答道,暗自祈禱這些人會自動離開。
“是嗎?放假啊,怎麼一點都看起來不高興啊?”
“還不是因為明天就要回去了!”
又有人笑出聲。
酒順著喉嚨向下,最後成為一股熱流散佈全身,燭光變得朦朧,談笑也在緩緩遠離。
“伺候那些大人,真是辛苦你了。”
“就是——整天家規家規,什麼東西擺在哪裡一點都不能差,行個禮打個招呼還有一萬個規矩,一下狩獵,一下祭祀,煩都煩死了,好像沒那些就會出大事似的……做貴族有什麼辛苦的,倒是來天天燙床單,給衣服上漿啊——”他哀聲道,“就只會為了無關緊要的東西嘆氣,太少也不可以,太多也不可以,好像自己曾經掙扎過一樣,好像他們知道什麼叫掙扎一樣。”
酒館裡掀起另一波熱鬧的談話,這些人並不討厭領地的主人,大多也只是認為貴族遵守的舊規多餘且荒謬,塔利安靜靜聽他自己激起的波瀾,卻是朝著不對的方向進展,聽著聽著他竟開始覺得這些人無知了——他很快地拍走這些想法。
“跟你一起的另一個人呢?”
“不大舒服,睡了。”
“啊——真是沒意思,好不容易見到幾個年輕人。”無名的說話者仰起頭,“雖然說貴族那些繁複的規矩很好笑,可是果然還是很羨慕吶……”
一瞬間他想起那被蕾絲罩住的纖細脖子,在自己的雙手下變得慘白,留下紅印。他想起從指尖滑落的面紗和帽子,對方顫抖的嘴唇一個音節都發不出。讓你的蜜蜂不要靠近我,他低語着,傾身向前——一直藏在思緒之下,在家規的字裡行間,在儀式的條條章節之中,在心裡的厭倦和唾棄後面……
“是啊是啊,如果要拿那些條文來換一輩子榮華富貴,也值了。”
其實是想要的吧。
塔利安的手揉了揉額頭,彷彿耳邊傳來鈴聲。“叮——叮——”他放下杯子,真是一靜下來就只會胡思亂想。可是是想要的吧,心中那個小小的自己說,那一點細微的騷動就足以令他坐立難安,想要那人的生活,想要那人的全部,嫉妒得幾乎發瘋……
他曾經也有資格擁有的這一切,竟是如此令人煩憎的東西。
“誰要理他。”
討厭的不得了。
他們怎麼會懂,酒館裡的這些人不會懂,大宅里的人也不會懂,維綸也不會懂。
“叮——叮——叮——”
塔利安回到房間裡時維綸早就睡下了,蜷在床沿就像他平時那樣,蹭亂了的頭髮遮蓋了眼睛,呼吸很淺,有規律地起伏。
他曾經也渴望過這個人,要不也不會在蜂房裡冒著被蟄的危險掀去帽子,明明憎惡着還松不開手,或許就是因為知道無法成為這個人才妄想擁有他,想說能否讓他栽在自己雙手中與自己同歸於盡——這樣的自己實在是太糟糕了。
“一下煩的要死,一下又好像真的受了傷獨自忍耐的樣子,叫我怎麼辦?我也很想懂,但什麼都不說叫人怎麼能明白?你又懂我什麼……”他躺上床,腦中一片混亂,手裡的溫度是那麼熟悉,他已經感受過多少次,一瞬間他竟然恨這柔軟的觸感不是來自自己而是別人,急切到認為就算將皮膚撕掉也必須消除這份陌生感。“如果你能比我更惡劣的話,我是不是就能擺脫這種感覺了?”
“人既然要生作孤島,為何要尋求理解,為何還非得依靠他人才能過活……”
日出將他喚醒,差點就嚇得從床上跳起來,可是手臂上的重量卻阻止他這麼做。完了,他對自己說,本來沒打算這麼睡一晚的,現在他只能暗暗慶幸維綸在九點前不會起床。
他要是一直都如此平靜就好了。塔利安想,將鼻尖埋在對方脖子和肩膀之間的彎處,淺色的髮絲掃過他的額頭,輕柔地吸允,印記在他移動的時候便消失,稍稍不注意,一不小心就會失掉自己——可能也是因為這個行為,身邊的人動了起來,“唔……”維綸輕吟一聲,試圖翻身。“什麼……”
塔利安突然慌了手腳,卻沒法將手抽開,只能用力將他固定在原處。“不要動。”抖動的聲線也不知道能不能掩蓋住自己的窘迫,此時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便是在對方耳邊低語命令,“閉上眼睛,你還在做夢。”不斷地重複,直到維綸的呼吸再次歸回平穩。
當時覺得自己真是太可笑了,但此刻卻像是個瘋子似的祈禱夢永遠不醒。他在花園裡徘徊,背對著大宅的燈光連轉身都不敢。“如果我死了……”怎麼這麼安靜?他想,那些該死的蟲呢?晚上攀在巢裡嗡嗡作響的東西呢?“不要過來!”他抓起帽子和面紗,連手套都戴上了,點上燈漫步到花園盡頭,就是在這裡他差點因為蜜蜂而窒息至死,怎麼這個時候卻如此乖順?
“咯嚓。”
突如起來的響聲幾乎讓塔利安的心跳漏拍,他倏地向後跳了一步,舉旗燈試圖看清腳下的東西,搖曳的火光下,本來該是青綠色的地去哪裡了?今天翻土了嗎?他慢慢蹲下去,快要握不住燈的手把。你該回頭的,你聽到第一聲鈴響就該回頭……
光芒觸及之處隨著他抬起手變大,一片片密密麻麻黃黑色的顆粒彷彿沒有邊際,連身體都還濕潤,仍舊動著翅膀試圖回到空中,不知道自己已經注定要死去。
遠處的宅子忽然明亮起來,呼喊和奔跑的嘈雜聲伴隨霧氣流至塔利安腳邊。
“叮——”
懸在床沿的手腕冰冷而蒼白,染血的布在無意間被扯離原本的位置,好似一個祭壇。
【維綸:厲害啊這個傢伙天天沒事就騷擾別人,我其實沒回去睡你知道嗎,都是你我想翻個身都沒辦法腳都麻了,我去給管家告狀你看看你還這麼拽不,我看你太閒了給你多點事做好不好
塔利安:我不是……我沒有……不是我做的……】
上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39272/】
【這就又要打卡了……銜接用短章,文風文筆都次到爆炸,而且還短】
“付喪神?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說自己討厭我,然後叫我把煙斗丟掉?我才不要嘞!”來幸原本就對對方不慎信賴,現在又加重了疑慮,“大哥哥,你要是坐夠了,就回去吧!”
對方露出好氣又好笑的神色來,這更叫來幸不舒服了。但為了不叫自己把情緒表現得太明顯,他給自己倒上一杯水。
“那倒是不會,我只是煙斗的付喪神。”閣樓的不速之客說道。
“唔……”來幸從身旁拿起來煙斗,仔細端詳了起來,“那我要是給煙斗添上煙草,你會不舒服嗎?”他說著用手指戳了戳煙嘴,再偷眼看著青年的反應,對方一臉平靜地看著自己。
“雖說我的身體也會因為煙草發燙,但因為煙斗本身就是做這種事情的,所以並不會覺得不舒服。”青年耐心解釋道。
“我該怎麼叫你呢……?”來幸又問,“叫你煙斗先生可以吧……?”叫煙斗聽起來有些生疏,單純叫先生也不太好,來幸便折中選擇了這個叫法。
“沒問題,反正我沒有名字。”自稱是煙斗付喪神的男人這麼說,“倒是你,竟然都不懷疑一下是不是真的付喪神嗎?”
“反正我這裡也沒什麼可偷的……”來幸說,隨即又想起煙斗本身的價格,他於是抱著裝古董的盒子緊緊不鬆手,接著又想起來一件事,“我可以給你取個名字?只有我能看見你?說起來,剛才村上夫人好像也沒看見你。”
“當然?”
“唔……那我想想吧,名字是很重要的。”
“隨便取個名字就好了……!又不是什麼名貴東西。”煙斗先生道。
“唔,不行,名字是很重要的。”來幸說道,“把外套脫下來吧,請您放在椅背上,我要睡覺啦?”來幸說著又攤開床鋪,把自己的古董盒子放在床頭,“對了……煙斗先生,我的名字是來幸。”
“嗯?是賴光的賴字嗎?”
“是未來的來和幸福的幸,幸福會到來的意思!好啦,我真的睡覺啦,晚安。”來幸說著脫下和服羽織和襯衣,給自己換上了寬鬆的睡衣,“煙斗先生,你要睡覺嗎?要睡覺的話就和我擠一擠吧!”他拍了拍身旁的床鋪,自己率先鑽了進去。
“不用,我不需要睡覺。”
“不許把煙斗拿走!”來幸嘟囔著,給對方騰出來位置,“晚安。”
“晚安。”來幸看到煙斗先生坐在桌前,好像獨自思考什麼似的。閣樓昏暗的燈光勾勒出成年男子背影的輪廓。叫他什麼呢,來幸想著,但比起那些,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他的頭一靠上枕頭,疲倦感便輕柔地灌溉過身軀。
算了,明天再想吧。他迷迷糊糊地告訴自己,墜入了夢鄉。
夢裡,他夢到煙斗變成了煙斗先生,然後又變成了一道鎖。他看到在津山的老家的大門被那把鎖牢牢地鎖上了。
逃走吧!那道鎖向他喊道。逃走吧!
隔天早上,他醒來後就忘掉了這件事,滿心想著又要去工廠工作了。煙斗先生已經不見蹤影,不知道是去哪兒了。果然是夢……啊!不對!來幸慌張地打開床頭裝著古董的盒子,看到煙斗還在裡面,忍不住鬆了口氣。他收拾了一番書桌上凌亂的文稿,把之前寫好的稿件裝進信封裡。再蓋上昨天忘了收拾的墨水瓶。
收拾好這些之後,他換上上工時穿的衣服,戴上帽子,正打算離開自己的小閣樓,卻看到黑髮青年站在閣樓門口,手裡端著熱騰騰的米飯。
“不吃早飯?”
“唔……是該吃。”來幸喃喃著,又坐下來,“我先吃一點……”
“慢慢吃吧。”煙斗先生將米飯端上書桌。久別故鄉,來幸還是第一次在東京被人服務。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拿起筷子,扒拉起來米飯。
“對了,我要去投稿,”來幸想起來什麼似的,突然說道,“祝福我吧!”他吃完最後一口米飯,抱起自己裝著文稿的信封,慌忙地逃走了。
窗外,春季的綠意才初綻頭角。
【文風?不認識的孩子呢。劇情?聽起來好像可以吃。羞恥心?有拯救世界來得重要嗎。】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小小的少年。
不知是因為什麼緣故,少年無論是個子還是頭腦,都要比同齡的其他孩子來得發育遲緩。或許正是因為這份弱小吧,少年淪為同伴們排斥的對象。
今天也是如此。
少年獨身一人坐在遊樂場的鞦韆上,慢悠悠地晃著寬扁的鞦韆。身上的衣服已經因為被人絆倒而弄髒,腿上也多了淤傷。就這麼回去的話,一定會被自己寄宿的家庭抱怨吧——少年想起來自己現在的媽媽,好像已經能想象對方生氣的臉了。
就這麼回去是不行的,不如就這麼流浪吧。他這麼想著,然後也這麼做了——拿著他小小的書包和豎笛,少年開始了逃開所有事情的旅途。他穿過一條條街道,去往一座座車站,渡過一條條河流,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身處在不認識的地方。
我逃離了!我逃離了!我成功地逃離了!少年想著,想為自己找個舒適的地方過夜。可是無論哪裡都不合適,沒有錢也沒有身份,無論哪裡都不可能找到棲身之所。最終,他走到一所兒童遊樂場。
這地方與自己逃離的那個遊樂場,就像是雙胞胎一般相像。
已經可以了吧。感到疲勞的少年就這樣坐在遊樂場的寬扁的鞦韆上摩挲著自己的手指。就先待在這裡吧。他對自己說,抱著自己的書包,看著黑夜中好像要將視線模糊的橙黃燈火。
然後、想起來了自己的媽媽。要是媽媽在身邊的話就好了,他這麼想著,瑟縮成一團,感到眼睛有些酸痛。要是現在就能回到媽媽身邊的話,他這麼想著,我就抱住她,然後告訴她我想她了,希望她能快點回來。
她究竟在哪兒呢?他們說她不會再出現在他的生活裡了。想到這裡,他又感到難受了起來,他抽泣著,想把眼睛裡的酸楚用淚水趕出去,可是已經止不住了。少年就這樣哭著,哭著,直到淚水化成低低的嗚咽。他抱著自己的小書包,踡縮在鞦韆上。
秋季已經禿露露的樹木在瑟瑟風中搖擺著石褐色的枝幹。
年紀小小的少年想到,自己說不定就會在說不清是哪裡的地方待到餓死了。不過,餓死也好,就這麼餓死的話,誰也不會想起來吧。少年回首自己短短的人生,感到世界上或許不存在什麼還在關心自己的人了。
“媽媽!”他一邊哭一邊抱緊自己的身體,隨後,他感覺到身後某人用厚重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這是誰家的孩子啊?”
少年轉過身去,看到身後站著的是個高大、戴著假面騎士頭盔的男人。
“怎麼了?怎麼還在哭啊?男子漢是不能哭的!”對方說著俯下身來,好讓他們兩人的視線維持在一個水平線上,“怎麼回事……?”
因為燈光的反射,看不清楚那頭盔玻璃後面的人的表情,少年能看到的僅僅是自己的哭臉反射出來的倒影。
“我……想媽媽了……”少年吸著鼻涕,不知為何對這個毫無干係、頭一次見面的“假面騎士”產生了傾訴的心緒,“我……不想活啦……”
“怎麼會不想活呢?”高大的騎士看著他——雖然少年看不見那頭盔後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對方一定在望著他,“為什麼會這麼覺得呢?可以和我說說看嗎……?”
要說起來,其實是有些誇張過頭的語氣,但是不知道為何卻給予了少年安心感。
“我,我,……嗚哇……!”少年想說些什麼,但語言最後都畫成哭泣,他大聲哭著,好像把十幾年份的淚水都給哭出去了,思緒與膨脹的心情猶如潮水,一浪浪蓋過少年薄弱的自製心。最後,他只是緊緊地抓著對方的手。
假面騎士抱住了他,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沒關係的。”
“不會……不會沒有關係的……”少年抽噎著,“我又比大家笨,又很矮,……老師也是,媽媽也是,都不會喜歡我的……”
“不會的。”
“怎麼不會嘛……”少年的聲音已經越來越小,直到完全發不出任何聲音為止。這時,他的頭頂碰觸到某個硬邦邦的東西。
是假面騎士的頭盔。對方輕柔但又有些笨拙地將頭盔套上了少年的頭:“來,你看,只要這樣你就能‘變身’了。”
“變、變身……”少年喃喃著,透過頭盔的鏡片看這個新的世界。
“是啊,只要這樣就可以成為“騎士”。很簡單吧?感覺到了嗎?你現在已經變成自己的英雄了,有沒有自信起來的感覺?”對方的聲音隔著厚重的頭盔傳了過來,少年便慢慢地點頭。
“哎……”確實是,比起來剛才要安心了不少。少年想著,卻仍然有些畏畏縮縮。
眼前的騎士只是笑了笑。
“慢慢地,慢慢地從自己相信自己的‘自信’開始吧。”
“可是……”少年躊躇著,卻被對方被粗糙的老繭包裹的手掌附上了手,“我,那樣也不會有人相信我啊……”
對方停頓了幾秒,隨後少年感覺到對方有力的手臂摟住了自己的背:“並不需要什麼人相信啊,英雄本身即是英雄,不是嗎?好啦,小騎士,來,告訴我你家的地址號碼吧!”
——剩下的事情,少年已經記不清楚了。他只記得接下來,自己被什麼人用摩托車送到了警察局。對方一直溫柔地陪著自己,然後,到了第二天早上,“現在的媽媽”帶著擔心的神色趕到了警察局。
他哭著撲向母親,好像已經很久沒和對方見過面,在後悔與安心的情緒中,靜靜地感覺著對方的愛和關心。
等到少年回過神來時,帶自己來警察局的英雄已經不見了。
***
二十九彰剛咽了口口水,他不知道第幾次調整自己頭上的頭盔。車上的乘客一路都盯著他看,讓他有點不自在。但是這些都沒什麼,他對自己說,比起來會讓臉看到的事實,被他人盯著不過是會讓他有些小小不快的因素罷了。
“請候車的乘客先讓其他乘客下車,請小心夾縫。”他聽到車站廣播那好像救命稻草一樣的廣播,緊緊盯著電車的門,在開門的那一刻沖了出去。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借過一下!”他大聲喊著,抓緊肩上的背包,在人流湧向車站的前一秒全速跑了出去,“不好意思啦!太太!”他這麼大聲說著上了扶梯,隨後擠過在車站麵包店前排隊的人群,又躍過忙碌的自動檢票閘口,腳步輕快地向著車站口奔去。
自然,不少人都為這樣的景象而側目。
“御涼亭……御涼亭學院……”二十九在車站出口的地圖前停頓了幾秒,接著頭也不回地向著標識了御涼亭高中的方向跑了過去。路上,能看到不少高校學子和家長向著學院的方向走去,到入學式開始還要再過段時間,行人的腳步稱得上悠閒自在。道旁,累累櫻花壓低枝頭,好像在宣告著已是春季一樣。
開學了,從今天開始就要有新的人生歷程了。二十九對自己說,他看到御涼亭的校門已經近在咫尺。好,就這麼昂首挺胸地走過去。他擺正自己的頭盔,大踏步向著校門沖了過去。來吧!新的校園生活!
“——同學,請停一下,入學式不能戴頭盔進去。”
二十九決定不理會對方的話,當做沒聽見一樣衝過去,卻沒想到對方的態度比自己的要更強硬。他被攔了下來,對方認真地拿出來了記事板,盯著他看。
“同學,請不要在校內戴頭盔。謝謝你配合,快脫下來吧。”
“我,我拒絕……”頭盔之後的二十九輕聲說道,“沒有頭盔是不行的……”
“那我們也不能讓你進去。”
二十九感到有些沮喪,不過,他還是向後退了幾步:“真的不行?一點也不行?”
“當然不行。”對方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脫掉頭盔,同學你就能過門了。”
“那我就翻墻過去啦!拜拜!”他對對方大聲說道,小跑著離開了。
——十幾分鐘后,二十九彰剛坐在教師辦公室,呆愣愣地看著墻上的鐘錶。分秒的流動慢得出奇。
☆小江这次大概是没力气掐死我了,良心并不会痛
☆借用了一下虚方姐!大胆地响应一下!
明知故犯。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头顶上的天空依然是蓝色,太阳没有变成两个,世间的一切也都在井然有序地依照着某种不可视、不可闻、不可触、唯可贸然揣度的法则运作着,仿佛只有他这一个故障的齿轮脱落下来,在长达四十五天的坠落中看见一个幻境。
即是说,可能其实不存在一位不顾御守的劝阻、把呼唤灾厄的物件买下来的松井先生,从没有摔碎的碗碟,没有掉下楼去的棉被和漫天的樱云。付丧神向来对自己——不论是记忆力还是任何别的东西——是抱有过少的自信的,加上这莫名其妙的打击来得是如此突然又绝情,因此他开不了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理直气壮地对着眼前这位将他从徒然堂带出、现在却又询问着他是谁的人类青年开口,说出:我们明明是认识的。
“你没事吗?”松井虽然也是一头雾水,但看见年轻人动摇到这般地步,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反而担心起对方来,“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
“也许有吧,我不知道,我已经搞不清楚了。”时江最终这样说,他苦笑着,瞧着甚至有那么点泫然欲泣的意思,“我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事情,就是我现在无处可去了这一点吧。”
他当然不会灰溜溜地回到店里,躺在柜架上等待什么[下一个机会]了,他可以向着天上那些从未护佑过他的神明发誓只有这件事他不会再做。痛楚对于名为鹤见时江的九十九而言是难以去忍耐、难以去承受的,不论是这副虚构的躯体为模仿人类生存而形成的生理上的痛觉,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败过后于心底产生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全都让他备受折磨。他害怕,而一个懦弱的灵魂惧怕疼痛也算是理所当然,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无处可去的话,要不要先留在我这?”
青年沉默了一会儿,侧过身,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这幢占地六叠、高有两层的旧式木屋的主人,就是这样又一次将不速之客迎进了家门。
就松井而言,他并不会主动关注别人的私事,然而这位暂住者不愿言明的东西似乎有点太多了。年轻人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姓,虽是穿着华丽,但却身无分文;他好像懂得很多事,能够写字算账,又常对许多寻常物件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于是青年就猜测对方可能是从哪里的大户人家跑出来的少爷,毕竟这小伙儿往好听了说是不擅长做家务事,往不好听了讲就是笨手笨脚,还有点娇嫩。如此结论是三十二秒前得出来的,时江自告奋勇说要帮忙洗洗盘子,接着就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摔了一个,手心还给陶瓷的碎片划了一道见血的口子。
“很抱歉又摔坏了你的东西,松井先生,但我真没事。”如果他的眼眶没有红,这话听上去还挺有说服力,“反正没伤着……伤得很深,过几天就好了。”“还是处理一下吧。”
松井练过武,觉得自己也算皮糙肉厚,这点小伤不在话下。时江就不一样了,他拉着他往二楼走想找东西包扎伤口的时候,年轻人分外乖巧地跟在后面,什么话都没有说,大概是真的很痛。想着这些,他也就自然而然地忘了对方奇怪的说法、忘了橱柜里奇怪的空缺,忘了这两者之间的简单联想。他本就不是会为这种程度的异常就要追根究底的人。
而对于时江来说,他就算是做不了什么好事、也从来都是个会为主人多做考虑的付丧神,即使被冲击性的事实打击过度,花点时间总归能够重新振作,毕竟两人之间的缘分并没有终结,九十九可以肯定这一点(当然,为了这个[肯定],他偷偷跑回过两条街开外的古董铺专门确认过)。他算不上聪明,也不那么愚笨,几番推敲后总算是明白了对方态度改变的原因——松井忘记了一切与付丧神有关的事。他这是误把他当做了与他一样的人类。
这就不难解释很多事。鹤见心想。比如他现在拉着自己想要找东西包扎包扎,就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就算受伤,只要没有损害到桃纹的御守,再可怖的伤口也能在几日内完全痊愈。
九十九切实地拥有着五感,但他们不会因此产生生理上的需求,单就这一点来讲就已经与人类大相径庭,更不用提人形与本体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会产生怎样神奇的作用。因此“被视为人类”的体验是十分难得的,时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松井的话变多了,这个人不再是礼貌且疏离地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再是只在他犯下错误时才开口、与他进行着最低限度的交流,不再是、不再是用着和中学教师,和行脚商,和护士,和大学生——用着和其他契约者一样的目光看着他,把他钉死在他从未想要拥有的一切上,让他举步维艰。
瞧,他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呀!自己并不作为他的同族存在于世的事实,源源不断的麻烦皆有来由的真相,还有自己分明就是在卑鄙地蚕食着他的平稳的生活,等等等等,一切的一切,他全都不知道、全都不知道啊……
“时江。”付丧神还不习惯听到别人喊自己的名字,他停下胡思乱想、万分迷茫地望过去,松井便耐心地又问了一遍:“还疼吗?”
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是沉默太久了,于是赶紧摇了摇头,视线隔着玻璃的镜片顺势落到手掌心细细缠绕的绷带上,粗糙织物的尾端是蝴蝶结拉扯过度后失败的模样。他想告诉他说已经不疼了,喉头却被尚未成形的呜咽声生生哽住,吐不出哪怕一个字来。
这之后的第七天的早晨,即是说鹤见住下来的第十三天兼第五十八天的早晨,年轻人和屋主人说自己等会儿要出门。于是松井把人送到玄关,他就是在这在这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平地上也能摔倒的房客。青年看看惊魂未定的小伙子,估算了一下时间,最终还是改了主意、陪他一起走上后街。
五月的街道和四月时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就算连续几日的阴雨停歇了留下一片鼠灰色的沉闷天空,空气也仍旧是湿漉漉的,它将行人与行人之间习惯性的沉默渲染得更加抽象。这次先开口的是时江,他以一种事先准备了答案因而期望他人问询的心境把另一个问题抛给同行者:“你不问问我去哪吗?”
松井则是这样回答的,他的语气一向平平淡淡,此时甚至还有些缺少感情:“你要去哪里都是你的自由,没有告诉我的必要,就算你要离开这里回家去或者哪里都——”“我说过我是无处可去的。”他少见地以略显强硬的语气打断他的话,“除了你这里,我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家’,我不会对你说谎话,松井先生,所以请不要——”鹤见仿佛被人掐住脖子一般突兀地停下来,“……抱歉,我太激动了。”“没事,我不在意。”
青年伸手,时江的个子比他还高些,所以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路口,他要离开,他也该回去开店了,只是年轻人那副焦急的模样触动到了什么,让他有种难以忘怀的复杂感受。他可能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的,也可能不知道,他无法确定。
“路上小心。”松井顿了顿,补了一句,“早些回来。”
他猜测这句话是说得对了,因为小伙子总算笑起来、回了声好。
至于付丧神打算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毕竟失忆不是正常现象,既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表现出痊愈的征兆,那么前去咨询专业人士之类的简单事务,就算是他也不至于做不好。
“欢迎光临。”蕪木虚方听到铃铛响,她从椅子上站起身,发现来的是位有些面熟的客人,“哎呀,您是——”“我是那枚招来厄运的御守,蕪木小姐,去年秋分化的形。”付丧神礼貌地点点头,“先前来得匆忙,没有和你打招呼,还请原谅我的失礼……不过这次来访也还是因为我的主人的异常情况,他仍然没有好转。”“那确实很奇怪,狂鲤已经被打倒了,造成的影响也就应该消失了。他的症状是什么?”“失忆,他忘了和九十九有关的一切。”“你是说,他也忘了你吗?”“是的。”鹤见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望向窗外,“虽说如此,他也并没有抛弃我,只是把我当做普通人类收留了下来。”“那还好,这样说不定还好办些。”
现任咖啡馆管理人的前·清净屋看出付丧神的疑惑,她如此解释道:“他还能够看见你,那你只要告诉他他忘掉的事情就好了,九十九能够唤醒被狂鲤蛊惑的人,你肯定也可以。”
“只要告诉他,他就能想起来,是吗?”年轻人重复了一遍,“这么简单就可以?肯定还需要别的吧?毕竟,对,我的主人的情况有点不同,他受到的影响比较严重不是吗?不然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就能解决的话,我也不用烦恼那么久了呀?”
“可是你并没有尝试过这个方法吧?”虚方不由得因为对方奇怪的反应而疑惑起来了,“不如说,都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你没有试着告诉他——”
时江没能听完这句话,仿佛是将眼球内部的水分瞬间蒸发殆尽一般的剧烈疼痛毫无征兆地灼烧起神经,他哀嚎着倒在地上、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他挣扎着滚动、尔后瑟缩成一团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而没有了任何阻碍,手指便毫无顾忌又神经质地狠狠抓挠眼周,指甲在脸颊上划出道道伤口,他这是下意识地想要将痛苦的源头从身体上挖出来以结束这可怕的折磨啊!然而勉强保留下的蛛丝般的理性又勉力拉扯着神智去阻止躯体实践自残的行径,他没有余裕去思考,只有期求这一切能够结束的念头残留在脑海——
也确实结束了,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痛楚在长达千万年的数秒后也终于如潮水般猛然退去,九十九喘息着扶着墙壁站起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被他吓到的虚方这会儿正为他匆忙奔找着店里的修缮师。年轻人摇摇晃晃地拾起豁了口的物件挪到店门口,他的眼睛不好使了、什么都看不清,所有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歪曲的视野黏黏糊糊地溶解着混杂在一起,整个世界之中只有松井的声音依旧清晰。
他对他过说早些回来,所以他这就要回去了。
青年注意到自己的房客自从出过一次门之后就有些不对劲,时江开始经常用想要说什么的眼神看着自己,但出口询问的话也只会得到沉默的摇头作为回应,此外,他偶尔会看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发呆,还会伸出手去,做出抓住什么东西再松开的动作。会不会是回来路上摔到了头?松井如此推测,而这个想法在看到对方豁口的眼镜之后变得更加坚定了。
“你找到它了。”他指指对方手里的遗失物,“这不是都坏了吗,要不要去换一副?”“还能戴,就不用了吧。”“不会妨碍到看东西吗?”“………………能妨碍到就好了……”“什么?”“没什么。”年轻人从房间角落的位置站起身来,没有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他就会待在那里,“那个,虽然很突然,不过今天能让我帮忙洗碗吗?”
考虑到上次答应这个请求的时候发生了流血事件,松井本来是想要拒绝的,可时江说这话时的神情是那样认真、甚至带点孤注一掷的意味,他也就只好先一步将绷带准备好以防万一。只是出乎他的意料,搞不好也出乎小伙子本人的意料的是,他这次什么都没摔坏,八个盘子,三个碗,两个杯子,什么都没摔坏,全都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地排列在壁橱里。
想做的话不还是做得到的吗!松井对时江这次的完美表现十分满意,他侧过头想要再说些什么、或者夸夸他,可当他看到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的时候,这些话就讲不出来了。
……也不至于开心到哭出来吧……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不禁这样想到。
鹤见时江知道只要他不开口,松井就会继续将他当做人类来看待,不会将九十九的概念回想起来;他知道这之后后院更后位置的灌木会无故地枯萎,常青的树木会惨遭雷劈;他知道只要他想,他就不会再摔碎任何东西;他知道他看到的是什么、抓在手中的又是什么。
【我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即使他并没有开口,【我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会这样做的。】
付丧神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五日的傍晚,他披挂着屋主人借给他的毛毯从榻榻米上爬起来,看见自己的结缘者正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目光看着他。
“……九十九也会做梦吗?”
松井平静地提问,而被询问者以微笑作答。
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碗筷和饭食,露出了万分不解的神情:“请问这个是?”“我看你一直没有吃东西。”这么说着,松井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来,“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应该也能填饱肚子。我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可是我——”“恩?”“啊,不,没什么。”
他没有进食的必要,他并不是依靠食物存活于世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包括松井,所以他从没有得到过一个机会去尝试所有人类都会尝试的吃东西这件事,好在他已经千百遍地看过别人重复这个过程,所以他能够顺利地拿起筷子、搛起一筷子的菜肴送进嘴里、咀嚼、吞咽,而不使眼前的人的心中升起疑虑。
他确实这样做了,然后狠狠呛住,止不住地咳嗽直到喉咙里泛起腥甜的味道。他向松井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等到能够正常说话了,他耐不住激动地开口,他记得人类在遇到这样的状况时应该给出怎样的感想:“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些,就是吃慢点,不要再呛着了,饭的话锅里还有,你放心吃。”
他看见松井微微地笑了笑,在此之前他从未见他这样笑过,他开始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一刻。
丝线于此刻扭成第二个结。
02.
如同这段时间里所遭受的那样,在梦境中,黑暗与诅咒也没有放过他。然而这次令杰尔米醒来的不是恶梦,而是因为他饿了。尽管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饥饿感一直伴随着他。他习惯了疼痛和寒冷,但却怎么也无法忍受饥饿的感觉,有那么几次,他甚至真的觉得自己的空空的腹部与后背贴在一起了。
房间里有些黑,杰尔米想也没想地冲下床拉开了窗帘。虽然夕阳的光芒不是那么明亮,但仍给他的内心带来了那么一点儿安慰。窗外正对着一条街道,时间不早了,但商人们似乎没有要收摊的意思,一些人拿出了外型有趣的灯放在自己的摊前照明,有的商人则直接卖起了光晶石。不同颜色的晶石放入各式各样的灯里,发出光芒的时候可又是另一番模样。杰尔米出神地望着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心脏在胸腔里用力地鼓动着。那些用力吆喝的商人们,与小贩们聊天的卖糕点的老婆婆,几个女孩挽着手从窗下经过时留下的笑声、以及相互碰撞的首饰发出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烤面包的香味……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新奇有趣!杰尔米静静地望着眼底的街道,内心被一股无来由的感动包裹起来,闪动的灯光在那双金色的眼晴里跳着舞,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直到一丝红色进入他的视野。
是那个男人,他向这边看过来了!
杰尔米猛地向后一跳,可还是晚了,那个男人的眼神与他对上了。杰尔米的心跳因紧张而加快了节奏,他渐渐想起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然而记忆在他即将要释放雷电的时候断开了。那男人的东西果然有问题!杰尔米愤怒地想,一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门外响起鞋底一步一步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那个卑鄙的人类要过来了。尽管杰尔米很想在门开的一瞬间给那家伙来点教训,但此时的他虚弱得就像一只快饿死的小奶猫一样,那男人单用一只手就能弄死他。
门开了,但门外的人没有马上进来,白天的经历让他不敢再对那孩子掉以轻心,于是他透过这条缝小心地观察房内的情形。那孩子醒了,正坐在床上,凶巴巴地盯着自己。
“喂,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亚历克斯一进门,杰尔米便朝他嚷起来,“你这骗子,给我喝的牛奶里果然放了什么东西吧!你这卑鄙又无耻的——”
一个奇怪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打断了杰尔米激动的控诉,他的脸先是变得惨白,再刷一下变得通红。亚历克斯望了望自己怀里正飘着香味的面包,对那孩子挑了挑眉毛。
“我猜你也饿了。”
“你、你这……”
“要是不想骂到一半就晕倒,就先吃点东西吧。”
说着,他将一块面包朝孩子丢了过去,杰尔米下意识接住了它。面包非常温暖,浓郁的小麦味钻进鼻中,被强烈勾起的食欲催得肠胃又产生几个更加响亮的呼喊,杰尔米低得看不见脸的小脑袋上似乎能看到嗞嗞冒响的热气。亚历克斯摇了摇头,将披风解下铺在床上,然后把剩下的食物在孩子面前一一摆好。鸡肉沙拉、蘑菇浓汤、一块南瓜派、炸土豆片,以及一碗颜色十分好看的布丁。杰尔米终于投降了。
◆
不管拥有怎样的外形,果然孩子就是孩子。亚历克斯收起空空的餐具,瞥了眼床上的小家伙——他正摸着肚子靠在枕头上,脸上仿佛写着大大的“满足”二字,围绕在他周围的煞气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亚历克斯都能感觉到的幸福感。骑士长背过身,无奈地笑着摇摇头。
兀自沉浸在饱腹带来的满足感中,回想起布丁那香甜软嫩的口感,杰尔米回味无穷地咂了咂嘴。果然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做事。他懒懒地抬起眼帘,偷偷打量起角落里擦洗着长剑的男人——他有一头暗红色的短发,像刺猬一样往外生长着,看起来又硬又扎,一条看起来与这头短发没什么关系的小辫子从他脑后伸出来,随意地搭在男人的肩上。他很强壮,黑色的紧身衣使肌肉的纹理变得模糊,但仍能让人感受到蕴藏在布料之下的力量。晶石散发出的柔和光芒打在亚历克斯的侧脸上,他用抹布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来自某处的视线,于是杰尔米更大胆地盯着他看起来。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英俊的男人,看起来没有那么年轻,但也因此显得更有魅力。杰尔米听说人类只有一百年的寿命,正当他歪起头,猜测起男人的年龄时,对方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晴,像没有星星的夜幕,又像看不见阳光的海底。一瞬间,杰尔米的心像是被重物拉扯着一般往下一沉。那双眼晴像是熄灭许久的油灯,破败而了无生气。
视线相接只有那么一秒的时间,杰尔米便迅速地转过了头。亚历克斯不以为意地低下眼,开始擦拭起另一把剑。
“我叫亚历克斯·李,你呢?”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听了孩子的回答,亚历克斯发出一声轻笑,这让杰尔米皱紧了眉头。
“很好笑吗。”
“听着,孩子,”男人不紧不慢地将剑插入鞘中,随即抬起头对杰尔米说,“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就快死了,原谅我脱了你那身破烂的衣服,还用水清洗了你的身体……”听到这里,杰尔米睁大眼晴望向自己的肢体,才发现身上穿的早已不是自己的衣服了,顿时羞耻心和怒火如同猛兽一般冲上脑门,让他的脸瞬间红成了熟透的杮子。“你当时的情况很糟糕,我不得不那么做,孩子,但除此之外,我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尽管亚历克斯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诚恳万分,但仍让那孩子羞恼得全身发抖,好半天,他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你……你有什么目的……”
亚历克斯没听懂这句话。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我不相信你只是为了救我而救我,你一定有其它的目的。”
男人愣住了,杰尔米眯起眼,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冷冷地开口:
“那真是抱歉了,先生,我身上能榨的东西已经一点也不剩了。”
几秒后,亚历克斯才反应过来。他一边叹了口气一边笑着低下头,杰尔米十分讨厌他的这种反应,那总会让自己产生一种被轻视的感觉。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孩子,”男人再度抬起头望着杰尔米,“你应该是个魔族。”
“是又怎样。”
“那么我应该把你送回你的家乡,你的家人一定很担心你……如果你有的话。”
这番话让孩子突然激动了起来,他背后的翅膀呼地一下展开了,瞪得大大的眼中塞满了恐惧。
“不、我不要!我不要再回到那个地方去了!不要!”
他痛苦地将脸埋进掌心里。
“你可以向我提出其它的要求,你想要的我也会想办法给你,但是……不要把我带回那个地方!求求你……不要……”
在这一刻,面对这个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调转的魔族孩子,骑士长不得不承认,他有点慌了,但他仍然得做点什么才好。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床边,轻轻地在杰尔米的面前跪下,柔声道:
“嘿,孩子,别害怕,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你。”
“不要带我回去……求你……”
他是真的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衣服上,聚集成几片小小的水渍。亚历克斯鼓起勇气伸出手,轻缓地覆在孩子单薄的背上。这次他没有反抗,微小的颤栗隔着薄薄的布料在亚历克斯的掌心中铺开,孩子那消瘦的骨骼硌着他的手掌,令他不自觉收紧了眉头。
“不会的,你不喜欢的地方我不会带你去。”
面前的孩子有些迟缓地抬起头,哭得通红的眼晴望着男人。
“……我怎样……才能相信你?”
“说真的,我不知道你的家乡在哪里,除非你帮我指路。”
抽咽了几下后,男孩看上去似乎停止了哭泣。在他抬起手准备擦拭脸上的眼泪时,亚历克斯阻止了他。
“眼泪会让你的伤口恶化的。”
说着卷起了自己的袖角,轻轻地抹去孩子的泪水。他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儿不情愿,但仍在努力适应来自男人的触碰的样子。
“……我,我叫杰尔米。”
那孩子吸吸鼻子,小声地说道。
“杰尔米……赫狄斯。”
亚历克斯微微笑了,眼中似乎有微弱的光芒亮了起来。
“不错的名字。”
01.
冬日的雨总是充满今人窒息的寒冷,就连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似乎也不像在夏季时听起来那样清脆悦耳了。杰尔米奋力地振动双翅,疾驰于夜晚的树林中。雨水让他的刘海耷在眼前,挡住了视线,但这丝毫没有让他放慢速度。一会儿他觉得自己的全身像被岩浆浸泡着一样滚烫,一会儿又仿佛像被冰雨充满了血管一样寒冷。杰尔米已经没法关注身体的感受了,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逃。去哪里都好,只要能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
一大早的,托兰城的天气便好得不像话,很难让人将它与昨晚的狂风暴雨联系在一起。在阳光稀缺的冬季里,这样的日子显得尤其可贵。亚历克斯穿过人头攒动的街市,看到他那身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铠甲与背后随风而动的鲜红披风的人们,无不向他低头以示尊敬,而他则一一接受。在收到了一路的祝福与钦佩之后,亚历克斯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一家简陋的小旅馆。这本不在他的行程之内,碰上了如此难得的一个好天气,亚历克斯本应骑着马在城外奔跑,但是,房间内那个孩子的情况似乎开始恶化了,他不得不停下来照顾他。
那是一个背上长着黑色翅膀的小男孩,没有羽毛,就像蝙蝠的翅膀那样。他的耳朵又尖又长,戴着一副金色的耳环,看起来大概十岁左右。亚历克斯是在前一晚经过托兰城西面的森林里捡到他的。下着暴雨的昏暗森林里,这男孩以一种滑稽又诡异的姿势挂在树枝上,亚历克斯费了点周折才将他弄下来。他还活着,衣衫褴褛,并且发着高烧。于是他带着这个异族男孩快马加鞭地赶到了托兰城,并且很幸运地,在城内的旅馆里得到一间空闲的房间,凭着自己的身份还能免费使用热水。每当遇到这种时候,亚历克斯都要忍不住感叹一下作为骑士长的便利与优待。
一进门,亚历克斯便放下手中的物品,转头望向躺在床上的孩子,他仍然保持着昨晚的姿势熟睡着。男人走向他,轻轻地将手背贴上他的额头。没有昨晚那么烫了,但也没有恢复正常的体温。或许是因为冰凉的手背带来了舒服的触感,睡梦中的孩子无意识地侧了个身,将整张脸贴着亚历克斯的手掌,身体像只小猫一样蜷缩了起来。男人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用另一只手梳理着孩子的头发。他的头发是蓝色的,比最为澄澈的天空还要再蓝上几分,亚历克斯从未见过这样的发色。真是美丽,他不禁想。
在前一晚,褪下孩子身上破得不成样子的衣片后,呈现在眼前的景象让亚历克斯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在那小小的躯体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伤痕,有些早已愈合,留下一道疤痕,有些结了痂,还有的已经化脓,往外淌着浑浊的血水。手腕和脚腕上有被绳索捆绑过的痕迹,那痕迹已经开始发黑……夜已深了,旅馆的主人想必也已入梦了,亚历克斯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吵醒他,但看着面前大口喘气、表情痛苦的孩子,亚历克斯还是深吸了口气,决定再利用一次自己骑士长的身份。在得到药水和绷带之后,亚历克斯仔细地将男孩的每一寸皮肤都清理干净,他实在是瘦得不像话。男人的内心隐隐生出了怒火,到底是哪个残忍的家伙,竟用这么可怕的手段来虐待一个孩子?
将男孩的伤口都处理好后,亚历克斯在自己还未穿过的上衣背面草草开了两个洞,然后小心地套在孩子身上。他将他安置在唯一的床上,而自己则靠着床头坐在地上,以便照看他。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异族孩子这么拼命,也许他会是一场大战的导火索,也许是散播瘟疫的魔女之子,自己草率的行动说不定会关乎国家的存亡,如果真是这样,那一旦睡去可是再也醒不过来了。然而他还是倦了,在即将跌入梦境的前一刻,他看到了一个影子,一个混身是伤,却还拼命保护着谁的影子。那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在领悟到什么之前,亚历克斯先一步睡着了。
◆
睁开眼睛的时候,是的,我们的骑士长大人还活着,并且状态良好,而那孩子却不太好,他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他的体温再一次攀高。所幸退烧用的药水还很充足,在他的状况缓和之后,亚历克斯便出门采购了些食物回来。
那么现在的情况要怎么形容好呢?亚历克斯记得上一秒这孩子还像只温顺的小猫一样偎着他的手掌,下一秒他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那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金色的,像全盛时期的金盏花一般灿烂。亚历克斯还没来得及与这双眼睛对视个几秒,下一刻,这孩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被窝中冲了出去。现在的他屁股顶着床头,怒目圆睁,姿态像极了一只看见死对头的猫,亚历克斯仿佛能看到他屁股后面炸开的尾巴,他甚至控制不住内心涌出的笑意,为了掩饰这失礼的态度,亚历克斯捂住嘴咳了几声。不知为何,他没法对这孩子提起戒心。
“嘿、嘿,放轻松,孩子,”亚历克斯缓慢地抬起自己的双手,“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现在很安全。”
那孩子警惕地扫了眼周围的环境之后,目光再度落回亚历克斯身上。这男人的穿着打扮在他看来实在是奇怪,他没有翅膀,耳廓的形状是圆的,有着一双在他看来不常见的蓝眼晴……这很可能是“人类”。他皱紧了眉头,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从内心升起。
“你……是谁……”孩子说话了,声音稚嫩却沙哑得可怕,他用力地咳了几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讲话对他来说似乎已经变得十分困难,但他仍然支起倔强的小脑袋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有什么企图……”
男孩辛苦的模样实在叫亚历克斯于心不忍,他试着柔声劝导对方先好好休息,结果反被那小家伙结实地吼了一嗓子,看着面前咳得满脸通红的孩子,亚历克斯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刚刚采购回来的物品当中拿出一个铁罐,递给对面的孩子,而后者则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地往后一缩。亚历克斯也不生气,他拿下了铁罐的盖子,一股热气从罐内冒了出来。
“这是刚从母牛身上取出的新鲜牛奶。”说着男人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孩子望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一时间渴意汹涌地袭来,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接着,那铁罐再度被送到了他的面前。抬起头,男人带着关照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补充道:“味道不错,而且温度刚好。”
这次,那孩子没有再退缩了,他盯着铁罐里热气腾腾的牛奶,眼中的敌意似乎也被那腾起的雾气给熏软了。他不自觉地舔舔干裂的嘴唇,似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在狠狠地丢给男人一记刀片般锋利的眼神后,他夺过铁罐,大口大口地灌起牛奶来。不料喝得太急,孩子被结实地呛住了,漏出来的牛奶弄湿了他的胸口,一时间,亚历克斯也顾不上自己的立场,赶紧找了块毛巾帮他擦拭起来。尽管孩子咳得厉害,但在毛巾触碰到他的一刹那,他动作剧烈地推开了亚历克斯,大声喊到:
“不准碰我!”
铁罐咣啷一声被抛到了地上,牛奶泼了一地。亚历克斯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举动竟让这孩子产生了如此剧烈的反应。男孩站了起来,满脸怒色,大大的金眼晴里,瞳孔缩成了一条细线,背后那双看起来没多大的翅膀一寸一寸缓缓地展开,他的双手似是握着什么东西,不断发出细小的噪声。亚历克斯警惕地后退几步,右手小心地握住了剑柄。他再也不想用小猫来形容这男孩了。
“你这……卑鄙、肮脏、又愚蠢的人类……竟敢碰我……”
那噪声越来越大,亚历克斯看清了,缠在孩子手上的,是如扭动的虫子一般的电流。
“你这粗俗的家伙……我一定要让你——”
几乎是同一时间,男孩抬起了缠绕着电流的手,亚历克斯拔出了剑。紧接着,孩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床上,而我们的骑士长大人几乎就要朝着那孩子砍下去了。
看着男孩起伏平稳的背部,亚历克斯还未从刚刚的紧张状态中缓过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望着那孩子皱着眉头一脸苦相的睡脸,骑士长最终收回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