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年 舊神居】
阿爾有時候會開玩笑說戰區的那些早就放棄以日夜計時,改為用剩下多少數量來計算。兩個族類,各七十二支劍,七十二枚盾,也不會再有新的出生,哪天全都用完大概戰爭就能快點結束了吧。
稍早他又看到山對面的光芒,一把劍逝去,還剩下幾個他也沒有刻意去記,只知道一定比盾少得多。
他會說一個劍死去的瞬間是極其燦爛的,霎時連天地都會為之震顫,炸裂出一股巨大的能量,橫掃過大地,伴隨而來是純粹的毀滅,足以移平山頭,蒸發湖泊。他記得自己曾經差點就被捲進爆炸之中,自從跟隨了領主還從未如此心驚膽顫過——自己將來也有一天會變成別人眼中的恐怖景象,想想就覺得不自在。
相較之下盾的死就悄然無息許多,倒下便倒下,沒在打鬥的喧囂之中也不會被發現,彷彿燃燒殆盡的柴火,熄滅後碎成一些碳粉,隨風而逝。
阿爾低空掠過沙灘,所經之處揚起些許沙塵,過不久便是土和新草。在邊界的小小會面已經持續好段時間,漸漸地成為生活日程的一部分,甚至快到了時間還會帶來些期待,一半是因為能有機會休息,另一方面是他的好奇心在作祟。
腳下的海岸被青綠色的淡水填滿,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紋的痕跡,能夠清楚地看到底下的沙,僅僅被佈置在水中的石頭給擾亂。而天空則一如往常的灰,雲都在往相同的方向緩慢移動,留下一片空曠——要不是遠處的森林,他會以為自己不小心回到了上界。他抬頭,也看不到太陽,表示領主的注意力並不在附近。阿爾心裡有些不安。
他落地時正好浮出一塊黑色的石頭,光滑地能映出前方的人的身影,比平時更疲憊一點,就連水漫過腳跟也沒有挪開的意思,斧子隨意地戳在旁邊的地上,也不像是他原本拿的那一把。“你還好嗎?”阿爾帶著笑意詢問道。
“不要靠近。”對方回答,眼睛仍望著海上的霧氣。
阿爾停下,空氣裡混雜著血味,帶著灼燒的味道。“很嚴重嗎?”
“顯然不夠嚴重。”
心情很差啊……他想。“還是送你回去吧,他們會擔心的。”
“會嗎?”
那些冷漠的眼睛,如陰影中的結霜,就算被包覆在燥熱的風裡面還是會為接觸到的人帶來一陣寒意。“大概不會。”他笑著向前走了幾步,這不是第一次艾米帶著傷出現在這裡,仔細回想起來自己沒有幾次見他身上沒有傷的,就算很悲哀,但他也逐漸習慣這種對話了,還考慮著如果趁這人不注意將對方送回營地會不會被討厭,而自己又該從哪裡下手——面前的人動了動讓他又窘迫地駐足,以為自己的主意被猜透。艾米沒有說什麼,朝阿爾的方向緩慢躺倒下來,令自己浸在水里,攪起淺紅色的水紋。“別……別躺在這裡,拜託。”阿爾躍上斧子的長柄,那長桿因為增加的重量下降,在觸碰地面前才被穩住。他彎下身檢視艾米身上剛剛在另一面沒有發現的傷勢,破損的護甲底下的燒傷如同樹根般蜿蜒——他一定就在那爆炸的現場,而且還很近。 “我不能碰你,聽話,坐起來好嗎?”
“沒力氣了……”
我知道,他想要這麼說,經歷過那一場還能躺在這裡和自己聊天,必定是用盡了全力才將傷害降至如此,累就休息吧,我在這裡看著。阿爾垂下頭,卻將話硬吞回去,卡在喉嚨底下令他不自覺將雙手緊握在一起。“就算沒力氣也得起來。”他說,換上更加嚴肅的語氣,“要是他們找到這裡就麻煩了。快點,起來我立刻送你回去。”
艾米沉默,只有隨著呼吸上下浮動的肩膀顯示他仍舊活著。
阿爾也該知道,這個人不想做的事情,只要不強迫他是絕對不會去做的,平時覺得這樣很逗著玩有趣,此時只有種絕望的挫敗感。他嘆氣了口氣,“要是被烏佐知道的話你也不會好過的,我可不想再被他打一頓……”
“阿爾。”對方一如預期地打斷他的話,儘管並不如他需要的那般憤怒,但總算是有了反應。隨著身下的沙中浮出巨大的黑色石板將他們托起,阿爾總算能看清他的臉,藍紋都比平時暗沉許多,幾乎失了顏色,再使用下去便會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又一個理由必須要送他回去。阿爾焦躁地從斧柄跳到乾淨的地面上,來回徘徊,希望面前的人能夠至少起身讓他有機會使用力量。
那雙眼睛只是跟隨阿爾一來一回,安靜而空洞,甚至多了一分平時見不到的悲傷。
領主的子嗣們也會感到悲傷嗎?
“你有帶武器嗎?”艾米問。
阿爾摸到掛在腰間的琴弓。“沒有,為什麼?”
“那把……應該可以。”
他望著那把長柄的斧子,乾淨的白銀色表面透著淡淡的青藍色,但他同時也知道上面本應該染滿血印的,只是此時已經被那場爆炸給蒸發了。他將手指環繞在雕有精細裝飾的斧柄上,一陣酥麻竄過手臂,隨之而來的則是細微的刺痛感,但他仍舊將手裡的武器提起來,用上了雙手才能舉穩。很老的武器了,就算被仔細地保養著,阿爾能感覺到手中金屬傳達的疲乏感,上頭殘留的氣息熟悉的可怕。“好重,你居然就這樣把它一路拖過來……”
“沒關係,很快的……”
“嗯?”阿爾回頭時艾米正將頭髮撥開,爬閉上眼,似乎在準備什麼似的。
簡直就像——
阿爾突然就不敢繼續問下去,一顆水珠落在他肩上讓他差點跳起來,溫熱的,透明的水,彷彿誰的觸碰,但絕不是領主或者他的同族。天上不知何時積滿了厚重的雲,遠方響起雷聲,他會將一切怪給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無論是那個死亡的劍或者是領主決定暫時離開或者光裔眼裡見到難得的悲傷——這實在是過於異常的一天。
“艾米,這是誰的斧子?”
對方沒有回答。那無端的不安正在吞噬他,麻木的手指扔下那柄武器,然後站到艾米面前,緩緩蹲下。“艾米……”他輕聲喚道,幾乎在乞求一個回答。“為什麼烏佐還沒有來找你?”
“很快的……”對方話快被雨聲吞沒,疲憊至極,也無力再重複。“從這個方向——”他的手指拂過自己脖子上交纏在燒傷之間的藍紋,“直接砍下去就可以了……”
雨傾倒下來,揚起一陣微暖的水霧,將遠景包裹起來。阿爾想起來曾經聽說過一種叫做眼淚的東西,還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見到,但此時心中有種感覺那東西和落在肩上的水滴並沒有太大差別,他想他們都還沒有準備好。
“我帶你回去好嗎?”
沉默,又是沉默。
我知道。阿爾坐到了石板上。光裔的翅膀需要一方請求和另一方同意才能使用,艾米會到這裡來表示他的請求非常可能被拒絕了。也是呢……烏佐在戰爭中活躍了多久,如今在新來的盾背後丟了性命,論誰都沒法一下子就接受——自己心裡都五味陳雜,該是釋然還是害怕也搞不清楚,他從未喜歡過那個傢伙,可那終歸是東戰場上最堅固的壁壘般的存在。他此時伸手去碰艾米,從沒有想過冰冷一次能用在形容光裔的皮膚上,就算下著微暖的雨,就算底下的爐芯還殘留一絲活性,小心地將那些手指握住,有雨水的保護不需要擔心帶毒的血液。
他能,現在,立刻,只要彈指之間便能到達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你知道的,他們不會冒這個險,他們一天內輸了太多絕對不會再放棄你。”阿爾將臉埋在雙手之間,明明就是長期操持武器的手,卻因為太過難以受到傷害而保持著柔軟,某一部分的他告訴自己就算回去也一樣,無形的東西他怎麼也無法解決。
被孤立的領主的子嗣,原來是如此無助而悲哀,如夕陽的最後幾秒一樣迅速凋零。
“那我帶你去領主那裡好嗎?以後就……”他又說,話音未落便反悔,口中的“我們”也被吞了回去,自己聽著都覺得是個太絕望的承諾,只慶幸領主並沒有在天邊看著。他思索著別的方法,可怎麼也無法在紊亂的思緒裡理出結果來,若要是此時有人帶著敵意前來,無論哪一方,他怎麼也不可能有辦法應對,他不能將艾米扔在營地,上界不會為他們敞開大門,前方邊界的濃霧更無法跨越——領主賜予他在空間中穿梭的能力,此時竟哪裡都去不了。
雨水的沖刷之下他忽然感到有什麼順著相反的方向輕撫前額,撥過了他的短髮,他抬頭,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是望著遠方。“對不起,這對你來說太難了……”接著阿爾看著面前的人掙扎著爬起來,淺黃色的髮絲因水貼附在臉和脖子上,片刻的錯愕令阿爾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愣在原地任艾米緩緩地走過他的身側,一手搭在斧子的長柄上,背後閃出光芒,試圖組成羽翼的形狀卻總是在即將成型的時候閃滅,連著藍紋一起在水霧中留下光暈。
阿爾的周身分割,下一秒他便落在了艾米身後,拉住他,不敢用力又害怕被掙脫,但對方並沒有反抗的意思,就這麼停在原地。他辨認不出對方的表情,明知不會和剛才有太大區別。 “送我回去吧。”艾米輕聲說。
他還是會被拒絕的……阿爾對自己說,可怕的想法迴盪在他胸腔內的臟器間。他終要尋死,甚至不惜去尋找自己的同類,那會是多麼殘忍的決定,就連他這個外族都無法想像。
是,這些對他來說是太困難了。
“那就為了我。”
阿爾聽見自己這麼喊道,隔著雨聲聽起來格外遙遠和陌生,他掌中的手僵了一下。
“我做你的劍。”
艾米背後的光停止閃爍,他回頭的時候眼中難掩那一分惶恐,不過阿爾並不打算停下來,連自己都厭棄的自私讓他聽起來尤其堅定。
“我做你的劍,要我殺了你可以,要怎麼樣都可以,但是——”阿爾上前一步,將艾米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他們周圍的空間被分割成小塊,如波浪一般逐個翻轉,再靜止下來是卻已經是別的景象。忍受不了看不見的空虛,他的朋友,唯一能夠讓他舒心的伴,他的……阿爾想不到該用什麼詞語來形容,可必定是無比重要的東西,以至於他還未失去就已經能感覺到痛楚——不是他們還沒準備好,是他自己還沒有準備好,也可能永遠都不會準備好。
即便是用最醜陋的手段……
“但是,在這之前你必須要為了我而活。”
【這是告白章(不是)】
【alor會後悔的,他也的確後悔了,無論是要帶amy去上界的想法,還是要保amy命的想法】
【這一個承諾拖了千萬年才得以兌現】
【其實amy在族裡算是比較異類,相較來講比較獨立一點,但是uzz的死加上被同類同時拒絕的確是shock到他了,比起搬到殿堂的光裔那種緩慢的消磨,這比較像是一次突然當機一樣的情況吧】
>>Keyword:欲望深重者
>>字数:5024
>>抱持深重罪孽之人,逃避是罪过,谎言是罪过,一意孤行是罪过,这是关于其食得的恶果。
=====
叮咚。
前门的门铃突如其来地把上月晌午从资料垒成的连绵纸山中拯救出来,他下意识摸了摸肚子,胃部恶意的酸空感提醒了他已经整天未进半点油盐的事实,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新任搜查七课课长在四十分钟前,前脚如同梦游般地打电话叫了外卖,后脚又摔进油印纸的海洋中醉生梦死。
这个南方城市安全惬意到几乎没有什么性质重大的刑事案件。
就像这个城市也少有大雪。凤凰花倒是开得盛大,一年到头比骄阳温暖明媚得多。
但恰逢一周前,就一反常态地下了一场,白茫茫的漫天冬雪被本地气象台称作本年冬季离开前的告别宴,上月到现在都还记得主播毫不掩盖欣喜的语气声色并茂地描述这是迎来冬日结尾的雪——它猛烈到难以置信,凛冽的、铺天盖地的白色,规模几乎在历史上都难得一见,像是即将离去之人的诀别。
他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既不为才搬来就遇上难得一见的四月雪而感到幸运,也不抱怨在因为它带来的几天公假过后他需要加班加点把落下的工作尽量快地补起来。但上月是不喜欢雪的,那些在大气云层中诞生的细白的柔软冰粒,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也正是那个人的原因,他才主动向上级请示要求调职这个城市,尽管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又或者说,正因为对方什么都没做。
在搬来之前上月并没有对这里做任何舒适度方面的调查,仅仅是看它位置足够偏远。由于匆忙,很多需要提前确定的准备工作上月都没能好好确认过,只能来了之后一切从简,走一步看一步。包括虽然在二楼但窗框老旧墙漆斑驳的住处;和疏于管理的警局资料库,里面的资料基本都是乱序的这点不在他原本的计划之内,倒也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的需求。
+
上月晌午揉揉久坐酸痛的肩膀,眼下一圈清浅的黑;他将稍显凌乱的头发理理顺服,趿着一双灰蓝色的棉拖鞋,低着头打开了门庭的大门。
来人手里没有端着上月料想的尚且温热的餐盒,骤然从温暖的室内来到室外,在夜风中多少还是能感受到微有的凉意。上月蹙眉,些许不满地开口,“请问我点的外卖呢?”
“…外卖?”
对方似乎很是不解,略显沙哑的嗓音让上月听来分外耳熟,还未等上月晌午反应过来究竟是在何处曾经听到过这样一个声音,一双极为打眼的手便闯进了他的视线,白皙,纤长,骨肉匀停,连指甲盖都是修剪整齐的,手指末端关节处的拳茧并不明显,指尖圆润透着浅色的粉。顺着指尖向上,上月的目光停在来人线条流畅肌骨分明的手臂上便不再往上了,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正常的吧,自己想尽法子躲着的人如今一声招呼没打在晚间时分突然登门拜访这种事情,任谁遇上都会先自乱了阵脚。
四月见底的季节早已不算太冷,但也仍旧未到足够穿着一件单衣还能沁出一身薄汗的季节,但上月却分明感觉到在衣物之下自己出的那一层冷汗,和有些发烫的耳根。
“上月?”那手在他眼前虚晃了两下,似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你有听到我说的话吗?”
“啊、啊……比约恩……”上月花了点时间来寻回自己的声音,顺势整顿了一下,压下其中一些隐晦的情绪,“你怎么来了。”
“明知故问,你不该表现得更开心点吗,”比约恩语气微恼,上月还不及说些什么辩解,肩胛就被狠狠拍了一下,生疼,“当然是想见你才来的,不然还能是什么?”
“……”上月晌午条件反射地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对方眸子里闪闪烁烁的光像是街道旁落下的晚樱,水光脉脉粼粼,“你这家伙……煽情话搞错对象了吧?”
他一把打开那只掌心温凉的手,抛过去一个大大的白眼,刻意地无视了自己狂跳的心脏,“你打算在冷风里待多久,还不快进来。”
他给自己找了一个极为合理的理由,侧身让出一条道。
比约恩径自走进屋子脱下鞋步入亮处,上月晌午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审视目光评估打量着对方被灯光暴露的一直隐在黑暗中的脸。
一段时间不见,比约恩给人的感觉变了不少。譬如,不再那么的锋芒外露盛气凌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人正因为某个人,在正向地改变着。
但在上月的回忆里,和眼前这个人相关的,就没有一件好事。
“你当时突然不告而别,好长时间我都联系不到你,还以为你终于下定决心和那个被你看上的幸运儿坦白心意了呢,现在看来……你还是没能迈出那一步。——说实话,说一句话四个字——或许三个字就够了,有那么难吗?说起来,你在整理资料?”比约恩停在书房门口,指了指屋内一片狼藉的桌面和写字台,大开的门后一幅……壮景让他由衷地想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工作了。”
上月自是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并没有为自己辩解的打算,毕竟,他又不是什么有话不说憋在肚子里坏死的胆小鬼,他已经说过很多很多次了,当着那个人的面,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只是不被对方所知罢了。
他叹气,摇头苦笑权当默认,自顾自返身关上大门,却再没心思投身于手头堆积如山的公事。
“稍等,我去倒茶。”他言简意赅地说,然后从书房门前路过,径直去了厨房。
+
说是离开一会准备茶水,但搬迁匆忙,没有像样的杯子待客,甚至寻不到茶叶,上月也只能找到纸杯和速溶咖啡来代替而已。
待他端着两个纸杯颇为寒酸地推开书房的门时,比约恩正斜斜的倚靠在书房内置的阳台门框上,姿势不算端正,肩背有些倦怠的松懈,他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略微掉漆脱色的天花板,仿佛上面能开出花儿似的。
阳台的门也被他打开了,小二楼的视野很好,从这里能看到外面街道一路的花台枯枝稍盛,却还是空空荡荡的,尽头褐色的路牌上横平竖直标注的方向,细碎的月光撩开天空浸染夜色的云雾,柔和均匀的洒落在水泥地面上。
属实算不上什么经得起反复琢磨的平常景色。
上月晌午没有多问,许是房间太乱无地落脚又想要通风透气一类的客观原因,如果不是意在搜寻话题打开话头的话实在没有询问的必要。
他越过一地零散将纸杯小心翼翼的平放在离比约恩最近的没有资料堆积的地方,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对方左手无名指指跟处的银环,转身抱着自己的那杯坐回了办公桌前。
然后空气就陷入了漫长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上月双手托举着纸杯到唇边汲取暖意,将自己的脸完全隐于杯中腾腾升起的氤氲白雾之后,那双蓝滢滢的眸子低垂着,像是躲在水汽后羞赧开放的花。他的十指沿着杯壁缓慢地一寸寸摸索,尖尖小小的虎牙磕在杯口上留下了深凹的印记,他无意识地用舌尖舔过,又再将牙齿覆了上去——一个许久前养成的,细微的,思考时的小习惯。
纸杯里的咖啡他反而没有真的喝下去多少,剩下大半杯提神用的咖啡被静静地放置,他的眼神始终落于桌上被埋在资料下只露出一角的《西方哲学史》。
单说内容的话那实在是本枯燥乏味,如若不是工作需要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会去碰的,消磨耐心的大部头。但上月桌上的这本有着沉厚的棕红色封皮,页侧页脚躺满了他清隽秀气的笔迹,在偌大的办公桌上它可称唯一一本可以勉强划为闲书范畴的纸张。显然它被埋得那么深,上月并不是因为有多么喜欢它才这么搞特殊,唯一让它显得特殊的是夹在书页间的东西。
一张精致的,浅色暗花的纸张。准确来说,那是一张去了信封的婚礼招待状。
或许这杯咖啡只是为他整理思绪争取时间而找的借口,他向来最不缺的就是借口,真实到骗过对方,骗过自己,甚至让所有人都信服的借口。
一如当初他偏头去看比约恩的时候,对方的侧颜在冬日的阳光下轮廓清晰却又柔软,凌厉却又尚未完全褪去青涩的线条,轻巧颤动的眼睫像是不经意间抚过耳侧的温风,带着点湿意,微痒的触感使得上月晌午的耳朵尖都泛起一点薄红。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对比约恩说:“我有喜欢的人了,但是不敢去告白,你介不介意当我的告白练习对象?”
但是,再安逸的生活环境,再虚假的平和心态,再多的磨砺与负担,再自以为是的成长……他想,他都不是他几个小时前所认为的那个自己。
所有分别时的压抑的愤怒与逃避在重逢时尽数化为喜悦,彷如绵密的细针细线,不轻不重地扎在上月的心口。
上月晌午将咖啡杯往桌上一放,又不敢重了,纸杯和桌面磕碰的响声脆生生的,像是在吸引谁的注意,他却只是垂着眸子,似乎是在平复心情。
他知道对方一定看过来了,上月咬牙,心如擂鼓,努力找回自己好像已经丢失的声音,又想撑身坐直,“那个、我,我想跟你说……”
上月晌午不自觉攥紧了手边的稿纸,再抬眸时,那点零星的犹豫便已然尽数散去,仅剩下燎原星火般济河焚舟的孤勇。他摇了摇头,朝比约恩的方向上前一步,不会太近,也不至于太远,正是恰恰好的距离,疏离而又亲近。
他的眼神一寸也不移闪,反倒轻松地笑了起来,“一直以来瞒着你实在是很抱歉……不过我喜欢你很久了,所以,所以请你和我——交往吧。”
比约恩蹙起眉,唇齿磐固地抿着,约摸是不解,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里闪烁的星火灭了下去,只剩下耀眼的千里冰原。
“这一次很好,”他说,“你毕业了,去找你的心上人告白吧,一定会成功的。”
“……”上月半张着嘴,将到嘴边的剖白,同窗外灌进来凛冽的寒风一起痛苦地吞咽下去,“真不容易,被你不高不满的评价这么久,终于得到你的承认了。”
他站在原地,难得一见地有些无措,最终妥协似的叹气,“……我是说——谢谢,新婚快乐。”
“Kiitos,”(谢谢)比约恩擦了擦鼻尖,微微抬着下巴,歪过头朝他露出了笑容,“谢谢你。”
他重复了一遍。
“Sinun täytyy olla onnellinen myös.”(你也要幸福啊)
“……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上月晌午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分钟时针晃晃悠悠得走向正中,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追根溯源的,无缘无由的丧气,它堵在喉头,狠狠地冲撞着紧抿的双唇,最终付之一叹。
确实也该是时候了,他想。
“差不多是时候了。“
比约恩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竟道出了上月心中所想。他抬手招呼上月过来,干净利落的声音稍嫌沙哑,语气里颇有几分难捱的蠢动,转身先一步撩开窗帘步入阳台。
上月晌午垂在身侧的手指抽动了下,他踩着灰蓝色的棉拖鞋,脚步声被毛茸茸的地毯吞没,悄无声息。他怀着无处明说的心情慢慢靠近那被风拂起的米色窗帘,和那后面的未知。
期待、欣喜?还是故作平静?他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那一刻,他的心中倏尔充满了无数的,柔软的安定。
——阳台的门开着,比约恩仰着头,背对着他,清隽修长的手扣在身体两侧的栏杆上,突出蝴蝶骨撑起背部的一道沟壑,他如同一方即将消失于夜空的孤影——已经不再是少年的他,却仍有着年少时脊骨的生长感,和初识的时候一样……
上月一时有些恍神,比约恩对他的到来仿佛有所感应,出声呼唤他的名字,语调温柔:“晌午。”
比约恩仍旧背对着他,唇边溢出的字句像是深夜里暗流奔涌的海平面上,巍然不动的灯塔,“你知道我想让你看什么吗?”
“什么?……”
“3、2、1——”比约恩朝左边偏过脸来,半张清秀的面容上满是落着的璀璨星光,也是星辰更耀眼的微笑。
“看。”
比约恩完全地转过身来,张开手臂,像是拥抱世纪末的天空和风。
他的身后是繁星万千的夜,从最遥远的天际开始极速坠落的闪光,它的碎片淌过千百万年时空横亘的河流……决然地在这片夜空中毁灭它最后的身姿。
一颗两颗三颗。
无数的星星携夹着火焰的光尾落进他的眼里,从千百万年前遥远的宇宙之初起——奔跑至今,落进他的眼底。
……
“你想要星星吗?”模糊的记忆里,少年将提包的带子甩到肩上,屈指勾着。他低眉颔首,在得到对方说出肯定的话语后眉梢染上些微笑意,一点少年意气的告白就瓮声瓮气地落进毛绒围巾里。
“你说想的话,我就能替你摘下来。”留着寸头的男孩将手伸向星空,装模作样地手指虚握,轻巧地左右挥舞了两下才收回来对另一个人摊开手掌。
掌心之上,一颗包裹在彩色玻璃纸里的糖果静静地躺在那里,琉璃糖纸深深浅浅地反着光,真真一如那漫天繁星闪烁。
……
“牧夫座,狮子座β,和室女座α……这三颗星星,组成春季大三角,而春季大三角的指向是正北,12点。抱歉我到的早了些。”
“室女座流星雨吗…”上月晌午深吸一口气。垂下眸子。
“正义女神艾斯特莱雅,也是被称作群星之女的伟大女性,”比约恩重新把目光投向天际,口中吐出的气息像是情人间厮磨的耳语,“希望她的降世能为你我都带来好运。”
“……嗯,”上月点头,偏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苍溪蓝的眼里平静无波,看不出情绪,吐出的话语就像在说服自己相信,又似乎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坚定而真诚,“……既然你这么说,那么,就一定会的。”
夜风悠远地掠过天顶,乘着风飘散在街道的店铺、花台和稀疏的行人间,途径上月身侧时他伸手想要抓住它,这一次,终是顺遂了他意。夜风的尾巴被他虚虚握住,冰凉的触感仿若握住了一个不甚真实的梦境,在梦里他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道出自己所思所想。
“我见到你的时候这里总会痛。”
“不是心脏,是肋骨。你知道吗,夏娃就是亚当的其中一根肋骨变成的。”
“人类生而不完整,一生寻寻觅觅,就为了重新找回自己命中失散的另一半。——尽管你可能会诱我去食禁果,但我依旧甘之如饴。”
因为好奇吗,还是恐惧?
不论哪个都好,你想好了你最想要的东西了吗?
这才是最重要的,比起今天你在后院偷偷种着的小松树被孤儿院的老妈妈砍去当柴火更重要,比你来不及修补你唯一的那只红袜子更重要。
所以别哭啦,或许你会需要一件塞马湖天鹅的羽毛做成的大衣?毕竟你穿的如此单薄。
还是说…你果然好奇于我的故事吗?
…孩子,这个世界并不是你所知的那样。
在某个角落会喷火的龙蜷缩在山洞里沉眠,当它醒来张开遮天蔽日的翅膀,所有的生物都会被它的威严所震慑,它所吐出的每个字符都是无上的,是来自命运的咏唱,而背负着除掉它的使命的骑士已经在科罗拉多的暴风雪中迷失了几百年。
而在此期间,吸血鬼们早已完全融入了人类社会,他们藏起锋利的尖牙,皮肤因为长期不受阳光照射而病态地苍白,他们是夜晚的子嗣,是黑暗中的捕食者。
你或许还听过容貌凶恶的侏儒的故事,或许地壳深处的半蜥蜴也有人曾向你信口提起过。
但我很遗憾地说,地壳深处只有岩浆,那里是不存在任何生灵的。
所以,你还对我感到好奇吗?
毕竟同那些家伙们比起来我曾经也是像你这样的人类,连性格都很是相似,非常普通的一个孩子。
唯一要说出众的地方大概就只有听力了吧。
孩子,你听见过千里之外的蓝灰蝶振动翅膀的细小声音吗?
那可不同于你斜对床的小胖子在熄灯之后躲在被窝里偷吃饼干的窸窣,那是穿透了一切,被无数的介质过滤之后依然清晰的波长。
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但是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每天每天的日常。
直到苏联红军的炮弹在拉多加湖的边境炸响,就像是一柄大锤在我的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之后接踵而至的,几乎撕裂我的耳膜,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拥有异于常人的听觉。
那时候的感觉,就像是置身于枪林弹雨之中,子弹从我的脸上擦过,留下深刻入骨的痕迹。但我没处可躲也无处可逃,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掌紧紧捂住耳朵,把脸埋在膝盖里,在距离战场数百里之外的图尔库颤抖着双唇重复着我此刻心底最深最痛苦的祈望。
“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停止吧…”
……
或许你已经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了。
没错,那个老家伙出现了,他看上去其实并不老,只是在年龄上比其他人要大的多…啊打住打住,要是被他知道我又拿他的年纪说事我估计免不了被他提起来教训一顿。
总之,他当时覆在我捂住耳朵的双手上,问我:“孩子,这就是你今年想要的礼物吗?”
我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我只是本能地努力睁大被泪水糊住的眼睛,然后很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醒来之后就是你所看到的这副模样了,并没有多坏,不是吗?
孩子,你是今年我所要确认意向的最后一个了,平安夜就要结束了,我还要赶回去给灶台添上柴火,整顿那几只懒散的驯鹿,你…
…啊,所以这就是你想得到的东西吗,我记下了…你跟我当年还真是相像呢。
对了,你可以不用那么害怕那个老家伙,他最近其实因为烦恼有烟囱可爬的屋子越来越少而不停地掉头发呢!
如果你在大街上遇见他,请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嘲笑过他的事哦!
你听,庆贺的圣歌开始在大街小巷响起了,人们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节日而欢欣雀跃。
那么圣诞节快乐,孩子,如果你实在来不及补好你的袜子,明天早上试着去壁炉里你可怜的小松树烧剩的灰烬里找找吧,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我当然是就此告辞了,今年的工作虽然曲折,但总算是完成了呢。
晚安,孩子,祝你有个好梦。
-
※野兔的耳朵:用来倾听全世界孩子们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