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常毕业以后去了老家随便一个单位当翻译。这年头生意不景气,老板发不出工资,公司看上去岌岌可危,同事们纷纷寻找下家,小常也不例外。她回到自己那所单身公寓,简历上让她写自我介绍。她迷茫地写下第一行,扎实的黑色笔迹突然扭动起来,像蚁群,吓得她连忙闭上眼,笔一扔,身体直接撞到椅背上。
小常才毕业一年半,大学宿舍群已经被拼多多和外卖红包刷屏,小常对他们的印象也开始变淡,她随手翻了翻群聊,翻不到尽头的分享里没有睡在对面床位的小寻,小常叹口气。她又在楼下的信箱里拿到了一个大大的黄色信封,沉甸甸的,上头贴了很多花花绿绿的邮票。邮政送信十分随缘,有时候能收到,有时候不能,有时候等个把月,有时只要两星期。小常撕开信封时没能注意,里面一张纪念款门票飘到了地上。她捡起来看,天河城自贩机又开了live,这次还开到了家附近,只可惜门票已经过期三天。
小常吹了吹上面沾上的灰,手指朝着门票上镭射印刷的乐队名弹了两下,收进信封。
南方的天气让信纸受了潮,原本硬挺的纸软软地耷在手上。寄信人的字清秀端正,信的内容上到哪里遇到了什么人,下到几点吃了什么饭,话题天南地北,仿佛这不是信,是从日记上撕下来的几页。小常读着那些字,突然痴痴的笑,笑完后,也不觉自己动情得肉麻。
小常做学生的时候,出行总要逮一个人作伴,这个伴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大学是她变成小常的一个开关,就像充气过头的气球在“砰”的一声后变成碎片,小常在远离义乌小城后立马变成了小常,此前她是学校3D打印出来的一个人形模板,此后她方便地和各路人说爱。
她刚认识小寻的时候,小寻正推着可能比自己还沉的行李箱搬进来。小常一觉睡到中午,被万向轮滚过地面的声音吵醒,小寻就穿着新绿色连衣裙出现在她眼前。
小常蓬头垢面,睡得衣衫不整,倒也不觉得尴尬。她起身看了看对面的空床位,挠了挠头,拉起床帘又打算躺下,手机亮起来,是时葳问她午饭要吃什么。小常爬起来问新来的室友要不要一起来一份,小寻正在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挂进衣柜,她听到小常的问题,抬起头眨眨眼,说,已经吃过了。
中午,小常一手捧着杂粮煎饼另一手在手机上飞速扣字,男团选秀节目在笔记本电脑上寂寞地放送。她前几天刚甩掉一个男人,对方还不死心,换着号来骚扰。时葳拎着耗子尾巴在喂蛇,梁舒瑶吃完饭内衣一脱倒头就睡。新来的室友去教学楼新生报到,床还没铺完,床帘也只挂到了一半。新生入学总有些鸡飞狗跳。宠物蛇扭了两扭,咬住了耗子的头。
到了晚上,几个大二学姐带着新室友去学校附近家常饭馆里吃肉末茄子,小常边吃边像查户口一般向小寻问东问西,梁舒瑶和时葳头快埋进碗里了,小寻捧着碗傻乐。中途,时葳看了眼手机,嘴角立刻垮下去。小常不用猜就知道是她女朋友,室友点点头,说麻烦,本来周末出去游乐园,结果她老师调论文死线。小常笑道物理系嘛,正常得很。一旁小寻停下了筷子,像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这种性向一般红了脸,结巴地问:“两个女孩子怎么谈恋爱?”
小常一听就乐了,这年头像她一样敢在公共场合开黄腔的女人不多,像小寻一样什么都不懂的更少见。小寻和她去过的宾馆里的床单一样白而整洁,看着舒服,就想躺上去弄乱。
小寻接着问:就是那个,同性恋吗?
时葳扒拉筷子:嗯。
小寻又问:那,和女孩子谈恋爱什么感觉啊?
时葳听罢,挑着眉毛:王小波说了,同性恋,不男不女。
小常知道王小波原话肯定不是这样,但让她去想什么女人可爱男人讨厌的话题她也烦闷,谈起恋爱来男人女人都一样庸俗可憎,泡在男人堆里和泡在女人堆里只有晚上和人上床时摸什么器官的区别。
小常自觉没那么爱女人。倒有那么一天,寝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整理自己带到学校里来的玩具——什么玩具大家都明白——突然小寻就进了门。彼时她抱着毛概课本,一副规规矩矩高中生模样,在原地愣了半天,问:
“那些是什么东西?”
小常就使坏,问她要不要试试,说完就把她拉上自己的床铺,关上那不透光的帘。
学期还没过半的时候梁舒瑶整了个乐队,还缺个主唱。小常会唱歌,但她只会唱洋文,于是小寻就被软磨硬泡拐进了乐队。乐队里的人小常到毕业还没认全,光记得有个戴着九筒面具的常常上学校匿名墙。但小常经常去捧场,小寻站在台上唱,又唱又跳,唱他们三天内就写完的歌词,还挺顺溜,挺好听,挺美。现场宅男居多,围在前排举着双手。小常站在第二层贵宾席,居高临下地看。
那天晚上之后,小寻偶尔会钻进小常的床。小常不置可否,白天她和不同的男人拥抱接吻,晚上她抱着小寻温暖柔软的身体睡觉。总的来说小常不是一个会在意道德的人,爱是她的道德。而小寻无知而懵懂,眼里全是爱,小寻就是她的道德。她怀抱着道德睡觉做梦,没人能指责她沦丧堕落。
小常偶尔还去另一个乐队现场捧场,住在隔壁宿舍的司马相如顶着在场所有人都欠她五百万的眼神弹贝斯,蒋酉裕戴着浅蓝色美瞳,炸现场的样子特像哈士奇,高胜寒直接不穿上衣,打鼓的时候像和世界有千年大恨。两个乐队风格相去甚远。小常说不上喜欢哪个,帅哥美女她都爱看。放假在回浙江的动车上,她坐在蒋酉裕和云年的中间,她问蒋酉裕为什么乐队名字叫RCW。蒋酉裕翻了个白眼,掰着指头说:rain,cold,wind,忧郁,高冷,疯批。
小常笑得花枝乱颤,直接把一旁昏昏欲睡的云年吓醒。
她想起小寻在现场,唱的唯一一首不是乐队原创的歌。那首歌的原唱是邓丽君,是日语,她不是日语专业,却也听得懂那些动人心弦。
上个月她又有了个新男友,两个人在酒吧认识。男人有家庭,妻子在老家考药师资格证。他见到她,就追求她,渴望她,说他和妻子没有孩子,可以随时离婚。小常笑道:离婚冷静期又不是摆设。说完便慈悲地和他上床,再后来一下班就去找他,仿佛无事可做。
小常不能称之为爱,爱不是上床这么简单,上床不能像爱一般开花结果,爱是可以不被满足的。男人将头埋在她两腿之间时,她又怀念她的道德。
在毕业后的三个月,小常收到了第一封信。小常偏爱这种古老而缓慢的通讯方式,见字如见人,小寻的字和本人一样美好。她翻动着那些信纸,不慌不忙地,静悄悄地,像抚过恋人颈项一般抚过那些字,然后把信稳妥地放在书柜最下层的纸箱,便披上大衣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