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 周昊然 先生,您在本院的心理咨询预约已完成,请于8月11日上午10:00准时前往。如有其他问题,欢迎来电咨询。”
周昊然再次确认了自己前来的时间无误,然后将手机锁屏,放回了衣袋中。现在正是盛夏,他那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身影穿行在路边高大的法桐树投下的斑驳树影和柏油路上腾起的层层扭曲变形的热气中,像一个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人世上的幽灵。心理医院距离他的住处并不近,但他还是选择了步行前往,为的是给自己留出更多的时间做好与陌生人交流的心理准备。
在路上大约花了四十分钟的时间,他在几乎无意识的漫步状态中来到了目的地,同时竟微微庆幸自己还没到这座自己生活了十九年零七个月的城市中迷路的程度。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约五分钟,他走进了诊所,沿着楼梯慢慢走着,摇晃着在这片阴凉的寂静之地抖落了几丝暑气。在中国,人们对待心理咨询总是有一种很微妙的态度,似乎觉得只有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才有必要去那种地方,所以心理咨询所的常态就是冷清,除了倚在楼梯口墙边的一个黑发女学生外,他在走廊里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周昊然垂下了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属于那种“有了严重的问题”的人。他跪下了走廊的另一端,没有注意到刚刚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女学生在阴影中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她的红瞳似乎在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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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您就是……前两天发来预约的,周昊然先生吧?”
“……您好。”
“来,这边坐。今天上午只有您的这一份预约,所以不用着急,聊到中午也可以。——您是一个人来的吗?”
但是周昊然觉得自己应该不会一直在这里待到中午。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明白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就开始吧,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用担心,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要开始了。周昊然垂着头坐着,死死地盯着自己不由自主攥紧了衬衣下摆的双手,开始努力尝试着组织语言。自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已经有将近半个月没有和任何人交流了。紧张是最先出现的,他不知如何开口,就算微微张开嘴也仿佛忘记了如何发出声响。接着是被他拼命掩盖着的恐惧、悔恨、自责,不知不觉地从他出现了情感的双眼中冒出了头,半个多月来如梦魇般的那一幕再次在他的意识中开始倒放。他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他几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般,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像一个断了弦的琴。他知道是自己的内心在阻止他迈出这一步,但现在他必须说。
“我……”
周昊然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他能感受到被心理医生注视着自己在颤抖,比禁锢着情感的冰原更冷。他的灰发被额前的汗成绺地粘在脸边,他知道自己的样子一定狼狈至极。
可恶……快点说出来啊,快点……快点!
仿佛过了很久,周昊然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泄出自己的那些悲哀一般,说出了他来到这里后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我唯一的一个朋友,死了。……是被我害死的。”
话音刚落,他就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一般,瘫坐在了身下的靠背椅上。不大的房间里笼罩上了一层诡异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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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请您再客观的描述一下那件事?虽然这可能会伤您的心,但是……我相信您不是那起事故的主要责任人。”这是她熟悉的那个心理医生的声音。
“……不,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害死的。”这是一个他才刚刚开始熟悉的男声,低沉中透着些许沙哑,掩盖不住的疲惫藏在每一个音节中,但最吸引他的是他那平静的语调深处涌动着的——绝望。黑发女子拥有发现绝望的能力,仿佛对这种黑暗的情感有着天生的敏感与迷恋。真好听,她想,然后把耳机的音量又调高了两档。
“不,请不要再这么说了,这除了增加你的负罪感和精神压力外,没有任何用处。试着放下你的主观想法,想想那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吗?”无聊,这人怎么这么贫啊,赶紧给我闭嘴。在空旷的走廊里,黑发女子捂着耳机,明显地做出了一个厌恶的表情,然后悄悄挪动步子下了楼,像一只来自冥府的黑猫。
片刻的沉默。“我在马路另一边向他招手,他向我跑来时被车撞飞了。”简短的回答,很符合他的风格,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满意的笑。她开始回忆与那个男子有关的信息:耳机中传来的第一句窃听信号说他叫周昊然,十几分钟前在楼梯口的短短几秒钟让她对他的外貌有了初步的印象。他是那种少见的留着长发的男生,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短裤,背着一个咖啡色的斜挎包。他的五官端正,面容介于清秀和英俊之间,虽然不至于被误认成女生,但他的眉宇间也没有男生应有的那种阳刚之气,大概是被常年的消沉磨损殆尽了吧,她想。但令他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眼睛,虽然只有不到一秒的对视,但他的双眼明确的告诉了她,他就是她想找的人。她从他的金色双眸中看到了星辰,那是一颗不知名的恒星,在盛年时反而熄灭了的、不再发光的恒星,被掩盖在了无穷的星海之中,现在被她找到了。那颗熄灭的恒星,虽然残存着原本的金黄,但理应存在的光和热却哪里都找不到。女子知道,如果太阳不再发光的话,在它的庇护下生存的万物都将不复存在。
而她的目的,就是让这颗不再发光的恒星,变成一个无边的黑洞。
耳机里陆续传来接下来两人的对话,女子在一楼走廊止住了步伐,随意地靠在墙边,慵懒地眯起了眼,如同黑猫在阳光下打起了盹,还在欣赏一出有趣的广播剧,虽然心理诊所背阴面的走廊并没有多少阳光。她时而认真地听着心理医生为男子做的分析,像是在仔细研究一件精密器械的使用说明;时而面无表情地听着心理医生为他提的建议,如同不得不忍受广播剧中插播的广告;而一旦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她就会瞬间打起精神,认真地研究起他的每一句话,试图借此来一点一点剥开他的外壳,窥探他内心的真实——这对于一个心理学系的高材生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于登天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拉动桌椅的响声提示她,是时候去迎接他了。女子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中午11:30。
是时候找个机会向这个被自己骚扰了三个月的心理诊所告别了,并且她几乎可以确信,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听到的会是这个名为周昊然的男子的声音。到那时,他的眼中只会剩下绝望,无尽的绝望。
他的太阳将会变成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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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了。”
“哪里,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噢对了,”心理医生说着,探头向走廊上张望了一下,“还好,那家伙今天好像不在……以后再来的话别忘了躲着点奇怪的人啊,鬼鬼祟祟的女孩子之类的。”
周昊然向医生支付了这次的报酬后,拐向他来时的那道楼梯,内心平静如一潭死水。他也说不清这一个半小时的谈话到底有没有让他感觉好些。他慢慢的收拾起了之前不小心散落在外的情感,在走下两层楼梯的时间内,让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灰白色的幽灵,一个穿梭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的幽灵。
他刚刚下到一楼,就看见通往门口的走廊墙边靠着一个人,正是他一个半小时前在三楼楼梯口看见的那个女学生,此时似乎正在玩手机。仿佛那人不存在一般,周昊然径直从她身边走了过去,但他才刚从女子的身边经过,他的身后便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那边的先生,可以请您留步吗?”刚刚还在玩手机的女学生抬起头,叫住了他。
无视。这是周昊然几年来对来自陌生人的搭讪的首选应对方式。虽然突然被别人叫住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但他立即恢复了行进,连头都没回一下。
他没想到那个女学生见他意欲离去,竟会上前几步挡在他的面前。
“我可以,借用您一点时间吗?”
虽然说话的内容很客气,但周昊然看见面前的这个女学生抬起了头,与自己对视着,没被长发遮住的红瞳中似乎传递着大量他无法译解的语言,勾起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挑衅。与瘦高的周昊然相比,这个女学生矮了他大半个头,却掩盖不住她目光中透出的的威慑力,她戴着一架黑色宽框眼镜,黑发垂至腰间,长长的刘海刻意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她穿着一套在本地不常见的黑色长裙制服,领口处扎着整洁的红色领巾,像是在无边的暗夜中绽放的一朵血色蔷薇。被她盯住后好几秒周昊然才回过神,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先前没有情感的眼中出现了一层惊惧与疑虑。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现在应该没有谁在等你吧。”她笑着说,同时猛地拉住了周昊然的手腕,突然转身折返,半拉半扯地拽着他大步穿过了楼梯口旁的走廊,一直走到了走廊另一端的楼梯间才把他的手松开。“这样就不会被这里的人发现了——他们很少走这个楼梯。”女子转过身,面对着周昊然,脸上挂上了与刚刚截然不同的真诚的微笑。
突然被一个陌生女子以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搭讪,这是周昊然从来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的思维一时有些跟不上事态的发展,刚刚的吃惊在他的面容上凝固了许久。他有点想不通刚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理应能轻松摆脱掉女子的纠缠然后大步离去,但是他没有,还被她拉到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事实上他现在随时可以离开这里,但他却停在了原地,呆呆地听着女子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我也是这个诊所的一位长期治疗对象,在这里已经有三个月左右了,但是一直没有人陪我。——啧,糟糕,刚刚我有点太莽撞了,抱歉啊。”说着,女子突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忘记这里中午会暂时锁上门了,我就被关在这里面过。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能一起去吃顿午饭吗?到时候再聊。”
周昊然愣住了。他本能地想要拒绝,但那个“不”字却奇怪地梗在了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随后一些不像是他自己的思绪不知从哪里飘了出来,他想到住处那边的确没有一个人等着他回去,想到“他”的那个本子还没被他收好,想到不知在何处见到过的,金色的麦草中的一朵妖艳的血花——他突然感觉到了压抑,仿佛这阴暗的空间不断地向他挤压过来,从头顶上似乎传来了谁的脚步声,他想要逃走。于是他对着女子,木然地点了点头。
“真的吗?真好,那我们现在就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她随即开心地笑着,拉起周昊然的手就往门口的方向走去,但她的话却让他心里发毛。她仿佛随时都清楚地知道他的内心所想,但他……但他自己却无法摆脱她的控制。
逃不掉。
他突然想起了心理医生的话。今天上午只有他一个预约。躲着点鬼鬼祟祟的女孩子。
但是太晚了。他知道自己没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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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
“我要一个黑森林蛋糕和一杯欧式红茶,就这些。——啊,要不要替这位先生点一杯?嘿,你要不要喝红茶?很好喝的哦。”
周昊然正垂着头坐在咖啡厅松软的沙发椅上发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一个刚认识半小时的女生拽了来共进午餐,还是在咖啡厅,这种怎么想都不像能好好吃饭的地方。听到黑发女子的询问后,他缓缓抬起头,依旧是平常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先看了看在对面坐着的她,又望向服务生小姐和她手中的的点餐簿,犹豫了片刻后伸手接过了服务生手中的点餐簿,翻到饮品列表后指向了“柠檬苏打”。
“啥,你居然点那个?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个咖啡厅,你居然点了这里最没特色的饮料?!好吧,就当你喜欢那个好了……”看到他的选择,黑发女子突然夸张地叫出了声,抒发了一通自己的震惊后又无奈地收回了自己的情绪,“还要些别的吗?这里也有蛋糕、面包和其他小点心的。啊,这里的奶油布丁特别好吃!”
还未等她说出后半句话,周昊然就已轻轻摇了摇头,把点餐簿还给了服务生,随后重新垂下了头。女子无语的盯着他看了两秒,只得无奈的转过头告诉服务生就给这些,后者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目送着服务生远去后,女子重新坐正,然后把手臂撑在了桌面上,一手托腮,饶有兴趣的盯着周昊然,再次缓缓开口:“之前的自我介绍还没说完呢,就是突然想到要来这里避避风头……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毕竟拽着你跑了这么久,还不自报家门的话未免太无礼了点。”
接着她满意的看到桌子对面的周昊然像是终于提起了兴趣,缓缓抬起了头,与她对视着。她轻笑一声,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体前倾,越过桌面凑近对面的他,几乎是脸对脸地,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あたしの名前は'タカハシ ユキ'です。よろしくね、"昊然"くん。"(我的名字叫“takahasi yuki”。请多指教啦,“昊然”君。)
周昊然看她的眼光没有丝毫的变化。两人间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正当她即将要认定面前的男子不懂日语并打算给他翻译时,一个出乎她意料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沉默。
“高桥……由纪?还是高桥雪?”周昊然平静地发问道。他的语调平静得甚至不像发问,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却令面前这个自称“高桥 yuki”的女子突然兴奋了起来。
“哇——咿!你居然听得懂日语,不,你居然说话了!我几乎没见过能这么快反应过来的中国人哎!没想到你会在这时对我说出第一句话,还是问我的名字……啊,”她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连忙重新端正身体,在沙发椅上坐好,重新挂上她的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才继续了之前未说完的话,“是由纪啦,不是那个‘雪’。”
“一点而已。”周昊然再次淡淡的吐出四个字,反而搞得由纪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懂的日语只有“一点而已”。
由纪不满地嘟起了嘴,“你呀,好不容易能张开嘴,怎么还这么一字千金……这个成语是这么用的吗?哎呀不管了,想要再来互相了解一下吗?”说完,她又露出了大姐姐一般的微笑,却看到对面周昊然的眼中又多了一层冷淡,大概是把她当成网骗少女了吧,由纪想着。
服务生的出现很适时的打破了这片谜一样的尴尬。“您要的黑森林蛋糕,欧式红茶和柠檬苏打。”“谢谢。”由纪礼貌地向服务生点头致谢,随后三两下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摸出了一个小东西,把它和那杯柠檬苏打一起推到了对面的周昊然面前,“嘿,你的苏打。”
周昊然并没有去看他点的苏打水,而是紧紧地盯着由纪刚刚拿出来的小东西,眼中的惊异盖过了其他的一切情绪。这也在由纪的意料之中。“N大心理学系准大三。这是N大心理协会的徽章。”由纪慢悠悠地补充道。
赌中了。由纪看到周昊然微微张开嘴,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几秒钟后,他也开口了。“……N大材料物理系准大二。”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像是在自言自语,但这很明显是说给由纪听的。
“哇,学弟啊……”由纪这次学会矜持了,她“嘿嘿”笑了两声,正准备继续套近乎,却没想到对方先开了口。
“我知道这个,我们学校的心理协会。”周昊然轻轻拿起了那枚方形的铜质徽章,看向由纪的眼神中有了不同的情感。由纪拿过那杯欧式红茶,红茶依旧冒着热气。
“我本来想等到开学后去求助你们的。”由纪看到他那先前一直被雾气笼罩的眸子里有什么都变得清晰。她拿起桌边备好的方糖,剥开两块扔进了红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心理协会为全校师生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周昊然似乎找回了与陌生人交流时的状态,先前的没精打采在迅速消失。精巧的金属搅拌棍与玻璃杯相碰,发出了银铃般的清脆响声。
“那你为什么会去校外的心理诊所进行长期治疗?”
“…………”
沉默。时间随那两块方糖一起慢慢溶解在了红茶中。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问题呢。”由纪对这个突然抛向自己的问题仿佛丝毫没感到意外。她慢悠悠地搅着红茶,慢悠悠地开了口:“正因为我是学心理的,所以才更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嘛……至于长期治疗,那当然要去校外了,现在可是暑假,心理协会的人早就各回各家了——”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比撕下一张面具更快,“回答你的这种问题真是浪费时间。”
她看到周昊然在她说完话时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眼中属于正常人的锐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出自本能的恐惧,随后再次罩上了一层雾。他像之前一样慢慢低下头,同时说了一句话,声音几乎细不可闻,由纪差点没注意到。
“……ごめん。”(“……对不起。”)
哈,居然是用日语道的歉,这人还挺有诚意的嘛。由纪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她还是决定装作没听见。玻璃杯中的方糖已经消失,由纪端起杯,抿了一口红茶,决定先享用面前的餐点,这段时间就让他继续沉默好了。
由纪是专门挑这家咖啡厅作为午饭地点的。她早就来过这里许多次,但依旧没有对这里的餐点产生哪怕一点的腻烦,他最喜欢的还是这里的欧式红茶,甜度放两块方糖刚好,茶的清香与糖的甘甜随着杯中涌动的热流融合在一起,任何一滴都没有任何瑕疵,只是尝上一口,不论谁都会被这奇异的甜香征服——至少她是一直这么认为的。但她喜欢的不仅是红茶的味道,更有它的色泽。偶尔有从窗外漏下的光斑摇摇晃晃穿透了这半透明的液体,在桌子上留下了一轮晶莹剔透的夕阳。那仿佛藏着秘密的红,总是让她想到——如果是以她的审美来说的话——让她想到血,溶解着谁的生命与绝望的故事的,在岁月中流淌着褪了色的血。她喜欢血,喜欢那刺目的的红中的生命与死亡,喜欢的浓稠的温热中浸满的恐惧与悲伤,还有那能让情感与心脏一起撕裂的绝望。
——所以她喜欢红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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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
伴着桌边两人长久的沉默,在咖啡厅悠扬的古典音乐和窗外车水马龙的伴奏中,高桥由纪将面前的最后一小块黑森林蛋糕放入了口中,然后才抬起头,再次观察起了对面的灰发男子。周昊然还在捧着他那杯柠檬苏打慢慢地喝着,眼神也恢复到由纪最初见到他时的状态:虚无缥缈,毫无光采。由纪就这么看着他,有两次甚至想抢过他的吸管后自己喝上两口然后看他的反应,不过最后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因为她觉得再这么搞的话连她自己也没法保证他还会不会愿意与她有联系。
由纪就一直看到了他喝掉最后一点苏打,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后,才开口打破了这片长达十几分钟的沉默:“我是去年来到N大的留学生,汉语在这之前就已经在学了,在这里又锻炼了一年才能说成这样。我的学籍在……呃,中文叫早稻田大学,心理学系。不用怀疑我的日本国籍。”的确,现在由纪的中文虽说十分流利,但发音还不是很纯正,有时还会带上一点日语口癖。
“……本地人。”也许是觉得不回答的话有些不礼貌,周昊然低声回应了一句。这是由纪立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日语中省略主语的情况可比中文要多得多。
两人又对视了几秒,接着由纪先站起身,利索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凑到了周昊然身边,调出了手机的“联系人”页面:“留个手机号吧。”
周昊然看看她,然后又看了眼她的手机,片刻后妥协似的低下了头。
由纪熟练地点开了“新建联系人”。“你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随口问道。 对方像之前一样犹豫了几秒后,好像有些不情愿的回答:“周昊然。”算了,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的,他这么想。
由纪在联系人名称中打上了第一个“周”字后,手上突然停止了动作,面露些许难色,纠结了好久后只好无奈地把手机递给了周昊然。“哪,哪个‘hào’……这对我一个外国人来说有点难啊。”她不好意思地问道。
周昊然同样无奈的接过了手机,直接帮她把“昊然”两个字都打了上去。不仅是对外国人,就算是正儿八经的中国人也是没法确定的,他想这么回答她,但他没有开口。他正想把手机还给由纪,却听到了后者催促似的提醒:“手机号啊,手机号。”无奈,周昊然只好顺便把自己的手机号也输了进去。
从周昊然那接过自己的手机后,由纪又迫不及待地催促他拿出自己的手机,随后把自己的姓名和号码输了进去,最后还试拨了一下验证。
联系方式交换完毕,由纪收拾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物品,也没忘记拿回自己的心理协会徽章。“我该回住处了,我的同学估计还在等我呢,你也快回家吧,我会常联系你的哦。”她注意到,在她说“家”这个字时,周昊然的眼睛明显黯淡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最后两人在一个公交站台上告了别。在返回住处的路上,周昊然才发现一个问题,一个大问题。他记得那个女子在自我介绍时的那句话最后说的是“昊然君”,问他姓名时无意中在句尾加了一个“来着”,说明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名字了。
但是那时周昊然并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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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时后。
周昊然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早就不再称这里为“家”了。他的父母早就离开了这里,他早就没有“家”了。
他和往常一样把自己关进了自己的房间,来到书桌前,苍白的手抚上了一个速写本。他的双眼中映出了速写本封面上一抹刺眼的黑红色,那是血,半个多月前留下来的。现在他看到这抹发黑的红,竟想到了刚刚那个叫由纪的女人。不知怎地,他觉得那个女人一定与血脱不了干系。
周昊然痛苦地闭上眼,胸腔中突然有一阵阵揪心的刺痛。他大口呼吸着,待自己的情绪稍微平复些了后,他重新睁开眼,望着面前的速写本,眼底尽是悲哀。
“我可能没法好好地活下去了……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徐谙。”
周昊然轻轻地说着,平静的语调下溢满了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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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