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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自座敷里间走出。男人不曾回头,也不曾伸手替女人关上那扇门。这类小事总是有人代劳的。果然,细微的推拉声追上来,不过是不足挂齿的小动静。沿途障子道道相似,光透过繁复华丽的花鸟屏画,声响暧昧。打理细致的木板上显出模糊的倒影,宽大衣物遮住双足,也吞没声音,使行走如阴影般悄无声息。武士惯以静默行事,而听那合门的缓慢手法,恐怕吉原的女人也一向如此。只在欢笑时声音高昂,其余时间却要像幽灵一般小心翼翼,作出乖顺持礼的模样。
走廊不长,轻易就走尽了。安顿了顿,手无意般抚上身旁的木栏。立在扬屋二层的出入口,人仿佛高高在上,然而却始终看不见一楼的全貌。往下看去,暖光自雕花栏间泄出,照亮狭窄的楼梯通道。连接上下世界的道路比小巷更局促,仅仅容纳一人,角度倾斜苛刻得像将近折断的芦杆,几乎可称之为陡峭。
遣手常将走入二楼比作登上高天原,但若是进入神域只需要度过这薄薄的楼梯,只会叫人怀疑辛苦后的欢愉是否有其价值吧?
重新完全步入嘈杂声响时,武士看向不远处的同伴。骨塚正被女人和香气包围着,白色的武士含笑一一看过面前的年轻女人。后者其一拉过男人的手,似乎摸到了其上的刀茧,那盈盈的双眼又更亮了些。看上去是游女们在几番试探过随和的客人后,终于开始大胆起来。
虽说是在调笑,手掌们却很有分寸,不必要的触碰只会让男人觉得掉价,无论是停留还是一沾即走,叫眼睛愿意看自己的技巧才是吉原交给女人的武器。而女人们的眼睛远比顾客更毒辣。比起样貌,恐怕骨塚的衣服才最能吸引她们。
安没有出声,骨塚却像是立刻注意到了他。一阵难掩激动的笑声,是男人总算从怀里掏出了赏钱,游女们得到好处,便识趣地散去了,走前不忘夸赞武士的慷慨。一掷千金仍面色不改的客人走到黑色的同伴身边,像是打量了一会对方的神色:“鬼女说了什么?”
在说到鬼女一词时,骨塚的咬字很轻快,只有不远处的女人微微往此处侧了侧,脸上的神情像是妒忌又像是了然,又很快转回眼,重新投入饮酒作乐之中。
“勉勉强强。”安回答。他目光扫过几处,或是仆役或是游女便匆忙地敛下了脸,仿佛那阴冷的黑眼睛会伤人一般,“不能算有价值,毕竟是假的。”
骨塚哦了一声,倒没什么意外的神情。安多看了他一眼:“你以为她是真的?”
“怎么会?高调做事的人往往就是骗子。”骨塚说,又笑了笑,“不是骗子,就是草包。”
“还有可能是幌子。”安淡淡地说。
他们一并踏出了扬屋只此一处的大门。吉原在昼时也足够热闹,仲之町道边不断传来笑语和叫卖声。尚是白天,但已有小役备好了灯笼蜡烛,堆放在不起眼的暗处,只等夜幕降临。
前方略略传来碰撞的声响,夹杂几声惶然的人声。行人们纷纷低头致意,一从武士脸覆面具,步履匆匆,自路中直直而过,衣袂翻飞,仿佛不是风带起的袖摆,而是他们行走如风。似有所感,一名覆面武士微微侧头,与道边的安对上了视线。那冰凉的孔洞里,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极快地掠过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没有为无礼之徒停留,步履远去,只在队伍后留下大片空白,一如垒石阻断水流。而人流又在下一刻合上,吉园街重回繁华喧闹,仿佛烦恼痴障不曾,也永远不会降临此处。
安微微抬起眼睛,穿过繁花,扬屋的二楼小窗中,黑发的女人懒懒倚靠在木窗前。红叶朝着他扬起手,白皙纤细的手指打着转,像是挥手道别,又像是某种引诱邀请。游女的笑意一路延至嘴角的小痣,无声地对武士说:再来呀。
“走吧。”安收回视线,“还有另一些有趣的东西要见。”
他语气随意,听者也随意地微笑。
“是啊。”骨塚感叹似地轻声回答,“江户。”
他自然地与安并肩而行,眼神慢慢经过街道。此时的江户正值盛春。道边无数株樱树垂垂绽开,枝柳像是被朵朵樱花压下,即便有风吹过,也不过微微摇晃,像是极重极重。柔柔、纷乱的色彩宛如溢出一般,自树梢漫布全城,河水静静流淌,雨雪的樱瓣盖住了水面,与日光一同潋滟。如此美好的风景,几乎叫人愿意投河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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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没写完,看了一下感觉情节还算完整,干脆就发出来……
以前真会写啊!现在写不出一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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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丝特怀疑女巫的一切。这不能怪她。十岁的赛丝安塔在黑暗的泥土上一深一浅地走着,说服自己不再为身上新出的汗烦躁不安。翠丝特拎着对孩子来说有点过大的提灯在前边带路,因她力不从心,灯光比秋千晃得还厉害。
赛丝安塔后悔不已,她在被翠丝特生拉硬拽带出门时,不,准确地说,是翻出窗前,死活不愿意拿起自己那盏更小巧好用的魔法烛台,她想借此使对方明白,自己到底有多么不愿意出门。但是,翠丝特显然并不在乎,她毕竟对女巫一无所知。就像这次出行,本质上源于她的无知。
“翠丝特,”赛丝安塔辛苦地喘气,“我要告诉你多少次,女巫真的听不懂自然的声音。一点也不懂。”
“赛丝安塔,再坚持一会!我们得去个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翠丝特的回应听上去很体贴,实则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尾随者开始掂量,是不是抄起一块石头击晕面前的领路人比较好?在她动心的同时,对方总算舍得回头,绿眼睛眯起来,流露出警告的意味。她吐吐舌头,把歪脑筋收了回去。这是她不习惯的,翠丝特的读心术比她强太多,她简直是个透明人。
然而,就算是能完全读懂赛丝安塔的心思,一头长发的女孩还是没有停下。她脚步轻快,钻进草丛里,小女孩们蹲在齐腰长的野草里,好像这样就真的隐形了一样。从外头看,她们的灯光穿透力极强,惹得萤火虫纷纷离开,只剩下被长草包围的天然灯笼。
翠丝特虔诚却带着探究地闭上双眼,赛丝安塔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托着头。她看到翠丝特的眼珠在眼皮下聚精会神地转动,忍不住用鼻子大声叹气。
“不要吵!”翠丝特说,“我在仔细听呢。”
赛丝安塔状似乖巧,翻了个无声的白眼。她不明白,为什么翠丝特会对这条常识发起挑战。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人造精灵能真正与自然对话,要再严谨一些的话,有些家精也有机会得到这样的眷顾,然而女巫并无法位列其中。就算她们能凭空唤出人造精灵,也要对着留有人工印记的东西施法。这该是一条真理,就像时节更替一般,没有任何人试图驳斥,只有翠丝特,这个后天女巫,出人意料,在听到这件事后瞪大眼睛,“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赛丝安塔反问,觉得自己像是给幼童讲睡前故事的悲哀成人。
“为什么女巫听不到自然的声音?如果人造精灵能听到,能利用,女巫应该就可以,因为女巫,”翠丝特用手势比划出上下级关系,她的手小巧光洁,叠在一起像两把玉质扇子,“应该是人造精灵的造物主!”
“天啊,不是!”作为解答者的另一方几近抓狂地否认,“这只是常识,就像是人和……人和猫,猫能和猫交流,人不是猫。”
“可是,猫会说话啊!”
“那是女巫变成的,”赛丝安塔冷酷地说,并用这份冷酷通知她,“那只黑猫会是你的老师,欢呼吧!”
翠丝特往后一翻,用被子罩住自己的头大叫:“我不要!我不要!”然而,还没等赛丝安塔多欣赏几声凄厉的惨叫,她突然重新坐直,“对了,我可以去问黑猫啊!”
“别,千万别。”赛丝安塔的警告脱口而出。
“可是我总觉得不对。”翠丝特踩着床跳下去,“我们出门吧!我要自己试试看,女巫一定听得到!”
“好的,你去吧。”赛丝安塔平静地翻过身。下一秒,她的声音慌乱地响起,被床帏掩埋得结结实实,“不要拽我……不要拽我!”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被拽来的赛丝安塔在草丛里忿忿不平,祈祷这个世界不要再出现后天女巫。作为两人中的明白人,她深悉无论女巫多么用力,多么渴望,都无法掌控自然之力。其中简明的道理就如同人类的存在,灵长类的顶端可以直立,拥有五感,智慧,记取借用工具的灵活,固然,以上种种的优势就足以支撑起来人类的尊严,只是无论多纤细精巧的脖颈上都不会生出腮,再轻盈跃动的步伐也无法代替羽翼,这便是人类,这也是女巫。既然本身强势,少有人再去计较得失。就算这是人造精灵才能力及的领域,对于女巫而言也无伤大雅,正如翠丝特所说,赛丝安塔想,因为女巫便是它们的造物主。
一阵旋律响了起来,那是唇齿相依相偎后诞生的。赛丝安塔重新抬起眼睛,她知道这曲子,带有魔力的,传言是女巫献给天穹的歌谣。母亲教会了她,她又在同一床被子下偷偷唱给了翠丝特。翠丝特大概以为这便是要诀与口令,不可否认,这样的引申对于一个新手女巫来说极富想象力,但她唱得磕磕绊绊,几乎用哼唱敷衍了所有的歌词,赛丝安塔不得不替翠丝特补上那些复杂的音节。
很快,前者的声音逐渐盖过了后者,而虫鸣又不知何时压过了模糊不清的人声。清冷的星光
下,树叶簌簌作响,一阵铺天盖地的,十分识趣的沉默被拖进由天真构建出的帐篷中,身处其中的两人都说不清究竟是默契使气氛尴尬,还是尴尬促使她们心意相投,双双潦草地结束探索。
“你该庆幸你听不懂这些植物所说的一切,”末了,在归途上,赛丝安塔极不客气地说道,“我都能猜到,它们一定也在莫名其妙。”
“然后嘲笑我,是吗?”这一次,翠丝特落在后边,她沿着脚印,使自己不再如来时辟开道路那样辛苦,“你说得对,要是它们和祖父一样没意思,听不懂的人才是幸运儿。”
她是故意的,她们一块想起了家里手掌粗糙,光是发出声音都能让人焦头烂额的老首领。恰巧,夜风席卷而来,草叶们胡乱摇摆,赛丝安塔忍不住将男人的形象套在这些柔软无辜的植物上,一想到那张严肃恐怖的脸庞上的肌肉滑稽甩动起来的样子,笑声便连续不断地从她的嘴边掉出。翠丝特从后边赶了上来,歪着脑袋确认她的怒意是不是也一样被完整地甩在身后。
她讨巧的样子让赛斯安塔重新板起面孔,想要故作老成地伸手将她推远,但那只略带羞恼的手抬起后,只是理顺了翠丝特肩头上凌乱的棕色发丝。这位心存侥幸、心慈手软的法官大声说:
“翠丝特,你这个坏蛋!”
她们并肩走回家,当然也并肩上学,普通的小学和中学。在学校里,同学们窃窃私语,都知道两人放学后走去的方向,那是小意大利的方向,某种意义上代表法外之地的地方。
不,方向并不能代表什么,对她们的好奇和疏离的起源地是同住街道的其他人,比安奇的好邻居。有些孩子知道有时候会有人挟着烟酒味到来,眯起眼睛对着商铺装潢打量的恶人,闯进地下诊所的伤员,与来去同在的沉重压力被兜在嘴里,传向破烂的篮球场,传向课室,传向镜子总带水渍的盥洗间。好事又善良的年轻学生们甚至鼓起勇气向学校里的游手好闲之辈、真正的恶棍打听。她们真的是黑手党?你们是一家的吗?意大利到底有几个黑手党?流言风潮愈演愈烈,从一开始的惴惴不安变为实打实的好奇心和胡言乱语,最得意的竟然是小恶棍们,他们既享受了众星捧月的中心待遇,又无声无息地借用大人们的黑帮名义,对着无知的学生好好狐假虎威了一把,保护费收起来比以前容易许多,所行的勒索、敲诈、蒙骗被反手塞进熊熊燃烧的言炉底下,用尽力气劈啪乱响。
最后,在可笑的过家家之外,赛丝安塔和翠丝特变成了传言中不近凡尘的女孩,只不过这把人舌化成的尺子所丈量的并非泥土到云端的距离,而是到地狱的。由于一头金发和浅色的眼睛,赛丝安塔稍迟一些才被正式打上这个印记。树荫前,马路旁,偶尔的清晨和正午,总之是她一个人的时候,忧心忡忡的同学前来劝诫:“好姑娘,你不应该和比安奇在一起。”
“是吗?”赛丝安塔同样友好地回应,她直勾勾地审视面前释放出亲近和结交的信号的,或男或女的陌生人,“我猜你们需要我做个自我介绍吧?我的名字是赛丝安塔。”
一些人笨拙迟钝,顾着用舌头捋顺这个名字,也有人听到后便脸色发白。而永远格格笑着的,歪着脑袋的,乐于做嘲笑者的赛丝安塔就着他们的努力、尴尬和退意畅所欲言:“我的姓氏也是比安奇。太遗憾了!我还是你们的好姑娘吗?”
得益于这份挖苦,到最后她代言比安奇的机会更多。翠丝特披散着意大利风格的深色卷发,反倒像是她羞赧的小妹,常常低声说话,久而久之,文静都能被实体化,化作虚幻且刻板的雀斑。
平心而论,流言也只算是真相膨胀后的产物。她们确实并不是天生高贵的大小姐,住在大屋子里,个人空间却少得可怜,家人们来去匆匆,橱窗里会掉出很多很多空弹壳,佣人抱怨粗俗叛逆的打手偷偷在桌底按灭香烟。快十一岁的时候,孩子们被教会如何使用手枪,有些空弹壳便成为了女巫的杰作。学校仍然疏远她们。
后来,情况变好了一点,比安奇换了更大的房子,有些人在社区外买了房子,他们搬离后许多房间空空如也。直到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她们已经摇身一变,像是灰姑娘突然受到仙女的眷顾,成为舞会上轻轻微笑的漂亮姑娘,很多人前来搭话,用体贴入微的果汁,手帕和笑话来博得喜欢。两个黑手党的女儿,的确没有显耀的出身,只是她们的皮肤光辉弥补了这缺点。
迷人心窍的青春火焰之中,没有一个人真正领悟到她们身上远超枪支、贿赂和杀人越货的真相。赛丝安塔是流连忘返的舞者,在音乐的尾端,她扔下一双试图抓住她丝巾的手,用还契合节拍的步履截下女伴。在此之前,翠丝特停留于远离舞池的某个窗檐边上,她的头发留得比儿时更长,耳边挂着翡翠,在灯光下,宝石与绿眼睛齐齐对着来者行注目礼,几乎使人忽略耳饰夸张的大小。与它们一样清冽光亮的蓝眼睛面临一双瞪视,两道凝视,一眨一眨之间熟练地领会其中暗藏的意味。午夜的钟声还没响起,舍不得她们的人鼓起勇气追出门外,却往往只能面对空寂的黑暗。谁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女孩的脚程能这么快?
旁人看来,不免有些赛丝安塔委曲求全,不得不提前离开的可惜,同样的情节被目睹过许多次,一半人说翠丝特被生拉硬拽来,早就厌烦了赛丝安塔;一半人说赛丝安塔无法尽兴,她们昨天终于不欢而散。但她们仍然结伴出席,共同离开。久而久之,缔造者们将两人无言的微笑看作完全的讥讽,没人想得到这顶精心编织好的桂冠,所有辗转流传的不和故事面上无光,不攻自破。
除开做比安奇的时间,还有许多光阴被用来叩响魔法世界的大门,被谣言震慑的学生有多忌惮她们,她们与晦涩难懂的法术就有多亲近。不知是福是祸,世界正如跷跷板一般,其中一方高高举起,满怀拒绝时,另一方总会化为洼地,拥住滑落的一切,至少使人并不孤单。
纽约被寒流统治时爱下雪,女孩子们喜欢玩雪。虽然天气寒冷,但年轻人的内核似乎一直是滚烫的,她们在雪地里奔跑。雪在鞋底下发出极其清脆的响声,甚至有些像冬天摔碎了。
翠丝特比赛丝安塔更喜欢雪,她觉得雪是云的同类。天生的那一位女巫则只是喜欢拿雪占卜。小女巫们故意踩着雪走,谁滑倒得多,谁今天就更倒霉,要由另一个摔得少的人去和黑猫巫婆故作乖巧。
有一次,赛丝安塔真的把脚踝扭了,一个星期不用去上巫术课,窝在被窝里暗自高兴。下课回来一身雪毛的翠丝特蹑手蹑脚靠近大床,把手伸进被子里。赛丝安塔在冰块似的触碰之下弹起,把闪避不及的翠丝特撞翻在地,伤了腰。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共同享受了短暂的假期,在复课的那一周天天加课,被黑猫耳提面命,苦不堪言。
赛丝安塔抄着咒语,率先开始用羽毛笔招惹翠丝特,“都怪你,都怪你!”
翠丝特瞅了一眼门口,确认没有老师的身影后才回嘴:“是你的错!你先扭了脚的,那天要不是你扭了脚,本身应该是你去找老师说话的!”
赛丝安塔不服气,仍然用羽毛笔和翠丝特的手指纠缠不休,“是谁用冷冰冰的手吓唬我,是个说谎精吗?”
翠丝特还没来得及回嘴,一道冷酷的,无情的,含着鞭策的阴影去而复返,笼罩在补习生的头顶上,“谁是说谎精?”
一阵沉默后,赛丝安塔亲昵地靠向同桌,好学地请教道:“亲爱的翠丝特,说谎精的巫文怎么写?我笔记的墨水糊在一块了。”
翠丝特支支吾吾,显然不知道正确答案。因此非常遗憾,黑猫老师又给她们多加了两个作业。回去的路上天色昏暗,启明星的脸色发白,女孩们一人一盏提灯,互相推推搡搡,两个人相亲相爱地互相指责,没有一个人去踩路边的雪。
街区前的十字路口在嬉闹声和脚步声中显得寂静。透过一小片一小片的雪花看去,唐人街和小意大利街边仍然有几家店铺强撑着灯光。一位用宽帽檐遮住脸的行人默不作声地超过了女孩们,大步流星地往唐人街走去。落满肩头的雪让人觉得凄冷,两人将打闹的节奏放缓,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两道建筑之间的留白,相信每一个女巫都曾在这里张望过。当然,视野受限的她们并无法清晰地看到什么,但脑海中自然地浮现了大门紧闭的样子。冬季是魔法的蛰伏期,徒然堂是沉睡魔咒的收纳盒,无主的家精们早已重新沉默,和女巫一并等待着下次集会的举行。
翠丝特悄声说:“我猜,地板上都该积尘了。”
她指的是女巫们的据点。赛丝安塔回忆起上一次集会的场面,拉着同伴的手往前走了两步,“没关系,第一个到的人一定知道如何熟练地使用风魔法。你瞧,每一次我们到场时,地板可都很干净。”
“你说下一次集会的时候,大家还会来吗?”翠丝特显然也在回想,“好多女巫说普通人变得越来越危险……你记得吗?”
赛丝安塔短促清晰地应了一声。她当然记得,年纪越小的女巫,阅历越浅,越喜欢把耳朵竖地尖尖的,去听听大人们的故事。而在上一次魔女之夜,所有人都将话头放在人类上。起因是不知谁谈起了寄宿学校,指责某一个国家的政权并不是魔女习惯的,她们更多人会忍不住援引历史上的猎巫,嘲笑人类的陈旧不变。但,在仿佛置身事外的谈论外,每一个女巫都明白,愈是如此,女巫的处境越危急。她们已经警觉了好几百年,现在也不过是一把锁之外再立了一把锁,一串链条之外又缠上新的链条,沉淀在人人自危的常态之中。
“说实话,那时候我想起妈妈了。”赛丝安塔说,“‘绝不可以暴露,赛丝安塔!’……‘女巫又珍贵,又脆弱,魔法就是为了保护女巫存在的’……她总这么说。”
“我都忘了你妈妈也是个女巫了,”后天女巫嘀咕道,“在你和我坦白之前,我可从来没发现过什么端倪。”
不受控制地,赛丝安塔自豪地笑了,但翠丝特接下来的问话让她有些难以招架:“……所以说,难不成当初你把我变成猫的伎俩也是模仿你妈妈的?”
“……往好处想,”赛丝安塔好声好气地说,“我的变形术如今这么熟练,可都是托你的福。”面对朋友冷漠的眼神,她不得不继续为自己辩护,“……你实在是太不懂怎么保密了!”
“好吧,可是难道女巫真的需要一生躲躲藏藏才能好好活着?”
“没错。”
“真遗憾,我还梦想着拿法术做些什么大事。”
赛丝安塔被逗乐了:“梦想?”
“不许笑话我!”翠丝特又瞪了她一眼,“怎么,你听不了这个词吗?”
“我怎么敢?”赛丝安塔回答。
“我希望,毕业之后,我能找到一个好男人,生两个小孩,祖父会开心的。”翠丝特自顾自地说,“然后比安奇家族越来越兴盛,越来越兴盛,我们可以每年开宴会,庆祝家人团聚。”
“听上去真不错。”赛丝安塔敷衍道,“有些家政课的感觉。”
“真刻薄!”翠丝塔喊道,“你呢,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梦想吗?”
赛丝安塔侧过头看了一眼气鼓鼓的翠丝特。梦想,她思考着,这是个年轻人的词汇。尘土落在年轻人身上也能变成彗星和火炬。但她在脑海里寻觅一圈,也想不到什么特别的。于是她只好耸耸肩,拉开家门,为翠丝特拍开肩膀上和头顶上的雪。她静静地回答道:“未来的样子不如问问水晶球。”
水晶球所呈现的一切终归是模糊的。而世界正不断改变。年历卡上落上1915的数字时,比安奇家族又迎来了一次转机,凭借小加工产业攒下的运输渠道和金钱,他们有底气对抗逐步紧缩的药品政策。纯净的海洛因夹在熟成的猪肉里送给感激涕零的瘾君子,作为回报,他们会在黑市的最前端打响家族的名头,鼓励更多的人来进行见不得光的交易,作为“无所不能的黑帮比安奇”。欧战开始又结束,小意大利又涌进来一大堆正值当打之年的外乡人,各自投奔向心仪的帮派。比安奇如愿以偿,招收了一些千里迢迢而来的远亲,还有得力的打手。
翠丝特便是在这个时候落入情网的。难以想象,比安奇这些年轻女孩已经是移民的第三代人,更难以相信的是,如此土生土长,有着星条旗色彩的女孩居然爱上了初来乍到的意大利男人。
“是,他很英俊,”赛丝安塔略带嫉妒地说,“这就是你抛下我和他看电影的理由?”
“赛丝安塔,相信我,你要是个男人,你会比他更迷人。”翠丝塔怜爱而得意,抬手抚摸金发女孩的脸颊。她身上喷了香水,头发用电发棒卷得极富诗意,从头到脚全是精心打扮的痕迹,挑不出一点不完美的地方。
“你到他跟前还能说出这种话吗?”赛丝安塔反唇相讥。
“嗯哼。”翠丝特快乐地警告道,“亲爱的赛丝安塔,可千万记得别来打扰我们,变成动物也不行。”
赛丝安塔办个鬼脸,在翠丝特出门后一个人跑去黑猫的大屋子里,为黑猫的药剂打打下手,为她清理干净书架,换一些零花钱和与之相配的嫌弃眼神。有时黑猫看她不顺眼,把她轰出屋子,赛丝安塔就跑去徒然堂闲逛,用口令换一下午的闲聊时间。
徒然堂坐镇的女巫多尔玛丽刚刚给某个清净师派完活,她戴着满是花朵的帽子,微笑着看向入座的赛丝安塔:“最近的任务还和黑手党有关系呢?”
赛丝安塔看着对方:“事先声明我对比安奇的事务一无所知。但如果是你的话,人造精灵早就帮你解决好一切了吧?”
每一个女巫都有自己特有的神秘微笑。多尔玛丽如今便带着这微笑和她有来有往:“你对情况也一点都不好奇?”
“比起比安奇,我更想抱怨翠丝特的绝情。”赛丝安塔说。
“她?怎么了吗?”
“为了男人把我扔下了。”女孩闷闷不乐地说,此时此刻她才能真正表现出完全的不满,“我不明白,多尔玛丽,爱情是这么诱人的东西吗?”
“嗯……赛丝安塔,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记得你当初也在这里说过你的某个男同学?”多尔玛丽的手指开始轻轻点着嘴唇,“让我想想,原话是什么来着?”
“但我可没有说想要订婚!”赛丝安塔争辩道。
“哦!”多尔玛丽这才表现出了几分真正的兴趣,她好奇地前倾身子,“那你们的老首领知道这件事吗?”
老首领当然有知情权。
私人角度来说,他并不太喜欢四处咋乎的意大利小伙子拐走自己的孙女,但要直面翠丝特时,他的态度就没法那么强硬了。书房里,比安奇的大家长不断拿雪茄堵住嘴巴,掩饰自己不善言辞的真相,再远瞻的首领可能也没想到女孩子就开始和他讨论自己的终生大事了。赛丝安塔整理着书架,斜眼偷看着两人。首领钢针似的眉毛一根根直立在岩石般的眉骨上,和翠丝特的挺相似。只不过翠丝特如今精心修剪过,使造型和她的指甲一样圆润可爱。
回忆起童年,比安奇带来的总是盛大又拥挤的家庭聚会。穿梭着的孩子们,哇哇大哭的婴儿,忙碌的女人,男人在抽烟。翠丝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跑过去抓住祖父的裤子,仰着头看着魁梧的男人。首领很难真的为了孩子温情地主动弯腰曲背,为维持他不可侵犯的威严,他只会低头,垂下眼睛,但是在赛丝安塔看来,他脸上的表情和五官几乎都要垂落,像被岩浆融开的冰雪一样掉在惹人怜爱的小孙女身上,尤其是那双紧绷的没什么颜色的嘴唇。赛丝安塔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固执得像老树皮。难道翠丝特长大了,亭亭玉立了,他更能好好和孙女亲近吗?显然不行。翠丝特则声称她用读心术知道了祖父的爱意,已经很满足。
敲门声同时打断了对话和回忆。即使这是一次理应亲密无间的祖孙交流,仍有人不断进进出出这个威严的书房,祖父脸上很忧虑,但仍然示意翠丝特等待,他的慈祥被无数次打断,又被无数次艰难地衔接上。翠丝特拉着祖父地说虔诚地说着什么。赛丝安塔因为她与族人格格不入的发色,并不讨人喜欢,每个进来的人被舐犊之情感染而生的笑容在看见她的时候变得有些尴尬。于是她先退出了书房。遇上了翠丝特的男朋友,赛丝安塔稍稍说了一会话,用读心术审查翠丝特的男朋友,被追出来的满面通红的翠丝特打断了。但这个男朋友是真的喜欢翠丝特的,他们订婚了。
当天晚上,两个人谈话,谈到结婚。赛丝安塔质疑翠丝特,难道真的要和一个对女巫一无所知的普通男人结婚?翠丝特则反问,这句话问赛丝安塔对母亲的话会如何?
赛丝安塔一时语塞。而她也并不知道,在母亲孜孜不倦,将她看作天底下最可爱的小女巫之外,母亲究竟是如何做出这个选择的,为什么要让赛丝安塔继承黑手党的血?赛丝安塔意识到,自己对女巫的知识充满兴趣,或许是为了弥补缺失的关于母亲个人的历史。女巫的宏大让她可以追寻母亲的影子。
“或许我可以问问黑猫……”赛丝安塔难得一见的充满犹豫。
“……你确定吗?”翠丝特迟疑地看着她。
“不知道。”
黑猫的屋子,黑猫的冷淡态度。黑猫准备离开美国,因为她寿命将至。女巫无法永生。赛丝安塔陪着黑猫准备前往徒然堂,在路上,黑猫讲述了寿命将至,永生的事情,因为是深冬,天色黑得早,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个人慢吞吞地走着。远处袭来的不详气息先后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黑猫目光突然直指赛丝安塔背后。苍老的眼瞳里流露疑虑,不等赛丝安塔同样回头确认,怀里被塞进一个东西,正是黑猫提着的行李箱。
“乖乖等着。”黑猫短促地命令,跨入路边稀疏的草丛。不到一秒,她就化身成黑猫,箭一般冲了出去。
赛丝安塔追上前两步,看着黑猫猛扑向某辆极其眼熟,掠过面前的轿车。她眼熟的轿车,比安奇的座驾。因此她也扔下行李箱,追了上去。天色变成了最好的掩护,轿车的尾灯在疾行中漂移不定,鲜艳可怖。夹杂着男人的大喊,某个女人的尖笑,还有咆哮声。车没有确定的行进路线,看上去只是想要甩掉什么,最后拐进某个偏僻的道路撞停了。
赛丝安塔跟得很辛苦,从屋顶上落在巷子里,刚变成人,某个年轻的,和赛丝安塔年龄相近的人也快步出现在了这里。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威廉以为赛丝安塔是普通人,想把她击晕。赛丝安塔可比他心狠手辣多了,鉴于他可能会变成女巫的目击者,下意识就想掏枪灭口,但由于他们在徒然堂打过照面,转过脸来的瞬间,两个人都愣了愣,然后威廉率先开口试探和介绍自己。
赛丝安塔在清净师面前非常困惑,一时间乱了阵脚。因为她的世界是躲开的,人类被划开,突然,邪灵,清净师,女巫,黑帮,都纠葛在一起。对她而言像是什么揉在一起,短路了。邪灵十分强大,但威廉相信女巫的能力,也担心会伤到黑猫,暂时选择观望。由于任务,他了解一些大致的情况,这个邪灵长期以来专注于打击走私,像是私刑的主持者。他抓紧时间询问赛丝安塔,赛丝安塔回答了几个,就在此时,枪手袭击了轿车,引发了一场爆炸。
赛丝安塔想要冲出去救人,却正撞上一个往巷子里逃的人,这人是个壮汉,眼神凶恶,绝非善类,他就着月光看清了赛斯安塔的脸,眼中凶光更盛,似乎认得出她:“比安奇的小女孩,来救你的当家吗?他和他的相好都已经被打死了!”
他举枪,赛丝安塔也举枪,出手最快的却是威廉。男人被干翻在地,威廉也明白了情况:黑帮正闻风而动,比安奇的首领死于意外。这大概是邪灵惹的祸,而该死,邪灵的气息居然没有消失,正裹着血味离开。至于那猫一样的黑影,男人在身边漂亮眼睛的注视下语塞,不知如何和她说那位女巫的气息也同样消失了。
“听着,女巫,”威廉不得不交代起赛丝安塔,他说得又快又急,“无论你有什么巫术,障眼法,吐真剂,篡改记忆的邪术,只要你会,你一会就对遇见你的人——我不知道,可能是警察之类的,”他神情紧张,“使出来。如果你什么都没有,最好偷偷摸摸溜走。”
赛丝安塔茫然地看着对方。
“好吧,看来你什么都没有。那就快走。我什么都没说,也没看到这一切,我从路的另一边绕过去打邪灵了。”威廉一刻不停地说,“你也小心,希望我们不会在入海口见面。”他按住女孩的肩膀,强行让她转向,接着狠狠地推了一下她,好让她跑起来,“快走!”
这不合时宜的幽默让人止不住联想泡白的指节,水草和陷阱。赛丝安塔机械地领命,向前走去,身后传来坚定密集的脚步声,清净师也离开了。她跌跌撞撞地逃开事发现场,将硝烟,嗡鸣,警笛声远远抛在脑后。
赛丝安塔扶着某个冰凉干燥的墙,砖瓦失色,滋养小花小草,植物仅仅是捷足于细缝里的泥土,看上去却和寄生没有两样。一切混乱不堪,像是目睹了两个平行飞行的飞机被同时击落,机翼相撞,扭曲在一起。本不应该是这样。本该泾渭分明。像是黑猫一贯做的。在学校做普通女孩,在家里做晚辈,在集会上做女巫。归档一样清晰。女巫为什么要为了邪灵奔向人类?又是女巫,女巫又死于普通人的枪械之下。
在墙后,仿佛有歌声正透出。天旋地转,旋律和人声持续地、不识趣地灌入赛丝安塔的脑海。
“进来的人们!”它们喜气洋洋地唱颂,“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
短暂的沉默后,啪!掌声雷动,化零为整,仿佛一次宣告结束的打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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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原外围的跑腿,松屋的小豆子,在一场打焉了紫阳花球的暴雨里,从病榻上一跃而起,宛若女童般喊着狐狸卖糖啦,狐狸卖糖啦,留下敞开的门洞,光着脚,踏上这辈子从未离开过的路,一去不复返。
被闹到的人只有阿雪。太鼓未起,钟塔尚在睡,不足卯时,大抵仍是三更,暴雨罕见地下了整整一日,故耳里灌满雨线。小豆子的叫嚷在拢紧的破棉被间只渗进了几个音节,喊道,狐狸,狐狸。阿雪半梦半醒,恼火不已,想那开满梅花的小妮子就算在梦里也要找她麻烦,真是一天比一天更疯,看样子不能再留情面,必须得好好教训她一通。清晨,町奉行所的巡逻太鼓一如既往敲醒了小松屋里的人们,阿雪睡眼惺忪,一时吃不准夜里的动静究竟是不是一场梦。她起身,扭头看向一旁,在无风的雨声中,布帘静静晃动着,另一头的草席平坦得像被摁瘪的稗子饭。
更衣后,阿雪走到敞开的门边,听见老板娘抱着双臂骂道,究竟是哪个不长眼睛的叫门敞了一夜,若是隆冬腊月的,可不就是想冻死全屋人。门槛被雨水冲刷得亮晶晶的,前夜洒了大半碗酱汤的污渍不见踪影,阿雪偷偷抬脚,在门槛上磨蹭了两下,发现也不黏了。心想,好嘞,偷懒一下也不坏,这下老天倒是替她收拾了。那今天就饶了小豆子也可以吧,就当作是还一个恩情给老天。她回头喊小豆子,没有回音。
明和八年,阿雪十七,小豆子不过十六,正是绽放的年纪,小豆子明明更小,却事事走在阿雪前头。不光月水,还有早早舒张花瓣的满身赤梅。倒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这地方人人都懂,开得早谢得便也早,某种程度上,阿雪应当感谢那几乎斜斜蒙过她半张脸的伤疤,如野兽皮毛的纹路,在小豆子曾经姣好稚嫩的面容旁黯然无光。她又喊了一声小豆子,仍然没有应答。
不是好梦就喂给貘。她念着口诀,回想夜里小豆子的声音,喊她狐狸,狐狸。上次她偷了四文钱去买糖吃,小豆子有没有发现呢?管它呢,一日没被发现,她就一日不必操心该怎么还上,再说了,只要咬死不承认,小豆子也找不到什么证据。可小豆子究竟上哪儿去了?她该不会是想偷偷躲起来,好让自己不得不干完两个人的活儿?还是说,她发现了自己的秘密——
阿雪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小豆子总是这样。看起来天真无邪,其实精明得很。倒不如说这松屋的门面下,天真总归只能成为一种衣装。两人都是住在旅笼的饭盛女,名义上是替留宿的旅人盛饭端汤的下女,实则把能干的都干了。好人家的孩子谁会来这地方,何况是没有天资的卵虫,连吉原的门槛都摸不进。
老板娘的嗅觉毒辣,此刻已从门边收了回来,朝她身上瞥。阿雪佯装镇定地回过身。阿妈呀。她说,知道此刻一动不动或是一言不发只会引发更大的怀疑,于是笑嘻嘻地撩了撩那头火红的长发,这种事,可只有那疯疯癫癫的小豆子干得出来了。说罢,便晃着步子,回到隔壁空荡荡的铺间去了,留下老板娘的声音在身后不断徘徊,小豆子!小豆子!
趁着老板娘尚未生疑,阿雪溜回接客的房里,掀开破木箱的盖子,拿开装着些铜钱的包袱布,打开底下一层木板,露出仅三指厚的薄隔层,下面躺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巫女服。干净,柔软,散发着不属于这笼子里洁净的气味。她刚要松一口气,发现角落里多了一团棉腰带,压在一侧,揉得看不清模样。她才没有那么俗气的腰带——一定是小豆子发现了这个秘密,故意塞进来的。想到这脏兮兮的腰带搁在她最漂亮的衣服上好几天,她就恼火得要命。
小豆子呀,那只不过是买糖的四文钱,就这样拐弯抹角地发出警告,也未免太小气了。阿雪咬咬牙,若是弄脏了这套她好不容易装模作样才从水天宫里骗来的衣裙,她这次定要饿上那家伙几天。阿雪抓起那团腰带,在察觉到它底下几串铜钱,以及它出奇的沉重之前,她已经甩开手臂,将它丢向空无一人的草席。长长的布条在中途散了开来,露出洗得干干净净,星星点点褪去半分的玫色,像撒出了一大把花瓣似的,十几枚四文铜钱在空中骤然坠下,滴溜溜砸了一地。每一枚都已冷去一夜,每一枚,阿雪都能记得小豆子藏起时的侧脸。
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屋外,噼里啪啦地落起冰雹。老板娘合上破拉门,在留宿房客的连天哈欠与催促中回到屋内,重新喊道,阿雪!阿雪!
阿雪飞快地俯身捡起一枚枚硬币,重新包回腰带里,塞回夹层,合上木箱,伸手去取一旁脱了一地干活的衣裳,裹上头巾,扎在脑后,露出长发下,那道叫人第一眼瞥去时都难免一惊一乍的伤痕。她不需要看见自己的脸也能日日见到那疤痕,记得它的凹凸斑驳,深浅不一的玫红。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能确保她从中看见自己。她应声回到前厅,老板娘扭身过来,她伛偻着背,手里攥着竹竿,一脸狐疑又恼怒。
“可是,那没用处的小豆子究竟上哪儿去了?”
阿雪摇摇头。正值六月尾声,距离小豆子最喜欢的两国桥花火大会只余下两日,而她对小豆子的去向毫无头绪。
“小豆子,谁管她啊。”
老板娘气冲冲地抬手甩了她一记耳光,脆亮地响,手背打得,不疼也不会红,阿雪捂着脸作势皱眉,“留在小松屋里,多少还能帮帮手呢。”
“多一张没用的嘴!要我瞧,就是那忘恩负义的小鬼逃跑了,就成那样了,大概脑子也不清不楚了,没想过就那样一个身子,有谁会要,又怎么活得下去吧?”老板娘哼了一声,“我倒该瞧瞧那个小东西有没有顺手偷走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会的。阿雪想,她不可能偷走任何小松屋里的东西,因为她连属于她的东西都没有带走。一枚接着一枚的四文钱啊,攒起的数千宽永通宝,连这些都没有拿的小豆子,必是身无分文地失踪了。她不是逃走,她只是在没有月亮的夜里走丢了。
“她可走不远呢,阿妈要是愿意,我今日便能将她找回来——”
“找找找,你能找什么,别再想着偷懒了!”
阿雪灵巧地歪过身,躲过老板娘抄起的竹竿,窜向桌边,“知道啦!该做的可不会停下——瞧瞧,客人就要来啦。”
啊呀,回头客了,您还记得小豆子吗?对,就是那细身柳腰,笑起来嘴巴有点歪,总爱眯着眼的姑娘,人人都夸她的浅渍萝卜做得好呢。不记得了,无妨,您贵人多忘事,往后再来小松屋啊。哟,您今日从哪儿来呀,经过了溜池?还有日本桥,⼗轩店的人偶真漂亮,是不是?您有没有见过一个比我高一些的孩子,她脸上肯定脏兮兮的,啊呀,就好像染色的人偶。对,她一个人,但她没有旅人的衣裳,您说笑呢,就是打听打听罢了,您今夜留宿?只是留宿吗?不去吉原……我就偷偷告诉您呀,吉原的那些个红人,有时候也来小松屋吃口浅渍萝卜呢,尝尝鲜,散散心,您要是留在这儿,或许还能远远瞧上一眼……
“她呀,我根本不记得那张脸。”
有资格迈入吉原门槛的女人倒也并不一定个个艳压四方,才华横溢,有丑女人,也有蠢女人,又丑又蠢的女人更多,眼前就有一个。女人趾高气扬迈进小松屋的那一刻阿雪就该偷走伙计的羽织披上就走,结果大概是走投无路,鬼迷心窍般开口问她,吉原里有没有小豆子的传闻。回答自然叫人失望。
“什么小豆子小梅花的,你们这旅笼里的丑八怪,谁记得清楚这些呀。”
“有理。”
阿雪说着,转头去后厨端来一份腌萝卜和炸豆腐,放在女人面前。黑发女人一身毫无掩饰的华服与梳得繁复的发髻引来众多宿客不加掩饰的贪恋,可那双吊着眼梢的赤瞳却炯炯有神地盯着阿雪,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她这会儿倒是来了劲,朝阿雪挥挥手,瞧她回到跟前了,手一推,便把小皿打翻在地上。
“就这破萝卜,你倒去喂鲭鱼还差不多。”
阿雪在衣摆上搓搓手,歪头笑道,“真是的,鲭鱼又不靠萝卜喂,再说了,我们这不过是供人下榻歇脚之处,倒也只能端出这些粗茶淡饭,远比不上您的住所。您要是瞧不上,直说便是,莫用顾虑我的心情,还说什么喂鲭鱼去吧。红叶姐姐真是体恤人心,不愧是偌大吉原里也要数一数二的红人啊。”
伙计在阿雪身后赶紧上前两步,抢在红叶发火前头就蹲下身子去收拾狼藉,但仍是没忍住在阿雪腿边噗嗤地笑出了声。后者瞧见红叶脸上一阵发青,又说,“啊呀,怪阿雪太粗心,没注意到红叶姐姐已经用过晚膳了 。”
“谁跟你说我吃过了——”
“晚膳里该有赤豆吧?喏,那么一大颗,还沾在嘴边呢,啊呀,真是的……”
她瞧着红叶强掩慌乱,精心涂抹上染料的指甲在白皙的脸庞上游移,而一旁屋中几个零星的旅人已低笑出声,眼见红叶瞪大眼睛,阿雪倾身向前,抓住红叶的右手,拇指抵住她的食指关节,便朝她的嘴角一侧探去,“喏,便是在这儿——”
阿雪眯起眼睛,未经梳理的长发从耳畔垂下,令她侧脸酒窝的凹陷和伤疤渐深。她没有看到红叶气得发抖的嘴唇,也没有看见捧着碟子碎片和腌萝卜的伙计,只是有意地,缓慢地,抬起眼,停留在那个小口小口抿着味增汤的旅人身上。他压着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孔,但没有掩去投向这边的视线与唇角的笑意。
“啊呀——”她轻启朱唇,贴在红叶耳后,“恕我眼拙,原来这是姐姐的美人痣呀。”
如月般浅金的双眼没有躲闪,直视着那旅人。若是她的眼神没错,那么大概能隐约瞧见桌下平织半袴的纹样,说不定还是个今夜去不起吉原,想来这儿寻求慰藉的武家人。不过,只要付得上钱,武士也好,卖油郎也好,饭盛女总归是来者不拒的。阿雪朝男人眨了眨眼。后者抬起头,在斗笠下回以无声的邀请。
“……没有听说过。”
男人喃喃道,“小豆子?这叫什么呀……还是阿雪好……”
在破旧的屋檐下,阿雪赤身裸体,从后方拥着男人,伸出手臂。掌中握着一支精致得好似不在此处的发簪,如饵悬在他的眼前。垂下的樱花坠子在无风的夜里静静摇晃着,近乎洁白的粉晶体之中,玉絮涌动如云流。男人盘腿坐在草席上,和阿雪一起望向窗外。
阿雪跪坐在散开的襦袢与绯袴之间,低声说,“你没有见过吗?比我还要高一些的孩子……脖子和手腕上都有梅花的斑痕……疯疯癫癫的……”
虽说阿雪年长几个月,自幼却是由早熟的小豆子领着长大的,打打闹闹,形同手足。听闻,自己尚在襁褓之中时便被人丢在了松屋门前,险些冻死在新年的第七日,因此,阿雪对于老板娘捡了自己一条命回去毫无怨言。但小豆子不一样。四岁时,她的生父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入了这扇拉门中,听闻卖了个不错的价钱。她们谁都没提过自己究竟是怎么到松屋来的,但就像生来便接受了月有阴晴圆缺一样,对彼此的来历一清二楚。每当望见有人携着重金替花魁赎身,吉原花楼摆起连夜的欢送宴时,小豆子总要问阿雪,会有一日,路过的旅人对我一见钟情,倾囊相助,替我赎身吗?这是只有小豆子才会问出来的问题,因为任何见过阿雪的人,都不会冒出分毫这样的念头。阿雪因此暗暗记仇,也往往诚恳作答:别做梦了,小豆子。
“流娼脏兮兮的……”男人的呓语绵绵不断,视线却没有从前方的坠子上挪开,“小豆子是什么名字?红豆啊……梅花,怕是花柳病吧,就该躲在后头,别出来了……害人,害人不浅啊……红叶很漂亮,听说她自称是鬼女……谁知道她也这么疯疯癫癫的啊,太傲了……阿雪,再抱抱我吧……”
他们彼此贴近的一小块皮肤渗出汗水,阿雪没有动,也没有松开他,任由男人打开话匣子,如落樱接连掉下。“你真漂亮啊……挡住脸的话,很多人会喜欢你的吧,成为花魁也有可能呢……啊,那个干巴巴的怪人…… 盂兰盆节前,他们请了驱魔的纸人,要消灾除厄呢,为了啊,为了驱逐瘤子病……”
“瘤子病?”
阿雪攥紧簪子的手心冒汗,屏息追问,同时感到男人的视线与指尖的连接变得更加粘稠,坚韧。 她无法描述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因为这并非花魁的三味线或是将棋,依靠长年累月的修习,积累经验,便能讨人欢心。催眠是一种扎根在血里的东西。阿雪想,就和月水一样,某一天醒来时,便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了携有这东西的人,有些人会有,有些人一辈子都不会有,而她正是前者的一部分。催眠又何尝不是一种魅惑:她因脸上狰狞的烫伤而失去进入吉原的可能性,却又生来具有她们百般雕琢才能习得的技艺,阿雪想,大概她的天职便是如此吧。
“瘤子……或是花柳,梅花……鬼女不会死,鬼女也不吃人……怎么会有不吃人的鬼女呢……但是人会被吃掉,啃掉……”男人说,“他们得了瘤子病,靠近它的人都会得那病……然后他们就被吃掉了,他们就消失了……”
“消失?”
“被花,或是瘤子,吞掉了……”男人念道,眼皮犯沉,和手一起垂下,擦过阿雪的肩膀,手臂,和腰腹,“而那东西一直在流浪……哪怕被夜密迴的武士讨伐了,它还在继续……听说前些日子还在日本桥附近出没,人们说它叫,叫阿……”
它叫什么?他说,啊。好像感叹也好像是一个名字。啊。一个音节,缠在阿雪的心头。它织入夜晚小豆子喊出一声接一声的狐狸里,锻入铜钱串的划痕,绽放在两国桥的夜空中,和花火大会后三日,被人在夜巷里发现的小豆子身上的斑痕融为一体。
同日,泷之宫亚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迈入了小松屋的门槛,在老板娘的惊呼中,陌生脸孔的旅人松开手中的脆木枝,面朝下方,扑通地倒了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