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三秒钟去想通这个事。“那是我的弟弟。”然后他便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平板而冷静,挤开看热闹的喧嚷人群,到达地上的尸体身边。他蹲下去看对方的脸,注意着不去触碰到他垂下的发丝,那张与他几乎极为相似的脸平静地睁着眼睛,无神地看着他。他听到有人说:天哪,是琴且颂!
“你他妈给我滚开!!”有人扯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推搡到了一边。这一切仿佛没能成功表达这位青年的愤怒,对方又狠狠地踹了他几下,让他彻底地从琴且颂身边远离。他看着这张熟悉的正在咒骂的侧脸,脑内开始慢慢地挖掘对方的名字:啊,是吴根深。有个有趣的名字,还有一个有趣的性格。
所有的声音变得模糊,他抬起头看天。天上连朵云都没有,他缓慢而艰难地挖掘一些问题,比如:我的吉他呢?它是他唯一的同伴,无论发生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只要抱起它,一切就会变得安全,一切也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
但吉他不在手边,一切都还重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捡一个烂掉的麻袋一样抬起琴且颂的尸体。脑浆混着血粘稠而恶心地滴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啊。他还听见救护车由远及近的声音。他想:这一切明明都没有什么必要了,琴且颂死了。离开去再也不用被他拖累的世界,需要的只有生活。他看着那具尸体,突然觉得那很陌生,这摊烂肉不过是他弟弟用过的垃圾而已,它没有动作也没有神采,只是个一动不动的恶心肉泥,仿佛是它吃掉了他弟弟的灵魂。他恨它,正如所有人恨他。
他的父母来到学校。他看着他们哭天抢地,看着他们对学校领导破口大骂,他站在一旁,像个全然无关的陌生人。琴且颂这个人真的很滑稽,他就那么一跃而下,当着他的面,他以为他死了父母就不得不爱这个哥哥;他的父母也很滑稽,他们以为他们什么都知道,或他们希望自己什么都知道,他们编纂事实来责怪他人;他自己也很滑稽,他以为这些都不算什么,但这些算所有事。他们一家都像是时代的笑话。
他想,这可太痛苦了,他可不希望有人得经历这个。
当时过经年,他在考场外遇见示阳羽的时候,他心想:完了。
“老琴!”示阳羽快活地喊他,他的声音满溢着重逢的喜悦,“我俩一考场啊,巧的呢。”对方和他嬉皮笑脸,身上洋溢着一种轻飘飘的快乐空气。
“哟。”琴且歌冲他抬了下手,再次见到示阳羽的快乐和即将伤害对方的疼痛混杂在一起,让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狂风骤雨混乱无比,“天王盖地虎。”
“小谢一米五。”示阳羽飞速接上,他们俩对视了两秒钟,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他们俩击了个掌,示阳羽将包甩在一旁的课桌上,从里面拿出他的学生证,“上次你说要奏啥来着,说好了这次教我的啊。”
“上学歌。”琴且歌把自己的学生证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没有带包,没有带吉他,也没有带书本,因为一切都没有必要,但是当他见到示阳羽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一切会多糟糕——他没想到开场第一场数学就和示阳羽撞在同一个考场,而他这副轻装上阵的模样怎么看都他妈太明显了,示阳羽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一边在大脑里编造足够具有逻辑的理由一边和对方胡扯,“你妈我前几天问一学生会的人借绳子,他问我:你能给我什么?我一看,这他妈是青野君啊,当即吓得拔腿狂奔,说不定我胳膊上还有牙印,我到现在都没敢看。”
“你还有如此曲折的感情经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示阳羽肃然起敬,“没事的,哪天你被他附身了我给你咬一口,他就出去了。”
“不过这次没吉他了。”琴且歌笑了两声,抹了把自己的头发,“我他妈背着吉他走了一半被学生会长半路截胡:琴且歌!你要拿那种不正当的无用器具做什么!”他随口胡编,学生会长压根不屑于和他讲话,其实对方连他名字都记不得。对学生会长来说他只是一只苍蝇,哪有人会特地去记住苍蝇是什么样的。但鉴于示阳羽对他们文竹的学生会长的认知比他还匮乏,他想他的胡编乱造也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吉他的事儿先不说啦。”示阳羽拍拍他的背,“走走,等考完了我们去恰米线,我有个松昊认识的人告诉我这有家米线超吊,这我还能错过么?”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口提议。但琴且歌察觉到了,在这洒脱逍遥的一句邀约下是示阳羽无理取闹的幼稚撒娇,他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蛮横无礼地对他讨要一个承诺:你得活到考试结束。他非得把这些包裹得层层叠叠,藏在这些并不重要的话语底下:他实在是不擅长向他人要求些什么。
琴且歌觉得示阳羽真的也很滑稽,他以为他自己不值得那些,但实际上他问琴且歌要什么琴且歌都会给。给得起给不起,总之把能给的都给了就好了,至于要的承诺能否实现,那就不是他能管辖的区域了。他从不是什么善人,不在乎是否令人失望,更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这点在示阳羽身上也是一样的。哪怕他死后示阳羽指着天骂他骗子,他自己反正已经死了,自然也乐得逍遥。
“下次吧。”但他还是说。失望是一回事,欺骗是一回事,牵扯到当面死亡就是另一回事了。正如他曾经所说:他可不希望有人得经历这个。所以他给示阳羽打上预防针,示阳羽过于聪明,怎么会听不出他的暗示,他甚至没有找些欲盖弥彰的理由:会被一眼戳破的东西没有意义。他害怕示阳羽质问他,好在他知道该怎么转移话题。他往示阳羽的背后看,看到了昔心歌,对方正安静地站在示阳羽的身后,打量着她自己的校园卡。他说,“哟,推理姑娘,今天也一样冷艳动人呢。”
“琴且歌。”对方终于施舍了一点注意力给他。她微微颔首,结束了她的接见。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推了一把示阳羽的肩膀:“操,小姑娘可真他妈有意思,我真是爱惨她了。”他知道示阳羽明白他的爱廉价而随意,他对着一只蚂蚁都能说:我真是爱惨它了。所以他不会打破示阳羽与昔心歌之间的关系。
“拉倒吧你琴且歌。”示阳羽说,他看起来无懈可击,但琴且歌知道,对方不得不开始接受某个他暗示过的事实了:说到底,示阳羽又能做什么呢?这事无论如何都是死,“给你个机会你能一天求婚十次,成功九次失败一次,我还得准备九套西装当你的伴郎。”
“示阳羽你滚蛋。”他表面笑得开心,内心在惋惜地叹气:他走了之后,示阳羽亏损的快乐谁会给他呢?昔心歌能让他快乐地存在着,可昔心歌不能让他快乐地活下去。唉,崽。他悲切地想,爸很担心你。所以他曾祈祷:我希望示阳羽每天别整那些没用的,老讨好别人没意思,我希望他多吃一点,过得快乐一点,每天唱唱小歌,吹吹口琴,就行了。
哦。当他被坐标轴刺穿的时候,他又想,漏了一点,我还希望他别在意。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无比冰冷,那之下的血液却在燃烧,两种极端的温度刺激着他的头皮,让他感觉他全身都在为刻骨的疼痛而战栗。它们在逼迫他叫,而他屈服了,但当他张开口的时候,血液又涌上他的喉咙,他被呛得干咳两声,吐出来的都是鲜血。
神有没有让示阳羽多吃一点快乐一点他不可能知道了,但他知道示阳羽绝不是没在意,他希望是因为他许愿许得太慢,神才没有理他的。琴且歌艰难地抬起手指,他一点一点地弯起它,又将它一点一点地拉扯直,他像个被放慢的喜剧演员,动作夸张地表演好笑的节目:他在爬。像孑孓,像蠕虫,像蚯蚓,像可悲又恶心的一切。
示阳羽你得看懂我的暗示。他心想,看着示阳羽往他的方向就要迈步,他急得头秃:你不能过来。他在心里像哄小孩一样想,乖啊,再过一会儿你就看不到我了,你就不用感到烦心,一切都会像没发生一样,你不必在意。
他看到昔心歌拉住了他。
他松了一口气。
真好。他甜蜜地想,整个人都浸泡在幸福的海洋里,推理姑娘明白所有事。
这下他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他的身体很沉重,但他现在心情很轻松,他甚至想弹一首乌克丽丽庆祝一下,只是很可惜,他不会。他丢弃尊严向前一步一步尽可能地爬:他只需要离开示阳羽的视线就好了,一切就结束了。只要这样,他就不会给某个人带来悲伤,他留下的只有值得大笑的人生,人们在台下看着他谢幕,大喊:啊,这就是这个时代的一部分!他真有趣,他真好笑,真是一出皆大欢喜的绝妙喜剧!
沸腾的血液冷却了,剩下的只有寒冷,所有的一切都在落地,所有的一切都在降温:他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手指了,他也抬不起头来。呼出的空气仿佛都结了冰,他大脑糊作一团,想要略微清点一下自己的人生。他从头开始数:琴且颂是我弟弟,我赚了;我了解了有趣的世界,我赚了;我弹过电吉他了,我赚了;我认识了示阳羽,我血赚。这么一看他的人生剩下的只有幸福,他过了多么忙碌又快乐的一生,最后的句点尤其绚烂,他明明一无所成,凭什么可以这么幸运?
他低声又微弱地像白痴一样笑着,感觉有什么粗暴地拽起他的小腿,将他扔进了什么皮质的堆叠里,他意识到:他作为尸体被回收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右手超出去了,他感觉有什么力量折弯了他的手臂,将它塞进所有的尸堆。他感到疼痛,却习以为常。他只是想:靠,我的右手断了,我弹不了吉他了。
妈的这可不能给示阳羽看见,他还指望我教他弹琴呢。
他模模糊糊地想,听不见所有声音。他感受到心脏的跳动,它一点一点地停止。
“我恨你。”吴根深皱着眉头靠在门框上,他挑剔地打量着里面正在收拾东西的人,满脸写满了厌恶,“我希望你他妈的记清这一点,我完全是看在琴且颂的面子上来帮你这个忙的。你他妈真的连根绳子都买不起了?我知道你无能,没想到你无能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谓是倾家荡产。”琴且歌快活地笑了一声。他和吴根深压根不算熟,对方甚至恨他入骨,但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他得把他的东西都收拾好,可他连基本的绑好自己书的尼龙绳都没有。只能迫不得已求助于对方。
“那你每天都吃什么狗东西?”吴根深已经是单纯地在好奇了,“一个馒头都比一条绳子花钱。”
“营养液,老兄。”琴且歌挥了挥自己的手,让他看自己手背上的针孔,那上面已经千疮百孔,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孔,这让吴根深看得有点想吐,“学校配给,每天两包,爽过吸大麻,嗨过海洛因。回到年轻新形态,青春因你而精彩。”
“哈!”吴根深发出一声觉得荒谬的大笑,营养液!他是真的对他说出了这个词吗?吴根深对这种搞笑的侮辱制度早有耳闻,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活里居然真的有他妈这么个他认识的人被悲惨地铐牢在了这上面,“你简直成了蛆,你怎么好意思?天啊我真的不懂琴且颂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毫无社会贡献力的倒霉玩意去死!”
“我也不懂。”琴且歌耸了耸肩膀。
“所以你算是终于意识到你活在这也是没有用的挣扎,不过是为自己可悲的人生增添可笑的勋章而已。开始卷铺盖准备滚回家做你的寄生虫了?”吴根深挑了挑眉毛,他看着琴且歌将他那堆没用的课外书收成一捆,又将他翻得破破烂烂的教科书给扎起来。吴根深百思不得其解:书读到这一步,为什么他还能做他的蠢材?他从来没见过什么人能把教科书读成这种破样子的,这是看了多少遍啊?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那真是喜大普奔啊。”
“算是吧。”琴且歌也不生气,他早习惯了吴根深这样说话:至少吴根深还当面对他说出来,在背后说更难听的话的人多了去了。他耸耸肩,最终把书全部捆了个扎实,将教科书放在了他那堆课外书上,蹲下去收他乱成一团的电线。
“你真无聊。”吴根深总结道,败兴而归。
“谢谢你的绳子。”琴且歌说,他特地转过去目送吴根深离开他的宿舍门口。他住了一间仓库大的小房间,这根本不能称作是寝室,他只是在纸板上筑了个巢而已。当冬天到来一切都变得寒冷的时候,他靠繁星与冬雪取暖。
他将吉他包拉上,将还散发着温度的电线捆在一起,搁在桌上,他呆滞地望了一会儿自己的书桌,突然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的四方形东西,上面写着:一次性手套。他将这个小物件放在了自己的书堆顶端,确保等某一天,有人进到这个渺小又狭窄的房间里时,当他们想要搬起他的东西时,他们能第一眼看见这个一次性手套,来负责搬他的东西的人就不必脏手:差生是社会的感染菌。
完蛋了。他呆滞地看着自己东西不多的书桌,失落地心想,这看起来一点都不酷。
这会让示阳羽失望的。
他停滞了一会儿,又拉开了他的电吉他包,他扯出里面的线与插头,将它与插座接上,他将这个老伙计抱在自己的怀里,让它填满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他抱着它,感到一种没有意义的可笑安心感,当他绑着因冻伤而绑上的绷带的手指扫过弦的时候,他又把吉他抱紧了一点。
他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经历过很多次联考。从中考的第一次开始,一直到现在高二的最后一次,他已经走过无数次他市,见到了无数个别的城市的学生,他们每一个人都如此不同。当他走之前,他会整理好他的所有书本,将他的东西收在平整的包装下,而当他活过又一次联考时,他会回到他的寝室,重新排布好他整理好的书本,打开他昏黄而噼啪作响的台灯,他会在灯光下画一种奇妙的生灵,伴着它的歌声入眠。当他最终躺在纸板上,破碎的窗户送来夜晚窸窣的蚊虫和穿堂的寒风,他便会暗自祈祷,忽视身上因为题目而受到的伤与濒临死亡的每一秒:——看啊,又一个岌岌可危的夜晚落地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不知是哪个反复出现的夜晚,黑暗里,一个声音发话了。
神说:要有光。
然后祂为他送来了示阳羽。
——如果不想被他人入侵领地,你需要创建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只有你爱的一切,你在里面可以做真实的自己。你将真正的自己包裹在最外面,让它成为一层铠甲。所有为颐指气使的他我而动摇的自己都被包裹在里面,你的内里外翻,将弱点全部暴露在外面,这时你反而坚不可摧。你可以完全忽视他人的讥讽,让他人的利剑无法穿透你的甲壳,你可以站在学生会长的面前仅仅为了惹恼他而弹一首曲子,全然将他严重的厌恶和不耐烦当成另一种褒奖。你曾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因为连死亡都不再有能力刺穿它。但他爬了上来,他走到你的森林深处,惊起几只胆小的梅花鹿。他像一个大剌剌的异乡人,背着弓箭和一身披星戴月的笑声,他像剥花生皮一样轻轻松松地将你淬火冷却锻就的盔甲拆下,坐在你的身边。那时你突然意识到,你给予了这个人伤害你的权力:你让他进到了盔甲里。而从此以后你的盔甲也是他的盔甲。
而现在,琴且歌该如何对示阳羽说明这一切呢?他呆呆地望着空白的墙壁,他想起自己曾在整面白墙面上画过的古神,后来他被别的学生告发了,跪在地上重新漆好了这面墙。他回顾自己的一生,捡不出任何完整的词语为它贴上标签。他卑劣地用他破碎而怪异的引力吸住了了示阳羽,仅仅是因为他想要逃离,他想将他的内里翻回去,而不用再将那些五脏六腑展现在所有会对它们呕吐的人面前,那个一直被藏在黑暗与拥挤的棉花里的受他我压榨的自己也该见见阳光。
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对方想得那么酷。
示阳羽值得一切快乐与美好的东西。也许当他死去,夜莺都会为他编造阶梯,他可以踩在无花果藤上走到上帝面前,当他低下头时,没有人觉得他在忏悔:因为他必定是在接受花冠。人们将污秽的东西涂在他身上,指望他自己净化它们,甚至进一步净化他们的人生。但示阳羽不该得到这些,他应当听最美妙的吉他,看最美丽的风景,当他看到海面有海豚跃出,阳光都为他柔软。当他看到示阳羽的侧脸上轻轻抿起的嘴角,他都想用自己的一切驱逐那些黑暗:那不是应该垂下的弧度。
现在琴且歌占用了对方的时间,用卑鄙的手段让对方留下,他审视自己给示阳羽留下的形象应是如何:他仿佛立起了一个怪异的巨人,它无所不知又充满神秘感,刀剑砍向它的时候,它不会流血。但事实是他一点都不神秘,他只是个如同任何一人一样——甚至不如任何人的人类,当他抱着吉他站在屋顶时。他看着整片城市亮起的灯光,他看到了无数线条,它们坚定地从所有人的身体里延伸出来,指向光明而具有方向的远方。而他只是一个问号,一个不知所措的遗迹:世界没给他的箭头留一点可能性。
他收好了他的吉他。
他跪在了窗前。
他虔诚地忏悔:上帝啊,请原谅我。我是一个罪人,我杀死了我的家人。我抢走了您的信使,用我的残羹剩菜招待他在人生见到的我。愿您带走我时,给予我应受的惩罚,将我送至最深的地狱,我在那里永远不得苏生。
突然坏音霹雳,电闪雷鸣。暴风雨降临,骤雨打翻他破碎的窗户。琴且歌笑了:不再有时间留给他熬夜,第二天还要前往联考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