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TC+8 8.23 3:20 a.m. 正文1362字
强行说它是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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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书的图书馆就好像没有神的教堂。
木质的书架,木质的长椅,列队一样排得整齐。
没有书的书架就好像没有人的长椅。
一样空荡,一样迷茫。
我拒绝将这间房屋称作图书馆,因为它没有信仰。
我相信神吗?
我想是不信的。
至少并不相信那些听取祷告的神。
对于造物的命运,其实神也无能为力吧。
吹一口气,把人类放上大地,这些小小的生灵竟就开始自作主张地四处奔走起来。见到这一幕时,神也会惊讶吧。
世间的沧海桑田,于神也绝不是弹指一挥间。神大概尝试过,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不止一次地尝试过,让几个人迟一些回归泥土,或者让另几个人远离叹息之风、泪水之海。
可是无法。
神知道,如果他的造物要成为英雄,他们就会成为英雄。如果他的造物要遭遇不幸,他们就会遭遇不幸。而如果他的造物要向他祷告,那么他们也只能继续向他祷告。
手里握着笔的人啊,想必他们也已经明白,笔下的小小造物是如何不随心意而动。
这些造物的造物也向他们的造物主祈祷。
没有尽头。多么可笑。
他们的神也只能攥紧纸笔,与他们流同样的泪,随他们一道叹息。
在人的世界里,神比人更无力。
我相信神吗?
我想是不信的。
至少并不相信那些显现神迹的神。
从前人类传颂的神,其实是恶魔化身吧。
不然,他们怎么会在人头顶上争权夺利,怎么会教人对他们俯首帖耳,怎么会撺掇人操戈阋墙,又怎么会因为一己之怒而降祸于天地之间呢。
自祖先走出神的园子肇始,一代代人裔自觉不自觉地渐渐脱离了神的控制。曾经不容置疑的律法被新的条文取代,神圣的光环也在理性下显得黯淡,属于人类自己的世界从此将会开足马力前进——所有人都这么相信着。
但神之所以为恶魔,不只在于他播弄人心,更在于让人们纷纷学会了他那些造神的伎俩。
于是再次争权夺利,再次俯首帖耳,再次操戈阋墙。这一次,人祸之凄惨甚于任何天灾。
向神祷告?不。我们的领导人是唯一的神。每日念诵他的名字,宣誓向他效忠吧,在夜晚尽管享受令人迷醉的狂热吧,然后等到太阳再次升起,整队出发去清除异端吧。
在阳光底下——清除异端吧。
乍见此情此景,就连最虔诚的信徒也会怀疑神是否已经离我们而去——假使没有怀疑神是否从未站在我们身边。
你看,那儿的教堂空无一物。大钟不再振动,管风琴不再轰鸣,挺直背脊吟唱圣歌的孩子们现在同样骄傲地挺着胸,前面挂勋章,后面挂枪。
但即使在彼时,图书馆也没有沉寂。
一架一架书本在人听不见的频率上窃窃私语,扰动油墨印下或墨水写就的纤细笔画,让它们从泛黄的纸页间溢出一点香气。没有腿脚,不能发声,就像花木用气味吸引昆虫一样,花木化成的纸张只靠图书馆这种独一无二的香气来吸引人。
当人取下这些书,从字里行间读出它们交谈的声音,他将听见一种声音盖过外界全部的喧闹,衬托出我们最终的信仰。
这信仰唯一且真实。
被不同的语言描述。
以不同的名字称呼。
人们用不同的方式谈论这不可名状之物。
我一直相信着图书馆给我们留下的信仰,也相信它的声音会被认真倾听。
或者说想相信,或者说自以为相信。
“女神的猫头鹰”这个短语出现在图书馆里,指向明确得不作他想。
如果所谓的捕获是关鸟入笼,让它从别人眼前消失,那大概能解释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这么一来,“伟大”就显得有些疯癫了。
不过这儿的捕获只是单纯表示获取也说不定。
伟大的是对智慧的追求也说不定。
到头来这张纸条没有意义也说不定。
根本不会影响我的日常生活也……说不定。
不过无论怎么解释,这张纸都是一份相当自大的声明。
(正文1552字)
(不会编剧情的中之人今天也在逃避。少女心理活动凑字中……)
---正文---
上午,太阳还远没有走到天空的中点,宴冒着冷冽而清新的空气来到公园一角,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书上。初冬的阳光被云层一滤,光线更加柔和,甚至没能在书页上留下斑驳枝影。眼前这幅景象寂静而和平,其中却隐约透着一股不安,宴知道那种感觉是什么。
住在欧洲的时候经历过相当漫长的冬天,这样灰白的天空她见惯了。与一些其他人一样,她常常愿意在外面坐一整天,等着阳光横扫大地的奇迹般的时刻出现。到那时,那种突然卷遍全身的温暖会盖掉所有不安。不过人们不一定能等到这样的时刻。
在这里,即使是冬天也没有那样严寒,但足以让宴回忆起那些漫长的等待,希望与雀跃,和希望与雀跃之前的压倒性的沉闷。所幸阳光并不是那么稀少的资源,图书馆的午后尤为如此。中午时分云应当会散去了,在那之前就这样读书也不坏。
今天带着的是一本描述欧洲的书。宴对欧洲的了解除了亲身经历之外,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各种各样的书籍。这些书中既有她熟悉的事物,又有连她的想象都难以企及的内容,两相交织,几乎扰动了部分记忆,使她偶尔感到自己度过的岁月不止区区十三年。这就是另外的话题了。
面前的书本好久都没有翻过一页。在旁人看来,宴大概一直是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吧。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来,视线在纸张上逡巡一会,还是回到页首重新往下读。书里正是一段诙谐的世态描写,本来是相当吸引人的。
不过这一次,连贯流畅的阅读同样没能持续多久。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一段距离外响起:“早上好,宴!”
抬起头一看,有位少女正在向这边挥手。是对门的邻居泪茯,一个兼具活泼与优雅,十分可爱的女孩。宴也同样回应:“早上好,泪茯。”
大概是很开心能在这里遇上,对方一路小跑了过来,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宴刚刚合上书站起来,却见活力十足的少女被石头一绊,“啪”地摔到了地上。
连摔倒的动作都带着不寻常的风。
宴有点被这冲击性的一摔吓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而泪茯自己却好像不以为意,念叨着“哎呀哎呀”三两下就爬了起来,宴去扶她的动作也落了个空。
“啊……没事没事……”泪茯拍打着衣服,一边说着,“比这重得多的跤我都摔过呢,有一次在草地上摔进兔子洞里……”
虽然不大明白一个大活人怎么会摔进兔子洞,宴还是认真地听着。
“……那只兔子尽说些听不懂的话,后来遇到的猫也是,真希望我能明白它们在讲什么……”
忍不住好奇地插一句嘴:“完全听不懂的话,是吱吱吱、喵喵喵之类的吗?那为什么会知道它们是在说话呢?”
“不是吱吱喵喵,真的在说话,只是听不懂……不对,那应该是能听懂……可是还是不明白……”
宴大概理解了,这就像自己现在听她说话的感受一样。但是她谨慎地没有说出来。
“……不过那次真的摔得很奇怪呢,从那么高的洞里掉下去竟然没有受伤……”
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一个兔子洞究竟有多高,宴觉得现在不是问这种问题的时候。
“说起受伤——泪茯你的膝盖是不是擦破了?”
“?!……咦,好像是有点疼……”
“快来,坐这儿。”
两人并排坐下,宴开始从披肩内侧的暗袋里往外掏东西。
碘酒、棉签、纱布、绷带、创可贴、安全剪刀……
“小宴……”
“什么?”
“你、你竟然随身带着急救包?!”
消完毒贴上创可贴,泪茯的兔子洞故事也将近讲到了尾声。
“……就是这样,这一跤摔得,不得了啊。是我前几天做的一个梦哦!”
看着邻居一脸得意的样子,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想象力真是不一般。虽然不合逻辑,她的故事却有莫名的魔力,仿佛深处藏了秘密。
“泪茯还有其他有趣的梦可以讲给我听吗?”
“当然有啦!话说有一天我正在照镜子,突然……”
坐在那里述说奇妙故事的泪茯,收敛起一开始咋咋呼呼的劲头,看起来是位完美的小淑女。
不知不觉间太阳升高了,空气里依旧泛着冷冷的色调,但阳光的直射让周围略微温暖起来。泪茯讲完了她的第二个梦境,转而问起了宴做的梦。
宴回想一下,又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这样回答。
“不,我都不记得了。”
---正文完---
*关于披肩里的急救包:原作结束的时点正值二战,所以宴是拥有强烈危机感的孩子。披肩的样式有点参考一战战地护士制服,就顺手这么设定了。(当然并不是说战地护士也会把医疗用具塞在披肩里。大概不会的……)
*一切你看出来或者没看出来的吐槽属于上帝视角。宴不是个吐槽型的角色(……)。
曾经在剧院舞台上见过的芭蕾舞首席女演员光着脚,踩着碎瓦残砾朝我冲过来,用口型大喊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呀!”
我听不见她的声音。除我之外的世界一片寂静,而我的神经、我的血管与我身体之内的一切在寂静中发出阵阵轰鸣。
是了,数分钟之前一颗炸弹就在我们近旁爆炸,现在我除了耳鸣之外什么都听不见。
应该赶快逃跑,毫无疑问。我自动跑了起来,披肩一角掀动着划过视野的角落。黑白相间的花纹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莫名的恶心感浮上来,五脏六腑好像都胀住了一样。心脏加紧泵出血液,我在平缓的下坡路上持续奔跑,皮肤表面的温度不断升高,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几乎脚不沾地地奔跑,好像在期待什么,又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期待。
一个地势低下的广场里挤着许多人,大约聚集了几个街区的住户。中产阶级模样的男女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神色如常地交谈,或者打着手势激烈争论。
广场中心随便搭了一堆帐篷,走过去依然是一路下坡。周围的人群陆续开始轮流高举手臂形成人浪,当我钻进帐篷时这一活动已经变得极富秩序。
帐篷里是另一位为观众熟知的女演员,担任过许多歌剧的主演。我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席地坐下,专心盘算着如何向她索要一个签名或者几页原始台本。这里有纸笔吗?我不经意抬起头,看到她手里攥着一张纸,上面已经写好了一个名字。
太幸运了,我想。
……等等,那是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和……一个被揉皱的六芒星。
她接住我惊讶的视线,勾起唇角报以一个微笑,然后不再看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听觉已经恢复,人浪的动作开始伴随有节奏的叫喊,从外面压迫着这个小小的帐篷。一股深刻的恐惧攫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我徒劳地盯着她修剪好看的指甲,心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血液在冲击般地奔腾,合着人声的节奏,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肩膀到指尖一片冰凉。
大脑还没能理解视网膜上映出的天花板。
我迷茫地抬起一只手,注视了好一会,这只手的影像和刚才那个记忆尚鲜明的画面交替出现,交叠几次之后终于固定下来。
没有圆润的长指甲,也没有泛光的指甲油,周围的空间里只有自己,和一双极其普通的手。
认识到这件事之后,全身慢慢地放松了。心脏还在卖力地跳着,塞回被子里的双手开始回温。阳光从天鹅绒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给室内铺上一层均匀的薄光。看得出天色已经大亮。
人类意识之海的深处沉睡着恶魔。恶魔不属于人类本身,它是一团巨大的蛛丝,缠入人类诞生以降各种黏黏糊糊的人际关系的沉淀,以基因以外的方式被代代继承。仇恨,战争,血与火,无论自己有没有类似的经历,它们都会在梦里不断闪现。就像刚才的梦境,虽然十分凌乱,但它所象征的事件一定真实地发生过。
那样的恐惧,甚至更深刻的恐惧,也一定真实地发生过。
在历史的某个节点,或者说,所有的节点上。
刚才的噩梦持续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三秒钟?
恰好在大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将要开始思考答案之前,抓住那一点停顿的时机,潜意识向空白的大脑抛出了一个名字。
“奈特妮丝……”
无意识的呢喃几乎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奈特妮丝是谁?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昨天早上,不是从别的人那里,而是来自自己脑海中的声音。虽然昨天因为早起而低血压,脑子一整天都不大清楚,但今天一回想,立刻意识到其中包含的意义。
作为神秘体验而言,“脑海里响起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实在太典型、太明显,与小概率事件的巧合不同,既明确地超出了常识范畴,又在客观上留有怀疑余地。在现实世界中——当然不是说现实中不会发生超自然事件——也有其他看起来更科学的理论可以聊作解释。
无意识中的沉淀极其广袤。比个人无意识更深层,两者深度好比地壳与地幔。我们所称的“自我”,即人类,都浮在地壳之上,过着我们井然有序的日常生活。我们所称的潜意识像大地一样,是肉眼所不能及的混杂,源源不断地向地表翻上资源。而在此之下,视野之外,炙热的岩浆蠢蠢欲动地翻滚,酝酿着彻底的毁灭之源,也酝酿着炽烈的热情之源。无意识之火在所有艺术中跃动。
这就是集体无意识的领域。
无论是广为人知的神话原型还是微小的意象碎片,多少都会在世界文化中留下蛛丝马迹,恐怕奈特妮丝这个名字也是。这样如果查阅一些古代文献,说不定能找到它的出处,从而从相关背景出发,尝试解释自己潜意识的部分活动。
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些事,宴拉开窗帘看向外面,发现今天也有几位邻居在公园闲聊。阳光这么好,一会儿出门散散步吧,说不定会遇到一两位学识渊博的先生与小姐,能够一起探讨一下这些想法呢。
……
不过另外那种可能性就是,真的有什么超自然的事情正在发生。
--以上正文--
OMAKE:
“请诸位不要迷茫……”
(现在唯一让我迷茫的就是这个谜之天之声。)
“请诸位勤于思考……”
(现在最值得思考的只有这个谜之天之声究竟是啥。)
*一切逗比吐槽与失败的装逼属于中之人。
傍晚五点半,太阳还未从河上落下的时候,蒙帕纳斯最终还是决定在家中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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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世上,蒙马特可以放下一切,但他就是放不下他哥哥蒙帕纳斯。有一个哥哥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啊,你不必去艰难地寻找,就拥有了一位年长的带领者。或许有的人会不满于自己必须踩着兄长的脚步亦步亦趋地前行,但蒙马特从不这么想。
跟着前人的足迹继续前行何尝不好呢,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从后向前仰望他最崇拜的蒙帕纳斯。
像之前一般,那时他们还住在哲学家的假肢旁的公寓楼里,他坐在临街露天咖啡馆,由下往上望着,他看见蒙帕纳斯那头柔软的黑发出现在对街二楼的窗户前。他举起咖啡杯,Espresso的热气带着苦涩地气味,蒙马特便躲在那雾气后看着蒙帕纳斯。
兄弟真是世间一件奇妙的珍宝。
他痴情地看着那与自己相似的面庞,他知道那一样,每一样,都有它们与他们有关的故事。那眼睛,那绿色的、夹杂着苦涩,浓度极像面前这杯Espresso的眼睛;那与他相似,但又有着不同的,凝练着整个世界的眼睛;永远看向远方,带着期待和眷恋的眼神,直直地穿过一切建筑,看向西边。他曾经问过蒙帕纳斯究竟在看着什么,巴黎,对方这样回答着。我在看着巴黎,看凯旋门,看塞纳河,看着那里街道的拐角、咖啡杯中泛起的颗粒的苦涩和大路上露出又白又长细腿的女人。
还有蒙帕纳斯那本应高耸的鼻梁骨,在眉心下方的位置轰然坍塌,蒙马特知道那是在监狱中被打断的。直至今日,在湿度突然增大的那几个日子里,他还常常看见蒙帕纳斯愣愣地坐在长沙发上,只点上一盏灯,默默地任泪水流淌。你在干嘛,你为什么哭,蒙马特这样问他。因为疼,他愣愣地答道,自他从监狱回来后就常常这样魂不守舍,鼻梁……一疼,我就,就想起那儿的事。于是在这样的夜里,蒙马特就常常挤在他的床上,在蒙帕纳斯熟睡时,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塌陷,他缓缓地摸着,一直想把那留在皮肤上的疤痕抹去。
因为这伤害,他与蒙帕纳斯长得更为不一样了。旁人看他,觉得他是有金色卷发,高耸鼻梁,眼神欢快的放浪少年,大家还觉得他是孩子,当然是那种美丽又讨喜的孩子。而蒙帕纳斯在外人眼里多半是个神经质的青年,患有精神疾病,一头乱糟的卷发下,被打歪的鼻梁骨使得原本就无精神的一张脸更加扭曲,绿眼睛隔着玻璃,病态地看着经过的一切。准确点说,没有人喜欢蒙帕纳斯,除了蒙马特。也只有蒙马特执着地相信他与蒙帕纳斯极为相像。他看着对面蒙帕纳斯的脸,我也有着眼睛,他在夜里喃喃自语,这眼睛看过我看过的东西,但看得比我更深更痛;我也有这头黑发,但我的放肆让它被低廉的染料染色,泛出廉价的金光;我也有着眉心,我只是没能好好紧皱它;我也有这鼻子,但某个混蛋,该杀千刀的混蛋将它的原本毁了;我也有这唇,这惨白的皮肤,这沉睡的鼻息,我有着蒙帕纳斯有的一切,我们和我们,并没有什么差别。
咖啡杯口溢出的雾气让那之后的蒙帕纳斯看起来湿淋淋的,蒙马特想到对方的黑发。那黑发打着卷儿,一绺一簇,卷成一个圆。这不是圆,蒙帕纳斯辩解过,它有缺口。那时他还尚未入狱,一身傲气未除,总是若隐若现地萦绕在身上,没有颤抖,没有眼泪,没有呜咽入眠的日子,很久很久的过去。但它足够拥有神学上的意义了,蒙马特记得自己那时的回答,事实上,就算那什么都不是,缺乏一切可以歌颂的深意,他知道他还是会爱它爱得要死,只因为蒙帕纳斯是他发疯的所有理由。
蒙帕纳斯用他薄薄的、毫无血色的唇在喃喃自语。蒙马特猜他正反复读着巴黎,巴黎,巴黎,急切,用能够融化岩石的热度,用能够蒸腾水滴的热度,用他爱蒙帕纳斯的热度,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巴黎,巴黎,巴黎,巴黎!自那口中吐出的,是蒙马特爱的一切,他不止一次幻想自己能够代替巴黎的地位,有朝一日让蒙帕纳斯也这样重复着自己的名字。蒙马特,蒙马特,他自己这样读了两边,好像确实不如巴黎来得急切而富有象征意义。不过蒙马特并不在意什么象征意义,他是实实在在的,不是幻想的巴黎,或许这就是他输的原因。
比起实际存在的物体,蒙帕纳斯钟情的是虚无的象征。就像红唇象征性欲,绿眸象征深渊,鬈发象征着佛教意义上的禅,蒙马特知道蒙帕纳斯看到的一切都与实际不相同,他知道的。他明明是知道的。
哲学家的假肢一如其名,在高台上发表演讲的也多半都是些怪人。蒙帕纳斯有时会在蒙马特的陪伴下去那儿坐坐,但多数时候他只听到半程就手攥紧拳浑身发抖,蒙马特只得半搭半搂地带他回家。
蒙马特知道他这辈子做得最大的错事就是没能及时地化解蒙帕纳斯的牢狱之灾。当他风尘仆仆地从伦敦赶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狱中的痞子头头第一天就打断了蒙帕纳斯的鼻梁,蒙马特前去探监时只看见蒙帕纳斯满头的白纱布。从那个时候起蒙帕纳斯就已经变得脆弱,准确地说,是变得颤抖了。他不论做什么事都带着轻微的颤抖,像是帕金森患者,一切都是不稳的世界。蒙马特二话不说地退了学,去他的大学教育,拯救不了人的知识有了再多也是无用。他前后奔走,大笔地取出家中的积蓄,终于换回了他的蒙帕纳斯。当然,不再是过去的那个蒙帕纳斯,但他终究是蒙帕纳斯,蒙马特的爱恋也不会因此而改变。人类的爱情有时候真的沉重得可怕,蒙马特趁着放风的空档,当淋漓大雨落在监狱的绿草地上时,他狠狠地捅了那个混蛋一肚子血,他看到一向眼神凶恶的恶霸捂着自己的肚子,血像分娩时分一般从腹中涌出,但产下的只有名为死亡的遗腹子。杀死那混蛋的那天晚上,全身湿透的蒙马特回家见到了同样湿透了的蒙帕纳斯,后者现在天井下,透过玻璃在二楼看着蒙马特,眼中透出些许可怖的快意。蒙马特这才意识到那还是蒙帕纳斯。还是那句老话,虽然不是那个蒙帕纳斯,但那终究是蒙帕纳斯。蒙马特进屋拿着长毛巾给蒙帕纳斯,一头擦干蒙帕纳斯头上的雨水,另一头擦干蒙马特自己头上的水,他用额头抵着蒙帕纳斯的额头,就像儿时一般,洗过澡后他们拥抱着倒在床上。我杀了他,蒙马特开口,蒙帕纳斯并没有回答,他的手又开始颤抖,喉咙中发出呜咽声,蒙马特这才认识到没有钞票解决不了的问题,只有死亡还无法磨灭的恨。
搬离哲学家的假肢是蒙马特改正他人生中第二大错误的唯一方法。蒙帕纳斯有一天从家中走了出来,穿着他的长睡衣,用早上才勉强为蒙马特打好领带的颤抖双手扶稳高台,强撑着现在那高处。他开口了,哲学家的假肢静悄悄,暴虐的……焦灼,他说,暴虐的焦灼,在我的……头顶,将,将死亡的……黑旗,在我头顶——插上!人们七手八脚地爬上高台,连喊带叫把他送去了看守所。
领回蒙帕纳斯后蒙马特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搬家。离开哲学家的假肢,离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让蒙帕纳斯见到那儿。搬家后的夜晚蒙帕纳斯用更多的呜咽将其填满,蒙马特睡在他身边,伸出手缓缓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政府送来一纸协定,蒙帕纳斯不再被允许出门,总有人不想听贤者的疯言疯语。
问题接踵而至,蒙马特白日在咖啡厅中听姑娘小姐和绅士地痞们打趣,回家将这些都说给蒙帕纳斯听。起先蒙帕纳斯总是安静地听着,绿眼睛不时的眨着,一声不吭。到很快的,蒙马特发现蒙帕纳斯逐渐不再愿意倾听他的诉说,他发现蒙帕纳斯时常显得心不在焉,眼神忽闪注视着写字台。
蒙马特拉开写字台,在一叠整齐的棕黄信笺中,夹着几封白底金边的信纸,打开来后娟秀的字迹飞舞在纸上,玫瑰红的墨水称呼来信者为玛利亚小姐,信纸上写了许多酒吧趣事,生动得让蒙马特立刻断定这位玛利亚小姐一定也出现在他常去过的咖啡馆。
蒙马特怒不可遏。他可以忍受象征将蒙帕纳斯从自己身边夺取,那毕竟是美的象征,可这,这位玛利亚小姐,吐着脚踩的毒蛇信子,硬生生地夺走了蒙帕纳斯的心。他不能忍受,一丝一毫都不能。他不敢想象蒙帕纳斯与这玛利亚小姐的结合,他拒绝这个结果,不行,不行,他不能让这个女人就这样夺走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蒙帕纳斯。
他开始四处打听这位神秘的玛利亚小姐。每个咖啡厅,每个吧台,每个座位,皮质的、布艺的、藤编的,每个她理应出现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身影。她宛若鬼魅,栖身在咖啡升腾的烟雾中,每日都与蒙马特打过照面,蒙马特却始终分辨不出她与前日的雾气有何不同。
他渐渐减少了与蒙帕纳斯的交谈,就算有所诉说也显得心不在焉。咖啡厅的趣闻可不能化解他心中的苦闷,最终他在吧台上找到了答案。
酒。很多很多的酒。酒真是个好东西,在酒里他能看到他很多他渴望的东西。年轻的蒙帕纳斯还英气逼人,板着脸坐在桌前跟他讲分解文法;天气好得实在不像话的日子里,蒙帕纳斯会带他去与他同名的高地,站在高处俯视整个巴黎,吹着风听蒙帕纳斯读刚写的新诗。在恶之毯上,三倍大的撒旦——他听蒙帕纳斯读着,听着听着就睡在了阳光草地和蒙帕纳斯的怀中;夜里,当他因害怕风暴而钻进蒙帕纳斯的被窝中,将双手抱紧蒙帕纳斯的肩膀,细细地摸着对方的蝴蝶骨时,蒙帕纳斯皱皱眉,尽管不乐意却依旧隐忍着没有开口……所有名为过去的场景都回到了蒙马特的身边,他不再要考虑什么,向后一仰就能倒入蒙帕纳斯熟悉的怀中。
可这景象不长久,只一会儿,酒杯见底,蒙帕纳斯也就一溜烟的不见了,只剩下蒙马特一个人趴在湿漉漉的吧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酒嗝。
放荡生活中唯一使他稍微安心的事就是玛利亚小姐的来信大大减少,从原本的两三日一封到一周一封,再到最后的半个月、一个月一封。内容也逐渐变得单薄,不再有街区趣闻,转而写满了一些无意义的短词。
蒙马特不得其解,安心了半个月后,他忽然想起当年蒙帕纳斯教给自己文法时说过自创的暗语集。于是他在储物室翻箱倒柜一个下午,终于在厚灰尘中发现了那本酷似密码解谜本的小笔记本。翻来第一页,蒙帕纳斯熟悉的字体再次出现。因为颤抖,蒙马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蒙帕纳斯写字了,而眼前发黄纸页上刚劲有力、断点清晰的字体明确地带他回到了少年时期。他迫不及待地翻来笔记本,拽过玛利亚小姐的最后一封来信,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一一对照起来。
“衣柜”,爱情;“账本”,性交,“无妄之黑”,我;“片段的光芒”,你;“巴黎”,爱; “巴黎”,爱; “巴黎”,爱; “巴黎”,爱!
蒙马特拿着信纸的手开始颤抖,他瞥见蒙帕纳斯现在他身后,伸手要夺去那封肮脏的信。
“不!”蒙马特大吼到,“不!我绝对不会把你交给这女人,不,绝不!”
蒙帕纳斯张口,面色通红,只喘出几口粗气。
“别想!你别想!你是我、我的哥哥、是我的蒙帕纳斯,而这女人,这该死的女人,竟然想跟你进行那肮脏的结合!”
“爱?呵呵,爱,爱啊!你应当给予我爱,而不是给她!”
“现在!现在我就要把她毁给你看!让她一辈子当她的处女去吧!你只能爱我!”
蒙马特一口气说完一长串,伸手从后裤带中摸出打火机,毫不犹豫地升起火苗,“哗”地一下,信纸从角落开始变软变黑,一下变消失不见了。
“这些!还有这些!”蒙马特从抽屉中拽出剩下的一大把信纸,“我都要毁掉它们!”
“不——!!”蒙帕纳斯尖叫着,飞扑到那燃着火焰的信纸堆上,玫瑰红化在火色之中,金边花饰最后一次上翘,随即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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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五点半,太阳还未从河上落下的时候,蒙帕纳斯最终还是决定在家中自杀了。
他现在雕花木椅上,将脖颈伸进那白色的圈套之中。
巴黎,巴黎。
他踹开木椅。
与此同时,蒙帕纳斯的卧房中,死死地趴在蒙帕纳斯床上的蒙马特从充满了蒙帕纳斯气味的枕上睁开眼,一阵椅子倒地的振动,带动着一瓶墨水从五斗橱顶坠落地面。
一朵玫瑰红盛开在这小公寓中。
巴黎,巴黎。蒙马特轻声呢喃着。泪水缀满了他的眼眶。
巴黎,巴黎。
爱。爱。
爱。
思考再三还是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精神状况恐怕不足以走完整个企划,所以就先写了一个两兄弟最终的故事。对所有关注着这两兄弟的人说声抱歉,是我没用,写不出想要的东西,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