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破碎了。
像是燃烧着的火花一样,颗粒状的马赛克点阵慢慢降落下来。
剥离开的地方,看到的是,有着灿烂阳光的蓝天
——像是开学典礼的感觉,那样的。
事到如今还需要做什么呢?
所谓的自爆规则其实是不存在的,这一点,已经充分得到印证了吧。
少年模样的人跪在钟楼顶,钟楼的指针正在无规则地运转着,他将剩余的那只手伸了进去试图将其卡住,却连着指针一同碎裂了。
……
谁都好,请……
这种话,怎么能说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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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路线
封杭【暂无】
罗卡【暂无】
宗政迅【操场-教学楼】
苏麟【教学楼】
白棂【微机楼】
花井葵【暂无】
唐白开【暂无】
蝶野光【教学楼】
庄典【暂无】
橘阿崎那【暂无】
许清晓【教学楼】
许阳月【教学楼】
第五言【暂无】
江远【暂无】
莱奇【教学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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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品获得
所有打开的角色获得一张白色的邀请函,
然而上面什么都没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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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周的时间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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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完结还有一周
想和系统互动的朋友请随时敲系统
半年前的鱼,现在补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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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准备的塑料袋太小了,根本装不下那德特的身体,无论他怎么套、怎么往上拉,对方总有一个部位要露在外面,要么是头,要么是脚。对方超过预估的身高使得收尸人感到不快,
“把他的脚折断,不要弄破了。”亚历山德拉说。这个女人满不在乎地拨弄自己的头发,并递给收尸人一把消防斧,“还是说你喜欢更加麻烦的方式?”她问。
收尸人先前在河谷建起了种花的农场。明明他的精气和活力已经慢慢随着生活的逐渐安定而冷却,并且他决心再也不要回到以前的日子里去了,但当亚历山德拉来到他的家乡,要求他实现当年的诺言的时候,收尸人就知道:这个女人仍然能够像过去多次做过的那样,再次毁灭他的生活。
于是,收尸人在约定的时刻兑现诺言,掀开帘子看到的却是温暖的尸体。他改变不了他的过去,正如他不能拯救在他面前逝去的生命那样。收尸人在以前用过很多名字,也曾不停地伪装自己的容貌、习性,但是无论他去到哪里,也还是会有人叫他「路德维希」、「萨尔瓦多」甚至「格哈德」。总会有人知道他是谁,他做过什么事,这是很可怖的。
长此以往,收尸人得出了一个结论:他正站在死人王国的边缘,死者的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盯着他。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像有什么看不见的、冰冷滑腻的东西趴在他的背上,时刻警告他:你将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无论如何,你丑陋的真面目终有一日会被揭露。
他们在城市边缘的树林里焚烧了死者的尸体。收尸人蹲在火堆旁神情呆滞,而亚历山德拉则把剩余的塑料袋和死者的衣物全部扔进火堆,看着它们和尸体一起变成一堆烧焦了的灰烬。这姑娘机灵过人、考虑周全,和她在一起收尸人可以说是从来没有失误过,可是如今收尸人已经不再对她抱有希望。
“或许我们不应该浪费汽油。我们应该找一栋民宅,把他从顶楼扔下去。”亚历山德拉突然说,“你看,天快亮了,该是时候丢垃圾了。即使他被人发现,也只会认为他是想要跳楼自杀或是失足掉下去摔死的。”
“那他脖子上的枪口该怎么办呢?”收尸人问。收尸人非常讨厌枪支,这种感觉并不激烈,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他就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厌恶它们带来的恐惧,尤其是这样的兵器被亚历山德拉握在手中的时候。
而对方早就为收尸人准备好了苛责的眼神,那些灼人的话语也随着阴阳怪气的腔调滚滚而出:“你要善于随机应变,并且,你要连夜为这位朋友找个安身之地。”
这个女人在使他难堪,这是故意的。亚历山德拉用亲昵的口吻和他说话,内心却对他恨之入骨。亚历山德拉愿意和他交谈、合作,只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在这件事上,要么他们共同摆脱困境,要么他们一起遭殃。
“不要这样了,”收尸人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之间的账算是了了,我不再亏欠你什么,你也不必对我摆出虚伪的姿态。”他说着这样的话,然后看到亚历山德拉莞尔一笑。这笑容同样令收尸人打了一个寒颤。他甩甩头,又把亚历山德拉的容貌从脑海中抛出。
此时,收尸人总算是明白了,这只是她所需要的一种仪式,是做给她自己看、由此给予她心灵慰藉的。收尸人认识到这个女人既能够点起他心中为数不多的仇恨的情感,这种仇恨是相互的,又或许他们正憎恶着彼此。
在亚历山德拉丧失了那位承诺与她相伴一生的人以后,她的柔情就被粉碎了、瓦解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
“玉指揽风风不住。茜纱窗昏。舟上摇波波不停,渡影重温。”玉梢拖长了尾调,唱着不知从哪听来的词句,仗着没人见得着自己,也就慢悠悠地晃过集市,找了家看上去就有些寒酸的茶馆。屋檐上滴着水珠,收起手上的油纸伞玉梢只听见雨滴声如同珍珠系数落地的声音,哗的一下全落在地面上。反弹起的那些晶莹剔透的圆点混杂着店面的倒影最终消失在骤雨之中。
将伞搁在桌边上,玉梢也不能指望店小二来问自己是不是要些茶点,自顾自的拿起已经凉了的茶壶往那白瓷青花的被子里倒。还未甄上半杯,那壶就空了。
玉梢也不在意,放下茶壶捧着没有温度的,甚至有些许凉意的杯子往肚里灌下一口茶。
寒意从口中一直线地路过背脊,浸满四肢,似是被埋入冰雪那般弥漫全身。
这天气,人来人往的谁都匆匆而过,又是下午时分,再过一个时辰恐怕是各家都要准备起晚饭来,店小二昏昏欲睡的,茶馆里清净得很,歌女早就已经回厢房歇着,为数不多的客人不是轻声细语地交谈诗词,就是独自坐在那和自己一样看人来人往。
“上元溪旁点荷烛,千盏承诺,怎奈雾锁红尘客。”玉梢没有再唱下去,雨声不歇,那几句词曲被淹没在雨滴和油纸伞之间不断的声响中。整个世界从那被漆红的门柱之间看去像是蒙了薄纱,行人在其中穿梭,用一把油纸伞挡开那料子匆匆前行。
怎奈雾锁红尘客,阴差阳错。
玉梢眯起眼睛,侧着头看那个姑娘。黑色的发梢滴着水,像是水晶的链子装饰着繁复清雅的发型,几片银杏样子的发卡也在闪闪发着亮,和树上长青的叶子那般泛着光,在雨水的打击中叮当作响。
她没有挡开那层薄雾,更没有匆匆而过,而是站在雨中等待那糖画师傅给她弄出个什么来。
可能是银杏。玉梢猜想着昏昏欲睡,思绪沉重地似乎是被什么软乎乎的被子压住了似得,无法挥去的像是被蜂蜜裹住了的粘稠感那般。
那姑娘转过身来了,手上拿着的是用糖浆画出的梅花,晶莹剔透,枝叶丰满,缀满了花苞。她也不急,慢悠悠地就走过来,玉梢一颤,对方似乎是看得见自己的样子,径直走来,也不避开人群,硬生生在伞花丛中劈开一条路。
那店小二听着有水溅开的声响便也醒过来,转头就看见那姑娘湿淋淋地坐在那。也是吓了一跳才想起来问问是不是要杯热茶。
两口热茶下肚,玉梢才尝出来这似乎是白茶。淡过头了,也亏得这店能营业到今天。
“你的主人呢?”
“无主。”玉梢答,手指抹了抹杯沿,看着里头的茶水泛起波澜,“名曰玉梢。”
“韩梅梅,道士。”
玉梢敲了敲桌面引来了那店员,梅梅配合地点上了一盆茶点,黄豆糕甜得恰到好处,咬一口再混着茶也算是一桩美事。
玉梢也不多说,捻起糕点往嘴里塞,她确实好事,但是又喜欢半途而废,毕竟活得太久,对新鲜事也只有一瞬间的兴趣了,多想想也毫无乐趣可言,也就成了今天这番有些麻木的样子。
“雨天还出来吗?”
“没人说过雨天不能出来。”油纸伞上的水珠已经形成了一摊水迹,缓慢地流向店外形成水迹,梅梅发丝上滴下来的水珠也一样在周围形成了一圈深色的印子,玉梢是担心这姑娘受凉,但是看着对方也丝毫都不在意的样子,便不去说些什么。
“你能看见我。”
“我能看见很多东西。”梅梅回答,撩起耳边垂下来的长发别到耳后,又给自己到了半杯茶水,“你呢,出来找什么。”
“这话可是暴露了你自己。”玉梢甩甩袖子,宽大的布料灌进风,这时倒也显得风流。
两人对坐对饮,也不是酒,但也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从古至今谈论的东西从文化礼节到食物茶点,衣着样式到风流雅事。
“真的变了很多。”和她所知道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子,自己心里所存在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东西已然成为了他人或唾弃或认为遥不可及的事物,就连那些平日里随处可见的住房今日也变为了古迹甚至不可寻的文字描述。
“朝代几经更变,你认识的东西已经不见了才是。”梅梅也无意嘲讽,只是实话实说,这些东西或许对于他人过于残酷,但是眼前这人倒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甚至兴致勃勃的想要了解各式各样的事情,一点也配不上那种清冷的气场。
“你也不像是刚才那样子。”玉梢点了点自己的发簪,“松了。”
梅梅闻言去扶自己头上的那些装饰,银杏的发簪有些落下来了,似乎是被湿了的发髻压塌的,她用力地往里头插了插,露出一截小臂,歪着头,收着下巴,眼角微微朝上,俨然一副美人图的样子。若是自己那时的被文人见着怕不是要夸赞一番肤如凝脂乌发如瀑才是。
“你在等人吗。”
“是啊。”
玉梢没有说下去,只怕这人在等的,是已经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或者是已经回不来的人才是。
这世上有这种经历的人不少,但是也说不上有多少,至少就玉梢认识的人中,十有八九有着些不同常人的执着。
不过说来也是,自己本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物以类聚,要是自己身边真的没有这样的人,那也说有些奇怪的,徒然堂的客人也好,器物也罢,那些冥器也好,清净师也罢,多多少少有自己的目的和愿望,不如说没有这种愿望的人实则少数。
“记得保暖。”玉梢沉下思绪,撑着脑袋去看那店门外的景色,裙角被打湿,水塘被搅乱,时不时听见有人抱怨秋风萧瑟凉意入骨,也听闻远处似乎是飘来琴声。
“老人已经到了要睡觉的时辰了吗。”
“不如你们小辈,总是那样神采奕奕不顾一切。年轻是好事。”
“长着一张少女的脸真能说得出口。”
互为独自一人的存在,伤痕累累,不知什么是人情世故更不了解毫无执着毫无牵挂的感受,只是增加着伤口,承受着周围人和自己的厌恶和视线。
血流不止痛苦万分,却依旧披着人皮长着人心混杂人群之中,孤独对于她们过于高贵,更多的,是无处安放的寂寥。
终于写完啦!!!
还是超过了3w字,捶地。
赵衔,辣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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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蒙蒙亮,更夫照旧执了梆子,大街小巷敲过一轮,这些时日,敲更也提心吊胆,盖因近日京中不太平,连连有人在夜色中失了踪迹,夜里巡街的,绕城打更的,连着那早起挑货出来卖的行脚商,都紧起皮来,再不往那人疏的地方去。
这些且同宅子里的大户人家无甚干系,五更天一过,就有大户人家的小厮丫鬟出来开得院门,坐在角门前候着挑豆花的行脚小贩来,饶一碗豆花就站着吃。
簪花巷子里王家在门檐上挂起白绸来,里头扎起棚子,买来白麻纸纱,家中老夫人灵前哭得昏过去,叫下人抬着请郎中来扎了两回金针。
王公子年纪轻轻便去了,虽算不得夭折,不必一口棺材随意葬了去,可以入王家祖坟了,但到底白发人送黑发人,举家上下哭个不住,连着下人也不敢伸头,衣裳换了素色,头上簪了白花,厨上都捡着素食来做,便是原无事的,也叫折腾得丧起了脸,为王公子真情实意的掉下几滴眼泪来。
王老爷置在外头的小妇不声不响,挑着这时候上了门,拉了两个成了人的儿子便哭起灵来,口口声声要自家儿子心疼命不好的弟弟,心里一味的得意,拿帕子掩了口,不叫笑意露出来,王夫人眼里冒火,恨不得提起扁担自将这小妇打出门去,那王老夫人却叫个小妇往地下一跪,在上首一口气儿没喘上,又扎得一回金针,嘴角歪斜,竟瘫了半边中了风。
王公子人没了,对上头报说是叫精怪害了去。大理寺将结果写进卷宗里,便算是了结了一桩事情,卷宗入了库,再没得人多问一声,原也不是甚要紧事情,只常山一个仍紧着眉头,存着几分挂心。
更夫在巷子口歇了脚,便提着铜锣绕去城南。路上遇着个年轻公子,锦衣玉带,沾晨带露,生得面白锦绣,见得更夫也露一丝笑脸,抬手作个揖,惊得麻布衣裳的黑瘦汉子不住往边上让,抚着心口还道:“折煞,折煞。”
定得一口气,又摇头晃脑叹一回贵人好涵养,自家能与这般人见礼,想想也得意起来,一时将同行失踪的祸事都忘了,脚下有劲,提溜着看家的玩意儿,意气十足的一路打更,向南面去了。
那年轻公子却转进小巷里,无人深巷砖墙湿润,红砖间爬着层苔藓,更夫却未瞧见,几块碎砖间胡乱夹着纸片,一截木料支棱出来,听见人声,就有细细声响自底下透出,凭空伸出一条美人玉臂,再往下,半身湿淋淋的落水美人便气若游丝从纸面里探出身子。
“救……救救奴……”
一声呼救细如蚊吟,手却颤颤巍巍伸到人面前了,梨花带雨,眉眼颤颤,好不可怜。
年轻公子却恍若不闻,连着伸到面前的柔荑,都像是没瞧见一般。他既不理会那泣血呼救,也不去拉美人的手,隔了一步站定了,打量几眼,慢条斯理掀了袍角屈下身来。
他拿帕子包了手,才去拎了那根红花梨木画轴,那画灵细细的哭,眼中仍是懵懂,却再与之前不相同,桃花翦水目中血光愈盛,自王家脱出后,她背了王三郎一条性命,再压不住通身戾气,抓了自她跟前过的男人取那一点精元阳气补足自身,这些天下来,又何止害了几条性命。
画灵探了爪儿勾得眼前人衣袍,本体叫他捏在手中,却不若平常,竟生不出反抗加害之意来。她也不知就从那里生出一股子亲切,毫无道理的便孺慕起来,原要将人拖下了水,现也不想了,只小心翼翼勾着这公子的衣袍,温温顺顺低垂了眉眼。
那年轻公子仍是慢条斯理的,将画儿卷起来,还轻弹一弹沾着的泥灰,末了,才看向那做了温顺模样的画灵。
“不过插了柳条,竟真得了树荫。”
他温声笑了一回,还伸手去理一理画灵沾了水湿濡的额发,又拿巾子替她拭了脸,收起画卷,还迈着不疾不徐地步子朝巷子外头走。
外头两个小厮远远跑了来,口里叫着少爷,攀附在那公子肩头的画灵先是目中露出血光,身子猛然绷紧了,叫年轻公子拿眼一瞧,便又软绵下来,不知怎地竟懂了他的心思,自消了自身行迹,把身一扭,还钻进画中去了。
年轻公子便抚了画轴,轻声浅笑,不知是同画灵说,还是同自己道:
“这几日你且饱腹没有?更夫行商,那里好滋味。也不必急,过得这阵子,我便离家带了你寻人去,一个不成,便再换一个,总能替你寻一个‘三郎’的。”又拍一拍画卷,温言温语,“在此之前,且与我去会一位故人罢。”
画卷便似是稚儿般挨着他,嗡嗡一震,再不动弹。
*
王公子的灵棚扎起来,后院的那处小院叫王夫人恨恨拿木条封起,再不愿看那伤心地。
王家上下乱了几日,竟还无人整理那院子,破窗且还破着,案台子地板砖上水已干了,留了大块的水渍,那白瓷瓶许是在混乱中叫人扫了一把,摔在地上碰个粉碎,无人往那屋子走,自然也无人收拾,满地的碎瓷片渣子,下脚且没有地方。
常山隔得几日来,给王家包了一封奠仪,站在小院门口张望一回,求了王福贵暂且拆下门上木条,要了那满地的瓷片碎渣子。
再三问王福贵可有遗漏,又亲眼将屋子全看一遍,不独看这间屋子,还将小院中旁的屋子也看一个来回,这才收了包袱,默不作声出了院子。
赵衔与他相约了今日一同上门来拜,上过了香,还吃得一口灵堂的豆腐宴,瞧见他拎得个油纸包,面上一奇,却不说甚么,常山也不同他多说,拎了一包碎瓷,辞了眼下泛青的王老爷的送,又往大理寺去。
他朝同僚借得了粘土膏子,将散了一地的碎瓷一片片对上口儿拼接起来,拼得最后几片,有个小吏往他跟前探了探头,说前头衙门方又接着一桩案子,瞧情形同您前头跑的王家有关的,常山瞧他一眼,那小吏生得细细长长,似竹竿般,晓得他与大学士沾亲的,弯了腰弓了身子在他面前讨好。
见常山瞧他,便堆个笑脸,凑近了做耳语状,道:
“还是那个王家,听说今儿又死了个婆子,死个下人倒也罢了,偏身上沾了一滩水,现下乱起来,都说是那精怪又回来搅风搅雨呢!”
常山手头一顿,隔了片刻,才回问了一句:“那死了的婆子,可是洒扫的余婆子?”
小吏伸手挠挠头,那里就记得个婆子的名儿了,瞧常山的模样,便一气点头,还故作神秘与常山道:“您瞧着,这里头会不会还有什么隐藏的案情?前头那王公子的案子,是不是暂且不结案,连着这新案……”
话音叫摆手打断了,常山止了他的话头,拿一把大钱给他,算得是个跑腿的辛苦费,却不叫他再说,前头他自个儿对这案子结的不那么满意,现时却又不知为何改了心意,“案子结了便是结了,没什么再深究的。”
他挥退了小吏,瞧着自己手上这最后几片碎瓷,沉着脸将之一一拼上了,可对着拼好的瓷瓶默然半晌,又伸手将之朝地上一砸,稀里哗啦又砸得粉碎,出门叫了小厮,将满地的碎瓷收拾了丢出去。
他自此再不提王家,也不提原还要去寻,现却已没了的余婆子,只把这桩事死死压住,便当从未有过。
可常山自己心里到底是忘不掉的。
小院里房房都在案上摆了个花瓶不假,可也只只落了一层灰,再没那一个里头是盛了水的。
他自王家拿来的那些个碎瓷,拼完整了,细径圆身的瓶儿也还是少了半边的脚,正摆着瞧不出不妥当,可但凡受一点儿摇晃,都必要翻倒下来。
常山叹一口气,只将眼一闭,再不去想着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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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双开,先写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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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美极了,妈妈。”
镜中的女人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忧心忡忡地把视线投向儿子的方向:“真的吗?在他们看到我眼角的皱纹之后,他们还会这样认为吗?”
布莱恩笑起来,轻轻盖住母亲的眼睛。
“不必担心,您保养得一直都很好,只要你对自己多一点信心。如果您露出笑容的话,还会显得更加年轻。”
布莱恩轻轻松开手,让她注视着自己的容貌。
“真的很漂亮,妈妈。”
我没说谎,布莱恩想。
“我今天的穿着如何?”
“很衬您的肤色。”布莱恩答。她穿着前几天刚刚买下的红色大衣,颜色有些刺眼。“您需要的只是信心。您肯定是今晚最漂亮的女人。”
“哦,希望如此。”母亲忧郁地盯着自己的脸,在嘴唇上涂上鲜艳的红色,“对了,你的猫头鹰去哪了?这几天我都没见过它。明天就开学了,如果它不回来,你要怎么办?”
“也许是去哪里玩了,没关系。”布莱恩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又立刻惊讶地指着时钟:“您该出门了,时间要到了!”
母亲忙乱起来,她急忙抓起她漂亮的黑色皮包,风一样地换上崭新的高跟鞋。
“我会晚点回来,晚饭你自己解决吧。”
“放心吧妈妈,玩得开心!”布莱恩帮她打开房门,目送她快步离去,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关上门,步履缓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将门咔哒一声锁好,倒在床上。
她不会开心的。他想。
把与丈夫离婚看作失败与不幸的,并不是她所谓的朋友们,而是她自己。她越是这样认为,越会让人抓住痛处。她越想证明自己幸福,他人反而会把她的痛苦看得更清楚。
可是她又不会听我的话,布莱恩苦笑。
都是父亲的错,她说。从一开始就是父亲的错。花言巧语诱惑了她,欺骗了她,最终又抛弃了她——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不是这样的,布莱恩想。是她无法接受父亲是巫师的事实,带着尚且年幼的自己逃离了父亲身边。她不会说出真相的,这只会让她成为彻头彻尾的笑柄,成为众人眼中的疯女人。
布莱恩翻身下床,趴在窗台上。暮色四合,他的猫头鹰,小巴特还没回来。
他不能在母亲面前表现出焦急的心情,如果她知道了巴特是去给谁送信,他大概这辈子都去不了霍格莫德了。
去年暑假,母亲撕掉了他去霍格莫德的许可书,原因是上面有父亲的签名。整整一个学年,在同学们去霍格莫德游玩的时候,他只能躲在图书馆里假装复习来应付其他人的邀约。
他是走投无路才会寻求父亲的帮助。母亲不明白霍格莫德村是什么地方,但一听是去游玩,马上拒绝了自己的请求。
“你不是说,即使是巫师,也要成为最优秀的吗?那为什么不用去玩的时间多看些书?”
当时的自己满心委屈,又恰好接到父亲的来信,便把一切都在回信里说明了。父亲的回信里附上了签名许可,他太开心了,忘记了母亲就坐在他身边。
他再试图联系父亲的时候,巴特却无功而返,直到今年暑假他收到父亲来信,才知道对方前段时间遇到了点麻烦,拒收了所有的来信。
他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了。
巴特久久不归,布莱恩有点担心。他知道父亲刚刚在美国落脚,有许多事情要做,大概无暇顾及自己的情况,便主动寄信过去。路途遥远,他不知道巴特需要多久才能往返一次,如果今天信件不能到达,也许巴特会把信直接送到霍格沃茨,这是最好的结果。
但也有可能送到家里,被母亲再一次拆开。
布莱恩当然想去霍格莫德。他还没有尝过黄油啤酒,哈,巴特(Butter)啤酒,真该让巴特也尝尝,他还想买一根漂亮的羽毛笔……
但巴特迟迟不归,他不清楚自己要等多久。是的,即使再被撕掉一次,他依旧能给父亲写信要他帮忙,但与父亲的联系总会让母亲变得歇斯底里,为了维持正常的母子关系,他必须控制与父亲的通信。
太阳沉到地平线下,布莱恩叹了口气,打开上锁的门,走进厨房。
他给自己做了个三明治,配上煎得恰到好处的鸡蛋。对了,母亲一会回来之后,肯定又要抱怨好一阵子,自己得准备点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东西。
如果这种时候能用魔法就好了,他想。他现在能把白纸变成一朵玫瑰,可惜校外禁用魔法。
这种时候红茶总是不错的选择。他清楚母亲的喜好,知道红茶的香气能够让她平静。他还需要做点什么,让家里看起来温馨舒适,比如打开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再放一点音乐。
“好了,”他自言自语道,“应该没问题了。”
他回到房间收拾自己的行李。需要的东西已经装进箱子,只有猫头鹰笼子里还缺少它的住户。
布莱恩又看了看窗外,那里什么也没有。
二十分钟后,门口传来响动。布赖恩知道是母亲回来了,连忙把桌子上的镜子拉到面前。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金发男孩露出了无可挑剔的微笑。
他走出房间,母亲正在桌前给自己倒满一杯红茶。
“今天怎么样?”他问,同时观察母亲的表情,她脸上有着可喜的轻松感。
“不算太坏,玛丽太太今天没有来,拜她所赐,气氛比往常好很多。”
“是吗,那就好。”布莱恩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细细品味起来。
窗外响起了熟悉的振翅声。布莱恩心中不免警铃大作,巴特偏偏这个时候回来,他大概不得不当着母亲的面拆开信件。
“是巴特回来了,”母亲打开窗子,让巴特落在餐桌上,“似乎有封信,是给你的吗?”
“哦,对,没错。”布莱恩掩饰住自己的慌乱,在母亲面前缓慢地撕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让他惊讶的是,里面居然是张白纸。
他先是有点疑惑,却马上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布莱恩藏起笑意,把纸又塞进信封里。
“我想这可能是某个同学的恶作剧吧。”他装作厌恶的样子,把信塞进口袋,“我不会再跟这种人来往了。”
“巫师都是些古怪的人。巫师家的小孩也不例外,你可不能成为那种人。”母亲表情严肃地告诫他。
“我明白的,妈妈。我是您的儿子,不会变的。”
他吻了母亲的面颊,道了晚安,压抑着内心的狂喜走进房间,把房门不动声色地锁好,再次抽出那张白纸。
纸上果然有字迹显示出来。
“我同意我的儿子布莱恩•菲尔德去霍格莫德。
阿姆斯特朗•菲尔德。”
月光透过窗子洒在纸上,布莱恩抚摸巴特漂亮的尾羽,对明天充满了期待。
暑假终于结束了。
TBC
家族:鄂雷克斯家族/无冕贵族
生长在一个大家庭中的elx,血脉返祖,地位超然。几乎不出现在外界的她自小生长在家族禁地的远古森林中,与从未被外界曝光的各类生物生活。
与家族的关系一般,家庭氛围融洽,父母仿佛是从来不知道忧虑是什么,傻甜的一对夫妻。弟弟与妹妹有些活泼地过头,但在长姐面前甘拜下风。
身份:学生。
十六岁的她通过私人授课的方式取得了多个名师下的学位,主攻生物研究的她留学临近星球菲比斯菲星,主修一名怪才科学家的博士后学位,博士的名下有一位带了三年多的新弟子jyr,于是二人被指派搭档一起完成课题。
异能:血脉传承得到的“预言”/“无障碍生物交流”/“漂浮”
晨间的了凡寺有些冷,前几日落在屋顶上的积雪毫无融化的迹象,逗留在灰黑的瓦片之间,为这些黑压压的建筑点缀了些许斑驳的图样。一群狱卒整齐地排列在正院的两侧,统一的黑色装束,甚至连头颅低垂的角度都是相同的。
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如果只是单纯的训话,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在正院的最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棺材。虽然使用的是上好的乌檀木,但这口棺材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或许已经放了几十年了也说不定,只是附在棺木之上的白绫,却仿佛刚刚系好一般。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几人抬着一顶制作考究的轿子进入了正院,走到棺木前方,停了下来。
按理来说,轿子是无法进入正院的,更何况停在了正院的中央,而所有狱卒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轿帘打开之后,首先出现在轿子之外的反而是一片铁质的斜面,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了咔哒的响声。紧接着,一个乘着轮椅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站在最前排的狱卒向前走了一步,行了跪礼,两旁的一众狱卒也随之效仿。
『了凡寺主簿官宋甫英,率众僚属参见颁政省知事大人。』
被称为知事的中年男人只是点点头。『众位免礼。』
他将轮椅移动到棺木前,闭上眼喃喃道:『逝者安息。』
正院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中。半晌,中年男人开口问道:『可有凶手的线索?』
『回知事大人……正在侦破中。』宋甫英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中年男人轻轻地冷哼一声,又问道:『夜隐何时入土为安,之前可有安排?』
『回知事大人,寺丞大人他生前只留下了一口棺材,陵墓的选址却只字未提……而夜隐大人也无亲无故,因此……』
中年男人的嗤笑打断了宋甫英的说辞,虽然知事大人背对着他,但宋甫英还是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罢了,断案是你们了凡寺的责任,与颁政省毫不相干,郑某此次之行的目的,是来召见夜隐生前提交给女王的寺丞候选人。』
原本纪律森严的了凡寺狱卒,尤其是几个主簿官之间似乎出现了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皇后崩殂,紧接着又损失了一名忠臣,可谓是上天给瀚州的又一次试炼。』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当然,因为皇位的继承人还未确定,了凡寺寺丞的任命也不会在近几日定下,这期间寺中的大小事务,还望五位主簿官殚精极虑。』
『是。』几位主簿官答道。
『那么,郑某接下来会除掉这份信件上所附的寺丞大人专用的蜡戳。』中年男子转过身来,将不知何时放在手里的信件高举过头顶示意。『郑某在寺丞大人的灵前起誓,未对这封信做过半点手脚。』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自己的那双细长的单凤眼,打量了一下五位主簿官的表情。宋甫英虽说平庸无奇,但跟随夜隐多年,也算是行事缜密,除他之外,整个了凡寺据他所知也没有什么别的人选了。
紧接着,他拆开蜡戳,瞥了一眼信件,不自觉地蹙起了眉,之后表情变得更加严峻起来,但在旁人察觉到之前,他就恢复了正常。
——真不愧是朝中著名的怪人夜隐,直至最后也没有猜透他。
『“宣理”是何许人也,可在此列中?』他质问道。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交头接耳的声音隐约传来。
中年男子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站出。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身穿灰布僧袍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趁着众人惊愕的空当儿,冲到夜隐的棺前,将白绫推到一边,打开了棺材。
『行动。』随着中年男人一声令下,原本在轿旁待命的几个仆从迅速来到年轻人的身旁,趁着他还在窥探棺内,封锁住了他的行动。
『光天化日之下都有人私闯了凡寺的正院,看来寺丞这位子可真是比知事危险极了。』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老头子这次真的死了吗?』双手被擒住的年轻人仿佛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境遇一样丝毫不挣扎,只是看向宋甫英,大声地问道。
『放肆!』宋甫英似乎对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束手无策,提高了音量慌张地喊了一声,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瞧了一眼被称为知事的中年男人,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位是……?』中年男人不去理会宋甫英,只是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
『夜隐。』年轻人冷哼一声,抬起了头。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笑声,原本纪律森严的狱卒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肃静!』宋明英的一声怒喝让整个正院再次恢复了平静。他清了清嗓子,向中年男人说道:『回知事大人, 此人之前谋杀寺丞大人未遂,寺丞大人念其为了凡寺工作多年,已将其逐出了凡寺,请大人三思……』
中年男人丝毫没有看向宋甫英那边,只是挑了挑眉毛。『你说你是夜隐,可夜隐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我是问你的名字。』
年轻人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回大人,此人就是宣理。』见宋甫英半天没有反应,另外一名主簿官做了回答。
『哦,你就是宣理?』中年男人闭上眼睛,一边点头一边默念道。『宣理,宣理,这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老头子。』被称为宣理的年轻人对中年男人的赞美丝毫不领情,反而露出了有些厌恶的表情。
『宣理是寺丞大人的养子,自小由寺丞大人抚养,在寺中长大,已经是第二十一个年头了。』宋甫英这下才缓过神儿来。『但半年之前,他因为谋杀……』
『不必赘述。』中年男人打断了宋甫英的话。『既然这是夜隐生前的决定,那就没有疑问了吧?』
『可、可是,寺丞大人在写任命书的时候,还没有发觉他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
『这就很难说得通了,因为从夜隐这封任命书的落款来看,引荐的日期在三个月之前。』中年男人微笑道。
『任命书?』一旁的宣理有些惊讶地问道。
『按照律令,虽然寺丞大人开恩将他赶出寺外,但宣理现在仍是有罪之人,因此这份任命书是无效的……』宋甫英咽了口唾沫说道。
『说的也是。』中年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那么,先将宣理押入牢内,待圣上做出最终指示,不知宋主簿意下如何?』
『是……愿圣上明察。』宋甫英行了谢礼。
『且慢,我受人委托,为平民平冤昭雪而来,见主簿官迟迟不升堂,这才闯入寺中得知此事。』宣理立即说道。『谋害老头子未遂一事,甘愿受罚,但在此之前……希望能让我将这件案子诉完。』
第三天证据的收集还算容易,当晚把申诉书写好,第二天就可以去了凡寺上诉了。夜隐在清晨跟随大院里的群众去主街,准备迎接女王大人的送葬队伍。
说真的,他对于女王易芙兰的了解,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作为之前的皇后,在先帝晏宣义驾崩之后,代行皇权结束了与兽族的战争,百姓对她的评价也并不差。
他看着阵容庞大的送葬队伍从他面前缓缓走过,雪花飘落在灵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霜,再往后,他又看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晏阳,不顾公主的形象,哭得很糟糕——他不曾见过有人哭成那个样子,连死刑犯都没有——以及晏阳身旁的晏迟安,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没有落一滴眼泪,低着头,远远看去像是安静但不冷静的神情。
他咽了一口唾沫。
再往后,除了为数不多的皇室成员,就是朝廷重臣了,他一眼就在一干重臣之中见到了老头子——即使是这个时候,老头子也仍然带着他那枚墨色芙蓉面具,只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穿素衣的样子,黑色与白色的反差看起来十分滑稽。
当然,正因为那人带着面具,所以本来他无法确定那是真正的夜隐的,但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别的,他看到老头子的脸向这边侧了测,停顿了一下,又转了回去。
他看不清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也无法判定那是否是真正的夜隐,但按照惯例,老夜隐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出寺的,那个参加葬礼的夜隐,可能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他最讨厌的就是老头子的这一点,先帝驾崩后,他决绝地处决了易芙兰的反对势力——几乎所有的反对势力,之后就开始动用替身,因为外面的世界全是麻烦。
老头子正是只有史书上才存在的那种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忠臣,即使同在一个了凡寺,他也不曾发现过老头子有过不公正或不廉洁的行为,仿佛没有欲望一样的审判者。但他知道老夜隐有一件事情做错了——如果是自己的话,就不会做女王的走狗,帮她处理杂事,毕竟了凡寺看起来远不及颁政省那么有势力,即使帮女王清理好了前进的道路,对自己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利益相关,因此用自己的生命安全去换来一个用鲜血铸成的和平盛世,实在是太不值得。
当然,他知道他也只不过是夜隐的一条走狗罢了,只不过现在被赶了出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如此冷漠地评价夜隐和他的了凡寺吧。
从葬礼回到家之后,夜隐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明天的安排,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注意事项之后就决定休息了。尽管如此,他独自坐在房中,呆呆地直视前方直到暮色西沉,隔壁厨房传来零星的人声和炒菜声。
他不知道自己回到寺中会发生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正好那天当值的主簿官和他不熟,压根没有认出他来,很快的走一遍流程就可以完事了——可是万一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想要谋杀寺丞的『轩礼』呢?他是会再次被关押起来甚至处死,还是被无罪释放?
说到底,老头子将他赶出了凡寺到底有什么目的,他不太清楚——是让他重新一个新的生活,还是单纯只是认为这是暂时的惩罚。夜隐本来已经自认为很了解老头子了,可是现在想来,除了外观上能够蒙混过关之外,他不曾知道他的过去,以及他内心中所描绘的未来——如果老头子有想到过未来这种事情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还是想办法去找一下老头子好了,让他回答这些问题,将这么多年来的各种事情都一笔勾销……
他立刻觉得这是个十分愚蠢的念头。首先,老头子深居简出,见到其真容的人估计只有那几个主簿官了,更何况自己已经是危险分子了,他们也不会轻易允许自己去见真正的夜隐。
最后,他摇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去洗了把脸决心早些睡觉。
夜隐闭上眼,任凭自己被一片黑暗包围,不知怎的,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无法描述的不快的感觉。
他开始翻来覆去,拼命让自己不去想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毕竟是自己之前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的了凡寺。
可是,毕竟是自己从未离开过的了凡寺啊。
『我……看起来很好笑吗?』
夜隐站在厨房的水缸前,看着倒影中的自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孔,想起了那个叫华霜的宫女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的自己认出了华霜,然后想到之前皇宫中的经历之后,的的确确是笑了,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将那个象征『夜隐』的墨色芙蓉面具当作自己的脸来看待,以至于自己真正的那张脸,因为总是隐藏在面具之下,所以流露出的感情反倒都是真的。当真正失去了面具之后,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控制表情的能力。
『过分依赖面具太久了,却未曾意识到人脸才是真正的面具。』
人类一直都是表里不一的动物,这种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不能控制的自己,什么感情都流露在脸上的自己,在失掉了面具之后,仿佛失掉了一层保护网。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称自己为夜隐,可是在大院里他是无名和尚,在了凡寺他是轩礼,他不曾真正成为过夜隐,也不曾真正拥有过面具。但现实是,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法不依靠面具活下去了。不论是无名和尚还是轩礼都只是个笑话。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具体的规划却让他绝望了起来。自己单枪匹马,又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怎么能够再次潜进戒备森严的了凡寺?即使自己每天不停地修炼自己也无济于事。
或者说,寻找同伙,比如同样憎恨老头子的人。
他想起来了那个在月夜小巷中被杀掉的假冒夜隐,他也许可以去找那些人,自己曾经在了凡寺生活过那么长时间,也可以为他们提供许多有用的情报。
可是……他不禁又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了,作为一只被了凡寺从小圈养起来的狗,他并不知晓那些人是谁,据点在何处。而且他们的目的也很难办,如果是单纯地对老头子有敌意还好说,万一纯粹是对整个了凡寺怀有敌意呢?
不过,考虑到之前在了凡寺学习到的知识,也许他可以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一个情报网,但这意味着长年累月的复仇。
他差点又在『无名和尚』和『夜隐』之间动摇起来,但他想起了晏迟安。虽然那次出征规模还不大,只不过是去清理一些兽族的残党,在平旦日之前就结束了,但他已经到达了自己远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夜隐有些烦躁地扣上了水缸中的盖子,开始继续忙起作为『无名和尚』的工作,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仅仅停留在这里。
之后,夜隐白天如往常一样做着大杂院中的工作,却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手里拿着菜刀的时候觉得自己拎着的是行刑用的刀具,手里拿着笤帚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重新拿到了自己的禅杖,但因为大杂院中的工作本来就没有技术含量,所以他仍然能够轻松应付。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会伪装成出门化缘的样子,想方设法在了凡寺周围搜集着情报。
尽管如此,一个多月都过去了,虽然对那个神秘的暗杀组织有了一点头绪,但手头关于老夜隐过去的情报并没有因此增加,虽然他知道这很不容易,但还是不免烦躁起来。十多年来,他一直随着了凡寺的命令而活着,而当以自己为驱动中心来执行任务的时候,却发现难度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一些。有些问题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但现在只要想想就能明白的,比如从他记事起到现在 ,刑场最忙碌的就是那次战争结束之后,而老夜隐的仇敌怕也是那个时候立下来的。
可是,以他对老夜隐的了解来说,这些行为是很令人费解的,因为老夜隐毕竟是堂堂的了凡寺寺丞,能够走到这一步,必然是因为他决策的绝对公正性,而且他长年累月居住在寺中,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家人,能够触及他利益、使之感情用事的,简直没有。
说到底,关于那个『夜隐』,以及面具下的他,都不够了解。他之前听说老夜隐对外宣称自己戴上面具,只是因为面具下的脸因为火灾而重度烧伤,但实际上呢?
『不断的仇恨和不断的杀戮,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想起老夜隐的那句话,不觉有些毛骨悚然——正因为向他人复仇,所以才遭到他人的复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的确是一个无尽轮回。
可是倘若自己只是老夜隐复仇的一个对象,而自己又要对老夜隐进行复仇,那自己何尝不是堕入了无尽的轮回中呢?
然而夜隐白天工作、晚上收集情报的理想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再次打乱了。有次夜隐接到了某个妇人的写信委托,收信人是被诬陷而关入监狱的某个妇人的丈夫。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他自小在了凡寺见得太多了,本来也是无动于衷的,然而他只是简单地分析了几句,对妇人说肯定会有什么办法让她的丈夫无罪释放,从此就被那妇人给缠住了——夜隐想了想,妇人本来就没有工作,平时也没什么事干,当然只能求着自己把他们家的顶梁柱给要回来了,自己还不如直接了断去了凡寺上个诉,快速解决掉,正好还能见缝插针地了解一下寺里现在的情况,毕竟自己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回去过了。
于是他与那妇人约好,三天之后去了凡寺试着上诉,在此之前,他先收集一下相关的信息——对于常年作为兼职主簿官去审判重大案件的夜隐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那之后的第二天,大雪却接踵而来。夜隐冒着风雪,出门收集了当天需要收集的证据。正准备返回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他向前走了走,试图理解周围发生的这些事情,而后远远听见了差吏的声音。
『女王驾崩,哀悼三天,天下缟素,不得娱戏。』
差吏似乎是从皇宫里来的御吏,穿着与外面的官员不同的衣服,骑着马,敲着锣,从他的身边经过,留下雪地上的一排马蹄印。
夜隐虽然自小生活在女王的三大直属部门之一的了凡寺,但他并没有见过女王几次面——只有偶尔几次上早朝的时候去过正殿,当日似乎了凡寺无要事,因而他没有与女王对话。
因此,他的第一反应是,晏迟安会君临天下。
——是的,自己虽然努力想要超越了,但仍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做着无用功。了凡寺似乎变得离他越来越远了。不过,不论情绪如何低落,今天要做的工作还是要完成的,也许这样能够顺便距离了凡寺近一点也说不定。
几日之后,晏迟安举行登基大典时,自己应该也只不过作为一个普通人,远远地看着他经过那条主街吧。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一年到头都在宫里服侍公主的华霜,只有一年一度的平旦日才会放个三天假期回家看看。尽管如此,能够经过重重试炼的筛选,成为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已经能让家里人自豪很久了。
因此,每年到这个时候,华霜在整个大杂院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并且每年她也的确会从公主殿下那里拿到许多赏赐的东西,回来赠给左邻右舍。在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都乐意到她的家里去,围成一桌,然后听听她讲述平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皇室生活。
『今年的话,院子里添了个奇怪的僧人,我们都叫他无名和尚。』回到家之后,她的弟弟跟她汇报说。『这个人很神秘,有一天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院子外面,然后赵大伯就收留他了,然后他也不说是从哪来的……他一定是隐姓埋名准备复仇的武功高手,据我观察,扫地的时候还用笤帚比划比划,而且他打人可疼了……』
『现实中没有武功高手哦。』华霜对弟弟的话不以为然。
也许只是个前来化缘的僧侣吧,在城外遭到了强盗的袭击受了伤,然后失去了自己的储蓄,现在在王都为了朝圣而努力攒盘缠……
『嗯?你刚刚说他打人很疼……?』华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嘶……』弟弟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的母亲看去。
『那个和尚平时给厨房干活,你弟不听话去偷吃东西,然后被他打了一顿。』母亲头也没抬,一脸平静地说。『打得是挺狠的。』
『那……你们没有去找他……要求道歉?』华霜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中年和尚在院子中央像拿着武器一样高举扫帚的画面。
『可能寺院里管的就是这么严吧,男孩子还是多吃点苦比较好。』父亲在一旁帮腔道。『而且那和尚干活以一顶十,除了酒钱之外也不要多少酬劳,就是脾气怪了点儿,所以没必要为了这点儿鸡毛蒜皮赶人家走。』
『明天就是平旦日了,楹联还没贴上去?』正当华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的时候,门外的母亲有些气愤地朝着父亲吼道。『我不是叫你去和尚那儿拿楹联了吗?』
『要不正好你去吧,也算是认识一下院子里的新住民。』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话,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华霜。『就是厨房右边那一间,之前放柴火那地方。』
『之前的楹联不都是去找外面那个老头写的吗?』华霜愣了愣。
『那和尚写的字比那糟老头好多了,还不要钱,今年整个院子里的楹联都是他给写的。』母亲在门外说道。
就这样,华霜迈出了沉重的步伐,前去拜访那位干活以一顶十、写字好看、嗜酒成性、脾气暴躁、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神秘和尚了。虽然因为是在深宫长大的缘故她多少有些好奇,但其实她从小到大都很害怕这种人。
之前放柴火的那间房子,由于常年被厨房的烟灰熏着,所以门口不免布满了斑驳的黑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够好好住人的样子。她站在门口看了看,却并没有因为有人住在里面而有什么改观。
一个活得十分粗糙的和尚。如果是她的话,习惯了宫内一尘不染的标准,住在这里会疯掉的。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同时试图让门上的烟灰不碰到手上。
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想了想,沿着窗户纸的破缝看进去,能够看到的一小部分光景看起来也没有打扫过的迹象——不,物什一类的,比如破败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以及酒囊倒是摆放得很整洁,地面也像是扫过了,但墙上木柴相碰撞留下的肮脏痕迹还在,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个。
『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了并不友好的声音,华霜吓得一哆嗦,然后拖拖拉拉地转过身来。
那人在门口一脸警惕地看着她,青灰色的僧衣上全是脏兮兮的灰尘和厨房里的汤汁,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无名和尚了。
华霜懵了,因为除了凶狠的眼神和声音之外,这和尚和自己的预想差得有点大,如果和晏迟安相比的话,他看起来还要更瘦削一点,而且看起来也很年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因为他长了一张连女生都为之嫉妒的那种面孔——然而一个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有着洋娃娃般双眼的男人,却用糟糕的表情将这些特质都揉成了一团,言行举止简单粗暴,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违和感。根据女孩子的逻辑来考虑,华霜觉得但凡小时候有人夸过他长得漂亮,就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当华霜反应过来这一切,准备开口说明来意的时候,那无名和尚却在看仔细她的脸之后笑了起来,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她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之前的违和感烟消云散了,毕竟比之前的拧巴表情要好很多。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看了看四周,但什么异常都没有。
『我……看起来很好笑吗?』华霜问了问。
那无名和尚反而吃了一惊,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一样,然后华霜看到他似乎很努力地将那恶作剧般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吞回去——这个过程看起来十分可笑,因为很少有人转换表情的过程会那么夸张——然后再次回到了一开始那充满违和感的表情。
『来这里干什么?』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笑容一样。
『啊……我来拿华家的楹联……』她这才想起来这次拜访的来意。
『哦。』无名和尚说着走了几步,不客气地把门踢开,就像是和那破门过不去似的,连一旁的华霜都听见了木头相互碰撞产生的惨叫。
因为怕莫名其妙地招骂,她没敢进门,只是在门口看着,看着他粗暴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红色的楹联——竟然细心地在每一张纸的背面都做好了标记——哗哗地翻了起来,将属于自己家的那几张毫不迟疑地抽出来丢在桌子上,就像是扯厕纸一样不在意。
然后把剩下的那一沓摔回抽屉里,砰一声关上抽屉,大步流星地拎着楹联走出门来。
『给你。』
『嗯……谢谢您。』华霜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低头双手捧着楹联回答道。
『没事我就回厨房了。』无名和尚从门里面出来,再一次简单粗暴地关上了门,幸亏华霜赶紧退了一步,才没把楹联卷进去。
等她确定无名和尚已经进了旁边的厨房,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返回之后,她才掀起一条楹联看了起来。
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她自然接受过读写字这样的教育,然而当她开始端详这些字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之前她并不相信字如其人这种说法,毕竟自己看过的字都是出自宫里人之手,公主写的字与晏迟安写的字,师出同门,差别都不大,但她知道他们的字能够完爆那些凡夫俗子好几十条街。
随处可见的纸张,普普通通的内容,只有楹联上的字让人看得……可能普通人家只是单纯觉得写得好看而已,但华霜却看得心里发寒。如果只谈表层的话,水平完全不在皇室之下,但正如那张脸与那种表情间的巨大反差一样,红色的、喜庆的楹联和这种字完全不搭,比起美感,用『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来形容也许更合适。
这个和尚很神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华霜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没那个勇气去追问底细,只好带着楹联往回走了。
『你在寺里的时候,每天要念经吧?』
秋天眼看就要结束了,树叶也落了个差不多。夜隐在大杂院里扫着地的时候,有个老爷子突然这么问他。
『是的。』夜隐这么回答着,虽然他在了凡寺的时候根本不是每天念经,但他要是不这么回答,就只能说明自己是个假和尚,他还没有那么傻。
『那……你一定识字吧?』老爷子激动地靠近他。
『是的。』夜隐点点头,继续扫着落叶。
『你在寺里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抄经?』
『好像是……吧。』夜隐回答道。他真的不知道真正的和尚是不是要每天抄经,反正他不抄,也就每年换经幡的时候自己会帮着往幡布上写一些,律令倒是动不动就要抄。
『那你一定会写字了!』老爷子像是从沙堆中发现了一块金子一样兴奋。
『嗯……算是吧。这很奇怪吗?』夜隐皱皱眉,他之前并不知道了凡寺之外有很多人不认识字或不会写字这个事实,在寺里的时候,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就连自己这种被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人都会写字,那么全世界的人应该都会写字咯。
『那您帮我写封信吧。』老头子恭敬地说。夜隐被他突然的恭敬态度吓了一跳。
自从这事儿之后,每次扫地或者煮饭的时候他都会被人拦下来,仿佛他是个根本干不动粗活的文弱书生似的。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每天都有很多过来要求他帮忙写书信的人。
『自从看了您写的书信之后,才知道外面那个靠卖字赚钱的老书生写的字有多难看,这种粗活就让我们这些下人干吧,您就在屋里等顾客上门就行,开价比那个书生高都没事。』之前那个老爷子每次见到他,都会把上述的话重复一遍。
在此之前,夜隐从未觉得自己写得字有多好看,虽然学字的时候是老爷子亲自教他的,然后在棍棒教育之下他做得还算让老头子满意而已,至于自己悄悄跑去花街或者是桂花坊看到的那些字,他也的确觉得挺难看的,但并没有多想。
但不论怎么说,他总算接受了自己『非同一般』的事实,毕竟再他没有被赶出了凡寺之前,他认为自己已经卑微到不能再卑微了,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够允许的那种卑微,而现在,和一群他认为的普通人在一起,他反倒受到了尊敬,因而变得飘飘然起来——这和自己假冒夜隐大人收到的尊敬不同,因为他打心底认为这是真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一直都是按照『了凡寺寺丞』的标准被培养着。
至于替人写书信,他也渐渐地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在此之前他动笔写的东西,要么是冷冰冰的律令,要么就是血淋淋的罪状书,以至于他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这些东西。然而被人委托写的书信却有趣得很,虽然也有一些坏消息,但这些坏消息和那些罪状书相比简直不算是坏消息,大部分都是什么思念啊好消息啊这样的,然后由他将这些直白的话语转化为书面语言。当他们收到书信的时候也会交给他读,然后他再将书面语言转化为白话。渐渐地信使都不挨家挨户地投信了,这个院子里的书信都一股脑儿地倒给他——毕竟早晚都要传到他这儿来。
在读了很多信、写了很多信之后,夜隐突然意识到好像人生并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是,并不是了凡寺中的那样,充满了死亡、仇恨与残酷的阴暗面。他有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再想关于了凡寺的什么事情,毕竟也没有狱卒再来找过他。他只是想装作自己从小就被院里的人养大,然后现在回报他们,仅此而已。曾经想过的那些复仇、或者什么成为夜隐,他都被统统抛到脑后了,他只想做大杂院里帮人干杂活顺便写信读信的无名和尚。
之后,夜隐在大杂院中迎来了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这段时间自己做的事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并且他也感到十分满足。
直到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按照自己在了凡寺的习惯早早地醒来,看到外面一片洁白,意识到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便收拾好东西出门扫雪了。
下过雪之后,整个世界的景观好像都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或者说是,变得哪里都一样了。他在大杂院中扫着雪,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了凡寺。
四下里一片寂静,因为是雪天,看起来杂院里的人反而都不着急早起了,所以整个院子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默默地扫着雪。他不自觉地想起来了自己在了凡寺的时候,冬天被迫要在连手套都没有的情况下扫雪,这的确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起来了。
然后就会想起老头子,然后就会想起夜隐,然后就会想起自己的耻辱,那个疯狂的夜晚。当周围有人或者自己有事干的时候,他就会暂时地忘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然后,他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以及无法描述的嘈杂声音。他一开始以为是雪地里太寂静,自己产生了幻听,但声音越来越响。是从外面的主路传来的。
他没能立即反应过来,但总觉得自己在很久之前是听过类似声音的,就在了凡寺里。
好像是十年前了吧。这已经算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了。当时自己还没有拿到象征『夜隐』的面具,只是寺里的一个小孩,他似乎听到过这种声音,想要出去但当然做不到,问狱卒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没得到回答。
可是那个时候他偷听了很多人讨论的内容,围绕战争的话题。
——这是出征的声音。尽管他从未见过出征的场面,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他丢下了手中的扫帚,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过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并不只是为了弥补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能见过出征场面的缺憾。
一旦有战争,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才渐渐地了解十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以及它给看似不相干、包括自己在内的了凡寺带来的巨大震动。
他朝着主街走着,脑内却被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填充。他突然想起来在战争完全平息之后,死刑犯却多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刑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奇怪的是,他对那些死者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自己用衣服角包着一些从厨房偷来的荔枝,在刑场的角落里边看边吃,掉一个脑袋就吐出一个乌黑透亮的核。
夜隐在房屋的夹缝中隐约看见行军的队伍,整齐划一的步伐。了凡寺虽然纪律森严,但从来没有这种统一的步伐。他自小就和死亡打交道,但他知道了凡寺中的死亡和战争所带来的伤亡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他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主街上,然后被淹没在送行的老百姓中。
人群中突然骚动了起来,夜隐听到周围有人交头接耳,说是将军要过来了。他朝队伍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被将士们簇拥起来的那人,有着一头银发。
还没等将军走近,他便意识到那人是晏迟安。周围的百姓们像潮水一样伏倒,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虽然他本来也不知道百姓见到将军要叩首。
夜隐与晏迟安在某一瞬间四目相对,他看到晏迟安的眼里并没有傲慢的神情,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
晏迟安一定不知道这个在道路两旁不知礼节的人是那个假冒的夜隐,或者说是,曾经的假冒夜隐。
尽管如此,夜隐的心中完全没有了往常一样骗过所有人的愉悦感,他只是攥起拳头,眼看着晏迟安和他的军旅从主街上走过。
第一次见晏迟安,他是拿着竹刀的小孩子,自己是对死亡麻木的刽子手。
第二次见晏迟安,他是在盟会获胜的新秀,自己是前去致贺词的假夜隐。
然后这一次,他是出征的将军,自己只是一介草民。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自己滑入无底深渊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高升。
然后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君临天下之际,自己仍然是一介草民。
不——也不能这么说,晏迟安从一开始,就占据着自己永远无法达到的制高点,之前自己的洋洋得意,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夜隐毅然决然地转身,原路返回,不去看那出征的军队,然后举起左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看到巷子里卖早点的老太婆惊得直接把整个鸡蛋丢到了油锅里,但他并不在意。
他觉得之前沉浸在安逸生活中的那个无名和尚可笑极了,可笑到想要痛揍他一顿。
——就这样得到满足,才是真正疯了。
——你要想尽千方百计回到了凡寺。那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你要成为夜隐。成为了凡寺寺丞。
『说实话,在那之后我瞧瞧让手下的人留意着来着,但从来没有在街上遇到过那个戴面具的伪冒夜隐。』晏迟安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对着晏阳和华霜说道。
『嗯……也许是他发现自己的伪装被识破了?』华霜猜测着。
『可是我们没有怀疑过他,至少他在这里的时候是这样的。』晏阳说。
『也许他一般只是在晚上出现,那次白天出现在了桂花坊,只是个例外而已。』华霜说。
『唔……没准就是真的夜隐大人啊,但我觉得即使是直接去问夜隐大人他也不会回答的。』晏迟安叹了口气。『毕竟……我觉得夜隐大人是满朝官员中最奇怪的一个了,从各种意义上说都是。』
『谁知道呢,没准是幽灵什么的,或者也许是那个假的夜隐被夜隐大人发现了,然后被了凡寺就地处决了。』晏阳摇摇头。『宫里这么无聊,总要发生点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才有趣不是么,也许某一天真相会猝不及防地露出水面的。』
『也是呢。』晏迟安点点头。
『对了迟安,看来你对这事情很上心啊。』晏阳见他蔫头耷脑的样子,便打趣道。
『也不是说上心吧,单纯有些好奇。』晏迟安回答说。『当年在夏日祭典上见到的那个人,和来到皇宫里沉默寡言的那个人,还有我们平时见到的夜隐大人,到底是几个人呢……反正我是这样想的。』
夜隐从漫长的梦境中醒了过来,在梦里应该是发生过了很多事情的,但在意识清醒之后的一瞬间,那些不知道是五彩斑斓还是失意惆怅的环境都离他远去了。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偏殿的茅草堆上醒来的,但睁开眼之后才发现自己在某处。
之所以说是『某处』,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这是哪儿,而且这里并不属于任何地方。夜隐确认他从未来过这里。看起来像是普通的居民区,但并不是他曾经游荡过的了凡寺附近的那些地方,那里仿佛也受到了了凡寺传染一样逼仄阴冷。而他也无法确认『这就是居民区』,只是单纯地觉得这里应该是普通人聚居的地方。
然后,他就躺在某个大院之外的墙根下,但这里看得出来经常有人细心打扫,所以反倒很干净——嗯?
干净。
他努力地回想了一下,之前发生过的事情,自己应该是浑身血污然后在了凡寺被处决掉的,但是自己身上干干净净,衣服也不是之前的黑色了,而是僧人的青灰色布袍。
他差点以为自己去了什么来世,但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痛感就真实地传达给了大脑。
应该说是,比当他在了凡寺被绑起来的时候还疼。
他慢慢地掀开干净得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伤口还是在的,但看得出来做了一些处理。夜隐将后背靠在墙根上缓了一会儿,让自己慢慢清醒过来。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或者说是,有种违和感一直缠着他,就像是少了点什么。
他伸出左手,将五指张开——一只十分干净的手,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自己少了面具。
当自己习惯了木质面具带来的压迫感以及闷热感之后,皮肤直接接触着空气所带来的舒适感反而让他不适应。
失去了面具,就像鱼儿失去了水。
也就是说,老头子给他的惩罚,不是就地处决,而是让他连作为夜隐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真是古怪的惩罚方式。夜隐嘟囔着。可是他太了解我了。
他又在墙边靠了一会儿,这期间有居民开始进进出出,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但很快就离开了。他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然后开始神游天外。之前他有想过逃离了凡寺,结果还没等逃出去就被赶出来了,现在自己对外界一无所知,身受重伤也无法劳动,再这样下去,就只会饿死了。
还真是一只主人没有按时喂养就会饿死的丧家犬啊。
『来化缘的和尚么?』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打破了他的神游天外。夜隐看向他,确认他说的是自己,然后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青灰色布袍,想了想,回复说:『需要长工吗?』
他不知道『长期住在家里给别人打杂活儿的人』是不是叫『长工』,但是为了活下去,现阶段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了,还是直接了当效率比较高。
见那中年人没反应,他又补充道:『我现在虽然身上有伤,但只要过几天就能干活了,打扫卫生之类的我都能干,当然要是能让我做饭就更好了。报酬之类的我不需要,能够填饱肚子就可以。』
他忍住伤口的钝痛,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用手扶着墙壁勉强站着,希望能够得到回复。
『唉……虽然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事情才变成了这个样子,但能够帮助僧侣,也是做善事,是吧?我去问问院里的人需不需要,毕竟一个人的口粮,我们还是能供得起的。』那中年男人回复道。
看起来事情比他想得简单多了。夜隐有些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了凡寺外的世界会这么友好,就像是假的一样。就像是骗局。
『那……』夜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哦,看你伤得这么重,先找个空房间休息一下吧,我们大院里也有郎中,一会儿叫他来看看……对了,如何称呼?』
夜隐知道『夜隐』这两个字肯定不能用,然后他差点就要将『轩礼』这两个字说出口了,却感到一阵恶心。自己这么拼命,都是为了不向这个草率的名字妥协。
可是……
『那就先叫我无名和尚吧。』
夜隐躺在屋子里,他知道这地方算不上豪华,木床只要翻个身子就会吱嘎作响,但已经很好了,毕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睡在了真正的床上,而不是满是芒刺的稻草堆,身下的褥子有股霉味,但柔软得就像是天上的云朵。
这期间熙熙攘攘地来了许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因为他从未见过个体差异如此大的群体,于是很快就记住了他们的姓名。不知道为何他们好像都很关心他,纷纷祝福他早日康复,这种话他从未听过,但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这是他们的真话。郎中也来过了,只是惊叹于自己身上的伤口的包扎手法就像是出自御医之手,但并没有问他是如何受伤的,说是定时换药就好了。
这个世界真的有这么好吗?直到月光透过窗户纸照在他的身上,整个院子渐渐沉寂之时,夜隐仍然无法完全入睡。曾经他坚定不移地认为全世界都和了凡寺一样,但好像也不是这样。尽管如此,他也知道全世界也不会像是这个大院一样。也许这一切都是老头子的阴谋,只是让他享受一下被关怀的感觉然后再处死自己?
他长呼了一口气,眼下自己只不过是个废人,想这些不过都是奢望,在他们开始对自己失去兴趣之前养好伤干活,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一个月过后,夜隐终于可以勉强下地干一些活了。大院虽然是大院,但和自己在了凡寺的工作量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简直轻松得很,于是在众人的惊羡声中又帮着每家做起了饭。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得到了别人的夸奖,这让他不知所措——了凡寺是没有鼓励这种东西的,干得再好也能挑出毛病来被别人大骂一顿,而在这里随随便便完成的打扫工作都能被表扬,这又够他的世界观动荡一阵子了。当所有人都对他冷言冷语的时候他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反而更加敷衍,但当所有人都对他笑脸相待的时候,他反而开始迷惘,开始拼命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当然例外也有,有家小孩子去厨房偷吃蜜饯的时候,被他直接了断地暴打了一顿——至少他在了凡寺的时候,作为寺里唯一的小孩子,偷吃东西绝对是要被打得半死的,虽然他也有过馋得宁可挨打也要去厨房偷东西的时候。
后来那家人找上门来了。
『见你长得挺有慧根的,但没想到竟然对小孩子下手这么重。』
夜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至少他本来就是个假和尚,经书背过一点点,因为了凡寺根本算不上是正儿八经的寺庙,所以也根本不知道慧根是什么玩意儿。
『小孩子不就应该多打吗?』
夜隐说这句话的时候正习惯性地把院子里的扫把当作禅杖举着,看了一眼那个泪汪汪的孩子,然后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本来夜隐以为自己这下该被赶出去了,但忐忑不安了很久也没人跟他提过这事儿,他觉得也许这个院子里的人是需要他的。
他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真确确地被人需要着,即使自己连名字都没有。
夜隐坚持着让自己保持清醒,直到整个寺内都听不到任何声音了——至少在他所在的偏院是这样的,他才从稻草堆上坐起身来,带上随意丢在地上的禅杖,然后走到门前。
他很紧张。他知道,但无法回避这一点。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掉了黑色漆皮的木门上,黑夜中白色的木头显露出来,就像是参差不齐的牙齿,触感是粗糙的。
每当自己要做出某个选择的那一瞬间,总是会挣扎不前,就像是从绝壁上跳下去之前一样,这也许正是人类的本能。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衡量自己将要做出的、大逆不道的行为。
只要再用力一点,推开那扇门,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手是颤抖的,心也是。夜隐轻轻地推开了一不小心就会吱吱作响的旧门,然后机械地迈出了第一步,仿佛自己的身体不受意志支配一般。
——本来你也没有自己的意志啊。
夜隐在夜色下轻笑一声,开始朝着老爷子的居所——至少是他认为的——移动。
当夜隐出现在正房门前的时候,老爷子的房间还亮着。守卫们有些犹豫,毕竟至少他还戴着作为『夜隐』象征的面具。于是夜隐赶在守卫们作出反应之前,就举起了手中的禅杖。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真正的『夜隐』只是一届文官,所以禅杖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武器,只是前端带刺,并且集中了大部分质量。也从未有人教过他禅杖作为武器的使用方法,只是长年累月的处刑以及解剖经验让他对人体的各处要害了熟于胸,外加天生的敏捷使然而已。
他赶在老爷子惊醒之前,尽可能快地处理掉了门前所有的侍卫——当然不是杀掉,只是让他们暂时昏迷,因为之后的事情会很难办。在打开正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倒得七零八落的黑衣人,发现自己紧握禅杖的手微微地颤动着。
已经无法挽回了,难道自己在后悔吗?
他歪歪头,拨弄了一下脑后系着面具的绳子,用尽浑身力气,啪地一声推开了门。
因为老头子还清醒着的缘故,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他以极快的速度打量了一下正房的内部陈设——本来他还以为堂堂了凡寺寺丞的寝房会十分华丽,然而并没有。整个房间都被简单粗暴地设置成了和寺内一样的黑白二色,甚至连一点摆件都不曾有——除了眼角撇过的一盆花,但他并没有多想,也不知道花名。
紧接着,他的目光聚焦在坐在案前批阅文书的老夜隐身上。在看到老夜隐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动摇。他迟疑着,却习惯性地做出了动作——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将禅杖向老夜隐的方向扫去。
——本来应该是胜算满满的。
然而,本来被认定为毫无战斗力的老夜隐,却轻易躲了过去。他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从案前站了起来。
夜隐踉跄了一下,勉强与老夜隐交起手来,他不确定这个人是真正的老夜隐,或者是替身,然而因为未曾见过老夜隐的真实面孔,也无法将面具取下来一探究竟,不过他自认为自己的水平在此人之上。
就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夜隐无暇感知到窗外人影晃动,以及布料相摩擦发出的簌簌声。
然后,下一秒,整个寺内响起了如雷贯耳的警报,夜隐回过头去,然后看到了一整排『夜隐』。
黑色的僧衣,黑色的芙蓉面具,统一的短刀。
夜隐意识到即使装束上自己可以混杂在一群假装的夜隐中间,自己手中的武器也出卖了自己,现在自己已经是活靶子了。
绝望与不甘的滋味混杂着袭来,夜隐的心跳得更加厉害了,他当然考虑过自己失败的可能,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可是——』他用尽力气大喊。『——你们都是假的,只有我才是夜隐啊!』
完全是毫无理智的、不带任何修饰的、发自内心的话语。
『只有我——』
夜隐举起了手中的禅杖,面对着源源不断的援军,疯狂地挥舞着。
说到底,不为了任何人,也不为了自己,只是为了『夜隐』这个名字战斗着罢了。
当夜隐被擒住,送到人山人海的了凡寺正殿前时,因为体力透支的缘故,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他根本无暇考虑如何逃脱或寺里的人会如何处置他,只是贪婪地大口呼吸着,仿佛这样就能够延续生命似的。
整个了凡寺因为这次的骚乱而灯火通明。不仅如此,殿前黑衣的狱卒们高举起火把,空气中弥漫着松油以及烧焦木柴的味道。这是夜隐治下的了凡寺,第一次发生了暗杀的事件。
『轩礼。』
他听见老者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连自己都能够熟练模仿的声音。
『了凡寺未曾辜负过你。如果没有了凡寺,你早就死掉了。』
他用尽力气挤出了一声嗤笑。『对于一只狗来说,的确是惯得太过分了。』
『抄了这么多律令,你也应该知道这种行为会如何定罪吧?』
他沉默了。如果顺着老夜隐的思路走,他会直接落入彀中,但他所剩的理智无法支撑他继续努力思考下去,直到使用完自己全部的对话谋略。
『我……』
身上带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他想要集中精力,把心思放在对峙上,可是做不到。
『我才是夜隐。』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但剧烈的痛感让他差点眩晕过去,低下了头,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真是疯了。』他隐约听见老者这样说。
正当他即将在松油燃烧的噼啪声中逐渐堕入意识的黑洞时,一声脆响又将他拉回了现实,震得他耳膜生痛。他挣扎着睁开了满是血污的眼睛,看到放在自己正下方的一面铜镜,鲜血立即滴到了铜镜上。
『看看你自己吧,你只是轩礼而已。』
老者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
夜隐咬紧了牙——这个动作很缓慢,因为他已经疼到连自己的牙齿都觉得不是自己的了。
他不想接受这个现实。镜子中的那个失去假面的自己很陌生,简直就是从未见过面。如果刺杀夜隐失败只是让他不甘的话,发现自己失去了面具之后什么都不是才让他真正堕入了绝望的深渊。
『……你们才是疯子。』
他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却牵动了额头上的伤口,然后鲜血慢慢地留了下来,眼睛里落入了温热的液体,视线被一片猩红色的模糊所遮挡。
他已经不知道从眼中流下来的液体是眼泪还是鲜血了。他眨了眨眼睛,隐约看见镜中的自己脸上全是松油火把带来的青黑色和自己的血流过产生的红褐色,活像是个滑稽的面具。
可并不是夜隐的面具。
『不是因为装束和职能赋予了我这个名号,而是因为我就是夜隐啊!』
夜隐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疼痛和心中的绝望驱使着他一遍一遍重复着无聊的胡话。
他听见松油火把发出的噼啪声响,围观的狱卒们交头接耳的声音,兵器在地面上拖过发出的闷响,可是没有老者的声音。
漫长的沉默。对于一个被打成重伤的濒死的人来说,死一样的寂静简直就是死亡的前奏。
被两旁狱卒绑起来的双臂传来一阵一阵的凉意,这是麻木的表现,但他没有考虑这么多,他的头越来越低,直到整张脸砸在了冰凉冰凉的铜镜上。
鼻梁骨似乎遭到了冲击,但这一瞬间的疼痛似乎分散了自己重伤带来的痛苦。
在他的意识逐渐远离之前,他似乎听到了老者的声音。他并不确定这是否是幻觉。
『夜隐……从来都不是什么让人感到光荣的名号。你不应该成为夜隐。』
又过了几日。
在花街的外沿将新添的酒喝了个精光之后,夜隐摇摇晃晃地在月夜之下的小巷中绕行,也不知道是不是朝着了凡寺的方向。
然后,已经忘记了自己走到了哪里的时候,看到了夜隐。
夜色长袍与墨色芙蓉面具。另一个『夜隐』。
当然,如果是正好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处理事务回来的老头子,倒也无可厚非,只要躲过去就好,但是,即使是处理事务归来的老头子,也绝不会孤身一人。
并且,躺在狭窄的巷子中间,四周是一滩血泊,一动不动。
如果是清醒着的夜隐,他一定会意识到老头子出门的时候一定会带着侍从,即使遇到尸体也不止这一具,再不济也可以将面具摘下,确认一下面容——当然,老头子的面容他未曾见过,夜隐只是将他的行为举止研究得十分透彻而已,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认,老头子的年龄一定会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甚至更大——如果他有父亲的话。
只是,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夜隐,只是映着依稀的月光看到了芙蓉面具,便汗毛倒竖。他没有检查尸体,只是接受了『夜隐』已经死掉的事实,然后跌跌撞撞地逃走了。
逃离这里。逃离了凡寺。
也许这具尸体正是自己的,而正在逃走的自己,只是魂魄而已。
夜隐这么想着,便疯狂地笑了起来,在巷子里无目标地奔走着——没走几步就跌了一跤,倒在了墙沿边,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夜隐是被正午的阳光给烤醒的,他睁开眼,虽然有些头痛,但意识已经全然清醒,仿佛昨晚的醉酒只是一场梦。
他站起身,不顾身上的灰尘,开始四处奔找,寻找昨晚看到的尸体。他不太确定具体的方位,于是沿着每一个岔路口都依次查询了一遍,街道依旧,各户人家和小商贩除了对装束奇怪的黑衣人感到稀奇之外,并没有露出其他神色。
夜隐开始动摇了,难道说昨晚的尸体真的只是自己灵魂出窍的一场梦吗?
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地查看地面——毕竟现在已是正午,如果有人发现了尸体的话,了凡寺那边会有专人来处理干净的。
他又仔细查看了一次,终于找到了一滩血迹——颜色很浅,仿佛让人刻意用茶皂清洗过了一般。他凝视着这滩淡淡的血迹,昨晚模糊的记忆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夜隐皱了皱眉,向了凡寺走去。
夜隐回到寺里之后,立刻就被找人找得不耐烦的主簿官宋甫英给骂了一顿。夜隐不等他啰嗦完,直接问道:『老头子呢?这几天没出去过吗?』
宋甫英嗤笑一声,『你以为夜隐大人和你一样就知道到处乱跑?』
奇怪。夜隐心里想着,又问:『今天寺里管王都的收没收着尸体?』
『唉,别提了,折了个弟兄。』宋甫英摇摇头,虽然面色透露出了些许悲伤,但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打击,毕竟他们已经见惯了死亡。『所以说叫你别天天就知道出去瞎逛荡,要瞎逛荡也别穿成那样,和活靶子没啥区别,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都想要夜隐大人的命?唉,当年那么混乱的局面,大人也是没办法才这样,都是为了咱们瀚州的安定……』
夜隐愣了许久,似乎是没理解这句话,之后宋主簿的唠叨他一点儿都没听进去。许久之后,他突然大声地质问道:『你说有芙蓉面具的人不止我和老头子两个?』
『当然了。』主簿官十分疑惑地看着他,仿佛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你知道嘛,替身就是消耗品,消耗了一个之后总得有后路吧……不过像你这样天天穿成夜隐大人那样这么认真的,好像也没有了,这可是一件苦差事哪。』
『这件事……都有谁知道……?』夜隐颤抖地问道。
『我们几个知道夜隐大人有替身的,自然都明白这个道理啊,怎么,真当『夜隐』这个名号是赏赐咯……?哎,等会儿,你给我回来,今天还有活要干呢……哎,轩礼?』
一整个下午,夜隐都比平时更加漫不经心地干着活,仿佛真的是失掉了魂魄。
『真当『夜隐』这个名号是赏赐咯……?』
他回味着宋主簿的话,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毛笔,蘸得过于饱满的笔尖一晃,大颗的墨滴落到了纸面上。
六年前,他满怀希望地相信着,这个面具代表的是对自己实力的认可,让憧憬着『夜隐』的小孩子有了能够与其并肩的机会,对从小在寺中长大的『轩礼』来讲,没有比它更崇高的赏赐了。
可是,自己并非独一无二的那个『替身』。夜隐大人的『替身』在他人的眼中,不过是一种『苦差事』罢了,不带一丝崇高,甚至还有些麻烦。
他将被墨滴污染的纸张揉成一团,似乎还不解气,又撕扯了几下,然后丢在了地板上。
『夜隐』的替身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受到毁坏,然后被抛弃,因为还有备用品——并非另一个『夜隐』,并非唯一的『替身』。
说到底,自己心中仅存的那点优越感,那点被『夜隐大人』所选中的宿命感,只不过是心中所存的幻象罢了。
那么,自己自封的『夜隐』已经不复存在,即使这个『夜隐』只是『另一个夜隐』的意思。
漫长的梦境过后,自己只不过是『轩礼』罢了。
一个连写法都未曾得知的、潦草的、不带有任何含义的名字。
就连这个生命本身,也并没有其他的意义,他原本的宿命,本来也只不过是冻死在了凡寺的台阶上而已。
哪怕老头子在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怀着一点点什么样的憧憬就好了,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成为某种人的憧憬。
也许对他人来说,执着于自己名字的夜隐,或者说是轩礼十分奇怪,但对于他而言,名字才是确认自己还活着的唯一凭据。
夜隐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永远在寺里生活,永远在寺里干杂活,不曾有任何晋升的机会,甚至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过了许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并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能够让自己成为『夜隐』的唯一办法。
夜隐从盟会上回到了凡寺之后,趁着还没有人给他安排杂活,便偷偷从茅草堆的深处摸出来了些私藏的碎银子,瞅着空溜了出去。虽然从来没有人给他下达过自由行动的许可,不过这几年来,对自己的看管的的确确是放松了许多。尽管如此,除了假扮老头子所需的情报以及几个狱卒曾经带着去过的花街之外,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仍然甚少。
花街的附近有一处桂花坊,因为整个街区都植满了桂花树,所以大大小小的加工作坊也随之建立起来。在夜隐刚刚学会喝酒的时候,不知道哪个狱卒带他去过一个自酿桂花酒的酒家,相比平时十分敷衍的劣质白酒,这已经算是十分奢侈的物品了。
夜隐让老板在自己的酒囊里添了酒,出门后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应该进行的活动。他考虑过从了凡寺逃出去,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接下来又能够去哪里呢——没有除了了凡寺的工作之外的常识,甚至连自己确切的年龄和身世都毫不知晓,仿佛一只被主人圈养起来的狗。
一边漫无目的地思索,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日渐喧嚣的花街的边缘,忽然地,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仿佛宫里人打扮的女孩子。虽然他想不出来一个侍女一个人在黄昏时分会在花街附近的原因,但也是一改平时的漠不关心,顺便就跟过去了,不顾自己的奇异打扮在街道上引起的小规模骚动。
于是,当那女生感受到了身后的喧闹,好奇地转过头来的时候,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夜隐看了看她,也有点意外——他在外面的世界中见过的人并不多,所以虽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的时光,但他仍然十分确凿地认为她就是曾经偷偷把晏迟安带出去的那个侍女。
当然,夜隐从未刻意去寻找她,所以也没有什么“终于找到你了”这一说,尽管对于了凡寺的狱卒来说,除了妓女之外的女人都是稀罕物。
正当夜隐思索的时候,那个侍女却先发话了。
『……夜隐大人?』
夜隐对此的第一反应是老头子可能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见过了这个侍女,而且是在祭典之后,未免有些慌张。
『咳,竟然认出了在下……你是迟安殿下的侍女?』
夜隐压低了声音,十分配合地将戏进行到底,心里却盘算着露馅之后要如何处理。
那个侍女连忙摆摆手。
『我是阳公主的侍女,名叫华霜,不过公主她和迟安殿下关系很好的……』
夜隐想了想,看样子老头子并不认识这个侍女,而她似乎也并不了解『夜隐』所代表的人,不过既然她倒不是晏迟安的侍女的话……
『今晚阳公主还要叫迟安殿下过去庆祝一下来着,我还得早点回去,那么大人我先……』
夜隐这才打量了一下华霜手中拎的包裹,看样子是点心,也许是从桂花坊购入的吧。
『迟安殿下……?』夜隐问道。
『是啊,为了庆祝迟安殿下在盟会上的胜利……』
还没等华霜把话说完,夜隐便脱口而出。
『是啊,毕竟是迟安殿下的初秀,我怎么就差点忘记了要前去拜访呢?』
『诶……?』华霜愣住了。
这并非夜隐第一次来到皇宫,在老头子不想早朝的时候,他去过几次正殿,他还记得当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迈出正殿的时候腿不由得发抖。他拒绝将这类表现归于心理上的怯懦,也许只是正殿的光线、气味和声音让自己不由自主地战栗罢了。
和布满清冷黑瓦、连梁柱都要漆成墨色的了凡寺不同,皇宫的墙壁无一例外地被粉刷成了朱色,只有屋檐是五光十色的琉璃瓦。夜隐走在过于漫长的甬道上,只觉得两边亮得刺眼,只好紧盯着脚下的青石板。
『夜隐大人呐,这里就到了。』走了一阵子,前面的华霜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他打量了一下门口把守的侍卫,想起这就是阳公主的宅邸了。似乎是埋没在沙场的皇太子晏善水的独女,除此之外,他对这位公主毫无了解。
进入庭院,迎面而来的是一位装束华丽的少女,却无视缛杂的首饰,径直跑来从华霜手里夺过了桂花糕。夜隐行了礼,并对这不请自来的行为表达了歉意,好在当事人似乎一点儿也不在意。『夜隐大人嘛……我知道了,迟安在二进院里,正好多了一个人更热闹嘛。二进院还有棵几百年的梧桐……』
夜隐对树种毫无了解,对『梧桐』这两个字毫无概念,或者说,他未曾有过任何『想要观察的人或物』。如果说要有的话,也只不过是在几年内迅速成长起来的晏迟安。
当夜隐进到二进院的时候,在那里等候的晏迟安显然吃了一惊。『夜隐大人……您……?』
『咳,在桂花坊碰巧遇到了阳公主的丫鬟。』夜隐这么回答的时候,却无意中发现晏迟安和华霜正努力地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他在面具下笑了笑,似乎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三人在树下的石桌旁坐定,华霜把桂花糕的包装打开,又去沏了茶。此后晏迟安和晏阳就聊了起来,华霜站在一旁帮腔。
『嗬,自从有了自己的小军队,就天天泡在刀马司操练,也不来看看姐姐了?还有华霜从小把你看到大的恩情,现在也忘了?』晏阳打趣道。
『我觉得,来了也没什么可聊的吧……而且你们说的我也听不懂。』晏迟安拿了块桂花糕打算说完这句话就直接用它堵住嘴。
这个时候,华霜接话了。『不过迟安殿下也很厉害嘛,将来怎么说也会成为大将军一类的人呢。』
『诶……?华霜你真的这么想嘛,那我可得努力了,现在的我和将军什么的还差得远呢,这次的盟会,我想也是多少让了我这个后辈吧。』
『将军?将军有什么好的,最后还不是像爹爹那样死在了战场上,我和你说啊,迟安,你以后要成为皇帝的。』晏阳立即挑了挑眉反驳道。
『呃……皇帝什么的,太夸张了吧。』晏迟安连忙摆手否认。
『哪里夸张了?不过这种事情不用上心,怎么看都是板上钉钉的啦。』晏阳笑着,突然想起自己冷落了夜隐,便客气地问。『夜隐大人,您不来点儿桂花糕吗?』
夜隐摇摇头,要是摘下面具的话,自己一定会穿帮,到时候私闯皇宫,可就是死罪了。
因为姐弟俩都在吃桂花糕的缘故,谁也没有说话。夜隐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未免太不自然了,但他实在想不到什么有价值的话题。如果不谈老头子常说的那一套的话,对于自己的后辈、甚至是同龄人完全没有什么交往的经验,所以这次冒险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晏迟安虽然没有父母,但他至少有血亲,有皇后和公主,可是自己又有什么呢?了凡寺的狱卒们暂且不说血亲,他们能够算作是『亲人』吗?夜隐开始想象自己如果有兄弟姐妹一类的会变得怎样,但大脑一片空白,丝毫找不到任何关于家族的构想。
『……我续点茶吧。』华霜见到这个场景,给对面的二人续上了茶,夜隐这才回过神来,瞧了一眼头顶的天,才发现天边已经开始泛红。
夜隐走后,晏迟安趁着华霜收拾残局的空档儿说。『我觉得他是祭典上的那个人。』
『啊……嗯?你说什么?』华霜停下了手头的活儿,努力地想了想。『可是祭典那个……如果没记错的话好像听声音是个年轻人吧,还有姿态……』
『可是虽然有传言说年纪很大了,但是我们也不知道夜隐大人的具体年龄吧。』晏迟安答道。
『那你为什么说这个人就是祭典上的那个人呢?』
『因为禅杖上的酒囊吧……祭典上见到的那个人似乎就在喝酒来着,但上几次我见到夜隐大人的时候都没有带。』
『亏你记得这么清楚……夜隐大人完全可以看心情带不带酒的啊,更何况今天我是在市集上见到他的,也不需要出席什么重要场合呢。』
『可是市集……夜隐大人要是去那种人多的地方的话,为什么不带任何随从呢,明明是了凡寺寺丞,而且看起来年纪很大了,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也许他不喜欢和别人凑在一起,感觉夜隐大人说不定就是这样的人。』华霜只好这样回答道。
『我觉得那个祭典上的人一定与夜隐大人有什么关联,包括今天见到的也是。』晏迟安说道。『不过,了凡寺的人好像一直很神秘的样子,即使我现在去问他们,他们也不会和我透露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