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9日,夕阳下的钦托山顶的未化的春雪染上了橘粉色,星星点点的粉雪点缀于显出初绿的山头之上。远处黑暗的湖泊却连天边的霞光也不反射,又隐隐在显示着这片山脉的不寻常之处。要知道,如果在几年前,山顶一定全是喧闹的旅客——穿着飒爽短装的绅士们、来写生的寒酸青年学生还有来参拜德切利教堂的信徒们。虽然说是参拜人数众多,但是德切利教堂却不过是一个乡村教堂而已。教堂正门前一个圆形的小喷泉顶上是可爱的圣子雕像,仅有一个主殿。西塔楼不过三层高,除了附着一排小房,供以前的神职人员居住。然而由于近期钦托山脉气候反常,渐渐的散去了人气。曾经人烟鼎盛的德切利教堂也一瞬就荒凉破败下去。
名为裴特珥的画家静静地站立在德切利教堂的门前,使得夕阳下的光景带了几分不自然。——要知道,现在的钦托山能看到人就已经是怪事了,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个身上没带任何行李、面色惨白、穿着薄绒西服套装的青年。
裴特珥走进教堂的正门,漠然地抬头看着殿堂的顶部。如果他有作为人的意识的话,一定会感到呀然不已,因为德切利教堂的外表朴实而低调,然而正殿礼拜堂里却十分浮华。穹顶四幅精美细致的壁画下,是一圈浅色白色大理石浮雕。正中一尊耶稣基督的雕像顶上正开了一扇玫瑰花窗,金粉的霞光透着天窗照在耶稣像上,在四周几近一片黑暗的大堂中显得神圣而光明。
裴特珥也许还记得自己曾为画家的矜持,默默抚摸着石壁的浮雕,不自觉露出僵硬而怪异的满足的神情。
【天黑之前查清楚回来。】
神经中突然流窜着一个声音,他知道,这个低沉而优雅的嗓音属于被称为诺亚的主人。裴特珥抬起头,准备开始自己的任务。无论如何也要抢先可恶的驱魔师一步找到圣洁,他已经渐渐适应自己作为恶魔的身份了。
“请问您是,来钦托山旅行的吗?”一个清脆的嗓音突然响起。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带着发箍的棕发少女,穿着米色长裙的她和这个破败的教堂看着格格不入。不过身为恶魔的裴特珥并没有不和谐的感觉,他也不打算对这句疑问做出任何回应,更何况裴特珥在为人时面对女孩也是一样的木纳。他默默地点头,内心机械地判断着什么时候将面前的生命染上恶魔的毒素。
少女抹了抹凳子上并不厚的灰尘,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
“吓到你了吗?我叫奥莉安娜,姑且算神职人员?神父哈里切是我的亲戚,近年教堂荒废了但是神父却怎样也无法放心,但是神父年纪大了,所以就托我定期来打扫呢。”
裴特珥附和似的点头,多少意识到这个女孩可能知道些什么异常的情况。不调查点结果回去可不行,暂且忍受一下杀人的欲望才行。
强迫着自身保持顺常运转的理性,裴特珥回应说:“我叫威廉·裴特珥,是个写生画家。”
“哈哈,这个时候来真的是很奇怪呢,而且你穿的明明像个商人。”奥莉安娜似乎被逗笑了一般,她努力让自己表情严肃了几分,接着说:“但是现在的山脉气候很异常,再晚一点的话就会突然降温三十度以上呢。裴特珥你要赶快下山才行。”
裴特珥盯着奥莉安娜,半天才找到相对适合的措辞:“那你呢?你不下山吗?”
“旁边有以前神职人员居住的房子,因为我每周都有上来打扫,也还算干净的哦,你要是不嫌弃的话,还有空房可以居住呢!”少女十分干脆地笑着做出了邀请,干脆得有些奇怪。“……谢谢。”裴特珥并没有特别客套,爽快地同意了,盘算着有收获的话晚点回营地应该也没事。
奥莉安娜开心地起身,裙摆微微扬起。这时夕阳已经几乎坠下地平线了,唯一仅剩的微光从彩窗透出,给少女的身影打上模糊不清的光晕。
“跟我来吧。”她大步走出了正殿。
所谓神职人员的居所不过是三间红砖顶的矮房,虽然寒酸但一间房除了小床和书桌外还有些许空当,住一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奥莉安娜带着这个没有任何行李的画家走到偏东边的房间,微笑着说:“好在你也没有带什么东西,住在这件房可以吗?”
裴特珥在点头的间隙又感到了违和,这个人类少女究竟为什么那么轻易给自己提供住所,而且也丝毫不觉得没带行李的自己感到奇怪。他带着疑问进了房间,奥莉安娜并没有进门,而是在门外微笑着说:“那我就在西边的小屋啦,晚上可不要到处乱跑呢!”说完她就转身跳也似的跑向另一头小屋了。
裴特珥注视着少女的背影,若有所思。待到奥莉安娜进了自己的房间,他才又转回房里。他环视房间一圈,发现这里的确收拾得井井有条,床上的被褥虽然略旧但也比较干净。然而奇怪的是,房间的四壁和角落沉积了许多灰尘,也许这间屋子经常接受裴特珥这样的旅客却没有人久住。就算是恶魔也感到了奇怪,裴特珥坐在床沿,沉下心来后,他感到了某种奇异的召唤从西边传来,似乎是某种美味到使人沉醉的气味。他轻轻地开门,那种召唤的来源更明显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是在教堂的最西边,于是他打算绕到西塔楼去。
西塔楼不过三层高,楼顶的石柱即使在月光下也看得出明显的裂痕,不难判断在教堂衰败之前,这个塔楼就已经鲜少有尽职的日子。塔楼的矮门上着厚重的锁——这并不能成为裴特珥的障碍,他右手手指变形成枪口一般,恶魔的子弹准确地钻入铜锁,瞬间被腐蚀的锁变得像朽木一般,再一拉就轻轻脱落了。
也不需要任何照明工具,裴特珥就淡然地走进了西塔楼。一楼极小的面积囤积着不少旧家什和不知道用处的铁器具,使得这片空间看着更为拥挤。从茫然一片废土的阴潮味道之中,他感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从脚下传来。裴特珥俯下身去,发现脚下的地砖的缝隙似乎比其他的大一些。就是这里了。
他粗暴地轰开地砖——毕竟他只是个披着恶魔外皮的绅士,果然地上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不知通向何处的洞。
【是圣洁的气息吗?】诺亚的声音又在裴特珥的脑内响起,并没有任何喜悦的意味,而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下去看看。】
地洞的大小正好能容一人进入,裴特珥并不算强壮的身躯能灵巧地进入。他轻巧地跳下去,接触到了结实的地面。那种甜味更浓烈了。他看见自己脚下的土发黑发褐,斑斑点点的黑褐色延伸到地下室的深处,正是那种诱惑的味道的源头。
他被来自恶魔直觉中的兴奋支配了,快步走向深处。没走几步他就感受到已经快到尽头了,身为恶魔在夜里也能看清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监牢似的空间。而铁栏杆后面是五六个活生生的人类!裴特珥终于知道能让自己如此渴求的原因了。虽然不是圣洁,但这也不坏。他并没有深究这个奇怪的场所为何囚禁着这么多个活人,只是机械地微笑着走近铁牢。
人类——
裴特珥正要脱下外皮,背后却响起了少女的声音。
“裴特珥,你来得正好呢!”少女的声音充满着喜悦与幸福,“等了这么久终于集齐七个人了!这是多么令人感动啊!只要把你们一起献祭给神,那么受到诅咒的钦托山就会得到赦解!我能如此顺利的进行这伟大的事业,正是神的垂爱和意志的体现!”
背对着少女的恶魔的脑子显然处理不了这七拐八弯的信息,他只感受到这个人类不自量力地将刀刃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人类的兵器真是脆弱。
裴特珥带着嘲讽的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脖子看向奥莉安娜。
在奥莉安娜近乎悲号的声音中他化为了恶魔的形态。一个状似心脏的椭圆的球体上长着金属的炮口,小丑似的无表情的脸正对着奥莉安娜,似乎是对这个少女目前为止的无用功的嘲笑。
【以爱的名义用他人的生命去请求神的谅解,这种事情连恶魔听了都会发笑呢。】诺亚轻笑着说。【虽然没有圣洁,但你让我看了有意思的东西,裴特珥。用这七个人给你自己献祭吧,人类的痛苦绝望可是恶魔最好的养分。】
恶魔呆然地点头,瑟缩着身体的奥莉安娜在瞬间湮灭在炮火之下。少女那希望混杂绝望的滋味正使裴特珥感到无上的充实,他不知饱厌地将炮口朝向牢里生命迹象微弱的六个人。被囚禁了不知多少天的他们身体已经干枯而苍白,在他们干涩的躯体上恶魔的五星印记不断蔓延扩散。这几个上山的旅人莫名其妙的被困,最终莫名其妙地死去。
【恭喜你升级,回来吧。】
恶魔的旅行并不算没有收获,裴特珥微笑着走出了教堂。他现在已经是有自我意识的,既不是画家也不是商人,摆脱了人皮与被囚禁灵魂的渊源纠葛的,纯粹的恶魔。无论是以前的自己还是相遇的少女,人类都是一厢情愿地愚蠢着的生物,带着轻松的心情,裴特珥走向月光下的恶魔的营地。
春麦刚抽穗,麦田尽是一片飞絮的洋流。碧蓝的天空与泛着绿意的大地共同包容着这片麦田,远处的村落和风车。靠近南边的田埂上,有一个小男孩独自在玩耍。这一切的景物都显现在麦田边青年的画作上。青年面色阴沉,虽然他神情专注地在画着画,但他的眼神却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因为青年十分享受这样静谧的作画的时光。然而,这安静的犹如静止一般的气氛被远处跑来的小男孩打破了。
“哥哥,你在画什么呀?”
孩童天真的声音使青年握着画笔的、枯瘦的手顿了一下。然而短暂的一顿后,青年又机械地从调色板上取了色,复在画布上涂抹,似乎画中的世界才值得他狂热。
“哥哥,”小男孩发挥着不折不饶的精神,“你不是村子里的人对吗?我觉得第一次见到你,你肯定是村长说的过来写生的旅行家。”小男孩一面好奇地偷瞄将要完成的画作,一面苦思冥想着能引起青年兴趣的话语。青年表情终于带了几分困扰,转过头看着小男孩。那孩子仿佛从青年这小小的举动中获得了莫大的鼓舞,瞬间变得更加聒噪起来——“哈哈,我猜对了吧!你就是来写生的旅行者!”
青年心中有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在回答着,不,只猜对了一半。
“哥哥,我觉得你画的真好看,麦田里的这个小孩难道是我吗?哦,对了,我叫索菲欧。”索菲欧自顾自的说着,“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裴特……珥……”青年吐出沙哑而又生涩的发音,大概是长久没有开口说话导致的。青年心里却有些莫名的烦躁,但他那已经腐化,满是机械的大脑,却不明白,这一股烦躁到底由何而来。
“但是哥哥,”索菲欧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村长说最近都不太平,经常发现过往旅客的尸体!你也千万要小心哦。”
裴特珥心里的声音又躁动起来,这次仿佛是对无知的小孩的嘲弄的笑。他慢慢停下手中的笔,端详着已画好的乡村麦田的风景。索菲欧也凑到画布前,表情兴奋:“这么快画好啦!哥哥真厉害!你肯定是个有名的画家呢!”裴特珥看着少年清朗的笑颜,莫名有些熟悉的感觉。以前也有这么亲密地叫自己哥哥的人。
……
“哥哥你画的真好!”
“哥哥,你一定能成为有名的画家的!”
“哥哥……你只需要好好画画就够了,什么都不用管。”
但什么时候开始,长大了的弟弟已经不再是他的跟屁虫,不再喊他哥哥了,而成为能独当一面担负起他这个废柴哥哥生活的人。
“文森特·裴特珥亲启,哥哥,你安心在镇里住着,要是没钱了就给我寄信吧。画廊经营的不错,你的画很受人欢迎,你专注创作就好。你会成为法国最受人敬仰的画家,我会让你成为这样的画家。”
……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威廉叫的哥哥是什么时候呢……
……
不知漂浮在哪的意识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哥哥……哥哥……”弟弟威廉撑着伞,不知在谁的坟前吊唁。“我会复活你的,你不能这样走了。我……”
恶魔的交易。
来自死者的诅咒。
[威廉……你居然……把我做成恶魔……你不是一直许诺给我安稳的生活吗……为什么死后却要带给我痛苦……]
“哥哥!不!原谅我原谅我!我明明是这么爱……”弟弟威廉的声音被撕裂在雨中。从那时起,裴特珥兄弟的意识在人间涣散了。只剩可悲的兄长穿着弟弟的躯壳,被诺亚所驱使着来到偏远村庄附近寻找圣洁的存在。
……
好空虚……
好悲哀……
裴特珥流下黑色的泪水,眼前名叫索菲欧的小男孩和自己所在的这具身躯的少年形象重合了起来。威廉,我的弟弟。你爱着我,相信我,最后毁灭了我。
让我也将你毁灭吧。
唯一可以勉强称得上理性的意识消失了,名为裴特珥的人皮下奇妙肌理的机械犹如干枯的树干一般生长,转瞬成了一个巨大的心脏般的丑陋兵器,AKUMA。
像是炮口一样的东西对准了这个男孩。
索菲欧一脸茫然,僵在了原地。
他永远不知道自己与世界诀别的理由。
恶魔似乎感应到什么指令的召唤,向风车一边飘去。
一只鹦鹉站在树上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感觉司空见惯。它无聊地扑了扑翅膀,飞向远处。
一切重归平静。
只剩田埂旁的画架孤零零的立着,伴随空气中飞扬的腐败气息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