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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与人普通地对话,其实也算是才能的一种。
至少对于一之濑悠来说是这样的。自己并没有别人口中的富家子弟的傲慢,也不是没有对话交流的意愿,只是话语在嘴边会凝窒,在出口之前变成液体,重新被咽了回去。比如说,像是帮人捡起东西这种小事,在接收到来自对方的道谢后,除了“不用谢”之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但是如果换做他人,或许可以作为进一步成为朋友的契机。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身处青春期的男生会主动去和女孩子创造说话的机会了。
——一之濑同学,要一起吃午饭吗?好。
——一之濑同学,今天的问题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教我吗?可以。
——一之濑同学很聪明呢,以后我有问题都来问你可以吗?……不可以。
仅仅凭借本能来选择“是”和“否”的答案就能引发他人的不快,甚至带来充满恶意的中伤和谣言的经历,一之濑悠不止一次的体验过。自那以后,他在发出每个音节前,都要仔细地思考一番,而等他思考结束的时候,就已经错过了回复的最佳时机。
——跟一之濑说话他都不会理人,是傲慢吧,看不起我们吗。
——一之濑君超~冷漠的,上次我帮他捡起东西,他居然理都不理,就站在那看着我,差劲~
人们对自己认定的东西坚信不疑的程度往往远超过对一个普通人的信任。等到悠意识到他需要解释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会听他解释的对象。他试图发出声音,但是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指认为无意义的辩解,久而久之,也就沉默了下来。
构成生命的元素并没有声音这一项,也就是说,闭口不言和闭耳不听都不会对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抱着这样的想法度过三年之后,他几乎停止了对言语的接收,也丧失了表达的能力。
于他来讲,取代语言的,是铺天盖地的钢琴曲谱。
“赌场啊……适合赌场的音乐果然还是爵士吧,那种昏黄色又带着点迷惑人心感觉的小调,很合适不是吗?”
“蓝调也不错啊,适合八十年代的传统赌场,那种女性的感觉。”
午后的排练室里,浅野和天女目讨论着适合live主题的曲目。作为队长的浅野对很敏锐,作出的曲子也很受欢迎,因此承担了大多数作曲的责任。而作为和他一同成长上来的幼时好友天女目承担的更多的是编曲方面的工作。每次live曲子的基调大多是由这两个人做出决定。同队的天音也会作曲,可惜发挥不稳定,这点大概是本人那个过分跳脱的性格的缘故。
“那是什么啊?赌场要的应该是刺激不是吗,那种激动人心的,让人热血沸腾的才合适!”
“不行不行——那种没办法让观众融入进来的。这次不是你的长处,所以不行。”
“……喂まな你怎么看,果然还是应该热血一点才对吧。”
“没错,燃才是浪漫,比如说,碰见在赌场胡作非为的流氓我们像漫画里一样用音乐打倒他们——之类的,这种捏着一把汗的感觉最棒了!”
“稍、稍微跟我想的有点出入……总之,我还是认为要激动人心一点!”
排练室的关于live的对话进行的一如往常。前辈的浅野和天女目给出提议,然后被天音反驳,而まな的话永远都令人摸不到头脑。这种讨论他很少发表意见,也很难跟上谈话的进度。倒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类似的热烈谈话总像是与他隔着一道荧幕的世界一般,他想说出的话无法让荧幕上的人物知晓,而荧幕中的角色也不会看向观众。
他是个观众,没有权利参与其中。
悠将视线转向窗外,思考起排练结束后在被要求与浅野前辈一同回家的路上,该说些什么才好。
“小悠怎么看?现在是二对二,你有什么意见吗?”
谈话矛头突然转向了他。悠毫无准备,在被浅野喊到的名字时候几乎手足无措。他慢慢将视线收回,看到四个人的眼睛都正盯着他。天音的目光正热烈地渴求着认同,天女目前辈的眼睛眯了起来,微笑着看着他,まな看着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担心的样子——虽然他完全无法理解まな在思考些什么。至于浅野前辈,悠的眼睛刚刚转过方向,突然就有那么一瞬间,丧失了与他视线相交的勇气。
……该从哪里说起才好呢。
适合蓝调和爵士的不仅仅是80年代的赌场,不如说30年前的整体的基调就是依凭在那之上的,并不具有赌场的代表性。但若只用燃或者热血沸腾的词汇来形容赌场,又未免太过偏颇。如果让他从他所知晓的物品来形容赌场的话,应该是罂粟一类的。同时具备华丽和危险这两种特性,才是赌博吸引人魅力的所在。相较而言,爵士太过随性,蓝调又过分浪漫。如果让他选择风格最为贴近赌场本身具有的特性的话,他最先想到的是灵魂乐或者节奏布鲁斯,像是Muddy Waters或者Ray Charles之流的游刃有余不缓不急的小调。
但是无论是怎样说明,似乎都不能从反驳其中一人的立场中摆脱,如果把全部想法直白地表达出来,相当于否定四个人之前接近15分钟的讨论。无论如何,都会至少令一方心生不快。
悠的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修整整齐的手指在校服下摆处越叠越紧。
又发作了,无法说明的时候就会紧张的毛病。
按照悠之前与人交往的经验,在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沉默一段时间后,问询的人就会自己走掉,他也因此可以松一口气。但是沉默好像已经持续了很久,三十秒六十秒九十秒,经年练习钢琴培养出的对时间的精准感觉偏偏在此刻也在发挥着作用。途中天音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却被坐在他一旁的天女目摁了回去。悠低下头试图避开所有人的视线,却还是能感受到投向他身上的目光的热度。
“……你、你们决定就好……”
没什么意义的一句话,但悠只想说些什么早点终结这个以自己为核心的奇怪沉默氛围。
“不行哦,之前有说好的吧,你有什么想法就好好说出来。刚刚那副表情完全就是「我有看法但是说出来一定会惹人不快所以还是算了吧」的意味,觉得不是的话反驳我也没关系。”
浅野有个特长,一般在少女杂志的情感栏目里会被称为情商怪物。而被他自己说的神秘一点,则是读心术。他很擅长看着别人的脸色,有时甚至能猜到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其实只是会读空气。
悠在窘迫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不明显。高兴的时候大概是嘴角会比平时多上挑一点角度,困扰的时候可能也只有眉毛微微皱下一些。因为想说的话他没办法表达出来,跟他交往的人也很难从这样的表情得到什么回应,所以会被理解成拒绝与人交流的傲慢也就不算奇怪了。
然而这表情的少许变化总能被浅野全部捕捉并且理解,哪怕是只在心里转过的一个念头,在脸上稍微显露了痕迹,被他看见后也会追问悠说是不是有什么看法。悠不讨厌和人这样的交往,毕竟不用言语交流对不擅长表达的他来说不是件坏事。但有时又会觉得有些可怕,像现下这样,不想告知对方的部分也会被接收到,就会出现十分尴尬的境况。
“我……”
这时候应该马上否认,然后迅速地想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来推托。小说和电影里类似的情节有许多,悠甚至能在脑内回想起相关经典电影桥段的几段BGM的第一小节音符的排列,却偏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本该是个观众,隔着荧幕理解结局就足够。在落下帷幕的一刻,沉默地融入散场的人群里,成为路上随处可见的一个背影。
一之濑悠,高中生,十七岁,一米七二,不算胖也不算瘦,发型普通,长相凑合,打扮平庸。
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具备应该让人产生兴趣并且认真询问意见的关键要素。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连发出讯息的意愿都消失了。喜欢独处,喜欢将自己关在箱子当中,将所有的外部声音隔绝开来。
想要一个人,在没有人的世界当中,成为声音的绝缘体。
然后自己构筑的世界被轻易地被侵入了。
“磨磨蹭蹭地,赶紧把你想说的东西说出来啊?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赶紧告诉我结果啦,这样吊着真的很让人不爽啊!”
天音用手指着自己,声音震动着耳内的鼓膜,讯息以被动接收的方式被悠的大脑理解。
不远处的天女目前辈还是带着和善的微笑看着自己,说,我很期待可爱的小悠的意见哦。
“前辈要不要看看赌O默世录来多了解一下?看过就能理解我说的赌场浪漫是什么了!”
……不,只有这个还是算了。
“快点说出来啦。”浅野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一伸手,刚好能碰到悠的刘海——然后就被撩了上去。“像这样把眼睛露出来,也是让人明白你想传达的事情的很重要的一点呢。这次的live看来要帮你好好搞一下这个发型了……不过在转移话题之前,你的意见呢?”
世界突然有了自己以外的其它人。
准确地说,是被荧幕内的世界侵入并且吞噬了。用来隔绝自己的边境外壳在外部传达而来的声音面前不堪一击。
天音真的很吵。浅野前辈也很多事。天女目前辈总能包容所有人。まな还是他无法理解的存在。
言语是一种武器。
同样也能让人感受到温柔。
或许他可以试试,用他擅长的方式,用他唯一所能依靠的手段,再一次地尝试发出讯息。
“我想……这次的曲子,可以让我试着写写看吗?”
TBC
↓
Track 02 星間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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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止意外先把卡打上,没写完……总之可能要很烦人的一章一章发了。
基本没讨论过,OOC都属于我。队友有意见请告诉我我会改的……!
串场戏,打个卡,算番外吧,两边都是,正剧来不及了回头慢慢补。
一、
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京都的时代祭了。
十月的京都,天气刚刚转凉不久。夏季的绿意还没能褪尽,有些急性子的树木已然悄无声息地淬上了红。还要再过些日子,才是赏红叶的季节,但他似乎来早了几日——虽然这并非他的本意。他是个旅人,在途中偶然与人谈起秋季京都的和果子,明明味道很淡,但大抵是太久没回来的缘故,一时居然想念的要命,匆匆便赶了过来。秋季独有的果子味道向来不甜,他其实不算太喜欢,但原来每年都会买上两盒,一盒赠与京都的友人,另一盒则带回家中,与人一同尝上两块。
然而自从他在几十年前离开京都后,便再也没尝过秋季的果子了。他去了曾经惯去的那家小店,店面还在,只是翻修了过。店长原本是位老人,现下却是个不过二十几岁光景的小姑娘。他买了几个精致的点心,看着小姑娘把点心小心地放到格子里,笑着问曾经的店长是不是去哪里享了清福,得到的答案却是爷爷已经在几年前过世了。
……说的也是,这过了许多年,别说人,连街道他都有些认不清了。以前的这家店最擅长做鲷鱼烧,红豆馅做的又甜又糯,他很喜欢,每次出门必定要带两个回去。现下的店里虽然也做,但是已然没了那份手艺。他只要了一个,一只手拿着油纸袋装的鲷鱼烧,另一只手拎着秋季果子的盒子,琢磨着该去哪里吃才好。门外的坐处已然不是曾经的木质长凳,洋式的桌椅摆了几张,他坐不惯,于是便拿着上了街。
他一边走,一边拿着鲷鱼烧吃了起来。这要是放在以前,又要有人说他为老不尊,没半点正经模样,现下身边却是安静异常。刚出炉的鲷鱼烧的红豆馅容易不匀,他不小心又弄到了垂下的刘海上。他一只手拿着刚买的果子,另一只手拿着咬了一半的鲷鱼烧,不知道该怎么弄下来才好。他记得他身上好像带了手巾,结果又转念一想,手巾被他嫌麻烦,一早便丢在了旅店的客房内。习惯了借别人的用,自己便没有随身带着的自觉了。最后他还是站在路当中,匆匆吃完剩下的半个鲷鱼烧,用手将刘海沾上的部分弄了下来,这才算作罢。
他拎着一盒果子,思考着接下来该去哪里。是该去看看旧友,还是找个空着的长凳,看看街上陌生的人来往,或者去家他原来喜欢的古董店,一边和老板喝喝茶,一边谈谈最近的趣闻。结果他看了看新建起来的店铺,和被改的不知通向哪里的街道,突然就没了心情。
他喜欢在一个他喜欢的地方住上很久,一住便是五六年,但却很少会再回来。唯有京都,他曾经来住过两三次。这个城市有他喜欢的陈旧气息,无论过了多少年,都好像没有变过。然而现下京都却也变了样,变得陌生,变得无可辨认。他是喜欢京都的,他在写的文章里,曾经反复地提起过京都的四季。春有樱,夏有萤,秋有红叶,冬有白雪。这些他喜欢的东西明明都还在,但是他却没了赏的意愿。
一片还没转红的叶子落到地面上,半红半绿交杂着的颜色,虽然不纯粹,却很漂亮。他捡了起来,突然就放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想见到人,无论是谁都好。
远处传来时代祭的音乐声和人群的喧闹声。
二、
时代祭一向都是热闹的,不过因为每年的流程都差不多,他看过许多次,也就没了什么乐趣。但后来却是陪人来看过几次,离得不近,只是站在人群的边缘,远远地看着有打扮成各个历史人物的人在重现历史上著名的几幕光景。他看书看得不少,但对历史了解的不算多。他亲身经历了许多个年代,但只知道时代变了,至于究竟因何改变,大多还是后来听别人讲与他的。能认得眼前这经典的几幕剧里的人物,也是多亏了后来陪人来看的那几次。
着黑衣灰袴的是坂本龙马,他身边的那个是高杉晋作,对面身着蓝色羽织的应该是幕府的人,至于名字,他却有些记不清了。几十年前少有地听别人讲给他听的故事,没能用笔记下来,现在也只能记住大概了。他再一次忍不住感叹记忆的无力感,饶是他记忆力比常人好了许多倍,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
没有什么能与时间作对,哪怕是他的存在本身。
仅仅离开京都数十年,他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老去。
人群的最前端突然出现了惊呼声,紧接着的便是人群的骚动。他本来站在边缘,被人一冲一挤,不由自主地就被卷进了人群之中。推推搡搡间,不知怎的就到了前排。他看到坂本龙马——应该是谁饰演的坂本龙马,拿着开过刃的刀,发狂一般地挥舞着向人群逼近。他的外表看起来与普通人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身上的气息却庞大的惊人。那人的速度很快,有人躲闪不及,刀上便见了血。不见血还好,这一见血,反而更激发了对方的狂气。黑衣灰袴的男人露出笑容,依稀感知到了什么,倏而转了方向,冲着人群的另一端,重重地挥下了刀。
又是血。
从本性来讲,血对他来说是食粮的一部分,但他并不喜欢。这次受伤的是个青年,跌倒在地面上,胸口被刀刃划过,血洇湿了领带和他的白色衬衣。被他挡在身后的似乎不是人,像是夜明神一类的低端妖物。夜明神的眼睛好像看不见,脸上蒙着遮眼布,惊慌地想要扶起青年,但却走错了方向,反而向着持刀者的方向走去。发狂的武士转过了身,身上附着的气息在看到那个夜明神的时候,好像愈加沉闷了,戾气强烈得连一般人恐怕都能感受到。
青年挣扎着起身,像是想要拉住他。但不知道是不是人群的尖叫此起彼伏的缘故,年轻妖物却像没听到一般,迷失方向般地向某处撞去。
……我好像又要忍不住多事了,小司。
他笑了笑,迅速伸出手,将盲眼的妖怪青年先拉回了自己的身后,接着轻轻一推,将他推向了地上跌倒的青年的方向,轻声对他说,他就在那里。
接着他摘下了眼镜,看向了手握凶刀的行凶者,眼中有隐隐的金色光芒流转。
“年轻人,这么胡闹下去可不行……啊,敝名景纪,是个旅人。”
三、
好在骚乱并没有持续太久。
他并没有对行凶的武士做什么,只是稍微阻挡了下,在他真正出手之前,就有一旁潜藏在祭典中的秩序者压了下去。青年和其它的伤者一起,很快也被救助的人带走了,而眼盲的年轻夜明神却站在那里,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如果看不到,恐怕连发生的事都无法完全明白吧。
妖怪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与人类生活在一起,就再也无法回归成独立的存在了。从这个层面来说,他们比人类来得更脆弱。
就连他自身,也无法从中逃离。
他从人群中随手拉过一个人类少女——也不全是随手,只是觉得这个少女大概不会拒绝。他活了这么长的时间,最基本的这点识人的眼力还是自忖有几分的。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哎?问我吗?不太清楚,我没太见过,不过刚才被送走的那个人我知道,他住的那个屋子里面好像藏了许多有趣的东西,但我好几次想进去看看,结果都被挡在门外了。”
好奇心真旺盛啊,他又笑了下,浅金色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他好像眼睛看不见……我不是住在这里的人,你把他送回去可好?”
“我吗?好啊,不过我进不去,但可以把他送到门口的。”
“也许你送他回去,他就会请你进去喝杯茶的。”
比预想中答应的还要干脆,他微笑着拍了拍少女的肩。很快,少女拉着年轻的夜明神走远了,他则站在正在离去的人群边缘,目送着他们离去。
他很久没有写过东西了。
他最后一次提笔记下东西,还是在离开京都之前。他将记忆全部誊写到了纸上,随后就带着那些不会消散的记忆,彻底成为了无牵无挂的旅人。他人生的前数百年都在纪录,他纪录过无数的人和事,纪录过奇诡的山与川,那些被人所知的,不被人所知的存在都在他的笔下。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创作者,他只是将所见之物描摹下来,希望在未来的有朝一日,他回头翻看自己走过的路,能够记得那些值得铭记之物。他同样喜欢讲述,与人述说那些奇闻异事也是一种享受。一个人的发现是种孤独,而与人共享后便成了欣喜。他好奇于他所见之物,亦好奇所见之物的变化。妖异的生活一成不变,唯一能让他察觉到时间流逝的方式便是数着四季变迁。而人世则不然,所以他才会混迹到人世之中,结识了这许多人,经历了这许多事。
但正如他的友人所说,他陷入的太深了。
从京都离开后,他继续旅行,却已发现无事可记。他不怕忘却,是因为他不想回忆。他并非失去了讲述的欲望,却失去了他愿意述说之人。他开始缄口不言,像每个匆匆而过的行人一般,驻足停留片刻后便离去。他不知自己为何而行走,却停不下来,与人短暂地相遇,然后离开。
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又要对这样的我露出无奈的表情了。
短暂的骚乱后,祭典的人群和表演已经既定线路逐渐远去,身边慢慢安静下来。而祭典的人群路过三条大桥时,远远地发出了一小阵欢呼声,应该是幕府被推翻的一幕。他其实已经是忘了,然而之前在人群中时,听到那个青年对着身边的盲眼夜明神一句一句细细的解释,有些沉眠已久的,几乎被他忘却的记忆,再度苏醒了回来。
他突然想写些什么,或许只是几句话,几个简单的词汇,但他想写下来。
长至百日的黑夜没有太阳,不远处挂着的灯笼烛光斜斜地照在他的头发上,几乎把他的白发映成金色。
“奇怪的先生,你也跟上来了?”
“……我不太放心,你再这么拖着,他可能就真的要哭出来了哦。”
被陌生人拽着走的夜明神脸上充满了不安,而在前面拉着他的少女虽然试图安抚他,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作用。
“不用害怕,他伤的不重,很快就会回来的,在此之前,先让我们陪你一会吧。你叫什么名字?啊,敝名景纪,是个旅人,与你相遇,是我之缘。”
“……出云。佐和,出云。”
“我叫朝雾,原来你叫出云,你是和那个人一起住在那间传说中的鬼屋里的吗?”
“鬼、鬼屋?请问,鬼屋是什么……?”
“就是会吓人的屋子哦,会随时随地冒出很可怕的东西,抓住你的脚踝什么的。”
他走在夜晚里,身旁有两个他今天才认识的陌生人。他们走过并排的灯笼,在地面上留下斜长的影子。他记不起上一次和人像这样并排相走是什么时候的事,但他并不讨厌。他也许可以跟他们讲讲他曾经见过的事,他们或许会信,或许不会,只当他是个爱讲故事的奇怪先生。他对即将看到的鬼屋也饶有兴致,这让他想起另外一位友人。
他不知道是不是身处京都的缘故,他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仿佛会对他说话。
他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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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纪和司的故事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看这里。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2552/
我一直都想写一个后日谈给他,但是却不知道该从何写起。结果因为这次的背景和企划内场的角色都很适合他,于是就没能忍住
这只是我个人的任性,希望企划主不会怪罪,如果觉得不合适或者很微妙的话我会删除。
顺便感谢朝雾的出场救援。
最后的最后再次土下座
出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
梦境里有很明亮的颜色,不知为何,他能念出颜色的名字,那叫洗朱。名字像是种附着在唇上的记忆,在身体的某一处接收到信息时,就会自然而然地做出反应。洗朱应该是红色,因为将生对他说过,红色应当是能给予人温暖的颜色。比如火,比如太阳,虽然他无从得见,但他知道那是人类所热爱,所赞颂的事物。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话语中无从辨认男女,也无法确证声音的来源,只是似曾相识。
是将生吗,还是在他的记忆中,洗朱颜色的主人?
……他又是从何时认识的将生呢,将生,又该是什么颜色的。
明晰夢
一、
“我要结婚了。”
“……是吗,祝贺你。”
“你不吃醋?”
“我与你只是至交好友,自然不会吃醋。”
“切——清明明年纪不大,却总是装的一本正经,你这样会长皱纹哦。”
洗朱放下手中的三味线,伸出手指戳了戳对方的脸颊。她的手指很长,手指的末端有保养得很好的指甲,戳在脸上,他有点吃痛,但是依旧没有动作,只是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不要闹。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家境也很好,说可以带我走。”洗朱似乎笑了,但是笑的表情,他从来都看不到。
他叫织原清,织原家的大少爷,家里有着三代经商积累下的资产,却偏偏在六岁那年因为意外盲了双眼,从此便深居简出,很少踏出织原家的大门。但即便他不出去,或许是因为双眼不能视物的缘故,听力逐渐变得敏锐异常,家中下人的议论还是时常进入他的耳朵。
“好可怜……”
“大少爷这样也不能继承家产,要是能换个人服侍就好了……”
像是这样的话语,从六岁到十六岁,从未在他的身边消失过。他厌烦这样的议论,却每次在见到父亲的客人时,偏偏还要露出受过良好教养的笑容,向对方回答说,谢谢您的关心。
十六岁那年,他实在厌烦,趁着下人不注意,拿上他的拐杖,一个人走到了街上。但他记忆中的街道还是六岁时的景象,所以没走过太久,就迷了路。眼前是一个黑色的世界,脚下的路不知要通往何处,他只是机械性地重复着走路这个动作,腰板挺的笔直,尽力装出常人的样子。他并非想要证明什么事情,单纯地只是想逃离那个言论的牢笼。
所有的声音都是如此令人厌恶——
直到他遇上那个声音为止。
那应当是某种弦乐器,谈不上清亮,却很纤柔,弹奏的曲子他没听过,但只觉得很好听。乐器的弹奏声掩盖了一切身周的嘈杂声响。他很少出门,也就谈不上听过什么乐器,家中偶尔家宴请来艺妓奏曲助兴,他也是能避则避,孤身一人在房间,将自己蜷缩在角落里。
他站在那里听了很久,直到里间传来收拾的声音,他则被家中人找到,带回家中。
第二天,当时还是半玉的洗朱就接到了她艺妓生涯中的第一份指名,对方是个奇怪的人,跟她一样年轻,却只对声音有反应。她偷偷地抬起一点眼睛,想看看这位妈妈口中的“贵人”,却不小心与他视线相交,她尴尬地低下了头错开了视线,生怕初次工作就被客人责备,不想对方毫无反应,只是板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清先生,请问您想听什么。”
“……你昨天练的曲子。”
“啊,我明白了,那么洗朱为您奏上这曲元禄花见踊*。”
在洗朱拨下第一根弦后,三味线的声音将起之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笑了一下,说,我没见过花,换首曲子吧。
弦音突兀地停止了,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清觉得他又要听到他听了十几年的议论声,他心下有点厌烦,更不想被一个戏子这样觉得,用手支住矮凳,准备就这样起身离去。
“……那,您听过花开的声音吗?”
整理外套的手停下了。
“若是没听过,洗朱带您去听过后,再回来演奏可好?”
二、
在遇见洗朱之前,清的世界是沉淀下来的黑色。安静的漫无边际的黑暗,宛如身处海底。
而在洗朱之后,他世界的幕布被揭了开来,一点一点,听觉代替视觉,逐步将海水掀起波纹。心脏则在波纹的中心,被拍打,被波及,被慢慢染上生气,苏醒了过来。
被唤醒的心属于唤醒它的人,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了。
“我不会娶她的,也不会对她表白的。”
“但是你喜欢她吧,那个艺妓。”
“是,我喜欢她,但我什么都不可能给她。我是个双目失明,家中也没有任何实权的少爷,联姻这条路是父亲一早就为我定好的,我不可能反抗的。既然如此,她还是找个能真心实意带她走的人最好了。”
织原清对着墙壁和自己对话,话语的句尾很用力,像是在肯定自己的答案。对于无法将誓言付诸纸笔的人而言,将话语敛于内心,已经是他最坚定的表达方式。
在为了他的成人礼举办的宴会那天,他第一次见到了即将与他结婚的那位小姐,因为是大家闺秀,所以言行举止都很拘谨有礼,不会像洗朱一样,突然凑近身子戳戳他的脸,还会经常用手摸摸他的眉毛。
——那位小姐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没有对我的残疾有任何不满,我必须知足。
清在回到家中后,在黑色的屋中,依旧坐的笔直,对着墙壁这样说道。
“你听过花开的声音吗?”他问对方。
“花开怎么会有声音,织原先生真是个浪漫的人呢。”对方笑着给了他这样的答案。
他没再说话,下意识地又皱起了眉。车子突然顿了一下,险些把他们都晃倒,他在晃动间本能地护住了那位小姐,门外依稀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还有司机大声咒骂和呵斥的声音,不过因为在闹市的缘故,声音很杂乱,他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来。距离他更近的是来自对方胸口的心跳声,和两个人无限接近的鼻息。
“清先生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呢。”在清放开手后,她恢复了自己一贯的仪态,脸上有清不可见的羞涩,“我相信我们以后会很幸福。”
三、
清决定告诉洗朱,他也要结婚了。
对方是个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生活起来也不会有不便,所以洗朱不用担心他以后的日子了,可以安下心来,去和那个决定带她走的人白头偕老。他脚步很快,从他家到这里的路他已经走的再熟悉不过。他在路上听到有花开的声音,有风的声音,有碎叶落地的声音,快要接近的时候,他踩上了什么东西,险些摔了一跤。若是放在平时,他大概又要皱起眉头,然后洗朱会过来摸摸他的眉毛,说清先生又在把自己装成大人了。
不过今天他只想快点到洗朱身边,告诉她这个消息,然后对她道一声祝福,以及再见。
他见到的只有黑色。
是透露着腐朽和焦糊气味的黑色,熟悉的位置踏上的不是台阶,而是更为脆弱,一踏即碎的朽木。他无法判断眼前的景象,焦虑地四处走动,然而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黑色的,毫无生气的,死气沉沉的黑色。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以外,他无法接受到任何回应。
“咦小哥,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这里,几天前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啦。”
“哎呀,这说起来真是可怜。这楼里有个有名的才女,叫洗朱,小哥你是这里的常客,总该知道吧?那个女人可真是漂亮,三味线弹的又好,那琴又有灵性,弹起来就会发光——对,对,一颤一颤地,有人怎么形容的?跟花瓣在起舞一样。这女人有个常客,听她的姐妹说,她该是挺喜欢对方的,不过对方虽然常来,却从来不提要带她走的事,想必是没什么意思吧。寻常正经人家的公子哥儿,又有哪个会娶个这样的姑娘呢。”
“她试探了几次没结果后,就接受了另外一个客人对她的表示。哪想知——被骗啦!人家跟她说现下没有现钱,不如她把钱给他,然后他赎过她后,再拿钱还给她便是。这样低劣的谎言,连吉原的小孩都不会信是不是?可她偏偏信了,等了几天后,对方都没来接她,等她去托人打听时,人家客人据说早看上了另家的姑娘,只是家里不同意,一心只想与那姑娘私奔。这不,骗了她的钱,据说第二天就和那姑娘一起消失了。”
“再后来?再后来……好像是洗朱去找曾经的那个常客,不求什么地位,只求对方能收留她,哪怕只是当个戏子。结果还没到家,就碰上了那个常客的车子,她喊对方的名字,对方却和自己的妻子在车内你侬我侬。也是她痴心妄想,她一个游女又能挣到什么了?人家有自己的正牌妻子,哪还轮得到她什么事。自然了,这种少爷家里,总是有下人的。她追着车子跑,下人就赶她走,她好像还试图扒上车子——自然被一脚踹开了,据说都喊不出什么声音了。然后晚上回来后,这女人可不得了,趁着夜深人静,一把火点了自己的卧房,还是抱着她那把三味线死的,找到她尸身的时候,虽然身子烧的都看不出来了,但是那琴只被烧了一点。不过总归是晦气,也就不知道被处理到什么地方去了……哎小哥,我这儿也有好姑娘,你要不要看看啊?别这么急着走呀?”
“我父亲要给我办成人礼,真没办法。”
“我想去!不过……我这种身份,没办法去吧,要是能摆脱吉原,就能光明正大地去了。”
“……嗯,我也希望你来。能听到你的声音,可能我就没那么害怕了。”
——那仿佛是刚发生在不久前的对话。
洗朱用手扯了扯他的脸,开始笑话他总是那么一本正经。
他是从一连串的笑声来判断的,洗朱仿佛笑的很开心。
四、
“……你把这琴交给我,是什么意思?”
“有人用这个给我抵债,我想到了我家老头以前跟我们说过的事,一时兴起,就答应了。不过放在我家里,总觉得阴森森的,还是更适合你家。”对方把用白布裹住的盒子推了过来,上面还缠着做过法事后贴的纸符。“反正你家估计大鬼小鬼也不少了,就算多一个也不怕。”
将生叹了口气,放下了端着红茶杯的手。“过往之物,我们理应心存尊敬才行啊,修造。”
“……将生不是我嘲笑你,但你说话真像老头,我觉得你该和我家那个瞎眼老头好好喝杯茶,他会喜欢你的。”
坐在将生对面的青年虽然穿着剪裁合身的洋服,只是领口敞开了两个扣子,领带也散乱地搭在脖子上,丝毫看不出本来使用的精致面料。佐和将生是个收藏家,闲暇时也会帮忙做些鉴赏的活计,只是他本人却和这间他继承下来的古董屋不甚贴合。除了迎客的主厅堂外,在他日常生活的隔扇门后,统统被他改为了洋式布置,不知是否和他在西洋留过数年学的经历有关。在他对面的则是他的儿时好友,现下掌握着织原家半数商路的未来当家。自将生父母都去世,他回国继承这间古董屋后,自己的这个竹马就时常登门造访——多半是出于好奇。不过有时也会给他带来一些东西,比如一幅他不知道从哪淘来的画轴,再比如像今天这把连尾端都烧黑了的三味线。
但将生并不讨厌他会过来,就像修造说的,这屋子总是阴森森的,冷得让人骨头疼。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齐喝杯修造带来的进口红茶,就会暖上很多。
修造走后,他看着那把尾端有点黑色烧灼痕迹的三味线,不知该如何处理。修造临走前跟他说,这琴晚上偶然会有动静,所以才会被这样封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琴的主人怨灵,或者是付丧神之类的,他们做生意的家里应付不来这种秽物,他才转手送到了将生这里。他盯着看了一会,发现天神的部分似乎有点亮光,离近了看,才发觉似乎是萤石一类的发光物。
“……这可真特别。”边说着,就把三味线连同盒子一起搬进了仓库。
佐和家的仓库有点特别,对进入其中的人也会有些不成文的规矩——比如说,虽然将生平日里穿的大多是衬衣西裤类的洋服,但哪怕再不正经,进门前都会套上从他祖父那里继承的那件羽织。进门前需要将双手洗净,还要跪下后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方可入内。父亲教过他,并非由他们决定这些古物的归处,居住在物品中的灵魂会自行择选他们的性喜之处。他抱着盒子,四下环顾了三圈,这称为“望”,是将室内展现给怀中之物看。接下来便是“静”,将生闭上眼睛,将思绪交付给手中所持的东西,闭上眼睛缓慢踱步,碰到什么东西的时候睁开眼睛,看的到的空处便是这些古物自己选的停留之处了,这被称为“择”。
“你的喜好也挺特别的啊。”他睁开眼睛后,笑了一下。用一旁的布帛擦净灰尘,恭恭敬敬地把盒子放在了那个空处。
或许为了不让这屋子太阴沉,也或许只是因为他的祖辈的个人兴趣,这仓库里放了不少喜阴的盆栽,一个一个都长得极好,将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里修剪一下。友人带来的那把三味线,正选在盆栽架子的不远处。
一旁的昙花快到了开放时节,他捡起地上的洒水壶向着架子上喷了几喷,对着它的位置又行了个礼,随后便带上了仓库的房门。
黑幕复归于室内,唯有盆栽架处有少许光亮漏入。
五、
佐和将生有个秘密。
每个夜晚他入睡时,必须点上一盏灯。那灯光不必太亮,能让他知道有亮处即可。他本能地不喜欢黑暗,尤其是一个人时,黑暗存在于每一寸的呼吸中,逼仄到心底,几近窒息。
所以当他夜半时分惊醒,发现伸手不见五指时,他连移动脚步的勇气都丧失了。
黑色。
无法确认手中碰触之物的形态,无法确认远处模糊轮廓线的真实模样,无法确证耳中听到的声音的来源。黑暗会吞噬掉他所有能看见的事物,包括对自身存在的感受。他发不出声音,连单一的音节都断在喉咙里,暗色从呼吸中涌入身体,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将他拖向不知名的某处,持续地向下坠去。
他想喊些什么,但是却发觉他早已无人可唤。在他幼年时,他尚可不停歇地,呼喊着父母的名字,抱着希冀独自一人度过漫长黑夜。只是如今他已然孤身一人,身旁好友也只有偶尔才会光临。没有人会向儿时一般喊着他的名字寻找他,更不会有人会伸出手拉住向下掉落的他。
“……有谁……能在。”
黑暗像是潮水,很快地就吞没了在空气中颤抖的音节。
他听到了某种声音。
溺水之人在看到光亮时,总会尽力挣扎着向那方向游去,他也不是例外。那声音不大,起先他几乎以为是幻听,但依旧被吸引过去。将生跌撞间推开隔扇,声音更明晰了些,似是某种弦乐,声音有些发哑,低低掠过心脏,虽然惆怅,却不冷漠,清弦曼语,浅吟低唱。在他高中左右的时候,将生就被送往了国外,很少再有机会听到国内的这些曲子。他叫不出名字,只是觉得很好听。他本能地遁着声音追寻过去,每向前踏出一步,声音的实感便增加一分。
仓库的纸门上隐约有个光亮的影子。
将生加快了脚步,没能顾上家里多年的规矩,如同溺水中人看到浮木一般,奋力拉开了门。
乐声戛然而止——
“……啊,抱歉,我被开花的声音吵醒,有些无聊,我也吵醒你了吗?”
一室萤辉,正是花开满时。
六、
“睡醒了?”
“嗯……”
“你把衣服好好穿一下,论起年纪算都不知道有多少岁,怎么一点正经样子都没有。”
“可我跟将生在一起并没有很久,这些东西,我原来又没见过的。”
将生叹了口气,起身替不知该称年长还是年轻的夜明神把和服的腰带系好,顺带帮他理好了上身里衣的领口处。自他们初次相见后,出云已然在他家住了接近七年,但不知道是他自己把对方照顾的太好,还是出云双目不能视物的缘故,普通人轻易做到的一些事,他反而一直做得七零八落,每次都需要自己替他整理才好。
“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将生和我穿的衣服从来都不一样。”
“我家有规矩,对待你们有相应的礼节,但我自己比起这种,还是更习惯洋服。”帮他整理好衣物后,将生牵过对方的手,把他带到了不远处的沙发上,嘱咐他好好坐在这里,不要胡乱走动,免得撞伤自己。
“呐将生,前些日子我听小春说,最近有祭典,应该很热闹……我想去逛逛!”
“祭典上人很多,也会很挤,你又看不到……”
“可我能听得到,即使看不见,我也可以靠耳朵来感受祭典的,听说还会放烟花——”
出云的眼睛虽然总是被布遮住,将生也能借由对方的语气察觉出对方的兴奋。出云很喜欢人,也很喜欢各种各样的热闹环境。初时见面本以为他喜静,但相处了这许多年,早已得知他喜欢玩闹远远大于静坐,就像个出生不久的孩子般。出云不在他身边时,偶尔有些沉默怕生,一旦回到他身边,就会露出笑容,拽住他的衣袖说些他今日见过的新奇事件。
“然而现在可是百夜时期。”他迟疑了一下,在这百日的无灯长夜下行走,还是让他有些心悸。“……我怕你会有危险。”
他不想承认,于是将话语引向了对方,这很巧妙,可惜对夜明神并没有太大的作用。
“将生不怕就好了,有我在,将生就不需要怕黑了。”
他笑着起身牵过他的手,稍微用力握了一下,袖间的萤光因为动作,颤了几颤,扬起了零星丁点。月亮隐在薄云之后,光亮很是柔和。
相信今夜他也能睡的很好,将生拉着出云冰凉的手,抬头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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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燃娘賜我一個談戀愛的機會(。
以及雖然沒有任何意義但我依然想說
是的這個織原就是你們見過的那個織原他家,嘻嘻。
【這是一份補卡請不要記分!】
【好久沒寫東西手感不太好,比較混的寫了一篇流水賬,嘛,有在推劇情就好 前情和後情都會補的】
【之前的文設定上寫錯了抱歉(合掌)也很抱歉沒和大家說清楚就寫了這些,有OOC的話請敲打我】
貝斯弦磨得手指生疼。
馬奈木真飛聽著從耳機裡傳出來的歌聲,抑制住喉頭想要放聲的疼痛感。從耳機那裡傳來的是節奏明快的鼓聲,還有貝斯的低音。
手的速度無論怎麼樣都上不去。這麼想著真飛就不由得焦躁起來。明明之前一度達到了樂隊演奏的要求,在擱置了一段時間後的今天,卻怎麼努力都做不到了。
果然一度擁有過的東西想撿起來就會變得很難啊。真飛放下手中的貝斯,撓了撓自己的頭,這種感覺就像讓男主角在第一百話的時候把第二十話學到的招數記起來一樣啊——不,可能不完全一樣?應該說是在第二十話的時候發現了了第一百話時能用的大招的端倪,可現在已經九十多話了招數還沒有進展——這麼說可能更合適吧。
一旦產生了放棄的情緒,本來忘掉了的時間也就重新回到了身體內。真飛瞥向墻上的時鐘,突然發現現在已經一點半了。看到時鐘的指針,身體機能就好像喚回了正常的飢餓感一樣。真飛一邊說著“帶來的午飯在哪裡啊,說來媽媽今天往裡面放的東西是什麼呢”一邊翻找著書包裡的便當袋。
最終得到的結果是紅色便當盒裡發冷的炒圓白菜和肉餅。
“太好了,今天不是好燒……”真飛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往嘴裡送東西。身為舞台上的男主角,不好好吃東西是不行的。真飛這麼想著,將嚼爛的圓白菜咽了下去。從入學到現在,真飛也差不多習慣了偶像生活,老實說,做偶像確實是比想象中要來的的更辛苦,但是對真飛來說,不過都是在變強之前的“修煉”罷了。
最初接觸樂團的時候,將自己帶入這個世界的人是這麼說的:“如果說貝斯是樂隊的骨架的話,吉他就是血肉,鼓是心臟,而電子琴是皮膚。”——就是這樣缺一不可、少了一樣就無法變成完整的樂隊的的關係。
最開始聽到這種說法的時候,真飛的第一反應是“當然是心臟比較酷啦!”不過因為人生中參加的第一個樂團已經有了一個擅長打鼓的隊友,因此理所當然的,真飛的目標是看起來比較酷的吉他——當然只是本人這麼認為的而已。
到底是怎麼學起來貝斯的,已經忘了。真飛把飯盒裡的最後一口肉餅吃了下去,接下來才想起來自己忘了說“我開動了”。
“我開動了。”他對著空空如也的飯盒這麼說道,然後又補上一句,“非常美味。”
“啊,誰竟然在活動室裡吃東西啊?”
真飛聽到有聲音從門口那兒傳來,便抬起頭去看對方的樣子。
“啊!一君!”真飛蓋上飯盒的蓋子,把周圍的東西收拾乾淨之後看著他,“怎麼啦怎麼啦,午飯吃過了嗎?”
“倒是吃過了,你自己一個人在練什麼呢。”身為主場的天音一從架子上取下來剩餘的CD機,“早上去上課的時候沒看到你在,是咋了。”
“因為太麻煩就逃掉不太擅長的文科了。”真飛頭也不抬地回答道,隨後又補充了一下,“一君沒逃課嗎。”
“你小子把別人當什麼了!”雖然說著這樣的台詞,天音一卻用著玩笑般的口氣,用了一個猛地發力的手勢,最後落在肩膀上的卻是很輕地一下。
“對不起,對不起啦。但是一君是傲嬌角色嘛,我都懂的。”真飛點著頭,將玩笑接了回去,因為兩個人都是一年生又是同班的緣故,可以說是相當相熟了,“樹兄他們呢?”
“大概還在來的路上吧。”一撥弄著CD機上的按鈕。天氣在一個多月前就開始冷下去了,百葉窗過濾的陽光切割開木質地板,把擁擠卻整齊的空間分成了無數片。隔著玻璃窗,外面的冷空氣像是要把室內的溫暖吸走一樣。真飛聽著一輕輕地哼唱著歌曲,少年曲調激起澎湃的心潮。
而真飛的耳機裡面的歌聲早就停了。
活動室的拉門聲倒是在這時候響起。
“啊,你們在啊。”LEADER淺野樹看到室內的情況後,將拉門完全敞開了,“竟然來得這麼早啊?”
“不對吧,看室內的樣子好像來了不短的時間了,”天女目灰時笑瞇瞇地說著,“是不是有人逃課了?”
“對、對不起,是我。”真飛就好像小學課堂上被老師點名了一樣顫顫巍巍地舉起手。
“謝罪吧!”“……饒了我!灰時兄!”
室內的氣氛就這樣沸騰了起來。站在一旁的悠則眼神平靜地看向真飛這邊……感覺好像被審判了!真飛這麼想著,撓撓頭坐了下來。悠前輩一直以來是個有點難以捉摸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二年生的他感覺上更像是同齡人。因為這個原因真飛一直叫他前輩,而不是悠兄。
“這樣不是又要補課了,你在想什麼啊,まな?”灰時用手重重攆著真飛的頭,“好好聽課哦。”
“對男主角來說逃個課去拯救世界不是很正常嘛!”
“文科全掛的男主角可不行啊!”
“好了好了,先安靜一下,”樹拍了拍手掌,“既然動物LIVE已經結束,那就可以開始著手準備之後的LIVE了。你們對之後的LIVE有什麼看法嗎。”
“我們【REBEL】的話,果然還是只能放棄中華LIVE吧。畢竟對別的組合或許還能用舞蹈和歌聲來彌補,但以我們組合的特性,在那麼短時間內讓全員掌握中華樂器的技巧是不可能的。”作為二把手的灰時說道,“黑手黨LIVE倒是很適合。”
“用吉他和貝斯彈奏也可以吧?”
“主旋律的吉他必須要替換成中華樂器,只能放棄了。”灰時吸了口氣,“所以除了聖誕LIVE外,就是黑手黨LIVE了吧。”
“這樣的話中華LIVE和黑手黨LIVE不可以用同一個表演嗎樹兄?”
“啊?什麼意思啊?”
“就是香港黑社會一哥樹兄!二把手灰時兄!雙槍高手悠前輩!路霸無雙一君!還有赤血小天王的我!這樣的設定!”
“……駁回!”“駁回。”“駁回。”“……”
“對不起!開玩笑的!”雖然其實是挺好的主意啦。真飛這麼想著。
“耍小聰明的表演暫且不論,對黑幫的第一印象果然還是西裝吧。如果只是這樣的服裝就不用麻煩製作人了。”樹摩挲著手指提議,這句話迎來REBEL其他成員的讚同。偶像科的組合不知道有多少,製作人卻只有一位——樹應該是考慮到了這點吧。
雖然知道製作人很可靠,但是總是依靠同齡人的她是不行的。自己的戰鬥就要自己結束啊。真飛想著,空閒著的手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頭。
“中華風LIVE暫且不論,黑手黨LIVE還是要參加的。而另一個重頭戲的LIVE則是聖誕LIVE吧。”
“可是聖誕節不是很符合我們的風格吧喂?紅紅胖胖的聖誕老人和REBEL的風格哪裡有共同點了!”
“沒關係吧,與其說是聖誕主題的LIVE,不如說像是紅白歌會一樣的存在呢。”組合的二把手灰時笑著說道,“REBEL也不需要改變自己的風格,像平常一樣去參加就好了。”
正因為獨樹一幟,才能稱之為【革命】。如果去適應并妥協,那就失去了革命的意義——馬奈木真飛正是被前輩們的這種精神所吸引,才加入了【REBEL】。
聽著灰時兄的話,真飛那因為剛才的練習產生的困惑又消散了。
“就把之前反響不錯的歌再進行一次?上次,悠創作出來的歌不是很不錯嘛?”樹看向從剛才起就沒有插話的悠,“悠介意再把那個演奏一次嗎。”
“……倒是沒有,不過……”悠直視著對方,真飛猜想那大概是想要認真傳達什麼吧,“不過我還是覺得,有‘我們’的聖誕聖歌不錯呢……”
“哈?你是說聖誕小叮噹什麼的嗎?”
“悠對聖誕節的曲目還有些自己的想法嗎?”
“嗯……雖然一般的第一直覺都是聖誕老人和馴鹿吧,但是我們可以在這樣的印象中……作出改變?就算是過去,也是有很多非典型的聖誕歌,可以的話,我們的聖誕LIVE……”
“哦!聖誕爆裂革命傳什麼的嗎?”真飛舉起手來問道。
得來的是當事人有些尷尬的回答:“雖然接近,不過並不是那個意思啦……”
“可以啊,悠想做的話,就去做吧。”
“嗯……”
“既然如此,那麼大家先開始著手準備黑手黨LIVE吧。”樹說著離開了座位,作為其他人可以離開的信號,“今天就先到這裡,接下來要是再有什麼問題,我會再向大家說的。”
手指真的有點痛。真飛想著,一邊收拾著自己造成的混亂,一邊揉搓著自己的指尖。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長出來了老繭,摸起來像是憑空從手上生出來了蠶蛹的硬殼,感覺有些不太舒服——正在考慮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的時候,後背遭受了一下重擊。
“今天怎麼啦?”同級生撓撓頭問道。
“午飯吃得有點太飽了……”
“真是的,那就少吃一點啊。”明明是在關心,對方卻故意用‘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的口吻來說,這樣的態度真飛也早就明白過來了。
“嗯嗯,對不起!謝謝關心啦!”
“那再見啦。”天音一說著輕輕帶上了門。被同伴鼓勵一下子就覺得燃起來了。真飛吹著口哨,將背包的拉鏈拉上。
大家都在進步,只有自己停滯不前是不行的,開始傳達自己的悠,想要發光的一,還有一直向前的灰時兄和樹兄他們——我最擅長的,不就是向前沖了嗎!真飛想著,從書包裡拿出來水壺咕咚咚地灌了下去。
今天就跑回去吧!真飛挎起包和貝斯盒,向著門外跑了出去。
正是普通高校放學的時間,路上都是三兩成群的高中生。真飛跑著,直到膝蓋和胸腔承受不住疼痛才停下來,等到那痛楚消失了,再開始跑,就這樣斷斷續續地跑到了掛著馬奈木好燒亭牌匾的地方。
現在正是放學的時間,有不少人站在店前排隊,大概是要買章魚燒吧。
真飛徑直走進了店裡,周圍有老客人看到便開口閒聊上兩句。
“怎麼啦,在夢之咲學院做偶像還不錯吧?”
——不錯嗎,大概是不錯吧!真飛想著撓了撓頭回答道:“恩,最近正要辦聖誕LIVE。”
“哦哦,那不是挺好的嘛,加油哦你小子。以後要是有時間在店裡彈彈那個大東西唄。”對方笑著指了指真飛背後的貝斯。
“恩!我試試吧!”真飛笑著走進了廚房。廚房裡,大姐奈奈和媽媽正在手忙腳亂地做著食物。
“還愣著幹嘛,快點把東西放到樓上然後就來幫忙!”奈奈姐向真飛大聲說道,真飛連忙點著頭進了廚房後的房間。
客廳被打掃得很整齊,只是因為年代有點久,天花板下方的墻壁有些剝落的跡象。馬奈木真飛脫下校服的外套和襯衣,換上了店裡的制服和圍兜,再將貝斯和書包放回自己的臥室。
墻上貼著從小學時代起就一直在墻上的海報。
“好了,要加油了!”真飛拍了拍手掌。只要有這個簡單的儀式,就能感覺到全身都重新充滿幹勁。他打開廚房的門,大聲地向著裡面的人喊道,“我來了!”
“來了就快點幫忙!別叫那麼大聲!”奈奈扯著他的後背,將他拉到放著海鮮的案板前,“快切,切完了再和一下麵粉。”
“是是,知道了!”真飛說著洗了洗手,然後再拿起來放在案板前的菜刀。
雖然馬奈木好燒亭有聘請幫忙的人手,但到了高峰期還是疲於應付食客。因此家裡人也只能在繁忙的時候幫一把手。
一旦忙起來,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二號桌的客人加單。”
“六號桌的客人的好燒套餐。”
“章魚燒外賣做好了,麻煩你端過去。”
“啊,差不多也該休息了,真飛你去做你的事情吧,該讓真尋來替班了。”
“哈?為什麼是老娘來啊。”馬奈木真尋——真飛的雙胞胎妹妹嘟囔著,不過卻還是走到水龍頭前洗了手。說起來自從開學之後,她的不良少女程度好像又增加了——真飛想著,看到對方的左手上好像多了戒指。
“哎,為啥帶這個。”
“和朋友戴著玩的。”雙胞胎妹妹簡短地解答,“快點滾去休息啦。老娘要做炒麵了,沒空。”
“是是是。”真飛應付著對方突如其來的發飆,趕忙閃出了廚房。那傢伙是有男朋友了嗎,什麼時候的事情啊,不是讀的女校嗎,校外生嗎?胡思亂想著,真飛隨意地拿了一份好燒出了廚房。大姐奈奈正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吃著晚餐。
“奈奈姐也休息了嗎?”
“恩,吃完就回去工作。畢竟現在八點了,人也開始少起來了。你吃完了也要練習的吧?快點吃快點寫完作業就去練習吧。”
“當然了!”真飛一屁股坐了下去,連圍裙也沒解開,就著裝著好燒的盤子吃了起來,“那個啊,奈奈姐。”
“怎麼啦。”奈奈用叉子刮著盤子的側邊,盯著真飛看,“要說快說。”
“我想知道奈奈姐和媽媽有沒有覺得很辛苦,經營不下去了的時候。”
“——問這個幹嘛?”
“告訴我就好了。”真飛說著用叉子叉起來一根鬆開的培根,“想要搞清楚一些事。”
“——嗯,這樣啊。”奈奈支著頤玩弄著頭髮,“媽媽我是不知道啦,但是我的話有段時間覺得這個店子撐下去好痛苦啊——怎麼說呢,雖然我知道媽媽是不想讓以前的夢想付諸東流啦,但是當時的我覺得,這樣的事情不但不現實,也沒有意義。”
“哎啊,還有這樣的事啊。”
“很久以前啦。我根本就沒覺得店子有什麼大不了的,純粹就是因為老媽太忙了所以我才要幫忙。那時候你和真尋還在上小學嘛。然後就……發生了一些事情吧。”奈奈好像在尋思往昔,眼睛不知道在看著哪裡,“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嘛,說起來就是一口氣地向前衝衝衝啦。”
“哈哈,不愧是我的姐姐!謝啦!我吃完了!”真飛說著將盤子端了起來。
“嘛,雖然我們這邊也很需要幫忙,不過我要向我下午的所作所為道歉。”
“啊?什麼?”
“怎麼說呢,你也有你的戰場吧,好了,快點吃完東西去練習吧。”奈奈說著狠狠地跨過桌子揉了揉真飛的頭。
“別這麼揉啦奈奈姐!”
“閉嘴少說點。”
*内容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1225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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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天从河边回来后,琉生就一直不大对劲。
清辉担忧地望着斜倚在窗边的人,眉头紧紧拧成一团。明明早已入了秋,这家伙却还是如此懒散地敞露着肩膀和胸口,任由来自清晨的夜风将裸露的皮肤吹得冰凉。他默叹一声,打玄关返回,捡起滑落在地板上的羽织替琉生披上,并把那人胡乱敞开的衣襟重新整理好。他的手指在琉生细软的发丝和沁凉的皮肤间穿过,对方却像忘了他这个人似地纹丝不动。
“我出去了。”
窗边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坐着,空洞的眼神凝望着窗外。
清辉不再多说,将沉重的工具箱扛在肩头上,沿着小路往外匆匆离去。琉生透过窗口目送清辉的背影,带着寒意的风吹在脸上,让他觉得很舒服。那天被清辉从河里抱上来后,唯一记得的是对方湿漉漉衣服下的体温仍旧炙热,连同自己隐隐作痛手腕也在发烫——自打那时起,他就仿佛仅剩下一具空壳,总是呆呆枯坐着,或是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清辉有时候以为琉生已经睡着了,实际上侧躺着的人双眼却是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感受着越来越明晰的灼烧感从腕部朝手臂的方向蔓延开来……
清辉没料到琉生会投河。
“我早就没有家了!”
琉生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是他没有见过的表情。在清辉的印象里,这家伙不是嬉皮笑脸地嬉闹着,就是撅嘴鼓腮地在生气——琉生的情绪总是一如初夏的晴空那般鲜明,轻浮得好像不曾有过阴霾一样——然而就是这个琉生,这个让他头疼不已、心烦意乱却又丢不下放不开的琉生,在他面前头一次露出了如此绝望到愤怒的表情。
他顿时不知所措。
眼前的人突然扭过头去,赌气般地跳进了河里。河水瞬间将投河者身上的衣物浸湿,有些露出石块的地方水流由于旋涡显得格外湍急,裹在肢体上的湿衣服显然让他行动不便,而那人还在挣扎着往河的中央走去。
“你疯啦?”清辉大喊起来,一边朝河边奔去,“快回来!”
听见清辉的呼唤,琉生猛地一个转身,由于水速的缘故,他差点跌倒。看见清辉已经冲进了水里,他歇斯底里地吼道:“你别动!”
清辉不禁止步,伫立在水深齐踝的岸边。大约是一直没有阳光的缘故,十月的河水比想象中要寒冷得多,琉生脸色发白,浑身不住地颤抖,固执地在河中与岸边的清辉对峙着。
“谁叫你追来的?”琉生冲着岸上大喊,“谁让你出现在我面前的?!”他脆弱的手臂无助地击打在水面上,溅起些许白色的水花。
一轮满月将世界照得清冷又寂寞,两个黑色的投影在河水里被无限地拉长。岸边茂盛的枫叶在月色里笼罩着一层紫红的薄晕。琉生和服的衣摆在水流中如扇般展开,红叶纷纷在风中零落,落在岸边、落在水面、落在了他的肩头……当红紫色的枫叶缓缓从橙红色的衣裳上褪落淌走的时候,河流中央那个单薄的身躯看上去似乎也要随之飘逝了一般。
祭奠那夜,牵过的手心依旧残留着温暖的感觉,就像是寒冷的冬夜里将手掌环绕在烛火旁般舒适。黑暗中的一豆光明总是如此吸引人,甚至比漫天繁星更惹人珍惜,因为它是如此的真实,与你是如此的接近——那夺目的色彩、给人以安心感的温度、宛如心脏般有节奏地跳动的火苗,就好像也具有生命一样……在你触之可及的地方。
当你试图握住它的时候,它又是那么虚无,甚至灼伤你,让你感到疼痛。
你要是不曾出现在我面前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发现自己是如此不堪。
就如同现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辉抛下他离开,僵硬的心脏就像风化的岩石碎片一样下坠,在空洞的胸膛底部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羽织和袖子遮住的皮肤燥得发烫,令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份躁动连同满身血肉一齐剥离开来,赤裸裸地袒露在眼前这片皎洁冷漠的月光之下——他会被所有前来围观的人们唾弃、嘲笑、指责……老人捂着口鼻,就好像有看不见的污秽会伤害他们的健康;小孩子们用树枝挑起他的皮肉,拿石头投掷在他的下体和心口上;男人看他的目光终于不再带着强烈的索求,露出少量遗憾和更多不以为然的表情;也许会有一两颗清澈的泪水滴落在他的额头上吧,那则是少数怜惜他的人所抛洒的痛苦失望之情。
琉生满以为自己的内心会为这幕宛如眼前发生的人间惨像而颤抖,实际上他只是身体沉重地枯坐着,漆黑的双眼地注视着清辉背影消失的方向。
百夜结束后,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太阳将复又升起,在他视线所及的地方——会比被月色映衬得更加黑暗。
二周前,清辉成了一名木匠学徒。
师父和他的女儿都对他很好。他每天早晨出门,傍晚回去,扛着长方形的工具箱,在云朵穿行的月色下匆匆而行。这天,他乘着休息间隙打算继续前几天还未完成的私活,当他正用砂纸给那物什进行打磨的时候,老木匠握着烟管来到了他的身后。
“送人的?”
“啊。是的。”清辉礼貌地答应着。
“不是俺家那丫头吧?”老木匠吐出一口白烟。
清辉不甚明白地望向师父,一本正经地答道:“不是的。”
老木匠嘿嘿笑了起来,声音却透着难掩的遗憾。
“你说过自己不是人类吧?”
清辉陷入一片沉默。
“别紧张。要是在意你的身份,我一开始就不会收你为徒了。”老木匠吧嗒着嘴,脚边的草丛里秋虫叫得正欢。“你为人诚恳,又踏实肯干。如果你是人类的话,我倒是蛮欢喜,我闺女阿枫也挺中意你的,唉。”
老木匠瞥了一眼清辉手中的物什,上面有些笨拙地雕刻着红叶状的图案。
“这是要送给那个穿着红枫色和服的短发孩子的吧,在时代祭的骚动事件中我看见你了,那天……她没事吧。”
清辉望着地面:“他没事。”顿了顿又道:“那家伙这些天没什么精神,我想他大概是病了。”清辉摩挲着手中的作品,粗糙的表面已然平滑了许多,想到这些日子接连不断发生的事情,他的眉头又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老木匠看了一眼清辉的表情,在台阶上磕了磕烟管:“我先借你点钱,你去买点药给那孩子吃吧。”
“师父。”
清辉叫住了老木匠。
“我……真的很想成为人类。这样我就能懂得很多人类的想法,理解他们的心思,不会再犯下自己怎么都想不明白的错误。我也希望能一直跟着师父好好学手艺,而不仅仅是这短暂的百天之内。只是我们萤者,有朝一日真的能作为人类而活吗。”
“谁知道呢。”老木匠望着天空那持续存在的月亮良久,终是发出长长一声叹息,“人可以变成妖,妖又为何不能变成人?”
“琉生,起来吧。”
清辉放下散发着苦味的药碗,低声呼唤身边躺着的病人。可是对方只是一如既往地发怔,对他的声音没有产生任何反应。于是他抓住对方的手腕,打算将那人拖起来,而当对方的袖子滑落,露出赤裸的手臂时,他却因为过度吃惊而停下了动作——大量烧伤般的黑色痕迹在琉生的皮肤上触目惊心地遍布开来,向他张牙舞爪地示威着。
而琉生像是什么知觉都没有,从清辉逐渐脱力的手中重新躺回了地上。
“琉生,你病得很重。”清辉说道,“你得吃药。”
琉生的目光缓缓落在清辉的脸上:“我若是病了,你肯留下来陪我吗。”
“我现在就在陪你。”
“那白天呢,白天也陪我吗。”
“白天我得去工作。”
“可是有月亮的时候就算晚上哪……”琉生喃喃自语,带着委屈的口气。
“琉生,”清辉咽下叹气的冲动,“人不可能不赚钱而活下去。”
“我又没求你赚钱!”
琉生突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他一跳,随后清辉脸上被什么零碎的东西砸中了。是钱。
好多张纸币,在空中飞舞着,落在地上。
清辉捡起钱,表情由诧异渐渐化为怒意。
“哪来的?”
“别人给的。”
“你又接客了,”清辉的声音微微颤抖,“在我出去工作之后?”
“是的。”琉生平静地说,“而且赚得要比你多。”
“你是故意的吗。”清辉的声音充满困惑和无奈,“做这种事很开心吗?”
躺着的人咬了下嘴唇,小巧的鼻子皱了皱。
“玲子说过,亲密行为是只对喜欢的人才会做的,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的行为……一个人能同时喜欢着那么多人吗?还是你就是单纯喜欢做这种事情——”
“没错,我就是这种人。”琉生猛然爆发出尖锐的笑声,“我喜欢出卖身体……我天生就是做这种事的人。看吧,多么下贱……如果不是因为玲子,你根本就不会留在我身边!你走啊,去跟那个木匠的女儿一起吧!我都看见了,她给你送饭时的样子,你们明明很要好不是吗?反正一百天后你就不在这世上了,我就再也不用见你这张讨厌的脸了,再也不用忍受被你丢在家里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了!走啊,赚你的钱去吧,快滚啊,给我离远点!”
突然间的狂躁让身上的暗纹像是火烫一样难受,他愤慨地用指甲朝着自己全力地抓下去,鲜艳的血痕顿时像红叶一样盛放在乌云密布的皮肤上——
琉生讨厌樱花。
在樱花盛开的季节,他失去了母亲。
清辉却喜欢樱花,在樱花绽放的时候,他遇见了玲子。
温柔的玲子教会了他很多事,也让他产生了更多的困惑不解。可是很多问题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他就和玲子永远的分别了。
那一天,樱花暖暖地飞,他试图亲吻玲子的时候,却被对方挡住了。
玲子睁大眼睛,接着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清辉君,你吓了我一跳。她笑眯眯地埋怨,目光很温和。不行呀,这种事只能对喜欢的人做。
我喜欢玲子的。清辉认真地解释。
我也喜欢清辉君……只不过呢,有一个人要比清辉君更喜欢我,而且我也更喜欢他。
是那个把我制造出来的人吗?
玲子又笑了,脸蛋跟樱花一样红。
清辉君,请你听我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透出一股坚韧的力量。
清辉君是非常温暖的人,也是一盏能够驱除寒冷和黑暗的明灯。你憧憬着人类,努力学习着如何当一名人类。可是……人类也许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不少给别人带来痛苦的人。如果有朝一日,清辉君碰见了让你感到痛苦的人,请不要轻易对人类失望。如果对方是个恶棍的话,那就狠狠进行回击就好啦。但是如果对方在伤你之前把自己伤得很深,那么这种伤害更像是一种笨拙的求救呢……可能的话,尽量把他们从黑暗里带回来吧。
我不是很懂。清辉坦白道。
以后慢慢地就懂啦。
玲子将手伸向空中再收回,然后摊开手掌给清辉看。
她的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几片粉红的花瓣。
呐,如果没有玲子,你会喜欢我吗?
琉生这么问的时候,他一时没来得及回答。
之后琉生得病了,他便没机会将答案说出口。
我,很喜欢樱花。
我也很喜欢北原玲子。
玲子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而且如果世上少了玲子的话……
我就不会遇见琉生你了。
清辉放开压制住琉生伤害自身的手,端碗含了一口药汤,弯腰往身旁那张嘴里喂下去。
当他再次直起身,发现这么多天来,琉生的眼睛的头一次亮了起来,眼眶水汪汪的,终于算是有些活人的气色了。
“你干嘛要这么做?”
他听见琉生轻声地问。
“因为我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
琉生盯着他的脸,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没说完的话语,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眼里的亮光也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最终恢复了先前的黑暗。
清辉想将琉生脸侧的乱发理顺,却被对方掉头躲开了。
“别碰我。”他听见那个声音在说,“……我很脏。”
“有些病治不好,正如有些结解不了。”
邻居姉小路这么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只是当清辉半夜敲开他的门,向他托付照顾琉生的时候,姉小路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吃惊。
“永暗不是那么好找的,你一个人没问题么?”
“我会尽快回来,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我才懒得管他死活。”
“那么我走了。”
“听人说话啊喂!”
“再见。”
“啧。”
连夜奔波,路途虽不算很远,也是有惊无险地到达了林中的永暗神社。在神社前报上地址和所求之事后,清辉终于踏上了返程。然而在经过一片僻静枫林时,头顶上突然响起一连串古怪的笑声,像是小孩子在嬉闹,又像是某种鸟类不祥的嘲讽。诡异的笑声在枫林中久久盘旋,时远时近,仿佛某个没有形体的生物在林间幽魂般地穿行游荡。当他意识到要逃跑之前,一股黑雾笼罩了他。从黑雾里伸出一只尖类似乌鸦爪子的细长手指,锋锐地穿透了他的躯体,再从他的躯体里抽了回来,连同身体里的脏腑一起摄取了去。
他跌倒在地上,那把未制完的梳子从衣襟里滑落,带着沾染上的新血。
正好是他想要的枫叶红。
*迟到的互动,非常感谢互动的各位亲妈们。
*接在http://elfartworld.com/works/118778/剧情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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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
自古有大妖物,名影祸。
影祸每百年苏醒一次,作祟一百天。
百日期间不见日光、孤月独照,世人称之为:“百夜”。
“真是无聊啊。”
琉生翘着高高的二郎腿坐在廊檐下,望着似乎永无止境的夜空,百无聊赖地长吁短叹,结果立刻遭到了猫田杂货铺长子的训斥:“喂,不要在我家店门前叹气,好运都要被你赶走了!真是讨厌的家伙,你还打算在我家里赖多久?”
“自从我来后客人也变多了不是吗,你该感激我才是。”
“呸,你招来的都是些什么浪荡登徒子啊!”猫田皱着眉头将旧报纸揉成一团,对准坐在一旁的罪魁祸首砸了过去,“已经三天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去。”
“那个讨厌的灯还在呢。”琉生愁眉苦脸地噘着嘴,“百夜的第一天突然‘啪’地出现在我家里,吓跑了客人不说,还张口就是‘你是谁’‘玲子在哪里’‘带我去找玲子’之类的,之后更是借着我是玲子后人的理由,一直在管东管西的,尤其不准客人进门害我这大半个月来几乎一分钱都没能赚到,真是烦死人了。”
“‘玲子’?”
“北原玲子,我的太外婆,已经去世几十年了。听说那时候祖上还满富裕的,玲子也算是有钱人家的小姐。谁知道她偏偏看上了一个手艺人,自然遭到家里的百般反对,后来还特意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没想到的是成亲的前一夜,那个手艺人居然带着新娘子偷跑了。后来的事情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他们一定到死都没有获得家人的原谅吧……”琉生踢了一脚地上的小石子,“否则我现在也不会过着这么穷困的日子了。”
“手艺人只要勤劳肯干,日子也不会很差的。”猫田擦着柜台上本就亮晶晶的玻璃,好一会儿没有抬头,像是对自己安慰人的行为感到很不自在,“只要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吃穿哪怕朴素点也是福气啊。”
“我不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对我来说每天不饿着肚子睡觉就是福气了。”琉生撑着下巴嘟囔着,“太外婆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家境变得贫寒是在妈妈出生之后。外婆的身体本来就不好,生下妈妈后变得格外虚弱,没过多久就病死了。外公虽然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但是意志非常软弱,很快在酒精和赌博的深渊里毁了个彻底,连唯一的女儿也被他亲手送进了岛原……唉,说这些没趣的干什么,听说今晚有祭典,我要去玩个开心。”
琉生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笑眯眯地往柜台上一趴。
“借我钱,我要买小金鱼和糖苹果。”
“……你会还的吧。”
“当然!”
“可我不相信你。”
“想打架吗。”
“要看店,不打。”
“哼。少废话,快拿钱来。”
“喂。”
“干嘛啊?”
“我还是头一次见你这么束手无策的烦恼样子,”猫田一脸幸灾乐祸,“终于有人好好管教你了。”
“他才管不到我,”琉生将钱收进袖袋,“大不了忍过这一百天就是了。”
“少说这些没出息的话,我才不要忍受你那么久哩。”猫田冲着琉生渐行渐远的背影大声喊着,“快点滚回去解决你们的问题哪!”
你是谁——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叫做北原玲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
身着浅黄色和服的少女在他身边跪坐了下来,歪着头打量着他。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刚才吓了我一跳。
我本是桌上的那个烛台……等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啊呀,原来是付丧神大人,真是失礼。
少女笑了起来,并未有半分恐惧或是敬畏之情。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不怕我吗?
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女孩又用袖口捂住嘴巴,只露出柳叶一样弯弯的笑眼。
你长得有些像一个我认识的熟人,所以不但不让人害怕,反而感觉上很亲切吧。你看,她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眉间,连这里皱起来的样子也很像呢。
他有些不适地躲了躲。
说起来,这盏烛台就是那个人送给我的呢,说是他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不过到了十来岁后,联系就渐渐少了起来,有时候难免会感觉很寂寞。
少女微微垂下了头,仿佛陷入了旧时的心情。
那是前年冬天,有一天放学时,我发现他等在我回家必经的路上,一言不发地将怀里一个布包塞给了我。我打开来看,是一个烛台。还记得那天格外的冷,他连鼻子和耳朵都冻红了,可是递给我的烛台却透着微微的温热。
玲子的声音柔软,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真的很笨呀,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雪里等,也不会找棵树躲一下。
她抬头望向室外黑黢黢的天,隐约有灯火晃过的痕迹。
你会化作人形,大概是因为这次百夜的缘故吧。玲子站起来走到门旁,将拉门尽力推开,空中一弯冷月的清辉刷地倾泻到她黑色的发丝上。
既然你是北原家的灯,不介意的话,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月华在水面荡漾,层层叠叠,如梦似幻。
北原清辉独自一人伫立水旁,水纹里树影崎岖,仿佛魑魅魍魉。
“喂,你叫什么名字?”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他猛地从往事中拉回现实,定睛看时,一个黑发的男孩子从旁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叉着腰站在他面前。
“清辉,北原家的灯。”
“哦哦,没有见过你呢,是这次百夜才变成人形的吧?”男孩盯着清辉,瞳色一红一蓝,穿着敞怀的奇怪衣服,一副豪爽的模样,“我叫百里,请多指教。”
“你跟我不一样。”清辉望向比自己矮了一大截的男孩,“你存在的要比我久远得多。”
百里嘿嘿笑了两声:“所以,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呀。”
清辉沉思了会儿:“人类的寿命,总是这么短暂的么。”
“相对我们来说,是的。”百里答道,“不过对于人类自己来说,也许并不觉得短暂,而是我们的存在太漫长了吧。”
言罢一笑,举头望向被灯火映衬得格外暗的夜。“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类选择提早结束自己的性命了。”
“我无法理解。”清辉轻声说。
“那是你存在的时间太短了。”百里哈哈大笑,“等你习惯后,就会像我这样——”话到一半,清辉皱起的眉头正好映在他的眼中,于是百里颇有兴趣地欺身凑近过来:“怎么,你刚才放入水里的花灯,莫非是为了祭奠某个人类的吗?”
清辉的眉头愈发紧锁得很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应道:“她叫玲子。是上一个百夜时,我遇见的北原家的女儿。”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继而补充道:“我就是由她的亲梅竹马亲手制作出来的,送给玲子的定情信物。”
“哦——”百里的眼睛一亮,“这么说,你很喜欢这个人类女孩了?”
清辉沉默不语。
“你们这些寄居在物品上的付丧神啊,很容易受到制作者情绪和心愿的影响,也格外容易亲近人类……不过这也是你们可爱的地方啦!”百里半嘲笑半感慨道,“现在你依旧在北原家吗,还是被转手卖掉或是送人了?”
“现在我仍在北原家的后人手里,只是……他跟玲子差别太大了。”
“人类就是这点才有趣啊,哈哈!”
“是个很任性的家伙。”清辉伤脑筋地叹了口气,“我搞不懂他心里想些什么。”
“你很在意这个人类吗?”百里双手抱在脑后,嘴里嘟囔着,“明明和你喜欢的女孩子不同哦。”
“我不想他受到伤害罢了。”清辉义正言辞地回答,“因为——”
“因为他是北原玲子的后代?”百里敏锐地抓住话头,“反正百夜后你就消失了,他是不是玲子的后代,跟你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如果说人类的性命很短暂,那么你以现在模样跟人类共处的日子,只能称为瞬间而已。”
清辉一时语塞。
“对吧,”夜明神爽朗地笑了,“反正下一个百夜来临的时候,这个后人就跟你现在放灯祭奠的那个祖先一样,也早就不在世上啦。”
祭典路上人头涌动,熙熙攘攘。
琉生左手拿着糖苹果,右手提着刚捞到的金鱼,嘴里嚼着最后一个糯米丸子,悠闲地在人群中东瞧西看。没有那个老是板着臭脸的灯九十九在面前晃悠,这几天似乎连胃口似都变得开阔多了。
“回去就把那个灯给卖掉!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满口玲子这玲子那的妨碍人家赚钱,真是可恶!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让他进屋,让他淋雨淋到死好了,烦人的家伙。”
琉生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咔嚓咔嚓地啃着零食——不知不觉间,夜越来越深,路越走越窄,绰绰人影和渺渺灯火却愈发的繁华,不时有模糊的谈话声和嬉笑声传来,又听不太真切。突然之间,他发现一个脖子上系着红绳的孩子蹲于路旁,右腿膝盖受伤了,正独自一人哭得伤心,来往路人却似乎全部视而不见。
“喂。”琉生唤道。
孩子抬起满脸鼻涕眼泪的脸,青白的面色在灯火的映照下反射着红通通的光。
“这个给你。”他将装着金鱼的白色水球塞到孩子手里,“男人当众哭什么鼻子,真不害臊!好啦,不要哭了哦。”
孩子打量着手里微微游着的金鱼,呆愣愣地望着琉生。在孩子的目送下,琉生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不多时,路径渐渐变得陌生起来,树木和人群似乎都与平日见惯的略有不同,又说不出怪在哪里。走了约莫十来分钟,一条从未见过的石阶横空出现。顺势望去,只见石阶的上方不远处依次建立着数座鸟居,梁上一左一右分别挂着喑哑的红色灯笼。鸟居沿着阶梯向上延伸,层层叠叠,深不见头,像是一只巨手挡在了他的去路上。琉生只略犹豫了一下,便向着鸟居拾阶而上。石头很硬,暗沉的苔面在两侧灯笼的照耀下,本该微暖的颜色却隐约泛着冷冷的光。他走得很慢,有风从上迎面拂来,吹动他黑色的发丝。木屐在石头上磕出寂静的回声,证明并不是自己在做梦。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石阶仿佛在流逝的时间中循环轮回,一阶、一阶、又一阶……正以为这条石阶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时候,风突然止了,周围也似乎突然静了下来,踏过最后几级台阶,眼前出现的是一座废弃的神社,破败的屋顶和陈旧的门庭一目了然呈现在他的身畔,琉生孤身一人站在杂草丛生的庭院中央,恍惚间周围犹如有无数只凄厉的眼睛正静静凝望过来,不由得下意识地四下里环顾一圈,除了夜色里的一勾孤月和几声秋虫鸣叫,并无其它动静。待到他收回的目光再度投向神社时,却是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在荒废神社前,一个穿着白无垢的倩倩背影,垂手而立,周身发散着荧荧的冷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月静,云走。
风止,草动。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又似有什么即将从心底破土而出。
——你在害怕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琉生打了一个寒战。只见最后一座鸟居的顶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少年,抱着左腿坐在横梁上,右腿悬在半空里,模样活像一只栖憩在夜色中的鸦。他右边那只黑眼睛隐藏在月色下,而左边那只红色的则一眨不眨地盯着琉生。
“你是谁?”
“嗯……”少年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眼珠转动的样子很可爱,“谁知道呢?”
琉生盯着他,缓缓道:“你是人类……还是鬼魂?”
“啊,这个嘛。”那孩子微微一笑,有些甜地回答道,“谁知道呢。”
气温似乎陡然降了几度,神秘的少年笑得越温柔,周身的黑暗便越加浓烈,仿佛连灯笼光都隐去了。
琉生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手里攥着一把冷汗。
“你在害怕吗。”
听到同样的问话,琉生反而松开了方才一直蹙着的眉头:“我需要怕吗?”
少年笑了。
“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它们只是对你很好奇,通常不会有人闯到这里来。”
“所以,你们都不是人类了?”琉生逼问。
“她曾经是。”少年伸手指向白无垢,又一一指向周围的黑暗,“它是、它是、它也是……所以我呀,一直觉得很疑惑——”
猛然间气流袭面,琉生定睛一看,少年已盈然跃至面前,几乎与自己眼鼻相对,不由得大惊失色,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我们,到底跟你有什么差别呢?”
少年像鸟儿一样歪着头。
“我们,和人类究竟哪里不同?”
“我不知道,你不要问我!”
“可是,我觉得你或许知道答案呀!”少年认真地说道,“毕竟你不由自主地被黑暗中的幽冥之物吸引着,这才一路来到这里不是吗?我能感受到哦,暗藏于你体内那些黑漆漆的东西,像是多年前就埋下的种子,经过这些年来你内心感受到的每一次屈辱、委屈、苦闷、压抑、悔恨、憎恶……终于将它灌溉成一株形态扭曲的植物了,啊啊,真是很漂亮哩!”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呀!”少年嘟起了嘴,“我盯着你观察了好久,除去多了一副人类的皮囊,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嘛。”
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琉生的胳膊。
“你可以选择当我们的朋友呀。”少年黑色的眼睛仿佛深不见底的渊。“反正在这副漂亮的躯壳下面,早已一无所有了不是吗?”
琉生咬紧了牙关,指甲掐进了肉里,却如同中了邪一般,竟然无法将目光掉转开来。少年笑盈盈地逼上了琉生的视线,赤色的眼睛跟那些鬼魅的灯火几乎一模一样。琉生看见自己的身影倒映在对方鲜红的瞳孔里,宛如身处一片地狱般的火海中,周身被染了个透彻的,究竟是光、是血、是花……还是火焰?
当月光即将被黑暗吞噬之前,有声音幽幽于耳边传来——
“呐,莫非你还没发现自己,已经成了这幅模样么?”
跑。
快跑。
拼命地跑。
等琉生意识到自己在人群中奔跑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方向——眼前不断浮现出那个仿佛黑鸦般不祥少年的脸以及他血红的眼,连同道路那些赤色的灯笼似乎都是一只只诡异的暗瞳,正从四面八方带着嘲笑的表情注视着他——他逃不出去。
不知从何开始,周围路人的脸变得虚幻起来,犹如一张张戴着各色面具的非实之物,无论怎么竭力全力地奔跑,前方风景却总是同一个模样,就好像在原地踏步一样可笑。乌云遮蔽了月亮,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盖过了急促的脚步声,然而不管如何努力地伸出手去,也触不到道路尽头那一星模糊的光芒。
突然间手腕一紧,像是被人捉住了。
琉生惊恐地抬眼看去,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的家伙挡在面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臂。
琉生愣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猛地扑上去,踮起脚来用双臂紧紧搂住了狐狸面具的脖子。对方迟疑了片刻,也伸出胳膊环住了琉生的腰,抚慰般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为什么戴着这种东西啊?”琉生将脸埋在对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地问。
“我以为你喜欢这种小玩意儿,买了想送你的。”
琉生腾出一只手来,摘下了对方脸上的面具,面具后露出了那张被灯火映得暖融融的脸——清辉仍是如平日那般无甚表情地看着他,目光里却蕴藏着一股久别重逢后的柔和。
“你认出我了?”清辉问道。
琉生鼓起脸颊:“因为感受到了一股令人讨厌的气息。”。
“是吗……”清辉皱了皱眉,露出深思的神情。
“现在看起来更讨厌了。”
疑惑的目光在琉生的脸上久久停留,清辉像是试图解读着什么。
“干嘛,没看过啊?”
“这几天的确没看过。”清辉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琉生噗呲一笑,不怀好意地用手指勾着清辉的下巴,整个身体都贴将上去,就如同之前无数次惹恼清辉那样。
“那……你觉得好看吗?”
清辉坦然对上他戏谑的目光。
“好看。”
意料外的直率回答让琉生有些诧异,还未等他回过神来,眼前光线突然一暗。
“披上这个。”清辉用自己穿的羽织外套将琉生兜头罩住,又将面具也一把扣在了他的脸上。“它们应该就感觉不到你了。”
接着,琉生感觉到手被人牵起了,透过面具上的缝隙,他看见路边有一个装着金鱼的水球,孤零零地挂在一个破旧石狮子的爪子上。
狮子的脖子上拴着一条褪了色的红绳,右膝盖上的石块因为日晒雨淋已经碎裂。
琉生心头一紧,用力握住清辉的手,低头不敢再看。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琉生突然开口问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猫田杂货铺问过,那里的小老板说你到街上参加祭典活动了。我一路寻来,没想到你跑了这么远。不过你所见到的那些非人之物,大多是没有恶意的,只是一味模仿着人类的行为罢了。我也很想搞清楚人类的想法,但是要理解人类的情感,比想象中要难太多了。”
“后来在祭典上,我发现那些家伙模仿人类举办的祭典中,有一条路和人类世界这边连接起来了,很多人类虽然看不见那条路,但是能感受到这边的黑暗是不讨人喜欢的,本能中便不会主动靠近。”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不过你一向无所顾忌,我想你一定是走错路了。”
——我们,和人类到底有什么区别——
“其实你找不找我都无所谓,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碍眼又讨嫌。”琉生嘟着嘴说,一边想把手从清辉的手掌里抽出来。
“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你了?”
他步伐未停,掌心却是捏紧了琉生的手指。
——你在害怕吗——
“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我一定能够找到你的。”
从前方传来清辉的声音,平静了然的语气,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应当。
琉生却感觉心脏被揪紧了。
“由于我是玲子的后人对吧……我知道的,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琉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清辉似乎是笑了一下。
“当然因为我是你的灯啊。”
你是谁——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你又是什么鬼东西啊?
我叫清辉,是北原玲子的灯。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刚才吓了我一跳。
我本是桌上的那个烛台,每到百夜即会化作人形。上次化作人形时,我的主人就是玲子……为何我会置身此处,玲子她在哪里?
玲子是我的太祖母,早已去世多年了。这个烛台就是从她那里传给我的外婆,再从外婆传给我母亲,最后就到我这里来了,所以你当然会在这里啦……喂,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太祖母死掉有什么好奇怪的,毕竟快过了一百年了,你就那么受打击么?
他抬起眼,身着粉红色和服的少年在他身边歪身斜坐,挑眸打量着他。
在低眉举眼的一瞬间,此情此景竟有些熟悉。
你不怕我吗?他幽幽地问。
粉衣少年不屑一顾地笑了,冷不丁地戳了一下他皱起的眉间。
一个愁眉苦脸的家伙,有什么好怕的?
月光照在窗扉上,一片苍白色。
反正除了这具躯壳。
北原清辉听见木下琉生小声地这么说道。
早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月光依然皎洁。
而他牵着他,在黑暗的路上缓缓前行。
【夜行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