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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把西城区浸得透彻,在黑曜石一样的夜空下,街头巷尾只间或有野猫跑过的轻响。老旧的马路积年累月地被行人的鞋子和车辆的轮胎磨得发亮,在月光下几乎能让影子滑倒。有人披着这样的夜撬开了阿尔巴尼街附近一座教堂的大门,趁着云彩遮住月亮,他溜进教堂,又把门在身后虚掩上。
教堂里空无一人,张开双臂的耶稣悬在布道台上,透过彩窗的月光像圣母玛利亚的眼睛,俯瞰着她受苦难的儿子。可他只能低着头,看她映在一排排长椅上的影子。深夜的来客沉默地穿过教堂背后的空地,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上。在夜色里很难看到他流血披面的惨状,他脱了自己黑色的外套,把衬衣从裤腰里抽出来,脱下,用牙齿和手撕成长条,草草擦了擦头上的流血。
在他的眼前是教堂平静的夜色,在他心里却响着一场枪击的回声。不到十分钟以前,他还在阿尔巴尼街20号的三匹骏马酒吧,和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见面。迪·彼得罗想知道约翰尼·古兹对艾灵顿市的计划,也许还想吓唬他一下,警告他别在自己的地盘里惹事。不用在这里呆多久,约翰尼就察觉得出,艾灵顿甚至比芝加哥还要可怕,她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一个不是政府的主人。
安东尼·迪·彼得罗干瘦的身体在约翰尼对面的扶手椅上摊着,那个时候他枯槁的生命也算不上鲜活,但至少血管里还奔涌着血液。可只是一个响指的工夫,有人闯进了酒吧,砰的一声,迪·彼得罗的血管上穿出一个大洞,原本应该按部就班地在管道中前进的液体流出来,染红了那张海绵的扶手椅。枪声很响,甚至穿过房间的墙壁,压倒了大厅里的音乐声。所有人都吓坏了,隔着墙都听得见外面奔跑尖叫的声音,约翰尼下意识地站起来,却在额头上挨了那刺客一枪托,跌倒在地。
涌上他心头的第一个感觉是茫然,疼痛接踵而至。约翰尼也非等闲之辈,几秒钟的时间,他已经理清了线索:迪·彼得罗死了,而他偏偏是那个目击的倒霉蛋。他的当务之急是逃,离开这个现场,至少别让什么人找到他。他是个银行劫匪,常年坐镇警察局通缉令的人,如果警察逮到他待在迪·彼得罗的谋杀现场,等待他的可不会只是交叉盘问而已。“叫救护车!”他跳起来,推了迪·彼得罗那个大个子保镖一把,自己则追着刺客从后门跑了出去,确保除了菲利斯没人知道他在这儿。大个子保镖是他的麻烦,但是他眼下无力解决的麻烦,也许他应该离开艾灵顿,在菲利斯向警察出卖他之前远走高飞。
约翰尼追着刺客拐进了一条小巷,酒吧的混乱已经听不见了,环绕他们的唯有寂静和黑暗而已。失血让约哈尼有点眩晕,他与刺客之间隔着正好一条小巷,只在中间有一盏路灯,几只苍蝇围着惨白的灯光嗡嗡飞着。逆光让他看不清对方,而失血又让他浑身发冷,再也追不动了。
像是心有灵犀似的,对方竟也在小巷尽头停下了脚步。“你是谁?”隔着一条街,约翰尼问他。对方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要杀迪·彼得罗?”他又问。这次对面有了动静。
“正义。”那个刺客的声音像是女人压着声音,又像是吊着嗓子的男人,总之什么都听不出来。
“正义?更多的人会因为你今晚的所作所为死去!”约翰尼说。他冷笑了一声,也许是真的因冷而发笑的,他已经分不清了。
“但它最终会把这个城市推向更好的方向。”刺客说,“我今晚留你一命,可别辜负了它。”
他是怎么离开的,约翰尼并不知道,他的双膝打着哆嗦,几乎颤抖着要倒在地上了。他头上的那个伤口很深,血一直止不住,也许还有点脑震荡。约翰尼朝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摸了一下,他的手帕不知道什么时候遗失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有力气,约翰尼会朝地上啐上一口,但是他只是抬起头来,看见了月光下的教堂尖顶。
这是个救星,约翰尼用袖子抹掉地上滴下的血迹,尽量让人无迹可寻,然后自己朝教堂的方向走过去。教堂的门锁对他来说不成问题,他很容易就闯进了这个高大宏伟的建筑物。耶稣的像挂在和大门相对的另一个方向,等待着受洗的信徒。可约翰尼不是信徒,他也永远不会是。他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来,撕碎了自己的上衣。
“谁在那?”
正当约翰尼独自一人躺在教堂的长凳上徘徊在昏迷的边缘时,一个声音给他注入了一丝清醒的力量。他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从教堂后面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白衬衣,在月光里有些扎眼。
“我闻到血的味道了,出来吧,亡命之徒。”那人端着把单筒猎枪,不确定地朝约翰尼的方向扫过来,“这是间教堂,你会得到帮助而不是伤害。”
“你端着那个说话,可是让人很难相信的,神父。”基本确定了这个人的身份,约翰尼一手扶着椅背,一手用从自己衬衣上撕下的布条按着头上的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个亡命之徒能相信你吗?”
听到他的声音,神父朝约翰尼的方向转过头来,但他转头的幅度有点大,用右耳对着约翰尼。“这里是上帝的地盘,”神父放下枪口,“我不会在这里杀人,这是玷污祂的名。”
“是吗?你会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起誓吗?”约翰尼知道自己随时都会倒下,所以他要赶在这之前摸清这位随身带枪的神父的立场。
“那不是我相信的。”神父垂着枪口,一步一步朝约翰尼走过来。亡命之徒有点害怕,但他没有力气逃走了。
“那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你该休息一下了。”在他倒下之前,神父伸出手臂接住了他,“而我正好还有点止血药在我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