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夏日长街。
狄厄尼索斯酒吧门口,烂醉如泥的酒鬼们都已离开,街头空空荡荡。
没人知道在这座城市里他们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只要到了明天傍晚,这些活死人又会从安身之所里爬出来,摇摇晃晃跑来饮酒作乐。一天连着一天,比潮汐带上的寄居蟹还准时。
本·肖在街灯下等待,直到再没有人从狄厄尼索斯门里出来,于是他意识到今天又结束了。
对没脱离危险期的菲尔·雷斯来说,今天也结束了。不管盖洛普局长再怎么不喜欢,他也不得不同意本代替菲尔去特别组报道,毕竟对于菲尔警官来说,他得带薪休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除了能动动嘴,什么都干不了。
酒吧门前灯仍亮着,昏黄灯光笼罩台阶,门上标志鲜红欲滴,这场景与传说中德古拉城堡的古典氛围十分相似。本低头描摹那个血色符号,狄厄尼索斯周边整个街区、详细路径、甚至狙击点都被他详细地记在上面,就差画出战壕沟示意图了,只不过两分钱一本的笔记本又破又烂,而且潦草得没什么人能看懂。
或许他走错了路,酒吧和对警局的袭击没有任何关系,鲨鱼尖牙——泰勒——只是个自由掮客,不管是谁的委托对他来说都一样。虽然看起来他是彼得罗生态区里的一部分,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彼得罗擅长使用这种花招。
如今不再是殖民地盛行的时期了,黑帮没必要把一个地盘宣为己有,这会给同行(真够讽刺的,他们最大的威胁居然不是来自警方)树立一个可供攻击的标靶。在势力的顶峰,没错,这会带来一时的风光,但一旦招致打击——会是致命的,不摧毁绝不罢休的。
旗帜鲜明的法西斯完蛋以后,这帮文明人都开始向华尔街学习用钱说话,钱到哪儿,地盘就到哪儿。狄厄尼索斯也好,泰勒也好,彼得罗只要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心甘情愿地为它服务一天,事实上他们也是在为自己服务。
他倒是颇为欣赏这种风格,一个趋利的有序管理比混乱的伸张正义要好,不过他绝不会把他的想法透露给其他人。
一日威廉距离这里有接近一小时的路程,但他一点都不着急,他可以抽完最后一支烟,好好地想一想黛娜·怀特的事。
他想不出多少对女人的比喻,一群无所事事的男人们(也不全然是无所事事,但在炮火连天的阵地上还能有什么娱乐项目呢)聚在一起谈论她们,只有想艹和非常想艹两种分级。
黛娜·怀特就在他非常想艹的档次上排名第一——
她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能有多少人能让你看一眼就在晚上做春梦的?
问题是,他并不在她任何一个人生清单上,甚至都不会在备选范围内。
在这之前他做事或许没有计划性,你不能要求人在一个随时可能死掉的环境里具有计划性,但他很明确地知道要做什么,这不是一个退伍兵的常规路数。
是这样——通常,他们会被送回家,接受政府补贴,在日复一日的应激症或者旧伤中安度余生。倘若同时还能有一些生存技能,那就能再好一点儿。
但如果是一些更为不幸的人,诸如身无恒产、双亲离世或是在回去的同时发现儿子有了另一个爸爸之类的家伙,他们会怎样?会平静地赞美上帝吗,不会。
他们会感到被背叛、抛弃,和所有被扔在战场的伤残士兵一个下场:发疯。就纯字面意义的发疯,失去理智,理性荡然无存,等到一个接一个地失去地位、身份、住所,最后只剩用无本买卖酗酒吸毒一条路。
没错,本·肖也在地下拳场和互助会里厮混,他也没钱、没朋友、没地方可去。可他愿意花每月五分之一津贴的钱租最破的屋子(甚至那栋楼塌了一半)也不愿意屈尊与他过去的伙伴们一起睡大街,这让他招人憎恨,难道艾灵顿的大街会比全是死人、烂泥的壕沟更糟糕吗?
有一段时间,他在地下拳场打拳越发斗狠的主要原因就是那些家伙们总是看他不顺眼:看看!这只阴沟地鼠自以为高人一等!
他独来独往,人缘差到极点,但打探黛娜·怀特底细的行为,让这帮混球突然对他产生了亲切感:不管如何,这个高傲的家伙总归是想睡女人的。
尤其是他想睡的竟然是黛娜·怀特,这让他们更为高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倒大霉。
“这儿有什么让你感兴趣,警官?”
本猛地回头,黛娜·怀特就站在台阶上,她没有带首饰,脸庞泛着象牙般光泽,来了有一会儿了。
“黛娜——”他停顿了一下,突兀地加上了姓氏。
“怀特。”
托菲尔的福,狄厄尼索斯主人的姓名,住址和求学背景统统记录在案。但警局档案里有的只是证件照和干巴巴的记录,他从未听过她说话。
她声音喑哑低沉,尽管不符合大多数男人对美女的期待,但磁性嗓音出乎意料地适合她。
“荣幸之至。”美人的姓名向来算不得隐私,黛娜习以为常。
“你在外面转悠得够久了,先生,我见过你穿制服的同事。”她不赞同地打断他,一步一步走下阶梯,脱离了门前灯铸成的守护圈,从黑暗中向他走来。
“狄厄尼索斯一向遵纪守法、足额缴税,我们禁毒,禁止未成年饮酒,禁止打架斗殴——虽然灯光很暗,但我看得出你多半刚和人打过架,淤青都还在脸上呢。”
“……”他的确刚打过一场,詹姆斯把他揍得够狠,因为泰勒总呆在地下拳场让詹姆斯心烦意乱,还因为他不赞成本自找麻烦。
开局不利。
他没追求过女人,但他至少知道跟踪、暴力、穷警察,不管沾着哪一个词都肯定会出局,更不要说是一手就抓了三张。
“恕我直言,警官,在这儿大家都很友善,我们习惯于互通有无。如果你对酒吧有任何疑问的话,为什么不来直接问我呢?”
“因为这不是一次正式的巡逻,怀特小姐。”
黛娜根本不相信,“怀特小姐是个正式的称呼,先生,况且我不认为你脱掉那层皮,就不再是那个身份了。”
“本,本·肖。”他说,“这才是我的身份。”
她挑剔地打量他,目光停留在他拿着的纸笔上,她的眼眸蓝中带灰,柔和中透出冷峻。
“你的收获看来颇丰。”她怀疑上面列满了来宾姓名,有身份的人被警察盯上可不是件好事,相当多的人愿意付钱了事。
她更不能接受的是,狄厄尼索斯可能遭受的打击:狄厄尼索斯里隐藏着一个同性恋聚会场所。尽管她竭尽所能收买警察、掩盖事实,但突袭检查是免不了的。
如果有额外的麻烦,就意味着额外的风险。
“只是一些写写画画。”
本把本子塞进衬衫的胸前袋,她靠得太近。他不习惯和女人这么贴近,尤其这个女人是黛娜·怀特,在夜里她的魅力更让人无法抵挡,红色发丝在灯下泛着金光,诱人的体香代替她攻陷了他,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刺激画面控制不住地轮番在他的脑海里出现。
光是想象就让他激动不已,他悄然换了个站姿。
“所以——”她沉吟,没注意到他的窘迫,“你每天在这里呆上好几个小时,就只为了写写画画。别把女人当蠢货。当然,你做事隐秘,前三天我甚至都没有看到你,但我们这里到处都是眼线,喜欢干私活赚钱的人不只是你一个。”
“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她直视他,本惊讶地发现黛娜只比他矮上一点,当她认真起来气势惊人,不畏惧任何人或事。
“狄厄尼索斯是我父亲的产业,也是我的事业。我努力使它在赚钱的同时保有秩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阻力来自方方面面。我欢迎朋友们为此提供帮助,并感谢他们的付出。”
他欣赏这一点,但她并不打算停下来了解他的想法,她继续说,“但常常会有这样的时候,一些意料之外的人突然闯了进来,我们不清楚他们的意图,无从判断是敌人还是朋友。”
“我希望你能明确地知道,如果你威胁到狄厄尼索斯,肖先生,你就是与我为敌——”
“本。”他说。
她挑眉看着他,他坚持,“我是你的朋友,黛娜。”
“朋友会到我的店里喝一杯。”
“我没有钱。”他坦然说,“但我有这个计划,等我领到工资,我会进来喝一杯,找你聊聊。”
他发现她突然安静,睁大眼睛看他,接着仿佛被什么哽住似的低下头,手撑着前额摇摇欲坠,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她,她反手紧紧抓住他胳膊不放。
“你还好吗?”他担忧地问,从手臂上传来的震动意味着她在发抖,并且抖得相当厉害,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他很快发现她一点儿事都没有,只是在笑。
“噢,我好得很——”
“我好得很。”
她笑得太厉害,大概是因为从来没有哪位绅士在她面前提过钱的事,甚至直不起腰,不得不拽住他手臂保持平衡。“你是个坦白的好小子,本。”
他暗想,他喜欢这样,黛娜的手放在他身上一整天都没有问题。
随她想放在哪儿,就放在哪——
再想下去就危险了。
他把注意力维持在谈话上,“我确实付不起你的帐。”
“你打听过我的价目表了是吗?它们列在哪个招妓的名单上?普通伴游还是VIP?”
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开玩笑,“我是说金鹰伏特加——你们不卖谢弗、铁城、波西米亚人、绿死……”
“我买得起的你们都不卖。”
“——你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她又笑了,拍拍他的胳膊,感受到他的震动,他肌肉紧绷,散发着高热。
这傻小子看起来是个实诚人,但她必须要非常小心,防患于未然,对黛娜·怀特这个世界永远不够安全。她要担心的事太多,当她初次穿起裙装,她担心和女孩子们一起上厕所会被窥破秘密,她们会尖叫着跑出去叫老师,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是个怪胎。
然后她就会被退学。妈妈会自杀。爸爸会伤心。
她把担心告诉了爸爸,爸爸怎么对她说的?
只是关门是不够的,黛娜,你要插上插销。
她抬起头,他的胸膛近在眼前,记事本就插在他前胸的口袋里,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它里面的内容至关重要,黛娜读不出来他脑子里的东西,但写下来的笔记却不会变。
她敏捷地伸手去抽笔记本,但本灵巧地避开了,他左手摁住了口袋,右手揽住她的腰防止她摔倒。与那只坚实的手臂拥有的力量相比,他的举动真是温柔又小心。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不但没有拿到想要的东西,还把自己投入了敌人的怀里。然而在这一瞬间,她从他急迫的关切、发烫的身体以及眼神里领悟到了真相——
她掌握了主动。
她动摇不了他,但他会自动投降。
“给我。”她命令道。
本真希望另一种情况下她还能这么说。
“你应该试着相信别人,黛娜。”他叹了口气,把她想要的笔记本掏出来,单手搓开展示给她。“我告诉过你只是一些涂鸦,我接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观察你的城堡。”
“这是狄厄尼索斯?”她五岁的时候都能画得比这个好。
他指给她看,那些线条代表什么。
“——喏,前门固如堡垒,没有突破口,连架设机枪的机枪口都没有。虽然有的是位置布置壕沟,但我猜没人愿意在它正面构筑工事。”
“另一面,落地窗口紧靠护城河,这里很容易进入,但陆军一向不爱水战。”
“对面不可能有狙击点,即使没有窗帘布遮挡,也没有太大的危险。它非常好,易守难攻。”他端详那团乱麻样的笔触,肯定地总结,“易守难攻。”
黛娜一晚上笑的次数比一周内还多。“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妄想狂。”
“我朋友都这么说。”
“你想让我内疚?”黛娜说,“你的朋友应该告诉过你,女人从不道歉。”
“你说得对。”他说,“我朋友刚刚这么说过。”
“等你发了工资,你可以来店里。我会给你准备一张新的酒水单。”
黛娜慢慢地靠在他耳边说,“你能买得起。”
那只耳朵迅速变红,她再一次在黑暗里笑了起来。
菲尔·雷斯把本·肖甩到狄厄尼索斯酒吧后绝尘而去。
夏日街头行人稀少,还没有到港口酒吧寻欢作乐的营业时间。酒吧招牌“Dionysos!”支棱在空中晃晃悠悠,显得格外萧索。
本摸索口袋想拿根烟,菲尔不沾烟酒,也严禁他在车内吸烟,他被迫忍了一路。
但烟盒是空的,最后一支他昨天就抽完了。
他低骂一声,使劲嗅了嗅残存的烟味(那几乎淡得什么都闻不到了),把捏扁的烟盒又揣进兜里。
他打量那道略低于街面的门,底部有一道门槛,下雨天的话能够防止雨水倒灌。门本身有些旧了,但仍然十分高大、厚重、牢固,因而显出某种不容置疑、说一不二的气质来。门上涂着一个古怪的红色符号,也或许是图腾,本只能肯定那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种图案。
夏日长街是有名的吃喝玩乐之地,整条街都金碧辉煌、价格不菲,有许多地方都实行严格的会员制,尽管如今西城区更为奢华,但老派一些的人仍愿意到这里来。
狄厄尼索斯能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不管它外观看上去再怎么朴素,里面的价格也肯定会让人肉痛。
说实在的他不想进去,该死的菲尔都没有给他钱,只是告诉他,“进去看看,打听些消息,我们听说那里头有些事。里面有一些——”
菲尔做了个低级手势,“男人喜欢在男孩儿身上寻欢作乐。”
本不明白菲尔的耶稣基督到底有没有教导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以至于让他一会儿显得像是个虔诚的信徒,一会儿像是个街头流氓。
至少他见过的随军牧师绝不会做这样的手势。
“所以这是个突击侦察任务?”
菲尔不喜欢他的用词,“你就进去、打听消息、出来,如果之后我们得到了确切的命令,自然会突袭检查。”
“但你——别惹事,不要他妈的突然爬到吊灯上去锤胸口,里面的那些裸胸美女可不是菲伊·雷。”他警告说,“还有,不要显摆你的枪,把它在你的裤裆里藏好了!一旦他们有所警觉,会非常、非常糟糕——明天的头条就是警方势力引发枪战,死亡上百人!到那时,局长和我都来不及给你收尸。明白了吗?”
菲尔·雷斯显然对刚领到配枪就拆了重装的本非常不满,尽管本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的枪保养得很好,吃满了油。
他还是保证道,“绝不会有麻烦。”
见鬼的不会——
“一品脱谢弗。”本说。
酒保摇头。
“铁城?”
“……波西米亚人?”
他把他付得起钱的酒名都说了一遍,最后酒保推给他一份拉丁文酒水单,上面一目了然地罗列着价目,但那些奇怪的拼写单词似乎在嘲弄他。更难堪的是,他怀疑所有的价格后面都多打了一个零。
酒保穿着笔挺的西装马甲,对他什么时候点单毫不在意,只是站在实木吧台后面机械地擦拭永远擦不完的酒具。
他只是个无名小卒,没人注意他,但他觉得这比在开阔地里过封锁线还醒目,无数视线像准星一样跟着他移动,他使劲闭了一下眼,糟糕的处境并没有消失。先是手脚冰凉(非常值得称赞的是它们并没发抖),随后血液像流动的火焰一路从指尖蹿进脑子里,灼烧他的神经。
要把点燃的怒火压制下去并不容易,花了他好些时间才平静下来。
他敲着那份酒水单,压低声道:“请给我一杯冰水。”
“我们不提供——”酒保说。
“给他金鹰伏特加,记在我账上。”
陌生人彬彬有礼地向本点头,他眉目轮廓很深,一笑起来露出的牙齿像鲨鱼般尖利。
酒保一声不吭地将酒端给了本。
本喝了一口。
“你就一直那样?”陌生人问,他在本旁边坐了下来。
“哪样?”本看了他一眼,“穷?还是不识字?”
“兄弟,你可真够友善的。”陌生人抱怨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詹姆斯有个理论,全世界的酒吧里都有以下三类人:有钱人、妓女和皮条客。
也许狄厄尼索斯里的妓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名贵的首饰,穿柔软的裘皮衣服,手里拿着镶钻的手包,但做的也就是皮肉生意罢了。有钱人想要温文尔雅地谈情做爱,妓女也拉不下脸来,把自己从头到尾包个好价钱。
这当口皮条客就是友谊的桥梁,是连接爱情的纽带,两边儿谁也缺不了这帮吸血鬼。
这个殷勤的陌生人西装革履,尾指上带着硕大的方形金戒,竟然愿意从舒适的圈椅上挪动尊臀,赶过来白白地请他喝一杯贵得要死的金鹰伏特加献殷勤,为的当然不是和一个流浪汉称兄道弟。
毕竟保镖、枪手或者替死鬼只要明码标价,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妓女。
“文森特说根本不用问,就知道哪个是你。”陌生人笑了起来,“我现在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你的确非常符合我们的要求。”
“这么说你原本拿不准主意。”本对酒保说,“再给我一杯,记他账上。”
酒保看了看鲨鱼尖牙,后者点点头。
“还用说什么呢,这活儿一准是你的。”
“那可未必。”
“酬金不可能更高了。”
“你会很惊讶。”本模棱两可地说。
鲨鱼尖牙不赞同地道,“已经是上限,上周也许还能再谈谈。但你得知道,这周形势不同了,碍事的已经少了一个。”酒吧里的某一桌正窥视他们,对他们的谈话表现得很有兴趣。但当本·肖直视他们的时候,两人若无其事地转开了头。
“你再等下去,钱只会越来越少。我要是你,我就会说好,然后干完活儿、开开心心把钱抱回家。”
鲨鱼尖牙发现他寄予厚望的“金发妞儿”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正盯着另一位货真价实的妞儿看,那美人有一头浓密的深红色长发,保养得好极了,发丝无比顺滑。黛娜·怀特是狄厄尼索斯酒馆的老板娘,不过谁是老板可说不准,听说最近的一任正跟她打得火热,还是个颇有前程的条子。
“那是谁?”他的“金发妞儿”问,“如果我干完这次的活儿,我付得起她的钱么。”
“别找麻烦。”他直截了当地警告他。
“但她很美。”
“美杜莎也很美,况且她的头发还会扭来扭去让你爽翻天!听着,完事儿以后,你尽可以去找妓女,艾灵顿的随你挑,想干嘛就干嘛,想干多久就干多久。”他有预感这个高大、易怒又好色的家伙会答应。
“我要狄厄尼索斯的妓女。”
“可以。”他一口应承。
本若有所思地继续道,“红色长发,蓝眼睛。”
“别得寸进尺。”
“如果太难为你,那性别也不用在意。”本笑了笑,“对当兵的来说,有永远比没有好。”
鲨鱼尖牙厌恶地道,“你们这些……”
他的话没说完,他对面的人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强烈的压迫感使鲨鱼尖牙从内心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来。
在这个退伍兵面前他的风度翩翩与优越感统统消失,瞧,在这条街上、甚而东林区,他是最大的掮客,他手上有一本价值连城的笔记,上面写满了东林区无业游民的名字、技能和价钱。只要有这个本子在,他到哪儿都能吃得开。
合适于任务的人并不是唯一,他为什么不可以推荐别人呢?他可以扔下这个令人恶心又害怕的怪物,艾灵顿这种人多得是。
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或许这个才是他要找的人:他会是酒水单上的重磅推荐,会是摆在货柜上的新一代畅销品。他的价码会标得非常昂贵,但顾客会源源不断,他可以卖他不止一次,噢,甚至可以来个拍卖会,价高者得。没有一个有理智的掮客会放他走。
他拼命克制住转身就逃的冲动,想要敲定这笔买卖,“一口价,我会找到你满意为止,并且先付你一半现金——”
“不。”
“今天你就可以开工——不?!”鲨鱼尖牙不可置信地重复,“等等——这是你开的价!你同意的!现在你说不?”
“听着,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罢了,但你如果胆敢耍弄——”
“闭嘴。”本冰冷地说,“我不想听到任何细节。”
“噢?噢——”他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抽气道,“噢!天哪!”
“你不是——”名字含在他喉咙里滚动,硬是没敢让它漏出一点儿来。
“别抖得跟帕金森似的,我老早告诉过你了,这活儿未必归我。”本皱眉道,“我既不知道你想让我干什么,也不关心谁会来干这事儿,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或许是错认了人,但你只是结识了个新朋友,和他聊了聊妓女,损失了两杯酒钱。为了在你的商品条目里增加一条记录罢了。”
“不过如果你想讨个公道,旁边盯了很久的那两位大概就会过来检查一下你的进度了。”
这胆大包天的恶徒说得一点儿没错,鲨鱼尖牙紧咬牙关。
本招呼酒保,“给我一包烟,记在他头上。”
酒保这次连看都没看鲨鱼尖牙就把万宝路递给了本,似乎他确定他是不会反对再给他的宝贝儿一包烟的。
“为了让你回去演的戏更足一点儿。我一周有三天会去‘大个儿猫’,你能在那儿找到我。”对方恶劣地笑了起来,从吧台上顺走了打火机,出门的时候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
“谢谢招待。”
______________________
“我一点儿都不惊讶这可怜虫把警察认错成枪手。”菲尔嘲道,“他只不过和头儿犯了同样的错——不过这么说,那里面确实是有点儿事。”
“或许。”本含混地说。
“他可能来找你,现在还没有多少人知道你是警察。你有很大的机会能打听到消息,但这非常危险。”
“或许。”
“我们要想想下一步怎么做。”
“首先,我要黛娜·怀特的档案。”
“狄厄尼索斯从前是彼得罗的产业之一,但对它的控制一直不怎么严。狄厄尼索斯的红发女郎,我对她没多少印象。你的直觉是先查她吗?”
“不,我说过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听人说话?因为她长得美。”
“……”
————————————————
END
艾灵顿警察局第三分局,局长办公室。
这间屋子狭小又杂乱,笨重的老板桌和皮圈椅占据了一半的空当,再加上一整排木板柜,陈年档案堆积如山,隔板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崩塌,到时坐在下方的人可就要倒大霉了。除此之外,在桌对面只剩下一溜儿长方形空间,摆放着两根独凳。
室内的浅色百叶窗叶片常年半合,墙壁是由雏菊牌绿漆涂成的,在二十多年前尚算得上干净体面,柔嫩诗意的色调让人联想到初夏连绵的树荫。但现在好些地方已经剥落,斑驳不堪,漆皮像老妇人脸上卡住的香粉,一有什么动静儿就扑簌簌往下掉。尤其是位于门把手位置的墙面,被撞出的坑洞有食指指节那么深,露出内里白腻的石膏板,洞边缘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小裂纹。
唐纳德·盖洛普快被逼疯,他才能平庸,但为人可亲,即使完全只是凭资历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也没有受到来自同事和下属的刁难,是不可多得的好人一个。
而菲尔·雷斯和雷金纳德·洛克斯这对搭档是局里他最得力的员警,虽然眼下只剩一个,但绝对是最不好对付的一个。老天,你根本不可能说服一个玩儿枪的上帝使徒,唐纳德心想。
他一边揉太阳穴,一边试图让菲尔理解他们的处境,“我们都为雷感到遗憾,但杰洛尔的律师警告过我们两次了,必须立刻放人,发言人已经拟好新闻稿,只要超过零点就——”
菲尔尖锐地打断了他:“头儿,这是谋杀,彻底的谋杀。你知道,我也知道。”他指着窗外忙碌的警察,“要我提醒一下吗?兄弟被打死在警察局门口,我们就只能说——为他感到遗憾?让我们大家把这件事儿忘了吧,把该死的杀人凶手放了,给可怜的菲尔找个新搭档,万事大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注意言辞。”唐纳德并不想指责他话里的无礼,雷金纳德被一伙无名氏暴徒(并不是无名氏,他心底有声音悄悄这么说,菲尔说的对,你明明知道是谁)袭击,身中五枪当场死亡。而他们还不得不放走唯一的嫌疑人,因为检察官说——“证据不足,没有目击证人”——法官拒绝签发逮捕令。
菲尔瞪着仿橡木桌面,眼圈红了一片。“雷告诉我他查到了线索。”
唐纳德悚然起身,“关于——?”
他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但菲尔一定知道他说的是谁。
“有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不想让我们插手这事儿。”菲尔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值得一个雷,也同样值得一个你。”唐纳德警告他,“你需要一个搭档,我们从不单干。”
“我不这么想——”菲尔咬牙。
“你应该——要——这么想——”唐纳德比他更坚持,“我们必须考虑到——你的处境十分危险,别急着反驳,也别告诉我你不想继续追查下去。现在雷不在了。”他做了个禁止辩论的手势。
“你的搭档势必也要参与到特别行动中,但我不敢让现有的其他人跟你一起,也不该让他们知道太多。不、我不想怀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不过越是这个时机,大家都越身不由己。”
是的,在艾灵顿,人情不那么容易还得起。他们起初通情达理,但你总会越欠越多,旧车应该更换了,老婆又想要买首饰,养孩子的开销永远高于预期,信用卡的还贷日每个月都比发薪日更早……日复一日,你深陷泥沼,拒绝他们的要求变得越来越难以开口。
承诺是绞刑台的吊索,只要拉下拉杆,你就会一脚踩空,“一声脆响,向世界说再见”。唉,他还记得埃尔警员绝望的哭喊,愿地狱没有这帮狡诈的魔鬼。
他无法谴责在这片土地上的底层警察们,他们听得太多,见得太多,同样是随时挨枪子儿的职业,他们拿到的薪水袋都撑不起上衣兜。而杰洛尔之流却脑满肠肥,养得起轿车、豪宅,据他所知,他甚至拥有一个律师军团。
凶案就发生在警局门口,一个见到凶手的目击证人也没有。或许,这就是一次让步,一次容忍,一次封口费。他更不想让菲尔变成下一次的交易标的,最好是一个干净的、全无背景的搭档人选,而目前看来本·肖正合适。
“他上过战场,退伍前隶属第二步兵师,入职射击全优。他有这个胆子和能力在任何人脑袋上开个洞,不用顾忌任何人的想法。”即使是黑帮,也不会愿意轻易得罪一个美国大兵,也许平时他们身无分文、满嘴脏话、酗酒、烂赌,但惹到一个就可能出来一群,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只是一只容易被摁死的蚂蚁,但横行无忌的杀人蚁潮谁也阻挡不了。
菲尔厌恶地说,“我们还应该给他和杰洛尔颁个杀人奖章哈?”
“接受新人,菲尔,因为雷不会回来了。”他同情他,也知道年轻人的磨难远未结束。这对搭档共事多年,雷的死对菲尔来说就像断肢,你明明知道袖管里什么都没有,但你还是会痛得惨叫。“你可以试着信任他。”
信任另一个杰洛尔的想法激怒了菲尔,但他更不能容忍的是,唐纳德提到接受——因为雷在他和其他人的心里是过去式了——警局收回了他的配枪和证件,纳税记录和人事档案销毁得一干二净,大家争着在葬礼上缅怀过他——因此这事儿,目前来说,就算完了,翻篇儿了。只剩下他的职位需要人去顶替,干永远干不完的活儿,现在、这儿、就有个现成人选,让杰洛尔去追捕杰洛尔吧,狗咬狗,多么精明。
但是——
“不!”他狂怒地拒绝,仇恨不会过去。雷流的血从警局门口一直淌到下水道,流进肮脏的阴沟里。怎么能忘记呢?地上一切被杀之人的血,都在这城里看见了!
我要牢牢地记住这痛苦和苦涩的血味,直到——
最终的审判到来!
他会抓到人,遵守抓捕、审讯的规矩,配合检察官调查,在法庭上作证,等待法官作出裁决——接着杰洛尔就能开脱罪名,无罪释放——去他妈的程序正义!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逮住他的,不需要一个累赘!”
他面容狰狞,魔鬼在他体内咆哮,我会把他们都干掉,杰洛尔总该偿还血债,我要亲手送他一颗子弹!就镶在他脑门上!话就在嘴边迫不及待地想要往外蹦,但菲尔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个(至少不该大喊出来)。
“菲尔·雷斯!”唐纳德厉声道,后者愣了愣,勉强扭曲嘴角挤出一个可怕的笑容,好像那个丑陋的鬼脸附在他脸上共同地笑了笑。
上帝,原谅我,我在发疯,我清醒地意识到我在发疯。菲尔惶恐地察觉内心深处,有那么一瞬间,他并非因信称义。是因为,我期望如神所说,一天之内,杰洛尔和他的国度的灾殃一并到来。
他羞愧难当,浑身发抖。
“去跟凯尔医生聊聊,他约过你,但你没去。”唐纳德提醒他。“我们都有可能会遇到这种事,失去最亲密的同事和朋友,的确相当难熬,但你会挺过去的——只是别再表现得像个混蛋好吗,雷和我也相处多年了,你知道我没有那个意思。”
“对不起。”但看医生没有用,正是因为他清楚唐纳德是对的,这事理应告一段落。
他撸了一把脸,深吸气。“好的头儿,我好的很,我保证,我只是……”
他摇摇头,“我根本不了解新人,对他一无所知。他能参与调查案件?我可不放心。去年我们抓的垃圾兵佬还少吗?一个月政府只给五十退伍津贴,黑帮能给他们五百,甚至更多。只需要他们拿枪干活,和过去一样。”
他瞄准唐纳德,扣动手里虚拟的板机,“嘭、五十块。”一次。
“嘭、再五十。”两次。
“杰洛尔杀人可能都没他们麻利,他好歹还得瞄一下准头。”
“得了,别说蠢话。”唐纳德打断下属的抱怨,“你必须得有个搭档,先从这个人开始。”他话音未落,可莱丝警员打开门走了进来,“头儿,有人找你。”
“就几句话了。”他偏头看了看,警员身后跟着一个金发混混,穿着廉价夹克,眼神像剜人的刀子,身上老远都闻得到穷酸味,不像是有正经工作,也许是专项整治案件的证人——那种需要调动警力保护的污点证人。
“让他等一等。”
可莱丝点点头,把人留在门口走了。
“你可以先试试……”他继续对菲尔·雷斯说,但这次打岔让他把那个新人的名字给忘了,他翻了翻手上的人事调令,“先试试这个本·肖。”
金发的外来者看了他们一眼,凑前几步,靠在门边。
唐纳德没当回事,“当兵没坏处,耶稣基督也曾招兵,你还能找到比他们更一根筋的吗。士兵需要被教导规矩,毕竟,比武场上非按规矩,不得冠冕。但你得耐心点儿。”
“我之所以没当成牧师,正是因为上帝告诉我缺少这玩意儿。”菲尔点出成绩单上的某个数字,“看看这个。”
“——噢,有意思,我多少年没见到这么低的文化分了。”唐纳德琢磨道,“上一个踩着及格线入职的还是1922年的艾格森,后来他调到四分局去了,凭良心说,艾格森是个勤奋肯干的好警察,但我们真不算特别喜欢他。”
“因为他真的又蠢又笨,只会拖后腿。”
“没准这个会好一些呢,诺,我答应你,如果他自作聪明搞砸了什么事儿,或者你发现了他有一丁点儿的品行不端,哪怕再小的一丁点儿,也算。再比如你觉得他身上有桑德尔那种苗头——就是去年西城区那起碎尸灭门案——不用你写长篇报告,我来替你想办法摆脱他。只不过有一点,你得发誓,你对他的评价要对得起你的良心和上帝。”
“那么,之后,我可以自己调查雷的死因?”菲尔确认。
“那么,之后,你可以换一个人再试——更多、更多的人选。”唐纳德挥舞手里的文件,有意重复菲尔的话,对对方的恼怒视而不见。
“嘿,别闹情绪小子,往好处想,这样当你有朝一日终于把自己玩儿进监狱了,起码有个搭档能代替你继续让我焦头烂额。就这么说定了,菲尔,你的麻烦事儿到此为止。”
“现在——下一个——”
“久等了先生。”唐纳德冲着金发点了点头。
后者笑了笑,“今天是我的报到日,先生,希望你没忘了。”
“但看样子我还有一场面试要过,是吗?”
“……”
“……”
“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本·肖,那个又笨又蠢、品行不端还可能杀人如麻的退伍兵。”
艾灵顿市南港区“一日威廉”是所有市长候选人都选择视而不见的地方,他们在大学学院、西城区商业街甚至牧师布道场装模作样地对市民福利、经济复苏和世界局势侃侃而谈,其狭隘的视界在人前突然就显得无远弗届,政治嗅觉更是比狗还要敏锐。
自打日本投降以后,沉寂数年的政治家心思又活络起来了。这类人名字后缀中总有军事家、律师、企业家、某某会议主席、某某事务特使等等一长串头衔。如果你听过这些无赖们的市长竞选演讲,他们对中国和朝鲜的无知以及装出来的愤世嫉俗的程度将令你大吃一惊。
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选民手里的绿色票票,这张绿色的通行证能让最谦逊的绅士肾上腺飙升,雄心万丈,感受世界尽在掌握的豪情。
可惜的是没人(没有一个候选人)对“一日威廉”感兴趣,就算它距离市政厅仅有一步之遥。这个街区像一块恶心的瘢痕长在市政厅的脸面上,在艾灵顿市市长的眼皮子底下,它曾是这座城市繁荣的象征,在它最辉煌的年代里,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挤破了头想要住进来。
不过如今已经是一片无主之地,只有最外侧的大楼还勉强保持着往日的外观,尽管它的红色砖墙有随时坍塌的危险,到处都是违章搭建,电线和晾衣绳在半空拧成一团,但仍然有不少寄居的租客,毕竟他们支付的租金只有其他地方的五分之一,在经济大萧条时期这座巨大、空旷的废弃大楼还颇受欢迎。
在东边的街道深处,是没有外人敢进入的荒芜废墟,无家可归的妓女、酒鬼、流浪汉在残砖败瓦里游荡,像末日里的食尸鬼。每天这里都有人受伤或失踪,报警电话一晚上多达十几个,犯罪率高居全美前五名。但警官们不为所动,他们总是警笛长鸣、大开车灯地招摇过市,近十年来从未在此处抓到过一个嫌犯。
本·肖根本不在乎这点,他住在这座废楼里已经有好几年了。其他人叫它“弹坑”,因为它是城市爆发性增长后的遗留地,人们躲在“弹坑”苟延残喘,不知道哪天死亡的阴影会再次降临。
但他看不出来废楼和弹坑的相似之处,每个月本·肖要为废楼向州政府支付十美元的租金,这笔开支他心甘情愿。如果本·肖躺在弹坑里,政府将会向他的继承人(如果他有继承人的话)一次性支付三千美元的抚恤金,但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感谢罗斯福,它们丝毫不像。
今天是报到日,在第一道阳光照射进房间之前,本·肖就睁开了眼睛,床是标准尺寸,长度比他身高短了十几公分,床沿刚好卡住了脚脖子,这让人非常不舒服。但他仍静躺在狭窄的木板上,没有莽撞地翻身而起,毕竟从战壕里伸出头去的冒失鬼最后都吃了枪子儿。
清晨的“一日威廉”与夜晚完全不同,它来得寂寂无声,夜里的幽魂早已回归了墓园。贴在天花板上的1940年民众女神葛丽泰·嘉宝和出演《彗星美人》的玛丽莲·梦露并排向他微笑,床头放着花了他一美元买来的破收音机,摆弄到现在也只能收取两个台,其中一个军事频道相当怀旧,它收录了战争时期的所有演讲反复播放。
这时收音机正努力地滋滋作响,艾森豪威尔将军激动人心的战前动员从里面传了出来,当然还是1944年的那一次:“你们马上就要踏上征程去进行一场伟大的圣战,为此我们已精心准备了数月……潮流已经逆转……向胜利迈进。我对你……充满了信心……迎接……彻底的胜利。”
是的,今天是他去警局的报到日,东林区警局邮寄给他的录取信上戳满了红章。
“向胜利迈进”,本·肖意识到它说得没错,任何人在沮丧、绝望的时候都应当听听这个频道,这是人们为了让另一些人心甘情愿上战场送死而创造的群体智慧结晶,它们能够鼓舞人心,在最极端的情况下,能使人充满决心地去面对一切法西斯和共产党的炮火洗礼。
“彻底的胜利”,这又是一个过去常常听见的词,在每一场战役开始之前,他们都会这么说。偶尔他们也会打胜仗,但结果总是会死很多人,他面无表情嚼着卡拉威麦片想。卡拉威就是总在纽约时报上打广告的麦片品牌,他们那时候整个营地天天看同一份报纸,每个人都要摸摸这宝贝,广告又比新闻有意思多了。尽管退役回国后他发现这个公司并不像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是“赢得了全面胜利”、“攻占超市全部有利地形”、“一盒等于一顿豪华火鸡大餐”的麦片之王。
它只是干瘪的糙麦片,稍微有点尊严的马都不会吃,并且只在廉价超市的角落有售,上面贴着红色大号特价标签:直降80%。但本·肖只买这个,大多数战后互助会的兄弟们都吃这个。詹姆斯大兵说:“我们都吃,这就是它胜利的关键点。”
他停顿一下,猛吼道:“希望它勇往直前,向前冲锋,直到消灭前面的一切敌人。“
他曾在太平洋战场为国杀敌,现在帮助他熟悉的卡拉威麦片、芝宝打火机、亨氏口粮取得辉煌胜利,成为了他神圣职责的一种投影。它们的排名在美国邮报的经济版面节节攀升,“更多的兄弟,更高的名次”,他每天要确认两遍它们在报纸上的排名,期望某一天能问鼎宝座。
他把所有的退伍津贴花个精光,再没有钱买报纸,幸好那时候“大个儿猫”提供十三种不同的报纸,后来逐渐提升到三十多种,他们会把大幅的广告页折在显眼的位置,让大兵们一眼看得到。
“大个儿猫”开在东首街,是唯一一家允许参与者不带拳套的地下拳击场,每日晚间十点开放到次日清晨,“死伤自负,不允许报警”的标语贴在擂台上方。詹姆斯是它的常客,他块头巨大,坐下能占两个卡位,在他身边一米八七的本·肖像个不足月的小鸡仔。“大个儿猫”暂停营业的时候,詹姆斯就以退伍军人战后互助会为家,他无亲无故,没什么可去的地方,对战友总是很亲切,但老虎艾伦除外。詹姆斯独来独往,既不招惹谁,也没有谁愿意招惹他。但艾伦是固守地盘的猛兽。
老虎艾伦在“刀尖”担任酒保,他高瘦,黑色短寸头,眼白多得看不到瞳孔,左额有一块蛛网状赤色瘢痕,颧骨高耸,方下巴。
艾伦的隶属部队没人知道,但这不妨碍他是互助会的一员,他专为不满管理局安置的退伍军人提供临时工作,保证活儿轻松,待遇丰厚,并且能让他们发挥自己的特长——甚至不用进行岗位培训——考虑到这帮大兵擅长什么,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做到的承诺。
艾伦为本·肖开出了很不错的条件,但詹姆斯说得更得他心:“选警察,兄弟,当然选警察。工资社保,合法持枪,简直和我们过去的日子没什么区别。”
在他辛苦应付了四年鸡毛大学,终于拿到那本社会通行证之后,本·肖暂时不想让自己陷进烂泥地。尽管眼下他住在废楼里,吃两毛五一包的麦片粥,有轻微的应激反应,他不肯承认更多。
因为战争后遗症要么归类于精神疾病,要么被归类于歇斯底里,一旦确诊就很难再融入生活本身。前段时间有个倒霉鬼将民航线飞机的轰鸣声误认为敌军来袭,从十七楼往下跳,然后摔成了一滩肉泥,嵌入了道路缝隙里,清洁工用高压枪洗了六遍都没洗掉那股血腥味儿。管理局被迫在大门贴出告示,要求所有领取补贴的退伍军人应在规定期限内与医疗后勤联系。
没人和钱过不去,意外再没发生过,现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刮出碗里最后一点麦片粥,强忍舔干净碗的冲动,把空碗扔进水池。他打开水龙头,想把碗泡上,顺便沾点水捋捋头发好显得精神点儿,但龙头没有出水。
水管空洞地尖啸,滴不出一丁点水,这徒劳的呜呜声一瞬间让他心跳过速。他这才想起昨天楼下贴着一张通知,也许就是停水通知。如非必要他压根不想看到任何拼字,他一度认为自己可能会因为该死的文化课延毕,或者认真想想——看看他的垃圾成绩单——更大的可能是会被学校开除,这样就更糟糕,他再也没有机会能重来了。
但没关系,潮流已经逆转,他会向胜利迈进,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报到日也是一样,他将勇往直前,永不停止冲锋,直到杀光敌人,占领高地。
本·肖套上旧货店刚淘来的夹克,袖口和衣襟上已经磨出了毛边儿。一切都很好,没问题,他能坚持到下个月的发薪日。
他咔哒一声上了锁,手抄在裤袋里向外走,哼着熟悉的曲调。歌词在他脑子里回响:“老兵不会死,不会死,不会死……”
“他们永不死。”
“只是归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