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蝉的叫声,偶尔降下的雨和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无一例外的证明了这点。
虽然没有什麽美好的粉色青春追忆,我其实很喜欢过夏天。因为只要一过这个季节当别人问起我的肤色问题的时候,就可以回答说“这是锻鍊的结果”了──顺便一说,我把这件事告诉老师的时候,他摸了摸我的头,语重心长的说“首先你得能好好说出这麽长的话才行啊,小里久。”
哦。
虽然说了没人信,其实我记得我活着的时候不是结巴来着。而且说不定是演说家之类的人吧?毕竟在我为数不多的生前记忆里,唯一深刻的一段就是自己英姿飒爽的站在舞台上演讲,然后下场时一个脚滑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的样子。而且每每试图回忆往昔之时,我大脑都会从不知道哪裡的落灰角落硬扒出这段回忆放给我看。嗯,硬要说的话,这感觉就像是每次你去外祖母家,她都会给你讲述一次你小时候是如何带上你妈妈的丝巾装成神仙,而且把它沁在马桶裡沾湿,再披在头上说是露水的历史一样尴尬,但我偏偏就记得这个了。──所以说比起美好的回忆悲痛的回忆还是什麽深仇大恨的回忆,果然是尴尬的回忆让人印象深刻。
说到这个,我曾经在哪个夏天在现世工作的时候遇到过个半虚,大部份被锁的半虚都好歹是锁个什麽地方里,再不济也是个东西上;他偏不,身上的链子牢牢地挂在一个妹子腰上,锁的那叫一个紧,妹子走一步就拖他一步,走一路就拖他一路,妹子进了电车他被门夹在外面了,就挂在车外面飘的像个鲤鱼旗。我担心他洞会不会都被电车行驶的风吹开了。
要是一般情况下看个热闹也就完了,但是那天跟我一起来的正好是灰弥,他就看着那面鲤鱼旗一脸认真的问我“里久碳,他是不是和那个巨乳大姐姐洗澡换衣服都在一起啊?”
我哪知道啊?我就敲了敲车窗去问那面因为列车进站终于不用飘了的旗子:“啊……那,你……你……”
“你是和巨乳大姐姐每天都一起洗澡的吗!”
我还没把“你”的下一个字挤出来,灰弥就已经把整句都问完了……嘴慢就这点不好。
那个半虚听完脸都绿了,我吓得以为他就要被这麽一刺激变成个不仅脸绿,全身都绿油油的虚,差点把刀拔出来的时候,他开口了:
“谁稀罕和那个女的每天绑一起啊!就像谁稀罕看她裸体一样!”
哦,所以说洗澡是有看到的咯。
“我这样死了都升不了天!死亡的味道就是一股化妆水味!”
所以换内衣和打扮也是有看到的咯。
……不,这样已经连睡觉都在一起了,如果按照现世的法律已经可以报警了吧。
在我旁边灰弥摆出了一张“虽然不懂,但是因为觉得很厉害,所以闪闪亮亮”的脸。……可以的话真希望他不要因为这种东西变得闪闪亮亮啊。
车窗外那个半虚看着我们的态度是这个样子的,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开始气急败坏的辩解,大体的内容就是这个女性如何如何无能离开他无法生活,连鞋带都不会打结,没有人给她做早饭就不起床,下雨怕打雷会躲柜子之类居然还和他分手了的内容。
“所,所以,你,你就是,被,被甩……败坏,就,就自杀……”
半虚不置可否,不再理我们了。
顺便一说,下车之前我往那个被他缠上的妹子脚上看了一眼,她繫带皮鞋的结跟我在时尚广告上模特脚上的那种一模一样。
那时候到现在大概是几年之间的事情呢?基本上已经记不得了。那时候那个半虚还有一年左右就会完全变成虚了,如果当时他碰巧跳的不够远那他大概第一个食物就是他心心念念不会打结的妹子,当初是不是应该告诉他比较好呢?
不过说实话告诉了也做不到时光逆流了吧,还是让他轻轻鬆鬆的变成虚比较好。
副队长似乎在厅裡准备了西瓜,院子里的咪呜咪呜叫的小奶猫已经长的可以互相练习磨爪子了──现在似乎是又一个夏天了。
【1428字】
一
“在北極的海洋上,常年覆蓋著厚重的冰山和薄薄的浮冰。其並不是在短暫的時間內形成的,不消說冰山是在遠古脫離大陸架的冰山,而浮冰則是在海洋下降至冰點以下後,在海面上緩慢形成的……來,托比亞斯,你看,這就是浮冰的樣子。”
溫柔的母親將圖畫書上面的資料指給他看,托比亞斯瞇起眼,盡自己可能地看著書上那白白的一片,隨後,他放棄了。
“媽媽,講騎士和公主的故事書吧。”他哀求道,以小而軟的手抓住母親的衣角,“我想聽那個故事。”
他母親躊躇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嬌慣孩子,但還是放下了手中的地裡書,她從暑假上拿了另一本,封面上的彩色模糊成一片。托比亞斯憑著自己熟悉那本書封面的顏色,推測出那是他最喜歡的書。
“托比亞斯,坐好了。”
“嗯。”他騰出座位來,等母親給他講那個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啊,在一個國家裡,有位正直的騎士——”
騎士的養父因恐懼預言,而讓騎士去尋找一個寶藏,那便是被侏儒化成的龍,所看守的戒指。就這樣啊,騎士帶著劍上了路。等他到了巨龍藏身的地方,便吹響了號角,被號角聲引來的巨龍從洞穴裡鉆了出來,騎士便將刀劍刺入巨龍的心臟。就這樣啊,巨龍的血濺到了騎士的身上。
騎士因而可以聽懂小鳥的語言,在他們的叫聲裡,他知道在遠方有位被火焰囚禁的公主,騎士被小鳥們的請求打動,便去解救公主了。騎士將阻止他尋找公主的人打敗,而後在火焰中喚醒了公主。啊,那是他所見過的,最為美麗的人,金色的長髮如同黃金的瀑布一般,她醒來後唱起了好聽的歌,隨後問騎士她的英雄是誰。
“是我。”騎士回答道,隨後他們在太陽下立下了永久的誓言,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托比亞斯聽完了這個故事,想再纏著母親給他講一次,但女僕來敲門了:“夫人、少爺,老爺正在客廳裡會見親戚。還請您不要與他們發生接觸。”
“好的,放心吧,我們不會出去的。”母親這麼說道,她們又說了些別的,托比亞斯靜靜聽著,直到女僕合上門。
“親戚是什麼呢?”他小聲問道,母親聞言笑了笑——只是那笑容裡,帶這種違和感罷了,而托比亞斯還不懂其中的含義。
“親戚啊,就是有血緣關係的人哦,可以是爸爸媽媽的叔叔,或者爸爸媽媽的姐姐弟弟,堂兄表兄也是哦。”母親溫柔地摸起他的頭,“還記得美和堂姐吧,那孩子也算是托比亞斯的親戚哦。”
“美和表姐……”托比亞斯搜索起記憶來,他確實記得有個語氣很溫柔、摸過他的頭的姐姐,“親戚都是好人吧?”他輕聲問道。
“……不是哦,親戚裡面也是有好有壞的,我們家很不幸的,有很多壞人親戚呢。”母親這麼說著,托比亞斯歪了歪頭,表示不理解,但也只是得來母親的擁抱而已。過了會兒,他從母親的懷裡掙開。
“媽媽,教我怎樣像爸爸那樣下棋。”他說著,母親聽後從書架上拿出黑白相間的棋盤,還有形狀各異的棋子。托比亞斯摸索著棋子上面的小型雕刻,主教和城堡各有各的特色,在那些棋子裡,他最喜歡騎馬的騎士。
“上次已經說過,棋局裡,一旦國王的棋子被吃掉,棋局就結束了哦。”母親把他的手放在其中一個棋子上,讓他感受那人頭上的皇冠與其他人的不同,“國王的位置旁是女王,女王啊,是整個棋盤裡最為強大的棋子。”
“他們是夫妻嗎?”
“是啊。”
“就像爸爸媽媽一樣嗎?”
“嗯。”母親輕柔地答道,托比亞斯聽後懇首,好顯示他聽懂了,“剩下的棋子裡,城堡只能橫豎走,教皇只能斜走,騎士的走法是這樣。”她抓起托比亞斯的手,讓他拿住一個騎士,隨後再在棋盤上反復重複一個跳躍的動作,“這樣就是騎士的走法了。然後這些,”母親讓他摸放在棋盤前列的、較小的棋子,“這些是士兵,只有第一步的時候,可以走兩格,在棋盤上,他們通常只能向前走一格。”
“哎?那那樣其他的棋子,都是在欺負弱小了吧。”托比亞斯說,聽到這評價,母親搖了搖頭。
“不一樣哦,士卒並不弱小,在戰局的最後,也可以通過走到敵陣的最後,而獲得無論哪個方向都可以走的能力。僅僅只是能力上,與其他的棋子有些許不同罷了,但是這並不代表他們就是孱弱的棋子。身為棋士,是要理解每種棋子的優點和特質的。”
“優點……”托比亞斯用拇指摸索著那個棋子。他母親隨即讓他比了一盤,托比亞斯就毫無懸念地輸了。事後,他母親安慰他,並說明天會再下棋,他也就點頭答應了。過了會兒,母親說要去看看他妹妹睡得如何,讓他乖乖待在房間裡。
托比亞斯翻動著自己看不懂的童話書,玩著白色的騎士棋子,他想象它是活的,如馬一般的四蹄,能跑動起來,背上的小人會舉起劍,衝鋒陷陣,拯救他的公主。他把棋子舉過頭頂,在自己的頭腦裡上演又一出童話。他想象馬背上的騎士將巨龍殺死,利劍刺入龍的心臟,他站在那裡,為騎士助威。
如此一來騎士和公主一定能獲得幸福。
他滿心期待地想著,知道有人又敲響了門,他踮起腳打開,看到女僕手中拿著茶壺和茶水,面色沉鬱。他剛想說些什麼,卻被對方用食指按住了唇。
“少爺請小聲些,老爺正在會客。”
托比亞斯那時還不懂女僕眼中所劃過的一絲猶豫,只是疑惑為什麼要如此戒備“親戚”。
“可以帶我去拿茶點嗎?”托比亞斯問道。
“在那幾位出去前,還請您忍耐……”姓為左左村的女僕拘謹地說道,向他呈上一杯帶著玫瑰花香氣和水果酸甜味道的茶,“畢竟,櫻庭家木宮分家的那些人,簡直和暴徒沒什麼兩樣……”
“暴徒是什麼意思呢?”
左左村略微一滯,隨後猶豫地說道:“就是壞人的意思吧。”
“哎……這樣嗎。”托比亞斯看著手中的騎士棋子,“也就是,會被好人懲罰的傢伙們吧。”
“……嗯,是這樣沒錯哦,少爺。”女僕輕聲說道,她將窗簾拉開一小條縫,托比亞斯感到陽光的灼燙,便換了個位置,“車子……還沒走。”
遠遠地,在走廊裡,有爭吵的聲音。托比亞斯指了指門,想打開它,卻被女僕阻止。隨即,他聽到門被踹開時發出的巨響。走進來的人身材高大,踩在地上步子很重,他起先以為是父親,但之後意識到那人的腳步比起他爸爸要更為拖沓些。
然後是更多的人湧入的聲音。
“怎麼了嗎?”他問,迎來的是那男人的破口大罵。
“看看你們兩個不孝子孫做的事情,老頭子在天有靈,肯定要氣得暈過去,櫻庭這麼大的家族,哪有兄妹相奸的道理?就是分家在外也臉面無光了!畜生!畜生!”那個素不相識的成年男子喊道,“我們可是名門望族啊,這就要被你們兩人毀於一旦了!你怎麼負擔得起!”
“還請您不要在孩子的面前講這些……”在男人憤怒時阻止的聲音正是托比亞斯的父親。
似乎是經這麼一說,男人注意到了托比亞斯的存在,隨後冷笑了起來:“早就聽說你們倆生下兩個小畜生啊,這個模樣,是有病吧,全身一片白……嗯,怎麼,還眼盲?還是弱視?這便是報應啊,報應哈哈哈哈哈。”男人的語氣令托比亞斯感到不適,對方卻並沒有停下來,而是湊近他的臉,“聽好了,小鬼,你的父母就不應該相愛,你就不應該生下來,你們所作所為,就是帶給整個櫻庭家不幸——我這麼講,你聽懂了嗎。”對方的語氣咄咄逼人,內容則讓他聽不大懂,唯一能懂的,就是那句‘你的父母不該相愛,你不應該生下來’。
孩子被這番話刺激,是會立刻掉眼淚的。男人見狀,像從訓斥一個孩子中生出了快感,繼續罵了下去。托比亞斯原本就模糊的視線裡,變的更為難辨。
“像你這種生來就有缺陷的孩子,大概不懂都是自己父母的錯吧,你聽好啊,要是你父母沒有生下來你反而更好……他們原本就不該在一起!道德何在!法律何在!就是因為這種人,我們櫻庭家才會變成這個樣子啊——”
“您不要再說了!”打斷男人的,是父親幾近哀求的聲音,“他不過是個孩子而已,怎麼會懂這些。托比亞斯,我和你媽媽,都愛著你,我們也很相愛,請不要擔心。”
隨後是,女僕左左村移動的聲音。似乎是被打中了吧,方才還氣勢凌人的男人,發出了一聲哀鳴,然後被拖了出去,臨走之前還在咒罵著。
終於走了。托比亞斯跌坐在地上,直到父親把他扶起來。
“剛才那個人說的都是真的嗎?”他問他父親,後者只是沉穩地摸了摸頭。
“我和你母親確實是兄妹,其餘的事情,都是他在瞎說,托比亞斯不用去想那麼多,爸爸媽媽愛你。”
“這樣啊。”聽到父親這麼講,托比亞斯便生出了安心感,眼淚也止住了。大概是因為方才哭過的緣故吧,他感到倦意,左左村帶他去洗臉,冰水打在臉上,意外得讓人感到安心。這時,母親走過來抱住他,安慰他。
“沒有關係的,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道,只是我和你父親彼此相愛,也愛著你們這件事,是無論發生什麼都絕對不會改變的。即使別人否定了一萬次,也絕對不會改變。”女人輕柔地摸著他的頭,安撫他道。
托比亞斯聽著女人的話,感受到對方掌心裡的熱度,然後問:“我長大以後也要和櫻子結婚嗎?”
這樣的問題迎來的是母親噗嗤的一聲笑,但是她還是回答:“不是啦,不過,我想說的是,托比亞斯喜歡什麼人都可以,愛誰都可以,這並不是什麼有錯的事情,喜歡那份心情,是不可能輕易改變的。還記得我剛剛給你讀過的故事嗎?即使隔著火焰,騎士也仍然要拯救他的公主,這便是愛情啊。”
“愛情?”
“嗯,在唸的時候輕輕捲舌的lo,然後是牙齒摩擦嘴唇的ve,L-O-V-E。”
“愛(love)。”托比亞斯學舌道,母親似乎很滿意這個發音。
“就是這樣哦,托比亞斯,這個世界上,愛是可以跨越所有的鴻溝的。無論什麼都無法阻擋,這就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東西。”
“嗯……”他躺在母親的懷裡,瞇著眼看眼前那團溫暖的色塊,在那片怪異的氣氛中感到疲倦,最終睡著了。
二
在稍年長之後,父母便開始教他成為滅卻師的技巧,并另聘了老師教他識字學習,雖然看不清遠處的東西,但讀書這種事情,還是能做到。但也因此在學習如何成為滅卻師時,總也無法掌握拉弓射箭的要領,因此就放棄了這種武器,而改用佩劍。大概父母是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有自保的能力吧。雖然做的不好,但也要學習怎樣畫陣。慢慢地,身為滅卻師的第六種感官覺醒,代替了原本就沒什麼大用處的視覺。或許是錯覺吧,但是托比亞斯能從空氣中靈子的流動,來分辨每個人。自從意識到能感覺到靈子的位置,便慢慢有了這種能力,好像在水邊可以通過觸摸水面,辨別漣漪,來確認船是往哪個方向、什麼位置行駛的一樣,是萬千種觀測世界的方式裡其中一種。
在十二歲生日那天,托比亞斯收到了“劃破靈魂之物”作為自己的武器。對於父母就好像贖罪似的舉動,托比亞斯只是覺得悲傷罷了。
明明不需要這樣做也可以。
偶爾,也被父母帶去,在遠處安全的地方,“看”左左村與虛們作戰。遠遠地,能感受到一種令人不舒服的靈子。
單單是感知到,都會感覺自己的全身被那種靈子玷污。
托比亞斯站在高處,聽到在下方左左村的弓箭劃破空氣的聲音,疑惑著為何是那位腳步聲輕柔的女僕負責這種事情。隨後他被父母解釋,因為左左村是混血滅卻師的緣故,只有混血滅卻師能討伐虛,這是為了防止滅卻師純血者的血統遭到虛的玷污。
因為虛無縹緲的血統,所以要讓混血滅卻師們戰鬥。這樣的系統,讓托比亞斯感到不可思議。
“那麼,混血滅卻師們要更為強大嗎?”他小聲問他的母親,婦人聽後只是笑笑。
“純血滅卻師的天賦和力量,都要更強些。”
“那為什麼還要讓混血做這些危險的事情?這樣不是很奇怪嗎?難道不是身為強者的人,保護弱者要更好些?”托比亞斯輕聲說著,等待著回答,這次,卻沒有得到答案,只是母親歎了口氣後,用這些事情你還不能理解而一筆帶過了。左左村還在和那種擁有令人會生出雞皮疙瘩的怪物們搏鬥著,好像這就是她的生存意義。
在托比亞斯的觀念裡,父母都是開明的人,卻在這種地方固守著過去的傳統,不知為何,令他感到違和感。
當晚,左左村端來睡前的牛奶時,他聞到被香水掩蓋的腥味。女僕將熱好的牛奶放在他面前,托比亞斯才意識到那人的手上纏了繃帶。
“手,沒事吧?”托比亞斯問道,左左村愣了愣,似乎為這突如其來的關心而嚇到了,隨後才說道:“啊啊,沒事的,並沒有被虛傷到,要是到了那種地步,才是沒法救回來了。”
“啊啊……為什麼是混血滅卻師在戰鬥呢?你知道嗎,左左村?”托比亞斯拿起攪拌勺,輕輕地攪動起溫熱的液體。
“您是在擔心我嗎?”
說是擔心也不盡然,更多的是為身為純血滅卻師卻無法保護弱小者的自己感到惱怒吧。托比亞斯想著,左左村笑了笑,卻沒有答話。
“怎麼講呢,保護櫻庭血統的潔淨,就是左左村我一族的使命,還請少爺您不要擔心,這就是我們所有混血滅卻師必然會踏上的道路。怎麼說呢,這種事情,是類似進化之類的東西吧。”
“進化……?”
“這是生物學上的一種理論,舉個例子來講,就是有對兄弟,在長大後,其中一方選擇放棄生育,轉而用自己的力量去幫助自己兄弟的子嗣,結果上,就是更少的後代可以享用到更多的資源……雖然對少爺您來講,可能很難理解吧,但是,這就是混血滅卻師與純血之間的規則運作的方式,我等貢獻力量,保持你們血統的純淨,你們不需要去戰鬥,單單是維持那純血,對我們來講便已經是報答了,而換來的是整個滅卻師族群的昌盛……”
“那樣……也太奇怪了吧。”
“哈哈,果然您還是沒有能夠理解這種事的能力吧,不過。等您長大後大概就會明理解。左左村一族原本也是櫻庭的分家,所以兄弟的例子,也算不得奇怪……”左左村笑笑,收起了托盤,“等您享用完牛奶後,再叫我吧,屆時我會將用過的杯子收起來的。”
“嗚……”托比亞斯點了點頭,女僕關上了門,視線裡,室內的色塊一下子昏暗了很多。他處在一片安靜的黑暗中想到自己身為純血的意義,那就是純血扎根於混血之上,吸取同類的養分似的,將那些混血壓榨至枯萎。但是被壓榨的那方卻心甘情願,口口聲聲地說是為了滅卻師的昌盛。果然很奇怪啊。如此一來,不如說滅卻師這個種族本身有種奇特的病態,以植物來比喻,就是從根部開始,便被鐵圈縛住、畸形地生長的盆栽。
這就是身為滅卻師,無可奈何、不得不去面對的事情吧。
“不公平。”生來就擁有比別人更加優渥的環境,此生除卻生來的疾病並未受過多少折磨的托比亞斯,頭次生出了這種想法。他無疑是明白自己才是這不公的受益人。但是心緒裡好像有什麼在作祟,讓他無法容忍這種事情,“無論哪邊都有問題啊……”體制從一開始就出了差錯,所以才會導致整個制度產生扭曲。要是能以自己的力量……稍稍改變哪怕一點就好了。
那時他還未意識到,上百年建立的體制,是不會在一朝一夕間被瓦解的。
隔日,與家教練劍時,托比亞斯在外庭裡聽到有鳥兒的叫聲。對鳥兒不甚了解,他只是意識到原來現在已經是鳥叫的季節了。抬起頭時看向四周,雖然模糊,卻也能看到濃郁的綠色色彩。
隨後他便被擊飛了手中的劍。
“給我認真……認真啊!”家教大聲喊道,托比亞斯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對方在說什麼,“你才不只這樣而已吧!把劍拿起來!”
“剛剛掉到哪裡了……啊,在腳邊嗎。”托比亞斯回過神來,低下頭看到自己那把擦得銀光閃閃的劍,他把劍舉起來,看向那片銀色上,自己朦朧的肉色倒影。不知道是原本就很模糊,還是自己的眼睛有問題,恐怕,兩者兼而有之吧,“是您很厲害的緣故吧。”
“喂喂,就算你再怎麼會看人臉色說話,在我這裡也是行不通的哦?我可是會罰你跑十圈的!”家教這麼說著,但語氣裡面能聽出來,似乎有些開心。
看人臉色嗎。托比亞斯在腦袋裡想著這個情況,不知道為何感到好笑。明明只不過是隨口說說、發自真心的言語,卻被當做奉承的話。如果自己是會看人臉色的人倒是好了,這樣就能明白什麼時候可以說奉承的話,什麼時候不可以吧。
教官是分家椎名家的人,不過似乎因為滅卻師的血統過於單薄,早在一世紀以前就已經放棄了身為滅卻師的那部分,似乎是受到了家人的推舉,姓椎名的男人才過來做自己的教練的。雖然已經成為了局外人,卻還是對櫻庭家的事情有半分了解。
“給,左左村凍好的綠茶。”男人拿過來一個筒形的茶杯,托比亞斯道著謝接了過來。綠茶似乎是很早就泡好後再放入冰箱的,裡面並沒有茶葉,喝著的時候,有種並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什麼其他的液體的錯覺。
“噗哈——”椎名將茶水喝掉幾口後,這麼歎了口氣。
“為什麼椎名的家庭放棄做滅卻師了呢?”
“嗯……你問一百年前那麼久的事情做什麼啊,都過了四五代人了。”男人這麼說著,短促地笑了一聲,“作為滅卻師血統太單薄啦,而且,本來我們這一系就是去為其他姓氏的事務決斷的中立人……可以說是不需要插手太多滅卻師的事情,所以才自己選擇淡出的。像我,就只能聽到那些傢伙的聲音,連看都看不到。”
“……哎?”
“對我來說,我倒覺得放棄做滅卻師挺好的。每天都要冒著生命危險,多不值得啊。啊,好喝,不愧是左左村泡的。”男人大口吸溜著茶水的聲音,不知為何總讓人覺得很失禮。
“請您不要這麼做,聽起來很像電影裡面的豬。”
“哈哈哈哈,你這小子,意外的也有嘴巴不留情面的時候啊。”對方好像絲毫不在意似的,不留情面……但也只不過是說出來自己想說的事情罷了,“明明剛才還那麼誇我……”
托比亞斯決定不去在意椎名說的這些話,只是問道:“冒上生命危險,幫世界除害,保護普通人,這不是很好嗎,如果有像你這樣靈力高,卻不懂得自保的人,就需要我們了吧。”
“哈哈,你小子對滅卻師這個職業的理解還真是錯得離譜。”椎名笑著,卻並沒有半分笑意,好像只是單純地用氣流掃弄喉嚨發出那樣的聲音來,“才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呢……滅卻師從來就不是伸張正義的職業啊,要說是正義的夥伴,明顯是死神更合適吧……嘛,也無所謂啦,無論是勝者還是敗者,都有書寫歷史的自由,哪怕是毫無道理的強辯也是可行的,只要讓自己的孩子相信自己這邊是正義的,就好了吧……”
“為什麼這麼說……就算是滅卻師的問題,死神也不應該發動戰爭吧。”
“所以說,不懂啊,托比亞斯。”椎名不知從什麼方向伸出了手,彈向托比亞斯的額頭,托比亞斯捂著額頭,繼續聽對方說了下去,“滅卻師之所以要消滅虛,只是因為生來就無法接受這個種族而已,啊,以普通人類的角度來講,從石器時代至今,過去兇猛的豺狼已經成了自己的夥伴,雀鳥過去危害農業,但隨著城市的拓建,卻慢慢成了籠中的玩物,虎豹之類的猛獸被關在動物園裡面,不成威脅,反而成為人類充滿力量的象征……只有蟑螂、老鼠、蒼蠅,從過去開始,就是被生理性厭惡的,到了現在也依然如此,因為他們確實地搶掠了人類的資源,傳播疾病。說白了,就是人類和這些種族之間,生來不對盤吧,而滅卻師對虛也是這樣啊,如果不把他們殺死,被虛傷害到一點的話,就會充滿痛苦的死去……身為滅卻師的一族,從頭到尾所考慮的,不過就是自己這個種族的安危罷了。”
“……難道,不是因為襲擊魂魄的虛是邪惡的存在嗎。”
“你這孩子,還真是天真啊。”
“哎?”
“感性、好騙得不可思議。大概是因為從小時候開始,就只在這個小小的庭院裡活著,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的緣故?到了你這個年紀,其他孩子再怎麼愚笨,也會稍稍開始思考起這個世界吧。”
“……唔。”被對方這麼評價,托比亞斯不知為何並不生氣,而是繼續聽對方說了下去。
“你有見過虛吧?”
“嗯……昨天……”托比亞斯回想起昨夜跟父母在遠處觀摩左左村戰鬥的情景,那股自遠處而來的不寒而慄又回到了身上。
椎名把空了的茶杯仍在草地上,隨後說道:“那你應該也能感覺到吧,那種不舒服的氣氛,就算我的血統淡薄,也能感覺出來啊。這就是滅卻師為何要和它們戰鬥的根源。”
“……原來如此。”
“哈哈,你應該是不會相信我說的話吧,”被說中了的托比亞斯,盯著視線裡面一點漂浮著的綠色點看著,似乎是隻鳥、或是昆蟲,“畢竟,讓你放棄十二年來所建立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也太困難了點。”
“你真的認為你是正確的嗎?椎名先生。”
“我只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以自己的鏡頭來講話罷了……我的眼睛就是鏡頭,傳達所看到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還原。因為椎名這一族必須要做到立場上的絕對中立。”
“……啊啊。”托比亞斯歎了口氣,“可是,脫離滅卻師只是這個原因的話……”
“也太淺薄了點?”椎名問道。
“嗯……”
“你知道你父母的事情吧。”
被這麼問到,托比亞斯打了個激靈,他常常聽到別人充滿惡意的、或是好奇地問起這件事,原來椎名也……
“你不用在意。我對你父母是親兄妹也好、是表兄妹也罷,或者是陌生人……我都不在乎,只是覺得周圍的傢伙們,對你父母身上發生的事情,也反應得太過了點。明明幾代以前也有過因為金錢或是其他關係,無法迎娶外界的名門純血滅卻師,而在族內通婚,沒想到到了戰後,卻成了這個樣子……哈哈,也是很可笑呢,明明之前的所作所為,都和配種沒什麼兩樣,包括你爺爺沒有任何感情,只是為了優秀的後代而去迎娶國外的純血滅卻師來壯大櫻庭一族,周圍的人都在支持,到了你父母那件事……他們卻表現得天塌了一樣。真是的,明明做的事情要惡劣得更多倍,把人當成種豬也不在乎的傢伙,也敢用道德去綁架亂倫常的傢伙……不過彼此彼此罷了,或許還要更惡劣些呢。”
“……啊。”托比亞斯輕聲答道,他聽到耳畔有微風吹動起庭院裡的枝葉。正如那人所說,縱使這言語如同刀鋒一般刺入心臟,他也仍保持著十二年來的想法。
畢竟,要相信自己不是正義的,對一個十二歲的少年來說也太難了。
“什麼才是正義啊……”他喃喃著道,椎名並沒有回答。對托比亞斯而言,他的正義大概就是家人都能獲得幸福吧。
那麼既然如此,所有人的幸福,就是普世價值觀的正義。
三
“到了這個年紀,也該出去上課結識同年的朋友比較好。”
被椎名這麼說了,父母便給托比亞斯安排了補習班,那也是他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接觸那麼多人,周圍都是同齡的孩子,他拘謹地坐在席上,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原來有這麼多與自己不同的人。大概是因為自己的樣貌很顯眼的關係吧,儘管看不見,卻能意識到別人刺眼的視線。
總之……先專心看看教案吧。托比亞斯低下頭,在那些人小聲的議論中低下頭去,萬幸的是大家很快就轉移了話題。隨後,他意識到有什麼人踏門而入。
那是與自己相似的某個人,彼此間能感覺到對方身上靈子的波動。托比亞斯抬起頭來。
“啊。”“啊。”
——對方的名字名叫林飛鐮,這是在日後對方帶著自己逃課時,托比亞斯知道的。原本就不怎麼喜歡人群的托比亞斯,對此事並無過多的負罪感,而林似乎是其中的老手,無論是翻墻還是躲人,都做得很快。相比之下,托比亞斯就略顯笨拙了。
“請等我一下……”托比亞斯撐著墻體,頭一次為自己那只能看到狹窄的視野而感到不安,對方催促著他快點跳下來,他試著跳下來,卻因為左腿沒有調好,而擦破了膝蓋。接著他跟在對方的身後,“請問您要做什麼啊?”
“嗯?去狩獵虛唄。”
“哎……以前沒做過呢,要拿武器嗎。”托比亞斯向著那人模糊的黑影問道,對方無聲地回過頭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緩了一會兒才再開口。
“你姓什麼?”
“敝姓櫻庭……”托比亞斯回答道,對方聞言再度沉默,然後又拍了拍他的肩,“在下是第一次做那種事……抱歉。”
“有帶武器嗎?”
“有……是靈魂劃破之物。”托比亞斯答道,林這才好像稍微放心了點。
“那等虛找來我們之後,我用弓把它殺死,那時候若是它還留著口氣的話,你來最後一擊?如何。”林晃動著十字架,問托比亞斯,後者聽後拘謹地點了點頭。說是如此,但是少年控制不好力道,放出去的箭矢總能一擊擊殺,弱小的虛很快便被殺死了。於是場面便變成托比亞斯跟在林身後,在結界之外,虛似乎會被滅卻師高濃度的靈力吸引,而自主找上門來——托比亞斯一整年都如此度過了,直到現世爆發了介於虛、死神和滅卻師之間的戰爭。
大概是永遠沒法忘掉那天的景象了吧。
原本只是與林在補習班外數十米的街道上尋找著虛,卻在那時突然感受到了之前從未意識到的龐大靈子波動,靈子好像洪流似的,在空氣中湧動著,在那裡他意識到,那是數十、數百乃至數千的死神、虛、滅卻師所發出的。
這是他從未遇過的場面。
“啊,請問怎麼了嗎?”托比亞斯問林,對方只是支支吾吾,他意識到空氣中多了他曾在負傷者身上聞過的氣味,他踩在什麼滑膩、粘稠的東西上。血與肉塊洩了一地,接下來是最為糟糕的死的氣味,其惡臭混合著陰水溝和血味兒。父母保護得很好的托比亞斯,是頭一次問道那種味道,其劇烈地攪動起他的胃,全身上下所有的細胞,似乎都在抗拒著面前發生的事。
“嘔……”他忍了會兒,隨後終於受不了,在尸體旁邊吐了出來。等他緩過神來時,林已經不見了蹤影,大概在剛才離開了吧。他在旁邊佔了會兒,忽然明白過來那尸體背後,也都有著各自的故事,也有各自的家庭,會有人在某處等待著他們回去。肯定不會有人想死吧……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好讓自己不要產生那樣的感覺。
然後在那片戰場上,他感受到另一種奇特的靈子流動。那無疑是滅卻師從外界提取,再散發出來的——只是那人,身為滅卻師的“器”,比他所見過的任何一位都要龐大上許多。托比亞斯在感到怪異的同時,又覺得他似乎很懷念那人。
血管裡的液體開始奔騰,似乎是在為那個無上的存在而沸騰,本能的,他意識到那個人是他必須臣服的對象,接著是什麼奇特的、撥弄心弦的聲響。恍惚間他又回過神來,踩在尸體上跑了起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他克制著那種反胃的感覺,向著沒有尸體的方向跑去,在路上被什麼奇怪的東西絆倒了,但他仍跌跌撞撞地向著前方走去,直到跑不動為止,眼前的色塊一片漆黑。
“啊……”他坐下來,瑟縮在那裡,等待著有人來找他,手中的劃破靈魂之物好像什麼用都沒有,明明在比試裡操練了千遍,卻連保全自身都做不到。意識到這點後,他展開了那東西,淡藍色的靈子不知緣何在視野中意外的清晰。
與其說是武器,不知道為何對他來說更接近“玩物”。大概,這便是沒有接觸過死亡的他,所能想到的有限的事吧。
不知緣何,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過往的天真。明明不過是接觸尸體而已,就已經有了這樣的念頭。
“真奇怪呢。”他想著,然後合上了眼,恍惚間他聽見左左村叫他的聲音。
四
整理好衣衫之後,托比亞斯向家人告了別,隨後走出了庭院。加入無形帝國,大概是他能為這個家族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吧。大概是目不能視的緣故,路程漫長得無以復加,等到了目的地後,輕輕吻過了十字架,才安心走進了無形帝國的王殿。
不能忘記禮儀,不可忘記身為臣下,再默念遍父母告知他的事情,他抬起頭來看向王座上的人影。
王,似乎又兩位,視線裡,能看到紅色的地毯和金黃色的王座上,一黑一白兩個人影。
“請問……是……無形帝國的滅卻王嗎。”他小聲問道,王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從聲音上聽來,不過是比他妹妹櫻子還要小上幾歲的孩子罷了。但是與之相對的,另一件讓他無法忽視的東西,王身上那令他無法忽視的“器”。
“正是。”“我的子嗣!”
黑白之王一應一和,語句裡聽不出絲毫地不協調,如果不是聲音的語氣有微妙的不同,大概會以為是一個人吧。
“在下是櫻庭,為滅卻師的正義而來,還請您多指教。”
“正義。”“正義呢。”
“在下認為……正義便是所有人得到幸福。”托比亞斯繼續說了下去。
“聽啊,白,他這麼說耶!”黑色的王好像聽到了什麼非常有趣的事情,用了興高采烈的語氣。
這是說明自己的價值觀被理解了嗎?托比亞斯心生困惑,那兩位好像抱著有些許興趣的樣子繼續說了下去:“但是,在下一直有疑問,那便是如果為了保證大多數凡俗者的幸福,那麼少數處於塔頂的人,應該做出犧牲嗎?還是大多數者為了那絕對的少數,而放棄自我的存在?”
王者聽完了這句話,只是輕輕笑了笑,嘴中所答的,卻是另一件事:“櫻庭,疾病讓你頗為受苦吧。”
“……是。”托比亞斯生來便是弱視,加之純白色的外貌,多數的出門時間,都是在別人的視線和小聲議論聲中度過的。
“能看出來,你的父母一定很愛你。”“感覺是個好孩子呢!”
……好孩子嗎。不知為何托比亞斯總覺得這個評價讓他感到怪異,這樣的自己是好孩子嗎……或說,父母真的是愛著自己的嗎?他們是真的沒有片刻,為了想贖罪的心情,而做出那些溺愛似的舉動嗎?自己除了想幫忙的那份心情,也有想要讓他們不要再想那麼多的意圖,才會來無形帝國吧。王的話語明明毫無棱角,一塊被磨得平平的石頭一樣,卻不知為何刺痛了他的心。但同時,他又意識到眼前的王,有著一種奇特的天真的殘忍。
不知為何,好像能理解椎名那時所說的話了。這種奇異的天真,似乎很吸引他的心。
“那麼……屬下……”他輕聲說道,卻被王座上的雙子制止了。
“成為星十字的一員,要和我喝下交杯酒。”
“……是。”托比亞斯點了點頭,走向那王座,在模糊的色塊裡,滅卻王遞給他一個鮮紅的酒杯,杯中瓊漿散發著甘甜的味道,他一口氣喝了下去。
不知為何,視野清晰了起來。有生以來第一次,托比亞斯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了。
“……這是。”他遲疑地抬起頭,看向眼前的少女們,白色的少女有著捲曲的雙馬尾,黑色的少女則是男孩子般的短髮,不知為何,她們那身影好像使他產生了印隨的心理,約莫是因為人生中第一次能清晰看見的臉龐,托比亞斯為那種天真的美產生了憧憬之心。
“剛才給你的酒杯中,有我的血液。”“所以櫻庭將會獲得身為星十字團員的字母哦!也就是能夠戰鬥的能力!”
“……感激不盡。”他單膝跪下行禮,謝過滅卻的王,“在下該如何報答……”
“既然你已喝下了我的血,那麼便在戰場上戰鬥吧。”“作為報答,為我拋下熱血哦!”
他連忙將手放在心臟上,向那二位一體的王宣誓,初次得到視覺的托比亞斯,在謝過王之後,便快步走出了殿堂。陽光亮得人感到雙眼發痛,能看到浮雲遮掩著太陽,不知道為什麼光線能穿透雲層,把原本沒什麼色彩的地方照得好像教堂。托比亞斯再看向身後的宮殿,雖然在此之前從未見識過建築的美,他卻知覺無形帝國的王殿便是美的。他看了好一會兒外面的景色,才感到心臟那處狂亂的跳動停歇下來。
在他身後的王殿裡,少女模樣的王者發出一聲輕輕的嘲笑,這是他未能所聽所見的。
“吶,白,櫻庭那孩子還真無趣啊。”黑色的王者端詳著空了的酒杯,隨後隨意地將其摔在地上,杯底殘留的液體肆意地濺撒於紅地毯,王絲毫不在意這幅景象,只是任著自己的性子做出這些事。
白色的王者聞言笑了笑:“是個愚蠢的孩子。”
“竟然覺得會有所有人都能獲得幸福的景象,應該說真是沒見過地獄的天真啊。”黑色的王者說著。
“無趣。”“真是太無趣了啊。”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著。
END
似乎也不是什麼人都能在商場裡迷路的。
“啊……請問……您知道這個地方該怎麼走嗎……”托比亞斯只要能看見人,就會上去問路。不只是因為問法的問題,還是自己的相貌過於可怖,無論問到誰,得來的都只是搖頭或是一句簡短的我不知道。他輕輕拍向一個栗色頭髮行人的肩,然後向對方問道:“請問您知道怎麼去車站嗎……”
對方聽到這話後愣了愣,隨後指了指商場裡的商標,隨後指了指商場上懸掛著的牌子,往有那個標記的方向走就是了。
“原來如此,實在是太感謝您了。”他鞠了一躬,小雞啄米般不停地道謝,等那人離開了才起身,向著懸牌上的標記走去,隨後,又在車站裡研究了一番怎麼換零錢,才終於上了車。
列車的車輪咬合著鐵軌,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他走上去,看向窗外的風景。因車速的緣故,植物的綠色模糊成一片
【台灣小言風,被團長彩花萌到,恍惚之間寫出來的胡言亂語之同人,百合向】
【這只是一篇同人主CP(偽):瀨文花音×上杉彩花 另有緋十里×百日紅……OOC也請不要打我!】
百日紅千海從家中出來時,戀人緋十里給她發了短訊。白色屏幕上六個被特殊氣泡包裹起來的字體,不知緣何原本只是由數據組成的字體,在這冬日裡面散發著些許暖意。百日紅裹緊圍巾,在地鐵站出口找起約好和彩花見面的那家餐廳,隨後站在出口處回了短信。
“早點回家吃飯。”
“好的,要我帶蔬菜回去嗎?”她反復修改那幾個字,最終決定了下來,按下發送鍵後,再打量起四周,地鐵站出口再過一條街那家意外沒什麼人氣的咖啡店正是她約好與好友上杉彩花見面的地方。
五年前的那場戰鬥,百日紅在戰爭中使用了不能用的禁術,全身的靈力都散去了,因此也就卸下了星十字團裡面P的位置,與戀人緋十里一同在都市中選擇了隱居。在向家人訴說完情況之後,那個她素來懼怕的已衰老的男人坐在家主的位子上,眉毛擰成虬結一團。隨後,才答了:“那就走吧,沒用的畜生。”百日紅低頭寫過那個男人,再一轉眼,看到站在父親那張龍椅後的弟弟慎一,已開始有了少年的眉目——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現在的她和緋十里一同生活在都市,辭去巫女的工作,也不再做滅卻師,而是在大學裡學著設計,平時依靠打工的錢與緋十里分憂,雖然日子過得辛苦,卻很幸福。
說到幸福,那個孩子——
百日紅停腳在街道上,想起叫她“千海姐”的上杉彩花。那孩子,若是沒搞錯的話,五年前那時候,所單戀的是……絕不能愛上的人。而她又在與滅卻王的訓練中,失去了視覺,不知道這五年來,她是否幸福。
百日紅一直為未能保護好那孩子而深深自責,更不需要說,在五年前的最後,她幾乎是以逃跑的姿態離開了無形帝國……不,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好讓自己振作起來。必須要去面對,必要的話,要和那孩子說對不起。
百日紅深吸了口氣,推開了咖啡店的門,約莫是因彩色玻璃的緣故,店內散發著種慵懶的氣息裡。在那層層疊疊的繽紛色彩裡,她看到熟悉的金髮少女一身白裙,眼上纏了繃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或許已不能稱作是少女了。
而在那少女身旁的,是她未曾料到的人。
“團長……?”百日紅忍不住破口而出,坐在上杉彩花身旁的,是無形帝國騎士團的團長,黑髮女性冷冷地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隨後又低下頭去。
但是令百日紅更感異樣的,是那對交疊在一起的手:上杉彩花與瀨文花音十指相扣,兩隻蔥白色的手平穩地放在咖啡店的座椅上。
任任何一個人看了,都會覺得兩人感情好得像情侶一樣。
“千海姐?”半晌,金髮的少女開了口,“那個聲音……是千海姐嗎?”
“彩花……”百日紅聽到對方的聲音,這才感到微妙地放下心來,她坐在兩人對面,仔細端詳起好友的臉。比起五年前,少女的臉變得更為成熟、有韻味,看起來富有成熟女性的韻味,“長成了大美人呢。”她試圖讓氣氛輕鬆起來,評價道。
“哎?謝謝!服務生——這邊要點單——”上杉彩花向看不見的方向招了招手,過了會兒,身著侍應服的女性便走了過來,“要三份水果茶,還要一份芭菲哦,千海姐想吃什麼?這家店的水果茶很好喝哦。”
“嗯……我就不用啦。”百日紅笑了起來,能看到彩花很有精神的樣子,她便已經感到心底的那份負罪感,微微少了些,“緋十里今晚做飯,我還要回家吃呢。”
“這樣啊~”彩花說道,語尾微微上揚,露出一副高興的表情。
“彩花啊……那個。”
“嗯?”
“五年前的事情,對不起。”百日紅向金髮的女性這麼說著,後者只是歪了歪頭,隨後露出一個笑容。
“沒關係哦。”
“……哎?”百日紅再抬起頭來,看到那人的嘴角,才確鑿那並非是逞強的話語,“怎麼會……”
“千海姐一直以來都很努力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所以才不會怪罪千海姐。”上杉彩花說著,將臉的方向轉向身旁的花音,或許,她是想“看”吧,只是那雙眼睛已經沒有了那種機能,“而且,我現在,和團長在一起哦。”
上杉彩花的話語,聽來好像帶著欣喜。
但是……
在百日紅的記憶裡,那個金髮少女日所思夜所夢的對象,是一位身著黑衣的女性死神,或許是在五年前的那場戰役裡,發生了什麼吧。無疑,上杉彩花已經失了那時的戀心。但是,彩花那副充滿笑容的表情之下,是否還有什麼別的在內?
她還記得,瀨文花音原本也是有男友的,但是在那時候戰死了。
那麼,這兩個人……除非……
“千海姐在想什麼?怎麼在歎氣啊。”
“啊,沒有。”百日紅回過神來,隔著一張桌,她看到坐在對面的瀨文花音臉上面無表情,一雙灰藍色的眼睛裡沒有生機,若說像什麼的話,大概就是像櫥窗裡面擺放著的人偶一樣吧。
就在這時,侍應生端著甜品和茶水走了過來。玻璃器皿承納著寶石色的茶水和甜品,擱在桌子上時,發出一聲咯耳的聲響。
得救了。百日紅看著浸泡著五彩繽紛水果的紅茶,鬆了口氣。她拿起習慣,放進冰冷的茶水中。
對桌的兩人,彩花拿出吸管來,在摩挲著,最終成功了,而瀨文花音無動於衷地,看著眼前那杯茶水。彩花笑笑,拿起甜品杯上的小勺,舀起過量的一勺,問身旁那個人道:“團長喜歡吃甜品吧?來,啊——”她伸出手,纖細的手腕承付著一勺的重量,一半雪糕掉了下去,瀨文花音像是人偶似的,機械性地張開嘴,絲毫不管那掉在白裙上的雪糕。
好像真正的戀人似的。
等瀨文花音吃完了那一口,上杉彩花又摸索起雪糕杯裡的甜品。花音就好像是個任人抱著的人偶,在回應彩花那熱戀的舉動,而彩花又在那時,露出沒了對方好像就不能活了一般的表情。
這兩個人……大概……已經。百日紅千海這才明白過來眼前的二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在“交往”。
那無疑不是戀愛,毋寧說是依存,毋寧說是責任。上杉彩花和瀨文花音僅僅只是互相處在一處,各自抱著各自的心,上演名為愛情的鬧劇罷了。
這樣的狀態……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憐了。
“彩花……你幸福嗎?”百日紅千海小聲問道,盲女捕捉到了這聲音,隨後笑了起來。
“我覺得挺好的呀,幸福那種話太虛無了吧?”
*
百日紅回到家中後感到一身疲憊,又不知緣何很想哭。她突兀地抱著穿著圍裙的戀人,後者正在廚房裡面忙東忙西,感到她的動作後才停下手來。
“怎麼啦,千海?”比任何一個人都要更加溫柔的聲音問她。
“心情有點不好……”百日紅緊緊抱著對方的腰,直到感受到對方的體溫,才微微鬆開,戀人原本的長髮在最近幾個月剪得很多,雖然有些不習慣,百日紅卻覺得那又能顯出緋十里的另一種美,“緋十里,我愛你哦。”
“嗯,我知道。”緋十里放下手中的鍋子,回過頭來說了句讓她安心的話,“我愛你。”
“太好了,太好了。”百日紅笑著說道,不知緣何淚水滾落下來。緋十里依著她的性子,忍她哭,隨後將她摟在懷裡,隔著十吋,心與心間感受著彼此的跳動。
*
“吶,團長,剛才千海姐走的步伐還真匆忙呢。”彩花撫摸其她身旁女性的臉,蘆柴般的手指在對方白皙的臉上勾勒出五官的形狀,而瀨文花音沒有絲毫的反應。好像說給自己、又好像說給對方、再好像說給世界似的,上杉彩花說道,“我愛你哦。”
黑髮藍眼的女子並無多少反應,只是看著她這行為。
“吶,來做點更像是戀人的事情吧。”盲女說著,拇指撫弄其騎士團團長柔軟的嘴唇,對方并沒有什麼反應,“我愛你哦,花音。”她又重複了一次。
這次,瀨文花音終於有了反應,那對唇瓣一張一合:“我也愛你。”
只是沒有感情、也沒分量,僅僅因為身為騎士團團長的責任而說出來的話。上杉彩花卻好像聽到了什麼令人滿意的話語似的,興高采烈地接受了。女子空閒著的十指,與“戀人”緊緊相扣,而另一隻手則挑起對方的下巴。
上杉彩花吻向對方的唇,陶醉於那片香甜的氣息裡,瀨文花音面對這樣的舉動,只是伸出手來,輕輕拍向對方的後背。
與安慰無異。
【玩家 雪卡林 發動技能 凈tama瞎扯淡】
一
海!風!太陽!這一切都太好了!
“好!出發!”格里高爾跳上搖晃的甲板,麻利地收起繩子,孩子結實而敏捷的身體在船上跑動著,他從一兩個水手腋下鑽過,向著廚房的方向跑去,手裏捧著一筐從市場買來的檸檬。等他再回到甲板上時,船早已駛離了港口,那股港口特有的閉塞腥臭的味道沒了,海港上的房屋看起來像沙灘上的沙雕。格里高爾再看了眼港口,隨後便失去了興趣。他起身向那群傳教士的房間走去,想看看他們要幹什麽,反正不工作的人沒法留在甲板上。
他繞過桅杆,敲了傳教士的門,徑直走了進去。打扮樸素的神職人員似乎剛結束他們的祈禱。
“這孩子哪裡來的,這麼小能上船嗎?”有人問道。
“是船長或某個水手的孩子吧,你母親呢?孩子。”
格里高爾看了眼那些臉上剃得光溜溜的牧師們,故作悲傷地停滯了一會兒,在那些傳教士們漸漸變得複雜的神情裡,他緩緩說道:“女人不能上船啊,傻逼。”
隨後他就在傳教士們的訓斥聲中跳出了房間,獸類般靈活地跑在甲板上,再爬上瞭望台,看著那些氣急敗壞的傳教士們跺腳的樣子。隨後在怡人的海風中,他瞇起眼來看向前方的海域。離開了城鎮的海面寬闊且泛著碧藍,船捲起的水波在兩側劃出猶如展翅海鳥般的痕跡,前方的視野漸漸變得更加廣闊。
格里高爾從未見過母親的樣子,他聽說她是大宅裡的女傭,也有人說平民窟裡最下賤的妓女,總之無論哪種,她都養不了他;他父親是船上的水手,幾年前死在海難,上船的時候就沒報上姓氏。格里高爾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成了大海上的孩子。可他卻從未感受過那種孤獨,船員都是他的父親,他也沒渴求過母愛,更不知道別的孩子的母愛是什麼樣的。他曾在補給的時候碰到過一個大嬸,那女人把水果塞給他,他便想象母愛是那樣的。他母親一定有張慈祥的臉。他這麼想,沉醉在那片明亮的日光下。
海已經能看到其下黯淡的魚影,偶爾有海鷗停靠在船上。海風撐起巨大的船帆,發出呼嘯的笛音。過了段時間,二副罵罵咧咧地跑過來敲桅桿叫他吃飯,并讓他向那幾個傳教士道歉。隨後他便去了,給那群穿著麻袍的人鞠了一躬,但他們已經在做餐前禱告。船員按著他的頭陪他吃完了飯,然後給他關了禁閉。
也說不上是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不過是在昏暗的倉庫裡待著罷了。
格里高爾坐在那空間裡,隔著厚實的木板聽到海的聲音,還有船底久潮發出的氣味,奴隸在船的另一側划槳,因而也能聞到汗臭和潰爛肉體的味道。他在那層木板旁摸索著,想找個休息的地方,直到他聽見用什麼東西發出希希嗖嗖的聲響。
老鼠嗎。他想,在昏暗中向著那聲音摸索了過去。隨後他看到木板上多了個油亮的球體。那是人的眼睛。
眼睛黑亮亮的,旁邊還沒有多少皺紋,能看出其主人很年輕。格里高爾坐了下來,那眼睛似乎十分惶恐的樣子,便立刻逃開了。沒勁。格里高爾想,然後靠著那墻合上眼,想睡一覺。他環起自己的臂膀,在海聲之中維持著那份安謐。他感到自己軀體僵硬,頭腦愚笨得不可方物,他有時會有這種感覺。仿佛自己是一塊木頭,從船上掉下去,進了海,起先還可上下起伏,隨後便緩緩地沉入海底。
“呸。”格里高爾啐了一口。這時,門被敲響了。有人開了門。
順著從門口那兒竄進來的光線,格里高爾看到那是個年輕的傳教士,不過也就二三十歲,與格里高爾當做哥哥的水手差不多年紀,臉上光禿禿的,看起來一臉病懨懨的樣子。他大概吐過了吧,格里高爾想。
“你是午飯前罵過我們的那個孩子吧。”那傳教士拖拉著步子,選了個平坦的地方坐了下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格里高爾卻能感覺到對方在笑。
“怎麼了?要訓斥我嗎?”
“不,我僅僅是好奇罷了,為什麼要那麼說呢?”
那人故作溫柔的語氣和愚蠢都令格里高爾感到厭惡,他搓了搓鼻子,隨意地答道:“你問哪個船員都會這麼答的。”他隨即仰躺在黑暗的倉庫裡,過了會兒,那聲音又響起了。
“正如我所說的,我不過是感到好奇罷了,你之所以會這麼做,不過是因為沒有信仰,沒有向善的心,所以才會在迷茫之中用粗鄙的語言和行為來惹人生氣,你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因為你的內心空無一物。”
格里高爾倚在墻上聽了一會讓,耐著性子問道:“所以呢?”
“所以,我作為牧師,要做的就是引導你。”
“放你媽的狗屁,你不過是因為有信仰,所以才會這麼多管閒事,好讓你的……那啥,有點事情填滿。”格里高爾說道,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歎了口氣。
“因為我已辨析了方向,所以才能指引你這般……”
格里高爾對對方失去了最後的興趣:“你為什麼那麼有自信自己就是對的呢,你所做的不過是一直重複自己的話而已,自以為是的要命,什麼神啦、基督啊,不過都是某位人士藉著個名號大肆宣揚自己的想法而已吧。要是有神的話,那那邊那些奴隸也不需要遭受這種對待了。”
“因為他們是異教徒……”
“你的神真狹隘。”格里高爾下了定遠。
對方停滯了一會兒。隨後他聽到那人又歎了口氣。
“或許吧,你真可憐。”
“我不覺得。”格里高爾說道,他伸了個懶腰,選了個讓自己舒服點的位置,“你要是還上去的話就告訴二副,倉庫破了洞,有老鼠進來了,麻煩外人的你做這種事真對不起,我先睡了。”
“睡吧。迷途羔羊。”
牧師走出了倉庫,合上了門。格里高爾窩在墻邊,海聲灌入雙耳,撩撥起少年的心弦。儘管那處空無一物。
二
“應該……快到日本了。”
距離上次補給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整艘船的氣氛都已陷入萎靡。奴隸間似乎又傳染了感冒,使得情況變得更加糟糕起來。格里高爾托著腮坐在二副身旁,那個絮絮叨叨的男人此刻正對著參雜了不少水分的土豆湯發呆。
“哦,是哦。”格里高爾將碗底的殘渣吃了乾淨,又問了次那個問題,“日本是怎樣的國家?”
“日本是個島國,是個神秘的地方,別看那群傳教士那樣,可是頗費腦筋呢,似乎是因為日本原本就已經有了其他宗教的緣故。對啦!據說日本是由皇室和多個藩國的大名所統治的,那些大名手底下又有騎士。”
“嗯。”
“要說我最感興趣的,還是日本的女人吧!據說有著一種獨特的妖麗呢,貴族小姐們四肢纖細,又留著長長的黑髮,雖然臉扁了點……對了,格里高爾,到了目的地以後,你得換套衣服了。”
“嗯?”
“膝蓋都露出來了。”二副這麼說到,又是話鋒一轉,“待會兒你去廚房拿幾個檸檬給那群牧師,他們會需要的。”
“好。”格里高爾咬著勺子站起身來,他站起身,赤腳踩在去廚房的路上,木板發出嘎吱聲來。他抬起頭來,看到遠處的天邊壓著一條黝黑的線。空氣好像多了重量,壓在胸腔上。他不願再多想,拿到了廚師給他的檸檬就跑開了,隨後他又敲了修道士的門。
上次去拜訪修道士似乎已是幾個月以前,格里高爾刻意避開他們,他不喜歡那群整天滿口道義的傢伙,或可說是討厭。門開時,一股刺鼻的味道飄了過來,他走進去。室內昏暗而散發著一種奇特的臭氣,那是肉體潰爛的味道,他看到地上躺著幾個人,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
是怎麼了。格里高爾想,目光搜尋起四處,他看到那個年輕的牧師站在那兒,為他的同伴們禱告。格里高爾走過去打斷了他。
“二副讓我給你們的。”他把檸檬拿給對方,牧師古怪地看了他眼,卻仍收下了檸檬,末了不忘說句謝謝。
“有名牧師染病了,大概是在向奴隸說道的時候染的吧,隨後就一發不可收拾,所有人都染上了。變成了這個模樣。”牧師似乎是想表達恭敬似的,用手示意格里高爾去看那些在地上躺著的人,可他似乎感到噁心,指間不住地顫動,“所以,我為他們祈禱……”
“這有什麼用。”
“這必定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只要度過這劫難,我們就能離他更近一步,而……”
“我看你們是該去見上帝。”格里高爾打岔道,“這種時候祈禱有什麼用,你的神怎麼沒來救這群傢伙,與其做這事不如吃點檸檬。”
“不,這是他給我們的……”
“考驗是吧。”格里高爾接到,搓了搓鼻子,“對不起,我沒法相信你說的那套。檸檬就放在這兒了,你到了日本以後要怎麼騙人就隨你吧。”
“所以,我說你可憐啊,孩子。”牧師輕聲說道,格里高爾走了出去。他看到兩個水手抬著個白布裹著的東西上了甲板,那東西隱約呈現出人形,發黃的膿水把白布染得髒兮兮的。
“這是什麼?”他向那兩個人問道,水手們神色古怪地互相凝視了一眼。最後,其中一個做出了解答。
“病死的奴隸,死了,沒用了,只好扔到海裡。”
格里高爾愣了一秒,隨後快步走開了。另一方面,他意識到甲板上的人們卻帶著與往日不同的氣氛在工作,等他再一轉頭,便看見船的左側有了海島的影子。他明白了眾人那種歡快的來源,連帶著扔尸體時都有種如釋重負的感情。他跑向船的邊緣,海平面上突兀得多出來一塊的綠色海島還看不清多少細節,但他明白日本已經近了。
整艘船都陷入一種奇特的歡愉,格里高爾在那種歡快的氣氛中爬上了瞭望台,他已能想象船長今晚會用酒來慶祝了。潮濕的海風吹拂著帆,使其變成一彎月牙。
晚飯前的時間度過得很快。船長給除格里高爾以外的每個人發了酒,晚餐中也比前幾頓多了咸牛肉和魚,而不再只是無味的餅乾。每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氣氛中,好像船隻已經到達了日本。人們刻意忽視了海島說不定不是日本的可能性。
酒飽飯足之後,大腦的思考開始遲鈍。格里高爾爬上瞭望台,裹著毯子坐了下來。天已黑了一半,厚重的雲層覆蓋著天空,太陽早不見蹤影,卻還能看清天的模樣。格里高爾打了個哈欠,趴在瞭望台上看黝黑的海面靜靜地泛著浪,打在船體上。他站起身來,突然意識到以前的自己似乎還只能沒法跳起來摸到桅桿的頂部。他摸索起桅桿的四周,想起自己出發時曾在上面劃下過一道,那是他的習慣,他在出發時劃上一道,再在到達終點時劃上另一道。
似乎是再劃上一道的時候了。
格里高爾從口袋裡拿出小刀,比著自己的頭頂,在桅桿上刻了下去。似乎從那時起到現在,已經有四、五年了吧。說不上傷感,格里高爾沉吟了一會兒,隨後大笑起來。他踮起腳看向瞭望台的外部,天邊,厚重的烏雲壓了過來,傾斜的細弱雨絲打在他臉上。
“起雨了!”格里高爾向甲班上的船員們喊道,然後跳了下去。水手們忙碌地收起巨帆,方才的輕鬆氣氛被掃蕩個乾淨。他聽到天空上發出一陣雷鳴,隨後是風的轟鳴聲,然後雨如傾盆般扣了下來,格里高爾抬眼看到雨水幾乎呈平面般下墜,落在船上。浪潮忽然生得勇猛,一浪浪像是要將船擊潰般湧動起來。
“快點!”有人在慌亂中喊道,船竭力向著海島駛去。每個人都不敢輕慢,目的地已經近在咫尺,若是在這時候全盤皆輸是要不得的。
隨後,格里高爾聽到船體發出一聲巨響。
甲板開始傾斜。
有人被慣性甩了出去,隨後,格里高爾聽到了什麼斷裂的聲音,隔著數層,船底的奴隸傳來的慘叫,然後那聲音漸漸沒了,與之相對的,船在一點一點下沉。
又是一浪。海水本身猶如神明,像是要將船劈開一般落了下來。格里高爾抓住桅桿,隨後他感到身體的重心開始顛倒。
海浪將船顛覆了過去。
格里高爾的視線開始模糊,海水灌入胸腔,他在渾濁的海水中蹬著腳,向海面游去,隨後在咳嗽中抓穩了海面上漂浮的木板。
雨還在繼續,又一浪過來了,但已比方才的勢頭小,在那片混亂中格里高爾屏住了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開始平緩起來。格里高爾抓著那片木頭,將嗆進胸腔的水咳了出來。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片殘跡,仿佛嘲弄似的,海浪如往常般捲動著,只是船不在了。
“還有人嗎!”他向海面喊道,隨後,他看到一個一身素色的男人站在浮木上,那是牧師的衣服。
“喂!你——”格里高爾游了過去,在慌亂中他忘了成年男人是不可能像那般站在浮木上的。男人好像沒看見他似的,在不停自言自語。少年將手伸了過去,想抓住那人,但手指卻觸到了虛空。
抓不住。
格里高爾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險些又沉了下去。他抬頭看向那男人的臉。
“神……神會保佑我們的。”死去的牧師顫抖著,在胸口劃著十字。
“可你已經死了。”
格里高爾冷冷說道,離開了浮木,他看到海面上漂浮著另一具身體,便游了過去。月色下,他看到那人身上出來的血將海水染得墨般暗。
是二副。他看到那人身上的衣服,心一沉,但還是游了過去。
人已經死了,表情僵硬地看著水,嘴裡吐不出來話,似乎是船斷成兩截時被木頭貫穿了身體。格里高爾在二副身旁沉默了幾秒,意識到對方啰嗦的嘴裡再說不出什麼話,便離開了,向著視線遠處那象征著生的海島游了過去。
腥鹹的海水冰冷得令人發顫,因此他不能再停下來,他素日當做夥伴的海此刻好像敵人似的,在攻擊著他的身軀。偶爾嗆了口水,卻也不能停下來。
事到如今已無餘力再去顧什麼風浪了。他划動雙臂,想象著到達岸邊的情景,直到腳踩上細軟的沙子,才放下心來,隨後他拖拽著自己的身體向著沙灘走去,一頭栽在沙灘上,嘴裡進了沙子。
“有人嗎!”他大聲喊道,在蟲鳴聲中,他頭次感到夏季夜晚的寒冷,“有人嗎!有人嗎!”
沒有回應。他倒在沙灘上,艱難地爬行著,感到身體漸漸失去了力氣。
船長、二副、船員、傳教士,甚至還有奴隸。
都死了。
可他卻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瞇起眼,看向頭頂的天空,其看不見星光,只有月亮在流動的雲層間遮遮掩掩地散發著光輝。他看了一會兒,好像注視著云的流動就是他此身最大的任務般,腦子裡面什麼都裝不了了,無論身心都空空如也。
他合上眼,意識墜入深淵,恍惚間,他聽見有人在急切地叫他。
三
一個高大的少年背著老婦,腰上帶著把太刀,在市井中走著,要說奇怪,倒也說得上,其主要源於那少年有張異於常人的臉,鼻樑比本地人要高些,眼睛則是奇特的藍色。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要以為是羅剎進了城吧。而那老婦縮在少年的背上,身上帶著股久病的氣息,能看出來行將入土。
“奶奶,這個醫所也不行啊。”少年操著並不標準的南方口音,向老婦說道,對方氣若游絲地趴在他背上,小聲說了句什麼,“那怎麼行,我可是被爺爺和你救了一命。”
格里高爾遭遇海難後,被薩摩的一對漁夫夫婦救了下來,便在日本住了下來。少年原本就被船上的翻譯家教過些許,學起語言來極快,不過兩年便掌握了異國的語言,只是同時,那對夫婦的身體也早早腐朽了,第一個年頭,老先生便去世了,老夫人也得了病,為了回報對方,格里高爾便帶著對方去更北的市井尋醫。
說是那麼說,可半點看醫生的錢都沒有,更不要提買藥錢了。不僅如此,連溫飽也無法解決。
格里高爾將奶奶的身軀放在一顆樹下,隨後遞給對方點水。雖有市民覺得奇怪,卻也不敢動他,似乎是因為那刀的緣故——途徑戰場的時候,他從尸體裡拔出來的銹刀。因戰爭的關係,捷徑被佔有了,他便不顧老婦的勸阻,直接從戰爭過後的戰場上通行。
原本是拿去想賣錢,可刀已經鏽了。但帶著點防身的東西似乎也沒什麼關係,於是格里高爾便留了下刀來。一把銹刀和幾文錢,加上一身衣服,就是格里高爾的全部財產。
“早說不至如此……”老婦人喃喃道,將水喝了下去,“我這老太婆,已到了那時候了,你便放心去吧。”
“我倒覺得奶奶很精神呢,奶奶不是說在活著的時候也想看看市井嗎。”
“哎,可惜你不是我們家的孩子。”老嫗歎了口氣,“睡下吧,格里高爾,你一直背著我,也該累了。”
“我等會兒睡。”
格里高爾踡在樹下,看到老婦合了眼,一臉安泰的神色。他呆呆看了一會兒,抱著刀盤算著怎麼拿東西吃。灼熱的烈陽在燃燒,把打底烤得焦熱,樹蔭下,格里高爾感到了些微倦意。他仿摹著過去曾見到的牧師的樣子,在胸口劃了個十字。老嫗的身形已產生了變化。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
隨即,在虛空中,一長髮黑衣的女子踏步而來,一刀斬向已化為兩體的老婦,被斬的那個隨即化作虛無。格里高爾拔出刀來,一手砍向那長髮的女子。
“美人,你在做什麼呀。”他嬉笑著又起了一刀,“那是別人的奶奶,就是死了也輪不到你斬。”兩把刀在半空中相會於一處,發出悅耳的聲響。
那女人似乎被這攻擊嚇了一跳,可也迎戰了,幾招下去,格里高爾手上的刀被打飛了出去。等格里高爾再抬眼看向那黑衣女人,對方開口了:
“你能看到我嗎?”
那聲音沙啞,聽起來略顯低沉,可甚是好聽。
“廢話,我還是第一次見到能斬死人虛體的傢伙。”格里高爾說著,把銹刀撿了起來,塞回刀拵,“你什麼來頭啊,美女,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符合描述的東方美人呢。”他想起二副說的話,又補充了句。對方僵在原地,過了會兒才緩緩說道:
“我是男人。”
“我看起來很蠢嗎……哎,你這麼說的話。”格里高二將視線從那張臉上下移,看到頸子上突出的喉結和有棱角的身體,還有平坦的胸膛,“……額……對不起啊。”
“你叫魂魄虛體嗎,倒也是有意思的稱呼。”黑衣男人短促地笑了笑,似乎無意再在性別之事上做討論,并做了自我介紹“我是死神鏡原。”
“啊?”
“死神即是管理世間平衡的職位,是靈體,若不是靈力高的人,在活著的時候是看不見的,所以,我很少遇到像你這樣的傢伙。”鏡原簡短地說著,格里高爾似懂非懂地聽著那些話,末了笑出聲來。
“嗷,原來如此,我也算是明白了。那便這樣別過吧。”他拍拍手,即刻便要離開,死神在原地微微一愣,但也默許了他的行為,過了會兒才說道:
“你不把你奶奶找個好地方埋起來嗎,再怎麼說也得好好安葬吧。”
“啊?人都死了,在意那種小事幹嘛?”格里高爾回過頭去,看向對方那雙紅月般的雙眼,其中隱隱閃過一絲驚訝與厭惡。
機會!
格里高爾笑著拔出刀,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生鏽的鐵砍向鏡原的肩。比那更快的,鏡原抽出刀來應戰。轉眼間便過去了幾個交鋒,直到格里高爾的刀被折成兩半。
“倒是不錯,沒被擊飛第二次。”鏡原淡然地說著,卻看到格里高爾拾起兩片碎了的刀來。
“你好厲害啊,美人。”
“你倒僅僅止於此處,怎麼,你是學過嗎,倒是很少見到能單手持劍的。”鏡原將刀收入鞘中,仿佛剛才那事沒發生過。格里高爾這才得以好好打量對方的五官。鏡原的頭髮梳理得順滑,如他見過的最為華麗的絲綢,讓人想摸上去,兩彎眼睛好像團火,單是被注視著便能感到胸腔發熱,一點淚痣點在右眼下,平添幾分……妖麗。二副是用這個詞來形容東方的女人的。
可是除此之外,還有種感情在騷動著。
“沒,刀是戰場上撿的。美人,你教我怎麼用劍好不好啊。嗯,這個不能用了。”格里高爾笑著把刀扔到了一邊。
“你是在說笑吧,學來要做什麼?”
“打敗你啊。”
他站在那棵樹下,在蟬鳴聒噪不絕聲中注視著鏡原。後者在他的注視下頭次露出心驚似的表情,隨後,那兩片薄而秀麗的嘴唇勾起一個弧度。笑起來倒是挺美的。格里高爾想。
過了會兒,鏡原開了口:“下盤要穩,但不能站得過死。你握刀的方式錯了,我剛才和你戰鬥的時候怎麼握刀的,你還記得嗎?我不教你第二次。要單手還是雙手都隨意你,每天先揮刀一千次吧。別把刀舉得那麼高,一下子便會暴露臟器了。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哦,記下來了。”格里高爾笑道。
鏡原垂下眼來,眼裡卻又多了絲可怕的神情。他瞪著格里高爾看了眼,似乎是想看透他似的:
“你啊,明明方才還在憤怒我將你奶奶斬去,現在卻又說要拜我為師,到底在想些什麼?一臉憤怒的樣子,親人死了,卻連埋都不埋,哪邊才是你的真心?”
“都是。奶奶想在生前看看市井,我就帶她來看,死了,埋了也沒意義,有什麼不妥嗎。”
鏡原愣了會兒,似乎這說法使他感到意外,隨後搖了搖頭道:“你將這老嫗埋了,我才允許你學劍。找個好地方吧,這婦人即使在尸魂界,也會謝謝你的。”鏡原又踏著那種緩慢卻有力的步伐走了,隨後格里高爾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追了過去。可對方的身影已消失了。
真是漂亮的人。他想著,卻不料自此次起,便已對鏡原恒也傾了心。想著那人舞劍的美麗模樣,就忍不住會笑出來。
四
初春的土地剛剛回暖,便已有耐不住性的花草從中鑽了出來。寒冷還未完全散去,冰卻已化了。廢宅之中,兩個人影拿著竹劍,極為快速地打鬥著。春花還未綻開,卻已被竹劍打得飄落了幾朵。其中一個突起一步,竹劍劍尖如脫兔一般,快速地點上相手的頭,可於此同時,對方的劍也已劈上了胸口。
隨後,兩人便停下了動作。
格里高爾扔下竹劍,在滿地狼藉中挑了個位置坐下。
“平手了!”他笑道,然後捧起用冷水泡開的茶葉,大口飲用起茶水來。杯中的碧葉微微展露出春意,形狀猶如尖尖的荷葉,井水原本就帶點甜味,連帶著將茶葉的甜味也引了出來。格里高爾平日是不會喝茶的,只有在鏡原來的日子才會喝到對方泡的茶水。“好喝!“
“夏天的時候喝,會覺得更美味,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這樣就已經很好喝了!”
格里高爾與鏡原相識的第四個年頭,料峭的春天也已變得炎熱。他那被刀劍和鏡原點燃的內心,一直持續著那種燥熱。
好熱啊,實在是太熱了。冷泡茶無論喝多少杯都熄不了心上燃燒的那片火,雨水打在身上也消滅不了心中躁動的那份情。唯有在練劍的時候才能感到身體裡的什麼東西平復了下來。
太熱了。
“你長進得倒是很快。”鏡原規規矩矩地坐在廢宅的迴廊上,“一般人就是學個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變成這樣吧。”
“嗯?不就是用個工具嗎?花個十年二十年去精進,也太沉迷了吧。”格里高爾把茶水一飲而盡,“最終的目的不都是為了勝利嗎,空手絞殺也是死,刀劍劈斬也是死,哪種方法不行。”
“你這麼想嗎,也罷。”鏡原撫摸著那把刀,好像對待女人似的,手勢與眼神都柔情得讓人心生躁動。
實在是太熱了。
格里高爾拿著刀,不知緣何近些日子他越發感覺到那工具好像就像自己四肢的延伸;不僅是刀,其他的工具也是這樣。這種感覺,他一次也沒向別人說過,即使是鏡原也沒有。對方既是師傅、又是友人,儘管如此,格里高爾也沒覺得有向對方闡明的必要。
“說來。”清秀的男人再開口了。
“嗯?”
“我和你,也認識四年了,再過幾個月就是第五年。今天早上遇到孩童樣貌的魂魄,忽然想起這件事來,我們剛相遇的時候,你還未長出喉結吧,而且比我還矮些。”
“啊啊,你說這個啊。”格里高爾盤著腿,搖晃著上身,思酌著對方的話語,“鏡原倒是完全沒變。”
春風吹拂著庭院中的花,未曾剪過的枝子繁多得壓成一團。
“是啊,我的時間已經停止了,但你的時間還在繼續呢。”鏡原泰然地喝著茶水,瞇著眼看向庭院。格里高爾從那句話裡隱隱嗅出些什麼奇特的東西,他愣了一會兒,而後突然上前,一手撫向對方的頭髮。他仔細注視起著對方的雙眼、鼻、唇。
“太近……”
“別動,”格里高爾捧起鏡原的長髮,然後輕輕地撫摸起他們,“有花落上去了。”
哪有什麼花。他在心裡自嘲道。隨後鬆開了手。
“你要趕我走了?”他問那人,對方支吾著想說些什麼,但還是沒了,“等到我打敗你的時候,再讓我走吧。”他停頓了會兒,看向對方那雙硃砂色的眼。或許,他只是一時沉醉於鏡原那種獨特的美吧。鏡原又美又強,猶如火眼裡生出的花。
他想和鏡原在戰場上一決高下。
“憑現在的你,打敗不了我的。不,只要你還活著,就永遠不可能打敗我。”鏡原坐在席上,淡然地說道,他抬眼看了眼格里高爾,“我本不該浸淫在人類的事務裡,所作所為卻已超出了死神該做的範疇。”
“給我一個夏天。”格里高爾沉吟了片刻,隨後說道,“然後我會打敗你。”
“你就那麼想得勝嗎。好吧,秋天的時候吧。”那雙薄卻有弧度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在講什麼無關緊要的事似的。
“你不需擔心,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離開的。”
格里高爾這麼說著,看著茶葉聚攏在一處的杯底。他憶起初次喝茶時,被這苦玩意嚇了一跳,還是喝了幾次之後,才習慣的。不知是否是因為自己的手過於粗笨的緣故,每每沏茶總是不得要領,不是太過苦澀便是無味。
終於也結束了嗎。那份躁動的心情,此刻正迎來終結。
他深吸口氣,隨後拾起地上的竹刀,向著身旁那人說聲“我出去走走”,便出了廢宅。
他們所棲身的宅子,是個鄉下華族曾待過的地方,只是家道中落,人才離開了那裡,四周只有原本應做田地的荒原,幾里之外才是村寨。格里高爾扛著竹刀走在那片泛枯黃的野草中,雜草生到他腰部,好像能把一切都吞沒了似的。
格里高爾走在荒原上,空曠的野地裡,他頭次感到春風的冷,可他原以為已消失的那股燥熱卻還在持續著。
熱!熱!熱!
他抓著自己的胸腔,想從裡面挖出些什麼,好看看那份怪異的情感是從何處生出來的。他聽到那其中有什麼在跳動,在鼓弄,使他感到心肺一陣瘙癢,那瘙癢持續著,讓他著了魔。
癢!癢!癢!
他舉起竹刀,胡亂劈砍向眼前的野草,劍鋒帶起一片飛花,在春風中擺弄,隨後連帶起的風仿佛也能斬開草叢了。繁亂的草地看得他生厭,使他想盡早除掉。這動作驚起野草中做窩的鳥兒,他掄著竹刀,雀鳥便從半人高的野草中飛了起來。雀鳥盤旋著,隨後發出嘰嘰喳喳的吵鬧聲響。
他感到自己胸腔裡面那聲音一樣的聒噪,好像要把他的耳膜弄破般,發出轟隆的巨響。
吵!吵!吵!
他跑著,拿竹刀在野草地裡亂劈,喊著,把他看到的東西都破壞了,等他到了荒原的盡頭,他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
可無論如何那份心情都消滅不去,好像在心上烙上個印子,再也撫不平了。他扛著竹刀,再度在荒原裡無目的額遊走。他看見一個池塘,那約莫是冬天的冰化了後積了水吧。池塘不深不淺,沒魚,或許說是水坑更為合適些。初夏未到,也沒蠅蟲,他站在那水旁,看向自己的倒影。
他忘了上次看到自己的樣子是什麼時候了,他看著那倒影,才意識到自己是個人。池塘的面上映著厚重的雲層,隨後起了細小的漣漪,初春的雨敲擊著水面,使得池塘上水波不停。那池塘正如他的心。
他洩憤式地斬向那倒影,隨後離開了。雨越發大,那冰冷滑膩的液體打在身上,卻也澆不滅那份火。
他意識到自己從見到鏡原那刻起,就著火了。
好難受啊!好難受!
怎樣才能熄滅這火!
那最原始本性的東西總在敲擊著他的心,他已知道了,就是他斬去正片荒田,就算他跑萬里路,那股躁動也不可能平息下去的。
他摸著自己的胸腔,確認那處跳動的節奏,隨後頭次意識到他不懂自己的真心。
五
夏季轉瞬,秋季將臨。
已是夜了。
格里高爾坐在長廊上,看著梁上懸掛的風鈴發呆。此刻無風,四周靜得什麼都聽不到。天上的月悄悄地嘲弄著他,照在瓦上、梁上、柱上,皎潔的月光灑得滿地都是。他坐在那裡,擦拭起自己的竹劍,雖說如此,竹劍卻沒什麼好擦的。
不過是他用以浪費時間的工具罷了。
明日便是秋分。宅邸此刻只他一人,鏡原回去了。想到明日的戰鬥,他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無論如何,明日都將是離別了。那火也一定能熄滅的,他如是想。只要打敗了鏡原,或鏡原打敗了他,那火就會滅了。只要那樣,他便可死心。
他突然想起他已與那個人相識五年。鏡原會期待這場戰鬥嗎,會興奮嗎,也會在同一片月色下發呆嗎。不,不可能吧。
五年的時間對格里高爾來說漫長得足夠他成人,可對那位死神不過是一眨眼的事,五年啊,對有近乎永恆生命的他們來說一定一晃就過去了。
“想死。想活。”格里高爾喃喃著,在那片靜謐的月色下揮起竹刀。明明還未進入秋日,四下卻無聲。
次日,鏡原恒也到了。與往日一般,他身著黑色衣裳,拿著竹刀現了身。因格里高爾沒有刀的緣故,還是以竹刀定勝負。省去那些繁瑣的禮數,四周也並無證人。
格里高爾深吸口氣,隨即便起手一刀。鏡原則以刀招架。竹刀發出啪的脆響,隨後凝固在空氣間。
片刻的停頓間,鏡原說道:“以你的個性,肯定是先手吧。這也是你的弊病啊。”
“嘿嘿嘿……哈哈哈!”格里高爾再度揮動竹刀,又是幾個回合。他清楚他多的是體力,卻也沒見過眼前的死神露出過勞累的表情,可他亦非昨日玩弄銹刀的少年。鏡原幾番招架之下,速度卻未減,隨後劍鋒一轉,竹刀隨即劈向格里高爾的小腹。
後者卻早已料到如此,以刀擋了下來。
鏡原的劍術安靜卻致命。格里高爾了解這點。
以實用性見長的日本刀法,在實戰中會加入大量的吼叫。儘管師從鏡原,格里高爾卻也在別的劍道場觀摩過那些武士用刀時的樣子。在劍道中,持刀者用吼叫來助長氣勢,滅敵人威風,儘管聽起來不可思議,但在戰場上,這樣做是最能使對手心生退卻的做法。在生死關頭,又有多少人真正在比試劍技?在雙方相差不多的狀況下,氣勢高漲那方更能取得勝利。
但鏡原不同。
鏡原在揮劍時,至多將音量提高,說上一兩句話,並沒有多餘的吼叫,卻招招都帶著殺氣。是要將仁置於死地的招數。在那之下所展示的,是純粹的劍技。
又是刀起,這次,竹刀橫砍格里高爾的雙眼。後者仰頭,手上的劍卻也沒停下來。兩把竹劍在半空中相會,發出幾欲將對方劈裂的聲響。
招招皆殺招,招招都想置對方于死地。這場對決並無練習抑或玩樂的性質,儘管所用的武器是竹劍,卻是真正的對決。
單從力氣上講,格里高爾並不認為自己處於劣勢,但劍技是可以彌補這方面的缺陷的。
鏡原的身體一個傾斜,隨後竹刀斬向格里高爾的膝蓋。
當人的重心不穩時,這樣的攻擊就成了殺招的伏筆。但被鏡原用竹刀擊中下盤的格里高爾,並未因此而跌倒,相反,在鏡原將重心下移的片刻,以竹刀劈向對方的背部。隨後,他看到對方反手將劍擋了過去,同時向著身後退去。
“不是吧,這樣也行啊!”格里高爾笑道。
秋分將第一片落葉帶了下來。
兩人的決鬥仍在繼續。刀起劍落,荒廢的庭院裡,不住地發出竹劍的聲音。
格里高爾抬起眼來,看到鏡原露出滿足的笑意。那是他頭一次見到鏡原笑成那般。
那是滿足愉悅的笑容。
心中那種躁動的情緒,在此刻像是從攪渾的水中捧出來似的,開了花。格里高爾明白,他自己也一定露出了那樣的笑容。
與這個人戰鬥是這麼的愉悅啊!若是此刻得以永恆便好了!
他大笑了起來,隨後將竹劍舉過頭頂,鏡原一刀打在他腹上,卻未影響他的動作。這動作乍一看是初學者才會犯下的錯誤,將劍舉過頭頂,便會被對方的刀傷到,這是連孩子也能清楚的事情。但他卻仍吼了出來。
這一擊不同。
起源於薩摩的示現流,便具有這樣的技術,說到底,這是在戰場上進化出來的實用招數。脫離理論性的劍道,是一擊斃命,卻也可能傷及持刀者的劍術。使用這一招的人,自然而然地放棄了防禦,目的只是為了換取那瞬間所爆發的力量。
然後一擊必殺。
對於示現流的劈斬來說,不存在招架或是撐下攻擊這種事。在極快的速度中被擊中,只有死路一條而已。即使拿著武器勉強擋下,武器也會被擊落。
而另一種可能是,相手的武器會向著其主人彈去,導致敵人被自己的刀刃傷至死去。因示現流多為力量較大的人使用的關係,是獨特的技術。在日本眾多的藩國中,也就只有薩摩藩會這樣使用刀劍,其或許是得益于薩摩人個性豪爽的緣故。
但是,被那刀攻擊到的鏡原卻並未倒下。
原本要攻向頭部的竹刀落在那人的肩膀上,對方似乎在前一刻將身體偏離了分毫,因而躲過了這一擊的致命傷。
“倒是挺疼的。”鏡原淡淡說了句。格里高爾狂笑不止。他再起劍,竹刀尖觸向對方——
勝負已分。
格里高爾被鏡原的竹刀刺中了心。東方美人跨坐在他身上,利用他片刻的重心遺失,以竹刀的劍尖戳向胸腔。
“你輸了。”鏡原冷冷道,硃砂色的雙眼沒一點溫度。
盡是令人感到興奮的殺意。
真美。格里高爾看著那人近在咫尺的臉想到。
“我輸了,按照約定,我今天便出發。這處地方,我想你也是不會來了吧。”格里高爾笑道,“你能起來了嗎。”
鏡原聞言鬆開縛住格里高爾腰的大腿,後者從地上站起來。
“已決定去路了?”
“我?我要去參軍。”格里高爾看著自己那把裂開的竹劍,隨後笑了起來,“要不然沒事可做。”
“都一樣吧。”
“哦哦,你這麼說也是。我沒有身份,大概是拿不到刀的,但足輕還是能做。土地上的男性會被強制征收入軍隊,到時我再向武士引薦自己便好了。就是可惜你教我的東西啦。”竹劍的一側出現了縫隙,大概是在方才的打鬥中,因自己的力道過大而壞掉的。
“那便去吧。”黑衣死神淡然說道,言語裡並無半分挽留的意思。格里高爾早知那人會如此,他再無意糾纏些什麼。不知緣何他感到那人手一鬆,就讓他離開了,而他自己好像被驅逐的犬只。
鏡原的臉龐仍如初見那日,只是頭髮被格里高爾用短刀砍去,顯得不那麼女氣了,可眉眼間仍帶著種獨特的美。他一身素黑,腰間別著斬魂刀,因而又多了幾分銳氣。
可無論鏡原再怎麼如常,格里高爾也不得不熄滅胸中那團火了。他感到胸腔裡已只剩下了灰燼,唯剩下一點餘火苟延殘喘。再過不久,連那火也要滅了吧。他並不覺得懊惱,反倒感到如釋重負,仿佛掙開了束著他的鐵鏈。
“我走了,來日再會!”他揮揮手,拾起自己的包裹,隨後出了庭院。鏡原未追上來送行。
秋高氣爽,晴朗的天空上見不到雲彩,陽光卻不灼燙,偶有秋風晃動起野草,這時在枯黃的荒原中便會傳來雀鳥叫聲。往遠處看,能看到天邊有候鳥成群結隊而過,寬廣的翅翼似乎能將太陽遮住。格里高爾在荒原中踽踽獨行。腳下的土地崎嶇不平,卻並不惱人,反倒讓人有種奇妙的安心感。很快,他便經過了村莊,隨後是另一個村子。等他覺得飢腸轆轆時,便停下來,從包裹裡拿出所以揉捏的飯糰,邊吃邊想接下來的去處。
雖與鏡原說了要去參軍,但也只是為告訴對方不需擔心。
現下是亂世,不愁沒有戰爭,唯一的問題只是誰會招自己入伍。要是能輕鬆地解決那個問題倒好。
囫圇入腹後,格里高爾攤開包袱。一把短刀裹在粗布裡,而後再無其他。他抽出短刀,卻看見一縷金絲纏繞在上頭。
約莫是他給鏡原斷髮時,不小心留下來的。
剪去鏡原那頭長髮,大概是他在鏡原那永恆生命裡,所能留下的痕跡之一。
他看了會兒那縷頭髮,隨後略微煩躁地將其拂了下來。
風起了。
遠遠地,能看見候鳥振翅。恍惚間,格里高爾好像聽見風鈴懸掛在房梁上時,被風吹動後發出的聲響。叮鈴,叮鈴,輕輕叩響在耳畔。
男人最後的少年心,就這樣隨著飛鳥一同遠去了。
六
阿賀生來便沒姓氏。他生在河旁,長在河旁,做著與父母般無異的鐵匠活。早些年父母受了當地農人賀原的恩惠,便給他取了個帶賀的名字。等他與周圍的孩子打成一片,阿賀這名字也就叫開了。二十多歲時,被當地的武士招入伍。
說是入伍,不過是送上戰場,做擋箭的。日出之國有數十乃至數百藩國,可其中能維持職業軍隊的,也不過就那麼幾個。剩下的軍隊,都是以持刀的貴族武士為中心,又在領地周遭招收年輕男子,確保其他兵種的數量。
阿賀被招之後,不過訓練個幾月,便踏上了戰場,所拿武器是一般足輕所用的長柄槍。到了開戰時,是除偵察外最先一波出發的,在途中扎營。
軍營一建起來,就使人有了安心感,合著燭光,免不了有人吹牛皮說大話,大家也就笑了聽聽。幾番下來,彼此間建立了好感。
“……就這樣,我問那女人怎麼回事,結果那娘們笑了聲,就不說話啦!哎,明明是個漂亮女人,卻是個傻子……”在這檔口,又有人在講了。
因曾參過軍而被憧憬的中年男人笑了聲,說:“我以前可見過呢,在戰場上邊打邊吃,甚至遍抱女人的傢伙。”
“真的?!”
“當然是假的了。”
阿賀聽著這些對話,笑了笑,隨後偷摸摸從人群旁溜了出去,要去解手。他在營外辦完了事,再繞了個圈子回去,卻被一個聲音吸引了。那聲音在他耳邊斷斷續續,能聽出是個男人,卻不知道是在做什麼。阿賀順著那聲音的方向尋過去,幾步走去才聽清對方是在哼曲。他再定睛一看,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對著月亮,抱著柄槍,在月色底下哼著歌。不知是因為曲子本身怪異,還是男子五音不全的緣故,聽來不堪入耳。阿賀駐足了會兒,感到好笑,但未等他笑出聲來,曲子便戛然而止了。
“解完手就快回去。”
“啊……”阿賀意識到對方已發現了自己,便回了那人,“只是嫌悶,出來走走罷了。”
“夜裡哪能瞎走,滾回去吧,被當做敵軍誤殺我可不管。”男人頭也不會一下,如是說道。阿賀被這語氣弄得有些惱火,腳愣是沒動。對方繼續哼起曲了,還說了句,“要是能邊打仗邊抱女人,我倒也想試試。”
“你聽到了?”
“說的那麼大聲,就聽見了。”男人滿不在乎地講到,悠然地搖著頭,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叫他們小點聲,不然守夜的就白做活了。就算是匆匆從民間招來的足輕,軍隊得維持在最佳狀態才是。”
阿賀只覺那人說的有理,可對男人的態度,卻無論如何都喜歡不起來,便問道:“你參過軍?”
“沒,我只知道再精良的軍隊不好好休息,也會遭罪。更別提……”抱槍的男人短促笑了聲,繼續說道,“一支隨意組起來的雜牌軍。”
阿賀感到受了侮辱,便反嘴道:“難道你不是?你不也是初來戰場的新兵?”
“哈哈哈哈,有道理。”那人笑著回答,似乎無意再做爭執,可之後他又簡短說了聲,“回去。”
生氣是生氣,但男人說的也並非沒有道理,阿賀便回去了。一夜過去,昨天發生的事情也忘了八分。再行軍時,阿賀走在前列,與同樣任足輕的戰友同行。一路無話,仿佛昨夜那些戲言從沒發生過。路上除去趕路的辛苦,並無其他。可到了傍山的地方,發了暴雨,在雨中又中了埋伏,部隊被生生扯成兩半。
這下可苦了。阿賀心想。
補給斷了不說,與阿賀同行的,人不多,就是被當做大部隊的棄子,也並無可能。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像計劃好的那樣向著目標去了。路上會死多少人,可都還不一定。早就聽聞故鄉的大名對戰事並不擅長,只是傍了靠山。
晦氣。阿賀心想,再隨著部隊向前進發,路道崎嶇,腳下沾了泥水,可也無人在意了。整支部隊靜得要命,怕是都在內心裡抱怨著愁苦吧。隊里沒騎兵,恐怕主幹那邊也不會再花大工夫來與他們回合了。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又中了埋伏。伏兵將人逼至山腰,眾人勉強應戰,可防線卻眼看要不保了。
就在這種時候,阿賀聽到有人在哼歌。
阿賀對那歌聲心生煩躁,便瞪了過去,只見一個青眼的高大男子拿著長柄槍,笑著哼唱著不知從哪聽來的童謠。看到那人,阿賀便來了氣,對方似乎也察覺到自己的心情,便回過臉,一雙蒼藍色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他。阿賀許久以前聽人說過,那是從海的另一頭乘船而來的南蠻人長相。
那人手上的長槍卻沒停下,一槍刺向敵人未被軟鎧覆蓋的頭部。被刺中的人甚至沒叫嚷一聲,等槍從頭上拔下來,就栽在地上,再沒聲音了。他再一挑槍,往身後退了幾步,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阿賀。”
“認識幾個人?”
“蠻多的。”阿賀感到莫名其妙,卻也答了,那人又是一抬手,刺中一個衝來的男人。
“叫拿槍的兩人一組,一個先手一個後手,來回交替,好彌補那空隙,拿火銃的移到上面去,等待會兒發暗號再開火,你就借用給我你的人脈吧。”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阿賀狐疑到,那人抬手一指,落在對方陣型中央的一匹馬上,馬上人物一身重甲,正是個武士。
“那大概就是他們的中心。那傢伙的刀和人頭,我都要了。”
“啊?”阿賀對那男人的癡人說夢感到驚訝,可對方眼神裡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在。那是勝券在握的表情。
“阿賀,你不覺得在戰場上不立個功太可惜了嗎。不消說逃兵,渾渾噩噩地打仗也是死路一條,興致高漲地打卻說不定能贏啊!能贏!”那男人仍在防備著,時不時將空中射來的飛箭掃開,卻說出了這番話,“不如賭一把看看!立功吧!”
事後阿賀想起那天的事來,仍無法理解那男人的話語。天底下哪有說立功就立功的事情,不,不止這點,男人那句“興致高漲地打仗”就已經很有問題了。哪有人會為了打仗而高興呢。
但是那個人的話,當時說的,是真心話吧。
天底下也是有那樣的人啊。
當時不知為何,大概是因為已經被逼上死路了吧,如那人所說那般照做了。指揮官早就在亂箭中被射死了,沒有多少人對這決策感到質疑。或許在那種情況下,大家已經變得無論聽到什麼能增加生存幾率的事都會去照做了吧。
說完那些話,男人就跑到後排去要帶銃兵上高處。“搞什麼啊,那傢伙,鼓動大家戰鬥,自己卻跑到戰火波及不到的地方,不是純粹的懦夫行為嗎。”當時也有人這麼喊,可事後證明那個人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傢伙。
交替攻擊的槍,意外的有著極高的效率。長柄槍從出現在戰場上開始,便擔任著最原始的軍備競技工具。簡單來講,就是以長度在戰局的最初進行的回合勝負,最長的長柄槍甚至長過六米,其作用在於壓制步兵和騎兵,又因為武器長度的特殊性,在選用製作的木材時,需要相當謹慎。
“起!”阿賀向周身的同僚們喊道,應著那男人的要求,讓同伴們繼續進行攻擊。因為要重新調整隊伍的關係,防線又向後撤了,眼看著便要敗陣。阿賀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把性命和勝利都賭在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身上了。
要成功啊!他在心中吶喊著,在與敵人纏鬥。隨後,他聽到高處有人大喊道:“開火吧!拿長槍的也不要停!繼續!”
幾乎是一秒鐘的事情,連我軍都沒有意識過來怎麼回事,之後,火光、爆炸聲、和箭矢一同飛向敵人所處的地方。
火銃傳入日本,是在戰國時期,天文十二年。伴隨著航海技術的前進,熱武器從中國海商傳到日本南部的種子島。歷史上最為有名的有火銃加入的戰爭之一,是發生在日本的長篠之戰,那可以說是場當時最為進步的戰爭,是日本古代軍隊與近代化軍隊的初次交戰,也是唯一一次。織田信長的部隊所使用的三段式攻擊法,在戰術上甚至領先於歐洲半世紀後的戰爭。
而這次的攻擊則簡化了三段式,變為二段,這也是因為人數過於稀少,而進行的調整之一,但是,山腳下的槍兵彌補了缺陷。如果不是因為敵人事前也不知道我軍會被逼到哪座山上,這個戰術無疑會失敗吧。事後,阿賀問過那個男人。
但是那人聽後卻是一愣,而後大笑了起來,笑畢,才問道:“你覺得那是戰術?不,那只不過是把每種武器該有的用途都發揮到該有的地步而已。戰術,是要有戰略的。像我這種胸無大志的傢伙,腦子裡面沒有那麼宏偉的戰場願景。”
胸無大志嗎?
火銃聲,飛箭聲,然後是長槍穿透過敵人肉體的聲音。在那小小的山崗間,如此多的嘈噪聲音混成一團,在山谷中激蕩。
然而在那些聲音中,只有一個聲音似乎蓋過了一切。
“好了!差不多了!拿長槍的那些!抓穩自己的武器啊!再殺幾個!”山頂上,那人大聲喊道,阿賀也不知為何,聽到那聲音就抓緊了槍柄,等他回過神來時,卻發現眼前早沒有活著的敵人了,唯一剩下的,就是還在遠處、那位騎馬的司令與其他的下屬。
一種直覺在士兵們心間炸開,那便是敵人已經產生了退意。他們從未感到心緒如此高漲。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從高處跳下來,隨後落在長桿上,又是輕步躍起,向著敵人的方向跳了過去。
人原來能做出那種動作嗎?
就算不考慮實現的難度,成年男子踩在木桿上,也會一下子就將木桿折斷吧。但是那個人的動作,看起來卻絲毫沒有那種感覺,只是踏在自己的長槍上時,那種力量,讓阿賀覺得自己的手臂都要斷了。
隨後男人拔出了槍。快到所有人都還未意識過來發生了什麼的時候,代表著死亡與傷口的槍聲便已經響起。緊接著,一柄被削過了柄的槍,貫穿了敵軍首領的咽喉。
所有的喧鬧聲化作一片寂靜。在那片寂靜中,高大的男人走了過去,南蠻人的長相有著過白的皮膚和藍得滲人的眼睛,形如鬼魅。不,不是相似,那正是在戰場上行走的怨靈啊!
伴著噴湧而出的血,男人拔出了槍頭,然後以完全暴力的方式,將馬上武士的項上人頭——
擰了下來。
他奪過那武士的兩把刀,對方早已沒了還手的能力,南蠻人用其中一把較短的割去了那武士的頭顱,再將其高高聚過頭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到了嗎!看到了嗎!你們的首領已經被我割下來了首級!”在那片寂靜中,高大的男人大聲笑了出來,仿佛剛從地獄歸來似的。此種行徑,連阿賀也嚇了一跳。
在那笑聲中,所有的寂靜又回歸了喧鬧。飛箭、火銃、敵人的喊叫聲。
但是都被那個持刀的外國男人一一破解。
這不對勁。阿賀想到,這個男人,絕對不是正常人。原本他只以為男人是個異才,但那樣的行為與其說是怪異的傢伙,不如說是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疇。那樣的東西就在方才竟然站在自己身後,這個事實讓阿賀感到恐懼。
“還愣著幹什麼!快刺啊!”恍惚間,他聽見那個藍色眼睛的男人沖他們喊道,這時,阿賀才回過神來,連忙刺向敵人。在眼角的餘光中,他看到男人露出副滿足的笑容。
“你究竟是誰啊!”阿賀向那人喊道,對方正拿著武士刀砍向一個足輕,隨後才頭也不回地答了他:
“我叫格里高爾。”
七
尸橫遍野,天欲垂淚,一層厚重而灰的雲層壓在天邊,使空氣壓迫著肺部。似乎是因為天氣的關係,戰場的味道變得更為濃重,在那些味道裡面,又以人體潰爛發酵的味道最為代表,乾涸的血液與浸出的屍液交融,沒了主人的武器上早就生出駁雜的鐵鏽。
就在那戰場上,格里高爾扛著刀,哼著歌。
好像在傳達一種“我在這裡、我在這裡”的訊息,等待著有人與他一戰。
但是戰場上已經一片荒蕪,幾乎看不到還有幾個站立的人在了。那些尸體再過不久,為避免瘟疫大概會被隨意地埋入一個深坑吧。不,又或許,成為土火藥的原材料,然後在那之中又孕育出新的戰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那片已經被戰爭之火燒得荒蕪的土地上,僅他一人。偶爾他低下頭,搜尋下死人的口袋裡,看看有沒有糧食吃。然後又過了不久,他看到戰場上復又站了人。說人或許不太恰當,可那些傢伙們早失去了戰鬥的能力,僅僅是怨念所構成的虛像而已。
在戰場上死後因為怨念而成靈,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可對格里高爾而言,這樣的人一點價值都沒有。死了就是死了,什麼事都……除非……他抬起頭,看到眼角餘光裡一個熟悉的黑色身影。啊,或許是那個人的同僚吧。他這麼想著,再度低下頭,可隨後又被那抹栗色吸引了。
若是有那個人在這裡的可能,他也要去嘗試看看。
“喂!那邊的!”格里高爾向那個黑色的影子喊道,對方一滯,格里高爾健步跑了過去。
栗色頭髮的死神有著硃砂色的雙眼,右眼底下一點淚痣,一雙撩人心弦的眼睛一挑,方向正望向他。果然是那個人,那魂思夢縈的人,還真是一點都沒變啊。
不,那個人之前比自己矮嗎?啊,說起來,他離開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比那個人要高了點,只是因為當時的心情,沒去在意。
“鏡原!”他喊道。那人嚇了一跳,呆了一會兒,才帶著點疑惑問道:“格里高爾?”
“嗯!怎麼?來戰場上讓那群傢伙去尸魂界嗎?”
“是。”美人一轉頭,向遠處一望,天邊陰沉沉的,看不見一點太陽。
“沒想到還能見到你!我好開心啊!”格里高爾笑著說道。
然後,一聲吼叫劃破了戰場的靜。
格里高爾一抬刀,將從屍堆裡爬出來的士兵削去了頭。那人走了幾步,再不動了。血從頸部噴湧出來,灑在地上、天上、身上。他再一轉頭,看見鏡原愣在那兒,白皙的臉上濺了血。
死神一類的高濃度靈體,即使是普通人類也能碰得到的。
格里高爾伸出手掌,撫向鏡原的臉,後者因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而愣住,可也沒掙開。
“別動。”格里高爾輕聲說道,沾起那血液,看向鏡原那張久別的臉,眉眼還是那般精緻,那雙唇吐出過去讓他燥熱的話,現下是兩片薄又曲的火。他伸出拇指,撫在那兩片火上,鮮紅的血液做了唇脂,留在對方的唇上,嬌鮮欲滴。比他見過任何一個女子、任何一個人,都要美上千倍。
“真漂亮。”他忍不住說出口來,“你怎麼一點都不變呢。”
被這般評價,鏡原臉上只停滯了半分,隨後一笑:“你倒是長鬍子了。”
“哦。你不喜歡嗎?”格里高爾聞言摸了摸自己的臉,打仗的時候沒注意,可臉上確實生了些毛髮。
“不,只是不習慣而已。”
“等我一會兒。”他手忙腳亂地翻找起來,隨後找了把短刀。他蹲在那攤新生出來的血泊旁,對著殷紅卻泛著光亮的血液,刮起臉上的毛髮。血好像明鏡,把他的臉照了進去。
“你不怕刮破?”身後那人帶著幾分笑意問道。
“哪有被自己的刀刮破的人啊。”格里高爾說道,將那短刀用的好像十指,動作起來沒一點遲疑,更沒失手,過了半刻,臉上的東西便刮了個乾淨,“如何?如何?”他站起身來,指著自己的臉頰,問他的師傅。鏡原見狀,雙唇一曲,似乎是被逗笑了。
“還行,看起來像幾年前了。”鏡原道。格里高爾聞言笑了起來。
不知怎的,那原本忘了躁動的胸腔,又開始癢了。那兩片唇,火燎一樣,燃起心裡面那片餘燼,將他燒得難受。
“久別重逢,過得如何?”格里高爾試圖問些讓他轉移注意力的話題,那人只笑了笑。
“如往常一般。”
“廢宅子還去嗎?”他想起那棟老宅,他和鏡原在那兒度過了幾年,日日夜夜鑽研劍術,偶爾,鏡原給他講外面發生的事,他問鏡原為何不加入戰場,卻只是得來一聲笑,並被答了死神不能加入人類的戰局。
“不去了,又沒你在。”
心中那團火燒得更旺,鏡原說的話,像是再往裡面添柴一樣,讓格里高爾覺得那股燥熱已襲向了全身,就連腹部也生了怪異的暖流,叫囂什麼似的,讓他將雙眼定在那張臉上。
“我這些年來,就只在戰場上過活,喏,你看這刀,是我從個武士那兒拿來的。”格里高爾指了指腰間的太刀,有幾分炫耀的語氣說道。
鏡原只露出略帶著苦澀的笑容而已:“你,可要小心不要跌入地獄道啊。”
格里高爾聞言一愣,思酌了會兒地獄道的意思,才笑了起來:“若是到了那時候,你會到地獄裡去看看我吧!鏡原!”
“或許吧。”
“那就去看我吧!鏡原。”格里高爾輕輕一笑,敞開手臂,向鏡原說道,“讓我抱抱你吧。”
鏡原支吾了一聲,卻任他抱了,格里高爾抱著那人,感受對方身體裡那沉穩的跳動,略覺不公。他緊緊抱著那人,這擁抱卻絲毫沒有情慾的意思在,只是單純的、好像僅僅是為了取暖而做的擁抱似的。過了會兒,格里高爾鬆了手。
“再見吧!”他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此去一別,便是百年。
他自己將那團復燃的火焰掐滅了。
八
左原是戰場上的介錯人,刀工神乎其神,讓他把頭完全砍下來,他便能一刀將俘虜的頭削去,若是讓他還留著那人生前的樣子,一刀下去,便仍連著頸子皮。這份職業在亂世裡,說是安逸倒也安逸,至少不需要在戰場上殞命,只是傳到別人耳朵裡,不太好聽就是了,可打鐵織衣哪個不是職業?左原將自己的介錯功夫,與其他職業的功力做同等比較。
他看著那個被縛住身體和嘴的洋人,問了令他介錯的上司:“這是戰俘?”
“嗯,問他說話,也答不出來什麼,原本以為是個小將領,才留了他的人頭,只是可惜了那戰場上勇猛的表現啊,這般武人,也該給個武士的地位才是。大概,是因為是個蠻人,才不能升遷吧。”
左原定睛一看,那人身上幾乎沒什麼舊傷,只是腿上有血污,十指被擰去了一半,大概是被抓住後才在逼問裡砍掉的。那人意識到左原在看他,青藍色的眼睛也一轉,瞪著左原。被那人看著,左原只覺得心裡發毛,只好移開了視線。
“這人是怎麼被抓住的?”
“腿上中了幾箭,可還在動著,砍了幾個人,若是中箭時就倒在一旁裝死,也不至於變成這副德行……也罷,看他那樣子,大概在中箭的時候,也沒想過要逃,更沒想過自己已經不行了……”上司說著,語氣裡不知為何生了些悲傷。左原是懂的,那般不懼死傷的士兵,若是個日本人、若是個己方的士兵,那便能獲得他極大的尊重了。
可是眼下,左原卻要為這外國男人介錯。
男人的眼睛裡一點恐懼都沒有,似乎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似的。大概,是聽不懂吧。口腔不知何故,也捆了白色的布,唾液濡濕了片布料,想必被綁住的人也相當辛苦吧。
“為什麼要給這人的嘴也捆上?”左原問道,上司聽後僵硬了會兒,才答。
“把他和別的戰俘擱在一個地方的時候,他隔著鐵欄咬下去獄卒的臉皮,因此,就給他綁上了。”
“這般的戰士戰敗了,應該給他把短刀自裁吧。”
“那可不行,他雖是個戰士,可仍說不上武士啊,切腹,是給戰敗者最為尊貴的死法,一介無名小卒用自裁這種方式,是不行的,會壞了規矩。因此就只能拜託你了,左原。”上司說著,左原聽了,感到有理。可介錯是給最為低賤的犯罪者所用,也讓他有些難以苟同這說法。
等他再看到那雙青碧湖水似的眼睛中的神情,才明白過來。
那人是不懂什麼叫戰敗的,對他來說,每場戰鬥就只有死與生的區別罷了,只要還活著,就還有下場戰鬥可打,勝、敗不過都只是個衡量這場戰鬥己身能力的標準罷了。那樣不懂得人性的人啊,要是給了他把短刀讓他切腹,他是做不出來的。就算十指斷了、就算雙腿折了、就算牙齒掉了,那人也會叼著刀,試著拼出一條路來。
武士才能切腹?不過是個藉口罷了。一方面是害怕那男人真的那麼做,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個人再不知好歹地拼下去的話,那副模樣……
也太可憐了吧。
左原歎了口氣。身為介錯人數十載,這次卻是唯一一次遇到令他感到那人就這麼死了很可惜的人。可是,這也是天命。
介錯時間定在傍晚,與其他戰俘的處刑一起。
左原無言地拿著刀,像往常一樣,讓戰俘說出辭世之句,再一刀將他們的頭顱砍下,整個過程沒有一點猶豫,若是猶豫了,反而會讓戰俘受到比死還要難受的痛苦。有的戰俘會說些頗長的句子,好像可以讓他們多活一點似的,也有些只是簡簡單單地“呸”一生,隨後便死去了。
然後,在為十二個戰俘行刑後,終於到了那個男人。
那人的眼神在望著遠處,左原隨著那人那雙藍色眼睛的視線看去,只見天邊的斜陽掛在赤紅色的幕布上,一點、一點沉了下去,遠處的城浸在夕陽的餘暉裡,染成金紅之色。有飛鳥從那處飛了過來,其中也有烏鴉,它們撲扇著烏黑的翅膀,多得如同雲層一般,鋪天蓋地網絡而來,偶有幾隻落在地上,啄食起尸體。
左原為那人送了嘴上的白布。他再一打量那人,才發現那個蠻人長得有幾分俊,但還說不上清秀。
“你可有什麼想說的?”他例行公事地問道,那人只隨意看了眼,大概,是聽不懂吧。過了會兒,才張開口作了答。
“只感到後悔而已,若是能再活下去,說不定還能再經歷幾次戰爭……!”那人脫口而出的是講得流暢的日本語,聽不出任何磕絆,其中僅有的,只是猶如怨靈一般的狂氣,“我還想活下來,還想再打幾次仗!”
詞語一出,左原原本還對男人抱有的幾分欽佩,化成了動搖。他再看著那人的臉,意識到對方這辭世之句並非謊言。那人生來便是如此,除此之外怎麼可能還有別的解釋?哪會有人經歷過如此的亂世,還想要打仗?
“還有呢?”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只等來生,顱作觴,血作酒,沙場當臥床,馬匹成高枕罷。我還想再戰!再戰!再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人忽而仰頭放聲豪笑,其聲洪亮,幾乎覆蓋了整座城。笑畢,他又低下頭來,盯著左原看,左原此刻,卻只覺得恐懼了。
“你就沒家人嗎?你就沒有留在世上的掛念的人嗎?若是想想他們……也好啊!”左原不知為何,感到手軟,或許是方才才為其他俘虜行過刑的緣故,雙臂沒了力氣。不知怎的,他竟被這男人的可憐給嚇到了。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啊!世上怎會有這樣的怪物啊!世上怎麼會生出這樣的人!世上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怪物!
“我從小就不知父母是誰,把我做孩子的養的,都已死了,還有一個,我要死了才能見到的。你便下手吧。”
刑場上,烏鴉叫得聒噪,似乎早些時候的尸體還不足以它們飽腹,它們撲閃著翅膀,振翅聲和叫聲和在一起,使那噪聲胡亂敲打著耳膜。左原在那片聲響中,感到了恐懼。
“你若是活著,對你興許才是責罰吧,畢竟十指斷了,雙腿又沒法跑了,讓眼下的你回戰場去,才真成了個廢人。那才是對你而言,最殘酷地活法吧……也罷,也罷。”
“嗯?”那蠻人聽後,又是肆意地大笑,“你發現了!你發現了!既然已發現了,就快些殺了我吧!”聲音絲毫沒有猶豫,其語氣幾近戲言,可其中所透出的瘋狂,卻真的不能再真。左原合上眼,不願再看這個可憐人。隨後刀起,那人的頭顱順聲落地,彈在土地上,發出一聲重重的聲響。
噹啷。
左原的刀也落了地。他睜開眼,看到那素不相識的可憐人已經歸西,才感到放心,隨後,雙膝跌坐在地上。他仔細看著那被徹底從頸上分離下來的頭顱,才感到恐怖,那蠻人在死前還睜著眼,甚至還笑著。左原想伸手將那雙眼睛合上,可無論怎麼做都合不起來。
尸體頭顱那副笑顏逐開的表情,猶如惡鬼。
“啊!啊!啊!”他狂叫起來,好像做了那麼多年的介錯人,終於在今朝遭了報應。他再不敢看那人的頭,只倉促把那頭顱包了起來,然後起身去問上司該怎麼處理。
上司聽後沉吟片刻,才答道:“和其他的俘虜的頭一般,掛在長桿上,示眾吧。”
九
原本他不應該對此世生出留戀的。
只是死時那刻,忽然想起戰場上硝煙紛飛、戰火蔓延的景象,才生出了對這世界些許的思念,隨後那思念轉化成執念,使他走不了。因此,靈魂生出了鐵鏈,將他固在原處,再不能移到別處。
還想再活長一點!想活到不惑之年!想活到天命之年!想活到花甲之年!想活到古稀之年!然後一直打仗!戰到老!等那時候再死!說到底,都是因為自己的過錯,才如此死掉,他是想戰死的啊!為何不能戰死呢!於是不能戰死便成了他的執,他的念,牢牢穩固在心裡,再也消不去了。
好恨啊,若是天上有神靈,他一定與那神靈是不合的。不然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罪過呢。他還想再戰啊,為什麼會被俘虜後才戰死呢。為什麼會這樣啊!
想戰死。可現下他是連戰死的軀體都沒有了。他就抱著這樣的祈願,一直待在那處,直到心底的怨恨和惡意將神智吞了去,只剩下敵意和戰意。腦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能感受到腹中空空如也,無論吃什麼都吃不飽,然後他開始吞噬起靈魂來,儘管那些魂魄能讓他減緩飢餓感,卻無法消去那種感覺。
就在那飢餓中,他發了狂,吞噬、再吞噬,渴求著他人的靈魂作為祭品。在不知不覺間,歲月已奔騰而過,他就在那種朦朧的意識裡面去了虛圈。在那片白沙裡,有許多與他相似的同類,他們吞噬,交融,力量匯聚在一處,意識也漸漸化為柔軟的東西,合在一起。形體逐漸產生了變化,分不清是誰先吞掉了誰,又是誰先殺死了誰,就那樣每日過著僅僅是吃掉眼前出現的東西的日子。
頭腦內的意識開始成幾何倍的膨脹,老人、孩童、婦女、男子、窮人、婦人、殘疾者、久病不愈者、不幸者、幸運者、人類、野獸、捕食者、被捕食者……所有的聲音在腦內發出嘈雜的聲響,每一個都在訴說著“還不想死!”的祈願,可聲音無法做到全部留存下來,他們仍然在彼此吞噬著對方。
就在那樣的混亂中,有兩個聲音特別大的意識纏鬥在一起。
其中一個來自某個巨獸,而另一個則是戰國時代的兵人。這兩個意識,在成千上百的聲音中,是最為強悍的兩個,他們為了各自的祈願,而戰鬥了,仿佛同巢的野獸在爭奪誰為更強者,而誰又是弱者。成千上百的意識好似蠱毒,而從中培養出的最為強大的意識,將會成為這大虛的自我。
就在那聲聲浪潮中,巨獸敗下陣來。
初次成為基立安的大虛,在一片茫茫的白沙上吞噬起他的其餘同類。那些沒有智力與大腦的傢伙們,很快便成了他的腹中物。儘管如此,那份飢腸轆轆感卻仍沒有被填飽。還要不斷地吃,不斷地吞噬,只有這樣,才能成長起來。
他在白沙上匍匐著,有時設下陷阱,好啃食他的同類。也有幾次,險些被其他同類啃去,但卻都逃過了。儘管如此,他也沒有產生退意。停滯不前的人,永遠獲得不了勝利,不知為何他懂得這個道理。明明生前的記憶盡數化作無物,卻還能記得這回事。
只有弱小的傢伙才會退縮,強大的東西,即使是防禦、戒備,也只不過都是為了後手的攻擊所留,沒有人能瑟縮在殼中便可取得勝利,要想贏,就要拼取。這就是他所知道的事情。
又是不知何時,身體的體態發生了變化,變得更為自由、更能行動,他在那片皎潔月色下,獲得了更為清晰的神智。遇到同等級的亞丘卡斯,便去咬,隨後再啃食其肉。就是這樣的生存方式,使他變得更為強大。力量在吞噬間開始產生進化。隨後,停滯於瓶頸。
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遇到了另一個虛。
對方生著奇特的角,只需見過一眼便難以忘記。慣例認為那傢伙不過是個普通的虛的他,想都沒想就發動了攻擊。腳下的白沙被激起,像是水浪似的拍向那隻獨角虛的身軀,隨後張開口,想將那傢伙的身軀直接吞下。
但是,那獨角虛卻反抗了。不,與其說是反抗,不如說是與他進行了一場戰鬥更好。戰鬥——就是那個他忘記了許久的詞,再度讓他熱血沸騰了起來。
兩股靈壓在白沙上相撞,他將自己所有的靈壓送了出去,靈子的洪流相抵,最終他的靈壓超過了對方的。但著還不是結束。那個獨角虛的身形雖小了些,卻身形敏捷,在靈壓衝撞之後,仍在白沙上以雙眼瞪著他——那個眼神,大概就是這樣的含義吧。
他狂笑起來。在這片空潔的月色下,頭次感到興奮。隨後他凝聚起靈子,放出了虛閃,巨大的白光像那獨角虛的身體轟去。他原以為這就是結束了,但對方仍在反抗著,時不時放出利刃似的虛閃,想打破他的防禦。爬行類動物的鱗甲原本不為所動,卻在數次攻擊中被傷到了三次。
最終,他壓制住那獨角虛,用自身的爪與牙破壞了對方一半的軀體,在吞噬了那虛一半的身軀後才離去。走前,那獨角虛仍在反抗。
他並不討厭那種反抗到最後的傢伙。
他移動著腳步,在白沙間繼續行走,在再度吃下幾個亞丘卡斯後,獲得與人類近似的身形。不知為何感到胸腔那處一片空洞,什麼也沒有。他摸著那讓他感到不快的地方,發白的月光仍照耀在頭頂,除此以外,再無其他,偶爾在沙漠間看到枯木,也僅僅是駐足一會兒罷了。他在那裡想到要給自己取個名字,好讓自己與其他身外之物區別開來。
他想起在他還是基立安時,曾在虛無裡聽到有人叫他格里高爾。那名字聽起來不知緣何,令人感到懷念。那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一定是的。他在那片沙中,決定叫自己這個名字。
“格里高爾。”他張開兩片唇瓣,重複著這個名字,直到無法再做出準確的發音,可不知為何這樣的行為使他感到由衷地高興,“格里高爾,我叫格里高爾。”他從來到虛圈起便沒有友人,更不要提同伴,在這時將自己的名字念出來,卻不知為何使他感到親切感。
似乎很久以前有個很懷念的人,也曾叫過他的名字。可無論那人的臉或是聲音,他都已經記不起來了。只記得一雙如秋水般溫柔的眼睛,望著他,隨後是竹刀相擊的聲音。
“算啦,想不起來啦。”格里高爾撓撓頭,放棄再去回憶起那人的樣子。他繼續走著,在那片無人的地域裡,聽著細沙在風中流動的聲響。頭頂的皓月無聲地照著大地,他走著,走著,想走到那沙漠的盡頭,卻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何處。過了會兒,他對周圍不斷重複的景色感到厭倦了。
若是有強者便好了。他還想再和他們多打一次。他想戰鬥,他渴求著戰場的鮮血與硝煙。
戰鬥!戰鬥!戰鬥!
那慾望近乎本能,鼓動著他的心,使他的腹部更加飢腸轆轆。就這樣過了許久,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他抓住了光。
再度睜開眼時,好像之前的事情都已蒙了一層灰,說不上失色,只是現在才更使他感到真切,似乎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自己不了解的,而之前的自己,不過都在假寐。格里高爾看向那使他從黑暗中醒過來的人,純白色的少女逗弄著頭髮上的蛇類,以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
格里高爾的本能告訴他那個人與他所見的其他虛都不同,隨後,他才意識過來自己已經擁有人類的手腳,他茫然地看著自己那被白色的衣服覆蓋的軀體,再抬起頭時,才意識到那人的嘴唇間露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來。
“歡迎來到破面的世界。”那少女輕聲說道,語氣裡卻不失威嚴,靈壓自然而然地釋放,能令格里高爾明白那個人的強大,卻沒有想要與之戰鬥的慾望,“我是虛圈的女王,墨杜。”
虛圈原來是有王的啊。沒有可以交流的同伴,格里高爾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他呆呆看了眼那少女的身形。纖細的四肢與嬌小的身軀,與之不符的,是幾乎要將天空貫穿的龐大靈壓。那樣的龐然大物,還是格里高爾第一次見識到。
“咳……哈哈哈……我似乎是叫格里高爾。”他也報上自己的名諱。少女以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看了看他,年幼的臉上透著王者的氣概。
後來他才在解釋裡面明白過來。原來在五年前,曾有死神從尸魂界叛亂,來到虛圈,將大量的虛“破面化”——便是將虛強行變成與瓦史托德相似的人類形態,這樣即使不需要經過長時間的吞噬和進化,也能快速地獲得強大的力量。隨後,死神在這個永夜的世界裡建立了新的制度。那便是以數字來對破面化後的虛進行排序,十位以前的虛,以能力的強大進行排序,二位數字則是以誕生的順序,而三位數,則是過去的十刃被擊敗後,或是被卸任後才變成那樣的數字。
“簡單來講,十刃以內都算是強者,是吧?”格里高爾聞言摸了摸下巴,再看了眼白髮的少女,“那女王陛下,你的數字是什麼啊?
“我是一刃。”虛圈的女王輕聲說道,臉上多了些輕鬆的笑容。
“哦,也就是說,僅次於你的,是二刃?”格里高爾問道,少女想了想,似乎是默認了,“怎麼能得到數字啊?”
“只要向我展示有那個能力便可。”少女歪了歪頭,作了答,似乎是一不小心露出了那種原本的孩童稚氣吧,“那麼,你要證明這一點嗎?”
“或許吧!喂,女王陛下,那個二刃住的地方在哪裡啊?”
“嗯,我來告訴你吧!”白髮少女笑了起來,卻並非在嘲笑格里高爾這種奇特的妄想,相反,是種如她外表般、那個年齡的少女該有的嬌俏笑容,“我以前是二刃。”
十
格里高爾一個虛閃放過去,再一個響轉,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二刃仍然沒有退卻,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戰鬥已經持續了兩天兩夜,不消說彼此必然都已經精疲力盡,但是,還能依靠著幾乎執念的本能相互攻擊。軀體早已成了扯線的木偶,那線的名字正是名為鬥爭心的某樣東西。
“喂,我說啊,就這麼打下去,就算你贏了我,也沒精力再當二刃了?隨便一個小嘍啰過來就能把你收拾掉啊?”格里高爾笑著揮動起黑色的太刀,砍向已經完成了歸刃的敵人。似乎是因為歸刃過的關係吧,對方的軀體膨脹了一倍,說是變得巨大化也好、或是回歸原本的體態也行,無論是哪種,都變得比剛剛要更難纏了。原來在瓦史托德裡,也有歸刃後會變得巨大的種類嗎?不過對方的形體總歸講還是維持著人形。
但是,格里高爾也有沒使出來的牌。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先進行了歸刃,反而對自己有利。更何況——
“啰嗦!”二刃狂怒著喊道,似乎已經在三天三夜的打鬥和言語中漸漸失去了耐性,連帶著,開始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在擋過格里高爾的攻擊後,粗大的手臂打向後者的身軀,卻被太刀擋了下來。這麼看的話,問題果然在於那手臂上像是盾牌一樣厚重的地方啊,格里高爾想著,輕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二刃察覺了那片刻的笑容,更為怒火中燒,帶刺的長尾如鞭子般甩向格里高爾的身體,然後,巨大的靈壓衝撞了過來。格里高爾笑了笑,同樣以靈壓應戰。兩人瞬時被巨大的衝力彈開數十步外。格里高爾撿起刀來,再看向那個有著巨大軀體的瓦史托德破面,對方一臉驕橫的樣子在注視著自己。
面對那樣的表情,格里高爾放聲笑了出來。
“我說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笑什麼啊!”
“我只是想說,連這樣空有靈壓,除此以外一事無成的傢伙,原來也可以當二刃嗎?”格里高爾直視起對方的眼睛,“攻擊單調、磨滅長處,連自己擅長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能當二刃啊。笑死人了,希望別的十刃比你好一點啊,不然虛圈也太無聊了。”
“你說什麼?!”二刃如困獸似的,跳上前來,巨大的身體因這動作略顯臃腫,他一個虛閃放過來,卻被格里高爾躲了過去,白色的光球轟向身後的房屋。格里高爾揮起武士刀,黝黑的刀刃在空中劃出一個迴旋,而後直直砍向對方的眼睛。二刃在慌亂中向後退去,卻忘了要用自己最為驕傲的武器來抵擋攻擊。然而,等待著他的是另一波攻擊,從四處飛來的虛彈快速向他的軀體跳去,而另一邊,則是再度揮起的武士刀。單從架勢來看,便是要讓敵人丟盔棄甲的路數。
無論哪邊都沒有退路。
二刃的身體原本就比通常的瓦史托德大一倍,被擊中的面積也要高過別人。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沒有倒下。相反,那身堅硬的外殼上只是留下少許曾經被擊中的痕跡而已。
現二刃的歸刃,與自己的狀態有些相像,都是以硬碰硬的類型。搞不好,會變成死鬥也說不定——才怪。要是沒想錯的話,那傢伙的弱點已經找到了,三天三夜打起來又不是什麼都沒做,連這種東西都沒找到的話,像什麼話。
“之前的話我再說一遍吧,徒有靈壓的傢伙也能當二刃啊。還不如在我還是亞丘卡斯的時候,遇到的有角的傢伙呢。”
格里高爾撫摸起手中的黑色太刀,那是他的靈核化成的武器,似乎是因為原本是自己身體一部分的緣故,使用起來就好像再用身體的一部分一般順手,與其說是武器,不如說是身體的一部分,是野獸的爪牙。
要說強,二刃確實也蠻強的。但是缺失的地方還是太多了,連自己為什麼強都不知道的傢伙,是不能成為真正的強者的。身為強者,要自信但不能自負,要自謙但不能自卑。二刃無論精神狀態,還是戰鬥的方式,都說不上真正的強者,最多不過是拿著強大力量的孩子,卻不知道怎麼用罷了。
不,要說這點的話,自己這邊也是剛剛變成破面,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探索出來。這場戰鬥,就作為探索的處子戰吧,托二刃的福,已經了解了一半。格里高爾輕笑著,抵擋下現二刃的下一輪攻擊,隨後開始了動作。他將靈壓凝聚在那把黝黑的太刀上,向著二刃膝蓋關節處斬了過去。強大的靈壓附著在薄薄一片刃上,成了極具殺傷力的武器。
二刃的防禦頭次出現了裂痕。
果然和想的差不多,那個二刃雖然具有極強的防御力,卻有著必然的弱點,那便是在他關節那幾處。原本還說不上弱點,只是二刃似乎相當自豪於自己的防守,卻自卑於速度,而用了響轉之類的手段進行提速,種種行徑,能看出來是在試圖保持著一個自己所有的能力的平衡。這正成為他了的弱點,與之相對的,關節變得極其的脆弱。
早想到從關節處來攻擊就沒那麼多事了。格里高爾自嘲道,再放出一個虛閃。這次,對方因為這攻擊而產生了動搖,巨大的軀體失去了重心。
就是現在。
格里高爾利用響轉跳向高處,而後抓起二刃的手臂,向著相反的方向扭了過去。
“還真沉啊!”格里高爾向那跌坐在地上的破面說道,對方被拗斷手臂之後,越發怒不可遏,白色的身軀卻已經沒了抵抗的能力。但是,要說殺招的話,也不是沒有——
二刃大張開口,瞬時,靈子聚集在他口腔內,其形成的是無法用雙眼直視的強烈白光,正當他要將那光球吐出來時——
格里高爾一刀砍向對方的脖頸,對方再沒了聲音。之後,無法停止的王虛閃光筆直衝向了虛圈的天空,與月共舞。白光像是要照亮整個沙漠似的,刺眼的要命。
“切,還不錯嘛。”格里高爾看上躺在地上、沒了動作的前二刃,對方最後的反擊著實讓他吃了一驚,“原本以為是個空有靈壓的傢伙,沒想到還挺有骨氣的……嗯?已經死了?”他俯下身來,看到那人的身軀逐漸化成靈子,散在沙漠裡,是真正死了,這才明白過來是自己贏了。
如此一來,便會被虛圈的女王賜予二刃的名號吧。
他抱著刀,望著天上那輪白色的月,這一成不變的景象他已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他在這月色下又活了多少年,吞噬了多少同類。他哼起歌來,卻不知道那歌是從哪裡聽來的。只知道自己很久以前便已會了。
兀地,有人鼓起掌來,二刃順著那聲音望去。
只見一個金髮女子站在那兒,兩隻纖纖玉手交疊在一處,一尾白裙穿在身上,意外的有種潔淨感,她一雙紫紅色的眼睛看向他:“很精彩。”
“你是前二刃的從屬官?”
“不是哦,只是聽到這片區域有十刃挑戰者的風聲,便過來看看罷了。怎麼,想知道我是怎麼來的?又是為什麼來的?要賭賭看嗎?賭贏了我就告訴你,”女子丹唇微啟,“賭輸了,我也不會要什麼。”
“賭什麼?”格里高爾問道。
“哎呀,這個嘛,原本是想賭賭看你能不能戰勝原二刃。既然已經這樣了,那我也沒辦法了。就賭賭看我的名字吧,賭注,就是你好了。”女子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嗯?”
“若你輸了,你就罩著我,若你贏了,我就做你的從屬官,如何?鑒於名字有點難,就給你三次機會吧。”
“哦,有提示嗎?名字的範圍挺廣的。”格里高爾隨口問了句,再看向女子的眼。
“是個和海有關的名字。”
“海嗎……”格里高爾思索起對方的名字來,不知為何,明明沒有生前的記憶,卻好像莫名其妙的對與還有關的名字感到熟悉,“艾德里安妮?”與海有關、又是女性的名字的話,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吧。
金髮女子聽到這回答,只是搖了搖頭,隨後又加了句:“是D開頭的名字。”
以字母D開頭的女子名……“多莉?”他挑起眉毛,問那女子,對方笑了笑。
“不是哦,雖然具備了兩樣條件,但仍然不是我的名字。”
既然如此還剩下一種可能性,那就是“戴爾瑪?”格里高爾問到,女性卻只是輕輕笑了出來。
“是黛蘭哦。”女性露出略顯狡黠的笑容來,“沒有考慮男女公用名的可能性吧。”
“原來如此。”格里高爾聞言聳了聳肩,既然在這種地方被下了套,不過,原本也沒什麼可羞恥的就是了,“我該怎麼罩你?”
“讓我做你的從屬官咯?”黛蘭做了個調皮的表情,等待著他的回應。
暫態,格里高爾才答:“好啊。”
“那就快些去女王那兒討要數字吧。”
十一
白髮少女鬆開她原本撫在格里高爾背上的手,嫣然一笑:“從今起,你便是虛圈的二刃,格里高爾。”
格里高爾感到背上多了什麼,卻看不到,少女一臉調皮地看著他,似乎是早就想好了要這麼做。格里高爾謝過虛圈的女王,隨後與黛蘭一同去了所謂的十刃會議。廣而潔淨的室內,擺放著純白色的巨大圓桌,九人各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其中也有一刃墨杜,十刃身旁是他們的從屬,再外圍,是獨立的兩位數或三位數。格里高爾看到圓桌旁還有個位置,便坐了下來。
會議所討論的事情,格里高爾一概沒怎麼聽進去。不知緣何,倒是注意起外圍的破面來。在人群中,最為顯眼的,大概是純白色的某個破面。那人頭上生角,一對血色的眼睛,眼神倒是不錯。
格里高爾不知怎的,想起那個曾傷過他的亞丘卡斯。那大虛若是成了破面的話,有這個眼神倒也說得過去。這麼想來,他倒覺得對方說不定挺有趣的。
自己如今也成了二刃,只要對方不是其他十刃的從屬官,就能把他拉到自己摩下。既然如此,何不行使看看二刃的權力?等枯燥無趣的會議結束,格里高爾便付諸行動,向那獨角的破面走了過去。四刃似乎正與獨角的破面攀談,他莫不是四刃的從屬官吧?可剛才看到他站在外圍,想必,四刃也還未與他締結主從關係。
“喂,那邊那個獨角的。”他指了指對方的臉,以蓋過那兩人說話的音量說了出來,“你是多少號?”
“十七。”對方不卑不吭地抬起頭,一雙紅色眼睛望向格里高爾,其中帶著的,是武人的絕決。
“眼神不錯,有興趣的話做我的從屬官吧。”格里高爾笑了笑,隨後向身旁的金髮女子說道,“我們回去?黛蘭?你知道怎麼去現世嗎。”
“當然咯,Boss。”黛蘭小跑起來,好跟他並排,“其實很簡單哦,只要打開黑腔,就能自由地去現世了。”
“哦哦……如何?”格里高爾滿是興致地問道,只見對方在半空之中雙手一劃,虛空中生出一張一合的黑色的口,便成了通道。
“請隨我一起吧。”黛蘭說著,走了進去。格里高爾跟在黛蘭身後,踩在黑暗的通道裡,“這條通道的名字,叫做斷界,即是連接世界間的通道,走的時候要分外小心。”
“嗯。”格里高爾隨著他的從屬官走在那條蔭庇的道路上,時不時能看到角落裡有什麼怪異的生物在擺動著四肢。黛蘭走得越發快了些,他也快步跟在身後。隨後他,光線湧了進來,他再一步向前。展現在眼前的,是個明亮的世界。
不同於虛圈的圓月,掛在天上的,是個發著熱、滾燙的明亮球體,他看著那球體,直到感到眼睛近乎被灼瞎,才移開了視線。街上,滿是行人,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少女,獨自買菜的主婦,從學校歸來的少年,還有趕點回家的上班族。
不知為何,看著那景象,他看到飢餓。
怎麼會這樣呢。他思考著,跟在黛蘭身後,有時他們停留在不知道是做什麼的店鋪旁,格里高爾看著店鋪中擺放的奇特香料,也只是感到羨慕而已。穿著奇怪又緊的衣服的女人正向路過的婦女推銷那些香料,也有女子走進店裡,絲毫不在意價格地買下大包小包。
真奇怪啊,原來現世早已變成這樣了嗎。他想著。黛蘭似乎對另一樣東西生了興趣,他便跟了過去。只是他們沒有能買東西的實體,便只能看看罷了。等走過幾條街道後,天色已暗了,他們便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再開黑腔回去。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街角也見不到新來的人影。
就在那時,格里高爾在眼角一抹移動的黑色。
“等一下,黛蘭,我去看看那個。”他向自己的從屬官大聲喊道,隨後頭也不回地向那黑色的影子奔去。腹中飢腸轆轆,他再也忍受不了,想饕餮個痛快。等那黑影意識到他的腳步停下來時,他便拔刀砍了上去,再一抬眼,看見那是個年輕的男子,褐色短髮,胭脂顏色的眼睛,紅色流蘇裝飾在左側,一點淚痣則點在右眼下,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來。可那雙眼在看到他的一瞬,分明是一驚。
刀起劍落,兩柄黑色的武士刀互相敲擊著,發出叮啷一聲。
格里高爾頭次感到他不餓了,那腹中的飢餓被填得滿實,再不可能覺得餓。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那處奇癢難耐的什麼東西。他克制住那種感覺,笑著向對方砍了下去。
又是幾輪交鋒。對方已完全掌握了狀況,絲毫沒了猶豫。黑色的寬大衣袖在半空中舞動著,猶如蝴蝶。
癢!癢!癢!
胸口如同生了什麼植物,根牢牢扎在心裡,生了須,把那地方的養分吸收得一點不剩。在那戰鬥中,他感到胸腔那處癢得他幾乎想把胸口挖開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癢,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躁動。
又是刀起,敵手一刀斬來,似是要把格里高爾手上的武器彈飛,可他卻抓住了。隨後格里高爾揮起他薄利的刃,砍向那人的身軀。
熱!熱!熱!
心臟像是被陽光、被火焰灼燒了,從心底那處,生出來了奇特的情感,像是要失去機能一般,熱得人受不了。再怎麼向上堆填名為冷靜的冰,也不過會被化掉罷了。那是近乎本能、使他不得其解的情感。
死神並未為他的動作而遲疑,一轉手,又是一個招架。
痛!痛!痛!
胸腔那處極為狂亂地在跳動著,劇烈得他難受,那地方好像在訴說著什麼,好像在傾訴著什麼,心音噪得比鼓點還響。在那聲音中,他明白過來,他必須得和眼前的男人一戰。
然後拼個你死我活才是。
利刃相碰撞著,擦出赤色的火花。美艷的男人冷然地看著他,唇角勾起一絲笑來。
格里高爾感到那長期的飢餓被填飽了,他也笑著,狂笑著,揮動起刀來。
鏘。
又是短兵相接之音。
【30121字……想說的話挺多,總之感謝大家把這個拙作讀下來。
二刃格里高爾生前的時代是地理大發現時代-日本戰國時代,因為是架空人物的關係,具體的戰爭……如你所見都是在瞎扯淡。
在寫之前和基友鴉宴聊過,當時說二刃生前除了沒戰死以外其他事情都挺爽的……寫完以後,我發現我似乎不知不覺間反悔了。……對不起啊兒子!!!!!但是格里高爾自己也沒覺得慘就是了……所以這不算慘(發動技能,邏輯掰彎)二刃的性格屬於本體(會以男粉般的態度)憧憬的那類虛構的偶像之一,也是第一次寫這樣的孩子,希望不會特別糟粕
之後在虛圈的互動,也希望沒有OOC太多,若是有的話,請提出來吧w
哦,還有,我拒絕修改任何形式的手癌,任何形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