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尽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两千年到来的清晨,我如常从床上醒来,连空气里的浮尘也不见变化。我站在床边,一边对室友说着“早安”,一边把巫师袍撑开抖了抖,丝织品把阳光聚得更亮,我眨了眨眼睛,两千年和一九九九年,又或者是一九九三年,此刻就是沉浮在潜意识里,形同浮尘和第一道刺眼的阳光,是一串排列组合数字。
早安,早安。这是例行问候,我时不时挥动自己的右手,然后冲着某一个特定的方向点头。早安,先生!我如是说。
霍格沃茨城堡的走廊上满是年轻而富有生机的脸孔,雀跃的脚步交织成一道旋律,绵绵不断飘进我的耳朵。每个人都是一道光芒,分走了新世纪的阳光,从我的面前闪到背后,亦或是远离我去了走廊尽头。不管谁的脸,最终都被阳光柔化成记忆里最为普遍的印象,在十字火车站汽笛鸣响时被压扁成一张张老掉牙的相片——等到我有机会想起来千禧年的清晨,才发现自己根本记不住长廊上的脸孔们。
某个时刻我总是能清醒地意识到,极速穿过所有霍格沃茨的走廊事实上也不失为一种罗曼蒂克做法,光是伫立在那里,就和立在一个站台没有两样,每分每秒都是别离。我道着早安的话,做着告别的活。
早安。
擦肩而过接近耳语的问候,很快随着呼出的白色气息飘散在空气里,我的指尖带起对方围巾末端的流苏。
早。单词碎成一个个字母,裹挟进静默的雪里。今日最后的告别对象是一位拉文克劳。
圣诞过后的雪透着一点虚假的意味,冬天不再,雪却不肯消融。植物被掩埋在底下,偶尔会有黑色的光秃的土地暴露,才让人觉得并非在一个虚幻的白色梦里。
冬季迟早会结束,然而直到丽贝卡·卢修斯的签名许可从半空中落下,我才仿佛被广播告知,春天已到。除此之外,两张照片随着签名许可一同飘落,像两片时空错乱、凋零的无根的叶子。
其中一张拍摄的画面是:一辆货车停靠在公路上,里面坐着我的父亲希亚尔塔森。另一张照的是家中的管风琴、手风琴以及一摞唱片,最顶上那张用黑色记号笔写着“格特·塔本纳”。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
不、不。格特·塔本纳是怎样一位歌手?生于哪个国家哪个年代?擅长爵士乐或者摇滚?
这歌显然不是这么唱的,可是除此以外别无旋律了。我哼着合唱团最近练习的歌曲,把两张照片夹进魔药课的课本里,抱着书本穿越长廊。友谊天长地久、友谊天长地久。我忽然反应过来,得唱一百遍,唱到忘了这首歌为止。
这就是记起旧曲我所要付出的。为什么会这样?像野地里的大风撕扯篷布一样撕碎我?我很爱这样的雪,梅林。可不知为何,雪掩埋了我。
梦里的黑色大狗在冲我无休无止地吠叫,在公共室里烤火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它就睡在那团火里,随时准备醒来。我随即从沙发里站起来,我想起那两张可怖的照片还有丽贝卡,忽然有了将自己扔进人堆里的想法。
短暂的假期最终还是把我抛向了霍格莫德村。在那里有人请我喝一杯酒。在此之前我没有尝过酒的味道。雪下大了,天气还是不够好。大家哪里都不肯去,酒吧人挤人,呼出的热气填满整个空间。
我和他道谢,低下头去闷声喝着,呼吸着干草气息一般的空气,却没有觉出酒的味道。我很想说一点什么来调节气氛,挽救温暖的空气里陡然变冷的氛围,想把我的眼珠子扔在桌上,强迫自己看着周围、看所有可能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告诉他们匆匆一瞥是我人生中感到的最没有压力的事。
“格兰芬多,”与我搭话的人高大得像个人马,我尝试去注意他的五官,视线里只是他不起眼的黑色大袄的一角,“如果这是一瓶吐真剂可就完了!”
他笑嘻嘻地说,嘲笑我的毫无戒心,“格兰芬多。”末尾又说了一遍。
如果这是一句类似阿瓦达索命的咒语,我才是真的完了。我不发一语,把酒杯放在桌上,那声磕碰在嘈杂的环境里隐没。我绞起了手指,发现要弄碎装着酒的玻璃杯比我想的要容易许多——
突然胸口一热,我慌忙把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两张照片焦烂的边角。
耳边传来一阵笑声。
“是你干的?”我把照片死死摁在桌上,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了“人马”的长相:杂乱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浑浊的灰色眼球,宽大的鼻翼下是一张大嘴。我从未在霍格沃茨见过这样的人——不可能充满特色而又不为人知。
“我还以为是更值钱的东西。”男人无所谓地耸耸肩,“看上去你也并不因为这玩意感到高兴,现在又何必生气呢?”说完用酒杯碰了碰我的。
“干杯!”他说,张开大嘴,露出了可怖的犬齿,差点把袄子上的毛也吃进嘴里。
我点燃了他的袄子。出于离奇的、古怪的、久远得像根本不曾造访过我的情绪,像一堆蚂蚁爬满我的全身。那一簇火苗被他的手不慌不忙地捻了一捻,很快没了踪迹。
“你是丽贝卡的什么人?”我坐下来,掏出魔杖放在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除了卢修斯一家,没有人会对我感兴趣,更不会在意我是个完全不具备典型格兰芬多特征的巫师。
“卡洛斯,你的舅舅。丽贝卡的信还在路上,她知道我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你比我想象的更懦弱无能,她为什么还像个傻瓜一样不依不饶地爱你?”
“就因为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卡洛斯·卢修斯发出几声嗤笑,宽大的鼻翼喷出气息,“要是换成我——”
“因为我是希亚尔塔森先生留给她的纪念品。”我把放在桌上的照片轻轻推到他面前,手指着货车里朝镜头微笑的男人。我是一个物品,我的父亲是物品里的物品,一脉相承的命运。
卡洛斯听了,忍不住笑得更大声起来,金黄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成漩涡,几个坐在我们周围的人注意力转移到了我和他身上,就算如此,他也毫不避讳。他比我更像一个格兰芬多。
“你也认同她错在顽固的爱上吗?可尽管如此——看来这还是件让你觉得骄傲的事。”他断言道,咬着牙瞪着我。
我沉默着,不为卡洛斯说的话感到半分难过,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就算是和父亲相处时我也没有明白他的想法。如果苛求卡洛斯明白这一切,这将成为我的错——我并不想承担这个责任。
事实是我们根本无话可说。
我站起来,右手收回了魔杖,左手伸向桌上因边角焦烂而卷起的照片,准备离开酒吧。然而此时丽贝卡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掌心下突然迸发出了火星。我听到一声来自卡洛斯的咒语。
滚烫的热度让我立刻收回了手,两张照片随着火星上蹿下跳,像是卡洛斯的张牙舞爪的报复。我茫然地看向卡洛斯,他沉默着,仿佛那声咒语来自深渊,别的什么地方、总之与他无关——他缓慢地抬起手,要了一杯火焰威士忌。
我转身离开了酒吧,没有回头。
卡洛斯或许没有意识到,这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而非丽贝卡的礼物。可他是对的,我在置我的母亲,他的妹妹于不顾,卡洛斯永远是对的,如果我是他,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就只是个活该去死的废物。
在霍格沃茨的六年里我不曾参与一场决斗,不曾参加过一场魁地奇比赛。赡养金鱼是我干的时间最长的一件事,第五年冬春之交我把它和许多鹅卵石一起埋葬,不再求它醒来。
这个冬天的漫长似乎早已注定,夜晚时透过窗外,没有一点温度的落雪和黑色的扎进土里的树干成了延续这痛苦的最主要画面,此刻我的鱼儿睁眼睡着,我在窗前练习变出一朵雏菊,心里是《友谊天长地久》的旋律。我想的不再是丽贝卡、希亚尔塔森、卡洛斯等等我从未真正了解的人,货船和冰山也渐渐隐没,只剩下幽深的极光和荒原上逆风而行的流浪者。星星从空中落下,我的金鱼潜进天空里。
卡洛斯·卢修斯一直在等待着我,睁着那双灰色的眼睛,要从所有阻隔我和他的每一道窗户里冲出。
“……我以为我找到你,是找到空虚的爱的存放地,这里太冷了,我仿佛在什么诡秘的地下室里度过了这八年……”
来信上丽贝卡精心排放每个字母的次序,昏暗的夜里我点起荧光闪烁咒,一字一句地观看,像看一场冗长的默剧。
“……所有河流的诞生都是为了带走脆弱的生命,无论我在哪里,都必受谴责……魔法是否给你带来了不幸?它像一把准备凌迟我的砍刀,时刻审问着我……”
荧光照着纸上的“魔法”,暗下去又亮起来。我感到昏昏欲睡,掩上信纸跌进梦乡。
从丽贝卡的信中我还了解到卡洛斯那一笔就可以带过的人生——逃离家族,在外游荡,和动物有着不解之缘。至少他不属于那个遥远的家族,我想,却仍然有责备我的立场。
不爱人是重罪一场。
我和梦里的黑色大狗展开第一次角逐,它耸起身体准备飞扑过来咬断我的腿,而我则一边退缩一边施展着各种防御术。直至有一次它终于在我筋疲力尽时狠命咬住了我的耳朵,剧烈的疼痛感直升颅顶,一阵抽搐之后,我睁开了眼睛。
日复一日,无声的决斗和真实的痛感交替进行。在此期间,卡洛斯·卢修斯消失了,我尽力修补了照片,现在希亚尔塔森的笑脸由三个碎片拼成。
合唱团表演的日子近在眼前,当我见到第一个布斯巴顿的女巫时脑子里依然飘着那首歌,我想,我已经下足了功夫在这上面——准备为陌生人高歌献礼,祝福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在我年纪尚小时曾有过这样的憧憬:和所有从我身边踏着音乐旋转而过的人眼神交接,点头微笑,好像诸如此类友好的眼神都是一段友谊的开始,然而,不知是哪一天起,我长大了,已没有了这种感觉。
音乐说:你要脱离我。就是一点点旋律的泄出,也不要响应。我恍然抬起头,我唯一的朋友斯特雷在人群里遥遥投来视线,三月二十六日,三强舞会开端,霍格沃茨的年轻巫师们在教授的指挥下高歌: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看着布斯巴顿女孩们和德姆斯特朗男孩们的眼睛,感到每一个音符都包围着他们。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天长地久
他们忍不住越唱越高昂,心里藏着无数的鸽子全数扑棱上霍格沃茨神秘的蓝色苍穹。
我们往日情投意合
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
斯特雷向我高举起杯子,我的双手在最后一次高潮下高高扬起,落在琴键上,感到似乎已经畅饮一杯。
再见,再见。我远远地对他说着,声音在整齐统一的歌声里是一个错乱的不可识别的符号,斯特雷身旁的人与他碰杯,不再看向我。
不同于幼年时的伙伴帕克,我是在向一个真正的巫师道别,和魔法、奇迹道别,和我从未抓住的未来道别。
舞会结束后我快步穿越霍格沃茨的长廊,没有雪,风吹起长袍,我握着魔杖的手轻轻抖动着。
“我以为我永远变不出一朵花,”我说,“没有你的帮助——这就不可能实现。”
斯特雷·伽利玛并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个有些不寻常的夜里突然向他表示感谢,并对着他松开掌心,向他展示一朵隐没在黑暗里的不起眼的雏菊。
斯特雷原本即将拉起鹰状门环的手垂了下去,站在台阶上冲我笑着。
“我什么忙也没帮上,”他说,“晚安,我的朋友。”
我冲着他的身影挥了挥手,塔楼大门合上的那一瞬间,门后缓缓飘来友谊地久天长的旋律。
两千年三月二十六日很快结束了,就像上个世纪结束得一样快,且没有意义。
字数:8246
*
我再也不能待在它们之间 在这个小小的
无人地带 熬过我永无尽头的日子
*
91年2月,天气还很冷。早晨维斯特兰从屋子里放眼外面的世界,从窗子的这面望向外面,伸手在上面胡乱地画着。他好像听到了冰碴的声音,远处那高高垒起的黄色的干草堆,帕克光溜溜的脑袋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醒了,世界醒了。他从希亚尔塔森的专属摇椅上带走自己的衣服,厚实,不合身,上面充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红色网格,衣摆的地方绣着一只小羊——没什么品味,可是谁也不在乎,在这个地方,穿成怎样都成。但他们是从哪里搞到这衣服的?他的父亲--希亚尔塔森小时候的衣服吗?还是他还没法走路的时候希亚尔塔森从什么市场里廉价购得的?记忆可真是不牢靠的东西,他一点儿也没印象了。93年他离开冰岛和希亚尔塔森去了伦敦,一早起来他也像今天一样先看看窗外,而转头他就丢了这件衣服,只感觉行李箱少了那么一点空间来容纳它。
维斯特兰披上衣服,把门打开,探出头去。是帕克没错,他的伙伴,渔夫的儿子,他们同岁。
“快进来!”帕克在他家门口的邮筒旁磨磨蹭蹭,他一感到外面的风,就缩了脖子催促,耳朵埋在乱蓬蓬的金发下冻得透红。
“喔,喔。”光头的小男孩在门前的脏雪上踹了两脚,不慌不忙地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喔,你爸爸呢?坏天气,本来我和苏她们准备去踢球——全泡汤了。哦,又是一堆脏雪。”
“苏?你的新朋友?”他把衣服随手扔回了摇椅上,忙从橱柜里翻出一个圆形的铁盒子,“我爸爸在厨房热牛奶呢。分量够我们俩喝,吃不吃饼干?隔壁家的路易斯给我的,他们刚刚从荷兰回来——我还没来得及打扫呢,太冷了……”
“越干净的东西弄脏了就越不好处理了,”他龇牙咧嘴,努力掰开盒子,“瞧瞧那堆雪。”
“喔,喔,是那家路易斯吧?有钱得到处旅行的人家,”帕克对雪的话题不感兴趣,伸手从盒子里掏了块饼干出来,“味道不错!可以给我的小妹妹也带一点儿吗?”
“喔,喔,鼻子,鼻子。”他学帕克,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当然啦,代我致以问候。”
“嗨,吃上东西可差点儿忘了,”光头小子一边把鼻子上的饼干碎渣蹭下来,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上留下一个帕克带着油渍的指印,“你看看,从你家邮筒里发现的,费佳准是偷懒了,没有塞进去,就掉在地上。”
费佳是负责他们这一块儿的邮差,俄罗斯人,很年轻,却总是生病,一张脸上毫无生气,昼夜不分地咳嗽,从10岁起就在这儿的大街小巷里流窜……维斯特兰一想起他,就知道人的鼻子还可以再大几倍,大得和费佳一样。后来,费佳总是准时到他家报到,因为至此之后,他家每个月就会雷打不动地收到一封信,两年共收了二十一封。
“准是给你爸爸的,我想。谁会给我们写信呢?就是写给我,我也看不懂,喔,写了也是白写。明天和我们去踢球吧?苏是我妹妹同学的姐姐,是学校合唱团的,没准儿你们认识呢……”
维斯特兰把折叠好的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摊在干净平整的地毯上。帕克的声音似有若无地在他周围飘着,“喔,喔,没准儿我们认识呢……”
一封来自伦敦的信,是写给他的,准确无误——他的名字被写某个人轻柔地写在信封上,维斯特兰轻轻地摩挲着,就像从哪本书上烙印下来的笔迹似的……谁呢?竟然称呼他为甜心!怪事一件……他只看了一眼,就遇到了许多看不懂的词。好吧,谁说不是这样呢,就是写给他也是白写。
可是这个词,这个词可有点熟悉了,这个词……
“妈妈,我的天,妈妈?”维斯特兰大叫了起来,吓得帕克在他的管风琴上重重地敲下了一个键,可怕的共鸣,他好像一个易碎的瓷瓶正准备从里到外裂开!
坐在炉火旁的男孩激动地从地上打着滚儿站了起来,手上紧紧攥着那封信,嘿,甜心!是该这样的,没准儿我们认识呢!他十分快乐地冲进厨房里,见到希亚尔塔森高大的背影便忍不住一把扑了上去,“爸爸!快来呀!”他快活地叫道,揪着希亚尔塔森的羊毛衫蹭来蹭去,“念给我听吧,这是世上最好的一封信了!快来吧,给我念念,这是写给我的——”
“基督耶稣!”帕克从琴凳上跳了起来,“喔,喔,你有个妈妈?……嘿?”
真是耸人听闻,帕克想,瞪大了眼睛,他和维斯特兰这小子从小一块儿长大,对他的全部事迹再了解不过了,全然没听说过他还有一个妈妈。鬼使神差地,帕克忽然想到,连他都不知道维斯特兰有个妈妈,那么是不是有人至始至终也不知道维斯特兰的存在呢?
念头一闪而过,他趴在厨房的门边,静静不语。
可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她终于显露出踪迹,诉说爱意来了。
一头不经打理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跃动着,牛奶的香气让人感到甜得发腻,好的、灿烂的阳光在那一层牛奶膜上面留下一道金边。小小年纪的维斯特兰觉得幸福不过就是这样,惊喜永远在下一秒等待着他,他感到害怕又高兴,快乐又惆怅。直到他长到16岁,他还很少体验如此复杂而无序的情感,因为越往后他越圈闭自己,在陌生而嘈杂的环境中读书看报进食,被动地听取各式各样的建议,面对二十一封使他脱离冰岛的信和他沉默寡言的母亲丽贝卡·卢修斯,还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遭到嘲笑——他们说他是不可自拔地深陷进麻瓜世界里了,维斯特兰念起咒语的时候有多么勉强啊!简直是丽贝卡的魔杖顶在他的头顶上,他激发潜能,才能憋出一句“清理一新”。他在教授们面前、同级生面前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吗?他念上一句咒语,就好像蚕食的是自己。
没到这份上,还没到这份上。他八岁的时候在身高上还没有像根无趣的电线杆似的耸立起来,他的思想更加活泛天真,有层由钝感形成的天然保护层。当他得到这封信时,他还只是要求希亚尔塔森像念一本童话故事集一样念给他听,而不是若无其事地揉皱它,转身丢进壁炉里。这到底是该死的偶然还是必然?
当他感到惶恐不安时——那是人生中最常出现的一种错觉,好像有人在敲打他的脑袋,可还有谁会像希亚尔塔森一样笑着摸摸他那颗不大灵光的头脑呢?他回忆起这一切,回忆起那件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红色网格外衣,回忆起邮筒里吐露着的半封信,回忆起门前那堆脏了的雪,心想,如果这不是宿命降临,不是无可挽回的悲哀的前兆,魔法又算什么?它创造了什么奇迹?扭转了什么局面?让什么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
过去不可重返,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最多只能在那堆脏雪上再踩几脚,而那既不会让现在变得更好,也不会使过去更糟。它不过就是发生了,同时意味着无可逆转。该来的总会来,最多是迟到几秒。
“清理一新。”他在床和衣柜的夹道里,在丽贝卡的注视下,在人群的阴影中念起这个咒语,仿佛他的心里也是干干净净,无烦无恼。
维斯特兰总记得信上的最后一句话,他在新世界的晨光中毫无防备地听到它、接受它,走向它。或许心思缜密、八年间负荷超载的他的母亲丽贝卡,已然在上面施了什么他还未能破解的咒语。
我想这就是生活,你走着走着,突然之间,它消失了。可无论如何……
我爱你,就像爱一只小鸟。
*
我的手是搜寻的手,试探的手
祈愿的手,落空的手
*
93年35岁的丽贝卡·卢修斯终于从长达两年的禁足期中脱离出来,她如实做到了兄长要求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与一个普普通通的麻瓜通婚的代价。送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去九又四分之三车站时她还揣着那二十一封信,像揣着她的命,唯恐丢失。她说着不利索的话,替唯一的儿子把所有行李收拾好,嘱咐他在霍格沃茨里千万要听各位教授的话,遵守规矩。
“魔法是……不、不长眼的。”丽贝卡佝偻着身体,从她身上很难想象其二十岁时漂亮的体态与健谈的模样。她下意识把垂在耳边的发灰的发丝梳到耳后,语气平淡。而说着这些话时,她从来没有看过自己儿子的眼睛。
那眼睛和他父亲是一样的。指甲盖的形状、右耳上的痣、甚至有些驼背的样子……都会让丽贝卡·卢修斯在看到的那一刻双眼灼热,她尽量不去看。
可是当通往霍格沃茨的火车鸣笛,趴在窗上的孤独的身影像一幅定格的画面逐渐远去时,丽贝卡还是忍不住,提起裙子慌忙去追寻那双蓝眼睛。
维斯特兰清楚记得第一年送他上火车时,他的母亲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到了霍格沃茨,他迷迷糊糊地跟从一群人进行了分院仪式,丝毫不痛快地在礼堂的长桌上吃了些东西,他总在思考一个女巫摔跤会不会疼。丽贝卡·卢修斯看上去实在太过平静了,平静得像是一个常年在钢丝上行走的人,没人能让她掉下来。可如今她居然在火车站摔了一跤,他看得清清楚楚,周围甚至连个推她的人也没有。
第二年、第三年,丽贝卡·卢修斯自从跌了一跤之后就好像丢了魂似的,再次接手家族事务时犯了些离奇得不像她本人能犯的错误。她给维斯特兰写信,近乎恳求地希望他放假时能早些回家里来陪伴自己。她感觉自己生了场大病,或者是给什么人下了药,整个人魂不守舍。丽贝卡40岁那年,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门里,平躺在床上,把二十一封信高高抛起,看上去就像一群白色的鸽子,她想。在她意识清醒时她施了漂浮咒,睡过去时就让它们全数砸到自己的脸上。
1998年,那一年维斯特兰熬过了O.W.Ls,许多科目都在及格的边缘,在猫头鹰把信丢在他脑袋上之前,他就知道不出意外,黑魔法防御术和魔咒学两门旁都该写着P(差)。
“他是未受教化的、浑然一个野人。”卢修斯一家尤爱盯着他的成绩看,并且不吝啬于讥讽他。当然,原因很有可能并非维斯特兰糟糕的和一切实践有关的成绩,他们多是有意无意提及他远在冰岛的普通麻瓜父亲,在血统问题上丽贝卡早已麻木地遭受着报复,现在该轮到他承受这一切了。
他还能做些什么?他什么也不能做。六年里他给希亚尔塔森捎去了数不清的信,没有别的,仍是说一些麻瓜世界的见闻和一点点想念。放假回到丽贝卡身边的他,喜欢去各种唱片店里四处搜罗,有什么自己特别中意的,也会捎带着信件一同寄过去,并在上面标注是第几首,于第几秒处展开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旋律。自从离开冰岛,他就再也没有碰过管风琴,当然,远走他乡使维斯特兰早已弄丢了许多东西,他企图捡起一点儿什么,于是他报名了合唱团——是由一位霍格沃茨的麻瓜研究教授提议创办的。维斯特兰只对这样的事感兴趣,这能让他忘怀不断纠缠自己的、期盼拯救的声音,和一些酒鬼的行径一样——只不过保持头脑清醒,他在那里消磨了大量时间。
至于那些信,他不知道那些信究竟去了哪里,如果去了冰岛又为何没有回信。掉进海里了?被人截住了?由于费佳的失误落进脏雪里被埋起来了?说实在的,说实在的……他无从知道答案,只是不断地把某些念想砸进无底洞:在16岁时他已经不会梦见海鱼了,也很难记起父亲那辆老旧而庞大的货车,还有帕克家牛奶的气味。时间会让记忆越来越碎,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终于挨到6年级了,于是便把还原一切的期望寄托在从霍格沃茨毕业后的日子里。
至于他的母亲丽贝卡,在12月份的家长参观日时,由于精神状况不佳,只好在兄长的陪同下一同前往霍格沃茨。无论怎样她都下了决心要见维斯特兰一面——再过不久就是春天了。
维斯特兰并不知道他们会来,正一个人在格兰芬多的休息室里烤着炉火。此前的一个月他写了信告知母亲,圣诞假期他会早些回去,要她不必担心。接到消息时他无奈地小跑着从城堡的楼梯上下来,而不慎在一个转接处下错了台阶,紧接着就把台阶上的人撞倒在地。
“抱歉……”他匆匆忙忙为自己的鲁莽道歉,而低头才发现撞倒的人是拉文克劳的斯特雷·伽利玛。
他和斯特雷是同级生,两个人偶尔同上一门课,碰上令自己为难的咒术,他私下里还去请教过斯特雷两三回。斯特雷·伽利玛是个算得上典型又不太典型的拉文克劳,头脑精明、气质沉静,却又擅长交谈,和周围的人都处得来。如果说维斯特兰在霍格沃茨总爱处处碰壁的话,那么斯特雷就是唯一可化解尴尬、帮忙解围的人了。
他弯下腰去把人拉起来,注意到斯特雷冻红的脸和他围巾上尚未消融的雪花,看来外面又下了雪……12月份距离过年并不很远了,在此期间冰岛有场盛大的烟花庆典……他在离开前胡乱地想着这些东西,没来得及解释什么,就往城堡大门的方向飞奔而去了。
斯特雷·伽利玛在高高的阶梯上驻足,脚下的厅堂宛若另一个世界,他明白圣诞之前热闹都将一点一点积蓄,而维斯特兰也像一滴水汇入海洋似的,跳入了这份热闹当中。他眼瞅着,直到格兰芬多的背影在古堡复杂的阶梯中绕来绕去,最终从他湖蓝色的眼睛里彻底消失。
今年的圣诞礼物又是什么时候寄到呢?斯特雷·伽利玛转移了视线,在正好的时机里拾级而上,远离了热闹的人群。
可并非年轻的拉文克劳所想的,投入热闹的人就意味着幸福快乐,意味着归属和迎接冬日里的另一种温暖。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本身就是一片巨大的荒原,是永恒的亟待死亡的土地,他一再顺从命运的指示,痴痴地等待着冰岛春天的到来,好让他为自己的一切行为作出合理的解释。
母子在霍格沃茨城堡外会面了,丽贝卡·卢修斯一个人立在广阔的白雪之中,身边没有兄长的踪迹,她一定是想办法支开了他,她不知道,这样一场会面究竟会把他们带往何处,可至少她得控制住局面。
看着已然长高的男孩踏着雪向她走来,她的面上吹来一阵寒风,丽贝卡颤抖着,感觉今年的冬天格外的长。
在寒风呼啸的晴朗的冬日里,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听闻了父亲的死讯。
丽贝卡回想起93年之后的每个夜晚,二十一封信失去漂浮咒的支撑,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让她宛如被施了钻心剜骨咒一样浑身痉挛,女人躺在床上歇斯底里大哭,只希望有人把她从噩梦里解救出去。
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把母亲丽贝卡送了回去,这一路上他们什么也没参观,霍格沃茨的一个又一个地点化成了地图上许多无意义的记号。互相拯救是徒劳的,人将在秋日死去,犹如一颗无花果。
“他是自杀的。”
*
用这双
惧怕丧失的手我把你抱紧
摸索着你的眼睛你的唇,就像一个盲人
像是丈量,像是迷失,像是在丈量中迷失
*
一个人死,就是熄灭了自己的光,周围的蜡烛除了觉得又冷一分,落下几滴烛泪,就算是终结,纪念,一场遗忘。
日子开始过得很快,一个人的离开带走了许许多多值得怀念的珍贵事物,余下的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乏味、无趣,甚至充满恶意。中伤他人是群体生活的调味剂,以往遇见这样的场合他总感到不耐,不论自己是不是话题的中心。现在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痛苦,似乎他们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他自己,不是一个活的维斯特兰。
他一味地练习咒语,并发现自己似乎是突然开了窍,手臂挥动的幅度变得准确无误、注意力也前所未有的集中。他突破了某层障碍,施展魔法开始变得得心应手起来。可惜突降的灵感天赋都来得太晚,他的梦想既不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巫师,O.W.Ls成绩单上的等级也不会因此有丝毫改变,他能指望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安慰吗?这甚至不比他养的金鱼又多活了一天更让他高兴。太晚了、不是时候、可或许就是这样,就该这样,他摆脱不了。维斯特兰没有来得及解救自己,更别提他人。
他在无人的盥洗室里对着那二十一封信施了“火焰熊熊”,那引诱他来到伦敦的白纸黑字化成一堆灰烬,最终落入水中,随着水流冲进了下水道。纸堆里的爱终于消融殆尽了。这是他唯一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一次施咒,尽管12月份昏暗潮湿的盥洗室冷得他双腿打颤,维斯特兰却久违地感到解脱,六年里他总是以为自己欠缺表达感情的需要,可那一刻他甚至忍不住想哭出声来、想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大口呼吸,他想让水流也把他一并带走,带他回到故乡那一望无际的荒原里去,跋涉一生,冻死在山顶。
维斯特兰张了张嘴巴,嗓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没发出任何声音来。
今年的圣诞假期他第一次没有回家,而是留在霍格沃茨的合唱团里练习他的管风琴。日子过得平静之外并不怎么愉快,期间他收到一堆来自卢修斯家族的吼叫信,内容基本上以辱骂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对母亲的不闻不问为中心展开。像这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似乎没有任何个人隐私可言,你的一举一动全暴露在他们的目光之下,是一个任人掌控的傻子。
一切早该结束了。遵守规矩、听话,这是丽贝卡·卢修斯从十几年的折磨之中学到的,一开始她像篷布一样坚韧,最后成了柔弱的哭丧者。她屈服了,后悔了,她发出信件,去索要家族唯一的血脉,尽管是糟糕的混血,卢修斯一家却是尽可能地包容了,甚至送他到霍格沃茨学习魔法。可惜烂泥扶不上墙,这位混血的格兰芬多小子成绩一塌糊涂,麻瓜习性没有丝毫改变,一天到晚只会给他早就死了的麻瓜父亲写信。
丽贝卡·卢修斯是个傻瓜蛋、糊涂种。他们叹息。到头来谁也不爱她。
啊,永恒的花,含着虔诚的泪,恭恭敬敬辞别人间。他唱道,眼前浮现出了过往的日子,夏天的码头上许多跃下海面的渔民,泛着波光的蓝色的海面。没有魔法的世界永远停在昨日。
他趴在排练室里的管风琴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而昏昏欲睡中又感到有人在晃着他。他能感觉到来人是谁,因此感到格外安心。
“斯特雷?”
“是我。”
听见声音,他才从管风琴上撑起身体,“抱歉,上次……”
“这么晚了还在练习?”斯特雷打量着他那张疲倦的脸,语调轻松,“离合唱团正式演出的日子还很久吧?”
维斯特兰把自己的时间都用在这事儿上面,毫不遮掩地、带有义务性质地、假公济私地做着他的奉献。
“兄弟,时间多得不知道怎么用?”拉文克劳把一袋子玩意放在他面前,“好希望我妈妈知道我已经6年级了,不太适合玩儿烟花了。”
袋子里是斯特雷·伽利玛今年的圣诞礼物,维斯特兰探头一瞧,忍不住想笑。
“在冰岛,过年时会有烟火庆祝船游。”
“哦,那一定很棒。坐在船上看烟花,是这样吧?”他们一同收拾了东西,点上荧光闪烁,在没有一点儿亮光的走廊里悄声说话。
外边依旧是冰天雪地,城堡外那片大草坪上扑满了新雪,他们还不想冒险到禁林或者在黑湖旁放烟花,如果真那么做了,倒像是一起干了什么滑稽的恶作剧。斯特雷·伽利玛抱着他的圣诞礼物摇摇晃晃踩着积雪走在前面,落在后面的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回身看了一眼背后的古堡,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还受着无知的蒙蔽,和一只蚂蚁偶然瞧见一头大象差不多。变化总是悄无声息的。他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继续在无人的雪夜里蹒跚前行。
“在船上坐着或躺着,水里,天上都是烟火。”维斯特兰对单薄的情景做了一点补充,事实上他也没加入到船游的队伍中,大多是观光客才那么做。
“不错的享受,相信得花上不少金加隆。”斯特雷·伽利玛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一边举起手中的袋子摇了摇,“免费请人看烟火这样的好事可不多了。”
“嘿,”他笑,“麻瓜可用不到金加隆……”
维斯特兰难得感到轻松许多。这几天因为糟糕的腹绞痛他躲在被子里熬到天光大亮,腹痛麻痹了他的大脑,让他无法思考地在床上蜷曲着,疼痛总是深夜来袭,白天又消失不见,一切好像是他的幻觉。
他们是偷溜出来的,这会儿已经不早了,不过离上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他想,不知为何自己会跟着斯特雷出来,也许过会儿自己就会疼得满地打滚,他还不太想在斯特雷面前出洋相,因为这似乎说明他是怕疼的。
女巫摔跤会不会疼呢?一些思想碎片,关于国王十字车站的片段像空中飘荡的雪花,使他视线模糊。这会儿已然是六年级的格兰芬多闷头走着,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在一棵秃得不剩几片叶子的树下,斯特雷·伽利玛停下脚步,就地坐下。
放烟花不需要什么技巧,维斯特兰把那几个小玩意整齐地摆在雪地上,看样子是什么新的种类——斯特雷·伽利玛的母亲喜欢到处旅行,因此寄给斯特雷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常有的事。他默不作声地布置几个烟花筒,完了便躺倒在树下,闭上了眼睛——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几乎要跪倒在雪地上。
他听见斯特雷挥舞魔杖的声音,划开空气,干脆利落,喔,拉文克劳……每个动作都相当漂亮,充满仪式感……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象,一起练习的时候就是这样,斯特雷施展的是魔法,他好似挥着的是麻瓜的指挥棒。
与此同时,腹痛如同洪水猛兽般袭来,好像和盛开的烟花约好了一起行动一般。神思恍惚间,躺在雪地里的维斯特兰睁开眼,野地里的风把他吹得双耳嗡嗡作响,几乎要听不到焰火绽开的声音——这风要把他吹散架了,也把他吹得清醒了一些。他仓皇地望向深不见底的天空,那上面却显出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的身影来。
他想从地上爬起来,确定自己不是眼花了,他的手用力一抓,想抓个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个支撑点,他胡乱地想,却一把抓住了拉文克劳的袍子。
烟花一个接一个蹿升上天空,铺展开的却是一个女人的舞姿。身旁被他扯着巫师袍的斯特雷·伽利玛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抱膝仰望着天空的动作却让他突然变得十分渺小,小得就像苍茫雪地里即将融入土壤的一颗细沙。
除了今年,每年的圣诞假期维斯特兰都回家,斯特雷不回。那女人或许就是长期在外旅行的憧憬自由的拉文克劳的母亲。
噢,丽贝卡……他又想起那个在车站送行却跌了一跤的女人,想起被自己焚烧的信件和遥远的故土,疼痛使他难以呼吸……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隔开了他和斯特雷·伽利玛,他是个天生的倾听者,斯特雷却喜欢缄口不言;他又是个愚蠢的宿命论者,本不会和聪慧过人的拉文克劳有什么交集:在每一个平凡的早晨里,他们在霍格沃茨的走廊里擦肩而过,出于礼貌点头致意,按点头之交的相处方式相处,不会再有更多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烟花。维斯特兰·希亚尔塔森再次闭上眼忍受准时造访的腹绞痛,手上也渐渐松开,好似从未抓住过什么。
*
END.
杭城近来多了几家茶馆,好巧不巧,正和最先在此落户的赵氏茶馆只隔着两三条街。一时之间,茶博士也好,消遣用的果盘也罢,各位茶馆老板均是使尽浑身解数,想在杭城立下足来。
赵老板不慌不忙,心里的算盘打得响亮,临走前仔细叮嘱了茶馆的之前的乐师飞燕打点好茶馆,只因除了账房,只有她最熟悉茶馆的每日流通的钱两。
“去进一批松萝茶。”飞燕问起此行的目的时,赵老板答。飞燕了然地笑笑,前几日赵老板的友人来访,送的正是苏城的松萝茶。松萝茶冲泡开时飘荡出的气味,确实与茶馆平日喝的茶不同,比起众人最为推崇的天池茶,气味更纯而清。到底是多年茶客,赵老板很快便找好的货源,只等择日去一趟苏城做些商量。
赵老板走后,生意如常做着,在飞燕的打理下,没出什么纰漏。可这一商量,却饶是商量得半个多月都不见人影。屋漏偏逢连夜雨,很快,不知谁传出了“赵氏茶馆阴气盛,疑有恶鬼”。路过的人嘴上少不了闲话:本是向阳的地带,茶馆里却终日阴暗,不见一点阳光,更有人说,听说近来杭城有官家的人夜半自缢,死前喝的正是赵氏茶馆兜售的天池茶。
谣言不胫而走,添油加醋之后有了各种版本,小小茶馆很快成为众矢之的,光顾的也仅是几个不信鬼神之说的老茶客了。
而茶馆里的众人发挥着前所未有的默契,对此事只字不提。
鬼怪,鬼怪。安逸心中默念着,能和鬼怪有所牵扯的,无非他中秋之夜买下的那面对他毫无用处的青铜镜罢了。
“你有何愿望?”飞燕的声音。
“你有何愿望?”宝儿的声音。
“你有何愿望?”赵老板的声音。
鬼怪,意指某些非良善之辈,幻化出不同的声音,终日对他进行审问。他总想着有一天得毫不客气地质问回去,没有理由被一个不存在的愿望所困,不应该被虚无的歌声迷惑,于是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镜子,日本国的女人,鬼怪,愿望,”这次是茶馆里评书人的声音,带点烘托气氛的起伏语调,好似终日身处疑团之中,“任由你想象。”
鬼怪擅长迷惑人心,众所周知的道理——安逸手里攥着那面青铜镜,他已在脑海里将它摔碎了无数遍,这种感觉,似乎他真的打碎了数面镜子,它照着他,他却不知道。
“不要故弄玄虚!”他数次加以警告,本着一丝物主该有的尊严。而人的尊严在谣言面前通常不堪一击,宝儿的哭闹和飞燕的勉力支撑终于使他发出了第二声质问,“鬼怪,你有何目的?”
“目的?目的总是很快转变,我没有具体目的,也没有最终目的。目的是终点。”它答,“我不会迎来终点。”
“你呢?你的目的是什么?”它又反问。
“我再说一遍,不要故弄玄虚!”感到被虚无的鬼怪作弄,他忍无可忍地打断,“目的?盘问愿望的另一种办法?那么我没有目的。”
“镜非悟具,乃迷具。”安逸想起了这么一句话,谁说的早已记不清了。对于结缘,他越发迷惑起来。
入秋的杭城渐渐有了寒意,饮茶的人数本该增多,而赵氏茶馆的生意却并没有丝毫起色。
“这首曲子弹完,就差不多了。”飞燕对安逸悄声道,茶馆里的其余小厮也开始收拾茶碗,发出叮当碰撞的脆响。
这时街边忽的挂起一阵大风,卷起了道上的秋叶,很快,在三两茶客的怨声中,雨声大了起来。
天色不知什么缘故,却是血红诡异,云层中间恰巧露出一个圆窟窿,好像一只明目张胆偷窥的眼。本准备避雨的茶客们见了,争先往外逃了出去,人对不寻常的东西做出的反应尤为迅速。最先抬脚的教书先生慌不择路,一把撞上了一伙准备入店的人,他抬起头一看,顿时吓得跌倒在地,这一身装束与打扮他是见过的——这是一伙刚来杭城不久的贼寇。
教书先生软着脚,扯着尖细的嗓音,颤颤巍巍道过歉后便落荒而逃。一同吃茶的几个见情况不对,神情慌张地牵扯着奔出店门。教书先生口风紧,唯恐招来祸患,便是对谁也没说那伙人的身份。人们只是本能的惧怕,惧怕血红的天象和不速之客。
可自从那日起,本是生意萧条的赵氏茶馆却门庭若市,茶客络绎不绝,同时官家自缢的缘由也有了新说法——平不了贼寇又帮其走私,东窗事发了。
而那伙人时常光顾茶馆,却都不是些正常的时候,几乎要到其余茶客散尽他们才出现,不要求奏曲,只要求闭门。对于这些古怪的要求,飞燕从来不拒绝,既不能,也无法。接连好几日,飞燕都交由安逸一些来历不明的东西,让他不论价钱,一定得典当出去。
“他们给的东西可以收,不能留。”飞燕最后一次给他的,是一块白玉,“如何东窗事发的?可不就是留了不该留的东西。”
闻言,安逸心中猜出了一二。这伙人是要他们帮忙办事,帮了忙便好处多多。可这些好处,将来倘若事态有变,可就全是些经过他们手的赃物了。思虑至此,安逸握着那块白玉的手出了些薄汗,双目失明使他无法看见来人的面相,而那伙人低哑的嗓音和闻所未闻的口音就像生了锈的镰刀一样划拉过他的耳朵——突然之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挠了他一下。
“鬼怪?”尽管安逸知道它的名字,一个拗口的东瀛名字,加贺见——会使用这个称呼的人寥寥无几。他倒是更愿意称它为“鬼怪”。
没有声响。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反握住了自己的手,那东西伸出了细长的肢干,顺着他的手臂飞速窜上了脑袋。安逸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发出叫喊,有个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之中亮了起来,像是骤然燃起的蜡烛。
“安逸,你有何愿望?”
一个小孩,有着模糊不清的脸,应该说,是他模糊不清的记忆。倒塌的家宅,在蜡烛的焰心。
“你有何愿望?”小孩张口了,问的是和鬼怪一样的问题。
他伸出手来,想掐断烛芯。
“你有何愿望?”火焰不依不饶地复燃了。
“是重见光明?还是重返过去?”
那火焰在他脸上炙烤,好像很快就能把它烤成那个孩子的模样,只剩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是重见光明,还是重返过去?”
太热了,太热了,烛泪垂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知道了烛泪的颜色。
“你是谁?是东瀛女人?镜子?还是鬼怪?”他忍不住问道。
“你有何愿望?”
“没有这双眼睛,我所知道的东西就什么也不是了吗?”
“是重见光明?还是重返过去?”
“‘你’真正的声音是?本源是?器物是?灵魂是?目的?愿望?”
“安逸,你有何愿望?”
“我说过我没有愿望。”
“呼”一声,烛火不知被谁吹灭,簌簌声片刻之后才彻底断绝。
小孩沉默良久,又开口问道:“人没有愿望,何以称之为人?”
“那我便是野兽。”
“野兽尚有生存的欲念,你自己呢?什么都没有吗?”
“再问多少遍也一样,什么都——”
“那么你不是野兽,当然也不是人。你是什么?移动的人偶?”
小孩的脸从下巴开始,有了清晰的形状。这是什么?看?视线?是光?他用力眨了眨眼。
“凭什么移动?为何而移动?穿过了什么,取代了什么?什么填满了你穿过的空间?什么拉扯着你前进?”
孩子的脸愈发清晰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短暂地重新获得了双眼,可有些东西不是所有人都看得见,即使他们拥有双眼。
他眼见着孩子张开口,有什么呼之欲出,又消弭在黑暗里。
我是我。
我在这儿。
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你见过的,和未见过的。愿望中的、坟地里的——你照见的其余人。
并非制作你的、并非你化形的。
独立而完整的,可被流动的空气与风填满的、在个体之中经历部分和完整交替操纵与翻来覆去死亡的容器——
“你有何愿望?”
“承认自己是一个容器。”
“是重见光明?还是重返过去?”
“双眼与静止并非不可或缺。”
“你有何愿望?”
“亲吻烛泪。”
“是重见光明?还是重返过去?”
“是走过一片田野,是田野的缺席者。”
他和小孩一块儿质问,一块儿回答。直到最后一个字眼蹦出了口,烛光平静温和地燃起,孩童时期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是谁?”
“白玉葫芦,”它答,“看样子是从徒然堂里逃了出来。”
“不是你?”
“不是我,那难道不是你自己?”那鬼怪说,“白玉葫芦不提问,它只囚禁人。是你在发问,既是过去的你,也是现在的你。”
“那东西呢?白玉葫芦?上哪儿去了?”
“在你的眼睛里,化成一滩脓液了。”它平静地答,“却也没有死。”
“不,它不在我的眼睛里,”他听见自己怒不可遏地叫道,“你助它逃了!”
“做个人情,”它毫不遮掩,“白玉葫芦帮了我的忙。”
“什么忙?”
“它让我知道,你是什么。”
“你对人类做的事不怕徒然堂里的人知道?”
“我不拥有极深极强的执念,不曾杀害过人,我以我的办法了解人,或模仿,或提问,清净师不理会这样的事。”
“了解了人有什么用?你有什么目的?”
“我没有目的,目的是终点,我没有终点,”它说,“出于疑惑,因此我提问。我是谁?为什么化形?为什么映照他人?我是投影于其中的任何一个,是模仿的全部?是最开始的东瀛女人?还是注定戴着面具的九十九?”
“你要成为什么而自己却毫无自觉。”
“难道你还在梦里?难道你从未醒来?一切都是幻觉吗?”
“白玉葫芦又回来了?”安逸咬了咬牙,耳边有一丝风声略过。
“以前总是我捉弄它。现在,它见我仍有疑问,开心得很罢。”
天亮了,早市起了摊,叫卖声冲淡了萦绕于他们周身的荒凉气息。安逸心神稍弛,四处探寻,摸到了身旁冰凉的镜面,却被上面的裂纹割破了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