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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间的每一天每一分一秒,我都在想,见到你之后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不是在害怕你已忘了我,而是在对你将会意识到你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这一事实感到恐惧。
没错,如此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你依然是你,可我不再是那个身为人类的我了。发生改变的不仅是我那残破的肉身,还有更为内在的某些东西——当然,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保证,我待你的这份情意,亘古不变。
别笑嘛,你不觉得正因为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极恶鬼了,才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吗?
再说了,正是因为我如此企盼能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即便作为人类死去,也能成为极恶鬼活下来。如今这个愿望就差一步了。
我爱你,我想保护你,如今我总算有资格当面对你说出这些话了。
所以我再问你一遍——
你愿意入我的百鬼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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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临下地坐在世界树枝杈上的少女俯视着虫豸般渺小的众生,事不关己地预判着各位的死刑。淡紫色的花朵摇曳着枯萎了,糜烂在土里,飘散出的余馨裹挟着难以估计的能量。人群开始骚动之前,梁弋峯便带着琉烁逃离了现场。
黑夜尚未终结——也许永不会终结,而此刻全世界的灯火仿佛都集中在了中心地区,所以两人只得凭着其余四感一通乱跑。
“哈,结果我还是回到这个地方了……”金系的极恶鬼平静的语气同世界树顶的红衣少女如出一辙。他停在一桩粗壮的树干前,纤长而冰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树纹游走,勾勒出久远回忆的线条。一旁的狐妖倒是扶着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原先被藏匿的兽耳此刻正在阴冷的寒风中微微颤抖,脚上的木屐早已被甩在路边,为了便于奔跑甚至干脆将浴衣的下摆撕扯开。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与其被她那些朋友看见,还不如在那之前便让她成为世界树的活祭。
“为什么要逃?放着遍地的活祭品不顾,跑来这个了无人烟的鬼地方做什么?!”琉烁忿忿地握着方才被对方紧紧抓住的手腕,几道指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伤痕般显眼。“倘若我们先发制人的话——”
“——那你便会成为下一个祭品。”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梁弋峯轻轻掰过她的肩,毫无温度的手覆上她的手臂,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觉到他蹙眉的神情。
他低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不能确定在保护你的同时能够和他们对抗。”
“你!”琉烁无言以对,有些急躁地用尾巴抽打着空气。晚风变得迅猛,吹淡了墨黑的云,满月的银辉便漏出一弯来。琉烁感到有什么被风捎带至肩头,下意识地去抓。
“……诶?”
露出半边脸的月映亮了她手中细小的、本不该在秋之年出现的白色花瓣。
风还没有停,在她掌中盘旋几度,又蓦地卷起花朵飞向高处。琉烁循着它朝上望去,看到两棵古树开满梨花,一片柔和的素白曝露在一轮满月之下,美得失真。
“喜欢吗?千年前我将它们种在这里,结果不知何时起它们就妖化了,靠着吸收这片土地中的灵力,永不枯败。”
“……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你。”他毫不犹豫地脱口,“尽管你在千年前离开了我,但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多远,你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所以我为我们时隔千年的重逢准备至今。难道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就如我们当初见面的那夜么?”
“够了!”
她吼了出来,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她甩开他的手,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然而对上那双错愕的黑眸,看到他有几分受伤的表情时,她又怯懦起来。
“我……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吧!你成为极恶鬼只是一个意外,与其背负毫无缘由的怨气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我……亲手解脱你。”
“解脱?”面前的极恶鬼忽然笑出声来,“不……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烁。”
梁弋峯微微俯身,凑近琉烁的耳畔,低语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为了续命!为了能让全族的人都憎恨我,我准备了足足七年……虽然好像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还赔上了你的一条命,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一并把那姓魏的杀了……”
“什么……莫非他们……”
“没错,是我勾结的。”炫耀玩具般的口气。
“那,之前也……?你哥哥呢?梁佳呢?你利用我?!”
“不,也是我。”
看着倒吸一口凉气的琉烁,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修改了你的记忆,在临死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梁佳——我的姐姐,是你看着我杀的啊……不过我当时只是抹去了我在场的记忆,没想到你竟误以为凶手是你了,抱歉。”梁弋峯只是笑着耸耸肩。
琉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前人的笑容同两年前那个重复之日的景致重叠,早春的风模糊了少女的双眼,恍惚间她看见那个站在开满花的梨树下、生着玄色双角的青年男子似是感应到什么般,转过身来,脸上亦是那种与千年之前无异的温吞水般的笑容,带着她无比熟稔的语调说道:
“这下,我终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我费尽心思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你。
“可我……可我不需要啊……”苦涩的叹息划过唇边,化为一声笑。
恶魔般的故人仍在耳边细语:“现在就是最后一步了……只要你入了我的笺,那你就不需要费心去找祭品了,一切都交给我便可。虽然当初将它转送与你,但如今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这样一来,也不枉我将它从见烛樱带出来了……”
梁弋峯伸手解开系在琉烁额头的装饰。他将翡翠色的勾玉悬在月光下,青绿色的妖异光辉晕开。“时间愈久,光泽愈纯,不愧是九尾狐的妖骨!”仿佛回到任梁家武器铺掌门的那些时日,他仔细端详手中的艺术品。
九尾狐……?
看出琉烁的疑惑,他踩断了她心头因不详预感而绷紧的弦。“是啊,是你母亲……”
琉烁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可梁弋峯却视若无睹。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对不对!”被濡湿的嗓音颤抖。
“我怕你伤心,况且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你打算去见烛樱送死?你母亲是为了保护你,就如我一样!”
琉烁不住地摇头后却,眼中的惊惧掩盖了悲伤:“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啊!”梁弋峯上前相迫。
“我这千年来可曾求你救我了?!”
“我爱你啊!这还不够吗?”
琉烁站定在原地,终于下定决心从腰间抽出短刀,寒风哀嚎着纠缠在一起,卷走她落下的泪。
“我不会跟你走的,弋峯,你……早就已经死去了。”
早已死去的前人类只是抽出黑色的妖刀,银白的月光下,刀面反射出橙色的光。
他轻叹:“你明知你敌不过我,这又是何苦?”
“为了做个了结,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能够解脱你的这一日了。就由我亲手……将你……”
“别傻了,烁……”
“我恨你……!”
“恩,我也爱你。”
风刃嘶吼着直取心脏。
相距不过两米之时,男子却直接扔掉了手中的刀,张开双臂,脸上仍挂着温吞的笑。
气流尖叫着四散开去,躲开了他的胸膛,可琉烁已来不及刹住脚步。金属的刀刃插入了死尸般的钝物。
“为什么……”
眼前的恶鬼戾气尽失,除了头上生着双角外,他的外貌与情感,都同普通人类无异。
“为什么不躲?!”
风还没有停。
梁弋峯开口,薄唇鲜红,仿佛找回了生前的血色。“现在你可以将我收入你的笺中,或者……拿我当祭品,趁我还没有死前……”
琉烁自拔刀起,手就微微颤抖着。无暇的梨花被吹落,带落几点殷红,沉默在脚边的泥土里。
“我说了,由我来解脱你……”
“那你就选择后者。”
二人一时无言,梁弋峯的气息渐渐虚弱下去,而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许。
“这样我不过是,换了种形式活在你身边而已……”
琉烁抬起头看他,眼中的倔强让他愣了几分。
黄眼睛看着黑眼睛。
仿佛又过了千年,黄眼睛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我说了,要做个了结……不论对你,还是对我。”
——胜者的笑意。
风刃再次凝聚。极恶鬼瞪大双眼,眸中的坦然第一次变成了惊恐。
“——你疯了吗?烁!”
风刃成型,不过是反向的。
“你忘了吗……你亲手送给我的,这是……双刃刀柄啊。”
梁弋峯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能同生,但求共死……什么都忘掉的是你啊,弋峯。”
力量耗尽了。极恶鬼额上的双角粉碎,随着风飞散。
风还没有停。
而这段持续千年的纠葛到此为止。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我恨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却又亲手送我至万劫不复……!”
“恩,我也……爱你。”
-完-
“喜欢就是放肆,但爱就是克制。”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感谢这两个角色带来过的生命的活力。
“你是谁?”
“我是你。”
他笑了。面前这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脸上刻满了苍老的痕迹,嘴唇皲裂毫无血色,正有些神经质地微微颤着。恣肆的狂风咆哮着想要吹灭这根残烛,可他顽强到近乎执拗地在原地扎下了根。明明看似已是进入耄耋之年的人,偏偏还要裹上一身丧服般的黑色风衣,其上随处可见的破洞被躁动空气中的猛兽撕扯得愈发巨大。
太狼狈了。那样的人是自己?
他摊开双手耸耸肩,语气中带着不可一世的轻蔑:“你有什么证据吗?如果只是想要我的签名的话我可以给你,不过我现在没空,跟我的助理预约吧。”
老人沉默了。男子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手表,叉着腰眯起眼睛斜睨对方。
半晌,老人将手伸进风衣内侧,掏了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捏出一枚狭长的银色子弹,在残阳的血色下反射出死亡般的光辉。正值而立的男子见状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捂住装着手机的口袋,然而老人却只是拿着弹头缓缓转动子弹,露出它的另外半面,上面清晰地刻有一个字母C。
“点三零口径,是Chronos教授用得最顺手的Thompson Contender的子弹。从二十岁起我便喜欢在子弹上做上标记,三十岁的我,可有印象?”
名为Chronos的男子张张嘴,讶异地说不出话来。
十年之前自己便靠着成功研发能够穿越至未来的时光机、并顺利从“未来”带回由当时尚未研发出的超复合材料制成的物品而一举成名,如今正处于事业的巅峰——他正着手规划着机器量产的伟业,一旦成功他所能获得的利益将是无法想象的。
自己对待武器时这个无伤大雅的小癖好是在上周所举办的“人类探索未来十周年纪念会”上,自己通过全球直播向观众展示家中藏品时透露的,然而他并没有表明他在十年前就有了这个习惯。他怎么知道?难道他……不,一定只是个乔装的狗仔。
因此Chronos只是拿出手帕稍微擦了擦汗,便镇定地回答老人:“没错,可我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个的。这样看来,在给你签名之前我们是不是先要来一次独家采访?免费透露你一个可以写头条的消息吧,下周就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次发布会了,不过现在我真的没有时间了,你得先和我的助理预约——”
老人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居然已经这么晚了吗?看来再不动手是不行的了……”
“动什、什么?”
年轻的Chronos先生仍然愣在状况外,而“年老的Chronos先生”已经开始行动了。
他掏出自己的武器——一把有些老旧的Thompson Contender,有明显的改造痕迹。金属原有的光泽早已被时间磨得黯淡,枪身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与弹道,就像他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可老人的眼神仍如一只猎鹰般锋利。他用几乎要将枪一掰为二的力气弯下枪管。
“十年之前你在第一次时间旅行中拯救了一个未来人,从未来带回的就是他送你的一枚点三零口径的银色子弹,从此你开始用起这把枪。”猎鹰将子弹塞入空着的枪膛,“可你的野心也从那时起像它一样,被射到了你不该够到的高处!”
他把枪管复原。“十年前,火药暗自膨胀;现在,那种蓄势已久的爆发力已经不能自制了,而后果只有一个。”他双手举枪瞄准男子的头顶,扣下了击锤。Chronos已经拿出了手机,按在红色呼救按钮上的拇指不停地哆嗦。
“砰——的一下,一切就都会结束了。”老人沉声,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你一定是在嫉妒我吧!你以为杀得了我吗?哈,我的保安就在三百米外,万一我有个什么闪失,你也逃不了!”
“嫉妒?我怎么会嫉妒我自己?我只是在恨你!”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切都是因为你……你知道你将来的十年是如何度过的吗?一旦时光机量产,就会有大批的人妄图从未来夺取资源,可你的机器最多也就只能把十年之后的东西带回来而已!随意地进行时间旅行,导致维度混乱、时空扭曲,甚至改变了因果律!
“直到五年之后你才发现你的世界已经变得一团糟,是你亲手将你想改变的世界推向了末路!所以你开始寻找回到过去的方法,终于在五年后成功造出了那个救世的魔盒,你决定将尚未踏出最后一步的自己……杀掉!“
“——你疯了吗?!人们之所以不能回到过去,就是因为那样的影响更大!你应该知道祖母悖论吧?你是在葬送你——我的未来啊!“
“如果让你活下去的话我就是在葬送全人类的未来!”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苍老几乎一倍的未来来客吼出这句话,握着枪的手颤抖着。“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回到二十年前,在二十岁的我进行第一次试验前就了结了他……”
Chronos像看到一个疯子一般看着自己。
“可你这样做不就等同于自杀吗?!”
“不,杀掉自己的明明是你!”
四十岁的Chronos教授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呼吸和手。“你当初带着极其幼稚可笑但毫无污点的英雄主义,一心想着将世界变得更美好,可现在呢?你这双沾满铜臭味的手已经将十年前的自己掐死了啊!”
“快给我放下那把破枪!如果你说的一切都是真话,那我们还可以协商一下,大不了我取消发布会就是了!”
持枪的男子只是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你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来吧,让我们把一切都结束吧。”
风停了。但太阳还没有完全没于地平线之下。这块无人注意的空地恢复了十分钟前的死寂,被笼罩在一片鲜艳的赤红之中。睁眼所见尽是血色,闭眼所见亦尽是血色。不远处常青的松树上,四五只黑色的乌鸦停栖在枝杈头上,歪着脑袋审视着这场盛大的死亡,尖利的爪抠松了一小块树皮。
手指扣住扳机的Chronos那被夕日拉长的黑影先子弹一步,张牙舞爪起来,发出无声的怒吼,拼尽全力地想要将眼前的Chronos拖入地狱的深渊。
然后空气在一瞬间紧绷,变得有如铅重。Chronos慌张的脚步踩到了绝望。他滑倒了,跌坐在地上,听见了空气爆裂的火花,看到了子弹穿透空气的气流声。
松枝的树皮落在地上,无声地陨落成粉碎。
“结……结束了……” Chronos挣扎着喃喃,口中冒出鲜血的泡泡。血液滴落在衣服上,腥气惊扰了黑鸦。视线变得模糊,但他仍能看见眼前交叠的人形重影。
——为什么他还可以——?
为什么,我——?!
“你没事吧!”身后传来声音,Chronos脸上的表情出现一道裂痕。他艰难地回首,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约莫二十岁左右。
“你……你是谁!”年轻男子再度举起手枪,枪口尚且冒着青烟。
然而Chronos 却如同发了疯般突然扑了上去,他生命最后的一点余火也因此燃尽。
“我……我是……”
Chronos鹰般的眼中光辉渐渐消失。他倒在地上,咽了气。
青年嫌恶地看了一眼地上苍老的尸体,随即收起手枪,走向不远处仍然跌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男子。“你没事吧?幸好我这次出来带着防身的枪,虽然只有一发子弹,没想到真的在这里用到了……”
Chronos被他牵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的灰,露出事业性地微笑:“没事,感谢你救了我,刚刚差点就死在这疯子枪口下了。我该如何答谢你才好呢?”
“诶?那倒不用,我只是来呃……旅行的……”
“那怎么行。” Chronos微微蹙眉沉吟半分,突然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银色的子弹,在阳光的照射下,超复合材料反射出诡异而美丽的光彩。“你的枪也是点三零口径的吧?我身上只剩这一枚子弹了,不过当作给你的补偿也应该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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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思源于“祖母悖论”。
主人公的武器其实就是卫宫切嗣的手枪。
Chronos:古希腊的时间之神。
莉亚是Fantastic王国的织梦者——准确地说,是见习织梦者。
“听好啦,我可是能够带给大家幸福美梦的织梦者喔!”
莉亚常常将自己的布娃娃们整齐地排在床上,叉着腰得意地重复着一遍又一遍:“每当夜晚来临,披着淡黄色薄纱的卢娜仙子开始往天幕上撒满会闪烁的银色星星时,织梦者们就会带着自己的梭和梦蚕的丝,悄悄穿过孩子们卧室的窗子飞入他们的脑内,编织出金色的梦来喔!”
尽管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了,忠实的听众们却总会兴奋地瞪大眼睛看着眉飞色舞的她。
Fantastic王国的见习织梦者们在转正之前都要成功编织出一千零一个美梦,而今夜,正是莉亚身为见习者的最后一个任务——倘若一切都像以前那样顺利的话。
夜深了,深青色的天空中几朵棉絮般的紫红色云朵悄悄飘动着,就像是草莓味的棉花糖。光着脚踩在云上的莉亚借着轻柔的晚风靠近一座爬满藤蔓的的尖顶平房,隔着锃亮的窗户看向那个熟睡的孩子。
“今天是个男孩啊……编织一个什么样的梦好呢?你想要当英雄吗?”莉亚穿入室内,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老化的地板却没有发出一丝哀嚎,仿佛莉亚根本没有重量。
男孩翻了个身面向她,单薄的毛毯滑到了地上,露出蜷缩着的瘦弱身形;额前一绺卷发垂落,金色淡得发白,隐约可以看见其下深深皱起的眉头。
“糟了糟了,这里该不会有梦貘吧!”莉亚扯了扯宽檐的红色巫师帽,惊慌地环顾四周。被以美梦为食并会制造噩梦的梦貘盯上,就会梦见可怕的事物,所以驱赶梦貘也是织梦者们的职责之一。来不及多想,莉亚脚尖一点,潜入了男孩的脑海中。
柔软的红色嫩草挠着脚心,十米之外的草坪被不断从天边坠落的陨石烧出一块秃斑,露出荧光黄的泥土;巨大如风筝的七彩蝴蝶围着黑色的日轮花低低地飞舞,却被不远处冒着泡的沼泽中探出的手拽入泥潭,落下不会反光的鳞片;停栖在败柳之上的布谷鸟瞪大了漆黑的双眼,唱着镇魂的哀歌。莉亚一手用要将梭子捏碎的力气攥住它,一手捂住胸口,艰难地在布满整个空间的紫色沼气中喘息——她觉得嗓眼有什么在翻滚,也许是她剧烈跳动着想要逃离这个梦境的心脏。
“不行啊,怎么可以退却呢,我可是能够带给大家幸福美梦的织梦者喔!”
于是莉亚跑动起来,她将梭子抛到空中,十指舞动,银梭便来回翻飞,金色的丝线交错、纠缠、成型,向上飘去。天上的缺口被堵了起来,再也没有乱石落下;原本灰暗的天空又笼上令人安心的浅蓝,仿佛被野兽撕扯过的云逐一缝合,重新变得松软,看上去甚至有些可口。一直躲在诡谲之中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和善的金色面容,炙烈的日光审判着地面上一切的不详,柳梢起火,烧得通红的枝杈上,布谷鸟跳着脚踢踏出末日的狂欢;沼泽沸腾,黑色的手尖叫着沉没,蝴蝶振翅逃离禁锢;金色的粉末如雪般降临,草坪的暗红被融化成鲜绿。
莉亚在草地上踩出了血红的汁液,她旋转着举起双手,雀跃地想要拥抱阳光:“太好了太好了,就这样让这个梦变成幸福的梦吧!”
梦境在瞬间寂静下来。
目光。
莉亚感觉到所有活物的目光突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有死物的目光突然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织梦的十指僵了一下,银色的梭子便落了下来。莉亚飞奔过去接,在它即将落地碎裂之前扑了出去,摔倒在地。
她抬起有些婴儿肥的脸,茜色的草汁沾在脸颊上。她露出茜色般温暖的笑容,看着护在手中的梭子,如视珍宝:“还好你没有坏掉!“
见习织梦者没有注意到,梦蚕丝仍然飘动在空中,宛如被不怀好意的手提着。
金色的丝线昂起线头,像蛇一般闪电似地窜向莉亚怀中,缠绕住银梭,交错、纠缠、成型,梭子变成了一块冒着热气的金黄馅饼。
“……哎?……“
布谷鸟和蝴蝶们围着草丛中的巫女转起了圈。地面移动起来,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巨人的脚步。
莉亚听见孩童稚嫩的声音唱着节奏轻快的歌谣。
红心的女王做好了馅饼
红心的杰克偷走了馅饼
愤怒的女王这样叫道
砍下她的头!
砍下她的头!
砍下她的头!
莉亚惊恐地看着前方从黑暗中浮现出的身影——一只站立着的巨型梦貘,胡乱套上了鲜红的裙子,裙摆上整齐排列着黑色的爱心。但“咚咚“声却不是她脚下高跟蹬出的声音,而是她手中机械地挥动着的斧子一次次砍断地皮的响声。
红心的女王做好了馅饼
红心的杰克偷走了馅饼
“不行啊不行啊,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
莉亚握紧手中馅饼状的梭子,食物的香气飘了出来。
愤怒的女王这样叫道
“我可是,能够带给大家幸福美梦的织梦者喔!“
莉亚撑着地面伸出手,血红的草汁顺着手臂淌了下来。
砍下她的头!
布谷鸟的脑袋被巨斧劈成两半。
砍下她的头!
蝴蝶的翅膀被刽子手撕扯成碎片。
砍下她的头!
咚——
斧子的表面擦过莉亚手中的馅饼。
红心女王再次举起斧子,准备下一次行刑。她身后的太阳进行着永远不会恢复的日食,而莉亚眼中的光亮随着阴影的覆盖逐渐消失。
“我可是……“
机器般的梦貘女王露出捕获猎物时的开心笑容。
“我可是……能够带给人们幸福美梦的……“
梦貘挥动斧子,斩断最后的梦。
“……织梦者啊!“
梦貘的动作忽然停下了。齿轮卡壳的声音响起,女王的裙摆冒出火星。金色的丝线悄悄缠遍了她的身体,绑住了她的双手,勒住了她的脖子。
突然,梦貘的身体被穿出一个洞来,阳光透过它重新照到这片土地上。撞出洞口的是一只金色的雄狮,它跃到莉亚身边,轻轻地叼起她将她放在自己背上,之后便飞快地跑了起来。
“你是谁?我记得我没有……“莉亚被这一连串的变化惊呆了,她眨眨眼,轻轻抚摸着狮子的鬃毛。它没有回答。然而它所跑过之处,一切渐渐浮现出它们原本的模样:草地变回绿色,败柳抽出新枝,沼泽的黑泥化成清清的河水,鲜艳的花朵丛生。太阳仿佛提前升起,蓝天与白云和现实中的无异,这里又变回了一个鸟语花香的梦境。
莉亚见状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不料狮子却突然刹住脚步。
“哎哟!“
莉亚被甩落到青草地上,柔软的嫩草成了她的缓冲垫。帽子飞了出去,被柔和的风卷走了,而她毫不在意,反而余兴未消地干脆在草地上翻滚起来,身上沾满了晨露与小小的白色花瓣。她像个做到美梦的小孩子般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她撑着草坪坐起来,看到迎面向她走来的狮子。狮子先生变为一个金发的男孩,他像狮子一样勇敢,像清晨一样漂亮。
莉亚看得出神,她觉得自己就像被逮个正着的鹿一样,心突突地跳着。
狮子先生朝着小鹿姑娘伸出手。
“我叫莱恩。你是谁?“他说。
她握住他的手,被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我叫莉亚,是带给人们美梦的织梦者!你呢?“
男孩环顾四周,糖果色调的景致暗示了这个世界的不真实。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那么,我就是梦中拯救世界的英雄主角吧。“
莉亚的脸悄悄地红了,她别过头去却掩饰不住嘴角的弧度。她有些局促地捏了捏手中的梭子。
然而它没有从馅饼变回来。
莉亚睁开双眼,她发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她直愣愣地瞪着粉红色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坐起身,床上的布娃娃们东倒西歪。
她低头看向手中,没有金色的馅饼,也没有银色的梭子,只有一只狮子布偶睁着清晨般明亮的双眼看着她。
她轻轻抚摸它的鬃毛,低声喃喃:“莱恩我今晚梦见你了喔,我还是一个见习织梦者,而你是来拯救不小心陷入麻烦的我的英雄喔!虽然有点惊悚,但是是个美梦呢!真希望世界上真的存在织梦者,这样就可以保护大家的梦境了……你说呢?“
狮子没有回答。
少女开心地和自己的布偶们说着话,没有注意到窗外飞过的两个黑影。
“莱恩,恭喜你成为正式织梦者!你昨晚编织了一个什么样的梦?“较为年长的身形捅了捅有些瘦弱的少年的腰。少年停在爬满藤蔓的的尖顶平房旁,隔着锃亮的窗户盯着屋内看了好久好久,这才回过头来,蓝色的巫师帽下一绺卷发垂了下来,金色淡得发白。
他害羞地摸摸蓝色的帽檐,仰起头露出晨曦般的笑容。
“一个不算太糟糕的幸福美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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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fantastic
adj.空想的,异想天开的; 奇异的,古怪的; 极好的; 不切实际的;
n.古怪的人;
两个设定都用到了:)
“叩,叩。”
一阵突兀的响声骤起,扰乱了清晨竹林间的鸟鸣,有如原本舒缓的轻音乐中画蛇添足的鼓点。
躲在竹林深处的桜坂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惊呼,她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放轻了鼻息。幸而,飞鸟振翅的声音掩盖了她的尖叫。
毕竟在见烛樱学院修行了七年之久,虽然还没有实战的经验,她也已培养出嗅到危险气味的直觉。
“叩,叩。”
那绝不是属于自然的声音,至少在桜坂活着的这十七年里,她从未听到过如此怪异的敲击声。
——莫非是妖、妖怪……
脑内一闪而过的念头把自己吓得不轻,桜坂用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武器。她有些后悔,自己本就不该尝试穿过这片竹林,更不该傻傻地躲在原地。
自从见烛樱学院的校长下达了捕获“世界之器”的任务后,桜坂便与自己的同伴踏上征程。可在半途中不小心同他们走散,如今孤身一人,笺内又没有妖怪收服的她,若是真遇到什么危险,那可是凶多吉少。
“叩,叩。”
声源似乎在不急不缓地向桜坂靠近。她有些焦急地四下张望,寻求可能的逃脱路线。然而这片密林中似乎就只有脚边这一条笔直的石板路,若是贸然沿着路走,必然会被那还不知是人是妖的生物看见。
“叩,叩。”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桜坂绝望地在心中祈祷,握住针筒的双手微微颤抖。她发现当那怪异的敲击声响起之时,林中的鸟鸣便逐渐消止,甚至连阵风都没有,更没有竹叶摩擦的悉索声。一切都归于沉寂——除了那怪响,仿佛一位君临天下的王者正在自己的后院散步,带来一片肃杀的威压。
——等等……这莫非是……脚步声?
不过就算知道是脚步声也毫无意义……无论对方是什么,自己的胜算都微乎其微。
倘若真的要与之正面交锋的话,那自己也就只有……已死相搏了吧。
毫无征兆地,桜坂身后的声音停止了,然而她正专注于思考之中并未发现。
正当桜坂下定决心转身直面那不明生物之时——
“喂。”
——一个短促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与此同时桜坂的肩被人拍了一下。
“咿呀!”
桜坂十分不淑女地怪叫了一声,神经质地挥动手臂转身,手上的针筒似乎戳到了什么钝物。她甚至不敢正眼瞧上来者一眼,惊慌失措地向后退,不料却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上。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命数已尽。
——要死在这里了吗……我一个人果然是,保护不了自己呢……对不起,大家……
然而,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桜坂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到了灼眼的日光。
那个素发及腰的青年男子站在石板路上,金黄色的眼眸里仿佛蕴藏着能够点燃空气的炙热,五官的线条凌厉而干脆;他身着白色衬衫,因阳光照射而显得刺眼;而立领的黑色披风,使他原本就清瘦的身材显得更为瘦削。
然而他前额生出的一对角却昭示着他非人的身份。漆黑的长角上繁复的花纹并非后天人为,似乎是特殊血统的象征。
这个化为人形的妖,正蹙着剑眉,默然盯着自己举起的右手,手掌上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正慢吞吞地渗出鲜红的血液来。
桜坂出神地看着眼前如画的景象,竟忘了恐惧。
——好像在哪里……见过……
青年转过头来看她,鹰一般的眼睛。
“呀、呀——”
桜坂似乎被他的神色吓到,露出惊惧的表情。
青年开口,声音冰冷,同他那双眼大相径庭。
“你是人类?”
桜坂张嘴却不能成句,只是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青年有些焦躁地翻了个白眼,疾步向她走去,高跟的靴子蹬在石板上发出“叩叩”的声音。
“呀……”
——原来真的是鞋子的声音……桜坂不着边际地想着。
“你是人类的孩子?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是聋还是哑?我在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青年似乎生气了,走到她跟前俯身揪住她的衣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双眼中仿佛有火舌窜动。
“呀——”
“我不会再问第二遍——”青年终于失去了耐性,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亚、亚瑟……火曜先生?”
青年一愣,“怎么,你认得我?”
桜坂眨眨眼,名为亚瑟的男子完整地映入她的眼底。
——终于记起来了,您的名字。
怎么会不认识呢……我的王。
眼前的正是火系最高力量的象征,火曜之君主亚瑟。同为火属性的桜坂早就久仰其大名,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形下见到本尊。听闻他是出了名的强势,手段鸷狠不知情面为何物,桜坂现在是亲身体验到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见到了他。丝毫不顾自己可能稍有不慎便被对方杀掉的危险,桜坂既害怕又感到一点点欣喜。
然而亚瑟没有再看她一眼。把她放回地面后便双臂环抱胸前,看向竹林深处,问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往何处?”桜坂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赶忙回答道:“哎?我、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还、还不太清楚……”声音越来越小。
“……”亚瑟又蹙起了眉,环顾四周。桜坂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眉,因为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因为刚刚的意外而有些衣冠不正:发带散了开来,发丝因汗液而黏在脸颊,湿乎乎的;手掌上有几处擦破,裙子上满是泥灰。真是太狼狈了……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怎可以被他看到——
“叩,叩。”
眼前人突然走动起来,仿佛将独自苦恼的桜坂视若空气。
“等等我!你要去哪儿,火曜……先生?”桜坂慌忙拍拍身上的泥,追了上去。虽然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会被搭理,甚至会因他的“一时兴起”而命丧黄泉,可她就是不想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相遇。
“别跟着我。”“可是这里只有一条路!”桜坂厚着脸皮走在亚瑟的后面。
“一条路你还……迷路了?”
“?!……我、我哪有——”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这竹林仿佛海洋一般无边无际,望也望不到尽头。偶有鸟鸣四起,却也冲不淡尴尬的静谧气氛。那一刻,桜坂在心底祈祷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就让他们一直走下去,哪怕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也好。
二月的春风来得正是时候,催生了林间的新笋,吹绿了旧叶,也捎来了几分甜蜜的温暖,萦绕于少女的心头,久久不去。
她绞尽脑汁地打开话匣子:“亚——火曜先生,您是一个人出行?怎么不见您带上仆从呢?这样很危险的……”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太愚蠢了。
“……”果然他是不愿回答这种白痴问题的吧……要是被厌恶了,他把我丢在这里我该如何是好……
然而亚瑟似乎思考了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把那群笨蛋弄丢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找回来,一群蠢货。”
听到回答的桜坂双眼都亮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诶?那这么说难道你也——”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亚瑟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桜坂识相地闭嘴。
不过,还是暗自为“都走丢了”这样一个共同点感到有点高兴。
仿佛走了一个时辰还多,两人终于走到路的尽头,眼前却是一块了无人烟的空地。几块碎石像是被怪力巨人随手抛掷,零散地堆积在地上。亚瑟皱皱眉头,走到一块稍显平滑的石头跟前坐了下去,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起来。
这是要休息的意思?桜坂跟过去,挑了块离亚瑟不远不近的石头坐了下来,揉揉有些发酸的脚踝,整理起自己的衣裙。
“你——”
桜坂被吓了一跳,抬头发现亚瑟正斜眼看着她。眼神交汇的一瞬,她似乎被烫到般立刻避开了。她目光闪烁地在草地上游移,极力克制住自己声音里欢喜的颤抖:“什么事?”
“你……”亚瑟干脆将腿放下,转过身来面对她。桜坂往后缩缩,心里小鹿乱撞。
“你……会不会玩跳格子?”
啊?
……
桜坂捂着眼,却忍不住透过指尖偷看眼前正兴致勃勃地上演着焚琴煮鹤的青年。他竟用火焰将草地烧出一块块斑驳,每次引火桜坂都揪起心来,生怕他不小心就将整片林子也烧了。
“这样就好了!”终于停下了残害植物的行为,他看着自己的杰作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桜坂扶额心说此人多半没有童年。
“火曜先生……您真的要穿着那双鞋跳吗?”那可是十厘米的根啊。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被半强迫地要求示范之后,桜坂坐回石块上托着腮看亚瑟自娱自乐。他嫌披风碍事,便一把扯下扔在一边;这个闲得发慌的君主仿佛成心要提高难度般地,画了二十米的格子,还踩着那么高的鞋,真不怕自己摔。起初,细长的鞋跟还会不小心插进土里,后来亚瑟干脆半踮起脚来,跳起落下,鞋子发出钝钝的闷响。他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脸上略显稚气的神情掩盖了原本的戾气,让人心生“这个人绝不可能如此心狠手辣,更不可能视同族为垃圾”的错觉;而他脸上专注的神色,更让人觉得他似乎真的在完成一件伟大的任务。桜坂看着被柔和阳光包围的他,宛若看到神祗。
亚瑟从平地的一头跳到了另一头,回过头来露出期待被夸奖的喜悦笑容:“看啊,我做到了,伊芙!”
尾音冷了下去。
伊芙……?……
这个明显是女性名字的单词搅得桜坂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可她竟别过头去,笑了出来。
是啊……他连我的名字,也不曾问过……
亚瑟干咳一声,不露声色地窘迫。许久,他打破了沉寂:“你叫什么?”
桜坂惊讶地回过头来。
“我、我叫桜——”
“桜坂!”
响彻整片竹林的女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是希尔达。
“啧,真扫兴。”被人打搅了难得的雅兴,亚瑟有些生气。桜坂察觉到他身周似有热浪波动,连忙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亚瑟眼中的怒气消散了几分,看了她一眼:“是么,那再见了。”转身拎起挂在石头上的披风,往与来者不同的方向走远了。
“等等?!火曜先生?亚瑟!——”
——再见?我们还能……再见吗……
桜坂难过地环住曲起的双腿,蜷成小小的一团。
“我在这里……我就等在这里!快点回来找我啊!”
桜坂朝着空气大声呼喊,婆娑泪眼中映出四个同伴模糊的影子。
鸟居回廊中灯火摇曳,但无法从中感到丝毫暖意。
“这次真是白跑一趟,对不住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明明玉藻前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
琉烁的话头被猛然掐断。几个零碎的音节从口中漏出,而她身后的裘欢,仿佛为了束住装着声音的口袋般,用一根银色的丝线勒紧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几乎窒息的琉烁仍然不忘多嘴,“没找到妈妈的小朋友……要泄愤也不能这样吧……?”
“为什么……?今日不是你来偿命的日子吗?”裘欢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不同于之前的低沉,反倒变得有些尖细,“玉藻前的后人……哟。”
“?!”
琉烁勾起脚直踹裘欢的膝盖,他猝不及防地后退,松开了双手。琉烁借着蹬足的力向前滑去,转过半周俯身降低重心,拔出腰间的短刀聚气。“哈……原来是讨债人,不对,讨债的神……吗?”
眼前显然被附身的裘欢用阴鸷的声音宣布她的死刑。“在这里等了万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祖上偷走的东西,就用你的命来还吧!”
余音未落,琉烁便挥着风刃攻了过去。裘欢伸出手截住她的刀,两指的指甲将刀刃夹在中间封住了她的动作。
“真是愚蠢啊,同样的错误还要再犯一遍……!”琉烁嗤笑着改变风刃的形状。然而这次没有料到的是她。在她停下动作的间隙,裘欢的手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挥过,顺势滑向她的腰腹,留下三道伤痕比早间的更深。紧接着他又一脚踹向她的伤口,作为刚才的回敬。
琉烁撞到身后鸟居的立柱,血色染于其上却无法显出。她摊开捂着腹部的手掌,嫣红的血花绽放。琉烁抬起头看向跟前舔舐着指尖血液、步步紧逼的裘欢,嘴角弯成危险的弧度,眼底的狂气终于撞开了最后一道防线呼之欲出。
她以慢了平常几倍的速度挥刀,裘欢偏头躲过,身后的灯笼连带灯芯被削成两半。飓风骤起,琉烁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黄色狐狸,原本只应有一条尾巴,然而在满月的辉光下另外八条失去的尾巴隐隐若现。
“今天可是满月啊!你忘了那晚吗?一万年过去了,记性变差了?野干神!”九尾黄狐低吼着扑向显得有些渺小的八尾白狐。
裘欢踉跄几步,勉强抵挡下她的攻击,眼神愈发锋利:“我怎么会忘了呢?不是这样我怎能雪耻!”他使出蛮力将她击出几米,身后的半盏灯笼落地。
然而琉烁突然改变行动的轨迹,转而向山顶跑去。
“想逃?”裘欢亦现出原形追了上去。一路追出树林,嗅到浓烈的血味。黄色的狐狸奄奄一息地躺在不垢泉边,尾巴上的光也黯淡下去。
裘欢变回人形,野干神原本有如圣母的形象化为修罗印在有些失焦的黄色双眸中。他冷笑着靠近地上毫无防备的猎物,轻声说:“我真不想让你葬在我的神殿中……不过,再见吧。”
眼前喘息着的妖兽露出一瞬即逝的笑意。
“什么!”
察觉到她的目的,裘欢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晚了。
琉烁竖起仅剩的一根尾巴,一个小小的飓风卷起身边的泉水,向他泼去。裘欢浑身都被淋湿,跌坐在地上,胸口凝成一个光球,被驱出他的身体。裘欢捂着额头茫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快杀了它!”琉烁拼尽余力大喊。他回过神来,似乎接受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举起手砍向光球,但指甲却穿过了它。琉烁见状再次卷起泉水泼去,但也扑了空。
“别费力气了,你们伤不到我的。”光球悬停在空中,白色的柔光缓慢地闪烁着。
“……你便是野干神?”裘欢摆出防备的姿态,而身旁的琉烁却失声惊呼:“——弋峯?!”
光球见怪不怪地答道:“这是金系的能力而已,只可惜我的修为还不够化出人形,否则你见到的也必定是心中所想之人。”
“什么意思?”
“我本是盘踞在此的灵体,只要在满月之夜吃掉一个法力高强的人或妖便能得到实体,因此趁他心中迷茫之时侵入思维窥见了记忆,本想让你们自相残杀,只可惜功亏一篑……附身状态下被不垢泉水泼到,半个时辰后——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那……这里的主神呢?”琉烁变回人形,靠在泉边。
“野干神的使者不会永远呆在神社里,她们每年都会在西域游历,实现善心者的愿望。”
听罢,裘欢有些失望地垂下双耳:“这么说我们果真白跑一趟了……”
“不,”光球的光芒开始涣散起来,“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裘欢向神社看去,殿中的石像依旧岿然不动。青黑色的天边已经有些泛白,几个时辰前山顶的阴森气氛也逐渐褪去。
许久,裘欢开口,对着殿中的石像:“我还会再来的。”
没有回应。
他转身对坐在地上的琉烁伸出手,对方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一起走吗?要我驮你下山也可以啊。”转变为促狭的笑。
“……才不要!真是的,在晚辈面前颜面尽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快走快走!”琉烁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不垢泉的泉眼是水曜留在世界树底的,能够缓和伤口。况且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后会有期吧!”
“恩,再会了。”裘欢微微颔首,再次瞥了眼神社,低声重复了一遍:“再会。”
裘欢独自走在下山路上,心不在焉地环视着四周的景色。临行前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淡得几乎不见影的光球告诉他他所缺失的某段记忆——
“你确实是在这神社降生,你的母亲应该是野干神的使者之一。”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那……那她可曾对我说过什么重要的话?”若真的有,如此重要的话语也因梦魇的缘故而忘却的话……
光球忽然缄默不语。它飘到裘欢跟前,因为这多余的举动而湮灭得跟快了。
它有些郑重其事地对裘欢说:“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想到这里,裘欢下意识地抚摸胸前的铃铛。他将其举至眼前,仔细端详。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这便是,你最后留给我的……
裘欢猛然刹住脚步。
写在铃铛上的话语……难道……!
清风迎面拂过,然后他听见了铃声。他转过身,只见漫山遍野的铃铛随风摇晃,合奏出常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天籁。
裘欢顾不上多想,奋力向山顶奔去。
“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自己昨夜在挂铃铛之时,便早已被她附身——
“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您唤来的西风,是否便是您的回答?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
“——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等等,我还没有好好地和您说上话,我还没有问你百年来过得如何,我还没有再次叫你一声——
裘欢一脚跨出森林。
一轮惨白的太阳扫遍了空无一人的山顶每一处。
“……娘……”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味道,然而四下只有不绝于耳的铃声和裘欢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向神社旁的一棵树,竭力将自己的呼吸放轻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还想,再见您一面……”
他拿起那个被他的手——被她的手——握过的铃铛,翻转到写了字的那一面,手有些颤抖。
“——”
“——是吗,我明白了。”裘欢喃喃自语,又似在对空气中的谁说话。
他缓步走向神社的殿堂,摇动风铃,击掌二次,沉心默祷了一番,而后又向着石像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既然您是如此期许的话……那么即便成了魔无法与您相见,我亦无所悔恨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