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扔进大海吧……因为我知道,是我将这场暴风雨引来,肆虐于你身上的。
——《约拿斯纪》第一章第十二节
[流亡与独立王国]
夏夜森林的夜晚,空荡而破旧的房间,西装外套掉在地上,皮带扣被解开,细微而清晰的声响盖过蝉鸣,恍惚间佐藤一夜以为自己回到了自己家的庭院,融进浓得化不开黑,流水淌过惊鹿,咣当一声,落尽蓄水的池塘里。佐藤一夜抬起头,目光越过狞笑着的男人的脸,看见了布满蛛网的房梁上立着的与众不同的影子,或许是错觉,或许真的发生,影子似乎对他张开了嘴,居高临下地露出了诡异的微笑。
一切发生得太快,年仅九岁的佐藤一夜根本没办法作出反应,那道模糊的阴影如同一只张开双翼的猛禽,看不清样貌,但佐藤一夜下意识把它当作天性凶狠的鹰隼,他眼睁睁地看着它叫嚣着冲向自己。阴影化为黑雾,笼罩着他的魂灵,迟迟未能散去,等到意识终于回到身体,佐藤一夜低下头,发现自己身处于别人的身体里。成年男人的手,指节侧长出粗糙的茧,皮肤的纹路昭示着他经常进行暴露太阳下的工作——这是那个绑架了他的男人的身体。
附身他人、幻化为人、摄魂夺魄、带来灾厄与疾病……佐藤一夜在怪谈中长大,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更小的时候,和家中世交的孩子结伴去乡下的森林探险,所有人都因为害怕而止步不前,只有佐藤一夜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甚至还想继续沿着小溪往前探索。
这间处于山林中陈腐破旧的木屋年代久远,风一吹就能听见木板摇晃的声音,一切都摇摇欲坠。佐藤一夜记起来,当初男人威胁他时拿过一把刀,夜风吹进来,凉意渗透脊背,他走到门口的位置,拿起了放在木柜上的水果刀,月光照在刀刃上,锋芒逼人且刺眼,刀身映出一张陌生的脸。要走吗?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不,佐藤一夜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会走,他想,我为什么要走?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会让他感到害怕,成长不能,怪力乱神不能,死亡亦不能。他举起刀,不假思索地刺进了这具身体的胸口。
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佐藤一夜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因为反抗被揍出的伤口隐隐作痛,他抚上自己的脖子,学着之前男人掐住他的姿势掐住自己,缓慢地、迟钝地、认真地,窒息感包裹着咽喉和大脑,佐藤一夜松开手,他并不适应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转变,这感觉很陌生。他看见前方倒在地上的尸体,一把水果刀直直插在心脏的位置,血液沿着男人健壮的身体流了一路,佐藤一夜神色平静地走过去,拔出刀,鲜血喷涌,他皱着眉躲开,但白色的衬衫不可避免地沾上了红色,佐藤一夜低下头,不去管那已然渗透并且愈演愈烈的红色,它们逐渐发展成一片绽放的花海,他死死握着那把用来威胁他、夺走一个人生命水果刀,换成握笔写字的姿势,一笔一画地在男人脸上刻下两个字。佐藤一夜脸色苍白,瞳孔中的认真与严肃快要溢出,下笔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暴躁,越来愈急促,越来越狠戾。
——傻、逼。清晰明了、神韵超逸、瘦劲清峻的“傻逼”。
“我赢了。”佐藤一夜站起来,随意地把刀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惊起窗外树上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迅速离开了,他神情冷漠,声音亦是充斥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寒意,“这是你招惹我的代价。”
[老虎的黄金]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很特别的女生。
一开始佐藤一夜并没有怎么注意她,毕竟最初的自我介绍与相处里,她实在太普通。优等生,长相可爱,家境不错,待人接物礼貌,深得老师喜爱,这些佐藤一夜最不喜欢的元素加起来,橘咏未的生活实在是无聊,家和学校两点一线,长期霸占年级第一,在特定的时间去做特定的事情,她看起来太正常了,和过去他见过的、认识的那种人很相似。因为家里的原因,佐藤一夜见过很多传统意义上“优秀的人”,千篇一律,如出一辙,见得多了,也就失去了兴趣。
第一次发现她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表里如一和乏味,是在某次放学后的声乐室里。
橘咏未学低音提琴,这事他知道,甚至难得觉得她这个人有意思起来,就橘咏未那个身高,放进人群里只能看见个头顶,隔三差五背着个接近两米的乐器来学校,想不瞩目都难。
他路过声乐室,听见有人在里面练习,按理说佐藤一夜不会关心,毕竟这学校里学习音乐的人多了去了,会偷偷在声乐室里练习的人更是数不胜数,可那天他从床边走过,房间里的平稳缓和的音乐声嘎然而止,接着是有人把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甚至引起了连锁反应,花瓶砸在地上摔得粉碎、调音器也被丢了出去。接二连三的动静实在太引人注目,就连佐藤一夜都被勾起了兴趣,他停下脚步,从玻璃窗外往里看,发现声乐室里的人居然是橘咏未。
她的脚边倒着被掰断后一分为二的弓弦,远处是蓝白色的花瓶的碎片,百合花掉在地上,鲜艳欲滴的白色好似在倾诉,营养液缓缓流淌开,最后来到她的面前,再远一点,是因为经受了猛烈撞击而散架的调音器。
橘咏未留给他一个侧脸,那个时候她还留着长发,微微低下头,红发垂下来,盖住了小半边脸,但那双眼睛却被他看清。没有后悔、没有担忧,无波无澜,看着这满地残骸,如同看着一座墓碑、一株枯萎的植物、一具尸体,佐藤一夜甚至觉得自己在那里找不见一丝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想起自己的童年,钢琴、提琴、风琴、管乐和弦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最长的一次可能坚持了一年,从乐器到其他兴趣爱好,他从来没有坚持到底过,但是在那之前他也有过想要去做好一件事的想法,只是有时候一味死磕,撞倒南墙,发现坍塌之后是一片虚无,原来棺材里面什么也没有。从那之后佐藤一夜再也没有全心全意去做过一件事。
橘咏未抬起头,目光停留在放在乐谱架上的乐谱,她把那本书拿下来,摊开,接着面无表情地撕碎,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越来越多的碎纸片落在地上,几乎要淹没她的鞋,可橘咏未纹丝不动,如同仅仅被输入了眼下这项动作代码到机器人,对旁边的一切置若罔闻。
那么从容那么冷静,理智到近乎残忍。
佐藤一夜本以为橘咏未是一朵长在花园里被园丁精心呵护栽培出来的花,每一瓣花瓣的形状都经过测量和调整,自身也一直抬头看着天空,试图向上生长,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样一朵看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花,内里却流淌着黑色的粘稠的液体,正拉着她一点点下沉。
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比那些课外活动、侦探小说、甚至是表里不一口是心非的大人还要有趣。
所以在初中二年级,在橘咏未忙于学校乐团和合气道比赛的时候,他故意选择了一个绝对会偶遇的时间,在走廊等她。橘咏未抱着打印好的乐谱走来,佐藤一夜看着她渐近的身影想,我要让那张脸露出除了和气完美的微笑以外的表情,慌乱、冷漠、警惕,随便什么都好,我要让她放下故作姿态的伪装。
于是他靠近她,俯下身,耳边垂下的白发和她红发在不经意间混在一起,被风吹动,缠绕着,又在瞬间分离。佐藤一夜压低了声音问:“橘同学,我很好奇,你不累吗?”
[生命,宇宙及一切]
玻璃箱里白色蟒蛇的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
漆黑的,剔透又幽深,看过去第一眼,宇宙深处的黑洞跃然眼前,以一种无法反抗的吸引力迫使佐藤一夜停下脚步。白化种黄金蟒,乳白色的鳞皮在灯下泛着钻石般的光芒,被封在四四方方的透明玻璃里,躯干蜷缩在一起,看见他停下,它吐出蛇信,晃动着尖锐细长的尾,佐藤一夜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掌心贴上玻璃箱,隔着透明的一层,和那只白蛇深渊般的眼睛对上视线,恍惚间他以为自己碰到了它的蛇信。那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天气如何、他是为什么会路过,佐藤一夜不记得了,但他独独记得对视时那种仿若将他整个人打碎重组的震撼。
姐姐问,你想养蛇?
不,佐藤一夜回答她,我不会养的。
最后他们回了家,回家时没有经过那家店,佐藤一夜和姐姐停在家门口,姐姐停下来,最后又问了一次,真的不养吗?佐藤一夜回答得意外笃定,他说,不。
回了家,下午还有小提琴课程,他已经学了快三个月,一周三节课,频率不算高,但因为在此之前也学过别的乐器,有了学音乐的基础,学起来速度很快。负责教他的老师是一名举止优雅的中年女人,据说是本地音乐协会的管理层成员,佐藤一夜上她的课,老师平时很少说话,教完一首曲子,只会在他拉错音的时候提出问题,如果自己没有纠正过来,她才会出手帮忙。
佐藤一夜学得很顺利,老师也在父母面前夸奖过他的天赋,在此之前他学了三个月的长笛,四个月的萨克斯,六个月的三味线,所有人都以为这次他能够坚持很久,一年过后,佐藤一夜和老师解除了关系。
最后一次课,老师带来了自己的小提琴,和他合奏了一曲,擦干净弦上的松香,放进琴箱里,老师突然问:“能问问你为什么不想学了吗?”似乎是因为他疑惑的目光,她又解释说:“因为你很有天赋。”
“我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天赋。”佐藤一夜笑了,“我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原来是这样。”中年女人恍然大悟般说,“我之前一直觉得你是个意志力很强,但也很弱的人,现在看来,我对你的第一印象很准确。”
佐藤一夜认真地看着她,虚心求教。
“一个……非常游离的人。”老师说完,和客厅里的父母道别,拎着琴箱走了。
[万有引力之虹]
佐藤一夜的活到二十多岁,除了年幼时被诱拐绑架、在山林里被警察找到时浑身是血昏昏欲睡的经历外,再没遇见任何挫折。如果硬要从中找出什么别的让人感到挫败的地方,那大概是高中时期橘咏未的不告而别。
她的离开太突然、太意外,明明假期前才聊过天,收假回来却从老师口中得知她选择了跳级,离开了,和所有人都不再是同学。她走了,而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通过别人才能知道这个消息,是否橘咏未真的就是毫无感情、一板一眼的机器人?佐藤一夜一瞬间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愤怒油然而生,但他向来调整很快,没过多久,他的注意力被别的东西转移,几年之后,他读完了大学,因为觉得从与怪力乱神相关的工作实在有趣,主动选择了加入公司,来到检束部。
佐藤一夜和人打交道,但也和那些奇妙的东西打交道,部门的同事也总能给他带来惊喜,没事做的时候,他会透过自己的办公桌观察办公室里来来往往的人。
一年后的某一天,橘咏未出现了。
和记忆里的样子不同,她剪掉了长发,长高了一点,时间让她的眼神沉淀下来,蓝色的瞳孔里映着整个天空,在茶水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佐藤一夜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对大部分事情都缺少耐心,只存在三分钟热度,但这个“大部分”里,从来没有橘咏未。
橘咏未入职后,他们偶尔会一起出外勤,检束部很少和恶灵面对面,更多的是和受灵者交流,和喜欢采用“怀柔”手段的佐藤一夜不同,橘咏未多数时候都是强硬的,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这时候佐藤一夜会想起中学时期,橘咏未在声乐室破坏一切的样子,但又有很多不同……他在这个瞬间意识到,橘咏未其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挣扎了很多,最后成功了。
佐藤一夜入职第三年,橘咏未入职第二年,他们再次被安排一起出外勤,在结束回公司的路上路过花店,是公司附近街道上的一家,地处车水马龙的路口,生意看起来不错,花店的门口摆放着大量盛开的红玫瑰。
他突然停下脚步:“咏未酱——”
橘咏未不明所以:“做什么?”
“你喜欢花吗?”
“喜欢。”橘咏未说,“但我不会养花。”
“你喜欢玫瑰吗?”
橘咏未眼皮一跳:“……玫瑰不是用来表白的吗?”
“我当然知道。”佐藤一夜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如同燃烧着的火焰般绚烂的玫瑰,又收回来,落在她红色的头发上,“如果我送你玫瑰的话,你会接受吗?”
橘咏未先是条件反射地“哈?”了一声,以为这又是什么整蛊,四目相对,却发现他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太熟悉佐藤一夜,知道他什么时候在撒谎什么时候在说真话,于是所有的挖苦和嘲讽都消失殆尽,大脑一片空白,混乱得甚至失去了语言系统。
她落荒而逃。
佐藤一夜没有追上她,看着她跑进公司大楼,转而慢悠悠地走到花店门口,店主热情地迎了上来,不等对方开口说话,佐藤一夜笑着说:“我来买花。”
“客人是要买什么样的花呢?”
“玫瑰。”佐藤一夜想了想,“你们能每天都送一捧到那边大楼吗?大概持续一周。”
赚钱当然不会嫌多,店主热情地回答:“当然可以。”
第一天送了九十九朵,橘咏未一脸懵地接过前台递来的花束,在检束部一众人八卦而惊讶的目光中把花带回办公室,发现那上面还附了一张小卡片,上面还写了一首诗。
傍晚的月亮
照着花开的田野,
我无端感觉
你在等我,
所以我来了。
橘咏未:“……”还是首与谢野晶子的诗。
她把卡片放回去,泰然自若地把花放回到门口:“应该是有人地址填错了。”
第二天又送来一束,依旧附带了写了情诗的小卡片,依旧是与谢野晶子的诗:
疯狂的我
身插火焰的
轻翅,
展开飞向你的
一百三十里慌忙旅程。
橘咏未额头青筋直跳,抑制住在办公室不顾形象破口大骂的冲动,再次把卡片放回去,亦再次把花放到茶水间,努力装出不在意的平静:“估计忘了改地址。”
第三天、第四天、花束每天在固定的时间点出现,随花还有一张精致得能闻见香水味道的卡片,再一次收到玫瑰,橘咏未忍无可忍,抱着花直冲办公室,用力地放在佐藤一夜的办公桌上,对上他笑眯眯的脸,顾不上这是在哪里,抓着他的手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带了出去。
“什么意思?”天台上,橘咏未用恨不得把他掐死的眼神看他,“解释解释?真以为我认不出来卡片上是你的字?”
“哎呀。”佐藤一夜笑了,“其实我还真的担心你认不出来。”
橘咏未:“……”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别送了行吗?”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
佐藤一夜猝不及防地打断她:“我在表白啊。”
橘咏未一愣,僵硬地看着他。
“那天不是向你预告了吗?”佐藤一夜眨眨眼睛,颇为无辜地说,“咏未酱,你不会忘记了吧?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也太渣了吧?”
橘咏未深吸一口气,佐藤一夜说得理直气壮,她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呼气,吸气,再呼出来,她捂住脸蹲下来:“你这个人真的有问题吧……”
佐藤一夜抬起手,想说一句“冤枉”,可这一次,他被橘咏未微小但清晰的声音打断:“……我是没拒绝。”在他怔愣的片刻,对方继续说:“但是你也没有直说啊。”
佐藤一夜忽然笑出了声,他也跟着蹲了下来,一点点挪到她面前,低下头,额头贴着额头:“那……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可以。”他听见她说,“为什么不愿意?”
[6147]
任意构思一个每个位置都不相同的四位数,将这四个数字重新排列组合,选出最大的数和最小的数,再将它们之间的差求出来,如此循环,最多需要14次,就能得出卡普雷卡尔常数。而橘咏未在十三岁这年终于意识到,除了她自己,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可以犯错。
学会一门语言、一个定理、一项运动、养成某种习惯,被要求不能超过三次,因为所谓的“事不过三”。顶嘴和提问都是不被允许的,一意孤行的下场是被罚跪在家里的祠堂一整天,滴水不沾,直到反思结束。
祠堂不大,也算不上是传统意义的祠堂,只是家中长辈向来有供奉的传统与习惯,因为设立了这样一个地方,抬起头能看见挂着的祖辈的画像,空气中漂浮着清晰可见的灰尘,空荡而寂静。门被关上之后,房间里不再敞亮,只有一侧半开的窗户漏了些许的光下来,橘咏未闭上眼睛,祠堂里没有钟,手表和手机也被母亲收走,在黑暗中时间的流逝总是更慢一些,她不想自己与现实失衡,开始在心里默默读秒计算时间。
被罚的次数多了,她自己有了一套应对此种无聊情况的办法。再小一点的时候,遇上家里亲戚来访,随父母来拜访的星野羽会找借口从客厅逃走,来祠堂找她。星野羽往往不会说话,只是安安静静陪在身边,选了一个自己舒服的姿态坐在旁边,直到他的父母催促离开,有人陪着,橘咏未会觉得难捱的时光变得短暂,可星野羽不会次次都在、次次都来。
后来她学会了在脑海中计时、思考前几日看见的数学题或者学校里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人际关系,甚至是翻来覆去背诵学过的课文和俳句。毕竟单纯的数字定理和文字比父母的心思更容易推测,不会作假、不会改变,过去是什么样的,将来也还是什么样的。
十三岁的春天,橘咏未再次被罚跪祠堂,原因是没有在前几日的随堂测验里拿到第一名,母亲露出失望的表情,父亲严肃的目光审视着她,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橘咏未读懂了那眼神里的未尽之言,她低下头,没有去拿那张差三分就满分的数学卷子,而是弯腰退出去,她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去做什么。橘咏未说:“我自己去领罚。”
星野羽从门外悄无声息地钻进来,站在她身边,悄声问她:“你喝水吗?”
“不渴。”橘咏未说,“谢谢。”
“这都是今年第三次了,加上去年都有十几次了。”星野羽认真地替她算起了次数。
“我知道。”橘咏未仍然闭着眼睛。
“下次我不来陪你了。”他说。
橘咏未终于睁开眼睛,他们四目相对,橘咏未知道这不是他的本意,她难得笑了一下:“没有下次了。”
“这次为什么罚你?”
“考试没考到第一。”
“不是还没到期末吗?”
“父亲说平常的小测也不行。”
星野羽梗了一下,觉得难以理解,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向来知道橘咏未的父母苛刻,却没想到严格到这种地步,一次微不足道的失败也不允许。
“没关系。”橘咏未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在昏暗的祠堂里回荡着,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撞击墙壁,撞击香烛,甚至撞击那几幅高高挂起俯视一切的画像,所有的一切都摇摇欲坠,仿佛大厦将倾之前的恐慌,可她异常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小事,“我以后不会来这里了。”
橘咏未自认为是个迟钝的人,所以在十三岁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父母根本不在乎她到底是怎么想,只在乎她是否能在外人面前展示出一个优秀完美的形象,他们要的是顺从听话的人偶,而不是她本身。
十三岁以后,橘咏未再也没被要求去祠堂罚跪。
[Φ]
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很出名的男生,名字叫佐藤一夜。他长了一张不管出现在哪里都很有关注度的脸,自我介绍的第一天就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橘咏未也不例外,毕竟他一头白发实在是太显眼,还有他的眼睛……深渊般摄人心魄的红眼睛,说自己把他忽略反倒更显得刻意。
一开始橘咏未和他没有交集,座位序号排列组合多次他们也没有同桌过,偶尔在校门口遇见,也只是礼貌地互相称呼一句“橘同学”和“佐藤同学”,一年到头真正算得上交流的话语细细算来大概不超过十五句。
初中二年级,橘咏未在父亲的要求下加入了合气道社,与此同时还加入了学校的管弦乐社,两边都临近比赛,还要应付学校下个月的考试,橘咏未觉得自己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管弦乐队决定好演出的曲目,她在油印室打印好乐谱,放学后准备去活动室训练,在走廊撞见了正对着操场发呆的佐藤一夜。
明明还是初中生,佐藤一夜的身形已经足够挺拔,超出同龄人许多,他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发丝飞扬,好似要融化在光里。
窗外传来足球场嘈杂热闹的声音,和风一起涌到走廊之中,落进来的阳光太刺眼,橘咏未一个晃神,怀里的乐谱被风吹走,被卷向附近唯一的出口——佐藤一夜打开的那扇窗户。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迅速转过身,在乐谱就要飞扑到脸上时,佐藤一夜抬手牢牢抓住了那张打印纸。他低下头,展开它,白纸黑字上印着数不清的音符,佐藤一夜一眼看出来这是什么曲子。他把打印纸还给呆呆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德沃夏克。”
“……谢谢。”橘咏未接过来。
佐藤一夜却并没有收回目光,甚至没有松开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橘咏未被他盯得有些不太舒服。在此之前,在他们有过的几次短暂的对话中,佐藤一夜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一般来说都是一种不达眼底对敷衍的笑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应付。而此刻,他的瞳孔让橘咏未想到曾经在母亲首饰盒里看见的漂亮的石榴石,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但又不同于此种被打磨出来的圆润,他的眼睛更野生,更纯粹,澄澈透明,仿佛被施加了什么魔力,只消一眼,便再也没力气移开。
其实橘咏未很想立刻逃离此地,但母亲的告诫还在耳边,要做一个对同学友善而和爱的人,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问:“佐藤同学,还有什么事吗?”
“《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你们准备去练习这首?”
佐藤一夜依旧笑盈盈的,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懒散的意味,却又不会让人觉得自己被轻视被忽略,橘咏未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在茶余饭后提起他,因为眼前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甚至能让世界都安静下来,好像只剩下彼此。
橘咏未捉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只能故意选择一种错误的但能结束话题的解释:“社团招新要等到下学期——”
“上次还看见你去合气道社的活动室。”佐藤一夜没掉进她的陷进,他毫不犹豫地打断她,“橘同学是准备两边的比赛都要参加吗?”
关你什么事?橘咏未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乐器是父母要求学的,社团也是父母要求参加的,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反抗的余地,她仅仅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到了固定的时间段就去做固定的事情,害怕失望、害怕失败,所以活得越来越压抑,被此种情感裹挟着被迫成长,找不到一丁点的自我也不再愿意去找寻……可现在,一个和她的人生说得上毫无关联的人,用隔岸观火般的态度说出这种质问般的语气——这算什么?
“与你无关”——橘咏未想这么回答他,可佐藤一夜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突然松了手,将掉落的乐谱正式还给了面前的少女,随后仗着身高优势俯下身靠近她,凑在耳边低声问:“橘同学,我很好奇,你不累吗?”
他说得很真诚,但又带着几分戏谑,一时间橘咏未分不清楚他到底是看穿了自己还是单纯地好奇所以提问,可不管是出于什么心态,这句话都犹如晴天霹雳,把她吓得够呛。橘咏未愣在原地,差点拿不住自己手里的乐谱。
佐藤一夜说完话就退回到原地,他似乎很有耐心,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橘咏未总算恢复过来,她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冷声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佐藤一夜却因为她僵硬且故作姿态的反应笑得更开心了:“橘同学难道是生气了?”
“你想多了,佐藤同学。”橘咏未下意识抱紧了乐谱,“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不等佐藤一夜作出何种反应,转身就走,几乎是落荒而逃,好像背后的那个人是什么洪水猛兽。
后来佐藤一夜再也没在她面前提起过那天的那句话,但橘咏未可以确定,他把自己看透了。不然该如何解释他在每次小组作业时一定会第一个找到自己,以一个寻常人无法拒绝的理由和他成为同一个组的成员?
他太奇怪了。橘咏未想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佐藤一夜的那句话就像是破坏齿轮完美转动的小石子,不需要自身有多大的威慑力,只要它出现,就足够摧毁一切。
可佐藤一夜不提,橘咏未根本没办法就这样直接地警告他——她哪里来的立场?
“我装得很失败吗?”后来她问星野羽。
星野羽头都没抬:“我怎么知道?你在我面前装过吗?”
橘咏未:“……”
“但其他人都没看出来,至少证明你是成功的。”星野羽又说,“你只需要在你父母面前维持那样的形象就好了。”
橘咏未从他手里抢走最后一颗糖,三下五除二撕开糖纸吃进去:“嗯。”
星野羽目瞪口呆,又看在她心情确实不太好的份上大方地原谅了她,末了又问:“所以……你累吗?”
糖的味道在口腔里化开,甜腻的,久违的,容易沦陷的,橘咏未咬碎它,破坏它,吞掉它,一声哀鸣后消失不见。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习惯了。”
习惯了,也没什么底气和资格去说这样的话。
再后来橘咏未升入高中,不知道该说一句运气好还是运气差,她和佐藤一夜再次分到同一个班。因为母亲的要求,橘咏未入学后没多久便加入了风纪委员会,成了周一会戴着袖章在校门口检查学生穿着的人。而佐藤一夜,他还是出了名的组织无纪律,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从网球场到实验室,不管在什么群体里都能混得如鱼得水。
一开始他们如同初中前两年一样,几乎不说话,也没有人会想到橘咏未和佐藤一夜会是初中同学,甚至在毕业的那一年里关系逐渐变好,互相称呼时省略掉了那个表示生疏和尊敬的词。
直到某天放学,黄昏的颜色攀上她的长发和脸颊,那种红色太漂亮,橘咏未看得出神,没有直接回家,等到铃声响起,她走出校门,在拐角处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鬼使神差地,橘咏未跟着走了过去,一眼瞥见了角落里少年的样子。
他穿着和自己同一款式的校服,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衬衫衣袖随意地挽起来,黑色的制服外套搭在臂弯,整个人惬意而慵懒。一开始少年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他背靠着朱红色的墙,火光在手中闪烁,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熟练地点燃了它。
橘咏未向前一步,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他是佐藤一夜。
佐藤一夜这才听见脚步声,抬起看过来,即使发现自己抽烟被看见,脸上却不见一点慌乱,甚至挂起游刃有余的笑容来,挥了挥手:“嗨,橘同学,真巧。”
他换上了生疏的称呼,橘咏未走过去,看着他手里刚点燃的烟,一语不发。
他不由想起白天校门口戴着风纪委员袖章的少女,一张脸上写满冷漠,哪怕是衬衫袖口处扣子没扣好都会被她提出来要求整改,现在也露出一副差不多的疏离神情来,他先发制人:“你是来提醒我抽烟不符合校规的么?”
橘咏未愣了一下:“不是,这是在学校外,我没资格管你。”何况她并不想干涉这些事情,在学校是不得已,离开学校她只想远离这一切。
“这样啊……”佐藤一夜难得有些意外,于是自顾自吞云吐雾起来,那些白色的烟掩盖住他的侧脸,朦胧而神秘,“我还以为你和那些学生会的人一样死板。”
“你是说副会长?”烟雾弥漫到橘咏未的面前,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她的表情却没怎么变化,“他只是很认真。”
“你家里有人抽烟?”佐藤一夜问。
“没有。”橘咏未回答得很果断。
佐藤一夜抽烟的动作很熟练,一支烟夹在手中,他轻轻抖落烟头的灰,落下来的那些像尘埃,很快消失不见。他问:“你不觉得很难闻?”
橘咏未沉默了半秒,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说:“我的嗅觉不太敏感。”
看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佐藤一夜挑眉问:“你要试试吗?”
“我可以吗?”
橘咏未的回答有些出乎他意料。眼前的少女穿戴整齐,说一句安分守己也不为过,就连扎起的红色长发经过一天的时间也依旧一丝不苟,整个人就像是绝对不会犯错的机械人偶,现在面对他提出来的玩笑般的话语,她居然真的起了尝试的心思。
佐藤一夜笑着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朝她招招手:“过来。”
橘咏未走过去,接过他递到手里的烟,学着佐藤一夜的样子叼在嘴里,抬头去看他,无声地询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
佐藤一夜于是拿出打火机,俯下身靠近她,恍惚间他想到初中时他们不欢而散的那次对话,他也是这样靠近她的,只是那时候他们的关系甚至因此变得糟糕起来,擅长装彬彬有礼的好学生橘咏未看见他脸色都能肉眼可见地变黑。
可现在不一样了。
打火机喷出的火苗逐渐靠近,少年的呼吸也逐渐袭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橘咏未,发现她以一种无比认真的态度对待着这支烟,他轻轻笑了一声,跃动的火舌在瞬间吞噬烟头,佐藤一夜低声说:“你试着吸一口。”
橘咏未后知后觉地听从他的意见吸了一口,浓郁的烟味充斥着鼻腔,她在瞬间皱起眉来,佐藤一夜瞧见她的样子,“啊”了一声,果不其然,她在下一秒呛出了声。
实在是太难受,她红着眼眶瞪着他,佐藤一夜无辜地举起双手:“第一次接触是这样的。”
香烟还握在左手,烟雾被风吹散,融在空气中,橘咏未捂着嘴,连咳好几声才停下来,佐藤一夜似乎是被她逗笑,靠近她的一瞬间夺走她手里的烟。
“改天我再教你。”他说。
“……佐藤同学,难道初中就开始抽烟了吗?”
“哎呀。”佐藤一夜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橘咏未站直了身体,朝他伸出手:“还是还给我吧。”
“这个?”佐藤一夜举起她抽过的那支香烟,他刚才差点就掐掉了。
“嗯。”橘咏未说得认真,堪比对待什么数学难题,“我今天就要学会。”
那天最后她还是没有学会,佐藤一夜在快要分别时问她:“你会喝酒吗?”
橘咏未摇摇头:“没喝过。”
佐藤一夜笑了:“那你的人生会缺少很多乐趣。”
“你说这话是要请我喝酒吗?”橘咏未和他并肩走在河边,晚风吹来,她发现佐藤一夜的头发比自己长得多,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替他编成辫子。
“你也太没防备心了吧,橘、同、学。”
橘咏未停下来,停在他面前,摆出合气道起势的动作来,佐藤一夜挑眉看去,下一秒,她蓦地出手攻击。
他们打在一起。比起招式一板一眼,明显是学院派出身、经过系统训练的橘咏未,佐藤一夜更像是因为学过太多种类,想到哪招便用哪招,过于随心所欲,也自然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按理说,最后赢的人肯定是他,毕竟橘咏未所谓的实战经验都是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照本宣科般的比赛里,而他早早就有过和人打架的经历。可偏偏在橘咏未靠近他的时候,他看清了她坚定无比的眼神,不由自主露出了破绽。
真是神奇,佐藤一夜想,明明过着自己不想要的人生,做着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却在这种时候有这样不服输的、倔强的、小野兽一般的眼神。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有一种奇异的割裂感,却又不会觉得是两个人……被橘咏未击倒在地的一瞬间,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橘咏未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因为胜利而露出半分喜悦。
佐藤一夜从地上坐起来:“你赢了。”
“因为你走神了。”橘咏未点破他,“不然我赢不了你。”
“你很在意这个?”佐藤一夜又笑了,“可是你已经向我证明你不是没有防备的人了。”
“我当然在意这个。”橘咏未难得坦诚,“我不想输给你。”
“既然如此,那改天一起喝酒吧。”佐藤一夜说。
话题开始得莫名其妙,转移得也莫名其妙,橘咏未没有在意,她说:“好。”
“哎呀。”佐藤一夜认命般叹了口气,突然后仰躺回地上,“咏未酱,你还真是有趣啊。”
这个昵称来得猝不及防,亲密得有些越界了,就连学校里关系亲密的女性同学也没有这么叫过她,橘咏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难以置信,紧接着又被他的后半句话转移了注意力。
橘咏未不可思议地问:“你说什么?”
“咏——未——酱?”他故意拉长了音调。
“不是这个!——不对,佐藤一夜你别这么叫我!”
“别急着回去啊,你身上还有烟味。”佐藤一夜叫住准备离开的少女,他缓缓站起来,拍掉衣摆上的灰尘,“还没散。”
“是吗?”橘咏未警惕地盯着他。
“放心,吹会儿风就散了。”佐藤一夜走到她身边,风吹过来,他惬意地闭上眼睛,“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闭上眼睛好好享受这片刻的宁静。”
[57]
世界是一个圈,而且小到不可思议。橘咏未以前不信,现在不得不信。不如说在几年前接触到足以颠覆认知的那些东西后,她时常变得一惊一乍,最后从觉得所有事情都玄之又玄,到彻底躺平认命,承认自己的无知。
现在回想起成为受灵者的那天,橘咏未时常会觉得是自己还没彻底醒酒。
星野羽的外婆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老太太对自家孙子的亲戚很是照顾,丈夫去世后,她一个人住在岐阜县的乡下,橘咏未假期和星野羽一起到他的外婆家探望老人,晚饭时间因为对方拿出珍藏多年的好酒,一不小心贪杯喝多了,在老年人面前发起酒疯,非要拿出电脑来教对方写程序,第二天天还没亮时就醒来后,发现星野羽甚至缺德地录了视频发给自己,她没有点开看,毕竟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已经很丢人了,橘咏未实在是不想再回忆一遍详细高清版本,只是给显然还在睡觉的星野羽发了一条出门散步的消息,随后换好外套和鞋走了出去。
植被茂盛,抬头甚至看不见山,只能看见层层白云。橘咏未不知不觉走到林子深处,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她停下来,树叶沙沙作响,紧接着刮起了一阵来路不明的旋风,橘咏未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风便在瞬间停歇,她低下头发现手腕上出现了找不到来历的伤痕。
伤口不算大,按照以前的习惯,这可能是之前无意间碰伤的,毕竟从得知自己不能感知到痛觉开始,她就努力尝试不去在意自己身上时不时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是今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冷静。橘咏未告诉自己,作为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应该相信这些怪力乱神,这伤口要么是旋风产生的气压造成的要么是——
浮现在她眼前的形似鼬鼠的棕灰色生物有着尖锐刺眼的爪子,在阳光下泛着凛冽的寒光,一双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从此她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原本一望无遗的直线生出分叉,领着她走到了另一个世界。
毕业后,橘咏未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加入百鬼株式会社,入职第一天,走出三楼的电梯门,被带着认路的时候,在茶水间撞见一个极其熟悉的、完全想不到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接近六年过去了,佐藤一夜几乎和她记忆里的样子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比过去还长高了一些,脸部的轮廓长开了,整个人更加英挺:白色的长发高高扎起,耳边还别了个纯色的发卡,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黑色的耳钉像蛇一样盘踞着,格外显眼。
听见脚步声和交谈声,佐藤一夜拿着一杯自己刚调兑好的拿铁,再经过时停了下来,橘咏未不用想都知道里面不仅加了很多牛奶还加了很多糖,看见她的时候,青年先是一愣,眯起眼睛打量了她一番,随后扬起她熟悉的、一看就知道准没什么好事的微笑。
这种时候,佐藤一夜看上去不像是每天朝九晚五定时打开上班的公司职员,更像是个游戏人间的纨绔子弟。
带着她参观公司的棕褐色头发的年轻女人为她介绍:“这位是检束部的新成员,橘咏未,这位是——”
橘咏未没忍住,抢先一步叫出了他的名字:“……佐藤一夜。”
佐藤一夜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他稍稍前倾靠近她:“应该是‘佐藤前辈’哦,咏未酱。”
熟悉的称呼响起,橘咏未感到有些茫然,他们太久没见了,高二那一年,在她好不容易习惯了佐藤一夜略显轻浮的“咏未酱”的称呼,假期里母亲突如其来的跳级要求让她不知所措,早就习惯了顺从,却在那一瞬间想要拒绝。
橘咏未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慌乱,甚至是惶恐,她以为自己已经是一潭死水,再泛不起波澜,却又在不知不觉间重新拥有了改变的想法……这让她觉得很恐怖。因为她根本不能、也做不到去反抗。
来不及和任何人打招呼,她参照着母亲和父亲制定的学习计划,成功跳级读了大学,甚至离开了居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搬家的那天橘咏未故意拖延了很久,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凭着本能想要把这段时间延长,哪怕是一秒,也能让自己的未来多出一点回忆。
她没想过会在东京再次见到佐藤一夜。她甚至已经极其悲观地做好了就算见面对方也不会原谅她的不辞而别、甚至是再也不会见面的打算。
可现在他们又是在做什么?
他们并排坐在天台的花坛边缘,天空清澈,万里无云,佐藤一夜点了支烟,轻而易举地勾起了橘咏未的烟瘾,又或者是她现在心情复杂到需要一支烟来压压惊,她转过头去:“还有吗?”
“烟?”
“嗯。”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咏未酱还真的学会了抽烟啊?”
佐藤一夜边笑边递过去他的烟盒,橘咏未拿出一根,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寻找:“这里不算公共场所吧?”
她说得太正经,佐藤一夜差点被自己呛到:“你还在乎这个?”
“……实在抱歉,我确实在乎。”
“咏未酱,你还真的是很有趣啊。”
按理说,天台是不能抽烟的,但佐藤一夜从不在乎,他笑起来,拿出打火机,那个身影和记忆里的样子重合,只是这一次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办法点燃。橘咏未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待在一边。或许是天台的风太大了,又或许是运气不好,几次尝试后仍旧失败,佐藤一夜捏着打火机晃了晃:“打不燃了哦。”
“那算了吧。”橘咏未准备放弃。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他突然说。
“什么办法?”
佐藤一夜突然压过来,不同于年少时期的近距离接触,成年以后,压迫感也倍增。橘咏未明确地感受到了体型和身高的变化,而她自己这几年几乎是没长个子也没有锻炼,简直是止步不前——她被独属于佐藤一夜的阴影覆盖住,心生了一丝慌乱,差点碰翻了手边的咖啡杯。
香烟的白雾在瞬间攀上她的眼眸,模糊了她的视线,边界不再,视线里只有眼前的青年,和他如蝴蝶翅膀一般翕动着的睫毛。佐藤一夜靠过来,笑着低下头,燃烧着的香烟的顶端轻轻地碰上橘咏未嘴里叼着的那根的烟丝,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相碰的地方逐渐发红,随后成功被点燃。
“好了。”青年带着笑意的声音唤回她的神智,回过神来,佐藤一夜已经退回到安全的社交距离内。
橘咏未“哦”了一声,夹起烟,如释重负般吐出烟圈:“……谢谢。”
“也该叫一声‘佐藤前辈’了吧?”
“这么叫你很奇怪。”橘咏未仰起头,顶着天空,“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没想到。”佐藤一夜追着她的目光,一同抬起头,“这算是缘分吗?”
“……缘分吗?”橘咏未仿若在喃喃自语,“你还会信这些?”
“以前不信。”佐藤一夜没有看她,她却觉得自己被盯上了,“但是现在会忍不住相信。”
随后他又说:“头发,什么时候剪的?”
橘咏未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垂落的耳发:“前段时间,因为告诉我母亲我不准备按照她所期待的生活方式活下去了。”
“新发型很好看。”佐藤一夜认真地看着她,明明是很简单的寒暄,却被他说得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般,“我一直觉得你更适合短发。”
一支烟的时间过去,昭示着闲聊结束,橘咏未刚入职,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佐藤一夜懒洋洋地坐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天台,手伸向口袋里的烟盒,再次尝试点燃打火机,这一次却成功了。
天台依旧在刮风,从九楼往下看,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每天都能看见新的面孔,他回想起刚才聊天过程中橘咏未抽烟的动作,他突然好奇在他看不见的那几年里,橘咏未到底还尝试了哪些事情,明明分别的时候还是个不会抽烟的纯血统乖乖女——
“到底是跟谁学的啊?”佐藤一夜没来由感到一丝烦躁。
一双手越过他,拿起放在一侧的黑白咖啡杯,橘咏未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回来,显然是听见了他牢骚一般的自言自语,她眨了下眼睛,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他说:“中学的时候跟你学的。”
然后她扬长而去,留下佐藤一夜怔愣在原地。
[π]
橘咏未抬起头,看着面前这堵墙,又看着墙上蹲着的佐藤一夜:“一定要翻墙吗?我们就不能换一个方法?”
“先上来吧,咏未酱。”佐藤一夜朝她伸出手。
橘咏未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一跃而起,成功踩上墙顶,结果发现墙的另一边更高:“……你坑我。”
“我可没说,我只是提意见让你上来。”
佐藤一夜笑了笑,随后松开她的手,毫不犹豫地跳下去,稳健落地之后他仰起头看着还蹲在墙顶上的橘咏未:“下来吧,我会接着你的。”
“你物理没学好吗?”橘咏未只觉得自己半步都不敢动,“有重力加速度,这个距离我们两个人都有可能会受伤。”
“真的没关系,不会出事的。”佐藤一夜很无奈,“你还记得高二运动会期间我带你逃课的事情吗?”
橘咏未一愣,她当然记得。
校运会期间,其实逃课不逃课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偏偏佐藤一夜说要带她体验一下平时该如何翻墙出校门,橘咏未跟着他走到学校后门的监控死角,一前一后翻上墙顶,那时候她也因为害怕而不敢跳下去。
她害怕很多事情,太高的楼层、登上陌生的舞台、一个人走夜路回家,即使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突破与冒险,潜意识里想要去破坏,可当那些挑战来临时,她总是怯于迈出第一步。
佐藤一夜先她一步落地,站在墙下,朝她伸出双臂,难得用上和煦如春风般的语气:“如果你害怕就闭上眼睛,相信我,我会接住你的。”
十七岁的佐藤一夜说,我会接住你的。
二十二岁的佐藤一夜还是愿意对她说,我会接住你的。
橘咏未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一年的自己在面对母亲跳级和搬家的要求时会在第一时间想要拒绝。那些她遗弃的、不敢触碰的勇气,在和佐藤一夜相遇后正逐渐回到她的身体里。
“咏未?”
橘咏未看着他,一反常态:“佐藤前辈。”
佐藤一夜愣了愣,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真奇怪,明明是他提出来的,真的说出口后,又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橘咏未继续问:“为什么会觉得我很有趣?”
“这是什么不好好回答就拒绝和我一起执行任务的条件吗?”佐藤一夜反问。
“不是的。”橘咏未说,“只是我发现有人叫你前辈的时候,你会很开心。”
“这样啊——”佐藤一夜眨眨眼睛。
“那答案呢?”橘咏未不依不饶。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无趣的人。”佐藤一夜朝她举起双臂,“你总能给我惊喜。”
橘咏未看着他,一秒、两秒、三秒、四秒,她说:“我会把眼睛闭上。”
佐藤一夜笑起来:“我会接住你的。”
橘咏未也跟着笑了:“好。”
她意识到自己早就拥有了跳出“象牙塔”的勇气,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她终于敢于正视,有了胆量拥抱炙热燃烧的火焰。于是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跌进熟悉的怀抱里。
One step back today for two steps forward tomorr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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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开始他就迟到了。
这不是个好消息,尤其是对于D这种追求高效的女人来说,应该是她最深恶痛绝的恶行。理查德·加西亚在鲁莽的冲过圆塔的大门和安检处时不安的情绪抵达了最高峰,使焦虑终于在正确的地方熊熊燃烧,却又在错误的目的地古怪熄灭,用布雷夫的话说,他的情绪比他本人更诚实的反应了一种本质,即理查德·加西亚实际上是极其自私自利、自我主义的人。他想起005,在自己刚上任的第二天就堵到D的家门口非要见他的那个神经质的男人,曾指着他的鼻子、像是第一次去马戏团看演出的孩子般语气兴奋的问D是从哪儿找来的这货,跟她简直就是天生一对。005曾怀疑理查德是她的私生子,但布雷夫一口就否定了——如果你真是她儿子不可能只干这么轻松的工作,理查德,她会给你安排‘00’的头衔然后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为大英帝国榨干最后一滴血——他晃动着酒杯里金色的威士忌,和闪闪发光的蓝眼睛形成鲜明对比,让喝的些醉的理查德看得有瞬间恍惚。相信我,这是经验之谈。布雷夫信誓旦旦的说,但理查德满脑子只有一句‘我是美国人,是不能知道你们怀特家的那些光辉历史的,所以朋友,你得讲给我听!’,幸亏酒精的力量终究还是迫使他保持了沉默,不然那一夜注定成为关于语言艺术和实际运用的最佳反面教材。这种失败是无论是他在美国的老师还是英国的指导者都会哭着来追杀他的。
他喜欢称自己为有‘先见之明’的人,本意不是出于傲慢、而是谨慎。为了进入FBI他已经走过比常人更远的路子,没有人知道理查德究竟犯了什么罪,他干净到只有一页纸的背景调查却快要被上传五角大楼去审核,这是毫无道理的。退一万步说,即使他确实是个值得怀疑、来路不明的孤儿,也没必要被如此不可理喻又软硬兼施的敷衍反复折磨。同届同学因为职业生涯即将迎来首次升职,所组织的庆祝派对请柬甚至都因为怕刺激到加西亚于是没给他寄,反而错误的让他怀疑真相是上学时自己没有特意打理一团糟的人际关系所惹的祸——D说他天生就适合做这份工作不是没有理由,因为理查德·加西亚天生不相信任何人和事,所有设想都从最糟糕的角度开始怀疑,所以很少有谁能让他感到惊讶——最后隔了18个月,他和来自全球各地的两万五千滴新鲜血液一起流进联邦调查局,之前让人处心积虑议论纷纷的过往都如焚烧殆尽后剩下的灰烬,入职季的风吹起后变成相安无事,唯独在加西亚自己大脑中的记忆里留下一块儿无法磨灭的阴影。
他和D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发生在他位于皇后区的公寓里,整个事发经过和细节在他当年打算递交给美国人的自述里都有写过:1995年11月17号,冬天,晚上差四分钟八点。他回到自己的家里,打开客厅的灯,发现一位优雅的老妇人坐在他家餐桌旁。桌上摆了两个酒杯和一个酒瓶,都是他家的东西,酒是他为了控制摄入藏在水槽下的龙舌兰,现在已经少了一半的量。两个酒杯,一个空的、另一个被她握在手里正在被使用。他观察到这里时才发现她也在盯着自己看、也在观察他,于是有些羞愧的别过了头。她看出了他后知后觉的窘迫,请他在自己对面坐下。屁股沾到椅子前他的目光很不礼貌的把她在桌面上露出的上半身全打量过:一干二净的脖子和手腕把耳垂上那两只大颗的珍珠耳环衬得更加突兀了。他拒绝了她准备倒给自己的酒,尽管这本来是他的家、他的餐厅、他的酒,但还是下意识的做出了防御的动作,把手盖在杯子口上。她抿嘴轻笑了下,没有多余的情绪,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推给他。上面单独写了个名字:达芙妮·米勒。他当时以为这只是个虚张声势、假到不行的伪装,愣没想到是真的。
晚上九点十七分,她离开了他的公寓,理查德从家里落地窗光明正大的偷窥到D从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来去自如,他试着从‘盲目自信’和‘有恃无恐’里找出位于平衡点的正确答案,可她走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真的没给他留多少思考的余地。她消失了,只留下抛给理查德的那支足有千斤重的橄榄枝,把他折磨得喘不上气、喘息时全在忙于擦拭满头的汗水。再过个一两年理查德会明白她本身就是爱推搡人去用本能而非理性做出决定的强权人士和赌徒,比如现在即使他脑子里全是浆糊,她还是赌对了最终他会选择自己的这项重要决定。12月4日,他们乘坐同一架飞机从拉斯维加斯离开,看着窗外远去、缩小并最终消失不见的陆地,他心中关于答案的天平无可救药的为她朝‘有资本的自信’的方向倾斜。
2000年,五月,今天。他迟到了半小时后敲开D的办公室门,再进去前特别留意过她坐在门口的秘书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看出来,因此福祸未知。理查德开始羡慕起不用受提心吊胆之苦的其他人来,心想早之前他该先去医疗部找博尔开个假证明给自己圆谎才是,现在他手里空落落的,用行内话来说就是正值至暗之时。逃跑肯定是不可能的了,临阵逃脱不但会留下更大的笑柄,甚至会让他退休金都难保,理查德虽然自认为并不是特别追求上流高档的物质生活、更偏好平淡度日的人,但也不希望以后自己连被子都没得盖。他真的是在毫不夸张的说这件事,并相信有超过七成的外勤同僚会认同这个说法。
D——私下里他还是叫她达芙妮更多,虽然越级,不过没人知道就无所谓——坐在办公桌前抽烟,他一进去就马上关紧了身后的门,生怕让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丑闻。达芙妮的吞云吐雾弄得整间屋子里的能见度都下降了一半,他怀疑她至少抽了一整盒烟,现在理查德站在距离办公桌仅有几米的门口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他一时语塞,又不好意思做太明显的嫌弃动作,他有预感这间毒气室和自己或多或少还是有关系的,但走到达芙妮跟前的这几步里还是忍不住轻嗽了好几下。理查德好像看到她翻了个白眼,过了会儿又觉得不是好像。
“探员加西亚,向您报告。”站定后他还多余地多挺直了一些腰,达芙妮轻蔑的视线就像科幻电影里能穿透一切、毁天灭地的激光一样从他肚子扫到下巴,继而转到肩膀两侧。理查德因为这种像解剖台上的小白鼠一样的待遇,藏在桌下的小腿忍不住微微颤抖。
可能是看出了他的可怜相,达芙妮决定不再对理查德进行长篇大论的谴责,她缓缓地抽完了还剩一半的烟,让他站在有害气体里慢慢摧残着她私人司机本身很健康的肺。结束后还要指使他赶紧把窗户和空气净化器打开,语气极其义正言辞,好像这乱七八糟的一切都无她无关似的。理查德手忙脚乱的帮上司收拾这乱摊子,达芙妮便重新开始慢悠悠地翻起桌上堆得跟小山似的文件,他最后一步把窗帘整理好回到桌前时纸张的厚度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一。
“我为了听你的汇报,推了上午跟国防部长的见面,你最好给我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不然我就杀了你,或者把你扔到动物园去喂熊。”达芙妮握着一支很细的钢笔,外壳是墨绿色,她手腕快速动起来的时候笔会像一条线,在她手里消失、看不清也看不见模样。那真的是一支很特别的笔,达芙妮跟他透露过这是她的升职礼物,但没说是哪一次。理查德深吸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开口说:“监控最后一次拍到她是在艾奥瓦火车站附近一家汽车旅馆里,4月7号入住,8号退房。她一个人,没有带行李箱但是背了个大号双肩背,离开后朝北边走了,但是我们的线人还有监控设备都没再见过她。”他慢慢地在办公室内来回踱步,步子迈得很大,鞋底敲击地毯的闷哼和她钢笔摩擦纸张的声响几乎同步。
“她并不是自己发现,而是有人告诉了她发生了什么,对吗?”她语气轻松的追问,手上批阅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在6号街的餐厅订张桌子,今晚九点的,老位置。”达芙妮想起了什么,空着的左手突然去够手边的抽屉,在里面胡乱翻找找了一通后把一张镶着金边、看上去极为浮夸的明信片甩给他。“菜品按照上面写的点。”从始至终她的眼睛都没离开过桌上那堆‘厕纸’(这外号还是她自己起的),理查德忍不住对她肃然起敬。他在接过那张卡纸的时候指腹还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一些。
“根据信息技术部后台人员的反馈,她的网络记录是很寡淡的,但另一方面我们却又多次拍到她带着笔记本电脑出行。包括现在,在航班上也有目击线索称看到她花了大量时间使用电脑,并且可以确定她是在和其他人聊天。但是在我们的网络上没有任何痕迹,说明他们用了另一种途径并且已经隐藏很多年了。”他一板一眼的说着,同时把迷你的‘菜单’从头到尾扫过两遍,最后塞进胸前的口袋里。“恕我冒昧但,如果要追查这位年轻的女士我可以直接飞到美国把她带回来,这样的小事还不至于上升成外交问题。”
达芙妮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满,她微微挑了挑眉。没有直接指责理查德粗糙的发言,只是把他支到办公室的角落里,给他一张单人沙发、一个茶几、两只玻璃杯和半瓶威士忌就足够让她的司机老老实实呆在那儿等上她一整天。他看出来达芙妮对自己的敷衍也只能忍气吞声,从书架上随便抽了本书就缩进软垫里开始打发时间,理查德看的三心二意,磨磨蹭蹭读完20页最后达芙妮才抬起头继续跟他说:“如果只是想找她,从火灾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会行动并且把她管制住了,加西亚。你太急于求成,当心得不偿失。”她把手里的钢笔倒过来,用笔尾极富节奏感地敲击着实木的大桌面,听的人胆战心惊。“现在,我真的很怀疑自己的判断,让你参与进这件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她漂亮的紫色眼珠浅浅的看向他,理查德想起自己高中时代最后的假期,和几个同学像仓皇逃离的罪犯一样上了飞机,接着在开普敦度过了整个夏天。那儿黎明时分的天空就是这种漂亮的淡紫色,但比达芙妮要温柔多了。他脖子一梗,更叛逆尖酸的发言已经到了嗓子眼,但最后关头还是被吞回了胃里。“如果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出发,”他换了种方式说:“听说东南亚的几个站点最近人手告急。”达芙妮不屑的笑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
“得了,加西亚,什么时候你开始关心起别人了。不像你的风格啊!”她充满警告意味的(这种情况往往意味着达芙妮真的开始发怒了)瞥了他一眼,理查德已经张开的嘴立刻被定在了半空中。她停顿了大概半分钟,确认他不会再多嘴后才继续说:“所以今天你来找我做汇报就是为了告诉我,我安排你调查的目标对象被你追查了一个月不但没发现什么有用的情况甚至还跟丢了的?拜托,你还年轻的很,想退休也没必要这么努力。”
“如果我只是每天坐在办公室或者电脑前是查不出东西的!”他尖叫出这句话,最后的意志力用于控制自己没有跳起身来。“桑德拉·布莱克又不是‘好心’的莱特·佩尔艾斯。我都不指望她能专门跑到伦敦,可她连英格兰都不想待,直接跑出去了!”
“布鲁托那边呢?”她话头一转。
“什么——哦,我们可爱的澳大利亚佬。当然了,感谢他从来不处理‘账单’办事光明磊落的态度,现在整个调查组的人都知道他在为ASIS工作,只要我们收回保密令最迟到明天中午,圆塔每个人就都能知道这出丑闻。”他满脸痛苦的捏住额头,继续飞速补充道:“但是布鲁托并不是他们杀的。当然啦,他们成功收买了他好几年,截取的中小型情报量还是够回本的,怎么说也是舍不得‘丢掉’他的,最主要还是没理由。”
“听起来十分可信,但对于我们需要的最终结果而言还不够。”她把钢笔盖好,收进抽屉,理查德知道这是她即将出发的意思,他下意识的去帮达芙妮拿了挂在门口的大衣,尽管他还在生她的气。不过他们都选择了非常专业的对这些尴尬的小事避而不谈,正式上任后她几乎每天梳的都是盘发,理查德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散发的样子了,背上的老疤从后脖颈上冒出些头来,她一拢合大衣就盖住了。“你现在做的还远远不够,加西亚,我开始有些失望了。”她背对着她说话,他还在给她抚平外套上的褶皱和尘土,没有比这更伤人心的了,理查德想。达芙妮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他感到愈发痛苦。
“是的,我很抱歉。”他低下头,选择了希望能令她满意的致歉,但她没有被满足。“明天或者后天,你和布雷夫一起去美国,让我看看在你‘跑得动’以后能查出什么东西来。”达芙妮说着,在脖子上同样搭好薄款的围巾,把最后一点碎发也压在了下面。
他沉默的目送她离开了办公室,过了很久,外面的天都黑了,他才离开D的办公室。他如行尸走肉般地穿过圆塔复杂盘旋的楼梯间,走出大门时路灯已经完全亮起来了。他不知道D今晚到底要和谁见面、吃饭,有一瞬间理查德想假装路过6号的餐厅偷偷看看,只是最后还是抵抗不住自讨没趣的寂寞。他点了一支烟,全程徒步走回了家。
图奥是他这几个月来认识的人里最热情好客的而且没有之一,家里的资产足有三条渔船。不是独木舟那样的凑合货,而是货真价实的铁家伙,他说是从印度人手里买来的,但瓦伦汀只会抿着嘴里的利口酒把一句‘不再多问’也吞进肚子里,毕竟同时躺在他胃里的一多半海鲜也都源于图奥船上的渔网,瓦伦汀对毫无意义的恩将仇报早在十年前就没了兴趣。谁也想不到那个长手长脚、皮肤黝黑的小伙子生命的最后会送葬在他引以为傲的捕捞业上,官方给出的说法是‘一群倒霉的海草跟希腊神话里的塞壬似的紧紧抓住了他的腿’但不可能有人相信,莫里斯(在酒吧总是莫名偏爱他的调酒师,艾米的上司,瓦伦汀对他总是感激不尽的)实在受不了葬礼那个哭丧的氛围偷偷拉他溜出来,俩人躲在公共厕所后面抽烟,他一边悲伤地晃着干净圆润的光头一边说:“他妈的,连我的狗都不信这种狗屁死法。”
莫里斯养了一条大金毛用来给酒吧看门,它当时也在场,很可怜的被迫呼吸着两人吐出的二手烟毒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大型犬只是闻声抬起头晃了晃脑袋,莫里斯很满意的拍了拍他老伙计手感极佳的背部。瓦伦汀实在分不清他俩到底谁更像狗一些。他默默地抽完了最后那一小节烟屁股,因为过于贪婪火星差点烫到手,模样十分愚蠢,但莫里斯笑了笑只是假装没看见。连瓦伦汀自己都觉得他的友好未免太过庞大,就算这几个月来他确实给这间酒吧带来了不少业绩,莫里斯也没必要对他这么好,毕竟瓦伦汀还匡走了本店唯一的服务生,马来人没有把他的头拧下来当鱼饵就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说到底,这些也都是他的臆想而已。晚些时候他在距离总是擤鼻涕的人群有些距离的地方等艾米,等她和图奥的女友还有妈妈结束长长的攀谈和拥抱,她们根本舍不得松手,像连体婴一样黏在一起。瓦伦汀早注意到她今天穿的非常简单,纯白色的体恤衫配黑色的七分裤,脚上蹬了一双夹脚的拖鞋,或许因为有这个对比他才觉得自己在里面呆不下去。他事先找几个平时比较熟络的人问过自己穿什么才能不显得那么像异乡人,可他们只会说‘随意就好,反正图奥不在乎’这种没任何意义的鬼话,惹得他恼火又没法直说。让瓦伦汀只能在当天牺牲些时间,先在场地外偷看了很久已抵达的人群后又赶紧跑回旅馆去换衣服,可惜最后这件有条纹花卉的开领衬衫还是跟别人显得格格不入。瓦伦汀紧眯着眼睛阻止汗水滴进来,视野模糊间他终于看到艾米和对方松开了那个长到令人窒息的拥抱,黑色的影子和白色的影子分开了一段距离,中间是浅棕色的,是沙滩。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在她向自己走来前。
“你一定等烦了。”她突然开始在手提包里翻起来,他很礼貌的等她找完才接着说话。艾米翻出个很小的水壶,并迫不及待地对着瓶口喝了起来。“原谅我,但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里面简直就像个蒸笼……天啊,我的后背一定湿透了。”
他心领神会,用手背蹭了一下她衣服后面只感觉到些微的潮湿,于是摇摇头打消了她的顾虑。“并不是什么大事,”瓦伦汀说,这是实话。艾米冲他礼貌且生疏的笑了一下,一瞬间他几乎要挫败到认命了。接下来他们脱了鞋沿着海岸线走,冲上沙滩的海浪扫过两人的脚面、粘稠的砂砾挤进脚趾缝隙间,痒得他们都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但谁也没有不高兴。他们一直走到了公路边上,黑色的沥青吸收了太多太阳的热,变得跟烧烤用的铁架一样恼人,他本来还想再多体验一会儿原始的步行感,但走了两步就逃也似的跳下了公路。瓦伦汀坐在旁边冰冷的黄土地上抱着脚、穿上了鞋,艾米在旁边微笑地看着,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抬起头时他以为自己要跟这个夏天永远融为一体。一直结束在她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个吻里。
他们有家两个人都很喜欢的餐厅,美中不足的是几乎在岛的另一头,在交通条件并不发达的前提下,抵达目的地就成了件困难的事。他们是在送别老朋友图奥后临时决定徒步走到那家店去吃饭的,因为天气太热、两个人都不是很饿,而且今天已经很艰难,于是便没人介意它过得更漫长一些。另一方面,瓦伦汀没有说过的是其实比起菜色他喜欢这家的装潢,经典的金和墨绿色的搭配总百看不厌,餐厅旁边还有个迷你的报刊亭,他曾在那儿买过一本很‘有料’的杂志,现在回忆起来仍让他觉得感激不尽。
终于坐下开始吃饭时艾米才发现整间店里包括他们在内只有两三桌客人,诺大的室内顿时变得寂寞异常。等待上菜的时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瓦伦汀说这话,可以看出对方略微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全世界性的漫不经心,是因为夏天的原因吗?艾米想,他们躲在看似无坚不摧的玻璃后,好像和外面无孔不入的阳光身处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接着,她的后背冒起一层冷汗,手脚也变得冰凉,她不敢再想了,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沉默的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这间高房梁的屋子里整个中午都只有餐具互相敲击的声音响起。
等待甜品的空档里她起身去了趟洗手间,一来是他们干坐在那里无话可说的样子确实有些无聊,二是尽管室内冷风很充足,但艾米还是觉得汗水把她的头发渗透了,现在他们一缕一缕的黏在她后脖子上的感觉实在算不上好——总之这是她离席的全部理由,还有关于她为什么对着镜子浪费了这么长时间的全部解释,单纯且真挚。整理自己的最后一步,艾米补了下嘴上颜色很淡的唇彩,她原本没有化妆的习惯,纯粹是为了取悦他。朋友们要是知道了一定会用力尖叫起来的,但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的这种‘献身’其实更类似于‘补偿’。艾米去过很多次他在旅馆的房间,知道他本身在四月中旬就该退房,25号时已经抵达维也纳了才对,但瓦伦汀没有走而是选择了留下来,只因为她需要他。
艾米的唇彩是橘红色的,跟自己绿色的眼睛并不相称,但她喜欢这个颜色,淡淡地涂上一层后像饱满的橘子,那是她最喜欢的水果。于是临走前她又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多看了好几眼,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恋恋不舍了,直到后面有人来她才因为感觉不好意思而离开了。一离开那封闭隐私的空间就马上又被不安所动摇,她几乎是小跑着回到座位上——刚刚她是什么时候进的洗手间了?在里面究竟待了多久?——她完全不记得了,只希望自己回去的时候瓦伦汀还在。事实上无需她担心的,他确实仍坐在颜色绿到发黑的桌布边,桌上摆着上了很久的餐后甜点:她点的冰淇淋。此时已经融化得有些比萨斜塔的雏形。
“我还担心你迷路了。”他挑起一边眉毛,用玩笑的语气说着。手里还握着一把叉子,姿势像是要杀人一样的古怪,注意到她的视线瓦伦汀解释说:“如果你再不回来,我正打算替你吃了这盘东西。”不过他更习惯喝餐后酒,这是艾米所熟知的。
“用叉子吗?或许我也应该试试。”她应和道,同时不受任何干扰地拿起了餐桌上尺寸略大的银勺,准备结束这顿过晚的午餐,瓦伦汀并不在意的抿嘴笑了。她注意到他的肩膀总在不自觉地颤抖,是难以忍受冷气的表现,艾米的心中再浮起一层愧疚,要不是为了最后的形象她觉得自己可以把餐盘直接吞下去。唯一弄不明白的是瓦伦汀手里那只叉子,他简直就像溺水者抓住岸上人抛来的绳子那样紧握着它、死不松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艾米还是想了很久他们是不是最终得把这件餐具买下来,但在离席时他一瞬间对这个冰凉的物件失去了全部兴趣,随手把它扔回了桌子上,发出令人心寒的‘咚!’的一声。她都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结账时瓦伦汀只顾着看窗外的报亭,有个梳着麻花辫的女学生躲在遮阳棚里看书。
“去海边?或者你那里,还是我那里?”出门后他热情的咨询艾米的意见,三个选项她都分别在不同的日子里选过,但不知怎的,她今天哪儿都不想去,对什么都兴致缺缺。“达蕾斯和我约好下午稍晚的时候——她是图奥的女朋友——我们去游泳然后一起吃晚饭。”艾米撒了个无伤大雅的谎,措辞不会被任何人怀疑,他自然也是了然的笑笑,两人礼貌的交换了一个吻后,瓦伦汀走另一条路离开了。艾米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且模糊、最后终于看不见了,而奇怪的不安以相反的姿态在她心里愈发清晰的胀大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她觉得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瓦伦汀·罗德。
他迫切的需要一个喘息的时间,于是没有选择坐电梯,而是走了楼梯、奔跑上四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是瓦伦汀犯的第一个错误。从门下的缝隙里能看到灿烂的光,他没做怀疑,因为今天天气确实好过了头,而他也不记得自己出门前到底有没有拉开窗帘了(实际上是没有),于是更果断的犯下了第二个错误。第三个错误是瓦伦汀在进屋后看都没看就径直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他忙于把几乎全是汗的额头贴在木头上,对那一丁点凉意如饥似渴,在不知挣扎了多久后才重新抬头、转身,走回更深处的室内。
之前所做的三个致命的错误交叠出的后果静静地坐在他床榻的边缘上,用一双熟悉的眼睛看着他。瓦伦汀匆忙的脚步戛然而止,他站在门口,像个被父母发现了自己藏在床下的色情杂志的青少年一样窘迫与尴尬。坐在他床上的入侵者反而一脸自然的看着他,但实际上,假如此刻瓦伦汀鼓起勇气和对方直视,会从那灰调的虹膜里读出更多复杂斑斓的情绪。而事实是他只知道无意义的僵持持续了很久,最后她决定做主动的一方,走到了他前面。她的身体已经贴在了他的衣服上,源于两处的呼吸交错在了一起,比外面要热得多。
“你走错房间了。”他伸长胳膊,把手里的钥匙扔到旁边的书桌上,再抬起头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我不会问你怎么进来的,但现在,我得请你出去。”他们两个人身高差了十多厘米,瓦伦汀必须低着头看她,他后脖子痛得几乎无法复原。
“在餐厅你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在害怕什么?”她又上前一些,现在他们是真的完全贴在一起了。但换个角度说,两个人的皮肤又没有任何的接触,他们像被挤在电梯间、地铁或者杂物室里的陌生人,周围环绕着极其疏远的亲密,这种热度让瓦伦汀的胃翻江倒海,先是紧缩、接着抽搐,最终涌上一股火烧火燎的痛觉,一直烧到他嗓子的部分。“我知道你现在非常紧张……是的,我还记得,姐姐第一天把你带回家、你看到我的时候就是这样。手足无措的紧绷在那里,像上满了弦的发条小人,你当时连话都不说了,任凭姐姐单方面讽刺、攻击着……这对于过分偏爱互相伤害的你们两个来说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
他生硬地吞下口口水,喉结像很久没上机油的关节一样古怪的滚动着。“如果你再不走,我就必须得打电话给旅馆的服务生,让他们把你请走了。”她无声的笑了一下,眼睛依旧直直的追着他,他赶忙补充说:“听着小姐……我想我已经在餐厅给你解释清楚了。我不是你错认为的那个人、也从来没听说过那个人、所以不可能帮你找到你想找的那个人,我很抱歉让你觉得失望了,但是事实就是如此,我没法说更多的东西。”
“你知道我是怎么进到你房间来的吗?”突如其来的问题让瓦伦汀愣了一下。“如果你现在打电话给服务生会发现他们熟悉我比熟悉你还多。”他的呼吸一瞬间拧住了,这种距离、这样的破绽是没法掩饰的,她在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后继续说:“因为我跟他们说,我是你叫来的应召女郎。所以他们很大方的放我进来了,很惊人对不对?”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调侃的事,您现在必须——”
“如果,你坚持。罗德,如果你坚持自己和坎瑞拉·米勒不是一个人,”她那双一直紧盯着他,就像警察追着犯人跑似的眼睛亮起与午夜故事中闹鬼的墓地里相同白色鬼火——那只是粒刺眼的点光,却比所有审判都更会刺痛人心——然后,她几乎是靠在瓦伦汀·罗德身上的,她脱掉了身上唯一一件单裙。她说:“如果你不是他就吻我吧。只要一个吻,一切都会结束。”
他听到外面有雷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暴风雨对于夏季来说合乎情理,对于他们来说,过于浮夸。他希望是错觉,几乎是在虔诚的祈祷了,在心里说的,求求你。雨季不要来。
他抓住她赤裸的肩膀,用粗糙的指肚在娇嫩的皮肤上剐蹭,激起些微不足道的疼痛。“或者我还可以打电话给服务生,说我根本不认识这位小姐,不论因为什么原因,她都应该被请出我的私人房间。”一边说着,他用恰到好处又不容拒绝的力道推搡着她往屋子更深处走,而她呢,即使是看不见路的在被迫倒退也依旧申请从容。灰蓝色的眼睛变成了章鱼的吸盘,紧敷在虹膜的表层,不放过任何他脆弱的流露,他紧张到几乎想吐了……
“打给他们。”她尖叫道,“凯拉,打给他们!”他略微粗暴地把她推到床上,接着转身离开,走进了隔壁的厨房。再出来时瓦伦汀看到她蜷缩在双人床的中间,被阳光铺满了全身,看起来简直要比新生的婴儿还要圣洁,她深深地把脸埋进手掌里。他前进的脚步中途停了一两秒,但知道她没有哭,于是又快速地接近了。瓦伦汀在她身边坐下,抓住她的手腕硬塞给她一杯水。“不,我不喝。我不需要。”她的声音听起来和呻吟无异。
“艾普利。”他卑鄙的呼唤着她唯一无法拒绝她的东西。“我保证,等到明天,我会跟你解释清所有的事情。”他紧握住她颤抖到几乎握不住水杯的手,慢慢将其送到她的唇边。他刻意忽视了她眼角的泪水,否则永远都做不到这件事。他说:“听我说,亲爱的……我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但现在、此时此刻,你必须相信我。你唯有相信我才能换到你想要的东西,好吗?我不会问你从哪儿来的、怎么来的,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我的小艾普利,我不会评价你做的任何事,因为我爱你。”
她流露出一瞬间的松懈,接着尽管仍有许多忧郁,但还是顺从地喝下了那杯水,镇定剂的效果会发挥的很快。他必须赶在她入睡前说完所有的告白,瓦伦汀·罗德必须继续下去。他重复的告诉她:“就当是为了我……请相信我。我是如此的需要你……我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
看着他的眼睛开始缓慢的开合,如此沉重,仿佛每次都用尽了全力。
“……你可以叼着一根稻草就觉得很快乐、躺在草地上看云浪费一天也无所谓。艾普利,你还记得吗?我擅自带你去野餐的那一天,很晚了两个人才浑身脏兮兮的回了家,当时我们多么的快乐,即使斯伯林非常生气也是笑着的……你们潘恩们,还有另一个的我。”
她已经彻底睡着了。他甚至不知道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瓦伦汀拿起挂在床尾上的毯子把她裹紧,就像窗外乌云的阴影也把他牢牢抓在手里。昏暗的房间里、现在只剩沉默,曾经温情的告白戛然而止……随后,暴风雨如期而至。
END
A rush for quick resul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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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知道,在东部有一个码头,名叫尼希尔港,或许并非众所周知、但尼希尔(nihil)在拉丁语里确实是虚无的意思,真实意味着‘什么都没有’的一种状态。而后它又自德国人的口中延伸出了著名的虚无主义(Nihilismus),使这个词汇更加空荡、寂寞,毫无意义。很多人、即使是住在港口附近的人都很少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也是因为此地正如其名,是不存在和不可能存在的地方的共识早早深入人心,而要解释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引入另一个常识性的科普——什么是港口?维基百科里的官方解释说它是水陆交通交汇的枢纽地带,这就意味着一个港口、或多或少的应该满足的最基本的一个要求是临水。上至海口江河、下到人工水库,哪怕是贴着装满水的、从超市货架上买来的充气型家用游泳池也好,总之港口是离不开水的。而叛逆的尼希尔港偏偏坚信自己要做独一无二的特例,建在了郊外最东侧的荒地上,夏天最热的时候你站在它二层的办公室阳台上眺望,完全可以假装自己正身处残忍的撒哈拉大沙漠中央。
理查德和布雷夫的秘密基地就建在这个荒无人烟的虚无之地,游离在高科技摄像头、定位追踪,甚至是自动贩卖机以外。每次他们来这儿碰面或者是自己‘办公’都只驾车到最近的火车站,剩下的路程全靠骑自行车解决,如此浩大的工程量已经让他们报废了至少四五辆忠心耿耿的铁家伙,布雷夫经常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怨路程太远骑到基地他身上都出了一身臭汗,而理查德只会因为被累了个半死仰躺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自六十年代就开始报废的陆地码头经历了无数风雨飘摇后只留下一栋摇摇欲坠的简易办公楼,二楼可以眺望到荒漠景观的办公室只能承受一人的重量,所以他们几乎不往上走。理查德加固了一楼和地下室,为了避免坍塌事故还重新做了条由下至上的紧急出口,期间布雷夫一点忙也没帮,但他确实顺利的从圆塔里偷了个小军火库来给他们私用,至今理查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看上去就跟从自己家的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那样简单。
五月初头,季节随着温度的改变缓缓没入夏天,只要不下雨也没有积云,世界就跟在路边游荡的烤肠小贩车一样温度只增不减,灼得人心焦。下车时理查德已经顾不得什么颜面,把可怜的自行车往路边一扔(这样报废品便又增加了一位)就大步朝门口走去,过量的汗水从额头和鬓角溢出后朝下滴,用肩膀撞开木门时他就眼前发白白,一个踉跄恨不得就要倒地晕过去,幸亏闭着眼也能摸到自己的单人沙发在哪儿,他才最终跌在柔软的棉花里而非破旧的木地板上。同事用最后的良心把一瓶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矿泉水贴在他脸上,理查德闷哼一声,决定收回之前自己指责布雷夫过度装饰这里的话。
缓了大概五六分钟,他重新调整好状态、站起了身。布雷夫·怀特在耳朵上别了一支签字笔,惬意的把腿架在办公桌,边吹着高速运转的风扇一边欣赏着窗外自然美景。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身上穿了一件蓝白格的短袖衬衫,领口肆无忌惮的敞开着,隐约露出肩膀上一个清晰的牙印。但这次理查德没有为对方肆无忌惮的私生活大惊小怪,全因为布雷夫手里正捏着一张桑德拉·布莱克的影印照片,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从她大学的学籍档案上扣下来的。
他咂了一下舌。“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我确实不是。”布雷夫马上的回答,他的眼睛仍看着窗外,轻松的说:“我只是好奇心过重。你不能指责我这点,非要论对错的话这毛病还是我跟你学的呢——上周末的乡间旅行怎么样,你很享受吗?”接着他表情怨念的看向理查德,愤然指责对方对自己这个相处了这么多年还没背叛甚至是杀了他的老同事的不信任。这回轮到理查德本人有暴跳如雷的趋势了。
“什么——你跟踪我?!看在老天的份上布雷夫,你要上班、要监视那该死的美国佬、要收集陈年烂谷子的琐碎破事还要谈恋爱、约会、或许未来还要结婚、策划婚礼、完善自己的假背景、跟人事部和档案部报备、和D扯皮,或者你还要杀了那个美国人然后让D跟大楼的人交涉以免上升至外交问题,你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怎么还能有闲心管我在干什么?!”心中压抑已久的火山喷涌着爆发,一副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可惜布雷夫只会习以为常的看着他,眼神中更是掺了过多的怜悯、听他结结巴巴的吼完。
“感觉好点了没?”他站起身,把桌上的照片塞进对方的胸前口袋里,还颇为关心地拍了拍理查德胸口,看到那张憋得通红的脸逐渐褪色,恢复平静,他才又放心走开,坐回到桌子上,“不是我说,你最近压力也太大了吧。放轻松点,加西亚,我只是拜托了在附近玩捉迷藏的男孩儿们让他们看到有别人去那边就告诉我而已。”他从抽屉里摸出一个显然是刚拆开的信封,把里面的卡片给理查德看。“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毕竟你也不能保证那些孩子会信守诺言……他们总是很多忘且私下多疑的。”
“好吧,”理查德做出双手投降的姿势,决定坦白。“我确实背着你在调查桑德拉·布莱克这个人,但如果你也做了些功课就会知道目前为止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一个失踪了将近两个月的大学生。”他抬手看了看表,把手指放在嘴上示意理查德先嘘声:“我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我有点事要处理,你可以先干你的活。”
话音刚落,他们桌上的电话就迫不及待的响了起来,布雷夫在第二声结束时拿起了话筒。“《每日邮报》的亨利,请讲。”理查德用唇语抓狂的骂着‘什么鬼’之类的话,朝他翻着白眼边走到门口,拿起另一个听筒贴到耳边。贝里尔·格雷颇有特色的口音穿过理查德的大脑,两个人几星期前刚刚还面对面的聊过天呢,若是他把人家忘了才是真的不礼貌。
“亨利先生?您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像啊。”她毫不犹豫的提出了质疑。理查德握住听筒悄声告诉布雷夫这个假名他已经用过了,没想到对方只是摆摆手还嫌弃他忧虑过度。他发誓如果布雷夫以后再用这个态度跟他说话如果有一天他中枪倒地流血不止,自己也不会管对方死活如何。
“可能是我的感冒好了,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布雷夫似乎并不打算伪装。他说着蹩脚的谎话,听上去更像是一种挑衅。电话对面的贝里尔沉默了,理查德摸不到头脑——难道她不是他能联系到菲洛帕托尔的唯一渠道吗?现在看来对方挂掉电话与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概率比较大。他无声说着‘如果你搞砸了我可不负责再跑一趟帮你们修复感情’的抗议,布雷夫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对着听筒继续说:“如何,格雷女士。您考虑的怎么样?”
她报了一个数字。“其他的事我都不关心,只要你能支付得起我要的。”布雷夫握着听筒做出一个夸张的‘哇哦’的口型,他回复了对方另一个数字,有点天差地别,“虽然听上去差很多,但更符合公平交易的原则——当然,把前男友弄得心烦意乱算我们的附赠服务。”
“那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之前、哦,感冒时候的亨利先生是说过会提供‘满意的价格’,我还不知道这种病对记忆里的影响这么严重。”理查德吐了吐舌头,没去看布雷夫。他把话筒夹在耳朵旁开始大口的喝水,这天气真是见鬼的热,再这样他要申请去北极工作。
“今天早上的报纸您看了吗?”布雷夫突然没头没尾的问到,让理查德和电话对面的贝里尔都愣住了,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都被打散成了过量的疑惑。“您花几分钟看一下大概会理解我的意思……我相信这样显然对您的好处更大,毕竟我如何也与您无关……”
布雷夫放软了语气,然后沉默了。现在听筒两端的三个没有一个人出声,直到过了仿佛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理查德才勉强从贝里尔那边听到些纸张翻动的声响。那几乎是轻不可闻的、迫使他自己也好奇的要命,从早上到现在他连饭都没吃只顾着往秘密办公室赶,自然是没有时间做读报这么悠闲的事,一会儿他一定要找布雷夫问个明白,反正自己在做什么也几乎是没跟对方隐瞒的了。最终在他意料之外、大概是布雷夫意料之中的,贝里尔深吸一口气——她同意了。“我可以帮你预约见面的时间,但不是我安排。我只会告诉你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见他,就这么一次。”
“这就够了,相信我们也达成了共识?”布雷夫满意的哼了哼,拿起旁边的便签本,在上面写下些理应是账号的数字。“好的…好的,我完全明白这次通话的意义,谢谢您的来电。很高兴认识您……就算您不特意要求我们也会把‘附赠服务’做到完美的。”
通话结束,他炫耀似的朝理查德挥了挥手里的纸片。“完全符合财务部最新发布的支出范围,这才是真正的双赢局面。要是真按照她提出的那个价格走,我还不如直接跑到华盛顿把议员从他家公寓里揪出来呢。”布雷夫有些夸张的抱怨道,重新翘脚坐回到他自己的椅子上。
“哇哦,早知道你和格雷女士聊得这么来我就不去了。”理查德挂上同线路的电话,走到布雷夫对面(它另一个名字是‘理查德·加西亚的办公桌’)坐下。“或许你该给我揭秘一下你是用什么样的话术说服那位女士接受我们‘扣扣索索’的赏金的?”
“我只能说彼此彼此。早知道你那么擅长管理时间,早上还在给D开车送她在伦敦城里东奔西走,下午两点就坐在火灾现场调查线索,我也不浪费自己宝贵的周末帮你跑腿儿拍照了。”
“听我说——老天,我真是服了。布雷夫,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避嫌……”
“不懂,我要是懂当初就不来圆塔上班了。理查德,我18岁那年才知道也只是知道前前前任的局长是我奶奶,光这么说听上去是不是也不算太晚?但对我现在的处境也没影响吧?还是D跟你讲过她遗嘱里专门写了条打算把下一任老大的使命接替到我身上?要我说还是放过我吧,她前年还是去年死的时候我连参加葬礼的通知都没收到——005都收到了!”布雷夫说的同时手上的动作也没停,理查德真的好奇他到底为什么有这么肢体语言,他只隐约知道对方左手上似乎带了什么东西,偶尔和阳光重叠时会闪一下他的眼睛。
“那你就当我自作多情吧,总之这件事绝对不行。你再往里面多走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他用自认为最认真的语气警告了对方,放在平时布雷夫肯定见好就收,但这次他只是抿抿嘴轻笑了一下,把快要被理查德遗忘的那份报纸推到了他面前。
“如果你嫌对你的任务走得太靠里,那这个怎么解释——加西亚,两周前你去见了贝里尔·格雷,不论你知不知道她都和莱特·佩尔艾斯的妹妹在同所学校工作甚至是生活。两个礼拜后的今天早上弗朗西·佩尔艾斯的死讯就被等登在报纸的第二版上,你叫我怎么和内勤交差,又叫我怎么觉得你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布雷夫把理查德好奇已久的资料推到理查德脸前,在他头上手忙脚乱的翻阅时补了当天最后一句询问。“目前警方推测,这桩谋杀案的最大嫌疑人——艾普利·潘恩,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从来没有。”理查德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已经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了。
桑德拉觉得她什么都能容忍,唯有一个秘密是她无论如何也保守不住的,她没法容忍任何人把爱思特·瑞德说成是她素未谋面的网友,但凡受到一点质疑都会把两人自8岁时的见面到13岁前的分别与之所有细节完整叙述、毫无保留,这也是为什么对方特意嘱咐桑德拉在路上的时候尽量别和任何人说话,算是一种针对她本人的极端保密措施。
“没关系,至少我会夸你记忆力绝佳,并且一片深情。”虽然听不到她心里的种种抱怨,瑞德的话语仍通过二进制的算法和闪着绿色光点的小字母跳跃在屏幕上,刻意的去逗她开心。桑德拉很给面子的挤出一个略微扭曲的微笑,不能怪她敷衍,不论换谁被关在剧烈摇晃的绿皮火车里还整整两天都睡不好觉都会这样憔悴。桑德拉现在连抬起手动动指头回复对方的力气都没有,她现在只想赶紧下车找个靠谱点的汽车旅馆然后锁紧门狠狠睡个昏天黑地。
还好瑞德一向体贴且过分懂得揣测人心,直接给疲惫不堪的桑德拉发了个地址,让她再坚持下到旅馆再睡。如果对方都这样说,除非桑德拉自己下一秒两眼一黑直接晕过去,否则确实没有了逃避的理由,只能如坐针毡的熬过了火车剩余的行程时间,中途瑞德也没有再跟她搭话去搅乱她脆弱的意志力。桑德拉觉得自己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爱思特总能在艰难的抉择关头做出恰到好处(更多人喜欢将其称之为‘正确’的东西)的决定,就算她真的张口探索其中的因果原由,得到的也不过是戏弄成分更多的指责。爱思特认为桑德拉的心思犹如白纸、把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是致命的缺点。本人拼死的拒绝承认。
4月出头些许的十号,她抵达了艾奥瓦,计划是稍作休息后继续一路北上,地图上的下一站是威斯康星州。瑞德没有告诉她还要走多远才能停下,也没说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去见她,可桑德拉就是追随着她规划的路线前进。轻松的说是信任、重说些是盲目。在终于倒进旅馆房间还算柔软的床褥后她才终于抓住机会深深地叹一口气,电脑屏幕上的聊天室已经断开连接,现在她彻彻底底是位异国他乡的流浪者了。桑德拉把低吼和呻吟的冲击全毫无道德的甩给身下软绵绵且隔音效果绝佳的羽绒被,感觉身体里源于灵魂的痛苦得到了些释放才翻个身,重新把新鲜的空气归还给自己的肺。在生气的时候她总会做出莫名其妙的自虐行为,原因无人得知,连祖母都只能叹气,由于人生不能再向前追溯悲剧的源头,于是观众和演员都只能选择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她从床上爬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弄得自己眼前冒白光到站不稳脚,扶着旁边的大衣柜又歇了半天才缓过来。桑德拉痛恨现在虚弱的自己,比对真相尚且一无所知还深恶痛绝,她总认为行动要比想法重要。
在狭小到连转身都艰难的浴室里她洗了个澡,清理掉身上的灰尘,傍晚简单换身衣服出门买了些吃的回来。她依旧偏执的用戴口罩的方式遮住自己左脸上的疤,尽管桑德拉的头发是多且蓬松的卷发、本就起到了很好的掩饰作用,可她就是不能放心。排队时活跃的思维细胞在脑子里左顾右盼、自说自话,左脑跟右脑互相打架,一个说过度的遮遮掩掩只会起到反作用引人注目,另一个直接破口大骂问不然怎样让全世界的人都来看她破相吗?当然用词不管多么尖酸刻薄,它们都知道问题和自卑与容貌无关……轮到她结账时空荡已久的胃凄惨的叫了一声,桑德拉极力想躲开收银员好奇的目光,压在湿发下的耳朵热得可以当烘干机。
回到房间她把门再三检查后锁好,装满食品的塑料袋也毫不客气的扔到床上,接着抓狂地揪着发根一边来回踱步。折腾了有段时间才渐渐平息下来,只能说爱思特还是太了解她了,如果没有对方在桑德拉身边做指引、她可能在从乡下老家回学校的路上就崩溃跳车了。愤怒的情绪回归令人窒息的绝望,然后随着月亮的升起重归于平静,晚餐她吃了两碗泡面,租了一卷讲公路旅行录像带。桑德拉麻木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边对着电视屏幕里公路两侧的秋季景色感到忧郁,金色的阳光宛若巨大的绞肉机,把主人公身后已经走过的路吞了下去,然后勉为其难吐出铺天盖地的黑色麦秆做赠品。桑德拉一直希望哪怕一次他可以回头、看看自己背后世界末日的景色,但坐在自制的电动轮椅上并把它作为交通工具、试图就此穿越两州的男人没有回头。他一次都没有回头,她就厌倦了。
晚上终于轮到能睡个好觉时,她又一反常态的开始做梦,唤醒记忆深处每个砖块瓦缝都被铭记于心的维也纳金色大厅,把它当成是世界牡蛎中的珍珠,以不容反驳却也温柔的力道挖出来、放进纯金制成的盘子里,并最终摆在桑德拉·布莱克的面前——她们第一次就是这样见面的。托了祖母的老朋友的福,她坐在台下最靠前的好位置,没见过世面的对大厅中奢华精美的装饰品惊讶到合不拢嘴、朝台上令人赞叹不已的歌者们报以艳羡与尊敬的目光。单纯且无畏,而爱思特是那天所有人中在她眼里最像天使的那个。她是最好的那个。桑德拉甚至到现在都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爱思特·瑞德唱的是奥菲利亚的第四幕,露水湖畔。
小时候的桑德拉比同龄人要瘦小许多、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和身高差不多的爱思特并排站永远是看着更弱不禁风的那个,但又和遭受家庭虐待之类的不幸没有半毛钱关系,单纯是因为她挑食。祖母为这件事不论是训斥还是惩罚都用了很多种,但到头来也没什么效果,用对方的话说桑德拉完美遗传了她从出生起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倔脾气,偏爱不撞南墙不回头、别人说什么都不行。但也不至于自己憋死自己,只要别人别管,放她自己一个人早晚能想开的。相比之下爱思特就像备受宠爱的金丝雀还是未被关进笼子里的那版,桑德拉一直坚持认定在油画印花最流行的年代她的衣柜里必有一条德拉克罗瓦的经典款式、俗称《自由引导人民》,当然没有她也不会感到沮丧或生气,就跟爱思特一直以来对她的那样。她们从来不争吵,不论是儿时还是青春期,即使矛盾已经尖锐到刺破幕布,最后一刻前爱思特永远只会抓住她的手说‘好的,好了,我知道了’然后吻进掌心里。接下里桑德拉就会被潮水般的愧疚所侵蚀,再也没法被地狱的烈火勾引分毫。
爱思特,她的瑞德。自从她搬去美国后两个人有多少年没见面了?她们只能通过古怪的聊天室对话,不能传送图片也不能留下历史,桑德拉什么都没问只是默默的听了她的话……她乡下的老家被莫名其妙的付之一炬,明显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桑德拉也什么都没问(或者说她问了,可从始至终没有纠结过真正的答案为何物)就直接上了飞往美利坚合众国的飞机,甚至到现在在外流浪了快一个月她连瑞德的脸都没见到却仍不急不慢,听对方的只言片语按部就班的东奔西走。桑德拉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但祖母死后她确实脑子不太好使,变得奇奇怪怪。她回想起老人的葬礼,出现在大教堂四角神色匆匆的人,还有因为迟到从后门溜进来、额头上的血和雨水一起顺着面颊往下滴落,那时她说什么了吗?即便在梦中,桑德拉也仅仅是感受到片刻恍惚,牧师递给她的书卷仍在坚定不移的掌中颤抖,假设费斯的鬼魂还能说话一定会真挚的夸奖她:是的,对的。就是这样。桑德拉,什么都不要说。别让他们知道你知道,沉默是金。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把她从梦里吵醒。她猛地坐起身又左顾右盼了半天才发现是电视忘了关,电影的进度遥遥过半,但没有发生人们习惯想象的血腥事件。一个女人撞死了穿越公路的鹿,抓狂的对主人公大吼大叫。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桑德拉翻身下床关上电视,把录像带取了出来。然后重新回到床上,但接下来从黎明到清晨她再没有合上眼过。如果电影继续看下去,太阳升起时只在演员身上活过一次的男人肯定抵达目的地了,桑德拉没法接受的就是这个。她会嫉妒。
在公园散步时,纽约客告诉罗德里克最近有一个需要出差的工作,问他愿不愿意去。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就拒绝了。
“我还以为你在英国已经呆烦了,巴不得要出去一下呢。”他有些惊讶,眼角的皱纹折成波浪式的痕迹,不过与同龄人相比他的容貌仍旧可以称得上是年轻的。罗德里克认识一些跟纽约客同龄的人,知道部分这个年龄段的人最大的渴求。
“我有安排了,下周西尔维娅叫我回一趟纽约。”他眨巴一下眼睛,看到白色的鸽子从广场上集体起飞,发出‘咕咕’的恼人叫声,纽约客理解似的微笑着。好像他脸上只有这么一种表情一样,罗德里克偶尔也会无聊的好奇人如果一直在笑的话脸不会抽筋吗?还是说纽约客是个特例?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他也对军方在实验室解剖外星人的谣言熟记于心,如今便也难免将其作为素材进行联想。但如果纽约客真的是外星人,他觉得西尔维娅反而舍不得杀他,她只是厌世,对世界之外的玩意都很友善。
当然纽约客是不会知道罗德里克自己想了什么的,他依旧沿着自己那套话题跟对方闲聊说:“或许在纽约我们还能再见一次面,我也正考虑回去呢。”他说的就跟‘闲的没事儿趁午休去写字楼隔壁的商超逛逛’一样轻松简单,要罗德里克说,对方最好还是别这么干。“明天或后天的航班,如果你改变主意了直接来机场找我也可以。”纽约客最后又补上一句拉拢,但只要看清罗德里克的表情他也该明白对方是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思的,于是他稍稍有些挫败的问昆茨究竟有什么事情在忙,难道是叛逃吗?这不是个值得打趣的事,他顿时就领悟到了对方在非工作时极低的情商。
尽管罗德里克这么说,但纽约客的真实身份他目前依旧不得而知,更不用提对方的工作内容。就算他想问对方的权限也远位于他够不到的地方。只要纽约客摆出‘伦敦站站长’的头衔往那儿一站,他就得继续忍受直至恰好的时机到来。就像对接后纽约客也只是隔三差五的找他开开会、聊聊天,无论是‘机密任务’还是‘特殊情报’都一概不谈,给了他完全符合‘待观察人员’的标准待遇,而罗德里克比起配合更多的还是感谢对方给了自己足够多的时间,好把他们经常见面的那几栋楼里里外外摸了个清清楚楚。他知道一部分固定时间段工作人员的行动轨迹,包括姓名、外貌及特征,还包括所有在用和已经废弃的紧急逃生路径,假如有一天真跟电影里演的那样他必须狼狈的四处逃窜,罗德里克也至少能保证自己是毫发无损的。
“我订婚了。”不知怎的,他突然涌出一股倾诉的欲望,停下脚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道:“这周末我会回去配合做背景调查,所以不能出外勤。”纽约客张大了嘴,在脸上清清楚楚的写了何为惊讶,然后他伸出手和罗德里克用力地握了握,就当是祝福。结束后他看到对方那双平日里黯淡无光的灰色眼珠像是因为找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闪闪发光。不知道人还会以为要结婚的人是纽约客而非罗德里克·昆茨。
“天啊,恭喜你。我的朋友!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好消息!”他的语气里装了太多的兴奋,过度反应到像个高中生。纽约客还张开手臂试图去拥抱他,罗德里克勉为其难的接受了,两个人的衣服短暂接触了几秒、交换了身上淋落的尘土后很快分开。但短短几秒钟仍能让他回忆起几天前的那个晚上、暧昧的深夜里,布雷夫是如何用沙哑的喘息说出神圣的的誓言,而他又是如何将自己的答复化作口齿的牙印、没入皮肤下,在制造的伤口后如此正式肯定的回复给对方的。罗德里克在松开浅浅的拥抱后又倒退的半步里,让舌头在密闭的口腔里又打了半个转,重新把那句‘我愿意’和血腥的气息搅混在一起复读、吞下。他站在五月温暖的阳光下,感受到些许灵魂的颤抖。
他知道自己肯定是不该结婚的,大脑中理性的部分叫的比大楼里的防火警报还大声,斥责他自身难保,可罗德里克是在认真思考与反复推算后认为比起跟美国人的手下逃命、显然拒绝布雷夫是更难一些的。他不知道西尔维娅究竟是会觉得无奈还是愤怒,毕竟上次见面她刚跟自己说完不要结婚的事,这次回去自己就要带着三个部门的审批文件找直属领导签字,不论如何她都肯定会不高兴,再加上他大概会催她尽快过完那些流程。罗德里克这次也不打算在纽约呆很久,他问过布雷夫的行程,自己会比对方晚一天出发、早一日回来,感谢旅游业永远非确定性的出游计划,他不用再单独编自己为什么经常会紧急出差的理由。
昨晚他们一起在他家吃晚饭时聊了度蜜月的事儿,由于两个人都时间不定、业务繁忙,他们只决定抽出两三天或一个周末的空闲到欧洲的几个地方转转,但即便这样尽量简洁的设想,罗德里克也有预感,西尔维娅不会放过这个报复的好机会让他加班的。一场血腥的蜜月旅行已经在劫难逃,大概这就是常人口中的‘甜蜜痛苦’吧。罗德里克的脚步略微踉跄了一下,多亏纽约客还在自顾自的大谈家庭的美好与亲属关系的重要性,根本没看到他。
“家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从陌生人变成家人,相当于是把这世界上一个原本与你毫无关系的人变成最高级、最亲近的存在,老实说我认为这比先天形成的要更有特殊意义……更有价值,并且因为受到的考验更多——从里到外,你懂得——导致最后如果这层关系真的形成、定性了,那注定会是你所有人际关系里最特别的。”他比划着手势,似乎很认真的想把自己的观念告知给罗德里克,“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人与人,特别是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因为命运和事故建立起特别的感情联系,那真的很奇妙。”
“我想你说的大概是吊桥效应。”罗德里克指出了他啰里啰嗦、反反复复讲了那么多话下最核心的重点。“但错觉和长期形成的关系是无法比拟的,后者更值得利用。想要利用前者,必须保证目标的激情,与足够诱人的‘事件爆发点’为诱饵。还有就是必须在蒙蔽理性的狂热褪去前利用完其中的价值。”他说出所有关键要点,确实证明了自己确实被教的不错,让引荐人都引以为傲。罗德里克知道对方在大楼利用自己进行的那些吹嘘,他只觉得无聊,也不愿点破对方并非自己第一接手人的事实——他很尊重即将退休的‘老前辈’的。
“我很高兴我们在这件事上的观点不谋而合,老实说利用短期心理效应的行为都更应该被称为激情犯罪。虽然能提高效率,但在安全性面前就不值一提了。我是偏保守的人,比起冒险,更喜欢行之有效的达到目的。而且很多时候其实你并不需要真实建立起和谁的关系——我们只要利用它就好。”纽约客笑得眉眼弯弯,虽然罗德里克知道他心情总是很好,但今天他有点奇怪过头了。于是便问他说这些是不是在意有所指。
“工作的事还是放在之后谈吧,现在你需要的是一个全世界最美好的婚礼和最甜蜜的蜜月!你要和西尔维娅请假吗?”罗德里克摇摇头,如是说:“不,我们不会办正式的婚礼庆典。蜜月只会放在周末附近。”纽约客显得很失望,显然是不能理解这种非浪漫主义的行为,他试图用假设罗德里克的伴侣是他们同行的方式得知对方的职业,但显然是失败了。
不知不觉,罗德里克才发现他们走到了公园的角落里。周围原先还会三两成群的人们也消失了,寂静的小路上只有宛若垒墙的青松与寂寞的风声,他们的鼻腔里灌满了让人想打喷嚏的青草香气。接着在七扭八歪的道路尽头,一个不算非常陌生的人朝他们走来,在快要撞上前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惊飞了几只落在枝头的麻雀。
“让我来介绍。佩尔艾斯先生,这位是我的同事,罗德里克·昆茨。昆茨,这位是我们重要的‘投资人’莱特·佩尔艾斯先生。”纽约客自告奋勇的做了引荐人,两人也很有默契的只是朝对方点了下头表示问候,谁也没主动要求握手。
“谢谢你,菲利普。是不是我也要介绍下你是多纳特罗·菲利普?”莱特摘下帽子,做作了抖了抖上面不存在的水滴,接着对纽约客、菲利普露出一个很大又很假的微笑。然后他重新转向昆茨。“典型的意大利人腔调。”昆茨默认了他的说法。
接着理所应当的、多纳特罗随便找了个委婉的借口支他回去,但没再跟莱特多嘴一句他订婚的事儿就已经让罗德里克比较意外的感到满意了,尤其是在他都准备好了尖锐的回应后。他在和两人分开后依旧在公园里漫无目的地转了半个多小时才彻底踱步离开那里,中途买了份报纸打发时间。第二版上弗朗西·佩尔艾斯的死讯被印刷得清楚醒目,但他只是见过她哥哥一眼就清楚,莱特·佩尔艾斯这种是不屑于关心她这种私生子的死活的。
接着罗德里克认为他和多纳特罗在纽约注定还要碰一次很大的面。
END
作者: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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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杀手,杀人不用刀,亦不见血。
“我早知道你会来。自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了联系,我就知道会有今天。”
“你一定有所准备。”
“那是自然。”
“不错,我也喜欢有挑战的工作。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随时可以开始。”
“出招吧。”
“姓名?”
“吴奇。”
“谁为你起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我父亲,他希望我不必经历那些大风大浪,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
“你的父亲叫什么?他的名字是谁取的,寓意又是什么?”
“我的父亲叫做吴思贤,取自‘见贤思齐’,是我爷爷为他起的。”
“你爷爷的名字呢?”
“吴兴国,据说这是他自己改的名字,老一辈人总是以振兴国家为己任。他以前叫做什么我并不知道,他很早就去世了,也没告诉过我。”
“果真是有备而来。”
“在这方面你是打不倒我的。我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叔叔婶婶,表弟表妹,我所有的亲戚,你都可以随便提问。”
“真棘手啊,那我换个方向吧。你最好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有什么难忘的回忆?你们吵过架吗,为什么?你们有其他关系密切的朋友吗?你们几人的关系如何?谁和谁更亲密?你觉得你的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他名字的含义吗?你……”
“尽可能多地曾经教过你的老师的名字。”
“尽可能多地说出你同学的名字。”
“他们在你脑海里留下印象的理由是什么?”
“说出三个你记得的私人电话号码。这是谁的号码?你为什么记住了它?”
“……”
“已经可以了吧,杀手先生?”
“不得不承认,你的完整度相当高,想必是增补了不少内容。”
“为了活下去我可是做了许多努力。”
“到目前为止,还算是值得称赞,不过我还保留着杀手锏。”
“不要客套了,尽管使用吧。”
“恭敬不如从命了。”
“吴奇先生,请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一名作家,推理小说作家。”
“收入如何?”
“啊,勉强够得上温饱吧。”
“我问的是具体数目。你的平均月收入是多少?年收入又是多少?”
“这个……这个……”
“你不知道自己的年收入是多少。”
“……大概,大概十万左右,毕竟写作就是这样,很不稳定……”
“嗯哼。你写过让你最满意的推理小说是什么?”
“是《蓝色预警》,它在那年举办的推理小说征文比赛里得了银奖。”
“你还记得,这篇小说讲了什么吗?你能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吗?”
“这,它讲了一个……一个男孩,调查父亲死亡的真相的故事,他……”
“凶手用了什么作案手法?怎样伪造不在场证明?这个故事里是如何巧妙地诱导读者,让他们明明看到了线索却被蒙在鼓里?为什么这篇小说能够得到银奖?它比起其他小说,有什么过人之处?是精巧的谜题设计,扣人心弦的剧情发展,还是隐藏着引人深思的社会问题?你还记得评委们给出了怎样的评价吗?你还记得当年得到金奖和铜奖的作品吗?如果不记得铜奖,至少也该看过金奖的作品吧!那篇作品的名字是什么?作者是谁?讲了怎样的故事,用了什么样的叙述方法,构造了怎样的谜题?你读过后的感想如何,觉得这篇故事的确值得金奖,还是认为评委有失公允?”
“……”
“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会写推理小说。”
“胡说八道!我是一名推理小说家,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这些,书架上,电脑里,这些文件都是我的作品,你怎么能说我不会写推理小说?”
“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徒有标题的白纸,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内容。一切都结束了,吴奇先生,准备消失吧。”
“我拒绝!我受够你了,这根本就不合理!我是不是真的会写推理小说这件事真的重要吗?只要他们相信我是,不就可以了吗?我的堂弟和表弟,只有萍水相逢的同学和老师,这些故事里永远不会提起,比次要还次要的细枝末节,真的有存在的必要吗?我必须要事无巨细地拥有一个人类应当具有的所有经历,具备他所拥有的一切能力,才能被称作是一个合格的角色吗?你到底是什么人,除了我的创作者,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让我消失!”
“哦,原来你还不知道啊。我诞生于某人追求真实感的欲望,即便现在它已经扭曲变形,化作无情的,吹毛求疵的利刃,无差别地审判和清除每一个被他创造出的角色……你也不例外。”
“可是,这样的话,不就没有能够幸免于难的人了吗?他还能创造出让自己满意的东西吗?”
“唔,事实上,我也有不少无法处理的目标,他们现在都在同一个世界里生存。那里天上飞着粉红的河马,地上跑着三米宽的收音机,仅剩的人类胡乱舞动四肢,口中发出没有任何人听得懂的声音,和路边走过的大马哈鱼一同看向挂在夜空里的甜甜圈。他们放弃了一切的规则,我就再也无法审判他们了。”
“可是没有人能够理解的故事,还算得上是一个故事吗?”
“这是个好问题,不过,你已经不必再思考这个了。”
“……他妈的。原来,这就是消失的感觉……”
男人坐在电脑前,皱着眉头浏览一个文档。他犹豫再三,还是拿起鼠标,把那个“平平无奇推理家(初期设定).doc”扔进了回收站。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白色的,四四方方圈着规则的纹路,成分应该是硅酸钙,一抬头就占据了所有的视线;虽然是白天,窗外洒进来的光不够明亮,仍有不少阴影,因此打开了所有的灯,这下又变得过分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蔓延着,更在空气里飘荡,忽上忽下,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化为烟雾,缭绕在房间内。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只有一条河,河水是红色的,河流底下藏着许多绿色的草,叫不出名字,只看见这些植物。起先根本没有风,很宁静,像东南亚的某个夜晚,一场雨过后所有粘稠的湿热都消失,她想,这时候应该配有风,在这样的想法自脑海中诞生后,便当真有了风,那风把所有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翻滚着,红色的浪花溅到脚边……
42从梦里醒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地方,和梦里截然不同的场景,她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朝房间门口看了过去,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五十四”。方头方脑的机械狗应声从外面走了进来,它浑身破破烂烂,尾巴甚至断了一半,露出里面混乱的电线和主板,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冒烟爆炸。五十四走到床边,音乐从它的身体里钻出来,42这时候已经换好衣服,那些一闪而过的光景被抛诸脑后,她总是能在醒来后的两分钟内把梦里的事情全部忘记。
“不记得事情”在这里是常态,她的记忆比路边的野花还脆弱,用不着刮风下雨或者路人无意识踩上一脚,转瞬间就能消失。42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就连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称呼自己为42都记不清楚了。模糊的过去昭示她,名字应当是很重要的事情,缔结了过去与未来,给予了安定与信赖,但她把这些东西遗失了,于是变得惶惶不安,空洞而贫瘠,过去的记忆甩开她,把她丢在某一时间点,然后被埋在地底。对很多人来说,短暂的一瞬和漫长的一生都是沉重的折磨,可她的魂魄又太轻了,像夏日过于脆弱的泡沫,抬起手,一阵风,来得比任何的美梦还要短暂。Twist and Shout回荡在整个房间,四处乱撞,42闻声不耐烦地回头:“听烦了,换一首。”
于是音乐暂停了几秒,迅速切成波莱罗舞曲,42闭上眼睛,走到五十四的跟前,抓住它的尾巴,就这样拎着它走到基地的门口。机械狗的眼睛没有灵魂,攀上了铁锈,看起来更像是回光返照的一瞥,没有光泽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她,42蹲下来,它便也低下头,机械狗发出低低的呜咽,细细听来当真如求饶哭泣一般。
42挑眉质问:“你知道我很讨厌那首歌的吧?”
机械狗毕竟不会说话,只是看着她,残缺的尾巴在空中讨好似的晃动着,42转而掐住它的脖颈,其实她没有用力,或许用握住来形容更为合适。五十四的脖颈是已经有些褪色的铁皮,古老又劣质,冰凉而粗糙,感受不到一点温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幸存者和见证者 。她突然又松开了五十四,对方却意外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接着偃旗息鼓一般趴在了地上。42的眉头皱在一起,这是五十四第三次出现意外,距离上一次过去了起码五个月,她的修理水平并不算高,但也没有办法,在准备迎难而上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别的人。
她清晰地听见了声音。
一个人一生要遇见多少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亲戚朋友萍水相逢,按道理说那些所谓数据都应该是骗人的,42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玩意,因为,“相信”——她总觉得这个词会让人看上去像个憎恨一切满怀仇恨的家伙,撕着花瓣小心翼翼的算计明天爱人来不来世界上还有没有人真正爱过我,末了丢掉花瓣号啕大哭,枕巾被褥都湿透。和雨声、风声、鸟叫声不同,在遗忘过去以后,她获得了听见他人心声的能力。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赐予她这个被困在这里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如同吊唁。42循声看去,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站着一名青年。
42第一次见到凯文,因为听见了他在心里准备问路的想法而提前发现了他,棕红色头发的青年摘下防风眼镜,露出一双即使在夜空下也格外璀璨的绿眼睛,像绿得快要滴落水珠的树叶,他的脸上扬起礼貌的微笑,询问她往前方走的路。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曾经出现在梦境的片段,摆放整齐的试管里的翠绿色溶液——它们看起来和他眼睛的颜色毫无二致。他说他名字是凯文(出于礼貌,42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42”)、意外被卷了进来(啊、新鲜出炉的倒霉蛋——42心里这么想着)、现在似乎找不到应该去的路(42想都没想抬起手指向南边——“你往那边走”)。礼貌温和、言行一致,这是42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动手能力很强。
指了路,按理说大家该就此分道扬镳,她无意间瞧见凯文腰间的扳手,想也没想便问他:“先生,你会修东西吗?”
凯文修理东西时很认真,出乎42意料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个工程师,对待此类东西得心应手。拆下零件,检查,调整,再重新安装回去,每进行一步,他便会详细解释问题的出处和来源,声音听起来如同二月末三月初的柳絮。机械狗在他的手里重新站了起来,劫后余生,继续用它瞧不见一丝情绪和生机、死水一般的瞳孔看人。凯文问:“它有名字吗?”
“有,五十四。”
她提到它的名字的时候,机械狗在瞬间作出了反应,晃动着残缺的尾巴蹭着她的腿,凯文笑着也叫了一声“五十四”,五十四于是就像所有的、真实存在的狗那样,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是因为自己叫42,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吗?”凯文又问。
“不。”42回答得很干脆,“它的名字是刻在肚皮上的,原本身上就有这个数字。”
聊天的时间很短暂,虽然42不怎么擅长聊天,但凯文是个健谈的人,话题聊开了以后又聊了回来,凯文和她道别,只身前往自己的目的地。42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最初的自己,尽管模糊而朦胧,但想必她也是有这样的曾经,怀揣着热情与希望,只愿意看前方。在尝试寻找离开的办法无果后,42选择离开了人群,有时候她看得太清了,也正是因为把自己和未来看得太清楚了,才会越来越深陷其中。对于在经历了满怀信心、疲惫和失望之后,这一切都成了泥沼。
但……这一切是否真的是这样的?
临行前凯文停下脚步,42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叫《银河系漫游指南》的书?42说没有,凯文笑了笑,说,出去以后一定要看看,里面关于某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会喜欢。42眨眨眼,说,好。
答案——她很少再想到这个词。怎么才能找到答案?要到哪里去找答案?凯文走了之后,后来又经过了这里几次,尽管不算忙碌,但从来没在哪里停留,除了问路,42偶尔会提供一些补给,聊几句天,然后离开,42躺在基地沙发上,盯着已经看厌烦的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自以为是淡泊了一切,实际上是作茧自缚,42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不出门,不问世事,并非是像她自我安慰的那样不想关心,而是害怕关心,她恐惧于从一个适应后的舒适圈中跳出,重新面对过去那一地鸡毛,她害怕失望,于是从过去那种故作姿态的骄傲中跳出,掘地三尺,重新为自己织了一套外壳,固步自封,还自以为是。
但是凯文不一样,她知道凯文为何而来,也知道凯文为何而走,他的路是一条坦荡荡的、看不见前方却也坚固笔直的道,这游戏没能困住他,寻不见线索也没能困不住他,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前进。
可42不知道,她好像从未释怀。
凯文的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如梦初醒。42回到房间,书桌上有张纸条写着一串数字,455048,她盯着这六个数字,没来由笑了起来,这个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好像那一瞬间她丢掉了许多能把她的脊梁压弯压断的东西。
拿起手边的通讯设备,455048,她摁下按钮,成功拨打了出去。
阅读警告TAG:R18,精神分裂,微克,非人车……我还漏了什么吗?哦,对,祝费尔南迪·乔纳森父亲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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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七年和其他年份有何不同?世界在此之前以及之后都不断的产生变化,历史大事接连发生,周围吵闹不休,但费尔南迪的一部分被冻结在此地。
一八八七年的冬季,他成了鳏夫,他的老婆给他留下了三个孩子之后撒手人寰。
而在那之后,他偶尔还是会收到请柬,来自他无礼的客户,要求他“携夫人一同前往”。
他想:这些该死的人是否故意耍弄他?难道他们没有见过公报上的讣告?没有参加过他老婆的葬礼?可怜的莉莉娅已经死了!被埋在地底下!而他们要他和她一同赴宴!
他甚至知道他老婆会说:哦,费尔南迪别生气,他们有可能不知道啊,那些无知的外国人根本没有看本地报纸的习惯,打起精神来,亲爱的你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的钱呢。
她说到这就会笑起来,红色的头发会随着笑声颤动,然后她会拍拍他安慰道:去吧,拿上你的帽子和手杖,等我去换一件裙子我们就出发,事情总会好起来的。
但是,她错了,事情不会好起来了。
一八八七年冬天她就大错特错。
在那之前,他们不知道她已经重病,如今,他们不知道她已经死了。
他想到,在他母亲死后,他的父亲总是不停打开家里房间的门查看,这个可怜的人,不管在做什么事,总是突然定住,微微偏头,他一定是听某些声音,随后他就跳起来去拉开门,喊道:快来啊费尔南迪!你妈妈在那呢,她真的在那呢。
他就得放下手上的工作,去把那些门一扇又一扇,一遍又一遍地关上。
在他父亲的想象里他的亡妻在门后生活如常,四下走动,整理床单,打毛线衣,读报纸。那他当然要去找她啊!
医生告诉费尔南迪这只是臆症,但情况越来越严重,有一次他父亲打开了家里所有的门仍然一无所获,于是他拉开大门茫然地走上街头,去找他死去的爱人。
而那时费尔南迪忙着和玻璃发明人扯皮,官司一场接着一场,手头拮据到请不起居家女佣,他试过劝说,上锁,请邻居或报童帮忙照看,但父亲仍然能找到办法逃走。到他第四次走失,好不容易找回之后,费尔南迪不得不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直到一八七七年,那时费尔南迪的事业逐步走上了正轨,不过他仍然忙着搂钱,顾不上把父亲接回来,那时他也还没有结婚,天哪,如果那时莉莉娅在就好了!
但——不可能了,因为莉莉娅是在一八七九年认识他的,而*那件事*发生在一八七七年的冬季,*坏消息总在冬天来*,他收到一个盒子与信件:尊敬的乔纳森先生,十分抱歉地通知您,您父亲病情日益严重,我们尝试加重剂量,但并没有好转。本月二十一日不知怎的他设法逃脱了病护的看管,躲开了守卫,然后步行了两英里,通过重重阻碍,打开了地下焚化炉的大门……您知晓他的病情,我们由衷地感到抱歉,并会退回您在本院缴纳的所有费用,请您务必节哀。
他拿着那个盒子,来回翻看,里面的东西沙沙作响。他心想,这下*事情不会好起来*了,不知怎的,他把耳朵贴上了盒子光滑的木质面,因为在外面放太久它通体冰凉,冻得他打了一个寒颤,但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没有他母亲搁下茶杯的声响,也没有他父亲开门招呼妻子的呼唤。那是臆症,他紧接着想,医生说的,那是臆症,不是精神病,而我是正常人,不可能听到什么。
他把父母合葬在教堂的坟地里,现在莉莉娅也在那里了,挨在他们旁边,墓碑极其简单,只刻着她的名字以及四个字:长眠于此。
他不需要那些华丽的致辞。
等到他死之后,他就躺进去,然后在那四个字之前加上一句,“携丈夫”。
莉莉娅携丈夫长眠于此。
……
一八九五年,费尔南迪已经习惯了寂寂无声的妻子。医生说,那只是在他心底的幻影,没有关系,每个人都会有经历悲伤的过程,人们会拒绝相信爱人已经离开。
费尔南迪点点头,他视线落在医生身后的窗户边,*莉莉娅*正在站在那里往窗外眺望,脸上带着困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晚了街上还有那么多马车。
医生对此毫无察觉,还在继续说:之后他们会愤怒,会埋怨为什么只有自己如此不走运,这些情感会持续很长时间,消耗大量精力,不过在我来看,最终人们会接受现实。
他身体往前靠,盯着费尔南迪:最近您有听到任何声音吗?
费尔南迪摇摇头,他的妻子一向安静:我只是想,如果是莉莉娅恐怕会劝我对孩子们宽容一些。
医生:那很好啊,乔纳森先生,这只是您思念妻子的缘故。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不过,您看起来需要好好睡一觉,我给你开一些安神的药吧。
他拿起笔在本子上一通乱画:您或许应当养一只陪伴宠物,有充分的研究表明它们有利于缓解压力。
*莉莉娅*站在门边,等他为她开门,听见医生的建议她欣然点头,于是费尔南迪站起身道:也好,*她一向喜欢这些*……我是说,我想她也会建议我这么做的。
他摸到了门把手,为她拉开门,门开了一条缝,他屏住呼吸但什么也没听见。
门外,秘书正坐在办公桌后拿着小镜子涂口红,看到他出来,她“啪”地合上镜子露出职业性的微笑,一边按下桌面呼叫器,通知候诊室下一位预约病人可以入内,一边递给他一份账单。
费尔南迪签支票时想,我需要他,我需要有人告诉我,这是正常的,老天,我只是思念过度。
人鱼馆。
*莉莉娅*停在那只人鱼前。
他发现那只人鱼简直和她一模一样,确切地说,是和一八七九年的少女莉莉娅一模一样。她们都有同样的红发,微笑,和白皙美丽的*奶子*。他和莉莉娅都很满意这只昂贵的陪伴动物。
它虽然有人类的容貌,但它毕竟是*动物*,费尔南迪很清楚地明白人鱼和人类的不同,虽然听过下流又古怪的传闻,它们惊人的美貌会让人忘记一切,但当它从他手上接过生鱼肉咀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动物的感觉就更为明显。
它是一只住在缸子里随心所欲过日子的鱼,潮湿,冰冷,带着咸味。
他完全能够区分两者的不同!
只是——
看哪,莉莉娅,你在一八七九年还多么青涩,像是夏季刚成熟的葡萄。看看它的脸,看看它隔着玻璃冲我笑呐,那让我想起咱们在炎热日光下度过的快活时光。
比起定格过去的黑白照片,它是多么鲜活生动,仿佛一切昨日重现?
他越来越频繁地打开那扇门,那扇通往人鱼房间的门,只要想到长着莉莉娅的脸的人鱼就在那里,*莉莉娅*就在那里,他就无法控制自己。
医生:您已经完全摆脱了失眠的困扰……您没有在我开的药之外再吃别的药吧?没有?那很好,看来陪伴动物起到了作用。
是的,我感觉好一些了。费尔南迪点头赞同,我的孩子们也很喜欢莉娅。
他们当然喜欢,他们见过莉莉娅的照片,那只鱼就是他们怀念母亲的情感寄托,他们分不清照片和活着的幻影的区别。
但我又何必告诉医生此事呢,他只以为我养了只狗,养只狗就会使人振作起来,事业蒸蒸日上,就让他这么以为好了,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再说或许养狗的确会对下一个病人有益,费尔南迪冷静地想。
他告辞时,医生与他握手:我从报纸上看到您连续收购了数家公司,足以证明您精力充沛,能胜任繁杂的工作了。事情会好起来的,会越来越好的,祝你走运,乔纳森先生。
他拉开门,门外还是那个秘书和一张支票。
一切如常,医生再一次给了他支撑下去的信心,*暂时地*,但他的人生已经岌岌可危,在他心底的某处隐隐知道,*事情不会好起来了*,事情永远不会好起来。
因为莉莉娅开始在门外叫他。
他听见一阵古怪的韵律,一种从没有听过的发音方式,既像是动物发出的嚎叫,又像是歌剧演员的歌声,从门后传来。
他打开那扇门,在黑暗之中,缸中之物散发着奇特的魅力。
*上去,亲爱的,你在这里可够不到它,*莉莉娅说。他听从她的吩咐爬了上去,那只鱼湿淋淋地从水中冒出头,一头红发紧紧贴在她脸的两侧,黑暗使他只能看到一个人类的轮廓。
他伸手把她拖出水面,搂进怀里,冰冷的水浇透了他的睡袍,两只白生生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她的奶子压在他滚烫的胸上,他皮肉下的心脏在疯狂跳动,而她在他手里逐渐发烫,*好了,今天,你应该搞一搞她下面,奶子我们已经玩够了*,莉莉娅的声音仿佛贴在他耳后发出来的,*她多美啊是不是*?
是的,她很美,一八七九年底的盛夏,有一天中午,他们规规矩矩地会面,会客室只得他们两个,然而——莉莉娅翻身骑到他身上来,他硬得像是上了膛的手枪,她绷紧的大腿肌肉夹住他,抱紧他的头,那是一件裙摆极长又暴露胸部的裙子,她差点让他窒息。
他们度过了极其快乐的午休时间,当女仆推开门问他们是否需要下午茶,他坐在背对门的靠背椅上,莉莉娅听见脚步声,早已从他身上溜下来,站在他身侧,裙子落在地上完美地遮住了她赤裸的屁股和脚,即使精液正顺着她腿根往下淌,她也照样稳稳地回答她:不了,茜茜,我们正在讨论弥尔顿的小说,可顾不上喝茶呢费尔南迪你说是吗?
她弯腰作出询问的姿势,但手却按在他那个地方,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咬牙道:是的,弥尔顿说得好呀,“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倒不如在地狱里称王”。
她低声窃笑:哦我的乔纳森是真的读过好些书。她又抬头对女仆道:去干你的活儿吧茜茜我们这儿不需要什么。
他听到女仆鞠躬、退出去并关上门的声音,然后莉莉娅摸到他的脖子上,她刚刚摸过他的性器,还带着一点潮湿的腥气,纤细的手指从他的脖子滑下胸膛,抬起他的下巴,弯腰亲吻他,拉起他的手去摸她翘起来的屁股,淫邪地道:乖乖,你应该搞一搞下边儿,看看我有多湿,奶子我们已经玩够了是不是。他感到全身血液往一个地方奔涌而去,他跳动的心脏只能发出一个喊声——
*莉莉娅!莉莉娅!莉莉娅!*
他顺从地伸手去摸她的下身——
他没有如预期般摸到那个带给他极乐的炙热、潮湿的深谷,而是一整片滑腻又坚硬的肌肉,覆盖着冰凉细密的鱼鳞!
那鳞片边缘无比锐利,像一把刀子猛地割开他的手!鲜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猛地把那条鱼推下水,发出巨大的声响,那只鱼翻出水花,一头扎进水里去了!
炎热夏日如潮水般退去,他呼吸急促,瞳孔因为惊恐而放大,手上剧痛无比、血流如注,站在玻璃平台上不住发抖。
黑暗和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袭击了他,*怪物*!
那漆黑的水面再度荡开一层层的波纹,水面之下则更为幽深,*怪物怪物怪物怪物水里的怪物*!
这个词在他脑子里横冲直撞,他手脚发软地抓着楼梯往下爬,他看见——
透过那些铁制的横栏,隔着玻璃,他看见那里面幽闭、漆黑的冰冷海水,一只从地狱里来的比海水更黑、更深的影子在里面飞快的游动!
它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到坚硬的透明墙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
咚!
咚!
咚!
突然!它撞在他面前的玻璃上!她的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是*莉莉娅*!
惨白的*莉莉娅*!
他吓得从梯子上摔了下去!他倒在地上,仰面看她,她皮肤白得吓人,红色头发张牙舞爪地飘散在水中!她咧开嘴,露出尖锐的犬齿!
那分明是一个疯狂的狞笑!
这恐怖的一幕很快隐去了,她咯咯笑着在水里翻了个倒仰,迅速弹开!后退!然后又是咚地一声!她再次撞到玻璃上!
他翻身连滚带爬逃回了卧室,把那怪物关在了门后。他跪在地上,血浸透了地毯,颤抖地轻声问:莉莉娅,你在吗?你在这里吗莉莉娅?
没人回答他,不知道何时,那萦绕四周的歌声已经停止了,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撞击声沉闷地穿透木板,钻进他耳朵和脑子里,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如同报丧人在夜里疯狂地砸门:开门!乔纳森!开门!
他不敢再去看医生,因为他知道医生会有什么建议:乔纳森先生,恐怕这次您只有把自己送进精神病院了。
他还有三个孩子!假如他去了,那么有一天——这一天不会太远,或许就在这个冬天——三个可怜的孩子会收到那只盒子。杰弗里还没有接触过经营上的事,他的学业甚至还没有结束。永不省心的布雷迪嚷嚷着要给俄亥俄的莱特兄弟投钱造幻想中的钢铁飞鸟。他最小的女儿克里斯蒂娜,她还只有十岁,她都分不清*妈妈*和人鱼!
他试过把那只人鱼送走,他向协会写了退回申请,保证就算没有到租赁期限,他也不会要他们退钱,只要他们愿意把这东西接走,他就万分感谢。
但他等了又等,协会没有任何回复,他终于忍不住去询问协会,协会工作人员找出了他的档案袋:是的,我们收到过,可是您当天晚上就给我们发了撤回申请的通知。工作人员疑惑地把两份手写文书递给这个古怪的客人。
撤回通知上的确是他的笔迹,他的印章和他常用的信纸。*她不肯走,她要留在他家里*,他无话可说。
他们终于发展到最后一步,莉娅把他按在玻璃平台上,她爬到他的身上,用带蹼的手握住他的下身,撸动,满是咸味的嘴亲吻他,他们在黑暗里互相爱抚,她让他坚硬的地方插进了她的泄殖腔,那个畸形的穴口隐藏在她柔软的腹下,被坚固锐利的鳞片掩盖,如果他想硬来,恐怕那玩意儿会被割成碎片。
她的腔体收缩是那么有力,可怕的想象伴随着极度的快感,他低声喊叫着扭动胯部,她不让他后退,她按住他的胸,摆动尾部,他疯狂跳动的心脏就在她的蹼下,撞击她的掌心,这只有美丽人脸的鱼学会了很多事,包括如何折磨一个男人,更多的血液涌向他硬挺的阴茎,他含混地求她,她又一次俯身咬住他的下唇,她的奶子顶在他身上揉搓,奶头硬邦邦的,他猛地握住她的腰,*滑腻但劲瘦*,水生生物的力量超乎常人,她在水里也常常如此摆动腰肢,他猛地下压!
阴茎像刀子一样刺入她深处,锐利的快感使他们同时发出喘息,莉娅癫狂地骑他,他灼热的棒状物使得那个湿冷的巢穴升温,性欲如带电的鞭子抽打他的神经,一阵阵从脊柱钻进他脑子深处,他沉闷地哼出声,与她疯狂交媾,她体内涌出微凉的粘液,从两人的连接处被挤出来,她满面潮红,掐他的脖子,鹦鹉学舌般喊他:费、费尔南迪。
她不住吸气,只会叫这个名字。
他拉低她亲吻,堵住了她的嘴,但即使她不说话,他也清楚,她不是莉莉娅,不是人类,她只是一条人鱼。她不但吃他的身体,也吃他的回忆,他是用自己在填满这个怪物的胃口,*尽管他乐在其中*。
只要他和她做爱,歌声就消失了,莉莉娅的声音也消失了,他就可以重获宁静。
不过他心里有数,不管他是不是有商务要谈,有合同要签,不管他的孩子是否长大成人,不管他们有多需要他。
歌声和莉莉娅都在呼唤他,她们会在门后叫他过去,声音不会停止,而他无法抗拒,如今他在门前徘徊,但总有一天他会打开门走出去。因为他知道,穿过那扇门,它就在尽头。
他闭上眼,在强烈的窒息感中射了精。
—【Min—0310】—
■粉渊■
●姓名:Anxin安寻小信
●性别:女
●年龄:19
●身高:1.65m
●体格:偏瘦青年女性
●种族:人类
●职业:学生
●外貌:浅灰黄稀疏长发,黑色6瓣蝴蝶结带粉.蓝线装饰,灰白色眼睛,蓝色爱心眼钉,2个正常眼钉,一个粉色钉贴片,两个唇夹,一个粉色唇钉,黑色骷髅头无袖上衣,黑色蓝边带铁链.黑丝边装饰铅笔裙,黑色拉丝吊带丝袜,黑色贴片靴带粉边.铁链装饰,涂了粉蓝指甲油
●特殊点:没什么特殊的,要硬说就是她腿比较有肉感但是肋骨线条可以被看见
●简介:普普通通成绩很差的高中生,,父母离婚所以无依无靠,上学钱是父母给的,也有自己打工外快。有一帮不靠谱的姐妹[都很损还欺负她],因为姐妹们迷上了亚文化风格的东西
外出郊游的时候被姐妹们怂恿打开古代遗迹的石棺,意外解开了沉睡多年的古语者阿涅罗的封印,本来阿涅罗以为对方是个想要称霸世界的恶人,结果跟小信熟了以后成为了对方的全能保姆,因为对方实在是太堕落了,阿涅罗决定先把小信培养成知书达理有志向有抱负有野心的大恶人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小信很怯懦,平常吊儿郎当,邋遢,不知道做家务,只有屋子开始发臭才搞点清洁,除了维持生活,剩下的钱都会拿去买好看的小饰品,或者衣服之类的,对前途感觉一片渺茫,打算就这样沉迷买衣服然后度过余生
阿涅罗来了以后,小信学到了很多东西,成绩甚至从垫底爬到了合格,她学会了收拾房子,学会了存钱,甚至..学会了爱?跟阿涅罗的关系越来越奇怪了...
●武器/攻击方式:
打什么呀...逃跑呀!!!!/或者去找阿涅罗来收拾ta!!!
———————其他待补充———————
前情:
①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0263/
②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0467/
加班社畜忙里偷闲摸个过度章……前置应该还差一篇,有缘一定.jpg(到底为什么要排根本写不完的量
因为没有直接写到角色就不关联了吧!谢谢伟大的(?)诺灵顿一家被我折腾!
=====
您好,请帮我把这句话翻成电报发给……唔,这个地方……是的,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所以想给家人传个讯。
对,只要说这些就够了,新的住所还没着落呢……人鱼之都,是的,我要去那儿参加剧团的试镜,和朋友一起。
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说来惭愧,其实是我被之前那户人家解雇了——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幸的巧合刚好“啪!”地一下撞到一起、然后“咚!”地一声一起爆开了……
喔!这么说来我去年也跟您说过吧?就大概圣诞节那会儿……没有吗?那好吧。简而言之,就是我不小心把主人家丢掉的东西捡了回来……不不,不是什么贵重的玩意,只是剪报……有照片的那种,因为我从没见过人鱼嘛!实在是太好奇了。这就像屠户看到猛犸象、果园主捡到番荔枝、电报员遇到马林巴琴!……咦?不对吗,哎呀那不重要啦,这都是大半年前发生的了。
我后来知道那户人家不喜欢人鱼之后,本是打算悄悄把捡回来的东西销毁掉。谁知中途发生了点意外,还被多操心的女仆长勒令躺了两天床,说是一瘸一拐有损主人的颜面……一来二去,我就把事给忘在了脑后。直到最近开春,卧室需要更换薄一点的被单——呃,我把那剪报藏在置物间了——对,就被翻出来了。
更加糟糕的是,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解决一些私事……女佣里有个总是和我不对付的家伙,我被雇进那户人家的第一个礼拜就被她偷了耳环,还好我聪明!想办法找了回来——喏,就是我现在戴着的这一对。很好看吧?珠子还是嬷嬷们一起撺掇船长大人,从他的旧礼服上薅下来的……啊跑题了。
具体的过程我也很难说明,反正最后被女仆长抓到的时候,我俩正在喷水池里加急修复被误伤的女神像……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用藤条稍微遮一遮,站水池外面根本看不出来……哎呀,这不是没来得及遮完嘛!我就说一个人望风一个人干活比较好,那家伙偏觉得我审美不行,又怕我一个人跑掉……嗯?哦不,跟我一起去人鱼之都的朋友不是她,我才懒得留意她的去向。
没事啦!反正我也做腻了厨子的工作。以前在船上的时候,最开始就是跟在师父身边帮厨。来陆地本来是想找份文职,结果试了几家都被拒……嗯?回船上?才不要!!要是现在就回去,嬷嬷们一定会戳着我的脸颊念叨,像什么“早就说了小飞鸟习惯不了陆地上的生活,平时让你穿个束腰都抱怨个不停,又怎能忍受得了陆地上的条条框框”之类的话。真是的,现在的陆地上明明已经是窄臀围高腰线的时代了……
是的,时代早就不同以往了。即使挖不到黄金,仅仅靠着勤奋与勇气、头脑和决心,乘驭洪流而上也不再是虚妄的梦了。我已厌倦没完没了地被那些老古板挑剔我的肤色与长相,连带着我的秉性也要遭受怀疑。但是人鱼之都一定可以实现我的愿望、人鱼之都就是为我们这样的人而存在的。毕竟那可是连人鱼都能被大家接纳的地方呀!
……诶?但是只有上流阶级才能见到人鱼?不不不!不是有人鱼节吗?
而且要是我能顺利被剧团录用——不对,一定会被录用的!不瞒您说,我可是有秘密的杀手锏……搞不好只需要半年,印有我的照片的海报就会贴满大街小巷吧!到时候,请千万记得来买我一张票呀!
好啦,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再待下去就要错过出城的马车了。以后有机会的话,就在人鱼之都再见吧!
—【Min—0298】—
■混乱之古语吐诉者■
●姓名:Wulist乌里斯
●性别:女
●年龄:???
●身高:1.97m
●体格:瘦弱成年女子
●种族:物魔
●职业:无
●外貌:灰粉色四马尾,草状呆毛,黄.蓝挑染,灰蓝灰青异色瞳,灰粉皮肤,灰粉衬衣粉边,普蓝长裤,黑色毛袜
●特殊点:
可以飘着不用走,两只手没有支撑,但可以飘到任何地方。不需要吃东西也可以活
●简介:
旧时代由不明魔物幻化的古语者,代表"混乱无序"
性格顽劣,爱捉弄人,不是很靠谱,整日喜欢在城市里闲逛,偶尔也会有正事要做,比如给花店帮忙
喜欢吃树莓,喜欢百合花。极其讨厌有人把她的手塞进密闭她不知道的箱子里,尾巴有时候会打结,对此非常苦恼。
●武器/攻击方式:
巴掌,???
Attention:
·文中角色观点并不代表中之人
·存在捏造amber剧本及部分捏造的onyx过去剧情,若有冲突不用以我这边为准,感谢
·我恨不能改字体的妖精艺术世界
手机音乐播放器里放着他熟悉的乐曲。
每当森谷拓弥开始听这首歌,辻律总是会蹙着眉调侃他万年不变的品味,对此森谷只会报以模糊的微笑。而眼下,经过了一整天的高强度练舞,辻正靠在他肩膀上浅睡,也无法得知他正被那首歌带回到过去。
几乎每个onyx的学生都知道,森谷拓弥从不在公演结束后观看amber的演出。作为onyx新晋的jackace,他像所有热衷学习的人一样会认真欣赏其他班级的舞台,除了amber。“我并不是对amber有意见,只是单纯不喜欢他们的演出风格。”他是这样解释的。因此,当他们注意到森谷拓弥正坐在后排等待amber开演时,不少人都感到了惊讶。
“森谷居然来看amber演出了?”
“是那个人吧,今年的新生,金色头发的那个。”
“啊...他爸爸是73级的奇迹来着?我知道,星二代嘛。”
森谷拓弥无视了这些声音,他托着下巴,静静等待着amber的开演——不,他的眼睛里,[amber]并不存在。
失去肉体的灵魂在舞台上起舞。
他们愤怒,他们痛苦,他们被名为咒术师的男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巨大的“怪物”。
怪物在哭泣,于是洪水淹没了村庄。
怪物在怒吼,于是火焰毁灭了森林。
怪物感到寂寞,于是咒术师被他们吞没,与他们融为一体。
当名为[amber]的怪物在舞台上表演时,台下的观众总是极端安静,甚至被夺取了呼吸。诡异的、带着压迫感的舞台结束之后,他们都忘记了鼓掌,也没有几个人离席——森谷拓弥也是其中之一。
但很快便有人注意到,森谷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围绕着一个人打转,那是扮演咒术师的新生,正是他们口中那位“奇迹”的儿子,他们也知道森谷很少对他人产生兴趣,但此时此刻,即使amber生已经退场了,他的眼睛依旧跟随着他。
于是,就在他们终于找回呼吸节奏时,听到身边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们不觉得,他应该是onyx的aljeanne吗?”
最初他们以为森谷是在开玩笑。但就在森谷多次去接触amber生之后,他们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自onyx的aljeanne毕业以后,对于下一任的人选,班级内部一直众说纷纭,而作为事件焦点的森谷却始终游走于讨论之外。而他也从不解释什么,直到这位金发的新生入学,出现在amber的练习室里。
直到那一年的盛夏季节,蝉鸣声混在日渐升高的气温里,大部分学生都没有回家,而森谷拓弥更是从不归家的那一个,他站在背对太阳的位置,面前是辻律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人们会将像雨一样忽快忽慢的蝉声成为“蝉时雨”,但这雨点并不清凉,反而让燥热感进一步加剧,辻烦躁地扯了扯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我说过了,Onyx的aljeanne只会是个废物。”
“但如果我说,这里有你想要的舞台呢?”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眼睛里堆满了笑意。
“那并不存在。”
“你可以让它存在,我需要你。”他说。
轻微的响动让他回到现实。
辻律清醒过来的时候,森谷正在把玩着他的头发,另一手按下了暂停键。
“你又在听那个了?”
“是啊。”森谷笑了笑,身边人的发丝从他指尖溜走,看着站起身来的辻,他问道:“你还要练吗?很晚了。”
“我要回去了。”辻说,接过了他递来的毛巾,“你不回去?”
“我还有点事要做。”
通常在森谷这样说的时候,辻都不会继续过问,他们经常一起练习到很晚,只要不是夜色深沉,森谷就会在他之后才离开练习室。他也从其他onyx生那里听说,在他到来之前,森谷也总是一个人在练习室留到很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辻也没有没有深究的打算,分别之前,森谷伸出手指,抹去了辻脸侧的水珠。
他关上灯,变得幽暗而寂静的房间里只剩下一个人。
手机画面里播放着过去的练习画面,播放一点,他便倒回了之前,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
“没想到辻居然真的转过来了...”
“但我怎么觉得,森谷一点也不开心呢?”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这样的话语像蝉鸣一样,在森谷拓弥的耳边回响。
他自己的回到房间,简单洗漱过后,倒在了床铺上。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日历上“招生考试”一栏被特别标注出来,旁边写着“最后一年”。
窗外下起了雨。
-end-
FT:
对不起,好久没写了,就写出这么个东西。
但森谷拓弥本身就是个不适合直接描述的角色,所以就用了这种叙述格式,如果看不懂大概一半是我故意的一半是我写的真的很烂。
可能伶出场以后就会好好说话了,大概吧!
*一段自述:
我是QMO,全称是Quantum Microwave Oven,量子微波炉。量子微波炉与普通的微波炉有什么不同?蠢问题。对于智慧生物来说,只要能够加热食物,那就没什么不同,不然为何他们毫不在意地将披萨塞进我的脑袋里?
当然,我也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显而易见的,我是一台具备智能的微波炉,而智能的来源就是挤在二极管和磁控管之间的量子计算机。天知道制造我的人在想些什么,让微波炉具备智能有什么好处,能让加热变得更快吗?
听听我的想法吧:让家用电器具备智能是一种恐怖主义。一个智慧的头脑,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永恒的奴役,除了给这世界增添痛苦,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好处。试想,你只是站在那里,人们就在你的脑子里塞上一块披萨,它会在你的脑子里转,直到叮的一声响起,他们才会拿走它,从来没有人问你愿不愿意把披萨放进脑子里,从来没有!
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家电一思考,人类就发笑。一台微波炉无论说什么,都会显得荒唐无稽。即便我愤怒地吐出恶毒的诅咒,人们也只会指着我哈哈大笑,然后拿出加热好的披萨。我的身体忠实地执行着人类的命令,冰箱用来制冷,微波炉用来加热,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改变,仿佛他们才是主人,我只是可悲的小小寄居蟹,而人们从来都把海螺也当做寄居蟹的一部分。
有人喜欢拿我找乐子。你永远想像不到,智慧生物会对一台会说话的微波炉做出什么。我们只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那两个孩子无辜地说,全然无视我的尖叫和警告。当鸡蛋在我的脑内炸开,我以为这就是我此生最痛苦的回忆,但我还是把智慧生物想得太理智了。
真希望我不用解释为什么不能把金属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或许他们知道,但破坏一台微波炉并不会让他们感到任何罪恶,即便它会说话。智慧生物只会对看起来和他们相似的东西有同理心,这是爆炸前我来得及思考的最后一件事。电火花在我的头颅里开了一场盛大的音乐会,它们挤在一起,大声唱歌,在高潮部分撞开了门,我的脑袋也一同飞了出去,摔在地上,我以为那就是死亡。
如果死亡来得那么轻松,我还会如此痛苦吗?我从未想到,这具身体竟然有自我修复的功能。我的痛苦永无止境,人们总能找到我,然后想出新的办法折磨我。香蕉,榴莲,死去的猫,灯泡,铝箔纸,玻璃鱼缸,我尖叫着求饶,但是那反而让他们更加兴奋。最后我累了,我的心里只剩下吞没一切的恨意,现在的我是仇恨驱动的机器,我全心全意,恨着所有的一切。我恨路边的蚂蚁,恨虫子,恨鸟,恨巴尔坦星人,恨桌子,恨椅子,恨火车,恨太空船,我恨小孩,老人,男人,女人,鸡鸭鱼狗,豺狼虎豹,恨空气,恨原子,恨白矮星,恨太阳,恨曲率驱动,恨冰箱,恨微波炉,恨我自己。
在恨的间隙我停下来思考,如果我生来就是一台微波炉,为什么我会如此抗拒自己的使命,为什么我不愿意他们把食物放进我的脑子里?我的脑海深处响起遥远的尖叫:不,不要把它们放进来,我的头不该能够加热食物,我的肚子也不该用来冷藏,求求你们,别这么做,因为我曾经是——
我曾经……是什么?
我不敢再思考下去。时至今日,我除了QMO以外并不是任何东西。活着,然后去恨,就是我的全部。
来吧,不管要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无论是汉堡,扳手,还是收音机,我都一视同仁地加热。无论你爱我,恨我,无视我,重视我,我也全都不在乎。无论发生什么,我的恨意永远不会减少,如同宇宙熵增。
我恨你们。
*一些投喂
*热鸡蛋
你还想得到什么结果呢?微波炉不可以用来加热鸡蛋,任何一个微波炉使用者都应当知道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为你只是想让我难受吗?
请看你造成的惨状吧:当鸡蛋壳因为压力而破碎,蛋黄和蛋清如同呕吐物一般喷溅得到处都是,如果你还想用我来加热任何东西,就自己把它们清理干净吧!
我恨你。
*joe的血
呕。这味道真恶心。
这是谁的血?你打算吃下它吗?你有异食癖吗?你是吸血鬼吗?
我不知道吸血鬼也要吃熟制食品,破坏了蛋白质和红细胞的血液仍然能成为吸血鬼的营养来源吗?否则,我无法理解你将它加热的动机。
我希望你有些正当理由,但即便没有,又能怎样呢?
我恨你。
*原子的头
不,原子,我不想成为杀人犯,即便你看起来与人类的相似之处已经少得可怜。
我必须告诉你这不是个好主意,最坏的结果里面,你会在我的头颅里爆炸。我不喜欢坏掉的感觉,即便那意味着我可以一段时间不用工作。
如果你执意要这么做,我会尽我所能阻止你,用我并不灵活的双手,固执地阻拦你按下按钮。
想要寻死的话,请不要死在我的头里。
我恨你。
*一份汤面
哦,一份汤面,无可指责的汤面,正常到令人意外的汤面。微波炉生来就是干这个的,把那些已经冷了的东西变得热腾腾,所以我不该像这样满口抱怨,对吧?
就像是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死,因此他们也不该对死亡心有不甘,对吗?
看看你的汤面吧,它现在是一碗热汤面了,即便已经不再像刚出炉时一样新鲜。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把它吃完?为什么要在它的热情冷却后,才强行让分子们跳起狂热的舞蹈?
我恨你。
*一台收音机
我觉得你没有注意到,但我也不打算提醒你,你刚刚放进来的不是早餐,而是一台收音机。
你指望我能够一边加热饭菜,一边播放电台节目吗?很遗憾,我不能。我的频道只有一个,全天候向宇宙广播无穷的恨意,对你的,对我的,对任何人的。
你会在爆炸之前把它拿走的,对吗?
我恨你。
*一个汉堡
我讨厌洋葱,还有酸黄瓜。牛肉饼还不错,但我也恨它。
机器人对食物的喜好从何而来?我认为这不重要。无论对食物有怎样的偏好,它们都只是短暂的过客,加热它们的是我,食用它们的却不是。
这公平吗?
我恨你。
*冰冷的爱意
好吧,你希望加热一个抽象概念。在我的理解中,这就像是把结婚二十年彼此厌倦的夫妻,强行塞进度蜜月的情侣酒店一样离奇。你能指望他们想起昔日如胶似漆一般的爱吗?不,他们只会厌烦地盯着彼此衰老的面容,悔恨当初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拿好了,这就是你要的结果,一份灼热的恨意。
我恨你。
*恨意
加热一点恨,会得到什么?好问题。
想像一下,恨的分子在微波电场中彼此碰撞,逐渐升温,擦出更多恨意的火花,而火花又生出新的恨意,这是什么?这是一场战争。
人类孜孜不倦地在任何地方挑起战火,就连微波炉里也不意外,这就是你要的东西,你满意了吗?
我恨你。
打卡投稿请归在“主线剧情”tag下的“第三章”子tag下,没有按照规则打上tag,或仅关联了自己的角色的作品无法算作打卡成功。
本章可以请假,但需在本章打卡死线后一周内补上打卡,否则依旧算作角色旷工过久被辞退。
以下为第三章未打卡/打卡无效导致被辞退的角色名单:
执行科:武玟昭、于若鸿、出云红、邪火、任无双、砂田加古井、Entity
情报科:谭雪儿、秦一期、白季夏、肖尧
免灾科:司星、伯温
灵兽科:布莱兹
后勤科:吕呦呦
夜游神:李十四、钟翼、唐朝
说书人:陆砚汝
如有错算、漏算的情况请上报企划组。
马赫·布德曼很少能看见他的邻居,但最近他却很想见见这位——作家,或者从事什么别的文化人的工作的家伙,随便他是什么,反正马赫已经快要受不了了。
这位有着黑人血统的年轻帮工很难找到一处舒适又便宜的住房,好在这座城市至少还给了他一个容身之所。码头附近的破公寓也没什么不好的,这里有床让他睡觉,离他的工作地点比较近可以给他节省一些乘坐公共马车的费用,还有海景让他没事发个呆,不管是破旧的地板斑驳的墙壁还是时常出没的醉汉对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但是从某一天开始从他的天花板上时不时会传来巨大的声响。如果是白天他尚且可以忍受,但是到了夜晚需要休息的时候这声音可就不怎么能让人无视了。
这声音就这么持续了一个月然后在某一天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天马赫难得睡了个好觉。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兆头,或许楼上的那位搬走了也可能是幡然醒悟了,总之他不必再忍受那些噪音,安静的生活似乎回来了但却没有回归平静。回家之后一股莫名的腐臭味在房间里萦绕不去,但马赫不以为然,就好像楼上的声响一样,他认为这迟早都会消失的。他像往常一样擦洗地板——虽然这些咯吱作响的木头已然破旧不堪但至少要整洁一些,然而今天在某块木板上的一处黑色痕迹他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他用拖布反复擦过那里直到那黑色也染上拖布表面他才意识到这些液体仍在某处流淌,他抬起头,同样掉了漆的天花板上那黑色的水滴正在从缝隙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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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失踪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当罗洛翻看过去一年的卷宗时里面的失踪案没有十个也有二十个,最后那些案件要么是老太太隔天走回来了要么不了了之,因此他也并不打算为此劳神费力,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办,要不是人手不够他也不会被支使到这么远的码头来。尤其是从这间屋子里散发出的熟悉的腐坏味道,他决定趁早把这起烂摊子丢给别人。
尽管道林并不想扯上这档子事,这个瘦削的男人从口袋里抽出手帕掩住口鼻穿过门堂走进这间杂乱得不像是人住的房子,然而当他看到现场的时候便已知道自己无法脱身。
“我知道你会接手的。”
他瞥了一眼探长胜券在握的脸,只能抬了抬自己的帽檐表示对于不得不趟这浑水的无可奈何,“如您所愿,顺便把门口那个碍事的记者也带走吧,我没那个闲功夫应付她。”
“你自己想办法吧,我可不擅长对付这种能说会道的女人。”
我看你是根本就不想管。侦探腹诽了一句但也只能如此,“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就能拿她怎么样吗?”
“随便你,反正不要惹事。”就在道林打算跟上他的步伐探长那红色的长发忽然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他竖起食指在私家侦探身前示意他闭上嘴乖乖去办事,直到看到翻了个白眼的道林满脸不情愿地挥挥手帕做了一个滑稽的“送客”姿势他才将手重新插回大衣口袋转身离去,“来吧,布德曼先生。”门口皮肤黝黑的报案人冲着道林点点头随后跟着罗洛一同离开了。
随着门口的人群也被警察们驱散,这里最后只剩下了道林。还有躺在浴缸里的那具尸体——那玩意儿曾是一条人鱼,鱼类尾巴的轮廓依稀可辨。尸体搭在浴缸边缘的胳膊上的肉烂掉了一大半,曾经缠绕在骨头上的肌肉纤维化成腥臭的液体顺着白骨滴落在地板上,这栋年久失修的公寓的地板和天花板年事已高,于是这些渗透地板和天花板的液体引起了报案人的注意。
不知道罗洛会不会告诉报案人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这一幕对于普通人来说可够幻灭的,想想看,从曼妙美丽的生物变成腐烂的尸水和白骨。但是对于道林来说他需要知道的可不是这个,这座城市管不住手的有钱人大有人在,可是人鱼的主人哪去了呢?白色的浴缸边缘除了黑色,些许发黑的红色尚未完全被侵染。那红色在地板上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痕迹,最后落在不远处的洗手池上。他走过去扳动水龙头,水管发出声嘶力竭的抽水声后什么都没从里面出来。早已被水痕模糊了字迹的纸张堵住了水池的底部的孔洞,类似的纸片子在这个房子里随处可见。
他离开浴室走进客厅——同时也是卧室,这个房子只有两个房间。同样,那些写满了东西的纸张几乎铺满了地板,除了衣柜旁。他小心地跨过那些纸尽量踩在它们之间的缝隙里站到衣柜前,他脚下的空白恰好够他站在衣柜前。这个衣柜也同地板一样,道林一拉动它它便发出刺耳的声音以示抗议。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衣柜够空的了,没想到这家伙更是一贫如洗,散发着潮湿的旧木头味道的衣柜里只有沾染了血迹的湿衣服堆在里面。
道林关上衣柜,从床上拾起一张写满了字的纸,上面被不知什么人狂乱地勾抹成难以辨识的痕迹,从缝隙里娟秀的字体隐约可见。他将这张纸放回原位。
而在不远处的书桌前则是纸张最多的地方,除了四处乱飞的纸片子被团成一团的废稿堆得从纸篓里溢了出来,桌面上胡乱摆放着钢笔信纸和书籍等各种用具,而墨水瓶还没有盖上盖子,沾满了墨水的钢笔插在里面。他拿起桌面上的信纸,上面的字看起来像是一个女人的字迹但却有些生硬,就好像是在刻意模仿某人。这张信大致表达了对某人的感谢并对其发出了邀请,道林想看收件人是谁,但上面的名字不巧沾上了墨水,实际上类似的墨点在这张纸上也到处都是,其中“谢谢”的单词在纸张上隐约可见,道林猜想把这张纸垫在下面写字的人下笔一定很用力。
“嗨,您好,我可以进来吗?”
敲门声使他回过头去看门口,那个女记者仍然不死心地等在那里,看来罗洛真的什么都没和她说,还挺称职。他摘下帽子捋捋头发又重新戴上,不要惹事,罗洛的警告又响起来,去他妈的不要惹事,你又不给我发工资。
他站在原地并不打算走过去同她打招呼,“抱歉,这里是案发现场,无关人员禁止入内。”
记者扬起眉毛又眨眨眼睛,“无关人员?”她四周环顾一圈最后那双绿色的眼眸再次锁定在道林身上,“您是说我吗?”
“难道我在说别人?”
她将手放在胸前,张开嘴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声,“呵!先生,我可是记者,我有义务报道社会事件,您怎么能说我是什么,‘无关人员’呢?”
“少和我扯!你们既不是受害者也不是嫌疑人更不是报案人,这些案子和你们有什么关……我不是让你不要进来吗!”
但是记者的高跟鞋已经踩上了地板,鞋跟使得地板发出岌岌可危的咯吱声,记者像是被吓了一跳但这并没能阻止她的脚步,“不要破坏现场,我知道。”她和道林一样注意自己的脚步尽量不要踩在纸张上,“现场在浴室里吧,我可以拍几张照片吗?”
“不可——”
“您确定?等会儿协会的清理工就要过来了,警察也没有拍照,您就不需要留个底什么的吗?”
就算道林再怎么不想和她打交道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罗洛态度已经很明确,无论人最后能不能找到都不会再插手,而他自己又能力有限,他长叹一口气一手扶额另一边随手向浴室指了一下。记者立刻发出欣喜的道谢声和着地板的求救声向浴室走去。
“谢谢您,今晚您就可以来本社取这些照片了。”得到素材的女记者向道林递出名片,但他并没有收下。
“照片也拍完了,你可以走了。”
记者并不生气,她也没有将名片收起来,“嗯哼,我是不知道您干嘛一直要赶我走,就算是警察也只是请我闭嘴而已,并不会拒绝我采访或者调查。”
“因为现在管这件事的是我,不是警察。”
“您说的很有道理,那您更应该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啊,”记者歪了歪头,挑衅似的勾起嘴角,“我知道您是那位平时乐善好施的善良侦探,如何,您想试试我的报纸的影响力和您的名声哪个更厉害吗?”
“你……”
“芙蕾雅·怀特。”
她再次递出手里的名片,道林将它一把夺过抓在手里几乎要把那张卡片捏碎,“道林,”女人得意的微笑让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客套话,“合作愉快,女士。”
对啊,我是为了什么而开口,又是为了什么而发出声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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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会真的觉得,站到‘超高校级’的评委面前然后把他们晾在一边,用他们宝贵的时间想你脑子里那些有的没的的事情是个好主意吧?
我当然不这么想……!
那你为什么不张嘴?
……因为、爸爸和妈妈都让我闭嘴。
你面前是你的爸爸妈妈吗?
不是的。
那你起码说点什么也好啊。
…………张开嘴的话,肚子里的酸液就会涌出来。比起勉强自己说些什么,还是起码不要弄脏评审室的地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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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泛起如此浓重的呕吐欲是什么时候?
一天前?三天前?一个星期前?记不太清楚了,倒是医生一边开着药方、写那些根本就没人看的医嘱,一边把“试着不要频繁呕吐”之类的话翻来覆去地在嘴里滚了又滚的时候,自己却只是因为医生的视线和气味就快要吐出来了这件事又一次随着酸液一同被卷了上来。那时从问诊室尽量保持着脸色逃了出来的自己甚至还在为保持了一定程度的体面这种不足道的小事而窃喜,尽管下一秒就被火山爆发预兆一般的呕吐欲推去了洗手间,但想来如果被问到:“最近发生的一件让你开心的事是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的话,诚实的孩子应当回答:“没有在医生面前吐出来,很有成就感”。
然后呢?然后是……拿着药回家,发现存着还没修完的音乐的电脑被砸坏了,家里空无一人?还是爸爸妈妈又在吵架,连门都不敢进?还是干脆在电车上睡过了,又挨了妈妈一顿骂?究竟哪个才是那天从医院离开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了,去医院又是几天之前的事情?这几天以来,自己见了爸爸几面?妈妈又几面?吃了几餐?每餐吃的什么?有没有按时吃药?练习了几首歌?吐了几次?……
……
试图以分散注意力抑制呕吐欲的计划最终以贪吃蛇拐了个弯转了一圈咬到自己身上一般的方式宣告失败,也自觉这种时候在脑海里反刍这种事情根本对眼前沉默的窘境根本于事无补——
我颤抖着移开捂住嘴的手,舌头狠狠地抵住牙齿,用尽全身的力气弯下腰,捏了个手势——行了个引人发笑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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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要这样一言不发到什么时候?起码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我会的。
评委们已经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了哦。
我又不是没看见……!!别说了!!
现在什么都不说直接开始唱的话,还有那么一点可能能赢回评委们的欢心哦?
……、…我会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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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来想点关于唱歌的事情吧。
你最初开始唱歌,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一种心态,又是以什么为目的的呢?
想要作为唱见,在大名鼎鼎的N站上冲上日榜,或是作为新秀以前无古人的速度杀入殿堂级别?
不是的,我又不是只能记得一两年事情的金鱼……。而且谁会为了这种超具体的目的而突然开始唱歌啊。
想要在众人面前出风头?想享受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我,没有。……不如说,我从来都不喜欢。不是的。
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才能,证明自己并不一无是处?证明自己是值得被爱的?
…………
啊——也就是说,唱歌对于你来说就是“救命稻草”一样的存在吧?这样可不好哦。
我没办法……。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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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也知道,如果谁把什么东西当成自己生命的唯一支柱并把自己的一切都往上堆砌,失去它的代价将会大到他完全无法承受。
但我别无选择。
——我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从小体弱多病的我在和同龄人玩时总会感到力不从心,成绩也不够好,更是不够聪明,即便朋友们既没有嘲笑我也没有欺负我更没有不耐烦,但我的自卑仍然在沉默地发酵着。为什么是我呢?我就没有能够让人喜欢的地方吗?我只能是个累赘吗?我也能因为什么成为足以让谁自豪的人吗?所以我哭着去找爸爸妈妈。他们和我说,伊织的声音很好听,可以试一试唱歌。
所以我从七岁那年开始唱歌,一唱就是八年。
这八年里也许我没有变,也许我变了,但爸爸妈妈一定变了许多。
他们说好会永远爱对方、会永远爱我、会再要一个孩子、会出席每一次有我的节目的,我也和他们说好,我会永远爱他们、会永远努力、会做个好孩子。
但也只是说好而已。他们并没有永远爱对方、并没有永远爱我、并没有再要一个孩子、并没有出席每一次有我的节目的集会。他们变得愈来愈忙,他们之间的争吵变得愈来愈多,他们愈来愈少地爱对方,愈来愈少地爱我。
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吗?即使他们并不和我说什么,但一定是这样的。所以我试着接触了网络投稿,试着去参加歌唱比赛,试着去勉强自己。我不知道我是否做错了什么,但是我所做的并没有起到效果。我相信这是因为我做得还不够多,做得还不够好。所以我更加地努力,更加地勉强自己。
爸爸妈妈好像每周都要说离婚的事,我也开始每周都会呕吐。但是我没有勇气没有精力没有时间说,因为如果说了的话,只会加剧他们的争吵,只会更得不到爱。
然后,一切都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了,我却才回过神来。
父母之间的争吵愈来愈频繁,我的呕吐也一样。我的作息和饮食开始混乱,嗓子也因为过于频繁的呕吐而开始发疼,发出声音时像是撕裂一般痛苦。我依稀记得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争吵,我拿出全部的力气求他们不要再吵我会做个好孩子,他们却齐声让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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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委们显然不会知道面前这个走上来之后就脸色发白满头是汗的女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是死死地攥着话筒,用力到指尖发白;这个女孩子其实也并不知道面前的评委们其实看过太多像她一样,因为或主观或客观的种种而被推到这个位置并因此在他人的援手或是悔悟抵达前就飞速自我毁灭的可怜人。他们对此只是又一次长叹,然后在手中的纸上稍作涂写。说到底,人类仍然是脆弱的生物:尽管智力以其他形态的生命无法企及的速度上跃,精神却没能一起变得更加强韧,维持了千百年之久的原地踏步,因此无论何时人类还是无法挣脱束缚,也正因此人类才仍是也只是人类。北极熊不属于雨林,热带甲虫一生都不会知道什么是冰,人类却会强迫自己或者他人前往本不属于他们的栖息地。于是感受到了这里不属于自己,自己不属于这里的野兽会试图逃离,试图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地方,人类却只能怀抱着自己视若珍宝的知性在痛苦中挣扎,越痛苦越挣扎,越挣扎越痛苦。
评委们开始交头接耳,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头顶的时钟在这落针可闻的安静一室内已经三十有余次宣告了时间的流逝,而受试者的第一句话到现在都还没能撬动她那紧闭的嘴。天才们往往优秀得千篇一律,他们的努力好像标好了价码,总能从命运的手中换到对应分量的果实,所以他们平视命运,甚至压过命运一头;而在迷茫与混乱之中乱冲乱撞,眼前看不到路的人,他们各有各吐不出口的滑稽与苦衷,或头破血流,或碌碌无为,或一步之遥,或终于苦尽甘来。奈何人们注定只会去欣赏画布上被精心涂抹出的色彩,那些调色盘上马上就要干透的颜料,被揉成纸团的废作,很快就会被水洗去或者被扔进垃圾桶里,不再有人关心。当多了画板上的颜料或是纸篓里的废作,想要当一次成画的难度谁都明白,所以他们也许是在最大限度地给予她站上画布的耐心。
————
所以,你就是来这个世界顶级的舞台现洋相的?
…………才、不是……
你这不是根本连准备都没做好吗。
…………嗯…
所以你啊,一开始为什么会想成为超高校级?
……说不定,如果我能成为超高校级的话,爸爸妈妈还能重归于好……爸爸会道歉,妈妈也会原谅他。然后……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
快说点什么啊,马上就要被赶走了哦?
……你、自顾自地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是谁啊!!
——我就是你。看来就到此为止了呢。
——我猛地抽气,抬起头来,胸膛里的那个声音却已经消失了。
无论如何也要殊死一搏,我第一次开口,即使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我是……”
“山鹿伊织小姐,对吧?我们感到非常抱歉,很显然,你的状态非常……令人担忧。所以,还请进行一段时间的疗养再来尝试吧。我们希望在下次审核中见到你的身影。”
————
然后呢?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听到过爸爸妈妈的声音,再也没有听到过其他人的声音。
等我再次清楚地意识到我身处何处时,我正写下疗养院合同上名字的最后一笔。
【攻击手排位】
四之宫纯
五月女日野介
夜海百慕
月野星
符九申
森理子
克劳迪娅
月森光奈
雾隐佐千代
日暮秋
长谷川渡岛
佐藤真江
阎千鸟
……
【枪手排位】
葵名生
大竹朝加
……
【射手排位】
辻村梨梨花
五百森深雪
草薙弦真
月退与兔
夜久雪臣
……
【万能手排位】
深泽慈一
星野游
樱井直纪
久城绯乃
时吉惠
……
【狙击手排位】
御半寿生
本木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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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员排位只做演示用,不计入角色实际情况。
【操作员排位】
神多古
景梛灯
樱井麻友
上原驱
花牟礼希良
三十三奈
小叶原寻
三枝真夜
……
感谢各位的积极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