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招】折竹
关键词:乌鸦
评论:随意
*给oc摸了个短打,但因为还没搞出完整设定所以会显得意义不明谜语人(?)
梅娅在整理书柜时发现了一个相框。里面摆设着一根完整的鸟类羽毛,它在暗处和黑夜一样漆黑,在LED灯光下却映出异样的光泽,完美的世间孤品。她闭上眼,脑内回想起自己与这份礼物的初见。
“你喜欢的话就拿走吧。”
罗因当时这么对她说。他有一个专门用来展示收藏品的房间,梅娅不知道里面陈列的东西价值多少,但确确实实都是她没见过的。
“但是这很珍贵吧……”
她捧着相框,讶异地看里面的羽毛仿佛有生命般流转着七彩光泽。“嗯,如果从金钱的角度衡量,它没有价值。但在今天的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第二根乌鸦的羽毛。”罗因在她身后背着手解释道:“你是不是没见过乌鸦?”
梅娅茫然地摇头。她从记事起就在Ground里长大,在和罗因出逃前甚至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自然也不知道世界上曾经存在过这个物种。“乌鸦……?”
“一种很漂亮的鸟类。以前人们认为乌鸦是漆黑的,甚至把它们当作不祥的象征……但事实上,乌鸦羽毛的颜色远非肉眼所能观察,我们眼中的漆黑,却是难以想象的异彩。”
罗因从她手中拿过相框,将羽毛对着显示屏模拟的日光举起:“我们在能够认识真相的时候都未曾真正了解,在失去时却只能通过回忆祭奠……梅娅,你以后就会知道,那些希望被你拯救的人从来不期望任何改变,他们只是想回到过去。但每个人眼中的过去却又大不相同……也就是说,无论你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成为完美的‘救世主’。”
他说着将相框递回梅娅手中。面对困惑的目光,罗因只是笑着揉了揉女孩的头:“Ground把你逼得太紧了。不要给自己戴上任何枷锁,你不是救世主,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你就是梅娅。”
“但是……”这些话并未让梅娅感到温暖,而是隐约生出不可言喻的恐惧:“离开了Ground,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人类又该怎么办?”
啪。罗因按下墙边的按钮,显示屏突然关闭,房屋内陷入了真正的漆黑,手中的乌鸦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梅娅在恐慌中试图寻找罗因的双眼,但他却和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像是从梦境中传来的声音,控制着梅娅的灵魂。
“无需拯救。当你看清人类的时候,他们便由你来悼念,就像这根乌鸦羽毛一样。”
……
梅娅睁开眼。她面目平静,凝视这根羽毛许久后又将它放回书柜上。她只是单纯在收拾自己曾经拥有的东西而已,但不打算带走任何。就像罗因所说,无需拯救,把这些留给洪水,她对旧文明能做的只有悼念而已。
“那时候我没发现罗因是个疯子。那时候我还相信Meya。那时候我以为Ground是人类的希望。”
她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着,像梦呓一样:“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但人类的选择救不了他们自己。罗因,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没有人回应她。她只是微微一笑,一种平淡的释然充盈着她的心。再也没有“人”需要她了,在做完最后的悼念后,新的征途就要开始。
但是在离开前,她还有最后一位要见的人。
Ground共七层。她此前生活在底层,是离洪水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间最远的监狱。除了核心人员,没人知道她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她是Meya的造物。那些知道真相的人也只是把她当作实验品而已,在整个Ground里,把她当作“人”的只有二者:其一是罗因,其二便是——
滴。身份识别成功,面前的门缓缓打开。在顶层的总管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她,防爆窗外的夕阳将那人的身影拖长在地毯上,像一块活碑。那个身影曾是Ground集体的顶梁柱,但只有在四下无人时她才会露出疲惫——而现在,她已经非常累了。
“我以为你不会过来。”
“因为我不恨你,玛德琳。”
“那么,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梅娅站在门口,并没有往前走一步。她定定地看着玛德琳的风衣:“我要去找Meya。她放弃了人类,但没放弃地球文明。”
背对的身影转过身。玛德琳的眼中只流露出一瞬惊讶,但很快变成了然的笑。
“果然。”
“我会去替你见一见你的老师。你有什么想对她说的?”
“哦,你要帮我传话吗?”
玛德琳将手插进兜里,她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那个曾经茫然无助的孩子如今却变得坚定,她知道这是一个人找到自己真正的使命时才会出现的坚毅。
“我没有任何想说的。如果她还记得我,那她也应该知道我会和人类死在一起。”
“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
“等。”玛德琳逆光而站,梅娅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身影遮住了窗外的夕阳:“等水到这里。”
“……我会记得你。”
和那根乌鸦的羽毛一样。你,和乌鸦,和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生命。梅娅在心里默默想着。她不了解玛德琳,就像不了解乌鸦这个物种,但她只能靠着这样的记忆去悼念。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在梅娅即将离开时,玛德琳突然叫住了她。梅娅已经走到门外了,她停下脚步,房间内外于是变成了新旧文明的相隔。
“你是怎么看待人类的?”
“……我不理解,我不讨厌。”
“我以为罗因会给你灌输看清人类本性什么的理念。”
“我做不到,但无论看不看得清,人类都不需要我了。”
长久的沉默后,玛德琳终于先开口道:“永别了。”
“永别了。”
乌鸦,乌鸦的羽毛。人类,玛德琳。
梅娅走下去的时候很安静。世界只剩下一片汪洋,海浪来去和她的呼吸同频。她最后回头看了眼水上的世界,视野中的Ground已经远去成一座尖塔,离悬在制高点的太阳只有一寸。经过基因改造的她没有被海水侵蚀,足下的水波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脚尖,像是召唤她回到生命原初的怀抱。
是不是生命总要在其他生命中留下些记忆,才算真正存在过?对于已经灭绝的乌鸦,对于即将逝去的玛德琳,他们承担着整个种族的“存在”,而她作为新旧文明的交接,又承担着旧文明的“存在”——
不。几乎在同一时刻,梅娅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承担任何事物,她只带着悼念沉入深海。
人类和乌鸦,此刻和她再无关系。在彻底坠入深渊时,梅娅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任何记忆中存在的形象,或者说,是她血脉中原本的样子。
“Meya……我来找你了,妈妈。”
作者:【十一招】穆珛
关键词:热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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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jpg
医务室的桌子上摆着一杯白开水。
此时正在房间里的人,九歌高中的珍稀物种,唯一且仍戴着实习标牌的校医陆思非,在今日上班的第一个小时,对着在零下一度的室温里还在飘着热气的杯子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这里会多出来一杯白开水?
九歌高中是一所奇怪的学校,里面的医务室是一个奇怪的医务室,医务室里的校医是一名奇怪的校医。
高中不对外招生,接收学生仅依靠推荐制,若问起学校的一本率之类的事,知道这所高中的人只会皱着眉,在脑海里搜刮半天后犹犹豫豫地给出一个“它是不是技校?”的答案。就算是这样满是不确定的回答其实也少见,更多的本地人会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困惑地反问:“我们这儿有这所高中?”
没人知道它的学生名单,也没有外人能走进这所高中总是封闭的大门。它倒是有一个官网,简陋卡顿如同停留在二十年前的页面上白底黑字列出了学校的职员——
校长:桀望
教导主任:喻嘉禾
体育老师:秦归
实习校医:陆思非
仅此四个名字写在角落里的职员名单上,潦草又随便。为什么只有这四个人?为什么校医、而且是实习校医能跟在校长与教导主任之后?为什么只有一名体育老师,其他的老师、副校长、书记……一切正常学校该有的行政和教导班子在哪里?
没人知道。九歌高中不是正常学校。
总之,在这样一个对他人而言充满了问号的地方,开始新一天的工作时发现工位上多了一杯白开水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同事的馈赠,上司的赏赐,学生的孝敬……一切皆有可能。至于水温,也许它是刚烧开的,也许这其貌不扬的玻璃杯其实是新型保温材料,何必纠结?
但陆思非觉得这很奇怪。
他环视一周,目光停留在房间一角的热水壶上。蓝色的外壳已经有点掉漆,把手上的烧水开关最近总是有点卡顿,啊……底座旁边还躺了一只小飞虫的尸体。
陆思非唏嘘摇头,心想不知道买杀虫剂能不能打申请报销,抽出一张餐巾纸走过去送这只不幸的飞虫去到它的墓地——垃圾桶。而也就是在这时,他忽然明了了那份古怪感的来源。并非源于仿佛主人邀客般带着体贴随手送来、在桌上热气腾腾的白开水,而是再多一点,再向上溯源一步。陈旧的掉漆的天蓝色热水壶后,一只信封依靠着壶身,静待着困惑者的发现。
“九歌高中全体职工 敬启”
信封上打印着标准的宋体,并未封口。陆思非轻而易举地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正面纯黑的明信片。而明信片的背面依旧是工整的印刷字:“新一届学生将于今日九点入学,请全体职工做好准备。”
一声恍然的咋舌。陆思非抖了抖明信片,看向窗外暗红色的天空。
“就这点事啊,吓死我了,还以为水里下毒了呢。”他语调夸张地自言自语,捏着信封和明信片又踱回了桌前,“又有倒霉蛋来我们学校?哎,真惨。”
太阳是见不到的,天空是暗红色的,思考其后的物理规则并无意义。钟楼上缠绕着叶片比刀刃更锋利的植物,校门口的喷泉里轮廓模糊的黑影游来游去,常识在此也没有用武之地。偌大的校园里无人来往,只有破旧的武器或立或躺在某个角落,残缺的地方像一只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此地。
“这一批能活多久呢?”实习校医轻快地说,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将白开水一饮而尽,闭上了双眼。
今日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如洗。神情不一的少年少女们站在校门口刻有“九歌”二字的石碑前,打量着校内最高的建筑钟楼。钟楼外壁被刷得雪白,在今日的阳光下着实刺眼,让人不仅思考校长的审美是否有些问题。然而不仅不大腹便便发量稀疏,反而称得上年轻俊美的校长本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所有人面前,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让新生们只能彼此眼神交流,没一个敢吐槽出声。
从教学楼后的方向,一个披着白大褂的青年正匆匆而来,半截袖子还没套上,随着他的跑动在空中一甩一甩。站在新生前的两男一女齐齐望去。校长的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留着长发说是美术老师还有人信却自称体育老师的青年神色不变,拿着点名册的教导主任则摇了摇头,带着笑叹气开口:“小陆啊……”
陆思非此时终于跑近,闻言尴尬地一边套袖子一边道歉:“抱歉抱歉我迟到了?早上水喝太多了跑了趟厕所——哎呀这就是这届的新生吧?你们好!我是九歌的校医陆思非……哦虽然是实习的,不过技术还是很靠谱的,同学们有什么头疼脑热都可以来医务室找我不过逃课不行哦。”
校医一来就彰显了话唠本色,嘀嘀咕咕嘴上不停,让人怀疑他水喝太多是否就是因为话讲太多。教导主任抬了抬手制止他继续,面带微笑又转向明显憋了一肚子话的新生们:“你们接下来三年要认识的老师都到齐了,那接下来就进学校吧。”
有学生终于按捺不住,声音因惊慌而有些尖锐:“不是,这到底什么地方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们又是什么鬼啊!”
人群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嗤笑,说话的学生猛地回头,却没能找到声音的来源。入目所及有和他一样满是困惑和不安的脸,也有似乎知道什么而显得漠然的脸。迷茫在心里发酵成恐惧,他咽了口唾沫还想说话,又被教导主任的微笑堵回。
“先进学校吧,各位。”打扮素雅的女人笑容不变,声音平静,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味道。鬼使神差的,提问的学生闭上了嘴,按住手臂上竖起的汗毛。校长率先转身跨过石碑走入校园,教导主任和体育老师紧随其后,而终于整理好衣服的实习校医笑眯眯地对学生们招了招手,也后退几步越过了石碑。
学生们面面相觑,有人毫不迟疑地迈步跟上,剩下的人在惊疑之中也拖拖拉拉地跟了上去。直到最后一个人也越过了刻着“九歌”二字的石碑,陌生的世界展露在他们的眼前。
钟楼上藤蔓缠绕,脚下的石砖地遍布红褐色痕迹,还落着不少残破的刀剑甚至是枪械。不见太阳,暗红的天空阴沉得像是要落下血雨。校长与教导主任不知所踪,只余自称体育老师的长发青年秦归和手里捧着个空杯子的实习校医望着顿起骚乱的新生们。陆思非笑眯眯地,在尖叫声与质问声里悠然道:“小说看过吧?无限流知道吧?总之就是差不多的东西——”
他把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里,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惧或平静的年轻的脸,退开一步让出身边的秦归,慢腾腾地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有些人肯定有很多问题啦,不过性命要紧,还是先让体育老师带你们去选武器吧?记得好好选啊,我们九歌高中有最新最潮的契约……一旦选定了武器,你们的命就绑在一起了。”
“那么……咳咳,欢迎来到九歌高中的入学考核,新生们。”
有风吹过,掠过地上武器的缺口,像一声空虚的尖啸。
九歌高中是一所奇怪的学校。旁人对它的记忆是模糊的,学校的生源是未知的,学生毕业的去向是不明的。仿佛愚人节的玩笑,又或者神秘主义的兴之所至。
里面的医务室是一个奇怪的医务室,医务室里的校医是一名奇怪的校医。只有一人值守,名牌上还总带着“实习”二字,二十六七的青年懒散又多话,总喜欢捧着杯热水在上班时摸鱼玩手机。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某个不知名的存在总喜欢把各种通知放在医务室里那个热水壶后。掉漆的、开关已经不太灵敏的热水壶有着天蓝色的外壳,是身处此地的他们已经有些陌生的颜色。
在某个天气很好的日子,紧闭的校门打开了。
作者:江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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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老爹。”
“怎么了闺女?”
“我感觉自己做错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跟爸爸说说。”
“这周一不是查宿舍嘛,查违规电器,电烧水壶也属于不可使用的大功率电器嘛……我就按规矩给没收了。但是后来学校贴吧有帖子骂我,说我不长眼、早晚一天弄死我balabala……”
“你做的是对的闺女,规定不能用就是不能用。要是规定都能随意违反,那社会不用转了!那些骂你的帖子,有没有举报啊?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还没呢,反正她们也就骂骂而已,我清楚的很。所以,我没错?”
“你没错,宝贝,听爸爸的话,别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安心学习,累了就跟朋友出去玩玩,无视这些没用的信息。”
“嗯嗯,好的老爹。那我去图书馆了,拜拜。”
“拜拜。”
街边一辆出租车上,司机师傅挂掉女儿打来的电话,担忧的神情中又透着一丝快乐。
“喂,老婆。”
“嗯?”
“刚才闺女给我打电话了。”
“刚才闺女也给我发信息了。”
“是跟你说没收大功率电器被骂的事儿吗?”
“一个事儿。”
“现在的孩子,还有一年高考了,就不能收收心学习嘛!还有精力去网上骂人,真是作业不够多。”
“咱要不去学校看看闺女?半个月没见闺女了,还有点儿想。”
“周末就去。”
司机再次挂断妻子的通话,美滋滋挂上空车表继续接单。
“这两天多跑点儿,给闺女买箱牛奶,她上次说同学给她的那款好喝的还挺贵。”
“师傅,去哪儿?”
“购物中心。”
“好嘞。系好安全带啊师傅。”
时间一晃到了周五,司机跟妻子吃过晚饭骑上电动车,吹着初春的凉风慢悠悠往超市去。
“买箱奶,再买把香蕉。”妻子坐在后座,对着手机备忘录数,“零食还买吗?”
“零食可不能买,”司机在前边说话,吃了一嘴风,“忘了之前闺女说吃零食长痘了?”
“自己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啥垃圾食品,长痘了还得赖人。”
“谁让你是她亲妈呢。”
“她长痘的基因可不遗传我。”
“也不遗传我啊!”
“啧,那不买零食买点儿啥?光奶和香蕉不够吃啊,不还得分给室友点儿。”
“那还是买零食吧。让闺女少吃点儿,多给同学分分。”
“……问你跟问南墙一样,我还是自己想吧。”
司机被嫌弃了也不恼,乐得清静。
俩人在超市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别说要给闺女送的东西,连闺女回家要吃的东西都买好了。
“葱爆羊肉,爱吃。过年的时候闺女自己吃了大半盘。”
“可乐鸡翅也安排上,过年她表弟来,都让出去了,自己没舍得吃两口。”
“老婆,买点儿火锅底料?”
“买啊,要不辣的。”
“不辣的不好吃……”
“好吃的长痘。”
“……”司机撇撇嘴,认命了。谁让他住的女生宿舍呢。
周六九点,大包小包往后备箱一塞,司机拉着老婆快乐出发,没成想这刚进市里离着学校还有五公里的路程了,路上堵车了。
“怎么回事?”老婆抬头向外张望。可惜周围全都是寸步难行的车,啥也看不到。
“我问问群里。”司机点开出租车友群,问老伙计有没有知道这段路为啥堵车的。
别说,还真让他问到了,那位老哥发来一条语音,司机招呼老婆一起听。
“学校那边封路了,不知道发生了啥事儿,警察拉了警戒线,消防和救护车都去了,周围四个路口都限制通行。”
一听学校出事儿了,司机和妻子脸色一变,赶紧给闺女打电话。
十几通电话均未被接听,全都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在图书馆?没拿手机?”
妻子皱眉反驳,“有可能,但学校发生这么大事儿,学生们可能会被集中起来。”
“啧,我先找地方停车,反正也不远了,跑过去看看。”
东西什么的都不拿了,司机和妻子切到最右侧车道,找了个停车场停下车,拿着手机就往学校方向赶。
于此同时,学校女公厕内,戴着口罩防护周全的警官正皱着眉对着电话怒吼。
“一个小时了,各班少了哪个学生都查不来?现在的班主任都吃干饭的?我不管你的困难,半个小时内再给不出我名单,你就给我滚去内勤写报告。”
挂了这个又打通那个,“监控现在什么情况了?”
“秦支,监控室这边给了三份监控录像,从宿舍后面小路过去的位置摄像头坏仨月了没修,现在监控组已经拿回去看了。”
“行,抓紧时间,先找最后离开的人。”
秦支这边电话说完还没挂断,外面执勤的民警又跑来一个,“秦支,消息传开了,学生家长来了!”
“滴滴!”
“喂?”
“喂,秦支?查出来了!失踪学生一人,陶宁宁,女,16岁,高二一班。学生会成员,这周一查寝没收了好几栋宿舍楼的违规电器,被骂上贴吧热门。”
“滴滴!”
“喂秦支!监控查到了,特别清晰,昨晚上十点宿舍关门前有五个女生多次往返开水房和公厕,手里都提着热水壶,她们也是最后离开的。”
“很好!接着查,查受害者是什么时候被绑在这里的。”
随后,秦支转头对前来通报的民警吩咐,“联系陶宁宁家长,我们可能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他们。”
晚上九点,司机和妻子在分局调解室坐了十个小时,期间除了热水,什么都没吃。桌子上只有两个纸杯和一部装在证物袋里的手机。手机上挂着跳蚤市场五毛钱买的丑青蛙挂绳,是他们闺女陶宁宁的手机无误。
“大哥,嫂子,吃点东西吧。”女警再次将热过的盒饭放在桌子上,“审讯结束了,一会儿秦支来为你们讲解一下案情。”
又等了半个小时,秦支拿着一厚沓资料进来,坐在司机左手边。
“可能你们已经猜到了。”秦支抹一把脸,明明已经结案,他却觉得浑身被压得喘不动气。“周五下午,陶宁宁没有去上课,她室友报告说陶宁宁身体不适在宿舍休息。因为宁宁一直是个好学生,所以班主任没有对其过多关注,实则这个时候宁宁已经被绑在公厕了。”
“五名作案人承认了自己杀害宁宁的全过程,她们去校外买了新的热水壶,将宁宁绑在马桶上,用开水……”
司机木讷的开口,接上秦支说不出口的话。
“把我的闺女,活活烫死。”
右手边的妻子也神情呆滞,她头都不转的问,“她们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
“不清楚,具体判决还需要通过法院。”
“我就问一句,”妻子无神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宁宁的手机,“死刑吗?”
“……”秦支说不出话,是真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未成年人。
但是无法保护所有未成年人。
司机和妻子没再多说,签字,回家。
“老婆,你会怪我吗?”深夜,漆黑的客厅里,司机和妻子隔着茶几无声痛苦。
妻子摇头,“我先走一步,不能让闺女等太久。”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几天后,陶宁宁火化,秦支悄悄到场,躲在角落里哀悼。
“怎么只有大哥自己在?他妻子呢?”哀悼结束,秦支目送司机亲朋离开时,忍不住问一起来的同事。
没等收到回答,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不好了秦支,出事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哆哆嗦嗦,“陶宁宁的母亲……”
“快说!发生了什么?!”
“她杀了陶宁宁的室友,然后……自杀了。就在学校的开水房。”
陶宁宁母亲杀人报复的案情非常清晰,去收拾女儿遗物时与室友发生争吵,谴责她们助纣为虐,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把室友们打晕,一个个拖到开水房,烫死。
正好上午这时候是上课时间,宿舍里没有人,再加上女生宿舍楼内没有监控,直到中午午休,有学生返回宿舍楼,才发现死了人。
为此,司机赔了受害者家属一大笔钱,连房子都抵出去了,只剩下一辆出租车。
接连失去女儿和妻子使他备受打击,他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对外界失去了所有反应。
秦支带队调查了好几轮最终确定,妻子杀人属于冲动行为,司机并不知情,只得放他离开。
但是他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直到十几年后,放出杀害陶宁宁的五人的最后一个减刑出狱,终于得到了应验。
司机绑架了五人,将他们带到自己这些年蜗居的废弃建筑内,支了一口锅,烧开了水,将她们一个个开水下锅,煮熟捞出。
最后,自己开车冲进河里,自杀谢幕。
秦支带人赶到废弃建筑内的时候,现场唯一完好的物品,只剩下司机常年带的保温杯。
保温杯上,有女儿用油漆笔写的——
老爹,多喝热水。
作者:【十一招】土木风
评论要求:随意
您好!您一定是报社来的吧。快请坐!您喝点儿什么吗?我这儿什么都有,威士忌、白兰地,还有昨天新到的,梭密尔来的起泡白葡萄酒——好吧。玛丽!给这位先生泡点红茶来。您得原谅我先前的再三推辞,毕竟你们报纸对我们作家一贯算不得友好。音乐界里大家都在说,勃拉姆斯最近对一些新人太刻薄;可在文字的世界里,那种评论您的同僚早十年就已对我们作过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呐。
去!去!滚!鬼崽子们!这些乌鸦又来了。它们把我养的花都啄个精光,就跑到窗前来呱呱地吵人。这帮黑煤球可鬼精着呢,天天在人身边转悠,总能从人身上讨点什么去;如果讨不来,就用抢的。它们会用爪子蹬你的后脑勺,拿又大又尖的喙啄你的眼睛。去!我今早没给你们面包屑吗?——这窗子真难关,该找空修一修。好,我们可以继续了。
您这次来是问我要一个故事。故事的主角不是我自己,这也正是我同意您来的缘由。关于您问起的那个人,要到我二十余年前的军旅生活里去找了——是的,我曾当过兵;您看不出来吧。人人都觉得一个老兵作家应当忧郁冷峻地抽着大烟斗,日日夜夜在灰墙前沉思,把自个儿皮肤上和思想上的伤疤一条条地抽出来织成文字,而不是像我这样,守着一柜美酒和满院芬芳的草木,成天晒太阳、下馆子、看戏、谈天。我之所以是现在这样,和您说的那个人不是直接相关,也能说少不了干系;即便不提这一层,我也对他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真是再也没见过他那样的人了啊。
事情要从186x年说起。彼时我刚从B市大学毕业返乡,本土又已多年没有战事,上学读的希腊史诗和英雄小说就直在肚里咣荡起来,催我去军营里练练胆量。接收我的是枪骑兵部队,具体连队号暂不透露——主要因为我个子瘦小,马驮着我比较轻松。这颇使我恼了一阵,在我看来英雄应当用剑,而不是长矛。尽管如此,报到那天我背着母亲给我包的行囊,胸前揣着未婚妻绣的手帕,站在队列里听着团长训话,还是兴奋地环望这小小的校场,想从中找出些和古希腊战士的练兵场相同的地方来。这天很阴,灰白的云层下时有几只乌鸦低飞而过;我的视线跟着其中一只,游走到团长背后立着的一众长官中间,立刻被一个奇特的人吸引了注意。他远比他的同级要更高大,也更年轻;面容阴沉严肃,背着手站得笔直,一双浅色的眼睛森然地睥睨下方,目光锐利得像把长刀,正审视着我们这帮新来的呆头鹅。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当你对上它时,会像被刺了一下似的,心中一颤,身上像要冒起冷汗,目光也忍不住躲闪开——我当时就是如此,待他挪开眼,才敢偷偷观察起他来。
是的,您猜到了;这就是您找我问的人,威廉·冯·阿森海姆上尉。他后来应该还有晋升,我且用他当时的军衔来称呼他——他不是那种你会直呼名字的人。单这第一眼,他身上就浮现出诸多谜团,有些我后来从他本人处知晓了谜底,有些至今保持神秘。首先是这高大威武的身量,我目测他至少有六尺四寸,健壮得好似梵蒂冈宫里的雕塑,怎就成了一名骑兵?要多么健硕的马儿才能载起这样一副身躯?再说那张年轻的脸孔,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要获得他此刻的军衔,估计是不容易啊。他周身的气质倒不像是年轻人,其深沉与自持在军人里也极为突出,仿佛举手投足都经过严密的控制,眉眼每时每刻都浸在沉思中。他在思索什么?多么深刻又残酷的内涵能锻造出这样一双眼睛?在我盯着他的几分钟里,这谜题清单只是越列越长。此人的魔力一时难以详述;简而言之,这神秘的指挥官虽不像一位希腊战士,却在一眼间,就以一种比传说里更真实、更具体的英雄形象震撼了我。那训话我听得神游,就想象起一旁这位沉默的上尉会是怎样的人,曾有怎样凶险的经历——这位长官后面会怎样赏识我这位脱颖而出的新兵,给予我指导——向我透露怎样的秘密——我怎样发挥出勇气,成为一位同样年轻的英雄——
说来好笑,前面这些荒谬的幻想,后来竟可以说是一一应验,即使其实际形式与我所想大相径庭。您——我就不弯弯绕绕了——看起来跟我一样,也不太年轻了。那么您该知道,战争正是赶我入伍的这年到来;确切来讲,是入伍四个月后。按常规标准,枪骑兵至少要训练一年半,用马刀的可以稍短些,也至少要半年。上边却下了令,全员即刻拔营,去作现有兵力的后备。至于冯·阿森海姆,战前我卯了几个月的劲,也未能使他多看我一眼。他是中队长,凡事只向手下三名忠心耿耿的少尉传达命令。平日练兵时,他只需默默站在营前盯着,其威压就足使几百个大头兵活像麻雀见了鹰,惴惴不安地绷紧了皮,加倍卖起力气;纵使我在其中把动作摆得再标准,也只是泯然众人而已。好在得他表扬的人并不多,挨他训斥的也几近没有;我至今没见过谁能说和他一样少的话,就把人管得如此服帖。一些长官热衷上台训话,他也从没——啊,倒也不算从没——
我想起来了,他只训过一次话。这件事我一定要讲。通知开拔那天,营里乱成了一锅粥,新兵都乱哄哄地挤在校场上。您看:现在的人提起从军直摇头,因为我们已经见过战争的恐怖;在那和平年代,不少人把当兵作为一门军饷丰厚的美差,从没想过打仗的事。这帮人一听说要出征,当即慌了神,嚷嚷着要退伍回家,一些人已把军服都脱下来了。奇怪的是,对这愈涌愈高的浪潮,营里的长官们却都在墙边冷眼瞧着,没有什么动作。直到兵们都喊疲了,气焰消下去,开始不确定地你瞅我、我瞅你,入营时训话的那位中校,本团的团长,才向冯·阿森海姆上尉点了点头。后者于是向下属交代几句,又拿起手枪,走上台前。
他砰、砰、砰地向天连放三枪,场内顿时鸦雀无声。
“按照帝国法律,”他用那双灰眼睛,从左到右,冷静地慢慢扫视一遍惊慌又茫然的各色人等,“战时退伍者,当作逃兵论处。具体处罚不需我多说;要上阵搏得一线生机,还是在这儿就白白浪费掉生命,你们可以自行选择。”
他说完之后,全场死一般寂静,持续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没有人在见过他那眼神后,还胆敢怀疑他是否是认真的。之后有谁带头呼出一声抗议;人群骚动了一瞬,就再度陷入沉默,因为大营的铁门早在喊话时就已被他下令关死了。校场和刑场可只有用途上的区别啊。紧后边传来步枪上膛的声音,中校上来讲了几句话,提一提祖国,说些战场上的功勋荣耀,鼓励大伙好好练兵,诸如此类——新兵们早已吓破了胆,说什么都欣然接受,就这样任各自的命运推着,散回营里收拾东西了。
您问我的态度?跟您实话实说:这事现在讲来令人咋舌,在当时的我看来却是完全正当的。于我而言,没做好牺牲的准备,没有流血拼杀的胆量,哪配来军人的荣誉中分一杯羹呢?因此上尉越使他们胆寒,就越叫我敬佩,那等魄力更是令我心生神往,把他作为我学习的榜样。那天我站在台下,神情激动,就差为偶像摇旗呐喊,丝毫没有意识到我也是让枪口指着的一员呐。
这件事后第二天,我们就像没长熟的土豆蛋子一样,咕噜咕噜地向前线滚去,准备拿身子去填山谷的沟壑了。行军共历时两个月,那一阵真叫难熬啊!您或许以为骑兵赶路是轻轻松松骑在马上的,实则不然。马儿远比人要金贵,为保证在战场上能迅猛奔袭,路上我们只能牵马步行,让马驮着自己的粮草。我们一天行进约15英里,大概顶我参军前半个月走的道儿。头几天我险些支撑不住,要靠手里攥着未婚妻给我的手帕,想象自己是远征中的希腊勇士,才能咬咬牙,勉强把黏在地上的脚再拔起来。冯·阿森海姆呢?他整个人仿佛是铁锻的,步伐稳健地跟在列旁,只到傍晚会稍显一点疲态。我们每天傍晚扎营训练;晚上一裹衣服,睡在田野上或树林中,第二天清晨起来,从地上拾起自己散了架的、处处都疼的身子骨,继续赶路。起初还有些人因我是大学生而百般嘲弄,在这样的折腾下,过不了两天也全都哀嚎连连了。每隔几日我们停下休整马匹,就插空学些杀人用的真把式。我至今记得其中一招,是在马背上用枪尖向地面戳刺——用于杀戮已经倒在地上、失去战斗能力的敌军士兵。冯·阿森海姆上尉亲自来为我们示范:他骑在那匹雄壮的灰马背上,矛枪好似他手臂的延伸,动作干净利落,枪头下的燕尾旗上下翻飞,好不威风。我个子小,站得离他最近,枪尖的寒芒直闪我的眼睛,仿佛那不是普通的长矛,而是奥丁手中的冈格尼尔,要对世间的任何目标贯下永恒的一刺。我看得手心出汗、心潮澎湃,回去没日没夜地练习,戳刺时却从不敢想象那可怜敌人的样貌;好在没有人真被我刺中过。现在想来,他那纯熟的动作是不知多少面让血染透的旗子换来的呵。
说起这个,我们见到第一个穿军装的死人,也是在行军途中;事情又要说回我们这位长官身上。当时已是秋季,部队在一片农田附近休整,马儿在田野上捡食收割剩下的干草和谷粒,士兵则借宿在农民家里。临走的那天夜里,冯·阿森海姆手下的三名少尉之一,一个脾气暴烈、比他上司年纪要大的矮个子男人,晚餐时受收留他的屋主——一位老妇人款待,喝了太多的酒——我想大概是藏在人本身中的某种恶魔因此被释放出来了吧。吝啬的老头子回到家,见自己珍藏的葡萄酒都被妻子给了人,与少尉吵骂起来,说了些难听的话。任一个清醒的人遇到这事,都会是尴尬比不悦更多;可那少尉竟掏出他那只有军官才配带的手枪,干脆利落地把老头崩了。——老妇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一慌神,害怕即将到来的后果,也以同样的方式使她闭了嘴。清晨我们抓到他时,他刚醒过酒来,敛了一些干粮和财物,鬼鬼祟祟地在院门口张望,眼看是准备逃走了。
冯·阿森海姆上尉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里。少尉惨叫一声,单膝跪下,立刻叫人夺走了手枪和佩刀,拿麻绳绑了个严严实实。
他被他的长官单手扼着后颈,像拎小鸡一样拎到院中,一把撂在地上,旁边就是尚摆着剩菜的餐桌和血泊中两位受害者的遗体。我们在墙边列成一排,另几位军官在旁边看着——显然,这里就会是刑场了。
那可怜虫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又马上给一枪托砸倒在地。上尉站在他身后,看也不看他一眼,检查着手枪里的弹药。
“我不知道——我只是喝醉了,我——求求您…我还有老婆和儿子,求求您——”那罪人半边脸贴在地面上,哆哆嗦嗦地说着,声音因发抖而含糊不清。“您那么信任我——看在之前的份上——那么多年了——求求您,求求您…”
他双腿抖若筛糠,眼睑也恐惧地绷紧,泪水顺着一侧流下来,嘴里嘟哝些求饶的话。即使上半身被捆住,面前守着十几柄寒光闪闪的马刀,他仍像一条濒死的蚯蚓一样扭动着,好像只要能站起身来,就能够重新掌握自己的死与活。没有用。他军服上沾满灰土,脸上则是他自己的眼泪和成的泥。上尉的手枪有问题,找人换了一把,又一颗颗地重新装填子弹;于是这等死的时间对旁观者来说也变得太长了。当恐惧的神经终于绷至断裂,地上蜷着的人突然不再抖了,含混的求饶声转为状若癫狂的大笑和破口大骂。他大骂那老夫妇该死——谁叫他们自己把酒给他——又大骂冯·阿森海姆上尉,大骂在场的所有士兵和军官,大骂帝国军规,把人一生中能学到最粗俗最狂怒的脏话都喷呕出来。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差点站起来,冲离他最近的士兵撞去,又很快被制服,让人按在地上一顿殴打。于是骂声也没有了。他皱巴巴地在地面上缩成一团,脸深深地埋到腹部,只偶尔从蜷曲的胸腹里发出几声呜咽。
上尉早已把弹药装填完毕。他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待都平息了,才揪着脖领把地上的人提起来,那动作好像已经在拎一坨死肉。
“遗言?”他问道。
他把手枪抵在人后脑上,咔哒一声上了膛。那人因此浑身一颤。
“求求您…”于是一切又回到最起初的求饶声。
上尉面不改色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之后,曾经的少尉身子一挺,面朝下栽倒在地,和餐桌边的两个死人一样安静,只后脑勺还一股股地涌着血。
冯·阿森海姆把枪收回枪套内,到中校面前立正:“我代穆勒少尉为他的妻儿申请抚恤金。”
“——批准。”中校回答。
人群唏嘘着散去,收拾东西去集合了。我路过那具尸体时看了眼怀表,距离在院子门口抓到他,才不过十分钟而已。
之后的一周里我都难以安寝,梦里总浮现少尉那沾满泥土的、绝望地皱缩着的脸。人在死亡面前竟可这样毫无尊严,像动物一般挣扎,这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只是那时的我尚不清楚这震撼是为什么。更加震撼的则是冯·阿森海姆对此的无动于衷。那几日里,我白天行军时再不敢直视他的脸,夜里回来则反刍自己的这份害怕,思索其来自何处。在我看来,我对他的敬仰是不该动摇的,毕竟他所做的事于情于理都没有瑕疵,符合我那英雄主义理想的道德典范,可恐惧就是蛰伏在骨头缝里,斥之不走,挥之不去。
我遂去打探别人的看法。先是与我同住的汉斯,他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小伙。他半点儿也不害怕,只觉得上尉做得不错,因为那老妇人长得像他家中的外婆。
“要我看,这种人叫人痛快地一枪杀了,真是便宜他啦!谁知道改天遭毒手的是不是我的亲人呢?谁要是害怕,准是自己心里有鬼。”
“你亲眼看见处决现场了吗?”我问他。
“没呢,我给挤在外边,只听见一声枪响。”
于是我转而问我的同乡约瑟夫。他是个温柔善良的粗人,为了军饷来当兵,末了儿却没能退伍,这会儿的奔波和诸多训练已让他叫苦不迭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支支吾吾地说,“当时我要是闭上眼睛没看就好了。唉,就算不看也能听见呀。太惨了,活生生的人啊…要我看,无论是谁都不该让人这样揍上一顿,再拿枪指着——可被枪指着的人又是先拿枪指别人的——唉,这事算起帐来没完没了!我不愿再想了,不然今晚又要做噩梦呀。”
我只详细问了这两个人,因为军营里只有他俩愿意跟我这个顾影自怜的文化人交往,平日里听我念念故事,讲些热血沸腾的傻话。大多数人的态度则从行动上可以窥见一斑:从事情发生到抵达前线期间,凡冯·阿森海姆上尉出现在列旁时,队伍里都如停尸房一般沉寂,只能听见马蹄与人脚在地上踢拖的声音。
我对他的崇拜——您要是觉得到此为止了——那您可是高估我了。三个少尉减去一个后,上尉不得不亲自带我们这一队;如果说单这个消息,就使我心中的微弱的火苗复燃的话,那么当他指派我为侦察兵时,我那二十多岁的小心脏已经烫得要跳出胸膛外,飞到天上去跳舞了。我苦练马术,可就是为了这一天呐!我领命时装出一副稳重模样,回去就在狂喜中顺着营地边疯跑了十圈——至于那死去的少尉,叫他在他该埋的地方埋着吧,我等不及要去当一把19世纪的赫尔墨斯了。第一次汇报时他疑惑地多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不得不作出一副怪相,才能把咧上耳根的嘴角压下去。再之后——唉,再之后我们就到了前线…
您一定以为我要压低嗓子,向您详说诸多惨状;那样不单会勾起不想要的回忆,对谈话的气氛与重点也全无益处。我只向您简述当时的情况。前面提到我们此去是做后备兵力,因此到达之后,先在后方扎营。头几天根本睡不着觉,因为旁边就是野战医院,半夜呻吟痛呼声不绝于耳,听来仿佛自己身上也剌开了口子,烧焦了皮肉。安顿之后,上尉带我们一众侦察兵日常巡逻,时而要到战场边缘去;再回来时,我听着那些活人的动静,反而睡得更安稳了。除此之外,生活竟回到和在校场时一样,集合、练兵、回营睡觉,只是长官们都喊哑了嗓子,因为几英里外总传来隆隆的炮响。那一阵,我们最大的敌人竟是乌鸦。对,就是窗外那些黑色的鸟儿。我们越往前走,半路见的乌鸦就越少,原来全都聚来了这里,数量到达恐怖的程度。每路过已被推平的区域,望见一片好像烧成焦炭的土地,扔块石头进去,准会有成百上千只黑色的翅膀扑棱棱地飞起来,密集得比起鸟类更像昆虫;那底下露出的东西我不愿想。它们吃腻了肉,就来军营的灶台上偷零嘴儿吃,用啄过死人的喙叨我们的面包和香肠,喝杯子里的水。这些鸟儿远看都是一样乌黑的圆脑袋,待其中一只停到近旁,拿闪着精光的小眼睛盯着你时,才能看清那头顶的羽毛是不是结成绺的,有没有沾着什么干涸了的、腐臭的东西。如果是,就得赶紧护住自己的晚饭,拿棍棒和石块驱赶它。开枪不管用,这儿的乌鸦对枪声已像对坚果开壳儿一般习惯了。
我们这样过了几周光景,跟着前线推进走走停停,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悬在半空的炮弹何时落下。直到有天半夜,所有人都叫军号吵起来,牵着战马到空地上集合。几百号人马已提前列在一旁,军服穿戴整齐,火把在夜色中映照出一张张木然的脸。这些是先我们一步出征的老兵,我记得报到那天他们人数远比现在多才是。
他们与我们重新整编,实际并入每一队的人数又比目测的更少。中校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列一列地向战场走去。没有人说话。深邃的夜包裹着我们,万物影影绰绰,在粘稠的黑暗中微微鼓动。这一路上每个人都惶悚不安,每个人都害怕不一样的东西。我害怕树枝间扑棱翅膀的声音,约瑟夫害怕越来越近的炮响,汉斯则害怕路旁让乌鸦啄的那些玩意儿。这小孩尚未理解树底下偶然露出的一只腐臭的军靴与自己的脚有何联系,只是像小动物一样皱皱鼻子避开。
我们凌晨到达前线,先是帮忙布防,白天就跟在老兵后面挥舞起马刀;又过了几天,就轮到我们列阵冲锋了。感谢我那侦察兵的职责吧!幸好是它——幸好是它啊!我不必闭着眼睛刺下长矛,也不必砍下谁的手臂或头颅,我所需做的只是冒着枪林弹雨,策马巡查一圈,只需查看别人做上述那些事的结果,回来报告给我的长官——好让他再指挥更多人做这种事。他的指挥又何其残酷,何其纯熟!他把人诱进他的陷阱里,像个老练的猎人一样,叫他们死得像被拧断了脖子一样干脆利落——然后就这样丢在身后,踏着一地残躯烂肉走过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同伴的——看也不看一眼!好像人本就是动物,是没有灵魂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生又为何死的东西,是牲畜,是地上扭动的小虫,好像躯体只是可供切割和贯穿的死物,那一张张惨白的面孔不过是屠宰场千百只形态各异的羊头!他怎能那样视而不见?怎能对此面不改色?我至今想不清楚。所有这些围猎的成果,以及他人围猎我们的成果,都由我和另几个同伴去确认,这起初常使我们干呕,后来才习惯;作为不必冲杀的代价,敌人设下的陷阱也该由我们先踏进去。他那残酷的经验和智谋这时反过来救了我们的命。我尚未见过哪位指挥官能当他的敌手。他用那锋利的目光扫视一遍原野,沉思片刻,就能推出哪里设了埋伏,叫我们不要去。他从不做用人命探路的事。对溃败的残敌他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派人去追;有军士牺牲了,他也下令安排好后事,除非事况紧急。算下来,本中队竟是伤亡最少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出于同情,军心和人命在他手中都像是能以数量记的物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甚至连他自己的也在计算当中。他亲自带头突围之类的危险行动,或把自己作为其中一环时,眼都不会眨一下——这是出于什么意义呢?如果他也随时做好死的准备,那到底有什么可计算的呢?死后难道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吗?好像通过谋算好的死亡就可以凌驾于生死之上,好像死亡是什么可供操纵、可以蔑视的东西——天!我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不好意思——我稍有点激动,当初那个青年正在心中垂泪呐喊呢。您问我还崇拜他吗?那当然,我靠崇拜他来活着。从方才的叙述您能听出来——我感到害怕,非常害怕。早知自己是如此容易害怕的一个人,我根本就不会从军。到这时已没有回头路了。我的话变少了。我又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当旷野里的任何一丝响动都让我觉得有锋利的鸟喙在丈量我的脖颈,我只好把世界缩小,将头埋在里头,其他的一概装不知道。当时我视野里只剩下几件事:巡逻、行军、练兵、睡觉,只剩几个人和几样东西:我自己、汉斯、约瑟夫、冯·阿森海姆,和行囊里的《伊利亚特》。这本书我上战场前只心血来潮时拿出来看,到这会儿已快要翻烂了,页角都黢黑打卷儿。我仍然想当英雄——我必须想当英雄,如果不想当英雄,我就会死。我会在某次侦察时再也无法忍受,从马上坠下,惊悸而亡。我必须得是赫尔墨斯,其他人必须是同行的希腊勇士,我们所做的一切必须有一个意义在上头充作太阳照耀着,否则就会像人一样烂在地里,因此冯·阿森海姆上尉也必须是一个英雄偶像。多可笑的动机啊!可偏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向他汇报战果时,常分不清自己的双腿是因战胜的兴奋而颤抖,还是因方才的见闻而恐惧得发颤;我一律当作前者。他偶尔冲我点点头,我便又能在亢奋中过好多天,幻想自己未来光荣受勋的模样。约瑟夫这会儿已给吓成了个木头人,没空理我,汉斯则只觉得我脑袋有问题。这种情况何时终结,我已不记得了;其终结的方式我也不愿回忆。但为了讲好这个故事——还是为您细说一下吧。
先前我讲没人能做冯·阿森海姆的敌手,现在想来是不准确的。他曾有一次指挥失误,也是唯一一次。我并不怪他——这事也有我的责任。那天很热,偏又赶上急行军,马匹已快撑不住了。我探查过烈日下的田野,见不到人影,只有鸟雀在地里觅食;又经过一些破败的房屋,村口的水井还没干涸,于是回去向他汇报:
“前方没有见到敌情,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村庄。”
“确认是废弃的吗?”
“是的,长官。田里到处都是野草。那边还有一口水井。”
“那么,”他下令,“全军前进,去村里短暂休整。”
您瞧:像这样的村子在路上是很多的,从战争期间流离失所的人数就能看出来。我们曾见过太多个、住过太多个,所有人又都被翻腾的气浪烤昏了头,包括一向谨慎的冯·阿森海姆在内,没人想着多望一眼那没了玻璃的门窗。部队牵着马走在村庄内的道路上,还没来得及去给马儿喂水,两旁的屋门突然全部洞开,从里列出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来。
是敌军的一小撮步兵。他们从前线撤来这里,远远看见我们,自知逃不过,干脆埋伏下来,放手一搏。这是后来复盘时才知晓的。这当儿,我们的人连上马都来不及。顿时,枪声四起、鲜血飞溅,马蹄扬起的烟尘中甚至看不见敌人在哪儿。一些人抽出马刀想反击,又让受惊的马儿撞翻,践踏过去。一间间屋子搜过去是不可能的,等待他们打空子弹则更不可能——上尉立刻翻身骑上战马,大喝一声:“撤退!”
“那他怎么办,长官?”我跪在屋边,冲他喊道。
我怀里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是汉斯。他与我走在一起,在混乱中腿部中弹,倒下后又被马蹄踩踏了头。这个尚不知什么是死亡的半大小子此时满脸是血地瘫在我怀里,双眼大睁,仿佛眼眶都要崩裂,浑身不住地颤抖抽搐。我一只手扶着他的后脑勺,随着那颤抖,不断有些温热的、红白相间的东西迸溅到我手上。
冯·阿森海姆迟疑了片刻,像是刚认出这个颅骨变形的血人是谁——或许根本没认出来。
“把他抛下。”他命令道。见我不动,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急促得几近凶狠:“把他抛下,克莱因下士!他已经没有救了。”
“可他还活着,长官!他还在对我说话啊!”我哭喊道。
汉斯——他其实早已出不了声儿了。他只是死死地瞪着我,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可我已经昏了头了。我无比坚信他还有救,只要送到医院去,破裂的骨头就能给接好,流出的脑浆也能重新长回来。我已完全给定住了。我撒不开手。要么让我一起死在那儿,要么找人带他一起走,这就是我当时仅有的念头。
上尉没有时间跟我浪费。他烦躁地环顾一眼四周,从马背上伸出有力的手臂,一把将我提起来,塞给身后跟着的少尉,随后就策马向前,指挥撤退去了。汉斯就这样给抛在全是灰土的地面上,后脑勺磕在墙边,一双蓝眼珠仍盯着我。他已经不再抖了。我被随便安在一匹马背上,涕泗横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玩命回头,想找那个一动不动躺在墙根下的人影。这个模糊的血点子很快也离我远去,消失殆尽。
这就是我对冯·阿森海姆崇拜的终结。是的,我说过,我不怪他。他救了我一把,后来也没追究我的责任,我很感激。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曾经所有的那些英雄幻想,包括入伍前的和入伍后的,古希腊的或近代的,都是建立在什么的基础上。在这之后我甚至没梦见过汉斯。他消失了,没有了,再也不会出现了,像一颗果子烂在泥里一样不见了。蝇虫和乌鸦会啃咬他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想哭。回去后我发了好几天的烧,一边流泪一边说胡话;清醒之后整个世界都变了样子,故事变得只是故事,人也通通都只是人,是他们本来的模样。我赶回列首向上尉报到时,只是冷静地报上姓名,申请继续履行职责。他上下打量我一眼,大概也是觉得我变化颇深。我眼中的仰慕不见踪影,身上那种愚蠢的、天真的激情也尽数消失——一夜之间,我也变得不再年轻了。
他冲我点点头。我再次并入侦察兵的行列里,之后一切如常,探查、躲枪子儿,汇报。冯·阿森海姆从此再也没有放过一队残兵。
听到这儿,我亲爱的编辑先生,您或许以为:我与他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我也一度如此觉得。我浑浑噩噩地活过每一天,除去必需的事外什么也不去想、不去做,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某次巡查途中,或侥幸熬到战后,继续之前的生活。只有麻木能与恐惧抗衡,这是那个时代的真理,也是当时的人大多面无表情的原因。我偶尔还是会幻想,想象退伍后回家结婚,然后去当作家;有时拿小本子记点东西,却不敢写太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过去,直到又一个秋天到来。
那是186x年的11月,其实已接近入冬,只是第一场雪尚未落下。我们在M省遭到了围困。您或许听闻过这场战役…到后来,粮草快要耗尽,人还能节省气力,马却已倒得差不多了。对骑兵而言,这约等于失去了突围的全部希望。层层叠叠的步枪和重炮面前,手持冷兵器的人就是活靶子,是草丛里的鹿或兔子。有人率先撑不住,自己抹了脖子;也有人策划逃跑,在当上俘虏前先为野草肥了田。约瑟夫在后者之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自打汉斯死后,我就再没和他说过话。他们一行人半夜出发,猫着腰躲在草里前进,其中一人踩断了枯枝,几声枪响后就再无动静。我那夜没能睡着,在营帐外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一早,几位长官就紧急合计:趁粮食尚未见底,应当派一队人去寻找援军。这一队人或许走不出草甸,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但必须有一个奔头提着这群士兵的脖颈,因为他们人数众多,手中的马刀也锋利,万不能让他们低头看见投降两个字。一支敢死队当即组织起来,选了些没有妻子儿女的人,由冯·阿森海姆上尉带头,即便他手上其实戴着婚戒。我——或许只是想透透气——也或许出于想让这痛苦快些结束的渴望——也主动报了名。他望着我年轻的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令人发给我一只装着少许干粮的行囊。
我们十五个人,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一个接一个地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从草甸另一头出来时还剩六个,渡过河流后还剩三个,还有一个拎着十几个死人的粮食袋子,发了疯般奔向树林深处。于是,出发后的第三天清晨,只剩我们两个还立在旷野之上了。
“你不跑吗?”他问我。
“不跑,长官。”
“好,那么跟上。”
我们向一望无际的原野走去。晨雾氤氲,天色苍茫,灰黄色的田野延展向无穷无尽的远方,潮湿的冷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枯草和泥土的气味。几排白桦树沉默地挺立在远处的白雾中。他走得很快,有时要停下等等我。又有那么几次,我们不得不驻足判断方向;除此之外一路都很安静。
“你累吗?”路过一处废弃的民房时,他突然问我。
我当时已经快感觉不到双脚了。
“累,长官。”我如实回答。
“我们稍歇一会。”他说。
这里隐约有股腐臭气,可是没得挑了。巡视一圈后,我坐在墙根下歇息,上尉则拿着地图和指南针到屋后去,规划下一段的路线。我又困又乏,没多久就靠在灰墙上,上下眼皮打起架来。即使他拿枪托砸我起来也无所谓;我想着,任由眼睛闭上了。突然,一旁的枯草丛里钻出一只血淋淋的人手,一把摸上我的脚踝。我吓得当即清醒,放声大叫:
“长官!长官!”
冯·阿森海姆立刻从屋后跑来。我们小心翼翼地凑近,用马刀猛地撩开枯草——先是惊飞起几只乌鸦;随后露出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穿着敌军制服的上半身。这是一个士兵——一个活人——或许只能说是半个,因为再往下看,那双腿已经很难称之为腿了,一摊血肉腐烂发黑,上面爬满蚂蚁和各类蝇虫。这副尊容只可能是我们骑兵部队的杰作。铁蹄踏碎他的半个身躯,战友或敌人搜走他的武器和物资,留他等死,不知已躺在这里流了多少天的血。此时,他正缓慢地转动两只空洞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地瞧着我们。
这双眼睛先把我上下打量了个遍,使我打了个寒颤。之后它们就不再动了,只死死盯着我们手中的马刀,胡须底下干枯发皱的嘴唇微微开合起来。
我下意识用唇语学了一下,才发现他正在用德语说:“请”。
——下一句是:“谢谢”。
请。谢谢。您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吧。我在震撼中呆在原地,冯·阿森海姆却回过身,把刀收回鞘内。他从枪套中取出手枪——检查弹药——上膛,动作远比平时要缓慢郑重许多。举起枪时,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见类似怜悯的神情。
“回去接着休息,”他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刻钟后出发。”
我没有离开,而是眼看着他冲士兵的额头扣动扳机。枪响之后,那双眼睛终于合上,嘴角挂着微笑,像是陷入了安眠。我另找地方坐下,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之后的半天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我感受枯草擦过脚踝,听着远处的炮响,脑袋里想东想西,久久不能平静。多可笑吧,出发前我还以为自己是求死的人!冯·阿森海姆走在前面,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晨雾散去之后,这片田野原来没有多大。我们在阴沉的天空下奔走,没多久就到了另一端,之后躲开一小队敌军,穿过又一片树林,淌过小溪。冯·阿森海姆用面包碎诱捕了两只乌鸦,因为干粮快要耗尽了。我们在溪边生火,把它们烤熟吃掉,这期间也一言不发。出来是另一片和方才一样的旷野。脚下仍是灰黄色的枯草,天上的稠云愈发阴郁,向下低垂,像要把人压死在地面上。路上我们搜了几具尸体,一无所获。之后是又一片田野。这些田野好似永远没有尽头,好像有人不断把走过的路接在最前端,重新向我们推来,而我们二人其实从未离开过原地半步,远方的目的地也从不存在。世间的一切声响在沉默中无比清晰,田鼠从脚旁窜过,囤积过冬的粮食,麻雀在田间叽叽喳喳,欢腾地捡食满地的草籽。有风来时,整片原野沙沙作响;坐下休息时,又能听见甲虫爬在草叶上的声音。炮声渐渐靠近,又渐渐远去,很快又隐约能听见了,那是另一条战线。而我们只是继续走着,拖着疼痛的腿,用枯死的树枝作手杖。于是这些声音逐渐消融在世界的表面上,与阴云密布的天空连成一片。我们行走在一片喧哗的寂静里。
约摸到了傍晚,当漫天的乌云都转为暗灰蓝色,田野也笼罩了一层黑纱时,终于闯进了第一声非同寻常的响动;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几个,第几十个。那是鸟儿振翅的声响,但远比麻雀要大而有力的多。无数个黑色的影子忽然从晦暗的杂草丛中腾空而起,嘶哑的嗓子啼叫着,直冲昏黑的、密云翻滚的天际。
是乌鸦。成群结队的乌鸦。它们展开漆黑的翅膀,接二连三地向天空飞去。霎时间,千百个挥舞双翼的模糊黑点散满天穹,叫声层层叠叠,震耳欲聋。它们嬉戏着、打闹着,召集结群觅食的同伴,一圈一圈地在云层下盘旋,久久不散。
我们都不禁驻足,仰望这漫天翱翔的黑鸟,身前身后都是羽翼扑腾的声音。倘若我们现在死去,不出一晚,骨头就会干干净净地散布到田野各处,连军服上闪亮的纽扣也会被叼走,放进巢里,什么也剩不下。片刻之后,上尉招招手,示意我继续赶路。乌鸦在空中纷飞许久,直到下一片野地里,也仍有一小群跟在头顶上徘徊。鬼使神差地,迈开步子时,我竟轻轻唱起来:
“Krähe, wunderliches Tier,
乌鸦啊,你这个怪物
Willst mich nicht verlassen ?
干吗要紧追不舍?
Meinst wohl, bald als Beute hier
是不是想要,马上
Meinen Leib zu fassen ?
把我的尸体吞噬?”
您或许听过,这是舒伯特的一首歌曲,《冬之旅》中的《乌鸦》。当时的我并未想起它的名字,它只是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因沉默和疲劳而不堪重负的脑海里,一时没看住,从喉咙里溜了出来。唱完后我赶忙闭上嘴,上尉如常地走在前面,好像没有听见。但是,几步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接上了后半段:
“Nun,es wird nicht weit mehr geh'n
不过,很快我就不会扶着拐杖
An dem Wanderstabe.
继续在大地上流浪
Krähe, laß mich endlich seh'n
乌鸦啊,你倒是真的
Treue bis zum Grabe!
忠诚地伴着我到了坟上!”
那声音浑厚而熟悉,我却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以为旷野里藏着其他人。您已经猜到了:正是冯·阿森海姆上尉在轻轻吟唱。这位老练的军官其实受过很好的教育,我借此与他攀谈后知晓了这一点。他也喜爱舒伯特和贝多芬,以及在当时还是新锐的勃拉姆斯与瓦格纳…他读过《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还有《埃达》与《尼伯龙根之歌》;歌德和席勒他爱不释手,往国外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也全都熟悉。接下来的一路里,我与他不断聊起这些东西。原来在没有军营的地方,军装不过是有肩章和饰带的衣服,军人也不过是人而已。他很好相处,我说俏皮话时他会发笑,点评起作品来也颇有些冷幽默。这一路不再像是行军,而有点像是长兄带着弟弟出门郊游;只是郊游时不必穿着这样脏污的服装、拖着这样站不住的双脚,也不会带这样空荡荡的干粮口袋罢了。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山坡上烤着火,冯·阿森海姆从林中回来,把一只兔子丢在我脚边。
“最后一个了。”他说。
“什么,长官?”
“还剩最后一颗子弹。我们不再打猎了,除非能缴获一把步枪来。”他在火边坐下,说,“否则就要另想办法。”
自从面包碎都用完后,我们获取食物全倚仗他这把手枪。我一边给兔子剥皮,一边问他:“我们去袭击敌军的步兵吗,长官?去找落单的?”
“不,我们去死人身上搜。”
“可这一路上已经搜过好几个了,长官。什么也没有。”
“再往前走会有的,”他说,“再往前走会有很多。”
我猛地抬头。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林,神情复杂。白天时,那边曾传来几阵无比清晰的炮响;我听得太习惯,竟忽视了。
“穿过树林就到前线了。”他顿了顿,“我们要往前摸大概二十英里——或许能碰见大部队的侦察兵。在这之前一切只能靠自己。”
我当时尚未完全明白“靠自己”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模糊的、恐怖的想象攫住了我,经后来证实,远比实际情况要可怖得多。总之,我听见这话怔住了,并很快感到怕得要命。我照常烤好兔子,上尉还多分了一条兔腿给我,叮嘱我吃完早睡,保存体力;可我只想呕吐。我硬塞下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面朝树干躺下,假装睡着了,其实军大衣下的身子一直在发抖。我早该想到,这段旅途必然会有一个结束;可是人何其容易欺骗自己!那些文学、诗歌与音乐,战前那个深刻、平和而美妙的世界只需在这一路的谈话中绽放出一孔光芒,就已把我的心哄出了那具护着它的木头壳子,此时被恐惧攥了个措手不及。汉斯、约瑟夫和诸多张我曾骑马扫视过的惨白面孔开始对我说话。还记得你曾想象过自己的若干死法吗?他们说,或许马上就要成真了。想一想你母亲悲伤的脸吧,你从来就不该离开家。想一想你走时未婚妻垂泪的眼睛。
我伸手去掏军服胸前的口袋。刚入伍时,这个动作曾是我的习惯,却已很久没有做过了。月光下,临行前她给我的那只手帕静静地躺在手心里,角上绣着她的名字。它仍然白白净净,边缘平整,仿佛还能看见许久之前我自己把它洗好、叠好,小心翼翼揣回来的模样。我握着它,手放在心口越攥越紧,死死咬着嘴唇,恨不得要把它吞进胸膛里,直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才敢无声地哭泣起来。我害怕——我想回家。我不想逃跑,但我想回家。我不想让人用矛戳刺,或者让子弹打成筛子。我不想被马蹄踏碎双腿,或被弹片削去一半头骨。我怕树林那头的东西把我弄死,更怕它放过我,让我更加恒久地遭遇这一切。我想回家。
一个高大的人影在泪眼模糊中投在眼前的地上。是上尉,原来他还醒着。我恐惧地瑟缩了一下。在我看来,他可以半路与我谈天,也可以随时杀了我。那最后一颗子弹就够他马上押着我到前线去。
没想到他只是蹲下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古斯塔夫,”他头一回叫我的名字,见我这张哭得皱巴的脸,却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好一阵。“起来帮我生一下火。”他最后说。
我们夜里睡觉时是不留火堆的。我还是吸溜着鼻涕爬起来,拿火石把没烧完的柴火点燃。他从旁边捡来些树枝丢在火里,在篝火另一边坐下。我们无言对坐了一小会。他冷不丁地又问道:“别人送你的么?”
他是指那只手帕。“她叫阿格尼丝。”我回答,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他默默等我哭完,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也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我看。那上面绣的字难以辨认,简直歪得像蜈蚣爬,旁边还有几朵小花。倘若不说,还以为会是小孩子绣的。
“我的家人——或者说,我妻子。”他说,“她叫埃拉。”
我们促膝长谈一整晚,互相聊起各自的家人和战前生活。到这时我才真正了解他一点。他前年刚刚结婚,在此之前已快要忘记军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原本的家庭堪称显赫,却只剩下他一人,具体经历我答应为他保密。他从军是为还债,因自己带来一匹战马而入选,到别国疆土上参加了两场战役,到现在已经七个年头了。算下来,他入伍那年和我是一样的年纪。
“您也曾害怕过吗,长官?”我问他。
他沉吟半响,说:
“如果说是鲜血与伤口带来的震悚,那么我和你一样,有一个适应的过程。”
“至于别的——至于流血会带来的结果——我没有为它而害怕过。”
“为什么,长官?难道您不怕死吗?我当然知道您不怕——您一直以来看着都不怕——但是——”
“那你又为什么怕死呢?”他反问。
“因为人人都怕死。”我愣了一下,说,“因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就再也去不了剧院,看不了书,见不到您与我聊过的那些美好事物,也再见不到家人的脸。”我想到这些,眼泪差点又往外冒,“…死了之后世界就消失了。许多以后可能做到的事也再也无法完成了,只能孤独地躺在土里任虫子咬。”
“简而言之,死去之后不再有‘以后’。”
“是的,长官。”
“你这一路累吗,古斯塔夫?”他突然问我。
“累,长官。又累又饿,并且脚疼。您一定也很难受。”
“路上你期盼前面的风景吗?”
“说实在的,不期盼。它们都一样。再好的风景也只能让我从脚痛上分一时的神,不能使我身上好过半点呀。”
“假使有人跟你说,这条路上有许多风景可看,却要一刻不停地走上几十年呢?”
“这不可能,长官。还有人等我们喊援军呢。”
“假如没有那些人,只有一条无限延伸的路。你是没有目的地在走,途中时而有些小路标,但并没有一个最大的、永恒的目的地来让你遭受折磨。除去疲惫和疼痛外,你没有任何敌人;你也没有任何友人,他们本就都奔波在自己的道路上,只是偶然同行,终有一天要离开。只要不遭遇致命危险,你就要永远独自走下去,永远得不到舒缓和休息…”
“那我还不如现在就穿过树林去!”我惊叫道。
“这就是我不怕死的原因。”他说。
我怔住了,心灵受到冲击,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直到今日也没能切身理解。我脑海中只莫名浮现出那个躺在草丛里等死的军士,仿佛那双平静而绝望的眼睛又向我望过来。他见我这副呆愣模样,也没再讲下去,转而聊起此前的一些见闻。他坦白最初选我做侦察兵只因我个子小——又向我解释了汉斯的事,我则说我从来没有怨过他。我告诉他,战争结束我就要退伍,再也不想当兵了,而想当一名作家,并把记事本拿给他看。他就着火光仔细阅读一遍,问我:
“那你到时候会写部队里的事吗?”
“不会,”我吸着鼻子回答,“不写。一点也不写。我要把它们全忘了。”
您如果曾经读过我的所有作品——虽然,应该没有傻瓜这么干——就会发现,我确实信守了第一个承诺。至于第二个,倘若事情到此为止,我还多少有些忘掉的把握;有了后面发生的事,就不可能不记上一辈子了。
第二天清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我们就出发穿过树林。战场远比预想的要空旷;上尉检视了几处弃置的车马营帐与士兵遗体,得出结论:双方都已经在撤离了。这代表我们相对安全,但必须走得更快,才能撵上大部队的脚步。干粮一下子充裕起来,我们还一人背了一把步枪,上尉现教我用刺刀防身的招式。他好像什么都会。我们一刻不停地前进,遇见敌人就虚张声势,只有两次真的与人火并,好在没有人受伤。而越往前走,我就越忐忑:昨晚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安抚,到这时,活着与死都使我惴惴不安。很快,帝国部队的旗帜就在地平线上向我们招手,冯·阿森海姆却扭过头,对我说:
“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震惊地望着他。
“我会说你在路上受伤,不得不把你抛下。你回家去吧。”
同他所作的每个决策一样,这是近乎完美的考量。只要他肯放了我,没人会检查地上的千百个死尸中是否有我一个;其次,我只要躲一阵子再回家,谎称被平民搭救,也不会背上逃兵的骂名。但是,那意味着他要独自穿越前方交战的区域。我望着炮火连天的草场,喉咙一下子叫硝烟呛住了似的,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再往前走一段,长官。”我嗫嚅着说,“我——我到断墙那边再离开。”
旷野上远远地立着两间破屋的残骸,屋后连了一条小径,直通远方的村庄。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抬步向前走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其实带着我对他反而是累赘,我知道。但是——唉,就当我没有那个胆量吧。我总是如此,没有胆量前进,也没有胆量离开。我们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绕开一切会动的东西。偶有士兵发现我们,呼声还没出口,就倒在上尉的枪口下。又一轮炮击开始了,大地为之震撼,一轮又一轮的耳鸣间能听见战马的嘶鸣、人的呐喊,兵器相击的铿锵声响,以及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两个人像野兔一样隐藏声息,踏过一具具尚有余温的身躯,躲避着头顶上掠过的一切。一直到破屋前,上尉才停住脚步。他看看我;我知道这是分别的时候了。
我望着那双冷峻的银灰色眼睛,突然感到无比歉疚。
“长官,谢谢您…我…”
我语无伦次地向他道谢,他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一下子慌了——是我说错话了吗?还是他改变了主意?我惹他生气了吗?他要对我拔出手枪来,还是有什么话要叮嘱我?难道我已经错失了逃脱的机会吗?
“趴下!”他突然大吼一声。
话音未落,一枚炮弹破空而来,落在我们身侧。——他刚在看的其实是我后方。一瞬间,天地倾覆,沙土扬满天空,可怖的震响伴着几声尖锐的哨音炸破耳膜,之后是自己的身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我眼前一片漆黑,耳中嗡鸣,过了不知多久,周遭的世界才再次露出模糊的一角。我晃晃脑袋爬起来,晕眩中看见冯·阿森海姆上尉躺在不远处。
“长官!”我喊道。没有回应。我赶忙摸过去找他。他半侧着伏在地上,看上去没什么大碍,灰眼睛冲我眨了眨。我松了口气,伸手就要拉他起来。他一只手任我拽着,翻过身来——另半边的脸与手已经被血染红了。
没错,是弹片。破碎的弹壳击中了他的左眼和左侧腹。具体的严重程度难以知晓,因为他眼眶里不住地往外涌血,腹部的口子则用手死死捂着。我们的军装是黑色的,流了多少血也看不出来。我搭着他向那片曾是民房的废墟走去时,只感觉半边身子都湿漉漉的。到了断墙后面,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哭着喊他,不断晃他,他才艰难地睁开眼。
“古斯塔夫。”他轻声叫我。我立刻止住哭声,认真听着。
他用沾满自己血的手搜寻衣兜,掏出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塞在我手里。一种平静的、释然的感伤出现在他脸上。
“我估计活不成了…如果你返乡,请帮我把它转交给我的妻子…就说是我送她的圣诞礼物。”他轻轻地说。
他的手缓缓垂下,眼睛也合上了。我吓得大声叫他的名字,慌忙去探他的脖颈。万幸,还有微弱的脉搏。大概只是失血过多,陷入昏迷,但也随时可能死去。倘若是他本人路过,见到自己这副样子,大概会一枪给个痛快吧。我浑身颤抖,大喘着气,惊恐地望着周围的原野。你得跑——你必须得跑,我内心大喊着。那条小道就在眼前。你只要闭上眼睛,闷头往前冲过去,装作没有人和你一起来过。快走,快走呀!你为什么不动?他早已做好这种准备,哪轮到你来替他抉择?支起你的两条腿,古斯塔夫!站起来呀!
可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两道骇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是一个活人。一旦面前是一个活人,我的双腿就失去了效用。这正是这件事残忍的地方:摆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选择,而我本不必选择的。我希望自己能有选择的时刻有很多,唯独不是在这个时刻呀。
我困在他身边,恐慌而茫然地蜷成一团,死死盯着地面,直到枪声、炮声、人声与马声在听觉里都消融成一片。之后我做好了决定。
我要跑。我要离开。离开之前,我要先给他找个能躺下的地方,这样他死时不会太难受。我去破屋里拾来一块烂床板,费力地将他架起来,平放在上面。床板前连着一个铁架,拴根绳子正合适。何不多干这一点呢?包里正好有绳子。把结系好我就离开。这里地面平,还勉强可以拽动,到了草地上就不好说——好了,我要走了。——我从没有拖过这么重的东西,脚仿佛焊在地上——就到这里了。最后几步,然后我要回家了。晚安,冯·阿森海姆上尉。——村庄里有能治这种伤的医生吗?
我拖着他——往大部队方向,行走了大概两英里吧,我记不清了。到后半程,我已累得说起胡话。我甚至背起《伊利亚特》里的诗篇。您曾见过做苦力的赫尔墨斯吗?在当时的谵妄中,我便是了。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呼叫,是德语。我两腿一软倒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已是在后方的营帐里;两名军官站在一旁俯视着我,门口还守着一位端着步枪的士兵。
那目光并不友善,现在想来,是冷酷的、审视的眼神,大概以为我是逃兵。当时的我却顾不了那么多,低头看看完整无缺的身体,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面无表情地看我哭得浑身颤抖,几近窒息。为首的军官发问道:
“哪个连队?”
我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此行的使命。
“莱茵兰第七枪骑兵团,长官——第二、三、四中队——我们在T市郊外全员受困,请求支援!”我带着哭腔喊道。
两位军官对视一眼——站得靠后的军官松了口气,说:
“我早和您说过——威廉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这支步兵上周刚因潜逃的士兵而付出了惨痛代价,如果不是后面那位中尉与冯·阿森海姆相熟,极力保下我,我险些就给枪毙示众了。后来与他谈话时,我才得知:幸好多走了那两英里;但凡再离远一点,他们的骑马巡查小队没有望见,我俩就要双双死在原野上了。
“他还活着,长官?”我问他。
“伤情太重,野战医院没有条件。”他摇摇头。“将军亲自安排,送去后方医院——眼睛大概是保不住了;至于性命,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我听见却大为宽慰。至少我付出的代价——即此刻身处此地——并非完全没有效用。他见我手里攥着那只小丝绒袋,问起那是什么。我说明原委,递给他看。
“我与他是同乡,妻子与他夫人是朋友。”他说,“交给我吧。如果他…由我们告诉她,对她来说会容易些。”
我点点头,这事就算交出去了。援军出发时,我尚站不起身,又有功劳,因此他们留我在营里修养,不用随军指路。我住在不认识的士兵中间,听着炮火的声音,白天逗营地附近的乌鸦解闷,晚上独自流泪,哭自己,哭这一路的所有事,也哭别人。连续很多天没有上尉的消息。半个月后,突然从医院来了一封信,字迹工整、措辞讲究,署名:威廉·冯·阿森海姆。
他感谢我救了他。既然你已回到部队,他说,如果想要晋升的话,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
我找人借来纸笔,回信道:
我想回家。
这时其实已隐隐有战争即将胜利的传言,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受够了这身军装,受够了周遭的一切生与死。在我看来它们永远不会放过我。他效率很高,不消几日,为我说情的信件就已寄到营里。将军看过之后,对这怯懦的新晋英雄大手一挥——我就背上行囊,像来时一样,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这就是我军旅生涯的结束。
您问之后吗?这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冯·阿森海姆。是的,他活下来了,除去少了一只眼,没有什么大碍。按照我们在路上结下的友谊,我本可以继续与他通信的,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有我故意想远离那个本就不属于我的世界的缘故。另一方面,我也是自顾不暇了。我回到家,才得知母亲已经过世。战争打响的时候,她就忧虑得病倒,零星的两次探望中也只是越来越严重;早在三个月前,她所遭受的折磨就已经结束了。阿格尼丝怕我悲痛,不敢写信告诉我。我们一同处理好后事,次年结婚,过了三五年幸福的日子,之后她也染上肺结核,离我而去。我们没有孩子,我于是成了孤家寡人,就这样过到现在。这栋宅子就是与她结婚时置办的。经过所有这些,我竟反倒觉得世界可爱,决心连她与母亲的份一起好好活,于是开垦花园,修缮了所有这些陈设。至于冯·阿森海姆——他因这次求援升了军衔,回去继续服役;我在后来的一些战报上见过他的名字。之后他销声匿迹了几年,再出现时已是其他市的议员和商人,记得您那边还曾写过有关他的文章吧。他确实适合做政客,远比当军人要合适得多。
——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有意思的。倘若您是想拿去写个专栏什么的,这点东西恐怕不太够——对,对,我知道;关于H市发生的惨剧*,我已经听说过了。真是令人扼腕痛惜呐。我想他本人对此的评论会比我们这些耍笔杆的人都深刻得多,可惜再没机会看见了。您当真不留下吃饭么?那好吧,再见!出门时当心些,别让乌鸦抓着您的头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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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为后续主线剧情,威廉·冯·阿森海姆在20年后的一场刺杀中中弹身亡
Vol.229「香薰」《香引》
作者:夏获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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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年轻的时候,马普切还是一片充满机遇和自由的土地,无数牛仔在这里奔驰,追逐着传说,并渴望缔造属于自己的传奇。我也有幸见识到神牛在云端奔腾,和传说中的普兰特人打过交道,围观了牛仔之王与“除猎客”的对决,也曾在水牛人的秘密洞窟中留宿一夜后生还归来……可以说我离传奇的名声也只差一步之遥,这样或许更好,毕竟人们常说:“没有活着的传奇”。所以我找到以前的合伙人,拜托他们给我换了脸面身份,搬到某个乡下小镇过起了隐居生活。
在我急流勇退以后,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当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在酒馆里给人们讲我的冒险故事,一段传奇故事之后再配上两句发人深省的名言警句,足可以把那些年轻孩子唬住,有时候还能赚到一天的酒水钱哩。
那时候我最爱这么开场:“在我们来到这片土地之前,它们就已经在这里了(你别管它们是谁),这片大地有它自己的记忆,所有的传说故事,不过是它的小小一部分罢了……
……
…
莫比刚到闵大陆的时候,身无分文又人生地不熟,只是光棍一条,不曾想刚下船就在港口着了道,欠下一大笔债务,没奈何只能给一位人称“老欧克”的老头做牛做马。
老欧克是在大陆西部的流窜匪徒,他看中了莫比的灵能天赋,两人对外以叔侄相称,靠搜寻情报召集人手从事非法行当。
这一次便召集了六名人手,总共八人在一条横贯东西的铁路边设下埋伏,随着埋下的炸弹一声轰鸣,当场拦停了疾驰的火车。
“鲨鱼”沙克身高超过2米,双持冲锋枪一马当先,先一梭子扫倒了车头的车站和列车员,另一手的枪突突不停,压制主头一节车厢里的警备人员。另外几名匪徒一拥而上,很快就控制住了车头。
后方的护卫们听到动静蜂拥而至,十几人带着怒气对着人高马大无比显眼的沙克——身旁两百米外的空地扣动扳机,好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把那处空地上的几颗仙人掌打成粉碎。
恶徒们狞笑着对那些护卫挨个点名,不一会儿就清空了这辆火车的全部防卫力量。
“龙,虎,可以了;乖侄子,你去搜刮!”老欧克大声指挥。他身旁的两个东方面孔的年轻人收起幻象,莫比则开启灵能视野,开始排查车厢里可能存在的暗格保险箱,其他匪徒也各自散开,对车上每一位乘客进行平等彻底的搜刮。
一场训练有素经验老到的火车劫案就此结束,匪徒们全身而退,不过短短半小时,他们就搜获了价值数万的无记名证劵,数千现金和差不多相同价值的小珠宝首饰,卡文和奥拉尔两个烟枪还搜到十几包不同品牌的香烟,此时蹲在地上举行“香烟品鉴大会”。
沙克走在最后,脚步沉重,他把肩上扛着的保险箱往地上一放,转头问老欧克:“是这箱子吗?”
老欧克上下打量一番,心里也没个准,“是不是,打开才知道。莫比。”
莫比伸手按住密码锁,灵能感官突破物体的界限深入其中,他转动密码锁,心灵会告诉你答案:不对,不对,对,不对,对,对……
“咔哒”一声,保险箱门弹开,一股寒气透出。莫比在箱子内扒拉了几下,只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扁盒子,盒子封面上画着几个红圈,每个红圈都被一道斜杠划开。
众人聚到一起,八个脑袋顶住了琢磨,“这啥意思。”
莫比猜测道:“意思是禁火、禁高温,这个带刺的标志是什么意思。”莫比翻转盒子,“咦,盒子下还有张纸片。”
“写了什么?”
“就是些注意事项,低温保存、阴暗处存放。还有个奇怪的事项,说严禁闵大陆内使用”
沙克不耐烦地叫道:“老欧克,是不是这个。”
“老欧克我也没见过,不过要验真假也简单,卡文,把你的烟递过来。”老欧克拿出小刀在盒子上划开小口,刀尖在里面一撇,拿出来时上面沾着些许琥珀色半透明的膏状物,“来,乖侄子。”
莫比打了个寒颤,“你又要我来试毒?!这东西不会是什么毒品……”
“哪里是有毒,这东西一般人用不起,对你可是很有好处好处。”老欧克拿火点在刀口,凑到莫比近前。那点油膏一样的事物遇热就开始变色,随机一丝青烟从中升起,莫比一闻顿觉精神振奋。
“好香,而且这感觉……”莫比只觉得一股凉意升起,刚刚使用灵能而耗竭的脑海中如遇甘露,原本发涨的脑门也消退下去,“这东西可以补充灵魂的损耗。”
“好好,就是这个东西,大伙儿总算没有劫错车。”老欧克嘎嘎笑了两声,“这种金盛公司产的香在其他洲已经炒到700一克,那可是价比黄金,这么小小一盒可值钱了。”
“金盛?那可是大公司。”
“怕什么,这东西本身放不久,我已经联系好了买家,尽早出手就是。”老欧克把盒子封回保险箱,“这东西上个月刚出来,除了金盛,没人知道这香哪里来,怎么做;我们要是能拿到相关的情报,咱们下辈子就不用愁了。”
“这次赚的也够我们花了。”沙克的发言立刻引来其他几人的附和,这金盛香虽然好,也是需要找人出手,对于他们这些亡命徒来说,还是实打实的钱钞更动人心。
“行了行了,早点回营地,大家再分赃。”
众人牵出在一旁藏好的马匹,迎着夕阳西下的景色行去。这一次收获颇丰,众人的兴致也是高昂,奥拉尔更是取出笛子,一边纵马在队伍两侧来回奔跑,一边吹奏欢快的民谣。
“马普切到处都是机遇,莫比小子,只要这样的活再来个几趟,就够你在滨港开一家你梦寐以求的酒馆了……”老欧比照例在路上给莫比讲授一些人生经验,就好像他真的是他的叔叔。同行的其他人也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样子,“你得多听你叔叔的,老欧比是这一带最好的掮客。”
这会儿莫比有些恍惚,他吸入的香气只有细细一缕,但功效却好得惊人,此时不仅脑中的疲惫感尽去,思维精神也越加发散,此时他坐在马上,只觉得全身感官从未如此清晰,似乎世界都在应和。此时天色越发昏暗,夕阳只剩一小块露在外面,月亮也已升空,他忽然有所感应,转头看向侧后方的一个小坡,抬起手说道:“那里是不是有人在盯着我们。”
果然有那么个人影,就在后方的小坡上,黑暗中看不清楚那人的模样,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注视。他坐下的马匹小步奔跑,悄无声息。
匪徒们相互看了几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困惑。
“让你们的马跑起来,朋友们。”沙克甩动缰绳,众人紧跟而上,骑手们在夜色下疾驰。
太阳彻底沉没,如今已是夜晚。
匪徒们纵马狂奔了数里的路程,回头看去已经没有那人身影,也不知是甩开了还是没有追上来。在荒原上的亡命徒,最担心被“义警牛仔”盯上,那些家伙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像牛皮糖一样想甩都甩不掉。
众人见那人没有跟来,也就略松了口气,身无分文的亡命徒虽然悍不畏死,满载而归却会使最凶悍的匪徒珍惜性命,那个山坡上的骑手出现得毫无征兆,众人心里难免敲起鼓来,当下就有人喊道:“欧克老叔,不如把钱款分了,大家这便各走各路。”
“黑漆抹乌的怎么分,要分也等到了镇上。”老欧克狠声道,“少自己吓自己。”
“那就去镇上,山姆镇也离得……”说话那人猛地停住嘴,指着前方,手指抖个不停。
马蹄踏住月色,一名骑士自黑暗现出身形,停在众人几十米外的敌方,月光下仍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副牛仔装束,分明就是那个斜坡上的骑士。
匪徒们一阵骚乱
“他怎么到我们前面的?”
“鬼,我们是撞见鬼了吗?”
……
那名牛仔双手搭载膝上,似乎正好整以暇地观赏匪徒们自乱正脚。
卡文怒喝一声,架起他的长枪:“装神弄鬼的东西。”枪声中,莫比几乎能看到那枚子弹向着牛仔奔去,最后没入月光与黑夜的帷幕中,毫无波澜。
随即,那名牛仔抬了抬右手。
呼啸声中,卡文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就被强大的动能扯下马去,那投射物带着卡文的尸体在地上滑行了数米的距离才停下。接着月光,莫比能看到那是一根锥子形的细长物,就像一根放大了十倍的针,针的末端还在不停颤动,消化其上的劲力。
“t、tmd,跟他拼了。”剩余的匪徒纷纷拔枪射击,老欧克和莫比也拔出手枪,众人一边射击一边向前冲锋,那名牛仔却只策马后退,身形又缓缓融入黑暗之中。
待到众人冲破黑暗,冲破灌木丛,冲下斜坡,四下张望时,才发现哪里都没有牛仔的身影,连马匹的身影都看不到。几人不信邪的点起火把,在周围转了一圈,仍没有牛仔的身影。
“幻术?”
“怎么可能,卡文可是结结实实地挨了枪的。”
“没有人能够在我们兄弟面前玩弄幻术。”那对黄皮肤兄弟中的哥哥开口道。
“难道是鬼魂?”
老欧克冷冷说道:“哪里有鬼魂,想必是有高手盯上了我们。为今之计,只有四散逃逸,能走一个是一个。”
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只好各自拿上自己那份分成,各自找方向突围,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老欧克分完赃款,一把扯过莫比,“活路在哪里,眼下就靠你了,我的好侄子。”
说罢,老欧克从怀里掏出盒子,扣出一大块香油,连同一根火把塞到莫比的怀里。
这一次香薰的效果远胜过此前的浅尝辄止,浓郁的香气化作烟柱将莫比的灵魂抬升到高处,又像根系扎入大地,为莫比带来无数讯息,他能清晰地感受几位曾经的伙伴慌乱的马蹄声正渐渐远去,他能感受到有一个意志,一个带着敌意不属于他们的意志正在窥视。避开他,找到生路,莫比的灵能持续膨胀,把他带到了不属于他自己的高度,他极目远眺,黑暗中似乎传来呼唤,找到生路,就在……
“那边。”莫比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树林,两条血线从他鼻下喷涌而出,晃动着身躯几乎坐不稳马鞍。
“走。”老欧克一手把他按伏在马背上,熄灭火把,两人两骑向着林中奔去。
树枝无情地拍打在两人身上,随后被无情地抛在脑后,落叶飞舞飘落间,牛仔骑士再一次从黑暗中现身。
“天杀的崽种,指的什么破路。”老欧克骂骂咧咧举起枪,那名牛仔左手轻轻一抬,一根针刺贯穿老人,把他钉在树干上。
莫比头脑昏沉地伏在马背上,老欧比递过来的那块香绝对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旋转的混乱感代替了他几乎所有的感官,脑海里有人在呢喃、欢笑、呼喊、哭泣……朦胧间他看到牛仔身后草地上还躺着两个毫无动静的人,不知是死是活。莫比张了张嘴,尽力想说些什么。
牛仔越过莫比,策马来到老欧克的死尸旁,准确地找到了老人暗袋里的那个小盒。
“香……你的目标是这个。”莫比嘶哑地挣扎着说道。
“正是。”牛仔颔了颔首。
“……是你在呼唤。”
“那倒不是,只是你在这片大地之上,自然能听到那个声音。”牛仔下马走到莫比身边,掰开开他的眼睛瞧了瞧,又把手指探到他的脖颈下。在莫比强化了无数倍的感官中,牛仔的手指粗糙胜过百年的老树皮。
牛仔收回手。
“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你。”这是莫比昏厥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TBC
(这个大概会是分成三段的故事,虽然后面我还没想好,希望未来的关键词可以给我灵感,阿门~)
【宋银火x昭珩】
#此时两人刚认识
#宋银火属于一见钟情,被捅了一剑爱上了(有m!)
#可能存在造谣和OOC行为,没问题的话!Go!
————····————
昭珩这两日看起来似乎是没睡好。
倒也不是因为宗门日复一日的起床比鸡早,美名其曰刻苦修习。按这个来说昭珩倒是已经习惯了,现在没寅时师兄师姐们哀嚎的练功声,他还睡不着了。只是这几日心烦,连带着平时看着阳光的小脸上都带了几分怨气。
“小初十回去睡觉吧长身体呢。”借着还没下去的月色,昭珩打了个哈欠看了看眼前的师兄。
“睡不着,不如起来和师兄师姐们……?嗯?付师兄怎么在这?”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昭珩脸上怨念更重了。他揉了揉眉心,开口道:“算了,师兄也称得上是朗月清风之人,住下倒也没什么。”说罢叹了口气,跟付春山道别后魂不守舍的来到了同门身边。
大家对于这个点来人倒也是见怪不怪了,没有人能逃得出隋离的手掌心,但来的人是昭珩。之前可是有人亲眼见过隋离温和的去揉人家脑袋,慈爱像人家亲娘一般,“?隋二这是出尔反尔逼迫孩子练功了?这么不是人?”众人这么想着,但也心照不宣的没怎么吭声。
隋离瞥了一眼昭珩,开口说到:“还没到你训练的时辰,回去睡。”昭珩定了定神,开口道:“初十睡不着,到底也是无事,起来跟大家一起练功。”隋离没说话,点点头算是默许。
“没睡醒的话就再睡会?”堃仁偏过头小声问道。“就当练功静心了,多谢四师兄。”昭珩也小声回应。两人脑袋挨着脑袋,一起抬眼看看站在众弟子面前的隋离,见他看过来了,两人连忙噤了声。
日上三竿,长青宗颇为扰民的练功声终于是结束,众弟子一哄而散,叽叽喳喳的喊着“切磋切磋!”便跑开了。昭珩揉了揉肩膀,见大家离开,思量着也暂时无事可做便换掉了宗门的练功服,穿了身平常衣服准备下山。
刚到山脚,便看到了宗门大门口一个白发妖族摇着及腰的麻花辫无所事事的转来转去。初十站停,对于这个人已经无语到了极点,这已经是第十天在门口见到这人堵着自己了。要不是知道这人是谁,昭珩都要怀疑是不是长青宗的鸡终于被师兄师姐们折磨的入了道,狠下心拜入长青宗狠狠折磨回去。
昭珩捏了捏眉心,轻步走下台阶,趁那人背对着自己,一个闪身越过。却不想这人耳力倒是不错,一回头便抓住了昭珩的手腕,只见这个青年笑得开怀,手隔着昭珩的护腕摩挲着对方的手腕开口问道:“你终于下山啦?我等了你好久,想的我心口发酸。”昭珩简直要炸毛了,他一用力将被攥住的手臂收回来后退两步,另一只手也已经放在剑上。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已经是不耐烦的神情“这位道友,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就是想你。”青年见状倒也不脑,依旧是开怀的模样,只是有点可惜的纂了纂手。
“你们妖就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感情吗?”昭珩凭着好教养没有当场甩脸就走,依旧是客气的回了一句“我有事要离开,这位师兄要是没事,回你们云道门静心修炼,不要再来长青宗蹲着无所事事了,告辞。”说罢转身就走,一点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娘子……哎呀不对,道侣,不对,是道友。你别气呀,我这不是清闲下来才来寻你的,你们人不是听到这种话会欢喜吗?”青年见状也迈步追了上来,他个子高,快走两步便能追上昭珩。他就这样晃晃悠悠的跟在少年的身后,背着手也不急对方回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匪夷所思,你从哪听来的这些?”初十被吵得烦了,没忍住回了一嘴。
“你们人摆摊不都有话本子,我看里面的小娘子生气时,那书生说了这话便哄好了。”他见昭珩回话,又悄悄的凑近了两步,这个距离只要他低下头便能嗅到昭珩衣服清爽的味道。
“果然和家里不同”青年想着“家里血腥气再怎么干净也有些重了,还是这个好闻。”
昭珩当然不知道这人心里想的什么,他只想赶紧找个机会把人甩掉。想着想着愈发觉得身后这人靠的越来越近,直到一回头差点撞到鼻子才拿起剑,用剑鞘抵着对方胸口冷声道:“别跟着我了。”
青年停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攀上了剑鞘,他垂下了眼眸,语气里带了一丝委屈。
“这个地方的伤还疼着呢,小先生。”
这一声“小先生”叫的缠绵,就好像两个人早已熟悉,这称呼就是两人间亲昵的称呼一般。
昭珩听到“小先生”倒是还没什么,他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能有什么谣言不成,倒是听到这“伤口还疼”一噎,再一看这人手上缠着绷带,就是再多的责难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收了剑任凭对方在自己身后做个狗皮膏药。
毕竟说来这伤也是昭珩一手造成的。虽说不耐烦此人,但多少因为着点愧疚不好口出责难,这也是为什么昭珩一直没有将人收拾了一顿丢出去的原因。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10几天前,昭珩因着要下山和匠人们商量宗门寝居院落的事宜,暂时告假离开。回宗途中听闻镇子里的一户人家突然暴毙,死状惨烈无人收尸,看起来像是什么妖魔作祟。昭珩想左右没事,便去查看一眼,若是确有其事就上报师门剿灭妖魔。
这院落有些偏僻,或许是灭了门的缘由,即便是烈日当空的日头,也觉得从那光斑的缝隙中渗出丝丝阴气。
“太安静了”昭珩想。他抬头看了看四周,周遭确实如他想的一样,安静的连只鸟都没有。忽地,昭珩听到了衣服摩擦的声音,这声音绝不是自己身上传来的,隐隐约约听的倒不真切,源头好像是那院里。“大概是有人还活着!”昭珩来不及细想当即推门而入,但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背对着他的身影:这人身着锦缎,看身形像是比自己高出半头的青年,但那尖而长的双耳表明了对方并不是人族。况且,这“人”已然将地上的尸体卸下一条胳膊递到了唇边。
昭珩心中忽地紧绷,二话不说,没有花里胡哨的招式,仅仅是寒光出鞘一剑刺去。这一剑来的凌厉且速度惊人,饶是对方立刻反应过来退开,这一剑还是狠狠刺入了对方胸口。
大片的嫣红在宋银火胸口绽开,一刹那的刺痛和怒火涌进脑中,他单手结印正欲攻向对方,抬眼看去确是看到了一张让自己心脏猛烈跳动的脸。饶是嘴上调笑跟不要钱一样的宋银火这时候也说不出话了,他的心脏这时候猛烈的跳动着,只是眼下这个情况他已经分不出来到底是因为对方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还是对这张脸一见钟情了。
宋银火倒也没被彻底迷惑住,他后退几步捂住伤口,露出一副无辜的样子看了过去。昭珩也不含糊,见他接下一招,手腕一翻,剑鸣一声甩掉鲜血再次刺向宋银火。
“你们正道弟子从来都是这样不问缘由就将人置于死地吗?”在剑尖即将再次没入伤口之前,宋银火略微委屈和虚弱的声音响起,昭珩听闻收住剑招,但寒芒依旧停留在对方胸口处,几乎是对方只要有攻击的迹象,这一剑便会将人一击毙命。
“妖修却有好坏之分,但你,损毁了无辜者的尸首,该死。”昭珩语调没什么起伏,冷的像是淬了冰,根本不像平日宗门里见到的那样温和。
“我初到凡俗,听说了这里的事想着瞧来看看,正想着把这些家伙带走埋了,哪知你一剑刺过来,好不讲道理。”宋银火说着皱起了眉,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说着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昭珩。昭珩当然不信,依旧保持着姿势看着宋银火,“哼,花言巧语。那你将其臂膀卸下又是为何?”
宋银火听闻,露出一副不解的样子;“这死人着实有点多,我一下子带不过去,这才想着拉起来一个一个带过去。没成想你们人身子脆,我力道没把握好给折下来了。我便想既然如此那就拆开带去,不是方便些?你们人搬运货物,不也是拆开分批带走吗?若是因为这个就要杀了我,好没道理。”
昭珩顿了顿,见对方确实没有要攻击的意思,便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太过咄咄逼人。正这么想着,只见这人突然伸手一勾,便将剑拉近一瞬紧紧扣住。这下倒好,手心上平白无故的又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昭珩见状吓了一跳,连忙准备将剑收回,哪知这人又用了些力气,一下子竟是连人带剑一同往自己怀里拽了两步。
“我还没问呢,小娘子是哪里人氏?瞧着倒是像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宋银火就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痛一样,口无遮拦的开始打听起来。
昭珩闻言脸上一红,瞧着像是恼羞成怒,正要抬剑一剑劈死这无礼之徒,却见宋银火捂着伤口的手一晃,两团银晃晃的“流水”袭了过来。昭珩连忙招架,这一下倒是让宋银火有了可乘之机,一个没看住便已经跃上了房顶。
“小娘子,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氏呢!”宋银火站在墙头,笑盈盈的看着院落里那个恨不得一剑劈死自己的少年。
“长青宗昭珩,男的。总有一天我要取了你项上人头。”
“什么,要娶也是我娶你,过几天再去看你。”
宋银火跃下房檐翩然而去,留下昭珩在院中甩了甩剑上的血,懊恼的看着宋银火远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在茶馆里坐下了。方才宋银火见昭珩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觉得好笑,便趁着对方没空搭理自己多看了几眼。结果这下昭珩回过神来,便对上了对方直勾勾的眼神,昭珩一愣,随即皱眉问道:“看我作甚?”
“瞧着好看,还不许看了不成?”宋银火喝口茶,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昭珩就当没听见一样略过了这个回答,“你何时拜入的云道门?”
“自是那天你我初遇之后,我本想去长青,但可惜并不是剑修的材料,直到隔山相望了。”宋银火一只手撑着脸,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
“你们云道门课业要是不重,你就找点正事做,无所事事不成体统。”
昭珩垂眸不再看他,抿了口茶后扔下两锭银子说道:“这茶你要是爱喝就在这喝个够,我没空陪你。”
本想着宋银火依旧像个狗皮膏药一般再次黏上来,却不曾想他只是笑了笑,看起来倒是纯良的不行。他张了张口;“好,小先生去忙,我……一会便听小先生的去找点正事做做。”
昭珩巴不得他不黏着自己,点点头后立刻离开了茶馆。
宋银火瞧着街上昭珩越来越远的身影,他摩挲着茶杯,喃喃自语道;“不急……我们来日方长就是。”
作者:【十一招】丘秋
《离群的鸟以及它的今后》
不像现在已经完全成为家里蹲的我,小时候却是双层防盗门也关不住的猴子。吃完饭总要到外面溜达到很晚。现在想来爸妈也挺心大,我对他们那时候在干嘛完全没有印象了,只记得玩,缺失了回到家里的记忆。
通常我的伙伴就是小区里的一群野孩子,彼此都不知道姓名,竟也玩得很开。大部分小孩子天生有着用不完的活力,与之匹配着的也多是像疯子般追逐吵闹的游戏。
在我们跑来跑去追追打打的时候,经常有个穿着连帽衫戴上帽子双手插兜的家伙,散发一股孤高冷漠的气质,像幽灵般在活动场地边缘注视着这边,仿佛在看一出闹剧。
或许是有人感受到了这种凝视的冒犯,又或许是因为对方的格格不入。孩子里有人因为她的雀斑给她起了个不太讨喜的外号,有那么几个人也跟着喊起来。
而我当时只是觉得人家好酷,脸上的雀斑明明也很可爱,再回顾现在的流行趋势,这么看来我有着很超前的审美诶。
最初的接触好像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提问,接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竟开始聊的热络起来,大概是因为她也经常会在外面呆到很晚才回家。她聊的东西总是带着一丝稚嫩的故作深奥,我听不大懂,回也回的天南地北。嘿,你别说,我当时觉得有意思极了。
太久远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现在还有着印象的画面是某次夜里我们聊到喜欢的颜色。我回答蓝色,她看了看我然后抬头望着天空,呢喃着说喜欢黑色...
后来她好像是搬家了,我升上六年级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对方。
......
嘛,故事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没头没尾的结束。
高二分班的时候,老师要求每个人来一段自我介绍,我站在讲台上介绍完名字瞥见坐在教室角落那个长着雀斑的女孩子,之前打好腹稿的自白忽然忘的一干二净,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我喜欢黑色。
现在回忆起那个场景也会感觉很羞耻,我在台上站了半晌,脑袋里面乱七八糟的,最后是班主任轻言提醒让我先回座位,真是个温柔的人。
到了新的班级,不出一周大家就陆陆续续找到了一起玩耍的伙伴,除了她仍是孤身一人...好叭,我只是想极力渲染一下她的独特。班里应该也有其他独来独往的家伙啦,只是当时的我没空去关心罢了,高中对于那些孤单的人似乎温柔很多,没人会去在意或招惹那些不起眼的家伙。
她应该早就忘记我了,我们俩座位隔得很远。在我偷偷观察她时,对方也会偶尔抬头。我会在眼神交错前装作环顾四周扭转视线。哼,圣斗士星矢的曾说过伤痕是男子汉的勋章,我曾因为演技优秀而负伤,这岂不算是了不起的嘉奖。有这么出色的技巧,我肯定没有被发现。
下课期间她要么趴在座位上睡觉要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也不见她和其他人有什么互动。
开学半个月后的一次体育课,散场后看到她往图书馆走,我终于忍不住跟了过去,在她身边假意也要去看书。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啊?"我感觉自己声音在发抖,我的行为会不会有点刻意了。
"唔嗯...我也不想啊,可是没有人愿意陪我玩。"她回过身看到是我,略微鼓起嘴嘟囔着。
"这样啊"
诶?!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和语气,我表面镇静然而内心翻涌。宛如撒娇一般的对陌生人吐露出真实想法。原来不是冰山系而是天然呆吗。
"与其说是一个独居生物,不如说是一只离群的鸟"
本来存在于内心的想法不知道何时从嘴里念了出来。我可以从她抖动的双肩看到对方极力忍住的笑意,我抿着嘴掩饰羞耻,但还是能感觉到自己脸颊和双耳在发烫。本来是想让对方觉得我是个会思考深奥事情的人,结果彻底失败。
她忽然转头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紧盯着我,冒昧问道:"那你要和我玩吗!"
我一时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脑袋却好似本能反应般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那天最后我们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玩起了乒乓球,两个体育白痴几乎每个回合都是很快就结束,捡球的运动量比起打球要多的多。为了不捡球,明明没有接住的球她还会假装空挥把球扫到我这边....这不是耍赖吗。
从那之后我们每节体育课都一起活动,或散步或看书,偶尔下课也会一起聊天。
她是走读生,某次散步聊天她说想要寄宿,对于大部分学生来说肯定更喜欢校门外的生活吧,我疑惑的看着她。
"那个啊,我不喜欢待在家里,家里也不喜欢我..."
感觉会是一个相当沉重的话题,我沉默着没有回应。她看了看我,再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在操场一前一后走着,尽管实际距离没有拉开,但总觉得对方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气氛似乎朝着超级不妙的方向在前进。
紧张已经让我的大脑开始胡乱运作,我上前牵住了她的手,好像听到了远处班级同学的起哄声。忽然的身体接触似乎是吓到了她,对方像是触电般抖动了下身体,我也慌忙抽回手。她转过头,露出了困惑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唔,好受伤。此时此刻我恨不得想要学校马上地震,足以让我快速找到一条裂缝跳进去。
————
听说小时候算命先生曾给我算过八字说我会克及父母,家里人生气的把那算命的骂了一顿,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直到12岁生日那天,父亲在给我去买蛋糕的路上出了一场车祸,失去了右腿。
从那天起家里的氛围开始变得异常沉重,一种难解的郁结缠绕在每个人心里,令人难以忍受,我只能频繁出门透气。
可是出了门也不知道干什么,世界上的喧闹都和我无关。我感觉自己像个游魂,空洞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我开始喜欢起黑色,黑色的外套,黑色的书包,黑色的文具袋。
我被一种无形寒冷的气场裹挟着,它粘稠到周围人也能感觉得到,以至于没人愿意靠近,甚至连小孩言语的冒犯都让我觉得更加温暖。
"喂,你怎么老是一个人啊,不和我们一起玩吗?"某天一句意料之外的提问,是来自一个小男孩的鲁莽搭话。
我忽然觉得眼睛有点模糊发酸。
那以后我的视线便总是停留在那名小男孩身上。他经常过来找我,我也得以把许多思绪混乱的话倾诉出来。
大多数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回什么。但我们还是能顺畅的进行聊天,很是神奇。
后来爸妈也许为了改变家中的氛围而努力,我们搬离了那个地方,我没来得及和那名男孩进行道别。但是爸妈的努力失败了,在我步入高中的时候,他两之间的嫌隙终于发展到离婚的地步,我也为此留了一级。
我和他再次相遇是在高二分班。讲台上有人半天没有开口,我好奇看过去,一眼认出了他,是那名男孩子。我为彼此的重聚而雀跃着,庆幸我的小规模奇迹,只是,他还记不记得我呢?
好像是忘记了?!他从来没有往我这边看过,到底在看哪呢!也没来找过我!怎么这样!我烦闷的在本子上乱涂乱画着。竟然不记得我了,我才不要去找他。
对方没有认出令我越来越焦虑,可我又鼓不起勇气相认,万一人家认出了我但又无视了呢,也许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一回事,我乱七八糟的想着。
没想到后来一次体育课上,我终于等到那熟悉的声音。又是同样的问题,这难道是他搭讪女孩子的技巧吗。
我们像熟人旧识一样热络的聊着天,他大抵是认出我了吧。没有特意说出口,我享受着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
某次聊天的话题被我弄得有些尴尬,正想着怎么圆场的时候忽然感受到手掌处传来的温热,混乱的思绪霎时占满我的大脑。
噫噫噫噫咿!怎么回事,这家伙竟然如此轻薄!诶怎么!怎么又收回去了,你在干嘛!继续握住我的手啊!
————
我笨拙的动作似乎略微取得了些许成效,能感觉到之前冰冷的气氛终是缓和了一些。
但她还是一言不发,红着脸气鼓鼓的,像一只被冒犯的河豚。怎么办,要道歉吗
“对...对不起”
“笨蛋”她小声嗔责道。
我们的肩膀相互碰撞,良久,我的耳边传来一句幻听。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着调”
作者:【十一招】二九
免责声明:随意
吃吧,吃吧。
梅原站在窗前,仿佛自言自语般说着。
他的面前是加装了防盗网的窗户。铁丝上的黑漆已经脱落一半,露出结痂伤口般的橙色锈斑。下雨的时候,就像伤口在流脓水一样。防盗网外,还有一小段窗台,贴着灰扑扑的瓷砖。那上边放了一个泡沫饭盒,里面装着一小块切好了的肉。
吃吧,吃吧。
一只乌鸦落到窗台上。然后是第二只。它们圆溜溜的、纽扣般的眼睛注视着梅原。梅原朝它们微笑。
它们低下头,开始啄食。那块肉变成肉碎、肉糜、不可辨认的食物残渣,进了乌鸦的肚子。总有一天它会变成鸟粪,从乌鸦那短得不得了的直肠里落下,落在很远的地方。
梅原太一很了解乌鸦。似乎总有乌鸦跟在他身边。小时候,他住在更拥挤的街区。运送垃圾的卡车一周才来一次。灰色的公寓楼,一侧是马路,另一侧靠山。山上有公墓,墓碑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桌麻将。山下就是公寓的垃圾站。说是垃圾站,其实只是一排黑色的垃圾桶;有时是五个,有时是四个。只有四个的时候,剩下的一个在哪里?梅原小时候常常这么想。他想,大概是被遥远的、匮乏垃圾桶的城市征用了吧?他幻想载在卡车货箱里的垃圾桶,桶盖因崎岖的路面不住地上下晃荡,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想要像消失的垃圾桶一样,周期性地短暂离开。
母亲离开的时候,垃圾桶是四个。母亲离开之前,父亲就已经多次笃定地说:那婆娘要跟人跑了。父亲这么说的时候,总是抓住他的双肩,神经质地前后摇晃他。幸而父亲力气已经不大,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被摇得上下牙哆嗦的模样,直到父亲露出满意的笑容。据说他的出生是这个家庭的顶峰:自他出生以后,就只走下坡路了。娶了漂亮的应召女郎、让她心甘情愿地生下自己的孩子,成了父亲人生价值的证明。然而养育孩子需要更多的钱;为此,好不容易被父亲束缚在身边的母亲又回到花天酒地里去。父亲看着她裹在天鹅绒里的、重新平坦的小腹,开始赌马。梅原记得家里的物件越来越少,新的换成旧的。半夜醒来,能听见叱责和哭叫。有时候,伴随着一记重重的闷响,仿佛他身下的床板也跟着震动。梅原紧闭着眼想象那是一枚炮弹,从顶灯发射出来,穿透他的肋骨和胃袋。来自素未谋面的敌人。后来,父母在他面前也会肆意争吵,他才知道那是父亲摔在地毯上的烟灰缸。
七岁,父亲患上风湿。九岁,母亲离开。
你身上有股死人味儿。
班上的同学们常常这么对他说。起初的小声议论逐渐发展为当面指控。指向他的手指,捏起鼻子的手指,因讥讽而眯起的眼、颤动的舌。
梅原看着这些手指、眼睛和舌头,没有反驳。他知道他们说得没错。他没有亲眼见过死人,但乌鸦是从葬礼上飞来的鸟。据说,乌鸦长着一身漆黑的毛皮,是为了服丧。为谁服丧?梅原想,一定是像我这样的人。我死了以后,没有人会记得,没有人会可惜。我的死,应该不值一张黑布。
公寓的垃圾站是黑色的。梅原走到山下,就有乌鸦朝他聚拢过来。垃圾站和山之间架了一人高的铁丝网,或许是为了挡住落石。乌鸦排成队落在铁丝网上,他往前走一步,队尾的乌鸦就飞到队首去。一队乌鸦这么亦步亦趋,直到他把垃圾桶的盖子揭开,把腐臭的食物残渣揭露出来。
吃吧,吃吧。
他曾经在一只乌鸦吃食的时候,悄悄地把手放到它的尾羽上。乌鸦没有飞走。他大着胆子把手往上移,直至抚上乌鸦背上弓形的凹陷,一个窝藏阳光的暖融融的坑洼。他慢慢地拢起手指,握住了乌鸦的躯体。它的心脏在他指尖上搏动。
那是他今生触碰过的最温暖的东西。
十五岁,梅原离开那座山。父亲的尸体埋在山上,在尚且温暖的初秋。那个秋天,梅原没有去高中报到。
他没有为父亲服丧。他清理父亲的衣柜。父亲白色的衣裤尤其多,洗了很多年,棉都洗成纱一般薄,摸着有些扎手。白色上横陈着昏黄的汗渍、油渍。他从便利店买来一管新的洁齿牙膏,用一整管牙膏,细细地搓洗父亲的衣服。他的十指在水盆里泡发开来,像溺水的死尸,只是泛着活人的粉红。残阳孱弱的光线透过窗照亮他浅褐色的虹膜。站在窗棂上的乌鸦开始模仿警笛的声响。
梅原的第一份工作是从河里打捞溺死的尸体。后来,他的手腕关节开始隐隐作痛。
他的第二份工作是公寓楼的保洁。他从山边的灰色公寓楼搬到了一栋不靠山的灰色公寓楼。拥挤的住宅小区里,布满了大同小异的灰色方块。一座养殖场。
他住在一层。手腕不疼的时候,他切好肉喂乌鸦。
“肉,可以给我吗?”
梅原吓了一跳。发声的是孩子般的、含糊的嗓音,像含了半口水,从他左侧的窗内传来。邻居的孩子?为什么他没有见过?
一只苍白的手从铁丝网的空隙里伸出来。两只乌鸦扑腾着翅膀飞向空中。手肘也伸到窗口,朝他曲过来。手掌摊开。
“可以给我吗?我要喂小狗。”
“不可以,”梅原说。他的心脏怦怦地跳起来。
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准确地伸向了那块肉。梅原合上饭盒,把它困在了两层泡沫之间。它挣扎了两下,像鲶鱼一样一甩尾,迅速地缩回了隔壁的窗户。
玻璃窗关严的声音。
梅原松开下嘴唇,尝到了血。
TBC
4月的缎带(1)
众所周知,吸血鬼、精灵和普通人类的年龄计算方式不太一样,他们成长缓慢,长寿。
但在生活中的个人喜好表现上,却并没有太多的差别。
晴天,梅菲尔修道院门口,恩典日委托问询处。
???:这……也……太漂亮了吧……
一位少女发出抽气声,紧紧地捏着裙角,紫粉色的眼睛里荡漾着快乐,几乎要冒出小花。此刻不论是谁来,都看得出她正拼命抑制着自己激动的心情。
???:光影骑士团的委托报酬,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惊喜……呜,露比好高兴……
修女:诶?……虽然在制作时考虑到了日常装饰性,可这只是普通的十字架项链和玫瑰念珠而已呀……
梅菲尔修道院的修女面对少女的反应有些惊讶。
对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提起裙角向修女行了个礼。
???:您好,我是隶属光影骑士团日光先驱的露比·佩利多特·德库拉。
修女也倾身回礼,在她长长的裙摆旁,露出了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女孩,正躲在修女的身后,偷偷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
露比:小朋友,你也好呀!
小女孩:……
露比:啊,躲回修女身后去了……
修女:哎呀,这孩子平时明明很开朗的,这会怎么怕生起来了?
修女:你是……露比小姐,对吧。
修女:听你刚才的那样说,莫非以前没有见过这几种饰品吗?可看穿着,你似乎不是对配饰陌生的人才对……
露比:啊——这个啊……
露比:其实……因为某些家人喜好的原因,我之前并没有见过这样的十字架。
露比:尤其是银制的十字架。
露比:(毕竟老爸他是吸血鬼,所以超级讨厌银质品呢……)
修女了然地点了点头。
修女:原来如此,那么这份报酬能获得您的喜爱,真是再好不过了。
修女:就如委托里说明的那样,光影骑士团的大家,只要来参加福利院的活动,就可以领取一份纪念品哦。
露比:好耶!我以前只是看过图纸,果然银质的饰品还是实物最好看呢……搭配上玫瑰串珠,有种很神圣的美感!
露比:而且这些花朵和丝线的选择也很和谐呢。
听到露比的赞美,修女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眯眯地偏过头,向身后示意。
修女:其实这些玫瑰念珠,莉莉……就是躲在我身后的这个孩子,她帮忙做了许多工作哦。
修女:从采摘花朵,挑选材料,到搭配颜色……她提出了许多想法,看得出,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哦。
露比:是嘛,那可真厉害!
少女蹲下身,平视的角度令她能更清晰地看到小女孩的面容和装束。她身上深蓝色的裙子略显陈旧,在领口、袖口的地方已经起了毛边,在裙边也用颜色相近的布块打上了补丁,但却非常整洁。
裙摆外面罩了件乳黄色的小围裙,在背后打了个蝴蝶结,压住了略显老气的颜色,也让小姑娘灵动了些。
也许是流浪时期遗留下的营养不良,相比起同龄的孩子,莉莉的体型要瘦弱许多,袖口处的手腕几乎只有一把骨头,但眼睛却亮亮的,令露比想起森林里偶遇的偶蹄目幼崽。
莉莉的注意力似乎被露比头上的发带吸引了,忘记了躲在修女身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姐姐。
露比:呐,莉莉很喜欢这个发带吗?
莉莉:嗯……很漂亮。
莉莉:以前妈妈给我做了裙子和发带……但是……发带被我弄丢了……
小姑娘小声说着,但句末的尾音似乎有些难过,像轻飘飘的羽毛一般落下去。
露比:(以前……对了,我记得利泽特副会长说过,修道院收养的孩子们,都是流浪儿。)
露比:(这些孩子以前都是有家的啊……)
察觉到气氛变得有些哀伤,修女连忙转移话题。
修女:莉莉……那个……对了!露比小姐想好恩典日要做什么了吗?
露比:这个嘛……
露比:原本只是打算稍微参与一下,赚点零花钱就好了。
露比:不过现在嘛……我有点其他的想法。
露比:毕竟梅菲尔修道院准备了这么棒的报酬呢!而且,如果是霍克女士的话,她一定会对每一次委托全力以赴!哼哼~
修女:……?霍克女士……?
莉莉:……我、我知道!
莉莉:是《猎侠霍克》的主人公!一位力量强大又美丽的女士!
露比:没错!没想到莉莉你很懂嘛!
修女:哦哦,原来是故事书啊……
露比:总之,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开个摊位应该也不错。
露比:恩典日那天,莉莉也会来玩吗?
莉莉:……
小姑娘没有立刻回答,她脸上因为提到自己喜欢的故事书而雀跃的神色变得犹豫起来,似乎在纠结什么。
修女:莉莉,你已经帮了老师足够多的忙了,偶尔放松一下也没关系哦。
小姑娘点了点头,随即,像是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清楚一样,又再次肯定道。
莉莉:我会去玩的!
露比:好耶!
露比:那么,等到了恩典日那天,莉莉要记得来我的摊位玩哦!
TBC
自家情侣
快刀乱魔ho2x非原作NPC,涉及ho内幕,请注意剧透
这是荒川隼第一次来晴山闲鹤的家。这栋楼的一楼是个义肢售卖的商铺,从店铺大堂走进去,穿过摆着各式机械或者塑胶的假肢,一直走到最后面,露出一个在自建房常见的窄长楼梯,从楼梯上去就是晴山闲鹤住的地方了。跟在晴山闲鹤后面往里走时,荒川隼瞥到标着“工作室”的房间里有个站在桌边偻着背的男人,手下摆弄着的应该是假肢吧。在上楼前晴山闲鹤敲了敲工作室的门喊了声“我回来了”,那个男人只是摆了摆手没有应声。荒川隼在上楼时小声地问:“那个人是谁?”
“我养父。”晴山闲鹤轻快地跃上台阶,“你叫他哥哥也行,他只比我大十来岁。”
荒川隼没再往下问,他有一肚子问题,但无论问哪个都会牵扯到晴山闲鹤的假肢上。荒川隼主动地回避与之有关的任何话题,他觉得应该没有人会喜欢谈论自己的残疾吧,虽然在日常相处中晴山闲鹤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晴山闲鹤的卧室看起来应该是阁楼改的,房间的顶很矮,晴山闲鹤又高,他看起来离顶到天花板只差那么一点点了。这个房间的正中间摆了一张两米三的双人大床,晴山闲鹤把窗户打开,又拉过来一张桌子和椅子,他趴在地上往床下扒拉零食箱子,隔着床板晴山闲鹤的声音听起来是闷的:“你坐床上吧。”
荒川隼有些不好意思,虽然他确实是来做客的,但好歹两个人也是情侣呢,让晴山闲鹤这样照顾自己算怎么回事。他在晴山闲鹤的房间里左右环顾一圈,顺手拿起桌上的空热水壶:“那,那我去烧点水吧。”
“烧水的话,你去楼下厨房灌水。”
荒川隼端着水壶从楼梯又下去了,工作室的位置就在楼梯口正对面,他便又看到了工作室里晴山闲鹤养父工作的侧影。荒川隼犹豫自己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过一次头,晴山闲鹤也没说,荒川隼都怀疑他是不是压根不知道晴山闲鹤带人回来了。这么想荒川隼就有种偷偷闯入别人家的做贼心虚感,他蹑手蹑脚地找到厨房,灌满水壶后迅速回去了。
“喂,这个东西怎么用啊?”
“你怎么连热水壶都不会用。”
荒川隼是会用热水壶的,只是晴山闲鹤家的这个款式按键太多,他来回按了几下,热水壶也没有开始工作。明明就是晴山闲鹤没有主动说明的错,荒川隼不快地回怼:“我以前都是用自动饮水机的,没见过热水壶。”
“这样啊。”
晴山闲鹤走过来,荒川隼莫名地觉得他这是生气了——荒川隼还是很怕晴山闲鹤的,从两人见面的第一天、晴山闲鹤把他堵在教室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怕,虽然在做了几年朋友后这种恐惧感有所削弱,在交往后荒川隼偶尔还会发点脾气,但在此时此刻,荒川隼以坐着的姿势看到高个的晴山闲鹤背着光从床边走过来,凉意从脊背恍然开始结晶到后脑。
“我教你吧。”晴山闲鹤蹲下来,“先按开始,设定温度,然后等一会儿,它就会开始烧水了。”
“……噢。”
荒川隼又有点不高兴。他总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明白晴山闲鹤(纵使他迷迷糊糊地和晴山闲鹤做了三年朋友还答应了对方的告白),荒川隼在这段交往里顾虑这个又顾虑那个的,晴山闲鹤却总是一副闲散的样子,他不会因为荒川隼语气差而生气,而且他好像压根不在乎这个。荒川隼隐隐约约地觉得他俩之间有什么信息差,晴山闲鹤知道荒川隼不可能离开自己才这么从容不迫……但也可能是因为这二傻子钝性太好、根本没有察觉到荒川隼在生气。
“你吃什么?”晴山闲鹤把零食箱踢到桌下,里面都是些油炸类的膨化食品,“要不要喝饮料。奶粉、茶,或者咖啡?”
荒川隼不喝茶,也没怎么喝过咖啡,他挺喜欢冲泡奶粉的,但这个饮料和其他两位相比总感觉像小孩喝的。如果说“我要喝白开水”的话听起来又像是在拒绝对方,而他刚刚才莫名其妙地冲晴山闲鹤发了脾气(晴山闲鹤好像压根没发现),荒川隼想了想:“和你一样吧。”
“那就喝奶粉。”晴山闲鹤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他的奶粉罐上写着“专为三岁儿童打造、宝宝的补钙超人”。
“你不是要训练吗,不需要控制体重?”
荒川隼坐着看晴山闲鹤边嚼猪肉干边冲泡奶粉。他似乎是问了一个好问题,这个问题精准地踩在了晴山闲鹤期盼的点上,因为那家伙只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做作地抬起头。
“我不需要控制体重”晴山闲鹤得意地笑道,“因为我是个天才。”
荒川隼闭上了嘴巴。
神经病。
●古風●
○讀史○
〔七古|平水韻十一真〕
建中四年鬧紛紛,小賊城下舉大臣。
天子惶惶棄都去,反罪深宮不殉人。
○題柳氏樂章集二首○
其一
〔七古|平水韻四支〕
風月翩來白衣士,筆挑鹍弦賦樂詩,
金閣擲地粉署斥,不禁人間井水詞。
其二
〔七古|平水韻十灰〕
須知小詞自唐來,夫子深閨細剪裁。
不生柳七開大道,蘇辛何處展雄才。
●絕句●
○讀史絕句○
〔七絕|平水韻二蕭〕
赭衣天子愛逍遙,囚冕罪袍何寂寥。
國破家亡無足懼,喜降龍嗣繼筤軺。
●樂章●
○醉令○
〔正宮|詞林正韻第二部〕
莫歎曉風淒,休驚殘月涼,
山人閒唱,指比青篁,
和來風,摶成月,
茗芳烹雪,挪霧騰香,醉攏星窗。
○戲墨子○
〔中呂宮|詞林正韻第四部〕
扁竹拆破三尺素,象管牽波,鬆煙染羽,亂灑玉屑充玉兔。
作者:【十一招】原型
评论:随意
据说它是来到我们这片海的第一只乌鸦。它好像什么都吃,纸也吃布也吃塑料片片也吃,海鸥成群掠过,它就站在树上等着捡剩下的,立在小它一圈的丛丛海鸥里太显眼了。但想来乌鸦本就属杂食动物,更何况这里的乌鸦只有它,对比其他鸟种过分孤立无援。
同桌和我打赌,说飞到这里之前它绝对是只家养的景观鸟,你看它叫乌鸦,却总不是黑的,树荫下的偏振把它变成一朵稀薄的紫罗兰,阳光直射的话它又自成一片边缘透过棕黄的针叶林,离开特殊照料,它无法带着那些鲜艳的反光走远。更不用说那条左脚上的红色织带代表了什么,对我是,想必对它也是无法忽视的累赘,我总看到它左脚猛地向后一踢,再小幅度地抖抖,红色在那下边跟着翻飞,像对我拉起的警戒线。
在第一次见到它之后大约四个月的一个日落前,我把晚饭带到海边却被海鸥抢了个光,它则远远地站在旁边看,等一只不剩地飞空了,独留揉皱的纸袋和梭形的黑色。它踩过来抓得纸袋卡啦卡啦响,犹豫地转了几圈才盘腿坐下,脖子还是伸得那么直。
“你好漂亮。”但愿它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去翻了一些科普,仍然无法辨明你的种类,”堂而皇之的科普仅仅是少量上不了台面的网络搜索,“先开始我以为你是索马里鸦……”它离我这么近,近得把前几个月的假设和推理全部推翻。哑暗的黑喙微微向上平缓地接起羽绒,翅尖和尾羽收紧成一束,从绿闪换到紫时刻泛涟,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公路上看到从车尾遗漏的汽油就走不动路了,它们散发着浓烈的气味,被太阳晒得阵阵发昏。
它的睑膜褪开,里面竟然是红色的眼珠,我没见过哪只乌鸦的眼睛是红色的。鱼一样失神的眼睛——我从小就不敢吃鱼,生在海边却不敢吃鱼,它们的挣扎太有力,提上案板腮腺还在拼命起伏,全身只有面朝我的那只眼一动不动,中间瞳孔那是一个洞,海雪一般死气沉沉,我的倒影在这圈空旷的充满排泄物的海里浮起——被死亡填塞得要涨开的眼睛,冷静地冲我发出尖叫,不比熄灭前最后一次滋啦作响的炸燃,而它的眼睛,就有这么红。“你的眼睛也是红的,就像你脚上的织带,它长得好像要往我手里跑。”那是个很大的结,结上又打了不知道多少个结,厚厚的布山堆在一起,看起来徒手解开是不可能的了。
鱼是这样的动物,假使养在透明的玻璃器皿里,不厌其烦地日复一日敲打鱼缸,它也只会给出惊吓这唯一一种反应。食物落下便张嘴吞入,消化完又排出残渣,四处打量、扫视,监视器一般的,到头来又不为所动。越想我越不敢再说了,怕吵到它,然后它惊起一跃就再也见不着了,鱼和鸟在这一点上像得不能再像,它现在却伏在我身边乖得胜过一条小狗。“你是个哑巴,小狗,你不会叫,不会发出乌鸦的声音。”我想它就这么留在我身边陪我,不见头地陪我,但我还要回家,接下来明天一早还要上学,途中我会路过这片我和它挨着坐了一下午的海滩。我回头时它在专心啄扯脚下浸满了油的纸袋。
出于愧意第二天我在学校图书馆借了一本鸟类科普,精装的硬皮书,抽象的拟人连环画占比多于准确的数据记录,我错误地选择了目标读者平均比我小五岁以上的科普。当天日落前我就还了回去,然后再爬三层楼参加学校的免费心理咨询项目,今天是最后一次了,也是先前得到承诺的催眠体验日。
我到的时候房间的窗户已经全关上了,但操场上晚练的声音,那些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哨响以及试图越过它们的叫喊,还是远远超过心理咨询师的手机扩出的音乐。她说,慢慢放松,寻找自己最舒服的姿势,但闭上眼就全是室外的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那么多人在同时说话,而我此刻却不在下面发出声音,为什么他们我都不认识,我应该认识并且应该去所有人才对。
你看到了什么?……废墟,看到了一片废墟,海边的废墟……再往前走是雾……雾后面……我想想,大概是一座灯塔,很高,而我,我觉得我是一只乌鸦在沿着岸线酿酿跄跄地一直走。
灯塔为什么一直闪,乙炔灯刺眼的光不断来去,给了这边又给那边;而系带的另一头是断的,拉出几根褪成淡黄的丝;为什么我的喙上粘满粗盐和沙砾,就像脖子上干透后两条紧巴巴的细盐块,尖趾握紧的速度远没有空隙间的沙漏得快。
临走我说,事实上,我不确定这算不算数,刚才的所谓梦境是我刻意营造的。她的回答是没关系,无论你有何目的,我们想做的只是帮你。然而我想听的是指责,希望有人一针见血地把我骂醒,说我卑鄙地妄想梦到它却梦不到,于是将它编进我的梦里说给别人听让别人来替我证明。
“别看了,你是抓不住它的。前段时间我们家隔壁最会抓鸟的小孩好几种方法,它根本不上当……”同桌在嗡嗡地不停说,是的是的,我抓不住它,是它抓住了我,我一厢情愿地被它攥在那双锋利的爪里“也许呢,你看那条红色的系带,长得每次我都不自觉地低头怕被碰着。”
没有那种也许,自大的是你而不是我,”她微笑起来,“错了,我也自大,我自大在想将你的自大同化,自大在认定了万火归一还非要说出口。”我自大在不肯承认那只是一种指代,一种纸袋,一种织带。
王室香柏木的马车前,另停了辆乌木的马车,挂海港都市的深红旗帜。“我的主人阿扎提姆想见您一面。”来人肤色黝黑、胡须灰白,头戴南方款式的方帽子。新人正要抗议,阿扎提姆的管家打断他,说只有抄写员到场就够了。
“你说,什么样的邪灵才会缠上伽沙达的祭司?”红眼睛的哈达施特人(按理,米赫德-哈达施特连起来才有意义,但这是他们本地的方言,纳达霖齐的人,为了便利,只叫哈达施特)翻着一本册子。抄写员选了个最大众的答案,谨慎地说,大概是过去做牺牲的人。阿扎提姆的木构书房坐落在花园中央,四方涌来郁烈的异邦花草香气,叫人呼吸不畅。“黄金帝国那么久的过去?”总督的语气咄咄逼人。听到古帝国的名字,抄写员吓了一跳,灵魂在世间的浓度每百年稀释一半,帝国的覆灭,已是两千年前的往事。“……我不知道。”她的回复含糊不清,“我只是个下人,不好谈圣殿的事。”
阿扎提姆合上书,抄写员看到封面标题写的是:娑罗树卷,但拼法和通行版本不同,每个s都抄成了th。他走到她跟前,“这之前,你在纳达霖齐见过、或听过,多少中邪的人?”*他和阿斯苔蒂长得太像了,*抄写员低着头,不想和他对视。“纳达霖齐该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个招邪灵的城市。”“一个都没有。”她只好承认,明白阿斯苔蒂的兄弟和她本人一样,会逼问至得到答案为止。
总督抬起眉毛,又问圣殿的情况如何。抄写员说,她什么都没看到,白天没人待在宿舍里,至于祈福的仪式,和往常一样顺利地完成了,没见到坏的预兆。“好吧!”他说,“不提这些了,我姐姐这次托你传话了吗?”
抄写员回忆说,这次她想问垂穗节的准备,曲子的选择,装饰和今年星象的对应……她有时候想,她是琉璃宫的官员,又不是哈达施特幕府的家臣。但内官长都默许阿斯苔蒂使唤她,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自从哈达施特的总督带着俘虏的海盗头目上京,一周总有一两回,王后找出种种理由,要她出宫给哥哥带话。内容无非是琐事。总之,总督听了,让她把口述的回复写下来,外面的信是可以进宫的。抄写员写字的时候,他突然问,她是怎么识字的。她说,小时候学的。他追问,宫里还是外面?她说,在外面,自己家里。
“纳达霖齐连奴隶都受乌梅利亚语文的教育!”南方人似乎印象深刻。抄写员嘟哝了几个音节,但总督根本没花心思在她的反应上。她被打断了,就陷入沉寂,垂着头,逐条抄阿扎提姆交代的话,直到他说:没有了。抄写员说,好,行礼,告退。南方人的宅邸和纳达霖齐常见的结构不同,又长期空置,院落间由错综复杂的回廊相连,除了零星的几盏灯,不见一个人影,穿过几个大小庭院,总算到下人出入的偏门前,那个灰胡子的管家还在等她。
他们互相点头致意,抄写员上了车,从窗缝里看到伽沙达幽暗的面容浮现在纳达霖齐河西岸层叠的平顶房屋上空。琉璃宫——嘉德珊的王宫,坐落在城市中央的山丘上,分两重宫门,到山腰的第二重门,外面的马车就不许入内了。抄写员从车上跳下来,取出一块辉石,贴在唇边,念了几个乌梅利亚词,就开始发光。管家走之前,朝她丢了个布袋子。她无精打采的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一走上通往宿舍的山路,连忙把那袋东西掏出来,却沮丧地发现,里面只有两枚银币、一张纸条。月光下,勉强能看清上面印着苏拉米什的星徽,重量比拜立温的(也是纳达霖齐造币厂)轻两成,纯度只少不多。
*如标题的短打战斗爽,自己杀自己太空恐怖游轮动作游戏扩展/血腥、猎奇、肢体伤残描写/或许OOC/写完一看好像其实是战斗描写练习
被偷袭了。
无法想到会出现在此处的敌人突然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脚步。
一切开始于众人打算前往之前从未到达过的电梯间时。彼时来到天文所的所有人已经因为0005……或者说“虫洞”,对所有的可开启的大门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警惕性,在拉开门之前每个人都屏息凝神,聆听着门口是否有任何异常的响动传来,波子汽水还小心翼翼地拉开门缝看了一眼对面。
安静的房间、平静的挂画、一片死寂的工位,曾经在此处出现过的复数个“自己”、那些挤在门框处的长满无数眼球的“自己”都不存在。
在排除了所有存在的危险后,昇首先上前拉开了那扇门——
意外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死死攥着沾满了血迹的玻璃碎片的几双手从门缝中挣扎着挤出,以无比刁钻的角度切向昇的身体、手掌和腿部,如果不是已经迅速反应过来的彼我木和菲尼克斯拉扯着他离开门前,留在昇身上的绝不止这一道划开胸口的浅浅血痕。
脆弱的门扉被Jimbeam以金属棍一棍砸碎,在支离破碎的碎片之后,那些原本“不可视”的危险被迫现出原貌。
——那是另一个“我们”,却又好像并非“自己”。
那些无比熟悉的面孔或是用足以让眼球坏死的力度用布料捆扎住了眼部;或是原本应该装着眼球的地方只剩下黑色的血洞;也有人的头部已经半朽,脑浆和原本是眼睛的地方一起空落落地裸露在外;几个人的眼皮已经永远无法抬起,玻璃的碎块填充其中……但不管选择了何种方法,站在门的对面的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汩汩流淌着新鲜的血液,他们的脸上都【一只眼睛也没有】,他们也永远都不可能【再看到任何眼睛】。
这些人之中,只有对面的金田一二三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迹,他的脸上仅仅是简单地捆扎着围巾,只是他也已经失去了自己摘下围巾、或是举手做出他标志性的手势的能力,因为他的双臂正以不自然地姿势垂落在身侧,像是人形挂件一样挂在Jimbeam的身上发出窃笑。
“诶呀 来了 这就是 最后一组”
“这是……什么啊?太奇怪了吧。”
瑞士花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其他人的反应也几乎一致,就连原本握着武器的人在这一刻也不由得萌生出退意,第一次来到天文所的宵拐和一条彗星更是以无法理解这一幕的表情注视着眼前的情境。
就在此刻,对面的那些“自己”动了起来。
伴随着层层叠叠、无法分辨出到底是谁的声音的,如同祈祷吟诵又如同悲鸣哀求的声音,他们行动起来。
“快要 结束了”
“只要 只剩下 我们”
玻璃已经嵌入手掌,但只有这样才能在无法视物的情况下刺中敌人,所以把碎片插入手掌,将自己的血液和碎片一同刺向对方的身体。
“想 回家 我 还想 见 家人”
“我有 必须 回去的 理由 还有人 在 等我……”
已经无法知道到底是沾上了谁的血液,手中的金属棍变得湿滑难握,但就算是手臂折断、手掌已经要跟金属粘合在一起,也必须将棍棒挥舞出去,力气大得可以用钝器斩断对方的手臂。
“我 不想 死在 这里”
“只要 全部杀掉 只要 全部杀掉”
没有武器、找不到武器、握不住武器,无论是怎样的理由,手中没有任何能够杀伤对方的东西,但即便如此,也用身体去阻挡、用牙齿去撕咬,去拼死地制造那个可能。
“只要 剩下 我们活下来的 方向”
“时空 只剩下 这一种 可能”
那些重重叠叠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因为站在最前的Jimbeam已经率先反应了过来,绷紧了身体挥出一棍,眼前的另一个Jimbeam同样以恐怖的力度将金属棍挥舞而来,金属剧烈碰撞发出的巨响在空气里荡出声纹。纵然拼上一切,但终究是无法视物的一方落于下风,挥舞而去的金属棒将对方的身形打得粉碎,那个身影并非以往那样简单地碎成一地未成型的眼球或是化为碎片,血肉的碎快和温热的血液伴随着击打迸溅,让人想起被打碎的西瓜。
而站在前方又未能来得及反应过来的菲尼克斯、彼我木和昇的身上各自增加了几条骇人的伤口,那些并不鲜明的痛感和血淋淋的伤口没有带来恐惧,只是变成提醒着所有人动起来的信号。
——对方是以拼死的信念袭来的,如果不以同样的信念反击,我们就会被夺取那种可能。
他们口中活下来的可能,他们口中活下来的方向,未来的唯一方向。
菲尼克斯用惯用手握紧了手中的玻璃碎片,玻璃切开肉体的感觉像是用刀叉切开蛋糕,反复重复的动作让人变得麻木,分明是冰冷的、映照着苍茫宇宙的白色调办公室,却因为四处飞溅的温热血液而变得越来越热烈而残酷。
我是为了回到家中而要跟对方战斗的。
我是为了重要的人而要跟对方战斗的。
我是为了回家而要跟对方战斗的。
我是为了继续我的生活而要跟对方战斗的。
我是……
盛夏的阳光突然倾泻而下,意识被蝉鸣拉远变得模糊,站在树荫下的安森动手掰开手中的冰棍,冰棍被掰开的咔吧声在太过于热烈的阳光里显得格外清脆动听,他把冰棍递给翘首以盼的侄子,自己也将能带来清凉的食物塞入口中——
只有血腥味。
我是……为了什么而杀死他的。
咳出血渍,放下手中的碎玻璃,眼前躺着又一具自己的尸体,黑洞洞的血窟窿中仿佛有血泪流出。站起身来,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看着周围的同伴们纷纷露出相似的表情。
重复着拼死去杀死对方、拼死去杀死无数个自己的过程间,有什么东西被悄然磨损了。
忘记也没有关系,茫然也并无所谓,因为我们追寻的仅有一种可能。
一种仅有“我们”存在的可能。
离开这里,走入下一个大厅,门被打开的瞬间,更多的“自己”回过头来。
挨挨挤挤的眼球从脸部扩张到了全身,无法兜住过多的馈赠的眼皮被拉扯到最长,但仍有许多细小的眼珠从眼角滑落,在注意到有人进门时细碎地撒了一地。
就如同之间相遇的“自己”全部没有眼睛一样,这一次相遇的“自己”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
仰望。
啊,原来如此。
或许也存在着。
一种仅有【眼睛】存在的可能。
“...只要是洛托姆就可以了对吗?”看着普通系道馆的前置挑战,瑞秋端详一阵,直接把手伸进比亚尔的衣兜,在他一脸无奈中把他的手机洛托姆拍了一张照片,又迅速用比亚尔的将自己的手机洛托姆拍了照,“好了,这就行了对吧。”“这....这位挑战者,您不打算...”“挑战完道馆再说。”一门心思挑战的瑞秋根本没把那些奖品放在眼中,至于有心收集的比亚尔此刻也只能悄悄把自己随身携带的众多电器洛托姆趁机拍上两张,接待员无奈地递出一份墨迹未干的车票,“那么请二位稍等片刻,稍后广播会为你们通知下一个挑战。”
“...哎!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没能找到漏洞的瑞秋一下下弯折着手里的车票从候车厅踱步,伸手摸了摸钢条拼接的站台座,一屁股坐到了比亚尔大腿上,努力找到柔软脂肪堆积最密集的部分着力,“也是啦,一张照片就可以通关什么的,这一个道馆得作为新手推荐第一才对。”“但新手推荐的前二是王牌挑战里最难的。”是这么说啦,瑞秋肯定着比亚尔的看法,伸手捏了捏多冷的龙头上跑出来游荡的多龙梅西亚,百无聊赖地把它放到小陨星身上,看着它叼着岩壳磨牙。“...不过作为车站,这里可真高啊...”应运叁垣地区的高地势差诞生的超全面动车组车站有连高层居民楼都望尘莫及的分层数量,以及基于此上复数倍的动车班次,视觉上可以媲美数个组合在一起的国际机场。
“您好,乘坐**xxxxxx车次的道馆挑战者们,广播结束后,请于倒计时时间结束前前往位于35层的***号站台检票登车,前往道馆挑战场所进行。”清亮的广播播报自头顶的音矩阵衍射开,诺大的车站中除了此时站起身的两人也并无其他人,也许是因为他们来的太早了些?瑞秋瞧了眼层层重叠的上行电梯,翘着鼻子朝比亚尔炫耀:“看看,早来也是有好处的,就算只有我们包场,走35层扶手电梯也是要好久的吧,要是人多起....”噌噌!原本在灯光下明亮得有些晃眼的车站突然间失去了光辉,只余下穿透琉璃照进来的日光维持视野,原本属于现代机械的轻微噪音已经彻底消失了,至于那些时刻不停的扶手电梯,自然也已经不在运作了,但偏偏那重复数次的广播发出了与先前不同的声音:“非常抱歉,由于故障,本场馆公用设施出现大面积停电,请各位挑战者克服困难,勇往直前,计时...开始!”
“呼!呼哈!哈....”努力把自己依旧随着搏动的心跳鼓动的肺部调节平稳的瑞秋看着眼前一脸无辜的检票员和恭候多时的比亚尔,愤愤地将后者当作支柱一把按过去撑住,将已经攥得皱褶的车票递给前者,毫不客气地双手挂着比亚尔的脖颈去踢他的小腿。而后,随着车票被打上孔印,检票员朝上一挥手中的红旗,紧接着,还在愤愤抱怨的瑞秋就和比亚尔一同朝逐渐靠近的震动声望去,随着声音逐渐接近,灯光也一道慢慢亮起,在光芒的一路指引下,一辆充满年代感的动车缓缓驶入站台,慢悠悠地敞开它的车厢,欢迎年轻的新人登上这趟属于挑战者的班次。
“...那,这位战术大师,你还想要考虑下如何挑战吗?”“把多冷给我,还有一瓶水。”“好的女王陛下。”毕竟有多龙巴鲁托在,道馆本身倒是不难啦,就是这炸起来的毛不大好梳,比亚尔这么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