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白色长发的孩童乖巧地坐在房间的一角逗弄着手中的麻雀,任凭窗外的阳光在他和在他手中不断扑闪着翅膀的小生物身上镀上一层鎏金。他的嘴唇翕动着,仔细听的话可以听到独属于幼童的稚嫩声音一直在低声哼唱着什么。
“……在旷野上有人声在呼喊着,要预备主的路,要在沙漠上修平主的道……”
男孩的声音轻盈而虔诚,而他手中的小鸟像是听得懂人声一般随着他的低声吟唱也发出了清脆的鸟鸣。他为这悦耳的声音弯了弯眸子,自己口中的歌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主的荣耀必将显现,凡有血气的,必一同看见……”
矮小的孩童从墙角站了起来,缓步走到了房间中唯一的一扇窗户下。他微微踮起脚,伸直双臂将麻雀捧到了比自己高出许多的窗沿。有着灰褐相间羽毛的小鸟对着窗外久违的自由偏了偏脑袋,但下一秒便毫不犹豫地振翅飞离了这囚禁了它许久的地方。
“……野地里有牧羊的人,夜里按着更次看守着羊群……”
连最后的听众都失去了的男孩却好像对小鸟的离去毫不在意。他再次走回了铺着毯子的角落,嘴里也依旧天马行空地哼唱着圣歌里零落的曲段。
“……有主的使者站在他们身旁,主的荣光四面照着他们……”
小小的孩童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侧耳听着门外逐渐接近而来的脚步声。
“……而那牧羊的人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
“……却如此惧怕。”
——
弥赛亚
——
亚伦喜欢教堂。
无论是那在穹顶之下聚拢后又发散开来的暖色光线,还是讲坛上主祭祷告时慈祥而包容的语调,都能让平时在家里吵闹得不行的年幼孩童乖乖地跪在长凳前安静地听完经文。透过彩绘玻璃所产生的光斑仿若破碎的彩虹一样炫目得令人心醉,就连最后那寡淡的面包和水也能让他吃得津津有味。不过,在这其中他尤其喜欢唱诗班——并不完全是因为那红黑相间的漂亮制服,更多的应该是在他们歌唱时所表现出的与神明之间的特殊亲密感让小小的信徒格外地羡慕,就像是在用什么特殊的语言同主在进行交流一样——对了,还有那个有着跟他一样的白发的指挥先生,他曾经拍着他的头夸奖过他唱圣歌时的卖力——亚伦掰着手指算着唱诗班的种种好处,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怎么说服爸爸妈妈在他的六岁生日后带他去报名试试。
亚伦不喜欢疼痛。
第一次的抽血是在指尖。手指被神父捏住的时候并不惊慌,可能是因为父母就陪在身边的缘故,但下一秒毫无准备的刺激性感官就那样突然地通过指端传入大脑,像是有什么巨大的白色浪潮在一瞬间将他淹没了一样,亚伦整个人都懵了过去。回过神来后便是意料之中的大哭,泪水决堤了一样地在脸上流着,比起疼痛来说更让他觉得难受的是最信任的父母居然会带给他这样的经历,就连母亲连忙递到他手里的糖都无法缓解这种被背叛感带来的委屈。
但后来,随着抽血的次数越来越多,渐渐地他的注意力就转到了别处。指尖、手背、手肘、手臂,最痛的还是指尖,手背相对来说最为钝感但是好像那里自己的血管很细容易扎偏……亚伦有些无趣地晃着腿,安静地在心里猜测着今天母亲又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糖果,父亲又为他带来了怎样的新书。但果然还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看着母亲看着他血液时那被口罩掩盖了大半的面孔上仍无法掩盖的狂热,抿了抿唇,然后在母亲深灰色眸子看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地勾起了一个漂亮的笑容。
亚伦喜欢鸟。
小巧的麻雀也好温顺的鸽子也好,就连那在一些书里被称之为不祥之兆的乌鸦也好,那在空中肆意飞舞的身姿都是同样的让人心醉。那些不同颜色的羽毛会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宝石一般的光泽,间隙里那细密的绒毛也隐约带着金光,华丽而耀眼得好像就算只是沐浴在那光景之下的他,如果闭上眼睛的话,也能同那些欢悦的生灵们一同飞翔一样。
在六岁的第一次全面体检后他的活动范围便被无限缩小到了实验室与教堂的两点之间,唱诗班的提议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父母眼中那执着的狂热逼了回去。再年幼一些时的记忆里还偶有出现的父母穿着常服的样子很快便被两人的白大褂所取代。“不能将珍贵的素材浪费在这些地方。”父亲这样说着,拿走了房间里一切可能会伤到他的玩具,就连桌椅和其他的家具的边角上也被套上了防护。
在那之后,每个礼拜日从研究所里出来去往教堂的路上时他所看到的那些属于天空的那些美丽生物成为了他一度最为向往的存在。他开始在书本里寻找关于它们的介绍,翻看着每一寸骨头的大小重量,计算着羽毛拂过空气时可能感受到的阻力与浮力,最后总是为那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构造惊叹不已。
于是在某天睡前在母亲念完了新的睡前故事后亚伦拽住了她的衣角说出了他的第一个请求,母亲当时惊诧的表情他记得额外清楚。虽然费了一番周折,最终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还是送到了他的手里。
但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给那只被他养的胖乎乎有时还有点蠢的小东西取名字。
亚伦不喜欢童话。
从他可以记事起,父亲和母亲就会轮流在他睡前读给他不同的睡前故事,有时是画本上的寓言有时是教典上的传说。相比于单薄无趣又毫无逻辑的“公主与王子从此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那全知全能的存在化身为人在地上行走时所经历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令人心生敬畏。跨越荆棘与流沙试图传播福音的使者被记录下的箴言充满了历经苦痛后的睿智与洒脱,能够与母亲的声音一同安抚着手背上火烧一般地疼着的伤口。
那美丽女性的声音是同她眼中的的疯狂所不符的柔和,甚至温暖得有些过分。她总是喜欢在读完故事后躺在亚伦身边,将个子一直不高的孩子抱在怀里一边梳理他白色的长发,一边喃喃着向他重复着她是如何地坚信他们做法所代表的正确与不容置疑。
“无论那些羊,羔羊也好黑羊也好……力量有多么强大,那些恩典……”每每说道“恩典”一词时她的语气都会变得尖利并充满了厌恶与不屑,环抱着亚伦的手臂也会收紧到让他感到疼痛的程度,“还不是要靠我们的力量才能让‘器’维持原状……”
“羊”。
在岛上出生的亚伦对这有些怪异的指代并不陌生。
每次的平安礼结束后,在父母牵着他领取面包和水时,不需要任何掩饰,神父主动会给一部分人分发除了食物以外的管状物品。而那些拿到那被称作为“药”的东西的人们无论年龄身份,看着那小小试管的眼神里都会带着一丝莫名的神色——不是单纯的不屑或憎恶,亦不是纯然的喜悦与解脱。
一定要说的话,是无法反抗后的习以为常吧。
就像是,父亲做完最后的消毒工作,举起针管时从他镜片的反光里看到的自己一样。
“但是现在我们有了你啊,亚伦。”
母亲有时还会抬起亚伦较其他同龄孩子来说也显得有些过分纤细的手腕放在自己眼前,用一种近乎痴迷的眼神注视着白皙肌肤下隐约的青色血管,声音高昂得宛若呻吟。
“你是牧羊犬的‘恩典’。”
她无法控制地细细啄吻着孩童手腕幼嫩的肌肤,用唇感受够了那特殊的血液鼓动的节奏后,便会满足不已地闭上嘴来,继续用手指给亚伦梳理头发。
孩童偶尔会因为头发被猛地扯断而发出了小小的痛呼,女子那时才会稍稍将手上的力量松卸一些——但不会放开——直到在亚伦撑不住首先睡去之前。
亚伦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羊”。
在父母的描述里他们总是自大而危险,不懂得感恩又喜欢挥霍主赐予的力量。但教典里的描述与礼拜时看到的人却与他自己没有什么区别——一定要说的话,相比之下一直待在研究所的自己才更符合书中“异类”的描写一些。
平心而论,要说他对那些好像无所不能的能力没有一丝羡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尤其是当他听说有的恩典能直接让人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时,在胸腔里翻滚沸腾着的那股跃跃欲试让他都无法控制的头晕目眩了起来。
于是他在心里埋下了种子。
于是他放走了那只麻雀。
于是在门外的脚步声在门前因为不远处突然传来的巨大爆炸声停住然后迅速向来时的方向跑走后,他睁开了眼,从墙角站起来走到了门前,然后轻松地,推开了并没有上锁的门从房间里走了出去——从研究所里走了出去。
一路都完全没受到什么像样的阻拦——或许是因为实验室里的事故规模比想象的大的原因,少年轻轻松松地离开了他呆了差不多14年的白色建筑。唯一记得的路线是通往教堂的,亚伦歪着脑袋思考了两秒就决定还是去熟悉的地方比较靠谱。
“……我知道我的救赎依旧活着,并且将在那终末之日站立在地上……”
有温暖的海风吹拂在脸上,微热的咸腥味伴随着清晨树木散发的清香犹如海浪一样温和地拍扶着他的脸颊。赤脚的少年丝毫不管自己及地的长发沾上了尘土后会多难打理,轻快地哼着歌用着散步一样的速度前行着,时不时抬眼看一看天上盘旋的海鸟,然后在阳光刺痛眼睛前再次将目光移到眼前的路上。
“……尽管虫豸将摧毁我的身躯,我仍将在肉体之外见得神明……”
像是心里的雀跃终于挣脱了束缚,少年伸平了双臂轻飘飘地转了个圈,脚步也越发轻快了起来。教堂的十字尖顶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只要……
“主已复活,成为了……”
“——喂,那边的犬,过来。”
——
达米安不喜欢亚伦·怀特。
从看到的第一眼起,他就讨厌他。白色的头发,白色的皮肤,白色的衣服,除了浅灰色的瞳孔以外整个人就像是游离在世界之外一样突兀得不行。
——没有颜色,不辨喜怒,无法控制。
无法控制。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脑袋里愈发严重地疼痛成为了他没有就此倒地的唯一原因。四周的光线犹如实质一般包围着他,想要逃跑却不知去路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脏。
无助,焦虑,恐惧,不安。
太多的负面情绪积攒在大脑里像是岩浆一般飞速融化着他的理智,恐慌症发作下,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挣扎地向教堂移动着,但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注意力便被空气中散发着的那独属于“犬”的味道所吸引住——安定、平和、不带有任何的攻击性,仿佛其存在的本身就是包容与镇定本身一样——但达米安在看到亚伦后的下意识反应还是是对他发动能力。
“喂,那边的犬——”
精神控制。
对于任何对象的10秒绝对控制时间,是他筑建自己安全感的唯一途径。
“——过来。”
虽然早就清楚自己恩典的能力,但当那个年幼的犬向自己走来时达米安还是难以控制地因为心头涌上的那种病态满足感颤抖了一下,之前在他身上感受到的不受控制果然是错觉,这念头在心头一闪而过,他舔了舔唇,为那即将到手的“药”而口中干涩了起来。
“嗯……这位先生,有什么事吗?”
然后,他停了下来。
他停了下来?
——
像是不明白眼前那人为什么在叫了他过去后又猛地愣住是什么情况,亚伦不解地思考了一下自己刚才的问题,确定并没有什么语病后再次将注意力转回了那个带着黑色兜帽的青年身上。
在看到那人的一瞬亚伦不得不说自己是欣喜的——毕竟是第一次在没有父母的陪同下出了门,碰上的一切都带着点说不明的新奇意思。特别是眼前这人明明是白天却穿着古怪的黑色连帽斗篷的样子——不热吗?舒服吗?快步走的时候帽子会不会掉下来?入眼的瞬间一大串问题差一点点就要脱口而出。但教典里所说的“不应妄议他人”成功地让他按捺下了自己蓬勃的好奇心。
但这个奇怪的陌生人在叫他过去。亚伦歪了歪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似乎是一个让他问出问题的好理由,但没走两步从书里看来的“谨慎”二字便跳进了脑海,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但秉持着“无论书里写了什么总之试试再说”的念头,他还是停下了脚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哪知道问完过后那人就呆住了……少年有些懊恼地皱了皱鼻子,不大确定自己在这时应该做些什么。隔着约莫四五步的距离,他再次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不知名的陌生人——黑色的兜帽下是同样黑色的头发,就连浅蓝色的眼睛下也有着黑色的眼圈——这人是有多喜欢黑色啊,他有些茫然地想着,然后更茫然地看着这人在愣了好几秒过后好像突然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就倒地抽搐了起来。
啊,说起来,刚才他叫自己为“犬”来着。
亚伦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你是……‘羊’,对吧。”
虽然从来没有看到或详细听说过“羊”失控时的场景,但像是有什么作为“犬”的本能在作祟一样,亚伦几乎是在达米安倒地的下一秒就感受到了他对于自己的渴求,母亲抱着自己时的小声喃喃再次响在了耳边。
需要“犬”的力量才能维持“器”的完整……
原来是这个意思。
【……看啊,那上帝的羔羊,除去了世人罪孽。】
纯白的少年伫立在原地好几秒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样眨了眨眼,终于再次迈步向前,然后跪在了倒地痉挛的黑色的羊身前。
【他被藐视、被厌弃,多受苦痛,常经忧患。】
随着他的靠近青年的痛苦好像微微缓解了一些,少年勾起了一个小小的微笑,捧起了那人沾满尘土的脸颊。
【辱骂伤透了他的心,于是他充满了忧愁;他指望有人体恤,却没有回应;他指望有人安慰,却找不着一个。】
他吻上了他。
在他们身后,教堂里隐隐传来弥赛亚的曲段,男高音咏叹着,哀悼着,质问着。
【你们要观看,有像这临到他的痛苦没有?】
——
Fin.
备注:
- 文中圣歌部分全部摘改自亨德尔所做的《弥赛亚》
- 标题的“弥赛亚”一方面指的是这首清唱剧,另一方面则代表“主选中之人”
- 有设定方面的BUG请不要大意的私信_(:з」∠)_
- 拒当死线战士,从我做起
- 感谢深影陪吉吉聊天
- 对话里出现的角色就不厚脸皮关联了……流和日向下期再见【什
——
【求求您……】
磷火化身的夜明神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地迈过了那虚无之影所幻化之物身边,紧抿着唇,对自己身边传来的呼唤置若罔闻。独属于阴阳师的白色狩衣那宽大的衣袂在风中划过一个静默的弧度躲开了自黑暗中向他伸来的手指。
【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在影祸之年,像这样人迹罕至的角落理应是落单人类和萤者最应该避开的地方,江户城里的每一处阴影中都可能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更别说是在这大祸之月,除了影祸本身之外,还有那在恶念与绝望交织之处幻化而出之物向每一个路过的灵魂倾吐着靡靡之音,准备在无知的猎物受其诱惑而开口的瞬间将之吞噬殆尽——好在只要记得随身带着祝铃便不会被轻易缠上。但行色匆匆的阴阳师看起来好似并没有记得去遵守这不成文的规定,也没有去向永暗神社寻求帮助的意思,只是一边沉默地躲避着那极端污秽之物向自己缠来的黑雾一边快步前进着。
【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像是沉迷于一个荒诞又无稽的梦境中一样,往日总是以冷静理智一面示人的夜明神正近乎可笑地试图从虚幻中取得什么无形无质的安慰——又或者是折磨也说不定。阴影处传来的声声或是质问或是哀求的声音在鬼月脑中萦绕盘旋着,不用转头也能描绘出的那副妍丽容颜一定还带着那哀伤中隐含甜蜜的表情,半掩在黑暗中,拖着或破碎或华美的身躯缓慢却执着地向他靠近。在再次同伪影拉开一段距离后,阴阳师终是转身看向了那面容已无法看清的不洁之物。他翕动着唇无声地喃喃着什么,不知是对着伪影,还是对着自己。
无法醒来。
不愿醒来。
再……一下就好。
再一下就好。
——
せつない[切ない]
——
“听说你最近同浅见家挺有缘的啊,深影。”
一边说着话,鬼月一边慢条斯理地捏起了桌上的茶点放进了口中,然后为糯米团子那有些腻人的甜味撇了撇嘴。在他身边,有着深紫长发的青年正准备将好不容易吹凉了的茶水端到嘴边,听到他这有些突然的问话后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啊啊,是说那个小巫女吗。”像是想到了好像自己一不小心吓了两次的女孩在自己身边像个小只松鼠一样捧着东西吃吃吃的可爱模样,被唤作深影的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时值大祸之月,两人正坐在藤原家的一处偏宅中。虽然并没有提前告知自己的拜访,但深影好像早已做好了在此时接待这许久不见的友人的准备,廊下小几上摆着的两人份的茶具都是鬼月熟悉的样式。庭院里盛开的紫藤承载着前两日小雨遗留下的寒气与飒然和着晚风晃荡着,花叶窸窣的摩擦声连同滚茶氤氲的香气轻缓地抚平二人了因为近日里江户城里的种种乱象所积攒起的焦灼感。作为两个经历了多次百日影祟的存在,鬼月与深影也都清楚对方并不需要自己过分的担心,但就像是有什么无须出口的约定束缚着一样,影祸之年于藤之月的相聚近千年来两人都从未错过过。
“哦?”鬼月只是从阴阳寮的日常汇报中看到了“藤原大人与浅见家的巫女有过接触”这样一笔带过的一句才顺口这么一打趣,却是没想到能看到这样意料之外的反应。多少带着点身为年长者特有的不怀好意,他挑了挑眉。“深影居然听到了逢坂关神鸟*的叫声吗,这可真是……找时间带小姑娘来见见我如何?”
然而深影好像完全没理解这问句里隐喻的含义,歪了歪头后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不久前同浅见一道的短暂赏樱,说到那人承认自己怕黑时的羞赧样子时,深影眼中快要满溢出来的兴味与浅浅宠溺成功地让一直将深影看做自家后辈的鬼月不得不微微侧头才能掩饰住自己嘴角挂起的揶揄弧度。
“……不过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同她说话啊,”细数完上个月两人一起尝遍的各式美食,深影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丝不解,“是神社事务的缘故吗?但有几次我好像在路上有碰到她但连打招呼的机会都还没有她就离开了……等等,鬼月大人,您是在笑吗?”
被抓了个现行的鬼月沉默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眼中所带的笑意,“哎呀哎呀,”他冲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深影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轻抿了一口手中温热的茶水,发出了一声对深影来说完全意味不明的感叹。
“年轻真好啊……”
“说起来,我前两日才带着千冬去拜访了一下雅。”虽然对之前的话题表现得相当钝感但多少意识到了鬼月好像是在捉弄自己的事实,深影有些生硬地转移起了话题。“那位名为流的夜明神,大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鬼月举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几日前放于自己案前那写着近日藤原府上各种异事的文书连同在拜访上任祝女时听说的一些传言在脑中一闪而过,拒落人间的流星,疑为萤者的光球,主殿原因不明的大火,闯入内宅的贼人最后残缺的尸身……
这次影祟百日还未过半,被吞噬的恶念便已积攒了如此之多吗。
想到那位目盲的公主嘴角始终挂着的浅笑可能因此蒙尘,阴阳师小小地咂了下舌,“那位并不是恶人。”明明说的是近似夸赞的话语,但鬼月的眉头却完全没有舒展开的意思,“不如说,有他跟在雅的身边我也能放心许多。”
对自己以外的八卦就思维灵敏得不行的闪电夜明神看着鬼月这明显同平日那如同无波古井般的心境相去甚远、甚至隐含着焦躁的表情,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既然还是担心的话,自己再去看看如何?”
“我毕竟不是——”
“这同她的身份地位并无关系。”深影迅速地打断了鬼月还没说出口的推脱之词,“您还要保持这样到什么时候呢——雅这孩子,无论她是否是藤原家的公主,只要是那位大人的转世,您就不可能——”
那位大人。
这个有些模糊的指代从深影口中吐出时,一段过于古早的记忆骤然袭上了鬼月的脑中。
[那位大人是谁呢?]
彼时才化形不久的深影才从朝裕一时不慎的漏嘴中听到了乙姬的名字,带着点孩童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好奇心,在朝裕那求解被拒后就直接缠到了鬼月这边来,但即便是一向好脾气的阴阳师这回也没那么好说话。不过看着深影被自己冰冷的磷火糊了好几次脸也不肯放弃的样子,鬼月最终还是拗不过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啊……
[她……是一位故人。]
他们只不过是曾经在那个连听故事的人都还未出现的年代一同度过了短短的三个春秋。从擦肩而过到秉烛夜谈,他悄悄地拉开了帷幕一角讲给她听外面世界的模样,而那蝶一样的女子每每听完他故事后的悦耳轻笑和隐带艳羡的小声叹息则总能换来他的下一次拜访。
[我们曾经十分要好。]
女子羽睫半垂遮掩下的眸子中所含的脉脉情意,纤手抚于食盒之上的颤抖中带着的恳求与不安,春花一样的唇瓣吐出的不甘呼唤。
阴阳师用目光勾画出了帘幕之后的剪影,夜深无人之时溢出嘴角的低声苦笑,落笔与和纸签上时的痛苦与彷徨。
[后来她死了。]
于是她成为了他能够取出却宁可深埋的尖刺,他哽在喉间无法吐出的阴郁秘密,那无时不刻烧灼着他灵魂的火焰,还有那让他至今看向双手都还能闻到的血腥气息。
[于是,我……]
“光大人。”
深影的突然出声让鬼月猛地回过了神,晃神时感受到的那种带着腻人甜腥的诡异粘稠感被鼻尖萦绕着安息香平和中隐约带着苦意的香气迅速地驱散,廊间祝铃也仿佛是凑巧一般随着风声发出了一声脆响。鬼月眨了眨眼,扭头看向了目光中隐含担忧的紫发青年。他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还没有说出为自己先前的突兀走神准备好的解释,闪电化身的夜明神便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开了口。
“您……果然还是没有带着祝铃吗。”
“——”阴阳师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想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在深影难得带着不满的凝视下还是有些心虚地转开了视线,算是默认了他的质问。然而这不加掩饰的承认并没能让深影隐隐膨胀的怒意就此消退。
“您……任由此等污秽所化之物窥探自身心境这等蠢事您居然——”
“我知道的。”鬼月打断了他责难,看向远方目光中也终是染上了一丝对于担心自己的亲近之人的歉意。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别扭地探身揉了揉青年微微卷曲的头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别忘了,当年那首歌还是我教你的。”
逢魔之时,心所思者,黑影伪之。
“但是……再一会就好。”
他收回了手,半阖上眼,余光里庭院黑影中好像有谁的影子在影影绰绰的藤萝枝桠间一闪而过。
“再一会就好。”
[我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快要,看不见她了。
——
【……殿下。】
离开藤原府后,鬼月在路口停顿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向雅现在所驻留的偏殿走去。看在今日的逢魔之时已快要过去的份上,深影最后还是放弃了说服鬼月带上一个祝铃。不过好像屋里安息香残留的味道所带的震慑作用还在,一路上即便看到了伪影,那污秽之物也只是远远缀着没有凑上前来——虽然呼唤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得如同有人附在耳前。
【鬼月殿下。】
熟门熟路地在狭隘的小巷中穿梭着,鬼月一边加快着脚步一边皱着眉,不知道何时安息香的效用就会消失,但自己又确实想尽快赶去那人所在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时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之前深影的话语无论如何都还是影响到了他,有什么兀自翻腾在他心头的复杂情绪催促着向前,而此时的他无法反抗也无心反抗。
【鬼月……殿下……】
默默在脑中勾画着自己接下来的路线,鬼月一边微微侧头确定着锁定了自己的伪影同自己的距离一边试图利用弯弯绕绕的街巷多拉开一些距离。已经快要走到主街道上了,远处已经可以隐约捕捉到独属于人群的嘈杂响声,就连身边的阴影似乎都被那热闹所驱散了一些。就快到了,这样想着的阴阳师略略送了一口气拐进了最后一小路——然后停住了脚步。
【……鬼月大人?】
“……?”
身后马上就要消失了的伪影好像在这时突然改变了声音,但那所代表的意义鬼月已经无法分心去考虑。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目光所捕捉到的光景之上——小路的尽头,有谁正歪着头冲她身前的黑雾伸出了手。
那是,雅?
而她面前的,是……
——
那犹如深渊一般,扭曲翻滚着的黑雾就在少女无神的眼前涌动着,好像对自己所面的危险一无所知一般,无法视物的公主正毫不停顿地一步步靠向死亡。
她会死去吗?
在意识到现状的下一秒,鬼月发现自己连呼吸的能力都要失去了,追逐着他的伪影是否还在,刚才是不是改变了形态这样的事情早已被他抛出脑海,灵魂轰鸣间产生的窒息感比他曾经直面影祸之时所感受到的恐惧更让他痛苦不安。他不敢,也无法想象那纯净得几乎刺目的灵魂被污秽沾染并吞噬的样子。
她会死去的。
那是作为凡间生物所无法逃离的未来,他们脆弱的肉体无论如何都会在时间的侵蚀下褪去光滑,失去水分,最后融为焦土的一部分。但……
不是现在,不应该是现在,不能够是现在。
阴阳师的身前闪起了独属于磷火的幽兰光芒。
——
连出声警示已经与伪影近在咫尺的少女都做不到,阴阳师几乎是思考结束的下一秒便召出了象征着他自己力量的火墙挡在了伪影之前,硬是在它触碰到目标之前将之抵挡了一瞬。冰蓝的火焰迅速地被黑雾吞噬殆尽,但这片刻停顿所争取到的时间也成功地让鬼月几步向前将雅揽进了自己怀里并捂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下意识的惊呼。
【鬼月殿下。】
被攻击的下一刻黑雾便再次幻化成了鬼月再熟悉不过的那女子模样。这次难得是个完整的人形,鬼月一边继续在身前筑起供伪影吞噬的火墙一边不合时宜地发散了一下思绪。或许是见得伪影化形的次数过多了些,那些有时双目流着血泪有时好像筋骨破碎而匍匐在地的扭曲身影对他来说还要更加熟悉一些。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再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虽然往日故意不带祝铃出门的举动让他同其他萤者或人类相比对伪影一物更加熟悉,但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其冲突的鬼月很快便意识到祝女与永暗一再警示世人切勿接近此物的直接原因——像是其本身便是“吞噬”一事的概念化身一般,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拉开与伪影之间的距离,不如说,两者之间的距离正飞速地变小。仿佛只是在转瞬之间,阴阳师身前最后一缕幽蓝火焰也终是被吞噬殆尽。神经紧绷的空隙好像能够听到身后略远的地方有什么人向这边全速奔跑而来的声音。但太远了,太慢了。皮肤已经感受到了伪影身周隐约翻腾着的黑雾中所带的阴寒,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纯净而温热的东西顺着两者相连的气息喷薄而出。他的视野渐渐暗下,听觉在这一刻却变得奇佳,连发丝在空中划过,远处人群熙攘,怀中呼吸急促都听得一清二楚。鬼月的灰眸中闪过了一丝狠厉,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将雅往人声传来方向推开的准备。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
但那虚幻之物却没能触碰到他。
幻化出的纤细手指在距离鬼月的面庞的毫厘之处停了下来。华服女子颦着眉,像是对自己的举动也不甚明了一般,但那手却是再无法向前伸去,像是还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在两人之间一样,只能虚虚地沿着男子的轮廓在空气中轻缓地描画着,直到化作雾气消失在了逢魔之时的最后一息。
而在阴阳师宽大的狩衣一角,一处隐藏得极好的里衬下,绣在里层的幽绿色药粉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闪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化为了灰烬。
——
“鬼月……大人?”
乖巧伏在自己胸前的少女好像感受到了伪影气息的淡去,
“……失礼了。”
鬼月深吸了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压下了喉间因为消耗过大而泛起的腥甜,虽然还没搞明白最后伪影退去的原因,但确认危险已经过去后便迅速意识到了现在他们姿势所有的些许暧昧。但好歹也是积攒了几倍于普通人类经验的夜明神,在片刻的窘迫后鬼月便有礼地微微后退试图放开怀中之人——但还没能迈出一步,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唤便制止了他的动作。
“请……再等一下。”
相比于男子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纤弱的手指带着三分试探七分不安地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袂。黑发的公主声音有些不稳,指尖也微微颤抖着,但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动作,连低垂的脑袋也不肯抬起。
“但……再一下就好,可以保持这个样子多一会吗。”
“再一下,一下就好。”
——
连思考为什么她会在此时此地碰到独自一人出门的空隙都没有,巨大而莫名的苦痛连同着劫后余生的手足无措一道包裹住了两人。像是有什么过于锋利又过于浓烈的情感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刺穿了他的心脏,成为夜明神后好像就再也没有跳动过的心脏此时疯狂的鼓动终是打乱了鬼月的气息。阴阳师有些生硬地挪动了一下紧绷的臂膀,从之前单纯的守护变成了一个更近乎于拥抱的姿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之前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变得不太灵活的手指收拢,贴在了怀中少女的华服之上,就像拥着一个易碎的梦境,稍一用力就会消失。
“没事了,没事了。”
千岁有余的夜明神有些笨拙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上了公主黑缎一般的发,少女温热的体温熨烫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所带来的阴冷。他轻叹着,放任自己将怀抱又收紧了一些。
再一下。
远处好像传来了什么悠扬而悦耳的长长鸟鸣,鬼月阖上了眼,像是不忍让那声音打搅两人这平静而温柔得近乎奢侈的拥抱一样,不着痕迹地捂住了怀中少女的耳朵。
再一下就好。
——
Fin.
下集预告(并不是)
——
“鬼月大人,现在是要去……?”
“——先去趟永暗神社吧。”
雅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鬼月低低一笑,将拉住她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一起去求个祝铃……如何?”
——
*逢坂关神鸟的说法来自古今集中一首未注明出处的和歌。原文简单易懂我就不多解释了……
戀慕復戀慕 時至今宵方得晤 逢坂關神鳥 木棉付雞聽我訴 切勿鳴啼擾春宵
*标题的[切ない]的意思在日文词典中是[悲しさや恋しさで、胸がしめつけられるようである。やりきれない。やるせない。]大致表达的是那种悲哀难过中又隐含甜蜜的感情,无法放下亦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