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
现世。
西塞尔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打在她脸上,晃出阴影。
“新大纲。接。”
点下了接受。
“这个苏凛和还有苏凛华,是什么重要角色吗?”
“不算。路人吧。”
“毕竟有名字,给个人设吧老师^_^”
“你随便。”
大诚摘下眼镜,揉揉鼻梁。打字和过度用脑让他现在只想睡一觉。
“别啊老师,就一句,一句人设就好?”
好困。
他随手打下一句话,推开键盘,站起身晃晃悠悠躺到了床上。
“温柔病态的弟控女,和不亲近她的弟弟。”
——于是在另一个世界,某对姐弟的故事开始了。
Chapter.1
——
“原地停下。扎营。”
看了看天色,如此下令的是重剑士女团长,安修。
“时刻警戒,上次被扫回复活点都还没忘吧?”
队伍里传来回应,她摆手,去搭自己的帐篷。
就是在这里,她的冒险团遭遇了第一次惨败,除她之外全员被杀回复活点。
……也是在这里,那个凛和死了。再也没能回来。
当天兽血染满沙土,到处都是攻击留下的破坏痕迹。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干干净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看着那具身体在自己怀里分解消散,什么都没留下。
帐篷搭起来了,离天色全黑还有一点时间。她走到篝火边,用打火石点燃了它。
火光亮起来。
安修在篝火边席地而坐,擦拭起了自己的重剑。在快速暗下去的光线里,一个小小的影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什么事,安华。”
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毕竟团里的小孩子只有这一个。
“安修,这里,我好像见过。”
“……又是记忆?”
“不是。很熟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她把重剑摆到一边。苏安华迈着小小的步子站到她身边空出来的地方。
这个小女孩是NPC,和苏凛和一样,称号是“荒野法师”。连姓氏也相同。长相也相似。她站在那里微微地抿起嘴唇微笑的时候,安修总觉得自己看到了凛和的影子。
这不是巧合。
“我的母亲是苏凛和。”
第一次在酒馆见面,她这样说着,拉住了安修的衣角。
“我在她的记忆里见过你,安修。”
然而她坦言自己打出生起就不曾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是有她所传承下的记忆。大段大段,久远异常。安修不知道为什么凛和不曾提起过这个小女孩,但她想了想自己都能被卷进游戏,那这种程度的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安修还是将她放进了队伍里,然后发现这是个出乎意料的法攻输出,和她母亲一样优秀。说实话她在这之前从没见过会协助玩家做任务的NPC,但显然荒野法师是个特例。
她看着身边专心烤火的小女孩,还是没有告诉她,她的母亲生命就终结于此。
“团长!!敌袭!!”
守卫的队员放下望远镜喊起来,声音传进耳内的瞬间安修抓起了重剑起身。
“集合!干掉那帮怪物!!”
团员一个个抄起武器迅速集结起来准备迎接一轮激战,靴子踏在荒土上溅起干燥的沙尘。
安华一边拆开系带解下她背后的法杖,一边努力地跟着安修一起跑过去。和她母亲同样款式的裙摆花边飘啊飘,露出系着吊带袜的小腿。
……和凛和穿起来没两样。大概这小家伙以后长大也会是她那样充满母性的胸围吧。
打住,想什么呢。
“有害”已经即将和冒险团短兵相接。安修冲在最前面,一剑侧斩下去结果了三头的性命。怪物发出愤怒的咆哮,以此为起点激战拉开序幕。四下里法术的光芒合着术式的吟唱炸裂,五颜六色像烟花一样。冲在前方的剑士拳师浑身沾上了黑色的血迹,沙土混杂其中又被汗水冲出痕迹。
“保持阵型不要被冲散!!这帮家伙别想过去!!”
“后面的牧师扔个治愈啊——”
“西方求法攻支援!!”
“尼玛说人话!!西方是哪边?!”
“快点打打完回去吃饭!!老子要饿死了!!”
“射手瞄好后面那只大的!!卧槽要过来了啊!!卧槽别过来啊我不经打!!!远程!!来个远程!!”
“你他妈是个火法喊别人来什么远程!!”
“哦对!!谢谢啊我都忘了!!”
“尼玛你今晚没饭吃!!牧师这边!!”
第一群“有害”在这样还算轻松的环境下被消灭一空,但没人敢放下心来。
“——来了!!”
没错,就是在这里,他们上次遭遇的敌袭分了七波,毫无心理准备的众人直接被扫回复活点,还损失了一个NPC战友,苏凛和。
“继续维持队形!”
安修抽空向后瞄了一眼,安华还在她的位置,反复做着吟唱和术式释放。周身光芒耀眼。
“咒术士!!布置法阵陷阱!!”
“这就去!!来个盗贼加我速度!!”
“我有名字啊整天喊我职业干啥!!”
“少撩多干事!!下一波都看见边了!!”
又是一场混战。所幸还没有出现被杀回复活的白光。咒术士布置的陷阱向来有用,炸飞一片却也引爆了“有害”的仇恨值,它们发出愤怒的咆哮,剩余的“有害”加快速度冲向小队誓要撕开一个出口。
如此反复,直到最后一波。
“最后了!!撑住!!打过了我们就清空这片了!!”
最麻烦的,是这一波里有一只比别的都要强得多。一看就长了张boss脸,感觉打完就能升级那种。
“按之前的分配!一队清普怪二队瞄住boss!!往死里打!!”
站在后方的苏安华如预计的时间一样,结束了术式吟唱,她举起比她还高的法杖,释放出她能力内最强的远程攻击。灿烂的光带着锋利的气势汹涌而去,直击“有害”群里最强的中心。
光芒炸裂。烟尘四散。
“——上!!”
一切都还在意料之中。
死战开始。
——
呜哇,惨胜——不过这也没办法,最后的boss战都已经到了后半夜,体力消耗太大了。
现在大概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吧。
有两个本来角色就血薄,而且战斗经验也不够的,在混战里被boss的群攻扫到惨兮兮闪了白光。现在剩下的团员虽说都算是撑住了,但装备也裂的裂坏的坏。安修坐在篝火边,从轻甲里抽出擦布抹了一把脸上的沙尘和半干的汗,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咧咧嘴。
之后又要联系认识的生活玩家了,还得是一批。这时凛和又跑出来在她脑子里刷起了存在感,安修想起来之前自己这把重剑和这身轻甲的修复都是她做的,然而现在她不在了。
……快打住,这话题一起就没完。
安修顺手乱擦了一把自己的重剑,说实话她没有什么武器情结,坏了就坏了换了就换了,她是完全不在乎的。跟队伍里那个把自己那套短刀当儿子护养的刺客是两个极端。然而她的剑已经很久没有换了。
她也不想弄清楚,到底是懒得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比如怀念某个人。
……要命,话题又转回来了。安修胡乱把擦布塞回轻甲下面,系带绑住又背起了她的重剑。
这时抱着补血药剂的小安华拖着法杖走了过来,安修想在不爱护武器上这点她们真是惊人的相似——最好别被那个刺客看见,不然这一整天有得烦了:你能奈一个机动值max的刺客如何呢?
这时候安华已经走过来了,她把法杖倚在一边的石头上,叼着药剂的瓶子把手里的递过来:“给你的,安修。”
“谢谢。”
她接过来,拔开恶趣味的骷髅塞子。干,还是那么难喝,就不能做成汽水味的吗。
忍着诡异的味道闭眼喝了下去,瓶子终于空掉的一瞬间被她甩进火堆以示愤怒。不远处药剂师担当的女孩看见这幕大笑了起来,顺便喊了一句下次要不要做成青椒洗洁精口味的,引起一片众怒。
——那还不如就这么掉着血算了。真要命。
不过说是掉血,也只是感觉身体在虚弱而已。毕竟现在没了数据显示,什么都只能凭感觉。所以像药剂师啊锻造师啊这些以前很鸡肋的玩家现在反而变得抢手了起来,特别是高等级的,因为实际证明成功率的确跟等级有关。这个药剂师虽然神经兮兮又恶劣,但当初在工会也是排除万难才拉进自己的队伍的。
倒不是药剂师不肯加入,是其他想拉人入队的家伙比较麻烦。这时候安修就开始庆幸自己的武力值高到甩别人一条街了——虽然有点看不出来,但安修在崩坏前是最早满级的那批人之一,也是排行榜前列有名的重剑士。
所以在她把那些人打趴下之后,药剂师就从竞技场的看台上跳了下来表示加入。
“跟着你应该会很好玩吧。”
她笑眯眯地说。
“来,见面礼。”
——安修觉得她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汽油榴莲味补血药剂的相遇。听说那家伙在原来的世界是搞食品化学的。微妙地为民除害了,她想。
“安修。”
安华也终于咽下去最后一口药剂。
“怎么了?”
“我……想去那边。”
她抬起手从宽宽的袖口里指向营地外某个方向,安修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那个远处在有些微光的黑暗里似乎正莫名地刮着大风,沙尘漫天,一片荒茫。
“那就出营地了,可能会有危险——有什么原因吗?”
“我不知道。”
她幼小的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但却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安修觉得自己在那样的神色里,看到了某种近似渴望的感觉。
“但是,很想去,想去得不得了。”
“……跟凛和的记忆有关吗?”
苏安华自称凛和的女儿,但有一点安修一直不明白,就是她拥有凛和的绝大部分记忆——这不合常理,可是既然是NPC那么大概也没什么不能接受。
“有,又好像没有。——但是非去不可。”她说,“真的,安修,我想去那里。”
……NPC都这样的吗?
“你等一下。”虽然不明白,但安修还是站起来拍拍灰,轻甲发出清脆撞击的声音,“那我跟你一起去。”
“——好。”
——
“——风太大了,苏安华,我们先回去好吗?”
两人已经远离营地,走进了风区。在沙尘里连天空的微光都彻底黑暗,风声在耳边呼啸。
安修看着四周,不知是不是错觉,风力似乎越来越强。打着旋的飞沙走石刮得她脸颊都有些疼。这情况显然不太正常,安修喊着走在前面的安华,停止前进。稳住脚下的重心,她解下重剑插入地面,开始担心会不会是开出了隐藏boss。
——是说,凛和把幸运E也遗传给了这孩子吗?
“苏安华?”
那个背着法杖的小女孩像是没听见一样,背影隐没在黑暗里有些模糊,也不管裙摆被风吹得翻飞,脚步踉跄,一步一步继续有些艰难地向风眼走去。
“……?”
安修拔出重剑,追上去。苏安华走得并不快,她顶着刺人的气流赶到安华身边,再喊了几声她的名字也没有回应。安修皱起眉头转到她身前,正准备伸手按住她,却被安华的眼神吓了一跳——那是某种类似于失焦的眼神。
她开始意识到这事态似乎不在控制内了。
然而此时她们已经走进了风眼,只有这一小片区域空气是静止的。安修看着周围卷起大片沙尘的风墙和和似乎什么也听不见的,和一切切断了联系的安华,呼吸开始不稳。
“安华?听得见吗安华?”
她幼小的身影在深夜的黑暗里虚幻不稳,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吞没而消失。
——这样的感觉……就像她在我面前死去的时候一样……
无法理解,无法控制。
这时安华忽然动了起来,像是突然得到了某种指示——她解开背后的法杖,开始用一种安修从未见过的方式使用它,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动作在安修的眼中像是某种电影的演出:她把法杖竖直插入地面,如同祈祷一般单膝跪了下去,头垂下,就像是面对某种信仰或神明。
风声发出类似于哭泣的鸣响,她在危险的中央沉浸于自己的世界。
更加不能理解的事发生了。
自法杖下的地面开始,发出了沉闷的轰鸣,愈演愈烈,几乎与风鸣抗衡。断裂的细缝出现在荒芜干漠的土地上,不断延伸扩张,从中放射出的是强烈刺目的白光,绵延相映,光华冲天。安华幼小的祈祷的身影已经被光芒吞没,地面撼动,安修握紧插入地面的重剑,闭上快被突如其来的光线致盲的双目,试图稳住自己。但脚下的地面依然颤抖着,合眼也无法阻止放射出的光线对自己的包围。
在崩坏般的莫名状态下,她的意识被逐渐吞没。
——
“……团长,团长?……”
好吵。在叫谁?
——安修你,虽然感觉很……
安修?对了,是我。
——……普通……
嗯,我是个普通人来着……
“……团长你还好吗?能醒过来吗?”
“——让开让开,我来灌——”
“——会死人的——”
光线在眼皮上跳动,嘈杂的声音传入耳中,罢工的大脑慢慢重启,试图分辨情况。
“啊,醒了!”
安修抖了几下眼皮,睁开了眼睛,光线有些暗。身边挤满了人,她脑内空白了一下,随之反应过来周围是自己的团员。记忆回笼,终于明白了状况——她大概是在营地的帐篷里。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张张口,确认声音没问题之后开口:“……苏安华,呢?”
“也在昏迷。你们为什么会昏在营地前?”
负责治愈工作的少年牧师合上他用作道具的魔导书。
“……营地前?我们明明到——”
安修忽然反应过来,掀开毯子翻身站起,踉跄了一下,团员纷纷下意识让开,又跟在她身后跑出了帐篷。
安修在帐篷前的空地上停住脚步,看着营地的远处,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话。
“——怎么了团长?你在看什么?”
急匆匆跟出来的团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顿时都是一惊,哑然无声。
“——啊。”
安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风已经停止的地方,那里的烟尘散去,荒野干燥的凌晨光线中正远远地矗立着一座原本并不存在的高塔,实实在在,毫不虚幻。
“——「塔」……是真的吗……”
Chapter1.Fin.
【这个就是支线剧情之一啦】
【和那篇「被束缚者」有相关性,本来是那篇的后日谈来着ry】
【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正章剧情,大家看个开心】
*前篇
——
她像泡沫一样,逐渐变得轻盈,透明,然后分解殆尽。在我的眼前透过眩目的日光,一点重量都没有留下。
苏凛和,她的名字。
——
“苏凛和,我的名字。”
荒漠深处的酒馆里烛火昏暗。风卷着沙砾擦过木门,混杂着酒客嘈杂的嬉笑怒骂。
她单薄的声音穿过黏稠的酒馆空气,飘飘摇摇越过酒桌落进耳中。我看着她伸出的手,迟钝片刻想起这是我们世界中才应有的礼仪。
……在这里,很久没有见到人类的礼仪了。
我回握那只手。
她原本便似乎带着笑意的唇角更上扬了一些,也许阳光在那一刻偶然从云霭中露出,酒馆稍稍明亮的光线使我看清了那双深灰色却清浅的眼睛。我脑中闪过雨后明亮水洼的即视感,那种浅浅的,没有深意的水洼。
“你好。”我说,“欢迎你加入我们的队伍。”
“要去荒野吗?一起去吧。”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崩坏”发生之后,我们被卷入了这个游戏世界。听起来确实很扯,但那是事实。我常常想这是不是个什么人写的奇怪小说或者漫画,并暗暗发誓要让我见到作者一定要把他的头按进汽水里呛死。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们还是得为生存而战。
作为队员,凛和是个非常优秀,并且无可替代的远程法攻。职业名似乎很长,所以我不记得了——总之中心思想是,她曾经是个高玩,现在2D转成现实,依然是个厉害的角色。
作为队伍里进能战退能奶的职位,凛和有着与职业相符的温和性格。她总是笑着,深灰色的眼睛明亮清浅,连语气都总让人以为她是教堂里的圣牧NPC。唯独有那么一两点,让人能放下心说“人无完人”。
她是个晚期弟控,还幸运E。
就是那种会让听者在心里不约而同刷出弹幕“是弟控啊。”“没错了是弟控。”“绝对是弟控。”这样的人。
至于幸运E,从她讲述的“合成成功率99%自己是剩下的1%”“路过荒野能偶然被玩家放大招玩砸空血槽”“打新手区低级怪却刷出了把自己秒杀的低概率boss”“被精英怪追角色卡进无人死角反复杀躺了再起只会继续躺只好换号”之类可见一斑,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话说,你怎么这么幸运E啊。”
在荒野探索的某天,守夜排班正好是我和她。那天夜里没有云,荒野的天空广阔而高远,我和她坐在火堆边,耳边只有木柴的噼啪声。
“嗯,为什么呢?”
她还是笑,在火光的跃动下面容影影绰绰。在光影晃动间,我莫名地觉察到一种单薄却不带恶意的疏离感。
“我是问你啊。”
那感觉一旦浮现而被捉住就再没消散,我开始有种微妙的不安。
“这个啊……”她托着腮,眼睛依然是那清浅的深灰,“大概跟凛华有关?”
凛华是她的双生弟弟。
“我从还和他一起,生活在母亲的羊水里,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的时候,就已经是姐姐了。因为是姐姐,所以我把他的‘不幸’都交换过来了哦。”
这样说着,半真半假地,微笑着。既不明白她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明白她是真的如此相信,还是仅仅开个玩笑。
她明明离我很近,笑颜就在眼前。但我却觉得中间隔了一整个荒野,她的形象单薄,仿佛什么生物吐出的黏液风干形成的外壳,而里面不知是什么。
无疑她存在于此,甚至个性鲜明。弟控,温和,幸运E。可就是这样鲜明如打上标签般的性格,反而使我不安。
——人这种生物,不是本就该暧昧模糊,定义不清的吗。
在你的外壳下,是怎样的“内心”呢?
……假若你爱上某人,假若你能爱上某人的话,你会不会将那样的内心展现出来呢。
我仿佛被空气扼住了喉咙,脑海里眩晕般的这么想。
我啊,想看见你的“心”。
——
凛和她时时刻刻,都在展示着弟控的属性。
像是疯魔,却又做得理所应当,仿佛她的生活就该如此。
醒来还迷迷糊糊地,会顺口一句“凛华早安”,对着水镜整理角色造型复杂的衣服,会问“凛华你觉得怎样”,聊天时不论原本的话题是什么,总是理所当然地把话题引向“我家凛华他……”。
真真正正的,三句不离。
也有人因好奇而询问了关于弟弟的许多事情,听完之后良久甩出一句:
“你这根本就是单相思嘛!”
弟弟苏凛华,在她的描述里是个出色又帅气的男生,除了消极一点的性格作为特殊萌点,在她眼里似乎什么都好。
但是她自己也明明白白地说了,这样强烈的亲情爱并不曾得到行动上的回应。弟弟不怎么跟她说话,也不喜欢身体接触,总之是疏离的。但凛和却看起来毫不在意。
“因为是双生子,所以即使他不说,我也能明白他爱我。”
笑眯眯地作出这样的发言,看起来依旧是真假不明。
不管怎样,因为“崩坏”,这对双生子已经在比时间与空间更遥远的概念上分别了。所以即使烦不胜烦,却也没人忍心让她不再提起。
毕竟这样更像是一种念想,让自己活着的念想。
可是一直注视着她的我,却有着浓烈的违和感——真的如此想念,不是应当渴求着回去的路吗?在明知说不定会面临永久分离的情况下,这样反复的提及,真的不会因为“爱”而心痛吗。
我却一丝一毫都看不到她对原本世界的怀念,也看不出她除了像是偶像崇拜般的狂热以外,对自己双生弟弟的深切爱意。真要说的话,她的行动比起“冒险者”,更像是一个被设定成“弟控”的NPC。而发布的任务,就是“探索荒野”,然后在行动中引导我们。
那份对自己半身的思念过于泛滥,所以会让人觉得虚假。
——你连爱,都是外壳吗?
——
进入第七片无人荒野的第九天,遭遇了大批意料外的“有害”的袭击。
虽然队里不乏精英,但以一打十的能力也扛不过成百上千,在飞舞的沙土与黑血中招数的各色光芒胡乱飞散,最后一道白光闪回酒馆的复活点。
我此刻总是无比庆幸这是个游戏,无论怎样横死总能重来。我茫茫然看着挥动法杖的凛和在最后一批“有害”中试图清空荒野,她转头向我露出与以往并无不同的温和微笑,然后胸前的衣料被穿心而过的黑爪撕裂,胸膛裂开血肉翻卷的伤口,白骨森森。
在进入这里之后就从未见过的,大量的人类血液自致命伤喷涌而出,在空气中滚落淋在地面上,她表情未变,仿佛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在那短暂的时间里闪过数个念头,第一个是她不会是要死了吧,第二个是不对这是游戏她可以复活,第三个是为什么还没有闪起白光。
“有害”的爪子沾着鲜热的血从她的心肺间抽了回去踩在地上,凛和像是逐渐被抽去支撑的骨骼,慢慢软倒在沙尘里。
我挥起重剑砍掉了那扑过来的“有害”的头颅,在奔向她的数秒里眼前眩晕头重脚轻,我想这大概不是中毒buff,而是某种久违的名为慌乱的情感。
她被我扶起来,努力似乎想看着什么,最后似乎对焦了我的眼睛。她濒死的样子并不好看,可我注意到那双眼睛,似乎逐渐加深了什么,不再是浅得什么都没有的明亮水洼,而是泛着光泽的银灰漩涡。
那个时候,我觉得我似乎快要能看到她外壳之下的东西了。
凛和失去血色的嘴唇轻轻动着,大约在喃喃着什么。
“原来是这样啊……”
她似乎像是终于知晓了什么。神情微弱地变化,似乎蕴含着复杂的感情——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露出那么像一个“人”的表情。
“好可惜,我,还想再见一次他……”
“——你还会复活不是吗?!”
我完全不明事态的大脑丢出这句话,然后她勉强地,再度微笑。
“不会了……”
——
她像泡沫一样,逐渐变得轻盈,透明,然后分解殆尽。在我的眼前透过眩目的日光,一点重量都没有留下。
然后我再度去了荒野深处的酒馆。那里有个幼小女孩坐在她原先的座位上,穿着同样的衣装,用不同却相似的声音问我:
“要到荒野去吗?一起吧。”
她抿唇微笑,我眼前恍惚闪过凛和的幻影。
——她是死去的NPC。是回不来的角色。
我记起来某次闲谈,她曾说自己被卷入“崩坏”时,身体曾有强烈的痛楚。
“像要死了一样。”
或许这就是她与我们不同的原因。她是以“死亡”这样的方式来到了这里,又以“死亡”这样的方式离开。而我们则活着。
是啊,活着,一直在这里活着,无法死去地活着。
活着。
——
我想知道你的“内心”。
可惜的是,大概一开始就错过了吧。
前篇.Fin.
后篇
——
她死的那一天,世界崩坏了。
我看着她的尸体,悲哀在血管里汩汩流动,从脑髓痛到手指尖,逐渐升温灼烧演变成了绝望。
但我依然没有办法,流出属于她的眼泪。
——
我的名字是苏凛华,和她的名字只差一个字。
她是我双生的姐姐,只比我早一刻钟从那个充满液体的器官里离开。我想大约就是就是这一刻钟的错,让她背负上了一件麻烦的东西。
那就是我。
我从出生开始似乎就与幸运相随,像是为了平衡一般她的生活充满灾难。我绊了一跤能躲开闯上人行道的车,她去拉我起来就会被波及;出门郊游我半路折回营地拿东西躲过落石,她回来找我就被砸伤住院;学校里被人找麻烦因为病假躲过,她就被以姐弟的名义拉出去被迫参与斗殴。或大或小的倒霉事在她的生活中无处不在,我甚至觉得她的不幸能把人逼疯。
“如果我是你早就自杀了。”
父母死得早,家里只有我们两人生活。某次我忽然想起不幸这个话题,如是说道。
“才不会呢,活着才有希望和未来哦。”
凛和毫不在意我话语的恶劣,垂着头削苹果,指尖灵巧,长长的果皮从刀刃下滑出。
“而且,和你在一起就没问题。”
我紧闭着嘴唇连微笑都没有露出来。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使人觉得寒心,于是我拉上兜帽遮住半张脸坐到了一边。她依然并未露出失望的表情,继续削着苹果,然后露出不大满意的神情,将盘子里切好的兔子苹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给你的。虽然不太好看,将就一下吧?”
面对这样的凛和,我更加地厌恶起了自己。
因为我,一定是个人格缺陷的,恶劣的疯子。
这件事我从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在这点上起码我还敢说,我有自知之明。
那是一次凛和的不幸事件,身体受了有些严重的伤,被送进了医院。当可以探视的时候家人都冲进病房,我也心怀激动想要迈开双腿一起跑过去,我连自己会有什么举动都清清楚楚:会扑在她床边难看地大哭,会告诉她自己多么害怕失去她这个最爱的姐姐,会听她像以前无数次般对我说“没事了,我在这里呢”。
但是我站在离她遥远的地方,身体像是不听指挥般没办法靠近。我甚至没办法张口喊出她的名字像我以往每一次喊的那样。
那个瞬间,一切都像是失真了。
我无法露出任何惊慌,欣喜,担忧之类的表情,我无动于衷似的站在那里,像一个陌生人。我心怀恐惧地转头去看病房映出我影子的门,却与那不透明的玻璃上一双冷漠的眼睛对视。
我愣了很久,发现那是我的倒影。表情冷淡,失望,充满恶意,像是希望在这里的不是我大难不死的姐姐,而是命不久矣的仇人。
从那时开始,我意识到我是个疯子。
凛和越是温柔,越是疼爱,我就越是冷漠,越是恶劣。但她总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像是我也一样温柔待她。我宁愿这是她假装出的样子,但双生子的感应告诉我,她是真真切切地,不因为任何外因地,爱着我。
我不明白那么好的她为什么要这么爱护我这个恶劣的疯子,除了我是她的弟弟以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凛和与万千凡人相同是一个多面体,我无法用几个词完全地形容她。但她把最好最温柔的那一面暴露给了我,任由我在那上面胡乱地破坏。我费尽心力控制自己,却也只能做到冷漠待她而不恶毒。我像个被硬生生被扯出填充物的布偶,内外分离。
这是个恶性循环。
我厌恶自己,她觉察到,于是更爱我,然后我更厌恶自己。
无穷无尽。
——
那天直到正午,凛和都没有打开房间门。我心怀不安,却没办法去敲敲门。
这该死的我。
直到傍晚我终于能去打开房门,我站在她门前,心脏里忽然泛起了一种近乎窒息的痛觉。那是一种幻觉式的疼痛,曾经发生在她受伤的时候。
我撞开门。
凛和倒在那里,书桌上电脑的显示屏还亮着,游戏界面如同乱码一般混乱。她的手边碎着她常用的碎花茶杯,茶渍已经干涸。夕阳的光从落地窗流进来,一地混乱的血红。
她表情痛苦,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想这次双生子分享的痛觉与悲哀总该让我为她痛哭了,剧烈的感情如同海潮没顶而来,我觉得我的眼睛应当溢出了眼泪,我觉得我的脸应当露出了痛苦的扭曲,但窗上的倒影告诉我,我依然是那冷漠的脸,像是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问自己,反复地问。
你是木偶吗?——你是木偶吗?
我走到她的尸体边,像是个无关人员一样拨通了警局的电话。我用最冷漠的声音,清晰地阐述了我的姐姐死在了房间里,这件最悲惨的事。
然后我不受控制地走开,没有回头。所有能表示爱的句子,所有能表示爱的动作,都做不到。我很想能够主动去抓住一次她的手,但在她活着的时候我做不到。
她死了,依然如此。
你是木偶吗?——你一定是某人手下的木偶吧。
手脚上绑着线,告诉我“不能去爱她”。但不幸的是我有一颗无法遵从的心。
天色慢慢地暗下来,她的尸体应当已经变得冰凉。我想起来她最怕的就是冷,很想给她暖一下手,却做不到。
我想哭,也做不到。
我站在她的房间门口,看着她的尸体被拍照,带走,房间里走着不认识的员警,我表情麻木。
……如果我一起死掉了,多好啊。
也许死了也好。我想。起码你不用再受我的折磨。
可是,自私的我。
依然想再看到你,微笑的样子啊。
——
当我第二次死去的时候,脑海里最庆幸的是还好没有痛觉。
胸口破开一个血洞,所幸这次一点也不痛了。我肢体无力,慢慢倒在沙尘里,脑海里开始迟钝地回想许多事情。
第一件想起来的事是,我是因为死掉了才到这里来的。所以,我不算是活着的冒险者。
血液在血管中飞速流动的声音淹没耳畔,胸口很冷,我没力气蜷起头颅去看那里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接着的第二件事是,我是个NPC,名叫“荒野法师”。好俗。我漫无边际地想。
这时候她把我扶了起来,血流了她一身。我眼前晕眩模糊像是一张涂满色彩的废纸。我努力去看着什么,最后似乎对上了她的眼睛。真是的,眼泪掉到我脸上了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最后一件事。
我把“心”弄丢了。
……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没有渴望着回到凛华身边啊。还好,在最后的时刻,我把它找回来了。
我终于可以用真正的感情说出我爱着他这件事了。
……也终于可以,用真正的心去面对你了。
可惜,我又要死了。
好可惜。
不过在这可惜之下,有一点大概是我的幸运吧。
我在两次死亡之前,都见到了重要的人啊。
幸运,并没有完全抛弃我呢。
——
城市崩坏的日子,被确定在她死的那天。
我明白这二者毫无关系,但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这些结束了的话,她会不会回来?
即使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但我想我还有那么多东西欠着她,她怎么能不回来要?
我欠她一份亲近,欠她多年的微笑,欠她一种温暖,欠她许多要说的回答,欠她一句,十句,成百上千句对不起。
……很多。
我擦拭着手里从她的收藏中找到的短刀,即使自卫团有配发的武器,但我更愿意把它留在身边。这是我在自己缺陷的人格下,唯一能用其他理由来拥有的,能让我放在手边怀念凛和的东西。
世界上如果真的有亡魂化鬼,请你化为鬼神之后再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吧。即使是向我索命也好,别的什么也好,请回来。
我想再见你一面。
然后拼命地,说出爱你。
——
然后的某一天,“她”回来了。
我曾设想过她回来的场景,按照一般套路她该在我的小队陷入绝望苦战时从天而降,在震惊的目光中像所有热血漫画里一样高深一笑救所有人于水火之中。
然后再像所有骗眼泪桥段一样,在无人区的街道上对我轻轻说一句“我回来了”。
那个时候一定会起风,她的裙摆飘飘扬扬,光线会在街道上被分割成现代艺术品,做她的背景陪衬。
我自己清楚这是个荒诞不经的想象,但我不知道的是“她”会以那个方式来到这里。
那天大概很普通,没什么大事件。我在驻扎地暂时待命,本以为时间就会在留守中普通地过去,却得到了去无人区做先锋的队友的消息。
向我通信的队友说,他遇见了一个没有攻击倾向的人形“有害”,就在我们分配到的退治区内。我突然地有了某种强烈的不安,呼吸困难。
他在不远处拍下那个“有害”,照片发了过来。我深呼吸努力摄入氧气,点开。
是凛和的脸。
我的手指开始颤抖,却无法否认那是她——没人比我更熟悉。
“和你有点像是吧?开玩笑而已别打我啊。”
“……是我姐姐。一个月前死的。”
也许是我的声音太过冷静,对方哑然。
“那…你还来吗?——总之还是来吧,生前是你姐姐,我们不好动手。”
“……好。”
——
在赶往无人区的路上有不知哪个广场的鸽群飞过,呼啦啦扇着翅膀。大概是因为看到了这象征希望的存在,我心存了一线无聊的希望,祈祷着凛和还没有失去心与理智,就算不爱我了醒悟了恨我了也好,也许她会逃过复生者的诅咒。
而这样多余的幻想,在见到“她”时开始摇摇欲坠。
无人区萧条冷落,是死去的街道。
“她”走在无人区空荡的街道上,尖锐的鞋跟落地撞击砖块,发出不祥的声音。耳朵尖长,是人类不会有的形态。灰色的眼瞳像是在这街区角落搜寻着什么,我看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脑内当机。队友扯着我的衣袖,似乎朝我说了什么,我伸手甩开。然后我慢慢从巷子的转角走出,握紧手中的短刀,鞘紧紧硌着掌心。
“她”看见了我。
那一瞬间,灰色眼瞳中绽放了极其强烈的惊喜。眼睛上映着我的脸孔,我有那么一刹那,以为真的是凛和完好无缺地回来了,下一秒惊喜扭曲成狂热,这幻想被径直打破。
这不过是错觉。
“她”充满幻想风格的衣装已经破损,带着非人的颓败气息。像所有我曾遭遇或听闻过的人形“有害”中的一支一样,作为攻击武器之一的指甲锋利且长,而那指甲,正嵌在我肩头的肌肉里,渗出血流。
——带着扭曲的狂热,“她”以拥抱的姿势向我袭击而来。
我思路跳针,记起凛和少有几次成功的拥抱,那是多久远之前的事了呢。
那是温暖的,和缓的拥抱,像婴儿时期睡在摇篮里,有人在暖风里哼着歌。
可是,这个拥抱却带着迫切而狂热的杀意。
反手格挡开那裸露的手臂扭到身后,控制了“她”的行动。“她”皮肤冰凉,如同死尸,不断挣扎着,鞋跟擦过地面,声音吱嘎刺耳。人形“有害”一般都并不强大,这一种只是指甲锋利攻击欲强盛,很好对付。
“她”以一种狂热的态度,将脖颈以一种奇异的姿势扭过来。
“她”用病态的,愉快的眼瞳注视我,在那双灰色的,阴暗的,污浊的,充斥着黑色的愉快以及浓重恶意的眼瞳里,我看不见一丝理智,也看不见凛和的“心”。
那个曾经呼唤着我,也被我呼唤着的“心”。
奇迹并不存在。凛和没有回来,一丝一毫,都没有回来。
浓重的厌恶与恶心感自身体内翻腾而上,像蚕食胃壁的胃酸。我放开“她”的手,在“她”试图划破我的颈动脉之前,将匕首刺进了“她”作为致命弱点的心口。已经够了,凛和的爱,不是“她”这么病态又残忍的东西。
像被清空血条的boss,“她”停止了所有攻击,身体慢慢软倒下去。那个下午的光线如同我想象里的那样明亮着被艺术地分割,只可惜主角错误。我拔出匕首,黑色的粘稠液体自创口涌出,沿着布料蜿蜒曲折落到地面上。
……我杀死了,冒渎她的怪物。
不能说出口温柔的话。不能做出表示爱的举动。不能用那样的方式,那就用这样的方式代替吧?
随着黑色黏液的流失,“有害”的形态逐渐看不清,最终在一阵微弱的风里被化为齑粉,不见原样。
“……对不起。”
我看着“她”消失的地方张开口,向着某个似乎遥远的,不知何处的人说着。
“对不起。”
——
她死的那一天,世界崩坏了。
我的世界,也随之崩坏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