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掉进紫罗兰 不见得足够浪漫】
【BGM:《Under a violet moon》】
那天甲板混乱结束之后,基尔带卡司上了黑天鹅,探望一下霍克廓尔。
淡金色卷发的漂亮医生站在门外抿着嘴看了他们一眼之后放了行,轻声提醒:“不要大惊小怪。”
卡司向医生一点头,跟着基尔进了船医室。基尔的目光绕过床边的费莱茵落在霍克廓尔身上的时候,眉也皱了一皱。羽绒斗篷被取下,外衣也解开,衬衣的右袖从肘部向下都被剪掉,露出的手臂末端就像被烧成了焦炭一般。思密达扑着淡绿的翅膀不断围着他转圈,洒下泛着荧光的粉末。
“这就是你在火刑柱上受的伤?”基尔在床边坐下,霍克廓尔整条左腿已经不见,为他留下了不小空间。床上躺着起不来的反而笑得云淡风轻:“不全是,其实刚下来的时候脸都不是人脸了。”
魔法师微笑着讲述了二十六年前的事。
被暗中将他出卖给教廷的友人骗着喝下所谓新酒封住几乎全部魔力,当圣骑士突破几道守卫冲进来时他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来者没花多少功夫就将他结结实实捆在了火刑柱上。好在自己的老师魔法师之主曾经教给他一种秘法,只要体内还有足够的魔力存在,而且有另一个生命的应允,就能保住性命——就是那时,淡绿翅膀的飞蛾穿过火光来到他身边。
飞蛾成为替身葬身于烈火,穿过死亡用生命解开魔力的封禁,血肉与魔法师融为一体,修补他被焚毁的肉体。作为奉上生命和血肉的回报,魔法师以魔力为飞蛾重塑了形体,将智慧和力量注入飞蛾的灵魂,从此成为与他同体的使魔。然而这次思密达与他的连接变得很脆弱,飞蛾无法回到他的身体,完全由思密达构成的那部分肉体就无法修补。
“托你的福,没有直接化成灰。”霍克廓尔这幅惨状还不忘拿基尔打趣,立刻挨他碎了一句: “笑个屁,现在你这个样子,有什么打算?”“这个我已经跟费莱茵商量好了,情况是可以逆转的,你不用太担心。”
“谁他妈担心你。”
“咳咳咳咳咳!”
“喂!你行不行?!”
“咳咳……还行。”
费莱茵接了侍女端来的热水,递给靠在软枕上的霍克廓尔:“廓尔,你先休息休息,我跟基尔讨论。”
“没错,你躺着别说话。”
卡司在心里默默笑。
和费莱茵谈话就比以霍克廓尔为对象要舒服多了,虽然费莱茵也非常礼貌让他有点拘束感,至少不需要随时提防被阴一把。
接下来他们将按照原计划,由无丝茧带领,前往希琴更北的一处海岛。据说在那里他们将打开一座遗迹,在那里获得短时间内在水下生存的能力。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霍克廓尔把水银刺的事藏了起来,说他的身体崩溃是由于之前刮脸的时候没注意划伤了脖子,没有注意清理加上近日压力比较大,伤口感染,身体本身状况其实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到了挺严重的程度。这次又开了大范围的高强度魔法,超出了负荷。
至于说那个喊话用的魔法是大型高强度魔法,恐怕谁都不会信。霍克说,一旦白鲸受到伤害,船队基本就逃不过了——说是海神的诅咒,实为人鱼的报复,而人鱼是不会花时间琢磨那些捕猎白鲸的人跟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伙的。
那些不信邪的家伙在离开船队之后应该很快就能追上鲸群,然而事实是,现在他们已经在与鲸群相距越来越远的偏离方向上航行了大半天。原因是,霍克廓尔给他们集体施加了精神上的魔法,让他们产生方向的误判,甚至出现幻觉。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只能用作缓兵。
“他们必须被海神诅咒而死。”
霍克廓尔闭目养神听着他们二人谈话时,只插过这一句。费莱茵和基尔都是聪明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黑天鹅船长便对身边的侍女说:“让柑玛带队出发吧。”
于是那天夜晚,追逐着白鲸的幻觉一路向东南方向航行的几只船的甲板上,有人看到了遮天蔽月的黑影呼啸而来。纤细的恶魔展开飞鱼般半透明的鳍,从海中跃上甲板和桅杆。载歌载舞地,将镀着惨白月光的长长指爪刺入毫无还手之力的水手们的心脏;飞出锋利的银镖将他们钉在桅杆上;甚至荡着金丝线的秋千,欢呼着,活生生地把他们的身体用金丝线缝在了帆上,升起风帆,唱着歌在帆顶上坐成一排。迷人的恶魔们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晃着银铃般的笑听他们哀嚎呻吟,告饶和咒骂似乎并不能入它们的耳。坐在舱楼边缘的恶魔首领犹自天真的摇晃着双腿,向上面的同伴喊话,似乎在玩一个游戏。它将银镖飞向俘虏们,刺中哪个,上面的小恶魔们就蜂拥向哪个,金丝线千丝万缕争着缠上来,将那人的喉咙勒断。若是大家都能够得到的位置,那位倒霉蛋的脑袋准要掉下来。金丝线在月光下金光闪闪,织起华丽的网,在几艘船的甲板上绽放如香槟的喷泉。恶魔们唱着歌,袅娜如无骨的身体舞蹈于金雨和血雨之中,直到船上再发不出一声惨呼。
后来,入夜后费莱茵的房间里一片漆黑。身量高挑的船长坐在扶手椅里,身前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男人低沉的声音比浪声更低:“如何了?”
夜色里爽朗清脆的音色也比月光更轻:“圆满。”
【掠夺者偶遇的是天使的话】
【BGM:《书道家の成长》】
黑天鹅的船队已经开到了希琴附近。
在夏季来到凉爽的北回归线以北,基尔站在船头,爽风从呼吸间穿过,很是舒服。边上并排航行的无丝茧的甲板上突然传来不那么舒服的咳嗽声,瞥过去,是霍克廓尔披着羽绒披风从舱楼里走出来。发现了他的目光,忍着咳嗽向他点头致意。
“怎么?身体吃不消了?”基尔咧开嘴角露出一排尖牙,那笑容颇带点孩子气的得意,全不是这把年纪的人该有的样子。
“托您的福。”霍克廓尔脸色苍白,咳了好一会儿才答了一句。
“抱歉啦~我以为不会给你造成那么严重的影响。”
“小伤,不碍事。”主人话音未落,使魔却老远地飞过来用翅膀啪啪啪地拍不死鸟之子的脸。基尔被糊了个措手不及,却没法对这小蛾子发火,甚至觉得好玩,绕着舱楼开始跑:“你这小畜生,你主人还没说什么呢,你倒介意?”
“思密达!回来!”霍克廓尔隔空叫它一声,思密达又扑了几下才回到他身边。
其实基尔还是有点心虚的,他听说水银刺不会对受刺人造成伤害才决定动用,然而……这好像和说好的不一样。他没想让霍克廓尔受到别的什么影响,只不过要一个能自己攥在手里的保障,哪想到会有这一出,然而这时道歉似乎也没用了,只有为刚才那点得意懊悔的份儿了。
霍克廓尔察觉了什么,一股笑意冲上来,气喘得太急却把好不容易压回去的咳嗽再次引爆了,结果是不死鸟之子脸上更挂不住了:“哎——你行不行啊?!”
不死鸟号上就见咳得弯下腰去、半个人都埋在船栏下面的霍克廓尔伸了一只手上来,做了一个一切正常的手势。
费莱茵刚刚睁开眼睛就被甲板上兴奋的尖叫声震得清醒过来,在他穿衣服的当儿里尖叫已经化作整个船队的嘈杂。
“看!那儿!白鲸啊!”
“哦哦哦!是白鲸!”
“好乖乖!这么大一群!”
七月正是白鲸群迁徙到这里的时节,白鲸群与寻找人鱼的海盗们不期而遇。
白鲸欢快地在海水中畅游跳跃,穿行于船队之中,呼吸时吹起小小的喷泉,黑天鹅号上的小银铃就一阵花枝乱颤地脆笑。连那些男水手也此起彼伏地吹起口哨模仿鲸鸣,惹起水中鲸群的热情回应。莱莉也不顾被侍女硬穿了裙子,爬上栏杆学着男水手的样子吹口哨,由女水手们拉着裙角免得她掉下去。这边男水手们还在指导她怎么吹得像,背后就响起了费莱茵的咆哮:“莱莉!!”
“哎!老头快来!有白鲸啊!”
“啊?啊、白鲸?白鲸啊……”不记得女儿上一次这么开心地叫他是什么时候,一时略怔的费莱茵也顾不上着急,面儿上板着脸心里愣着神儿凑了过去。
“你看!”
“哇~白鲸啊~”
“对啊!好可爱!”
“对对对!白鲸特别可爱!”
其他的海盗船也看到了白鲸,惊讶之余满是兴奋:
“哟!这些家伙可真好看!”
“嘿嘿嘿……它们不光好看,还浑身是金子。”
“是啊,陆地上的人买鲸油,出手可阔绰了!”
“鲸肉也是海上难得的美味不是吗?”
“还有喜欢收藏动物标本的,一头整的价格怎么也不会低到哪去。”
“啧啧啧……好家伙!这么多,咱们弄两个?”
黑天鹅的公主也有了自己中意的一只。
“老头我要白鲸做宠物!”
“好!莱莉你要哪一个?”
“我要那只小的!冲我笑的那个!”
“汉森——组织一下,去把那只围过来!”
“是的船长!”
水手汉森正招呼人手准备,黑天鹅上空突然有强光炸裂,一时甲板上的人都被夺去了视野,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炸了锅。
费莱茵本能地抱住了女儿,眼前被晃得一片昏黑仍在调度:“冷静!警戒!就在原地别动!”
尖叫和嘈杂在三秒内结束,接着就听见咳嗽声断断续续从上空靠近了甲板。像是在变声期的少年问道:“先生你行不行啊?”好不容易平复气息的霍克廓尔为难地笑笑:“不行也得行啊。”
霍克廓尔清清嗓子,在掌心展开一个小小的光环,接着每一艘船的上空都浮现了相似的光环。有些沙哑、平和而轻的声音被传达到整个船队:
“我霍克廓尔,作为此次行动的魔法和情报支援,从未过多干涉船队成员的任何行动。但是今天,我在此与各位约定,不、我给出的不是约定,而是命令——任何人,不能对白鲸出手!”
【不信邪者】
【BGM:《华の乱》】
霍克廓尔说出这句话之后,船队里的一些船只上就响起了不解乃至不满的声音。其他海盗船不像无丝茧和不死鸟,对各自追寻之物以外的东西都不感兴趣,也不像黑天鹅上那么多女性,富于同情心和教养。眼看着送上门来的大金砖不许捡,这能逼疯他们。
“安静。”费莱茵清清嗓子,接过霍克廓尔悬着光环的手,向船队喊话:“船队请了无丝茧的船长来做情报支援,而大家在船队之中,就应该听他的。至少——听听他的理由。”船队里反对的声音稍稍止息。
霍克廓尔声音仍然平和而轻,但字正腔圆:“魔法师之主的手记中提到,每年夏季从北方冰海迁徙而来的白鲸,是海神的儿女。如果杀死或者伤害了白鲸,就会受到海神的诅咒,惨死在海上。反之,只要不管白鲸,就能安全地通过。”
下面很快穿来嗤笑:“这么邪乎?”
“每年都见有人捕鲸,赚得盆满钵满,怎么不见有死人的消息?”
“我们刀口上舔血的还会怕什么诅咒?”
“不就是几头白鲸?你们魔法师也太小心了。”
“咱跟着你们跑了这么大老远,连个人鱼的尾巴都没看见,送到嘴边的肥肉,还不许吃了?”
“要是爷就不信你的邪呢?”
基尔和精锐小组站在甲板上,看着周遭不服气的船长放话,听到“刀口上舔血”不禁都笑了笑,利亚斯甚至舔了舔唇。
作为海盗,他当然承认他们说的是真的,也尊重他们的战绩。只是比起不死鸟号来,恐怕那些都有些小儿科了。原本不食人间烟火只要自己潇洒的不死鸟之子,在与费莱茵和霍克廓尔相处的过程中了解了不少关于那些小船的事情,包括其他船只的战斗力、武器配置和战绩都无法与不死鸟号相媲美。
“你们是为了寻找人鱼加入了船队,既然人鱼基本能确认存在,那么你们就有理由相信海神的存在。”霍克廓尔递了一个眼神,扶着他来到黑天鹅号的少年微微一笑,周身噼里啪啦炸起炫目的亮光:“你们来了希琴,那就是信了我们先生的邪,如果现在你们不愿意信了,我放一百响礼花欢送你们离开船队去跟白鲸过家家。”“奥尔,”霍克廓尔把手放在了少年头上:“把你的小火花收起来,别吓着他们。”“是的先生。”
霍克廓尔叹了口气:“如我的部下所说,如果你们不信我的邪,执意要对白鲸出手,那就请离开船队吧,不要把厄运带到所有人身上。”
船队静穆了一会儿,接着就有人大喝:“走!打白鲸去!”
虽不及一呼百应,也有十多条船吆喝着:“走!不干了!”“要眼前的!”“妈的老子就是不信邪!”“哪有那么邪乎!”就这么从船队里脱离,追逐着鲸群离开的方向走了。
“管他什么狗屁魔法师!”
“你们!”奥尔兰笛横眉立目想骂回去被霍克廓尔强忍咳嗽拉回来,不爽地拍手用强光打了一串表示“混蛋”的灯语过去。霍克廓尔拍了拍少年的脑袋让他收手,回身问船队:“剩下的还有人想要白鲸吗?”
四面八方都答得很爽气。
“不要白鲸!”
“不信邪!也不要白鲸!”
“我对你们的信任和支持表示感激,日后还需要更加相互理解关照。”霍克廓尔语毕,掐碎了掌上的光环就躬下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大量的飞蛾从斗篷下涌出,左腿突然泄力整个身子垮了下来。“先生!”奥尔赶忙扶住自家先生:“来个医生!”费莱茵和几个女水手也凑上来:“叫医疗组来!”甲板上响起格格的脚步声,船医赶到后,男水手也加入了混乱的人群。
不死鸟号就在黑天鹅右侧海面,基尔能望见那里似乎出了乱子。霍克廓尔把时间掐得很准,也忍得很好。关闭了那个传达声音的光环之后才放任自己发作,尽可能地把目前恶劣身体状况的消息封锁到三只主船的范围内,这是聪明的做法。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又层层泛起,基尔不知道面前这水的深浅,而且总觉得,他比自己能感知到的更深。
入夜,费莱茵的房间里一片漆黑。身量高挑的船长坐在扶手椅里,身前立着一个小小的人影。
男人低沉的声音比涛声更低:“如何了?”
夜色里爽朗清脆的音色也比月光更轻:“圆满。”
“不错,带她们休息去吧。”
那属于女性的身形隐没在黑夜里,费莱茵长吁一口气,靠进了椅子里,目光转向南方洒着粼粼月光的温暖海面。
【生命失窃在 歌舞升平的暗纹之中】
【BGM:《Hatsukoi》by 久石让】
今天的课程是去东方高地练习骑术,华露兹连海豚都准备好了,还不见半卫兵从寝殿内出来。进去一看,王子殿下正乖乖坐着,让侍女用珍珠磨制的敷剂遮盖黑眼圈。半卫兵看见他进来,稍微笑了一下,接着两人同时说出:“第一次觉得做王子这么辛苦。”
不安、迷茫、痛苦……都是应该闷在内部慢慢发酵直到连同自己的心一起腐烂的东西,而我,则必为高华无匹的庄严优雅。身为王子名叫五十岚的年轻人鱼甚至习惯对镜子都说谎,也深知那些无法启齿的秘密是世间最为可怕的刑具。
“我马上就好,等我一下。”
“嗯。”华露兹退到帘外等候,估摸着半卫兵就要出来了,却见王庭那边连滚带爬来了慌慌张张的侍卫:“卫队长!紧急通知王子殿下今天的课程取消,王召集亚特兰提塔的所有王族和爵族有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这么紧急?”华露兹皱了皱眉,准备进屋通报,来报信的侍卫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狂冒气泡一边答话:“据说是海渊蛮族来使。”“海渊蛮族?”华露兹心下疑惑,仍然进去通报了半卫兵,侍女闻言手下加快,将王子的黑眼圈完全遮去。
人鱼王子将绣银纹的黑色披风甩上肩头,神色肃穆地随卫队长骑海豚前往王庭。
王庭内为宾客准备的礁台已坐满,人鱼王坐在宝座,只有他身边的两个座位还空着。姐姐不在的诧异只一瞬,他看见海渊的来使站在王庭中央,不是人鱼对蛮族的蔑视,也不是什么王族的高傲,是对方拒绝落座。
过去蛮族与人鱼一族的交流中,来使也会入乡随俗,尊重人鱼的礼节。这次并非刻意无礼,而是表达他们“事情紧急而严重到了已经没有心情坐下”的态度。
半卫兵向众人行礼,也以蛮族的礼仪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鞠了一躬,等使者也向他回过礼,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人鱼一族和海渊蛮族的往来原先是每五十年一次的,按照惯例,再过十一年才是他们应该来的时候。小时候半卫兵见过蛮族来访,人从来没有变过,都是三个男性外交官(姑且称为外交官吧)。这一次却只来了那三人中最了解人鱼文明的一位,另外的是一位佩戴了长串珊瑚和小型甲壳类动物骸骨的陌生女性。
人鱼王是最早知道蛮族来意的,开始向在座的人鱼们解释情况“王族和爵族的各位,魈族使者在约定的时间之外来到亚特兰提塔,是为了寻找他们的一样珍宝。”
“我们是来找灵魂石胎的下落的。”女使者上前,说得很大声。边上的男使者戳了她一下:“玛屠首领,这个应该由人鱼的王来说。”“我这不是着急吗?”“那也得让人家先说,人鱼要看我们笑话了。”“咱们命都要没有了,还管人家笑不笑话?柏律,你闭嘴,我来说话。”叫做柏律的男性使者一脸没救了地把嘴闭上,恐怕心里在无奈着“你带我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玛屠转身向在座的人鱼们说:“我们是来找灵魂石胎的下落的。在场的各位都是人鱼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都知道灵魂石胎是什么吧?从一年前生命之塔就开始衰弱,这是关乎海渊里的所有生物存亡的事情,就连我们魈族也受到了直接影响——”
对人鱼一族来说,海渊里的他们是蛮族,真要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应该叫做魈族。半卫兵小时候见过使者来访,注意到过他们的眼睛没有虹膜也看不到瞳孔,纯然一片半透明的温柔蓝色,里面像是贮满了月光。他们的肌肤比人鱼更白,甚至到了略透明的程度,仿佛脆弱得不堪碰触。然而这一次半卫兵看到的魈族,眼睛没有过去见到的那样湛蓝,连肌肤里的透明也消失殆尽。
海渊是大海的伤疤,在那之中,终年不见有阳光照落,一直都是幽暗荒芜的角落。
但是即便在那样的地方仍有生命存在,甚至有下半身与蛸类相似的魈族建立了他们的文明。据说在海渊深处,还有很是瑰丽的发光生物种群聚居。
这一切都是拜海渊底部的生命之塔所赐。
没人说得清生命之塔究竟是什么,她像是一株植物,泛着淡淡的荧光。如果半卫兵见过的话,或许会形容她为沉没在海底的一棵树,结着星辰一般的果实。以她为中心,最基本的藻类蔓延开来,小型生物从中诞生,聚合、进化出较大的物种。海渊深处的所有生命皆是由她诞育并维持,也是她创造出的能量带活了海渊的食物链,她就是那死亡之地的生命之源,也是魈族所崇拜的母神的化身。
然而生命之塔从一年前开始明显地衰弱,释放的能量越来越少了,不再创造新的生命,附近也受到影响,没有新生命诞生,甚至离她较远的地方,生物开始大片死亡。魈族这才注意到他们的生命之塔失去了内核——“灵魂石胎”。
海渊里的一切生命把那视为生命之塔的魂魄,谁也不去靠近生命之塔,生怕造成任何伤害,让海渊成为真正的死亡之地,然而这敬而远之的保护却让灵魂石胎在他们都没察觉的时候不见了。
行窃者必定是来自海渊之外的生物,这一点他们可以确定。
“我们的食物越来越少,好多老人去世了,女人生不出孩子……我爹也……”玛屠说着说着头低下去了,手撮着下半身的触手裙膜,再说不出话来。一边柏律揽过她肩膀,替她把话说完:“我们的前代首领也在这半年中因为旧伤复发而过世了,玛屠首领三个月前才即位。我们经过调查,追寻着一条死亡的气息最弱的道路,来到了海渊的边缘。那条道路上的生物还正常地生长着,可以确定曾经近距离地受到过灵魂石胎力量的浸润,那就是灵魂石胎被带走的路线。但是一旦到了海渊和海底帝国的边界,你们国土上的繁荣就让痕迹隐去无法继续追寻了。”玛屠控制好了情绪,在胸前交叠双手向人鱼王鞠躬:“我们想请求你们的援助,寻找灵魂石胎的下落。”
王庭一片静穆,虽然魈族被人鱼视为蛮族,海底帝国和海渊的关系也不是很大,但在安宁里长大的王族爵族们同情心还是很旺盛的。半卫兵此刻的悲悯表情也是出自真心,转向人鱼王:“父亲,这件事应该不是特别困难吧?”
人鱼王的神情却是半卫兵很少见到的极度严肃,甚至他能读出一丝不妙的意味。过去他只在国家遇到大灾害或是有强大种群反叛时露出过这种神情,王子心里沉了一下,恐怕自己是说错话了。
“灵魂石胎消失在海底帝国的地界上,我们不会坐视不管。还请贵首领和外交官先生暂时宽心,在亚特兰提塔稍事休息,待我与大家商议对策。”
“人鱼王阁下,您这是答应帮忙了?”玛屠眼中似乎恢复了些许神采。
“帝国应当出手相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公主万华镜的陪同下,礼族首席神代行曳着缥缈如极光的巨大白尾游进王庭:“陛下,海神的旨意是,我们应当介入这件事,因为这也将关系到帝国的繁荣。”
半卫兵这才明白向来不迟到的万华镜缺席这么久的原因,礼族的首席神代行不是一般人请得动的。姐姐常年跟在父亲身边,应该也是最早一批得知事件情况的,留下人鱼王接待来客以显尊重,而以公主的身份去请神代行是最得体的选择。礼族是王族也必须保持三分敬畏的族群,首席神代行发话,人鱼王语气更加坚定:“这件事我们将全力相助,接下来我会与海兔神代行商议对策,请不要担心。”
玛屠欢喜地连连鞠躬,连柏律也难以掩饰眼底的喜色,陪着自己的首领不断道谢。
又做了一些基本情况的了解之后,在人鱼外交官的陪同下,魈族的两位离开了王庭。然而人鱼王并没有遣散聚集到此的王族与爵族,在场仍肃穆。
四处都是直直施加在胸口的压迫感,半卫兵还没领教过这样的场面,或许此刻应该后悔小时候这种活动逃了太多次,几乎没有经验。
人鱼王突然高声喝问:“是谁未经批准潜下海渊了?!”
坐在父亲身边的半卫兵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能听出轻微的怒意。
王子如同一条冰封的河流,表情不带丝毫波澜,冰面下的水流却比以往的任何一刻都难以驾驭。
海渊确实与自己无关,但是父亲这样的语气他有生以来只听过几次,万华镜也稍微受到了点惊吓。
转念他突然有些不明白,王族和爵族平时不都呆在亚特兰提塔吗?谁会去那深不见底又幽暗阴冷的海渊呢?再说,亚特兰提塔的人鱼有那么多,为什么首先被怀疑的会是王族和爵族呢?
然而他还来不及想明白,就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这里。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去人类那里的事,是以去靠近海渊的荒地训练为由遮掩过去的。
他离开亚特兰提塔去追随他的小船长,刚好是一年前的事。
【放置以遗忘 等同放任其疯长】
【BGM:《sign》by JUJU】
船只在怒号的大海上被巨浪玩弄,黑云横亘在天宇不甘沉默,雷电千万簇如箭雨射落。不死鸟号破浪而出,甲板上利亚斯和阿尔冰两人全力稳住舵轮,脚下不断打滑。剧烈的摇荡中船身危险倾斜,凯尔将佩剑插入甲板以固定自己,不防船上的木箱滑来被撞出栏杆外。卡司抱住桅杆飞出爪勉强在半空勾住凯尔的衣服,刀剑无情而无视主人的意愿将同伴的身体撕出血痕。卡司的道歉声被风涛啮尽,凯尔也并未在意,咬着牙抓住爪上的锁链尽量不让自己被甩离他们的方舟。
基尔右手持完全形态的腰刀,左手抓住船头的雕像凝视海面的敌人,面孔因愤怒而扭曲,在电光里黑白分明而狰狞。咆哮被雷声强行遮盖,除了风涛声和雷声半卫兵什么也听不见。
不同于雷电的光束贯通了天地,坠落在海面溃不成军的舰队上,然后巍峨如山的舰船毫无还手之力颓然崩塌。他看到有残破的船只上有人向他的方向呼号着跪下,在这伟力下显得那么脆弱的人类没有臣服之外的选择。
目光再次回到不死鸟号。
看船的动向,似乎是想开到他面前。基尔的面容苍白,挥刀指向无法与航向对齐的前方,吼声响亮到全身都被震颤。
然而半卫兵还是什么都听不到……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你们坚持一下,我这就过去!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他发现基尔看过来的眼神毫不掩饰挫骨扬灰的恨意。他发现自己手中是父亲的水晶杖,而这场天昏地暗的风暴正是自己的杰作。
他听见了。
不死鸟号上的声音。
“小鱼,你居然背叛我们。”
“再见了。鱼。”
“啰嗦什么?!杀过去!!同归于尽!!”
咔。
身后的声音。
“证明给他们看。”
“做得好,殿下。”
“五十岚,应该结束了。”
“是的。该结束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咔。
千钧光刃自天穹斩下,大海似乎都被劈裂,海面上的一切瞬间化作碎片。到处漂着船的残骸,人的残尸,他熟悉的那只船,已经被劈成了两半,两头高高翘起,正慢慢沉没。海里是人鱼的军阵如伺机捕猎的狼群,一有在震荡中落水的人便蜂拥上去拖入水中,不给一丝机会呼吸,溺毙或乱招撕碎。
海水很腥,一片暗红色在周身浮动。
他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伙伴们一个个被拖下海面,然后一片血水涌上来。
咔。
阿尔维斯身边漂满了其他船员的尸体,看不到下方袭来的危险,很快就消失在海面上。
咔。
阿尔冰落水之前在空中连放数箭,箭无虚发,人鱼士兵一时不敢靠近……然而这一次没有人把射出的箭在射回他那里了,箭用完之后他也没有坚持多久。
咔。
卡司本来用爪勾住了墙角,不至于立刻落水,正想回到船头基尔那里去助他一臂之力。落下的光刃却将整栋舱楼炸毁,连带人也失去了踪影。
咔。
凯尔抓住栏杆而并没有被震下船去,身上的刺痛让眼中的黑暗似乎都被染上了颜色。利亚斯的声音从远处近了,他能听出利亚斯正在坠落,可是他唯一的手臂用来抓住栏杆,而利亚斯离他恰好有一臂距离。
“凯尔——”
“利亚斯!”
生生听着利亚斯坠海之后的凄惨之音,凯尔从没有一刻为自己残缺的身体感到如此不甘。
然后他很快就不会再为只有一边手臂痛苦了,劈落的光束恰好从他的位置走过,斩断了他仅剩的一只手臂。
——就像被斩去双翅的鸟直直坠入怒海。
咔、咔。
到最后半卫兵只能不断听到有硬脆的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不死鸟号被光刃肢解,基尔在船头向毫无悲悯的黑色天空嘶吼,在船头沉没之前用腰刀将自己钉在了船上,而后,为光所吞没。
碎裂声清晰,从身体里传来,半卫兵觉得曾经充盈着自己的某种东西突然化成了皮囊下的碎片,在五脏六腑疯长,从里面、外面,攥住了他的呼吸。
他全部的理智都崩溃所有感情都决堤然而他站在原地,岿然不动。甚至他的脸上仍是完美地的傲表情,俯视蝼蚁那般,垂眼看着海面的狼藉。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碎掉了。
咔——
呼吸恢复睁开眼睛是自己的砗磲床,手里也没有握着水晶杖,之前的一切恐怕都只是他的噩梦。人鱼王子蜷起身抱住自己的尾鳍,让自己冷静下来。呼吸逐渐规律,然而身体里好像还是装满了锋利的碎片,眼睛也非常痛。
……我食言了……我说过我不会再哭的……
如果在岸上,他相信他的泪水一定像梦里的海一样汹涌。
呵……我先担心到的居然不是“他们死了”,而是“我食言了”……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在之后半卫兵又注意到,梦里杀死那些人的就是自己。
不是的,杀死他们的是五十岚王子,不是我……不对,我就是王子五十岚,不是和人类藕断丝连的半卫兵……不,我是半卫兵,我只是扮演大家期望中五十岚这个名字代表的那个王子,我不会对不死鸟号和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也不对,两个都是我,他们都是我的一部分,五十岚是高华威严的一部分,半卫兵是潇洒多情的另一部分……不对,都不是我。我不是五十岚也不是半卫兵,他们两个都只是我扮演的角色而已。对……这回对了,就是这样……
等一下,那我是谁?
既不是五十岚也不是半卫兵那我是谁?
……
我能扮演沉默可靠的水手小鱼、备受期望的五十岚、无法交托国家的半卫兵……
能随意转换角色、展现不同面貌的这个存在……这才是我。
没错。
这就是我。
一定是这样。
“殿下?出什么事了吗?”值夜的侍女从外面问道。
“我没事,醒了而已。”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半卫兵没有清晰的思路和精力来继续思考这个让他自己摸不着头脑也有些恐惧的问题。
有一点他很清楚,人类大规模聚集到他向基尔展露真容的方向,恐怕就是他的乱来让海底帝国的存在暴露了。如果人类真的是冲着帝国来的,梦中那个场面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一旦被知道是他给帝国招来祸患,恐怕就不是他所受过的任何一种惩罚何以赎罪了。仅仅是被关押失去自由、或是强行剥夺继承人资格,贬为庶民受死,于他来说还不算极刑。像梦里那样由他去亲手毁掉载着他有生以来最绚烂的记忆和感情的不死鸟号以及船上他的伙伴们、他恋慕的人而面不改色,才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想到这,半卫兵苦笑。人类的活动已经被海底知晓,消失半年不是因为去海渊训练而是去了人类那里的事,不知道还能瞒多久。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半卫兵,你没事吧?”华露兹直接挑开藻帘进来,今天恰好是他负责夜巡,听见侍女的声音便过来了。半卫兵摇头微笑:“做了个噩梦。”
华露兹沉默,看到主人眼眶微红,他大概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梦了。
“你说……”半卫兵先开了口:“他值得我信任吗?”
“现在已经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了,睡吧,半卫兵。”卫队长拍了拍王子的肩膀。
就算在之前规劝也不会有用的,只有等眼中的玫瑰枯萎了,王子才能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
卫队长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