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可疑的男人,今天又来了。
因为那个男人而输了一周工资的缘故,克里斯多对NEO抱有相当的敌意。不过走进赌场的NEO经过前台的时候连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向正在工作的Nancy,用近乎于耳语的音量对她说了些什么,听不见,但刚发完牌的Nancy显然是被过来搭讪的NEO吓了一跳:
“诶,我吗?为、为什么是我啊……”
然后又不知道NEO说了些什么,Nancy几乎是立刻就脸红了。Nancy的脸红反应对克里斯多来说是个不小的警告,把点钞的工作暂时交给旁边的同事之后,克里斯多悄悄地往NEO的背后走去。
“那、那个……谢谢夸赞……但、但我今天晚上都有工作所以……”
“……这样吗,真是可惜。我明天晚上还会再来。”
“为什么不在白天时候来呢……”
“因为那时候我没有空啊,Nancy小姐。”
“我说你啊!”
在他背后闷了半天的克里斯多突然高声大喊把NEO给吓了一跳,这也正是她想达到的效果:“没事就不要缠着Nancy好吗!”
NEO回过身皱着眉头看着她:“你是谁啊……哦对了,不是那个数钱的吗。”
“……不要喊我‘数钱的’这样随便的称呼好吗?!”克里斯多整了整领带尽量想把身体给挺直到和他一样的高度,不过尝试了几次后失败了,在NEO不屑的目光注视下拽过了Nancy的胳膊,“Nancy是本大爷的!绝对·不会·让你……”
“说这话可是要有资本的啊,数钱小姐。”
“本大爷哪里没有资本了?!还有数钱小姐这种称呼也不行!”
“好啦克里斯多……在这里吵起来不太好……”
Nancy无奈地冲NEO笑了笑想把克里斯多拽走,但后者并不领情。NEO望着似乎很有底气的克里斯多沉吟半晌,做了个整理西装袖口的动作,然后就在克里斯多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从空着的手掌里抽出一沓马克来。
“两千马克,你一周的薪水吧?”
“等、等等……”克里斯多一把抓住了NEO的手腕,但那里确实没有藏着什么机关。挑眉望了她一眼的NEO随手将那二十张一百马克的纸钞抛洒到空中,在克里斯多和Nancy同时发出惊叫的时候又从掌心里变出一沓马克纸钞:
“算上奖金的话,一个月一万马克也不算多吧?三个月的话就是三万马克?”
“等等!!那是钱啊不要乱扔啊!”
但NEO显然无视了克里斯多的惊呼,又将手里的一千马克纸钞给抛向空中,如同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这样的举动引来赌场里不少赌客的围观,Nancy很快就注意到了赶紧向周围聚拢过来的赌客赔上笑脸解释情况,而克里斯多几乎是第一时间蹲下身子开始捡地上的钱,有没有往领带里私藏一些就不得而知了。
好不容易把地上的纸钞全给收拾完毕的克里斯多刚直起身想把钱塞回给NEO,对方就笑着摊开手掌,已经难以计数的钞票像是井喷一样四散向空中,漫天的纸钞里只有对方的声音显得更加的嘲讽:
“一年就是十二万马克,三年就是三十六万马克,给你四十万马克如何?嫌少的话,五十万也无所谓啊?”
“不……等……”
快要被压迫得窒息了,被钞票。周围的赌客哄闹的声音也愈发响亮而无法抑制起来,已经不知道这样的情景持续了多久,三人周围的地面上几乎堆满了纸钞,似乎是最后NEO自己厌烦了才恢复成抱臂的动作,看着周围的赌客指着他窃窃私语,然后把目光放到蹲在地上捡钱捡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克里斯多身上:“你的资本呢?数钱小姐?我可是只用十分钟就抵过你在这工作三年啊。”
“NEO!住手!”
Nancy狠狠地训了他一句也加入了捡钞队伍。NEO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
“这些东西你们要的话就随便拿去。不过……”
在听到前一句话后周围围着的赌徒立刻就冲了上来哄抢地面的纸钞,但都很自觉地和圆阵中心的NEO保持了一定距离。NEO蹲下身凑近克里斯多的耳朵好让她听清自己的话:
“……其中的三万马克给我换成筹码,老虎机的。啊对了,只准拿最近五年里发行的马克去换,多一张少一张都不行。”
“别闹了啊NEO!”
“正常消费罢了。”
Nancy对NEO怒目而视,NEO移开了目光站起身往吧台的方向走去。
“……总有一天……”很久没说话的克里斯多嘴里突然挤出一句。
“克里斯多?”Nancy有些担心地把手里的纸钞塞给她。
“总有一天本大爷也要拿五十万马克给狠狠地摔在那个人渣脸上啊!!!!!”
因为刚才的突发事件,吧台的大部分人都往洒钱的地方赶去看热闹了,NEO到吧台的时候那里只坐了一个人,不过只是那个人就已经让NEO很想改变来吧台的想法。
“带那么多钱在身上还那么声张的话,出了赌场被绑架我可不负责任。”
RAN从眼角瞥了NEO一眼,示意他在自己身边那张位置上坐下。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的NEO不得已还是照办了:
“……能绑架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呢,老板。况且……”
况且那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并不是自己带着的钱,NEO笑了笑把这句话藏了下去。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的RAN搁下了手里盛有黑咖啡的咖啡杯,浓郁强烈的香味从杯里逸散出来:“那个女孩子,很反感你刚才那么做吧。”
“Nancy吗?”NEO往她在的方向眺了一眼,隔着人群没办法看清她的身影,“……稍微有点做过头了,但·是·啊还有其他女孩子不是吗?那边的,已经看了我很久了哦,没准今晚就能追到手。”
“糜烂的生活啊,真是。”
RAN看着Ghost有些不耐烦地走到NEO面前问他想喝点什么,后者望了一眼RAN的黑咖啡:“摩卡好了,摩卡咖啡。”
“我是调酒师,为什么今晚要我调咖啡!?还是两个人?!”
无力地抱怨了一下之后Ghost就离开了两人所在的位置去后面翻找咖啡豆。确信他已经听不见这边的对话了,NEO往RAN的方向靠了靠:“喂喂老板,你是不是那个老头安排在这里来监视我的啊?”
“‘那个老头’?”RAN往咖啡里倒了一小勺白糖搅拌着,但没有在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吧台后面的Ghost身上,“是说图恩翁特塔克西斯侯爵先生吗?这么随便地称呼自己的父亲可、实在不太礼貌啊,阿卡梅林大小姐。”
“……他早就不是我爸了,五六年前就不是了。”NEO撇了撇嘴,“而且六十岁也不能算年轻了对吧,老板,三十岁以上就该归进老年档了呢,所以老年档之前欢乐一下也没什么错。”
对于NEO莫名其妙的理论,RAN只是呷了口咖啡:“这么说来我已经是老年人了啊。”
诶,NEO愣了一下,稍微有些不自觉地整了整西装领口,莫名地感受到一阵寒意,尽管RAN说话的时候没有表情变化。
“令尊是侯爵,而我是公爵,怎么看令尊都没有权利给我下命令吧。”
“但是……”
“‘虽然嘴上说着断绝关系了,但毕竟阿卡梅林还是我的女儿啊,所以拜托公爵大人,一定要照顾好她’。”RAN学着图恩翁特塔克西斯侯爵的语气重复了一遍,之后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大概是想笑,“算是接下了令尊的请求吧,不过我在这里盯着你只是觉得,你很有趣罢了。”
“有趣?”
Ghost再次出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RAN重新端起咖啡杯啜饮起来不再理会身边的NEO。接过Ghost递来的咖啡轻抿了一小口的NEO又把咖啡杯给递了回去:
“这么大个吧台就找不到现磨的新鲜咖啡豆了吗,受潮的咖啡豆连香味都没有了。”
“抱歉,新鲜的咖啡豆都在我这里。”
RAN碰了碰咖啡杯替想要发火的Ghost解释了原因。NEO望着RAN的侧脸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咖啡豆就不讲究了,四份的巧克力,三份鲜奶油,撒上可可粉和肉桂。哦对了,再加两勺砂糖。”
“……咖啡呢。”
“一份咖啡。”
“那你干嘛不直接点一份热可可?!”
“我要的是摩卡嘛。”
“那和热可可有什么区别?!”
“魄。”
RAN出声制止Ghost差点在吧台掀桌的举动,Ghost一脸不满地瞪视着他,而他只是指了指后台方向,“去做咖啡,照着他说的做。”
怒气冲天的调酒师很快就又离开了。恶作剧般地把那杯废弃的摩卡浇在他留在吧台上的抹布里,NEO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我有趣吗?老板自己也很有趣啊,开着一家赌场的公爵大人……为什么不去陪国王陛下玩拼图呢?还能收到一点国王陛下的赞赏。”
“你眼里的公爵就是那样的吗。”
“差别也不大吧,反正就是那种没什么意思的生活,一直重复到死。”NEO一耸肩。
“所以你才从家里逃出来的吗?不得了的大小姐啊。”
“也不完全是那样啦。”NEO抓了抓头,靠撑在吧台的胳膊肘支起下颔无所事事地环视着四周寻找女孩子的身影,“那个老头硬要我和一个男人结婚,对了,是你们公爵家里的某个少爷来着……不过就是顶了个公爵子嗣的皮囊罢了的男人,又老又丑脾气又差没准还生过什么病,落下残疾没法站起来什么的……啊,要是真的嫁过去的话还得服侍那种人一辈子,光是想想就可怕。”
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RAN咔哒一声重新放下咖啡杯,Ghost也终于泡好了那杯特制摩卡勉强算是礼貌地端给NEO,他才重新开口,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
“和你一样,先父也曾经要求我和一个女孩子结婚,对方也是个大小姐,听说还是个大家闺秀,作风端正知书达理,长得漂亮还非常温柔可人,善良可爱从不撒谎,从小就非常守规矩,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自家的后花园。”
“那干嘛不结婚,男人不是最喜欢这样的女孩子了吗。”NEO从拼命忍耐着怒火的Ghost手里接过咖啡。
RAN搅了搅咖啡:“没办法啊,对方可是侯爵家的大小姐。”
噗——
NEO把刚喝进去的咖啡全给喷在了吧台上,一小部分溅到没来得及躲开的Ghost身上。赶紧用衣袖抹了抹唇角的NEO飞快地扫了没什么表情变化的RAN一眼,就不由分说地转向面前的Ghost:
“不是说一份咖啡的吗!?为什么加了两份!?”
“开什么玩笑!你多要咖啡我还不干呢!”
“拿回去给我重做啊!!”
“没事找事,你是想打架吗!?”
“打就打啊谁怕你啊!?”
“喂,Nancy,Nancy!这边!”
经过前台去往吧台拿酒的Nancy听见呼喊声就停住了,本来是在后台数钱的克里斯多不知为什么在前台探了下头。看见Nancy走过来之后克里斯多顺手指了指门口:“那边有个新来的客人哦。”
Nancy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站了一个金发的陌生男人,从气质上来看也许是富家少爷也说不定。克里斯多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男人:“喂,来赌一把吧Nancy,赌一个星期的工资。”
“这有什么好赌的啊。”
“赌他第一把是赢还是输啊。我赌输,而且输得很惨。”
“……那我就赌赢了呗。一个星期工资。”
“OK!耶又有外快赚咯!”
告别在那一个人偷着乐的克里斯多后,Nancy在吧台又被调酒师喊住了。平时看起来就不太好相处的调酒师Ghost现在的心情似乎比平时更差,皱着眉一副一触就炸的样子:“我说,你认识那个金色头发的家伙吗。”
“啊,诶?”Nancy顺着他的目光又看见了刚才和克里斯多打赌的那个对象,不过他现在已经从门口挪到了老虎机前面,“不认识啊,怎么了……”
“突然觉得……看他很不爽。”
Ghost搁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之后就默默地低头擦起酒杯来,力道之大就好像那酒杯是他仇家一样。Nancy注意到他面前摆了一杯没动过的鸡尾酒,而那个位置通常……都是“那个人”的。
那个人啊……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要我来这个赌场……
NEO有些不知所措,本来说是先过来在工作之前考察个地形什么的,结果进门之后就不知道该往哪去,毕竟赌场什么的她完全不熟悉,就试着往旁边的老虎机里扔了十马克的硬币,掰了下扳手之后出来了两个樱桃……然后自己的鞋子就被一小堆十马克的硬币给淹没了。
“运气不错啊,先生。”
背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正考虑着是不是该把那堆硬币给收起来的NEO猛地回过头,在看清来人之后就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父母亲会让她来这里打工了……等等,也许只是碰巧而已,不过在这么大一个国家的这么大一座城的这么大一间赌场里碰上一个白头发的家伙那该是有多碰巧?NEO扫了一眼刚才转出的两个樱桃。
据她所知,因为血统的问题,白毛的只有公爵家的子嗣,就像阿卡梅林的父亲一样。这种显眼的发色就像是公爵高贵的血统的证明一样。冷静,阿卡梅林,冷静,对方也许只是来赌场玩的,并不一定非得是父亲安排在这的眼线对不对。
NEO一边这样安慰自己一边做个深呼吸,之后摆出惯常的、有些轻浮的微笑,好像自己已经在这个赌场玩了很久,面前的这个状况只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情而已:“只是偶尔会运气很好而已,嗯。”
那个白发的男人只是挑了挑眉毛就恢复成刚才的毫无表情的状态:“初来乍到的是阁下吧。”
男人的目光透过镜片显得尤其锐利,NEO移开了目光,现在这种处于下风的感觉很不好,但是在这个男人面前想要占上风也很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NEO从地上的硬币海里捡起一枚。
“初次见面,既然是在赌场,那就来打个赌?”
NEO有自信能赢,而戴眼镜的白毛男既没有表示出兴趣也没有拒绝,NEO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了:
“猜正反吧,你赢了这堆硬币就归你。”
男人还是没有说话。看来面前的这个男人着实不太好对付,本着既然做了那还是做到底吧的原则,NEO还是把那枚硬币抛到了高空,然后接到手心里。
“来吧,猜个正反。不要一点情趣都没有嘛……”
NEO被他盯得有些窘,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男人依旧沉默不语,然后突然拽住她的袖子,另一只手接过从袖口滑落的硬币,把硬币丢回原位后和把戏被戳穿已经完全呆住了的NEO擦肩而过。
“初次见面。玩得开心。”
这是NEO听见的那个堪称恐怖的男人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昨天的踩点除了遇见那个男人之外,其他一切都蛮顺利的。阿卡梅林从行李底部抽出那顶很多年都没用到的金色假发,她打算还是以“阿卡梅林”的身份去赌场应聘,因为不管怎么说,在赌场工作这件事都是自己的父亲安排的。
早晨的赌场相对晚上来说清闲很多,前台的接待和赌场里的发牌人员都没多少事情可做,推门进来还带着行李的阿卡梅林显得尤其怪异。大概是察觉到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阿卡梅林直接找到了某个发牌员。
从昨晚的交谈来看,她记得她好像叫Nancy。
“老板在哪里。”
“诶?”
Nancy一愣神,似乎是在思考这个一进门就来找老板的女孩子是想干什么,然后指了指吧台的方向。阿卡梅林没有和她多说话就直奔吧台,找到了在那工作的调酒师:
“请问,你们的老板在哪里?”
“我就是,小姐。”
还没等调酒师回答,阿卡梅林旁边不远的地方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听见声音后就心里一惊的阿卡梅林在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之后彻底呆住了,不为什么,那家伙就是昨晚遇见的那个男人。
淡定,NEO,淡定,现在你是女孩子,认不出来的,初次见面,嗯。
“初……”
“咖啡,魄。”老板完全没有理会阿卡梅林的问候。
“诶?不是酒吗?”调酒师看看白发男又看看阿卡梅林,像是明白了什么的皱着眉去端来一杯咖啡。接过咖啡的赌场老板顺手把手边的牛奶给倒进咖啡里搅拌好:“图恩翁特塔克西斯侯爵家的大小姐阿卡梅林,是阁下吗。”
“啊,诶,嗯……”
老板把调好的咖啡递给阿卡梅林:“令尊已经把事情跟我说明了。阁下和南希·格林一起负责发牌和洗牌,工资每周一结,两千马克,工作时间到下午六点为止。至于住处,阁下应该自己有所安排吧,我这里只提供简单的置屋间。有什么问题吗。”
“嗯,没有……”
侯爵家的大小姐阿卡梅林,今天也被公爵家赌场老板的气场给压得说不出话来。
“没什么问题的话就换衣服去工作吧。”
阿卡梅林拽过行李打算赶紧离开吧台(和这个恐怖的男人),但是胳膊又被突然拽住了,力度不大,但是非常紧。
“对了,顺便,昨天的赌,好像是我赢了。”
大小姐的睡衣、大小姐的发绳、大小姐的首饰、大小姐的拼图玩具,还有大小姐喜欢的那个玩偶。把所有东西都清点了一下之后弗蕾亚瘫坐在了床上。卧室门被打开了,探头进来的是阿卡梅林。
“还在收拾吗?辛苦了,弗蕾亚……”
“……大小姐真的要走吗?”
“要啊,当然要,而且我还是被赶出去的……还有啊,现在开始起可以不用喊我大小姐了,我已经不是这家的大小姐了呢……”阿卡梅林笑着抓抓头,开始翻检行李里的衣物,“虽然名字还是叫阿卡梅林,但是姓氏不是了……喊我NEO吧,我的新名字。”
“N……NEO?”
弗蕾亚有些不太习惯这个发音,阿卡梅林把玩偶从一堆衣物底下拽出来搁到弗蕾亚怀里:“这个还是留给你吧,当做纪念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也不会被允许踏进这里半步了吧。”
弗蕾亚抱着怀里的玩偶望向坐在她身边的阿卡梅林:“后悔吗,大小……嗯,NEO?”
在发生了那样的闹剧之后,这个侯爵的家族也终于决定把阿卡梅林给赶出去了。虽然说是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代价却是断绝和这个家族一切的除了金钱之外的关系。原本连金钱关系也想拒绝的阿卡梅林在看到母亲将近崩溃的表情之后还是心软了,也就接受了父亲每月给予的金钱资助,算是实际存在着的血缘关系的最后证明。
换句话说,现在的阿卡梅林是个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的孤儿,更别提什么家族和身份地位了,所有的只有一个提供资金的赞助商一样的人而已。
“不后悔啊。我早就已经受够了那种大小姐的生活了,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阿卡梅林抓过弗蕾亚的手,包进自己的掌心里,“我舍不得的是弗蕾亚……如果我真的是个男人就好了,就可以带弗蕾亚离开这个地方。”
“大小姐……”
“我是真的,一直、一直都很喜欢弗蕾亚哦。”
明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大小姐的女扮男装,弗蕾亚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凑近自己,比起之前只在脸颊的亲吻,这次是更加直接地吻在了唇上。没有关上的卧室门被礼貌地敲了两下,阿卡梅林放开了弗蕾亚望向卧室门,门口站着的管家先生眼神不自然地飘移了一下。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
管家先生肘部还包着绷带,那天阿卡梅林的子弹的确是击中了他,不过只是伤到了手臂而已,另外三个警备也没有收到致命伤。说起来,大小姐本来也没有伤人的念头所以才随便开的枪吧……在见识过大小姐打架的本事之后,弗蕾亚自己有些无条件地相信了大小姐的枪法也非常的准这件事儿。对了,说起打架……
阿卡梅林在弗蕾亚头顶轻轻地吻了一下打算离开了,弗蕾亚晃了晃脑袋清理干净思绪:
“大小姐!”
“嗯?”一只脚已经跨出卧室门的阿卡梅林回过头。
“大小姐是在哪里学会的打架啊……我可不记得,有教过大小姐那种东西啊……”
阿卡梅林嘿嘿一笑:“自学的啊。本来打算逃不出去又谈判失败的话,就老老实实嫁给那个男人,然后在床上做了他的。”
弗蕾亚暗暗地吞了口唾沫,发自内心地为前·未来的老爷感到一丝凄凉的悲哀。
那之后过了五年,六年,或者也可能是七八九年,NEO自己没有在房间里挂日历的习惯,用来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听离酒馆不远的那个教堂的钟声。不过由于教堂的铜钟只在新年的时候才会被敲响,所以NEO的日期是一年一跳。给自己在这个小酒馆找了份端盘子的工作,NEO也就自然地住在了酒馆楼上的客房。之所以选择住在这个位于闹市的普通小酒馆是因为可以在这里接触到许多奇怪的人,四处流浪表演的魔术师,宵禁后偷偷溜出来喝酒的修道士,还穿着白天的工作服的邮差,外套上还沾有血迹的医生,附近有名的流氓和管理这条街的警察就相隔了寥寥几个座位。比起这些下级阶层的小市民,NEO更感兴趣的是出现在这个小酒馆的女人,有个女孩子明明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做了洗衣女工,端着酒杯的粗糙皲裂的手和粗野下流的话语让NEO印象很深,还有就是一条街外的妓女小姐,光鲜亮丽的外表和颓废的生活形成的鲜明对比。偶尔也会有瞒着父母偷偷跑来喝酒的大小姐,大概是商人家的吧,每次看到NEO都会想起以前的自己,自己也还是个侯爵家的大小姐的时候。
每天晚上工作结束之后NEO都会挑一两个人花些时间陪他们聊聊天什么的,在酒精的作用下,说出真话的概率会有大幅度的提升。藉由听取他们的故事来打发睡前的时间,NEO喜欢这么做。
要说后悔也不是没有,但是比起大小姐的安逸生活,阿卡梅林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样子。
咚,房间门被轻柔地敲响了,虽然听声音不像是酒馆老板……这个点除了酒馆老板还会有谁来敲门啦,而且肯定是来催促起床工作的!NEO匆匆抓过床头的衬衣,出乎意料的是,门的钥匙孔开始转动了。
“等等等等别进来啊喂!”来不及穿衬衣的NEO赶紧抓过被子挡住身前的束胸,“老板我马上就起来工作……咦。”
“是我,大小姐。”
推门进来的人足以让NEO惊得从床上滚下去。
“弗蕾亚?!”
NEO仔细打量自己的前贴身女佣,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弗蕾亚一直不肯抬头看她。自己离开家的那年是十五岁,弗蕾亚是十八岁,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弗蕾亚的年龄也不会超过三十岁,为什么已经有白头发了?!等等,比起这个,弗蕾亚为什么会来这里?
弗蕾亚还是垂着眼:“管家大人在下面等您,赶紧换好衣服下楼吧。”
披了件衬衣的NEO赶在弗蕾亚出门之前跳下床把门给关上了,这个举动终于让弗蕾亚抬头看着她,不过又很快低下了头。
“我不在的这么多年你是受虐待了吗?!”
“没有,大小姐……”
“那你是去干什么了?!”
NEO轻轻摇晃着弗蕾亚的肩膀,后者咬了咬唇:“一直都在伺候二小姐啊。我是个下人,不可能像大小姐这样自由的。”
“不,我是说,你……”NEO沉默了一下,“露比娜对你不好吗?”
“很好啊。大小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管家大人还在楼下等您。”
“弗蕾亚……”
NEO目送弗蕾亚离开的背影。要说露比娜,阿卡梅林对她的感觉是非常的循规蹈矩,或者说和她自己是两个极端,但也不至于成为一个性情乖戾的贵族小姐。穿上外套的时候NEO叹了口气,自己的那个“不至于”放在几年以前行得通,现在大概完全不行了吧。
住在酒馆的这几年NEO自己并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变化,直到今天看到了弗蕾亚,她才第一次意识到时间在一个人身上能变得多可怕。清晨的酒馆一般没什么客人,NEO顺着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下楼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墙角的管家雷曼德。
“早安,大小姐。”
“……不是已经说了我不再是家里的人了吗。”
NEO在管家对面坐下,桌上摆放着牛奶和咖啡,酒馆的其他职工和老板似乎都被支开了,偌大的地方只有管家,管家带来的几个佣人,还有站在墙边的弗蕾亚。管家手艺娴熟地把牛奶和糖倒进咖啡里搅拌好,推给对面的大小姐:
“这里没有外人,所以这么叫。我替老爷来问问大小姐,后悔离家出走吗。”
“……有些后悔呢。”阿卡梅林啜了一口咖啡,甜度刚好,“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我走了以后弗蕾亚会被你们给弄成现在的样子。”
“大小姐……”
这回是阿卡梅林主动切断了和弗蕾亚对上的视线。管家叹了口气:“这我也没有办法啊,二小姐的脾气我也是领教过的……”
“那就把她给我找过来,我来教教她怎么对待佣人,尤其是她姐姐的佣人。”
“……这样的语气,我都想喊您大少爷了。”管家笑了笑,“老爷的意思是,如果大小姐觉得在这里很辛苦的话,随时欢迎大小姐回去,而且也不会逼着大小姐和什么人结婚了。”
“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善解人意了。不过抱歉啊,我一点都不想回去。”
管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陷在扶手椅里翘起二郎腿的大小姐:“大小姐现在这个样子,恐怕也不太适合再回去做大小姐了。”
“有那个觉悟就别再为了这点事回来找我了。说起来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还在监视我对不对?”
尽管已经隐约有过这么个预感,看到管家点头的时候阿卡梅林还是有些气愤。不过,毕竟这种监视比起在家里的禁锢已经好太多了,阿卡梅林现在觉得将就着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还有一件事,大小姐,这件事老爷拜托我一定要做到。”
“哈?这么严重?”
本来打算离开的阿卡梅林重新坐回椅子上。
管家的声音严肃起来:“老爷希望您能别在这个地方工作下去了。至于今后的工作地点,老爷帮您安排好了,请务必照着做。”
“……我说,我连他是我爸这件事都已经不承认了,他对我下的命令我还有必要听吗?”
“只有这件事,如果大小姐不愿意的话,我们无论怎样都要让大小姐愿意。”
“你们是要把我捆起来吗,还是下药给迷晕。”
阿卡梅林语气挑衅地说道。管家摇了摇头,指向一边的弗蕾亚:“如果大小姐不愿意的话,弗蕾亚就……”
“喂等等你们要把弗蕾亚怎么样?!”阿卡梅林几乎是立刻就冲到弗蕾亚面前把她挡在了身后,“做人质吗?!”
管家带着一脸“戳到大小姐软肋了”的成功感:“老爷欠了公爵大人家一小笔债,虽然用钱还上也可以,但是用人也不错。像弗蕾亚这样勤快能干的女仆公爵大人应该会满意吧,不过那边的生活会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据说比家里还要严格。”
“我不想去,大小姐……”
身后的弗蕾亚低低地恳求道,隐约还能感觉到她拽了拽自己的衣服。
“……”
阿卡梅林咬了咬牙,“我是真的很不喜欢你们这种谈判的方式。”
“如何,大小姐。老爷给您安排的地方也不差,比这里好上百倍。”
“在哪。”
阿卡梅林简短地问道。暂时没有说话的管家招呼身后的一个佣人把茶具给收拾起来,另一个则上楼整理她的行李。把一切安排好了之后,管家这才转过身:
“巴登-巴登赌场。”
“早安,大小姐,起床了哦?”
弗蕾亚敲了敲阿卡梅林卧室的门,静等了一会儿之后没有收到回应。大概大小姐又想赖床了吧,这样猜测着的弗蕾亚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我进来了哦,大小姐……”
然而弗蕾亚打开卧室门之后,床上并没有人。心下一惊的弗蕾亚听见身边有些动静,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头顶就被重物给猛砸了一记。
“对不起,弗蕾亚……”
昏迷之前隐约听见这句话。
醒过来的时候手脚都被捆住了,从散落在枕头上的金色长发来看,自己似乎还戴着大小姐的那顶假发。略微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大小姐的背影,像男孩子一样利落的短发,以及整齐的男式西装。
“呜呜……”
嘴里被塞上了软毛巾。听见声响的阿卡梅林转过身来望着她:“醒了啊……”
大少爷……?!
比起之前只是穿了件男式西装,这回的大小姐应该化过妆,像是刻意把眉毛画粗一些什么的,现在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男人。弗蕾亚盯住阿卡梅林的脸愣了有将近一分钟,之后想起自己还被捆着才动弹了两下。
“别乱动小心扭到手腕……”阿卡梅林换了个趴在床边的姿势,以保持和她平视,“弗蕾亚,我就想拜托你一件事……”
“呜呜!!”
弗蕾亚拿出自己全部的气势死死瞪住大小姐,阿卡梅林移开了视线:“躺在这里就好,假装是我在睡觉,拜托了,弗蕾亚……”
弗蕾亚没有吱声,有些担忧的阿卡梅林拽走了她嘴里的毛巾,一秒钟之后,弗蕾亚的声音像是爆弹一样在房间里炸响了:
“大小姐!别闹了!”
“我没闹弗蕾亚!!!”
“大小姐这是要逃跑吗!?”
“嗯……”阿卡梅林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之前一直上着锁直到刚才才用弗蕾亚的钥匙打开,“我已经不想再做什么大小姐了,这种被人安排好的无聊的生活我是受够了……”
“大小姐考虑过老爷和夫人的感受吗!?”
“会很难过吧,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很喜欢我……但是我还有三个妹妹呢,像是露比娜和厄梅兰,阿梅希斯特虽然年纪还小但是也会长大……所以应该、会替我照顾好他们,我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啊,之前也有过偷偷在外面生活的经历,而且现在是个男孩子嘛,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也不会让他们担心的。”
“大小姐……”
“我想要的是可以自由支配自己人生的自由啊,弗蕾亚。”
弗蕾亚没有回答,阿卡梅林探过身子靠近她:“还有弗蕾亚你。这么多年谢谢你照顾我。”
“大……诶?!”
弗蕾亚是根本没有想到大小姐凑近过来是为了亲吻自己。打量着弗蕾亚红得发亮的脸颊,阿卡梅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哎呀现在的弗蕾亚真是太可爱了……我可是一直都很喜欢弗蕾亚呢。”
“大、大小……”弗蕾亚因为心跳突然加快而有些喘气。
“喊我大少爷吧,嗯?”
阿卡梅林说完就把毛巾重新塞回了弗蕾亚嘴里,动作尽量保持轻柔,然后把被子拉上盖到弗蕾亚头顶,看上去就好像是自己睡在床上一样。弗蕾亚挣扎了一下露出眼睛,目送阿卡梅林顺着窗台垂到底下的床单爬下二楼。
“我走了哦,别太惦记我。”
阿卡梅林最后探了一下头,笑着这样说道。
“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惦·记·大·小·姐·哦。”
抱着头的阿卡梅林又往角落缩了一点,仿佛这样可以把自己塞进墙角那个裂缝里。弗蕾亚居高临下地盯住自家的大小姐,身后是一群跟来的仆人。要问为什么这回不出一个礼拜就把大小姐给找出来了,那大概是因为阿卡梅林躲去某个魔术师家里了,而那个魔术师呢,碰巧(?)在侯爵家里受邀表演过那么几次。
“弗、弗蕾亚……那个……”
阿卡梅林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偷眼扫了一眼门口的魔术师师傅,对方一脸“什么居然是个女孩子吗”的惊愕。垂头丧气地跟在弗蕾亚后面走出房门的时候,阿卡梅林自然受到了贴身女佣的一通训斥。
“居然跑到一个男人家里来住,大小姐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老爷和夫人急得都快疯了,幸亏我还算了解大小姐才……”
“弗蕾亚……我现在是个男人啊!”
和大小姐并排坐在马车上的弗蕾亚毫不犹豫地探过身拉开阿卡梅林的西服下摆:“是男人还是大小姐,摸一下就知道了啊。保不准那家伙就对大小姐做了一样的事情,然后大小姐就再也不……”
几乎立刻就脸红了的阿卡梅林发出一声啸叫:“……弗蕾亚!!!!”
“这是还大小姐那个吻的。”
因为自己从来就没有身为大小姐的自觉,阿卡梅林和弗蕾亚的相处方式也不像普通的贵族小姐对待仆人那样,从大小姐八岁开始起就照顾她长大的弗蕾亚相反倒很像是阿卡梅林的好朋友,所以主仆两个私下里说起话来相当的肆无忌惮。深呼吸一口气把脸颊两团红晕给憋下去之后,阿卡梅林换了个话题:“想看我变魔术吗弗蕾亚?刚刚学会的哦。”
“不想。而且大小姐回去之后还是少说点话比较好。”弗蕾亚的态度非常坚决,丝毫没有顾及到兴冲冲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想变魔术)的大小姐的心情,“我看看能不能跟老爷和夫人解释说大小姐只是有点闷,就随便出去走走……”
“嗯……嗯。”
阿卡梅林偏过头去,几乎每次偷偷溜出门再被抓回来都是弗蕾亚帮她把事实给掩盖过去,一来二去的,都有些不太好意思麻烦她了。大致猜到大小姐的心思的弗蕾亚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啦大小姐,谁让我是大小姐的女佣呢。”
那之后阿卡梅林就直接被带回了自己的卧室,解释的事情一如既往地交给了弗蕾亚。大约凌晨的时候弗蕾亚终于回来了,小心地掩上门之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抬头对上了阿卡梅林的视线。
“没睡吗,大小姐?”
“……好像事情很严重的样子……”
“没啦。”弗蕾亚摇了摇头,“老爷和夫人已经消气了,不过……一直到婚礼之前,大小姐都不能再走出这个房间一步了,我也会一直在这里盯着大小姐。餐点什么的,会有专门的佣人送到门口。”
总之就是被彻底禁足了。阿卡梅林盯着弗蕾亚看了一会儿之后跳下床直奔窗口,外面很黑看不清楼下是什么情况,不过没过多久就看见有火把从花园那头漂浮了过来,大概是有人在下面巡逻,这样一来的话,就算想要从窗口逃离也不太可能。
“……是铁了心要让我和那个男人结婚了是吗。”
弗蕾亚替阿卡梅林换上睡衣:“大小姐也不要太难过了,听二小姐说未来的老爷长得还蛮帅的,礼节和作风什么的也不差,虽然不太爱笑……而且是公爵家的子嗣的话也不会亏待大小姐吧,大小姐就不要担心了。”
“我不是担心那个男人是不是比我大了十二岁、是不是个没人要的老爷们、是不是长得很丑还生过天花、是不是公爵家的谁谁谁,”阿卡梅林砸着床配合自己连珠炮一样的发泄,“我不想结婚!不管怎么样都不想!”
“大小姐……”
弗蕾亚替阿卡梅林梳理额前的刘海,拉上被子后吹灭了床头的油灯,“有些事情,并不是大小姐说不想就不会去做的呢。”
离婚期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的时候,大小姐彻底疯了。
弗蕾亚是被一声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给惊醒的,拍拍还处在混沌状态的脑袋之后,弗蕾亚差点没被眼前的景象吓出心脏病来。自家的大小姐刚才似乎是抡起座椅把窗户玻璃给砸碎了,现在正在掰掉窗框上还剩下的玻璃碎片。
“大、大小姐……”弗蕾亚彻底呆住了。
之前的一个半月都被困在卧室里,大小姐的装束都是女装,像是裙子什么的,现在则又换成了男装。听见她说话之后阿卡梅林缓缓地转过头,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弗蕾亚还是觉得一丝恐惧慢慢地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弗蕾亚……”
楼下传来喧闹的声音,刚才玻璃碎裂的巨大声响已经把宅邸里几乎所有仆人都给引来了。出于恐惧弗蕾亚不敢答话,阿卡梅林扫了一眼窗外越积越多的火把的光芒:
“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啊。”
弗蕾亚还是没敢说话,尽管她在内心赞同了大小姐的观点。卧室门也被砰砰地敲响了,看起来阿卡梅林把卧室门给反锁了。弗蕾亚从门外的喊叫声里听出了夫人和老爷的声音,这时候阿卡梅林跨过了窗框坐到外面的窗台上。
“我要是疯了啊,那就是这家人给逼的哦。”
阿卡梅林这样说着然后从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大小姐!”
弗蕾亚冲到窗户前面透过被打碎的玻璃拼命寻找大小姐的身影。从二楼落地的阿卡梅林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大碍,也很快被聚集在楼下的仆人给团团围住了。
“给我闪开!我是这家的大小姐!”
围在前面的一圈佣人面面相觑着之后散开了,但后面的佣人没有照着做。似乎是等不及了的阿卡梅林做出了一件让弗蕾亚觉得她真的已经疯了的事情:她给了挡道的佣人一拳。佣人几乎是立刻应声倒下了。
“大小姐……”
弗蕾亚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她一直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这一个半月的软囚似乎是把大小姐性格里的什么东西——她之前一直觉得是很恐怖的东西——给彻底激发出来了,从前几天动不动就发脾气砸碎家里的东西开始,到现在,她的预感应该是应验了,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家的大小姐究竟是从哪学会打架的。
楼下的火把东倒西歪地散落在地上,阿卡梅林几乎是把自家的花园当成了武道场。在大约有二十来个佣人被打倒在地之后再也没有佣人敢上前阻拦,阿卡梅林直奔花园的出口而去,然后在那出现了一个人影,是管家先生。
“大小姐,再这样撒泼的话,我可就不会客气了。”
管家先生背后还站着五六个警备,阿卡梅林在离管家还有几步的距离的时候站住了。弗蕾亚小小地舒了一口气,她并不觉得大小姐能打过管家外加六个警备,也就是说,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了。
不过事情并不是永远都那么简单的。
“让开,雷曼德。”
阿卡梅林的声音意外的镇定,管家摇了摇头:“大小姐,别闹了,跟我回去见老爷。”
“我说让开!”
伴随着阿卡梅林的咆哮声一道响起的是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弗蕾亚和楼下还站着的几个佣人都倒吸了口冷气,大小姐究竟是从哪弄来手枪这种东西的……被枪指着的管家也出奇的镇定:
“打算开枪杀了我吗,大小姐。”
就在管家这句话说完没过几秒,阿卡梅林手里的枪响了。弗蕾亚看着管家的身影倒在地上,然后他身后的警备也向着大小姐所在的方向猛扑过去,之后又响起几声枪响。最后的结果是,被打倒在地的二十几个佣人,被手枪击中生死不明的管家和三个警卫,以及被还剩下的三个警卫给按倒在地的阿卡梅林。
这是弗蕾亚现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能归纳出来的唯一的东西。等她总算是恢复正常的意识,打开卧室门的时候,门口已经没有人了。赶到楼下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聚在了大厅。透过面前佣人脑袋间的空隙能看见对面的睡眼朦胧二小姐露比娜和她的贴身佣人佩姆达,不远处还有三小姐,位于人群中央的是老爷和夫人,出于惊恐夫人还在抽泣,老爷则是铁青着脸不说话,不过跪在他们面前手腕被铐上的大小姐却是笑着的,笑得很开心。
“大小姐……”
挤过人群到前面去的弗蕾亚颤抖着这样喊道。阿卡梅林略微偏过头:
“对不起啊弗蕾亚,吓到你了吧。”
“大小姐、现在比较吓人……我觉得……”
为什么经历了这样的事情还能笑出来呢。似乎是看穿了弗蕾亚内心的疑惑,阿卡梅林把头转了回去,这回看着的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因为我本来就没想要逃出去啊。我只想让你们知道,我可以为了‘出去’而做到什么样的地步,仅此而已。”
“怎么样,弗蕾亚,很帅吧?!”
名为弗蕾亚的女仆已经放弃了思考,勉强保持标准的站姿然后随口附和着“是是很帅大小姐非常帅”之类的话。从刚才的一个多小时开始,家里的这个大小姐就一直躲在自己的卧室里捣鼓着什么,等弗蕾亚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给她开门让她进去的人就已经从大小姐变成大少爷了。
……说起来,大小姐的这身礼服是从哪里搞来的啊……
弗蕾亚望着自家的大小姐站在穿衣镜前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然后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盯住自己。嗯,如果忽略大小姐的性别的话,这身行头看上去还蛮帅的,加上大小姐自身条件也不差。当然了,‘如果忽略性别的话’。
“大小姐……”
弗蕾亚本想提醒她今天是个什么日子的。老爷和夫人原本在今天的安排是去参加某公爵家里举行的宴会,顺便把大小姐也带过去出席的。不过照现在这个情况看来,大小姐是过去丢脸加砸场子的吗。
“再不换衣服的话就来不及了,大小姐……”
“不是已经换好了吗?”
“可、可是……”
尽管已经猜到大小姐的答案,弗蕾亚自己还是很难想象老爷和夫人看到这样的大小姐会说些什么,啊,或者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仅仅只能做几个表情吧……想到这里的弗蕾亚果断地拉开背后的衣柜拿出一套淡蓝色的礼裙。
“大小姐应该穿这个。”
“不要!”
“还有这个,阿卡梅林大小姐。”
“我说不要啊!”
弗蕾亚难得地展现出她身为大小姐贴身女佣的强硬姿态,假装没有听到苦着脸的大小姐的哀求将礼裙和束腰一并搁到了床上。阿卡梅林最后抱着头叹了口气:
“那个,弗蕾亚,礼裙我穿,束腰可以不用系上吗……”
“不行,大小姐,不系束腰的话会很难看,而且给客人的印象也会很差。”
“可是真的很难受啊!你倒是自己穿穿试试看……”
“大小姐。”
弗蕾亚把零散的首饰什么的也给摊开放在礼裙旁边,之后直起身子严肃地望着阿卡梅林,“脱衣服吧,我给您换上。”
“不要束腰!”
“……我去喊夫人和老爷了。”
“等等!弗蕾亚!”
阿卡梅林朝弗蕾亚的方向猛地一扑,重心不稳的弗蕾亚就随着她的动作跌到在地。摔得够呛的弗蕾亚勉强转过身来,正对上现在是男性装束的大小姐的眼睛,非常好看的天空蓝色,和她的名字很像。
然后弗蕾亚自然而然的脸红了,就好像自己是真的被一个男人给压在身下一样。
“大、大小……”
“嘘!”
以为她是要喊人来的阿卡梅林赶紧捂上她的嘴,结果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披散着的金色长发在弗蕾亚略显无辜的目光注视下从侧面滑落下去,在地上散成一团。出于巨大的震惊,弗蕾亚甩开了她的手。
“大小姐!”
“哎呀……”
阿卡梅林有些难堪地抓抓头,想把地上的假发抓过来重新戴上,但是弗蕾亚先她一步把假发抓进手里:“大小姐是什么时候把头发给剪掉的?!这要是被老爷和夫人知道了的话……”
“……长头发好烦的嘛,我就自己给剪了然后让工匠拿去做了顶假的……”阿卡梅林把绕在指尖的金色短发给拢到耳后,“而且你不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更像个男孩子嘛……”
“是的,大小姐,现在很像男孩子。”
“啊,那太好了!”
“所以我现在就去告诉老爷。”
“弗蕾亚!”
“大小姐就是大小姐,就得有个大小姐的样子,现在这样成天不务正业想着怎么打扮成男人还趁夫人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什么的像什么话!大小姐,您已经十五岁了,别再像小孩子一样整天玩闹了好吗。”
“啊,嗯……”
被贴身女佣给训话了的阿卡梅林盘腿坐在地板上垂着头不说话,见她似乎是接受了指教的样子,弗蕾亚坐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将手里的假发重新给阿卡梅林戴上:“这样才对嘛,大小姐。赶紧把礼服脱了,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去干嘛……参加宴会是吗,去那里不就是吃点小点心喝喝茶然后假装很感兴趣一样跟一群我完全不想认识的人聊天,还要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舞会邀请,最过分的是还有谈婚论嫁的,也不看看我到底喜欢……”
阿卡梅林一脸不情愿地碎碎念道,弗蕾亚摸了摸她的头:“因为大小姐是大小姐啊,这种日子,我们下人可是非常羡慕的。”
“羡慕个鬼啦,你要做大小姐我就让给你做啊弗蕾亚,这种未来的几十年都被安排好的日子。”
似乎是因为赌气,阿卡梅林抓过头顶的假发给狠狠地丢到一边。弗蕾亚无奈地摇了摇头,正想穿过房间去捡回假发的时候,没有完全掩上的卧室门被打开了,之后响起阿卡梅林的母亲的声音:
“准备好了吗,阿卡梅林?今天是去公爵大人家里所以……阿卡梅林?”
然后阿卡梅林的母亲看到的是坐在地板上穿着一身男式礼服梳着乱糟糟的短发的,自己的女儿。
最后阿卡梅林还是没被带去出席宴会,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大小姐突然变成大少爷这件事的(实际上大概也就只有阿卡梅林一个人能接受),被带去宴会的人从大小姐临时替换成了二小姐,阿卡梅林的妹妹露比娜,这才没给这个侯爵之家丢脸。当然宴会结束之后阿卡梅林也被带到父母面前好好地挨了一顿骂。阿卡梅林自认为妹妹露比娜比自己漂亮得多,带出去也不见得掉价啊。
在弗蕾亚的监视下被迫坐在父母面前听着训斥的阿卡梅林心思也没在挨训这件事上,直到她听到了一个词。
“结婚。”
“哈?什么?结婚?结什么婚?和谁?!”
“大小姐……”
身边的弗蕾亚弯下腰,一边偷偷地把阿卡梅林差点滑落下去的假发给重新固定好,“老爷说,昨天的宴会原本也是给您定亲事的,结果您没有去,去的是二小姐,老爷觉得……”
“等等,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们就打算让我结婚?!”
阿卡梅林的愤怒就跟她的乳量一样很容易就被父母亲给忽视了,从父亲的后续讲述来看,似乎是老人家终于受够了这个宝贝大女儿整天不做正事,决定给她找个(能管住她的)丈夫就嫁了完事……大概是这样的情况吧,阿卡梅林自己也没有仔细听,回到卧室之后就一直在生闷气。在一旁站了许久的弗蕾亚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
“大小姐,该睡觉了。”
“不睡!”
“还在因为老爷定下的婚事生气吗?”
“嗯。”阿卡梅林拽下自己的金色假发,“什么都没跟我说就突然告诉我让我结婚……有过这么莫名其妙的事情吗?!”
弗蕾亚替阿卡梅林把假发给收好,之后蹲下身子望着坐在床沿的大小姐,全身散发出难以言表的母性气息:“大小姐,老爷说这门亲事在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哦,所以也不能算突然嘛……对吧?”
“……关键是我连那家伙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啊喂!?”
“嗯……”弗蕾亚一边替大小姐解开衣服纽扣换上睡衣一边说道,“对方是老爷那边家族的成员所以应该长得也不差吧?”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尽管并不是那么的在乎对方的长相,阿卡梅林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勾勒了一幅未来的画面:某个面目模糊但有着一头和他父亲一样的白发的男人,和穿着华丽的礼裙(注:有束腰)的自己,旁边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小孩,然后等这些孩子长大了,继续给她们安排一样的生活,嫁出去,再重复,就这样一代又一代地过下去。
想到这里的阿卡梅林打了个寒颤。
以为大小姐是着凉了,弗蕾亚赶紧拿过床上的毛毯给她围上:“大小姐?没事吧?睡衣在这里……”
“弗蕾亚……”
阿卡梅林惊恐地看着弗蕾亚紧张兮兮地帮自己套上睡衣,“我、可不可以一辈子不结婚啊,我不想结婚啊……”
弗蕾亚叹了口气,摸摸大小姐的头,“既然大小姐是个女孩子,就不要想着能像男孩子一样出去游荡冒险那样的生活了,别说老爷和夫人不会同意,外面的人看见了会说些什么啊。侯爵家的大小姐居然在外面鬼混……说出去很丢脸的。”
“所以我想打扮成男孩子再出去啊……”
“别想了。”弗蕾亚把被子给大小姐盖上,“夫人让我以后几个月都盯着您直到婚礼为止。所以啊……”
“弗蕾亚!”
阿卡梅林绝望地目送女仆离开,弗蕾亚在关上房门前想起什么似的又把头探进来:
“对了,大小姐不要再玩裹胸了,胸部有点小呢,再裹下去的话恐怕就长不大了。”
“……要你管啦!”阿卡梅林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弗蕾亚耸了耸肩:“我是不用管啦,未来的老爷也许会在意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