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上加霜(上)
3131字
瓦莲京娜失联的第三天,西奥发现他们已经分别了更久。
诊所关着窗,闭着门,没有开灯,只有机箱的低鸣与心跳显示这封闭空间中尚有人活动。
西奥坐在电脑桌前,姿势僵硬极了,他一遍遍点着鼠标,左移进度条。无论多少次,瓦莲京娜都在5月26日14时36分43秒,带着怒气和眼泪,踩着细细的高跟冲出他的诊室,并在14时37分49秒——她崴了一下脚,花时间把两只高跟鞋都脱下来拎在了手里,又把揉成团的请假单砸进了废纸篓——轻微地陂着脚,走出了监控范围。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没有再出现,往来的只有面露困惑的顾客和外卖员。
西奥甚至不能肯定自己在不在——两周前的记录被覆盖掉了大半,他折腾了很久,依旧只能导出一点缺掉声音的录像资料,而且并非7/24。
你为什么没有出去找她?
他瞪着屏幕上面色不佳的女人,质问自己。
万一她出了事怎么办?
愧疚感催动他更努力地回忆那两周的事,可记忆像是被堵在没有匙孔的锁中,无处可窥,要不是那段时间发行的报纸还堆在信箱,西奥几乎要怀疑这是整座城市联合举办的大型整蛊活动。
相同境况的不止西奥一个,情报贩子米特也中了招。
也许是因为这样,她提供的情报只能说是模棱两可,而其中细节让西奥如坠冰窟。
——中心城研发出了加尔姆综合征的解药。实验者中有且只有“一部分”是已患病的病人、
——瓦莲京娜会是那一部分中的吗?
——她是因为察觉到了初期症状才请假的吗?永别?
——如果生了病被带走,她必定不会坐以待毙。
唯一的安慰是没什么小盒子被寄过来。
——可要是,在那两周内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呢?
综合征发作后,患者的生存期是一至三周。
至多三周,至多。
西奥惊怒交加,他致电收容所,却碰了个硬钉子。
——“很抱歉,除家人以外,任何人无权过问。”
西奥是瓦莲京娜的雇主,然而他们的关系不仅限于此。瓦莲京娜的妈妈同样是西奥父亲的助手——别误会,真的只是雇佣关系——可二十年过去,他和瓦莲京娜一起长大,继承父亲的诊所,从事相同的工作,甚至西奥早和瓦莲京娜说好了,等攒够了钱和名声,就让她去亚乐维当分店的管理者。
他们是利益共同体。
有什么纽带比金钱更牢靠?
不过在收容所的人面前,这一套显然行不通。西奥将自己收拾整齐,穿着自己最正式的衣服去那里打探(天哪你可以直接去参加葬礼——by 瓦莲京娜),他向他们说明,瓦莲京娜唯一的亲人远在黑迪艾郭,那座废都,他固执又保守,怕是不能亲自来中心城确认自己女儿的生死……可他们甚至不给他机会说完。
“——我们通知过所有病患的家属,如果那位女士提供了她父亲的联系方式,我们一定已经告知他这件事,您也可以自行去与他确认——好了,下一位!”
西奥不知道那位老先生的电话号码,发给瓦莲京娜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他像只刚被逐出家门的丧家犬,无措地站在收容所门口。
不过他立即醒悟过来,这么站着除了浪费生命无济于事。他躲在离收容所不远的地方,和
那些朝着那里去且面带愁容的人搭讪,给他们钱,请他们帮忙询问瓦莲京娜是否在那里。多数人摇头拒绝,金钱不能给他们提供任何帮助,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家人现状如何。
少部分人同意了,他们收下钱,进去收容所,或是面色惨淡或是喜上眉梢地出来,西奥只向后者追问消息。他从他们那里得知药物确实颇有成效,但是那只是在最后一阶段之前。他还打听到了一点收容所的内部情况,例如,住宿条件不是太好。
但这一切,无关于瓦莲京娜。
西奥在网上到处搜寻蛛丝马迹,他去破解谜题,他去追查新闻——最早流行起来的纸质爆料来源于一家叫“晨星”的报社,这是西奥所能找到的经济嗅觉最敏锐的组织了,或许他们能成功混进收容所里做点什么。
他向米特打听到了他们的具体位置。
“别穿得太好,那会让他们心生警戒。”米特这么说。
他感激于此,给她多打了一点钱。
可即使换成了工作服,西奥依旧和贫民窟格格不入。他不习惯皮鞋上的淤泥,躲不开居民楼上泼下的污水,被尖叫奔跑的孩子撞了个趔迄,手一扶抹了半身墙灰。
他满身狼藉,疲惫地在晨星报社的门口等着他们的当家。那是个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孩子。他
太普通了,又太年轻,实在是不像一名主编,他在接近西奥时露出了一点点惊异的神情,但西奥愣了愣神的功夫,他就从他身边走过去,无情地关上了那扇破破烂烂的院门。
直到夜深,他都没有再出来,而西奥在那里待到双星高悬,为此延后了和黑酢斑的再会之约。
第二天,情况稍好,西奥成功和沙克搭上了话。尽管在西奥的一句“呃……下午好。我不是黑兽,这是我的电子证明”之后,他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里,西奥最终还是成功问出了自己所关心的东西:“你们的消息来源这么快,是不是有司烛?有什么手段能弄到收容所里的资料吗?我可以提供资金……”沙克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难看了起来:“别问了,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快走开,你这个商业间谍!”他怒气冲冲地奔回院子里锁上了门,西奥听到人们的声音七嘴八舌的响起,一位女士中气十足地抱怨沙克弄坏了家里的门锁。
西奥意识到,他需要拿出些更具诱惑力的东西来交换,值钱、新鲜、特别。
恰好有件东西可供一试。
于是到了再接下来的一天,西奥以提供37648b的照片为饵(尽管不知真假),成功向沙克提起了瓦莲京娜,让他的想法开始松动:“我们人手有些紧张,但如果你付钱,我们不会让你错过她的骨灰盒。”
——再多商量几次能弄清楚了。
西奥满怀希望,然而16日的清晨,他如沙克所愿怀揣钱包而来,却只能踩在焦黑的土壤上,和作坊隔着老远茫然地追问武装人员:“晨星的人们去了哪里?”
他们不可能还在作坊中。那里的光因为高温而把屋子折射成了奇怪的形状,灼热的空气混合着木材燃烧的味道占据了西奥的呼吸。他捂住鼻子,隔着随身携带的一次性口罩吸气,却还是被呛得直咳。
他们怎可能还在那里?
那扇沙克刚踢坏的门还没有被修好,它现在敞开着了,门扇摇摇欲坠地被以两个铆钉挂在原处,滑出一个下坠的弧,西奥走近了几步,趁着戒备者没注意,向内窥看,那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难以想象沙克回家时,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聚在这么空荡荡的院落里。
蒸汽扭曲了西奥的视线,他想再往前走走,看清楚这一切。可他的胳膊突兀地被拉住,一个全副武装的人把他拉回来,大声斥责他:“嘿,你也想因综合征暴毙吗?”
“队长,加尔姆综合征现在已经不是不治之症。”另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劝阻说话者,西奥注意到她的服装上印有一个标记,昙花。
“哈,三小时。即使有解药,科学院也救不了这帮人了。”为首的人摇摇头,他松开西奥,告诉了他在晨星报社中发生的惨剧。
“昨天晚上这里突然爆发了综合征,看你不像没读过书,应该知道普通的病人存活时间吧?可这些人在三小时以内就转化为最后一个阶段了。”
“他们还活着吗?”西奥往后退开,与两位队友保持了一点距离。他摸摸口袋,那里有点沉重,里头放着瓶从黑市买到的“治疗剂”,他本打算把它给瓦莲京娜,可目前看来,先需要它的也许是他自己。
幸好,早前经由米特牵线,他问古尔也订了一瓶留作备用。
“——病人已被收治,但情况不容乐观。”更冷静一些的人回答了西奥,是一位女士,“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市民。”她补充到。
西奥向他们道谢,但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更远的地方站住。
我该怎么办?
我该做些什么?
他不知所措,表情空白到显得阴沉,把好几个同样在看着焚烧的报社的围观者吓得离远了些,可那些闲言碎语中依然溜进了他的耳朵。
“……那个沙克,他嘴里掉了很多白色的东西出来,眼看是不行了啊。”
“那么多人……唉,我还看到了一个被盖着的,胳膊细细瘦瘦,还是个小姑娘哪……”
西奥向那个方向望去,他想询问细节,又觉得这毫无意义。那些人注意到他,闭上嘴,走得更远,把他独自留在那片多个阴影叠成的黑暗中。
蜘蛛丝断裂得太过突然,一丝光亮突然消失,西奥落回黑暗之中,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做些什么才好。
他脚下扎根,下意识地摸出电话打给米特。
无人接听。
他又拨给瓦莲京娜。
忙音。
西奥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半晌,他拔起双腿,向着收容所走去。
——他还算有交情的人,也许现在全在那里面了。
并非镜中,并非水中。
西奥看见了自己。
幼小、脆弱、周身覆满鳞的。
那个他佝偻着站在水边,脊梁越来越弯,赤着脚,泪水冲过凹凸不平的鳞,和湿漉漉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别哭啦。
西奥想。
——反正你因此学会了游泳,也知道了和自己有所联系的是什么,不算太坏。
那个孩子抽抽噎噎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擦去泪,因痛苦而扭曲了的五官渐渐舒展。
——这样就好。
西奥伸出手,惊异地发现它干干净净,柔软温暖。他短暂地注视了这双手,用它们去擦拭年幼的自己脸上的泪痕。他动作轻柔,孩子脸上坚实的鳞却一下子被蹭了下来,留下斑斑血痕,盘踞脸颊。
那孩子和西奥一起张开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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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响,破风声,不知名的兽哀声惨嚎。西奥猛地撑起身体,恰好与一双猩红的眼遥遥对视。 “黑兽……?”来自异种的恶意扼住西奥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那黑兽嚎叫着,朝着他扑来,西奥瞪着它,从地上摸起几块硌手的碎砖,疑惑地发现它并没有靠近自己。’
并且,他们之间还隔着一个人。他穿着深色的长外套,猫着腰这会儿刚站起来。他手中的枪管正冒出硝烟,而黑兽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后肢处空余可怖的大洞。那人踢了踢黑兽的头颅,毫不客气地踩了上去,随后弯下腰,割下什么部分后又把它踹到了一边。
那让西奥畏惧的巨兽任由他蹂躏,已经死透,刚才吓得他无法动弹的猛扑也许连亡命一搏都算不上,只是在逃窜。而这一切和他隔着几辆装甲车,离得足够远。
那是个猎人。西奥猜想。
对方看了过来,突然抬起手。
西奥精神紧绷——那个人的眼睛也是红色——对方却只是迎来了一只乌鸦,他甚至从口袋里掏了点什么喂给它。
然后他和其他的戒备者交谈几句,退到了另一辆装甲车的阴影里。
西奥迟缓地眨了眨眼。
一位举着牌子的娇小女性转悠到西奥面前,牌子一面写着“谁能打”,一面写着“去帮忙”。西奥低头看她,对自己醒来前的事情做了一点询问。
而后这位叫fc的女性继续在装甲车围成的圆圈中兜兜转转,而西奥摸到手机,边打量周围的情况,边拨通瓦莲京娜的号码。他分明记得女助手上一分钟还在请他开一份假条,可盲音有如他眼前的黑塔,将他的思维和视野分成两半——断层的记忆让他惶惶不安。他该风雨无阻地待在诊所之中,而非跑来公园散步。
第三通电话还是没有接通,西奥只好给瓦莲京娜留言:“瓦莲京娜,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在度假,可我这里真的有急事,”他抬着头,目光扫见某个曾打过交道的人,临时修改了说辞
“——至于回信时间,慢一点也没有关系,不用在正忙着的时候联系我。希望你听到留言后给我回复,谢谢。”
他挂断电话,盯着那个“熟人”,以期回忆起一点东西。也许是他的视线太过灼热,不一会儿对方就发现了他,大步走了过来。
“西奥!”对方向他招手,西奥与这位瓦莲京娜引荐给自己的运货员点头致意:“古尔,货呢?”
送货员古尔的回答让他有点儿混乱,他们理应两天前还在中心城见过,对方却表现得像完全没这么回事儿。西奥听他询问自己瓦莲京娜在哪儿,差点没反问回去。
看来他记得的不比我多。他皱着眉想,掂了掂手里的砖块,决定去找点更趁手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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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司烛”只是提高了某几片木板高度的水桶——短板依旧存在,不为保护突然出现在桶中的那样东西而整体增长或硬化。
人在危急时刻总是会想起很多不必要的东西,西奥躺在泥地上,一心两用,边思考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边把折断的塑料管捅进黑兽的嘴里——中央公园的扫帚强度也太差劲了,这才第二只!
——顺带一提,第一只是只比野猫大不了多少的小家伙。
他决定一回家就写投诉信,或者直接买一批钛合金的送过来,可前提是他能摆脱掉身上这只黑兽。他已经照着记忆里的招式努力,可它并没有像文学作品中一样哀嚎着被捅穿或仓皇逃窜,而是把管子咀嚼得更碎,带着一嘴血继续试图咬掉他的鼻子。西奥把鳞化了的胳膊挡在身前,它像是一只正接受训练的警犬似的咬住它、撕扯、摇晃,口水甩了西奥一脸。它的牙
总是从鳞上滑开,让西奥受到的伤害远比看起来的小,可他已经感到了疼痛。他试图用拳头砸伤它,可从结果来看收效甚微。、
也许逃走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西奥用膝盖去踹这只动物的腹部。结果它在他身上炸了开来。
对,炸了开来。
西奥只是刚碰到那相对柔软的腹部,它就成了一蓬血,洋洋洒洒地浇在了他身上,他一时间以为这是个什么仿生机器人,腹部有自爆按钮,可黑兽的脑袋还在,它失去支点,砸在西奥的肩膀上,滚落到地面,血浆和一些碎掉的焦黑落了他一身。
天哪,这可真是……
西奥的鼻腔都是血味,他抹了把脸,想驱散呕吐欲,余光看见一个人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捡起那个吻部还在抽动的头颅,另一手的枪管下弹出一截刀刃。
西奥拧动脖子去看他。
他熟练地剜出了黑兽的眼珠,带着一点肌肉组织,没有多余的皮肉。
西奥捂住抽动的胃部,感觉更想吐了。他是想道谢的,但是一张嘴,胃液立即泛上他的食道,他只能面色苍白地再闭上它。
对方——正是西奥醒来时看见的那个人——他肩上的乌鸦高声嘶叫,敏捷地叼过一颗把柄更长的,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而那个人转过头来,以那双红色的眼睛与西奥对视。
那目光落在西奥布满鳞片的胳膊、脸颊。
更像是审视,
“……你受伤了?“半晌,他问道,并且蹲下身与他平视。
“谢谢,”意识到对方是可以沟通的对象,西奥的胃痛奇异地减轻了,他又多说了几句,发现刚才的不适感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精神压力。
“谢谢,我没受什么伤,多亏你来得及时。”西奥撸下受损的那些鳞,把能褪的都褪去,可对方依旧探究地看着他,“我是个司烛,但不擅长战斗……你看,这是我的名片,我是个牙医。”他递出那张精美的小卡片,希望它能分散对方的注意力。
对方接过了它。
“黑酢 斑,”他看着名片,念道,就像名片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而非西奥的。
“叫我西奥吧,黑酢,也有人喜欢直接称呼我“牙医”,那样也行。”
西奥觉得对方可能是不认得名片上到底写了什么。他尽可能热情地做了自我介绍,但是没有伸出手,万幸,对方也没有和他握手的意思。
“黑酢,”西奥想从这位比自己先醒来的战斗人员身上了解一点情报,他决定从对方的宠物入手。
“你对鱼有兴趣吗?我知道一个看鱼的好地方,或许战斗结束后,你会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