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维克多/维多利亚-布莱克伍德,以及他/她的好朋友克莱默的记载。
#1
“晚上好,克莱默,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没什么头绪。你被调去艾尔跟天使们没关系。是不是你跟一些人走得太近了?”
“跟我最近打交道的只有人类:我的经理,一个老相识,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风景画家。”
“你引诱了他们吗?”
“没,最后一个人的作品适合赚钱,不适合欣赏,话也很多。他是受记者欢迎的那种类型。真是难以置信,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居然这么坏。”
“那波尔多呢?”
“说我不觉得他有趣是假的。跟很多人一样,他想要功成名就,却急于求成,没有和梦想与之匹配的性格,也缺乏持之以恒的能力,但不同的是,他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画的东西。能让他在葬礼上笑一笑我很开心,但是这一切都始于他自己来找我的那一刻——他为了活着时无法实现的梦想向我出卖了自己。不过就算波尔多不来找我……”
“嗯?”
“自杀过的人好像也是没办法上天堂的,按你们的律法算的话。”
“那些都是老规矩了,布莱克伍德。”
“同性恋呢?你们还管它叫‘鸡奸罪’吗?”
“上帝啊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嘘,他搞不好正听着呢。”
“你真让人烦。”
“那是因为你没来这里跟我一起干活,你会发现地狱和天堂现在居然都在雇佣童工了,业界毒瘤啊。”
“这是一种新潮流吗?换血运动?”
“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很保守的,连今年的总统大选我都选择弃权。”
“我听说我一个同事投了特*普。”
“他该下地狱。”
“哦别这么说,你们那儿现在可够挤了。路西法有什么表示?”
“我不太想打扰他,不过他总归不是在人间打击犯罪或者开钢琴酒吧就是了。所以关于现状还是没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突然我们无尽的地底王国居然划得出边界了。”
“我不知道,天堂里一直都很宽敞,平均下来每个月才登记一次入境名单。”
“我嫉妒你,克莱默。”
“你知道你不能上来的。”
“我也不想,不然我就要在我最爱的孩子们之间做选择了。”
“我先走了,下次再聊。”
“再见,克莱默。”
“再见,布莱克伍德。”
#2
“去看演出吗?有人送了我《耶稣基督万世巨星》的票,我猜他是想讨好维多利亚。据说这个音乐剧写得很好。”
“我看看曲目名称……犹大的演员是无神论者?好吧都是我很熟的那些东西。”
“去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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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把水变成酒吗?克莱默?"
"能。"
"我能喝吗?"
"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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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你的收藏室,但是为什么你不进来呢?”
“正对着门口放的是十字架是梵蒂冈驱魔人协会使用过的真品。”
“那你为什么要买?”
“因为好看。”
“所以你在自己的收藏房间里唯一能进去的地方就是挂了百夫长刺死耶稣的那个厨房?”
“还有洗手间。”
“你这是在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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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看《摩门经》吗?”
“等等,我先谷歌一下剧情……布莱克伍德,我们没办法做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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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默,你当旅行作者是为了鼓舞人类向善吧?"
"对。"
"那你为什么不考虑成为偶像呢?"
"布莱克伍德,你爱艺术,又喜欢圣洁且美的东西,为什么不考虑重新选择道路呢?"
"我去过天堂一次,然后我就走了。"
"为什么?"
"我所有的朋友都不在那里。"
“……你昨天又去见奥斯卡了对吧?”
#3
“你明白的,克莱默,这一切都是假的。”布莱克伍德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新年焰火说道,一道又一道炸开的色彩透过玻璃映在他的脸上。“我花费多年积攒下来的艺术收藏,你每周都要更新的的旅行日志,甚至还有那只正在你脚边撒娇的短毛猫,都是假的。”
他转过身,在黑暗的房间里捧起桌上的普伊-儒微端详:“加百列的号角一吹,我就会把米开朗基罗付之一炬,你呢,也会把猫扔进洗衣机里,连清洁模式都不会看一眼。我们没有那叫做生命的东西,只是能被肉眼所见的意识。”天使将猫抱上大腿,用手揉着它埋没在毛发里的耳根:”至少在人间,在这里,就这一刻,我们都在用另一个身份真实地活着。“
”可一旦回到了永恒,这种小事就会全都被忘掉了。“维克多笑了一下,拿起工具熟练地启开了瓶子:”我总猜想是因为天堂和地狱里都喝不到酒。“他倒了两杯,给克莱默递了过去,烟花在他身后跟着倒数声爆出了当晚最大的一个圆弧。克莱默饮下第一口,看着布莱克伍德头顶如白炽灯熄火前一秒绽出的璀璨光晕,记住了黑暗重返前恶魔脸上的表情。
窗外依然很吵,房间里恢复了十分钟前的样子:唯一的光源是计算机充电灯上时闪时隐的绿光,跟多年西卵码头上的一样明亮。猫咪在天使的怀里舒服地打着呼噜,而克莱默无需光亮也能知道,布莱克伍德已经在这个新年夜独自离开了。
这是一个又黄又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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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电子垃圾堆得快要填满第一工序台了,而距离乔利和帕弗拿着工具箱站在流水线前还不到半小时。
“你的新义眼还没批下来吗?”帕弗拆下了一支机械胳膊,乔利幻想着断开的神经电路间正闪着蓝幽幽的电光。
“政府要求我提供原来那一对的残骸跟报告,另外在他们没有确定好旧眼睛的所有资料都有备份同步之前,我是暂时没有可能拿到新的了。”她抹掉额头上的汗水,用钩子拉开金属骨架上一层卷着粗糙毛边的橡胶。一个女人的笑脸在她手下顺着嘴角变形了,漂亮的面孔扭曲成了调色板,凌乱的黑发依然软得如同丝绒。
“那些人总要证明自己没有白领工资嘛。”帕弗熟练地撬开机器人胸口上的钢板,嘴里依旧喋喋不休:“当然了,雇主必须为行动存在着一定先天障碍的员工提供相应办公措施的政策我可熟了。不过……我真的想问问你,你就不想有一对自己私用的义眼?”
“嗯?”
乔利握着工具转头看着自己的老板,她现在戴着的义眼是由帕弗提供的“默片年代系列”,是由Nuova生物科技和一位影星合作出品的限量版本,就跟它的名字所指一样,成像完全是黑白的,还必须用特殊的清洗剂和软刷护理。帕弗一定很心疼,不过他也没什么办法,毕竟乔利完全可以依据《先天障碍员工基本人身安全条例》投诉他没有提供为盲人员工提供健全的工作保障。
“一个小忙就好。”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立体投影。“你看。”
“这里是城外的电子垃圾堆,这里是我们的工作地点。”他用手指在两个点之间标出了一条线路。
“所以你是打算让我去帮你翻一座更大的垃圾堆?”乔利看着投影视图右下角的比例尺,那意味着她要去面对的挑战可比现在困难六倍。一个三角形的图案高调地被标示在垃圾山的正中央。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我老婆逼我把它扔了……我可没办法把它自己找回来。”
他是怎么做到的啊?乔利心想。
“我要是找到了你就负担我的新义眼费用?”
“对,我会给你安排个去那边工作的机会,但是你要记住在找的时候绝对不能被人发现。”
那如果被发现了呢?乔利想问,但是帕弗正以五官都挤在了一起的沉重表情看着她,所以她也只是点点头,继续把手上突然唱起了怀旧金曲的黑发女郎大卸八块。
二
乔利天生就是瞎子,她的双眼是战争的后遗症。按两个世纪前的规律来说它们应该饱满圆润,但如今眼球变形发瘪才是常态。她在十二岁时做了眼球的摘除手术,为了节约时间,也是因为该做这项工作的执行人急着先去吃午餐,医生直接对她宣读了她此后作为一个“行动存在着一定先天障碍的残障人士”应有的权利和义务(“和其他所有的公民一样,你将以自己的汗水谋生。”),接着给她配上了第一对能镶嵌在她眼眶里的义眼。
世界突然变得很不一样了。
她说不上是变好了还是变糟了,她最早的那副义眼有时候会卡在眼窝里,需要用手拨着矫正方位,尽管这很平常但还是让她感到尴尬。她曾经一度是捉迷藏的能手,能熟知周围每个人的脚步轻重,背得出自己去过的每一个房间的结构,但现在在早上醒来时,她觉得自己之前一度获得过的感知能力已经成了很遥远的幻梦。
但是她看得见了。
她按照自己估计的着力点一步一步踩进六人高的垃圾堆里,无视那些依然在呢喃着情话或者呻吟的金属脑袋们。帕弗教给了她在垃圾山里攀爬的技巧,而且很惊讶的发现她掌握得比他还好——毕竟他习惯了被人称为一个灵活的胖子。清洁工制服的特殊纤维能保证他们在处理电子零件和尖锐物时不那么容易受伤,但是没办法保证员工在被电线洪流淹没的时候还能全身而退。
帕弗很怕死在垃圾堆里,但是在死亡面前似乎金钱的力量更大一些。他不止一次把价值高昂的部件拆下私留,汇报时就填写损毁严重无法回收,至于他是怎么绕过机制的,大概跟那些从他手里重新收购机器人的顾客有关。
一只得了白化病的贼鸥站在垃圾山顶部,伸着毛茸茸的脑袋看她。乔利认为它的眼睛一定是红色的。但她还没来得及转头正视她,手腕上的传感器就忽然发出了提示音,垃圾山里某个角落也跟着嗡嗡作响了起来,看来她找到目标了。
挖吧。她俯下身小心地拨开表层。
随着挖掘进度的前进,她也渐渐看见了她的搜寻目标。
“我早该想到的。”她抓住那肢体的一只胳膊,一把拉出了帕弗的电子情人。
那个情趣玩具长得极像某位已经过世的当红歌手,妆容发型都是订制的,想必价格不菲。她思索着该怎么才能把这一具情趣用品拉走,虽然性交易如今是合法的但是背着一个长约两米三的男性美人鱼在大街上走也太过火了,一般的交通工具大概也塞不进去,要在不损坏表皮的情况下拆卸也是一件难事……需不需要在他的生殖裂上捆块布?
那只贼鸥尖叫着俯冲下来,将喙啄进两片柔软的粉色橡胶中间,咬出一片水迹斑驳的磁卡,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乔利突然明白为什么帕弗这么需要把这件东西带回去了。她关掉拴在人鱼胸口的传感器,顺着垃圾堆的坡度滑下地面,跳到狭窄的小路上追着那只飞鸟狂奔。
它降落在了另一座垃圾山的背面。乔利从相反的方向绕了过去,然后她看见一个白发男人正从它的嘴里拿下战利品,古铜色的金属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谁在那?”他警觉地抬枪指向她。
“你可能不会想要那件东西。”乔利举起手来。
“为什么?”他松开那只鸟,让它又飞了出去。
“那是从VK760里取出来的,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她补充了一句:“男用的,男性的VK760。”
他像个青春期的男孩一样怪叫一声,把卡片向她抛了过去。乔利看着朝她脚下飞来的东西,内心在这一刻产生了极大的动摇,最后还是蹲下用一只手套将它包着捡了起来。
他不是普通的拾荒者。乔利看着他身上泛着光的短皮衣和长靴,还有手上的激光枪;他的胳膊上捆着一条白布,像是为了遮掩外套上的裂口或者袖章。
“你还有同伙吗?”他问。
“没有。”乔利说,“你打算杀我吗?”
“不是现在,我不想惹麻烦。”他往前走了几步,用枪抵着她的下巴:“我们现在都有彼此的把柄啦。听好了,如果你敢说出去,我一定找得到你。”
“嗯。”
“而为了防止你脑子里面的那玩意说出去,我得请你走一趟。”他晃了晃武器,发现她的瞳孔在光照下毫无变化:“你戴的是义眼吗?”
“对。”
“那就好办了。”
三
“简单地说,我用你之前的一段记忆和思维图像替换了昨天的缓存数据,现在我让你的处理器处在浅睡眠状态:它会对外界输入的一切信号进行模糊处理,所以我们说的话不会被记录下来。”
“可是我过两天就要去加装新义眼了,政府会把这个收上去做检查的。”
“他们查不出来的。”他很肯定地说道。
“你确定?”
“就算那样倒霉的不也还是你。”他耸耸肩:“或者你更倾向于我现在杀了你再强行把你的芯片取出来?”
乔利摇摇头,从他身边站了起来。
“清洁工,你要去哪?”他问。
“回垃圾处理站去。”
“要不要我送送你?”
乔利觉得他好像不太正常,自从他们见面以来,他一直都在极其笨拙的示好。她又想到了躺在一片断肢残骸中的VK760,靠剩下的一点电量徒劳地摆动着巨大的鱼尾,蓝绿色的鳞片上布满了划痕,一条搁浅了的人鱼。
最后拉斐尔也没有送她回家,她一个人搭上早上六点钟的地铁走了。但是他的摩托车后座却不是空的:一条两米长的男性人鱼玩具被横捆在座椅上摇摆,在平坦的车行道上一路喃喃着生硬的爱语。他的生殖裂上绑了条布。
那天是乔利第一次见到拉斐尔。
她没想到的是还有第二,第三,和第四次:在中餐馆、在电影院、在博物馆的空中花园——这三次她都没认出他来。拉斐尔卸下面具和外骨骼后就是个普通人,他身上处处完好,不可思议地没有一点残疾,能让人错以为他属于上层人士。
直到他们第五次见面。那天帕弗忙得不可开交,他的存款磁卡自从被他塞错地方后就不那么好用了。他让她替他去见一个收购铜丝的人(“一个学生之类的。”)乔利拉开门时见到的的拉斐尔戴着方框眼镜,眼睛下的黑眼圈就像是淤青,他穿了一双有点脏的休闲鞋。
“你的眼睛原来一定是蓝色的。”他在付款后说了这么一句。
“……谢谢?”
“能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吗?”
“我说不准。”
“做个眼科检查?”
然后乔利想起他来了。
拉斐尔似乎对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他痴迷于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地方寻找旧东西,荒废成仓库的住所里存着半打一个半世纪以前的品牌电脑和手机(看起来特别易碎的全透明设计)。他记事的方法有点颠三倒四,做了这一件就忘记了另外一件,一天只断断续续地睡上四个半小时。
乔利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家人和过去,他也从来没好奇过乔利的政治倾向和出身背景。一开始他们之间相互检查思想,确定对方不会泄密,接着就突然明白了对方在食物上的癖好,然后是音乐品味,最后他们开始在彼此的房间里找自己落下的外套和袜子。
“你的那个小男朋友怎么样了?”尼基在她上门维修的时候问了一句。
“男朋友?”
“噢,我记错了。”她摆摆手,继续数钱。(乔利一直猜不出到底她自言自语时唱的歌里讲的是哪些人,然后她想起来上次她和拉斐尔一起在娃娃店隔壁的餐馆吃过饭。)
“下次我给你带个节拍器来。”她说。
四
最后帕弗倒卖零件的事情还是被人捅出来了,电子垃圾处理站就要迎来它的第一次封查,乔利还不知道这条消息的时候,帕弗已经先她一步逃出了城。垃圾处理站里空空荡荡,乔利试着操作屏幕读取最近的数据,但她没有最高级别的密码和权限。拉斐尔陪她检查了一圈,他认为那些缺失的零件可能会被拿去制作军火(“CEC的人才会这样收购零件。”),如果这个说法是对的,他们的量刑会比单纯的倒卖零件重上几个等级。
他们打开了处理站的自动售货机,拿走了里面的饮料和速食,然后拉斐尔带她去了四号地下铁里的布洛普顿站(Brompton)。
他的ASD小队在废弃的车厢里等着他,每个人身上都挎着枪,服饰是深浅不一的黑灰色。
乔利看着他们清一色的面具兜帽和红色刺绣,确定这意味着自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
"有件事情我早就应该告诉你。“拉斐尔说。
“我知道。”她答道。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乔利感觉原来的那两颗义眼被拿了出来,接着是一阵轻微的金属关节开合声。
他放下手来。
“我给你带来了些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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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拉斐尔的说法ASD小队本来是一支地下乐队,但是由于成员的反政府倾向明显高出了主唱的声乐水平,所以他们干脆加入了电子基督。
*ASD的原乐队名是Angels of Small Death,拉斐尔是贝斯手,他脑袋后剃了“Le Petit Mort”的字样。
*尽管加入了ASD小队,但是乔利从来都没有加入CEC。
*最后小队因原主唱意外被捕分裂为两拨,一拨跟随拉斐尔去北部探秘,另一拨解散后投奔了更极端的CEC势力,他们把地铁站留给了乔利。
生日快乐,亚尔林。青年嘀咕着将自己所剩不多的行李打进包裹,斜挎在身上。
鱼店老板小心翼翼地数出一把比索,作为这个小伙子的工钱。他恋恋不舍地张手,看那些散发着鱼腥味的硬币丁零当啷地落进青年的掌心。
掂了掂手里的分量,青年收起钱,致谢后转身离开。
鱼市的工作本来就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何况自己还是到处流亡的人,能遇上个包吃住的工作还干上这么久也算是出乎意料了。
只是这么点钱的话……青年叹了口气——他看向来来往往的人群,在路边的长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根本不值得他费这么大力气啊。
全世界都这样,为了自己匆匆奔走,平时觉得不能活动腿脚,现在却不知道该往哪走啦。这么想着,西班牙人撑起脸打量起这些过客来。 瞧这个角落……在小店子里讨价还价的女人是罗莎?不得不说她在床上可真是……棒透了。嗯……那边的看起来就是个屠户,估计可不好惹。他旁边的家伙看起来也怪穷的,看那双鞋!至于从他头顶屋檐上跑过去的小孩子多半是个贼,讨生活和偷窃上面都是新手的那种。
不,不能偷穷人。
他把自己靠在墙上,双手抱臂,打定主意要找上个冤大头凑把路费。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奴隶市场的小径里正好走出了个人。
吉普赛小伙子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过去: 黑色宽檐帽上插了根挺精神的白羽毛,下面是一头金色卷发,肤色比起贫民区的劳动者白了几层。身材嘛,估摸着比自己矮,一身衣服是裁缝铺里的定做货。 虽然有武器,但挂在他身上更象是装模作样的道具;似乎步伐速度稍快,但毫无疑问,这个身板的人肯定不难追。
Excusar, 就是你啦,Signore。亚尔林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轻快地跟了上去。
十步,八步,推开挡住路的,五步,四步,跨过这脏兮兮的泥水潭子,三步,两步,很好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
“警卫!抓住那个混帐!!”
西班牙人和他的预备受害者同时猛地一回头,几个穿制服的身影气势汹汹地奔了出来。
无耻,真是太他妈无耻了,我还没下手呢!!红发青年马上反应了过来,他一把推开那个金发男人夺路狂奔。这年头什么时候有人这么有正义感了?哦天哪天哪这位女士别碍事!另外管好你那冲我扔石子的淘气儿子!
“Lárgate!” 他冲路上的人嚷道,然后飞快地转过一个拐角。
死路。
不知道哪个混球这个时候在路口堆了小山高的废酒桶,路上淌出的酒散发着浓浓的烂葡萄味。
他扬起双手,一瞬间两声不同语言的粗口在巷子里响了起来,但都表达了一个意思—— “操!”
“嘿……”他回过头,刚刚还是他目标的金发男人撑着墙气喘吁吁,正跟他一起对着酒桶山咬牙切齿。
“你不认识路?”他用英语问。
“这就是路!但今天成红海了!走房顶也成,但那是去码头的!”
“去码头!”
“先告诉我你是有船还是去跳海!”
“别废话了!”
亚尔林踢过一个酒桶,踩在上面一蹬一跃,双手拉上了屋外的斜伸出来的招牌。他伸了只手给英国人:“来!”
最后两个人狼狈至极地到达了目的地,身后追着他们没空数的人。
“起锚开船!”
就这样,西班牙人没头没脑地跟着他的扒窃对象上了帕特苏克斯号。
而他本人直到看见连接船体和码头的浮桥被人一脚踢开才意识到这一点。
“……啊。”他看着远去的陆地干巴巴地发出一个音节,随后才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肤色年龄各异的水手,包括刚刚的金发男人,他正在用英语跟这些人嘀嘀咕咕。
亚尔林有点不知所措了,直到顶着帽子的英国人在他视野的正中央再度出现。
“欢迎来到帕特苏克斯。”他伸出右手。“感谢你的帮助。”
亚尔林举起手,不自在地弯曲了下手指,他最不喜欢的礼节之一就是这个,“呃——” 英国人直接捋上了他的右臂袖子,吉普赛人手上P字型的烙印暴露无遗。
“跟我想的一样。跟东印度公司来过笔强买强卖的交易。”红发青年生硬地直接抽回了手。男人满意地微笑了起来,“不过我的管辖范围是最人人平等的地方了。”
“……你是船长?”哦那这艘船绝对是黑船了,没有哪个正常船长会跟警卫一起玩你追我赶的。 青年手臂上烙下的罪名终于成立,只是迟到了足有九年。
“通常我们从事奴隶贩卖,不过目前的话,鉴于我们缺少劳动力,首要的考虑就变更为扩充人员了。冒昧地说一句,Mister……” 亚尔林从头到脚都不想接这个男人的话,但对视了几秒后他还是放弃了坚持。
“布里斯多,我的名字。”
“布里斯多先生,”对方得体地理了理帽子和衣服,“如果你拒绝入伙,就请下海。姿势随意,但我的船从来不走跳板。”
“嘿!” “你选择入伙而不能证明你的能力,也只能被抛锚。”
“是我带你来这儿的!我……”
“嗯,所以你有多五分钟考虑,加上原来有的时间,也就是五分钟吧。”对方扭头看了看下沉的太阳。
“我还没说完!这,这不公平!”简直就是在欺负他讲不好英语! 在对方胜券在握的注视下,西班牙人烦躁地把自己的红发挠得一团乱,他本来也无处可去,真要辩驳的话也无从说起。“好吧我想想……大概我能当个厨子什么的……但最多我只是个百分之二十的厨子。”
“非常遗憾,那你也只有百分之二十的身体能够留在船上。”
亚尔林-布里斯多敢拿自己的命打赌,恶魔如果在人间有血肉之躯的代理者,那么他绝对选择了英国人。
“不过你如果能证明你剩下的部分人顶得上四个人的话,那就是百分之百了。”
“……”他捂住了自己的脸。
妈的,妈的,妈的,混帐,混帐,混帐。
“我干。”他放下手,直勾勾地盯着船长说,眼睛几乎能瞪出血来。 男人毫不在意地微微颔首,将左手食指点在自己胸前,仿佛他要做自我介绍,
“那么,再次欢迎你来到烧杀抢掠者的游乐场。作为总管一切的运营者,我,叫做爱德华多-亚纳斯。”
我的名字是亚尔林-布里斯多,来自格拉纳达。
从我路过的地方,当地居民用非常多的字眼称呼我:强盗、流民、逃难者或者瘟疫。但我们称呼自己为罗姆人。
是的,我属于你们所说的吉普赛人。
亚尔林,这个名字是来自英国的父亲给我起的。母亲坚持用这个名字呼唤我,哪怕对她来说并不顺口。
我想她依然幻想着那个男人从海的那边会回来,与她一起共度余生。
我对父亲已经记不太清,连他的脸长什么样我都没印象。毕竟这个人在我五岁那年就突然杳无音信了,此后就只能通过母亲的描述猜测他的长相和为人。
“你有和他一样的绿眼睛,亚尔林。”
妈妈总是想通过我找到我父亲,但我觉得自己除了外貌哪儿也不像他,不然她也不会在凝视我之后失望地走开。嘿,说真的,我甚至很高兴我自己不像他。如果不是他,我母亲也不会擅自脱离原来的生活,一头扎进爱情的漩涡里再也没出来过——也就不会遭遇这种独自挨饿受苦的命运。
流浪生活并不是我们的选择,它是我们的宿命,也是天性。因为贫穷所以迁徙,因为迁徙所以贫穷,似乎所有的罗姆人都难逃同样的命运: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他们谈论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在那里有美丽且永恒的事物,说的那么真切,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从那虚无之中抓出什么活蹦乱跳的东西一样。
对远方和未知奇痒无比的渴望,这些玩意把我们牢牢地攥在手心里,推搡着每一个人奔向这里或者那里,就是无法栖身定居。只要还有点力气,没有哪个人停得下来。
所以在父亲离去之后,母亲带着我再度开始流浪。
我们离开了居住了五年的格拉纳达。
她动身得毫不犹豫,房子里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被她卖掉的,除开租来的屋子的本身。我们的包裹里可怜兮兮地放着那么点日常衣物,唯一斑斓多彩的是她的舞裙。她还让我背上了一副响板和她底部磨损的舞鞋。
你可以活在生活的低谷里,但你不能不跳舞。她说。
罗姆族没有一个女人不会跳弗朗明哥。百分之百这是真的。因为它是那个时期除开算命以外,所有女人唯一的收入来源。
我也会跳,当然是男步,但我不敢说我跳得有她那么好,谁让我绝大多数时间都在伴奏呢?另外,虽然我们一样活在窘境里,但我觉得她才是真实的一部分。
女人总是有内在的动力让自己活下去的,男人就不一定了。我问她时,她哈哈大笑着说。
后来有件事情改变了我的命运,那年我十七岁。
起因是母亲的思念,她想父亲想得发疯。分别过后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还是总跟我不厌其烦地谈他。
那是个月圆的晚上,我们演出结束,经过码头往城郊去。
她突然站住了,仿佛被什么催眠了一般,愣愣地看着一艘起锚的大船,随后猛地甩下手里的舞裙,径自冲向港口,脚上还是嗒嗒作响的舞鞋。
她这么飞奔而去,那步伐比迫于生计的舞步更轻快,更敏捷,几乎要飞起来了,我竟然都追不上她。
妈妈!我按着她的肩膀喊她。她别过头双手合十,背过海面嚎啕大哭。那艘船上的旗帜在月光下是这么暗淡,她究竟是怎么辨认的?
一切都很安静,只剩浪花和她的啜泣声相伴。
第二天早上,她不见了。我差点以为这个世界终于打算压垮我们了。
跑遍了贫民窟和小酒馆,最后我在码头找到了她。
一群居民吵吵嚷嚷地围着这个可怜女人。他们叫嚷着,说她试图偷船,还是东印度公司的船。而我的母亲,一个真正坚毅的女人,居然神色惶恐地环视这些人,抓着自己的衣摆,嘴唇发着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人们都伸着脖子想看这热闹。
我瞬间觉得丑恶的并不是我们。
“够了,无用的辩解和说辞我已经听得够多了,现在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谁干的?”
“是我!你们这群卑劣的不列颠渣滓!”
“亚尔林!”
月亮又升起来了,万事如常。
唯一与之前不同的是,我在监狱里。
隐约传来了渺茫的歌声,似乎是在远处,若隐若现,激扬却无形。
不知怎么的,我眼前又浮现出母亲跳舞的姿态。
那些挑衅的动作,奔放而热烈,暗红色的裙角随她的跺足目中无人地飞扬飘拂。恐吓,倨傲,耀武扬威,生活施压于她,而她在舞蹈中对生活反唇相讥。响指,拍手,篝火红艳艳地跟随她的节奏升腾跌落。没有什么比她更耀眼。
“亚尔林,时间是用来流浪的,而肉体用来享乐。生命是用来遗忘的,灵魂则用于歌唱。我们就是这样活着。
要记住,你和我一样,是个罗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