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何为“挣扎”
现在的生活状态算是吗?
不明白自己是否能再度被称作“人类”,不明不白的生活着,这算是“挣扎”吗?
抑或是,已经放弃之人无可奈何的选择呢?
就算因为抑制装置的存在,他的身体条件和旧时的“普通人类”无异,却仍不能自居为人。
只是习惯了饥饿与干渴的恶兽罢了。
大家都一样,只有心照不宣地欺瞒自己,和明明无能为力却想要做出些许改变,这样的区别而已。
“挣扎”着的不是“人们”,而是这个世界。
2
食物和水,若仅仅是想要活下去的话,这些也是最基本的东西,但也是“伊甸”这个规模不大的组织所缺少的东西。旧教和新教,究竟哪个才是这个世界所选择的正轨呢?或许没有人能给出正确答案,大家都仅仅是选择了自己认同的生存方式,并且为之付出罢了。
约修亚也是如此。在这新教的根据地,灵视之城发生预计三天三夜的停电的时候,他所在的旧教组织发出了搜集物资的指令,小规模,不许引起注意,不许制造骚乱,换句话说,只要逃的够快,这项任务的危险性并不高。
当然,旧教不足的不仅是物质,几乎是所有资源,包括人力。这次任务约修亚被安排为一个人执行。
“就算像我这么弱的家伙也可以做到,是这个意思吗?”
他这么想着,暗地里咬了咬牙,表情上却没多少变化——将心理所想全部表露在外是不成熟的表现,他是这么认为的。
约修亚举起枪,瞄准镜中透出了一个白发少年的身影——他坐在树上,似乎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概是在发呆吧,而至于瞄准他的原因,则是因为那家伙身着新教的制服。
新教徒,一个人,周围没有其他同伴,在灵视之城城外的旷野上,怎么看都是极好的偷袭机会——尽管这次的任务不包括减少敌方数量这一项,但长期以来积累的战斗经验,足以让约修亚面对新教徒时条件反射一般直接做出动作。
约修亚的手搭上了板机,与此同时,白发少年转过头来,冲着这边笑了笑。这样诡异的行为让约修亚原地一惊,他无法确认自己是被对方发现了,还是仅仅是单纯的巧合——这样的距离,如果对方能准确的发现自己的话,那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对手。
只是有一点无疑,白发少年那样的笑容让约修亚觉得自己被小瞧了。
抱着转移位置的目的,亦或者是别的什么情感,约修亚试图靠近那个白发少年——新教人多势众,更何况存在着搭档配对的机制,因此单独行动的教徒并不常见,这种情况,要么是有阴谋,要么是有隐情。
他绕到了树的另外一侧,隐蔽在附近的草丛里,隔着姑且算是能听到喊话的距离,重新端起枪指向那个白发的家伙。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约修亚用质问的语气向他喊道,然而对方没有丝毫回应,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或许是真的没有听见,毕竟约修亚的声音太小了。他并不擅长与他人交流,甚至到了简简单单的对话对他来说都很困难的程度。
“你是新教的人吗!独自一人有何企图!”
约修亚试图提高了声音,然而对于听者而言似乎是徒劳的努力。约修亚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表情变得有点难堪。
“好想死啊……”
他感叹道,声音小得没人听得到。顿了顿,他清清嗓子,提高声音,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
“姓名及所属!”
对方有反应了,约修亚心里一惊,却发现只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似乎在宣告自己刚刚睡得很香。正当约修亚恼火的时候,白发少年笑着发话了,很玩世不恭的语气。
“嗯?知道又干嘛?帮我立个碑吗?”
听到这话约修亚想立刻扣下板机,但当手指触碰到时,却又放下了枪。
“啊……或许吧。”他咬着牙回应道,音量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大小,而后,重新端起枪,瞄准,对方也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
“你是在小瞧我吗…!”这样想着,他的手指重新凑上了板机,却迟迟没有扣下,他发现自己在微微颤抖,这是因为愤怒——他不想承认自己畏惧着。
不是畏惧对方,而是畏惧鲜血,畏惧“杀人”,畏惧“死亡”本身——这些“人类”应有的情感还存留在约修亚心里,他自己也无法判明这是好是坏。
“你这家伙是不是新教的…!”
“你猜猜!”
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无法开枪的事实,约修亚重新向他喊话,然而白发少年却径直从树上跳了下来,望向约修亚的方向。难掩的惊愕瞬间变成了不知所措,而后一直以来的恼羞成怒浮现于表情之上,自己却又无可奈何,一丝尴尬闪过,很快表情又回到了一开始的平静状态——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白发少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手刀毫不犹豫地袭向了约修亚的喉咙。
血花四溅。
尽管约修亚确实向后闪避了,但白发少年的手掌仍然被他的鲜血染红了半边,毕竟,旧教的成员都配有抑制装置——不使用增幅药剂,他们的身体状况就与普通人类没多少区别,自然无法完全躲过新教成员带着杀意的攻击。
“小哥怎么了?只会望着吗?”
白发少年饶有兴趣地看着约修亚表情的变化,由震惊错愕到自省悔恨,大概是在反思为什么错失了刚刚的狙击机会吧,白发少年舔了舔沾在手上还有温度的鲜血。
然后啐了一口。
“难吃。”
约修亚一只手捂住颈部的伤口,虽然新伤让他觉得生疼,但比起转化时期的黑暗,这样的伤势也并非无法忍受,他的另一只手伸向口袋里,捏住了旧教配给的增幅药剂——只要使用这个,平日里被抑制的受到诅咒的力量就能短暂觉醒,触发战斗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胜算。
“你这家伙是渴疯了吗……”
约修亚缓缓向后退去,对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随时准备着一触即发的战斗,然而他无法理解白发少年试图食用自己血液的行为——非向导的血液对他们而言是完全无效的,少年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
“你…”
白发少年看上去没有这个方面的特殊癖好,如此看来,对方应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接受新教的配给了——因为极度的干涸感而感到难以忍受,所以做出了这样的行为吗?
“你不怕死的吗…!”
新教徒只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守在岗位上就可以活得好好的,然而眼前这位少年实在不属于这个范围,约修亚想表达“你这种时候不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反而在这里,被新教其他人知道的话肯定有不得了的后果”,但是最终蹦出来的话却与此有千里之差。
“怕死?你才是吧?”白发少年笑着说出这句话,然而很快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我…”
约修亚试图抢白,然而“我”字出口之后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一直念叨着“好想死”的人会怕死吗?真的可笑,他这么想着,却隐约有一丝紧张感。
“你…不杀了我吗。”
心想了很多辩解的话,然而最后出口的,却又是大相径庭的言辞。
“你又不好吃~”
少年没有回头,转身走了,背影冲着他,挥了挥手。
“等一下!”
约修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住他,他想着人不能吃,怀疑这个少年是不是饿到心智出问题了,想着对方或许是在开玩笑,逐渐自己陷入了混乱,他心里的想法太多了,一时间反而不知道哪个占上风。
“…今天主城停电。”
“如果想要食物的话,尽快。”
叹了口气,约修亚为自己最终说出了想表达的意思而感到十分庆幸。
少年停下了脚步,慢慢回头,约修亚看到了他的眼睛,闪着凶光。
“我不会回去的。”
大概有半分钟,少年像是刚刚想起来了一样,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3
“…树上有吃的吗?”
约修亚再次见到这家伙已经是从灵视之城返回的数日后了,白发少年仍然在树上,与之前不同的是,他这次半死不活的样子,整个人差不多是以吊在树上的姿势趴着。
约修亚向他问话,没有丝毫反应,比起约修亚声音太小,更有可能是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力了。
“想活吗。”
仍然没有反应,约莫半分钟后,约修亚感到自己的头上被两颗不太硬的东西砸中了,捡起来一看,是白发少年扔过来的耳塞。
约修亚理解到了——不光是少年仍然想“挣扎”下去的愿望,还有他的身份,他不跟随新教成员修复电站,而在这鲜有巡逻人手的郊外消磨时间的原因。
“……要来旧教吗?”
约修亚的话一如既往地没有被对方听到,于是他直接爬上树把少年抱了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根从城中窃取的玉米,掰下来一把玉米粒,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然后他被咬了。
1
“不要勉强一个三流侦探。”
藤原方结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房间肃静下来。
“我还能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已经是极限了——你知道我的职业是什么……清洁工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当的,我从今天开始会消失一阵子……几天,几个月,几年,说不定。你联系不到我的。”
方结从兜里拿出钥匙,旋开锁着的抽屉,按下侧面的机关,夹层露了出来。
“如果你是个有独立能力的人就照顾好自己,至于我,丝毫不会想着你的。”
他从夹层里拿出一个纯黑的笔记本,纸张边缘已经泛黄,看来用了一阵子。
“我想我还不需要您的担心,如果您是那样看待我的话,那只能说明您的眼光可能不太准了。”
“别啰嗦。”
方结将笔记本塞给清志。打开它,在扉页上有着“diary”的字样,接下来的几十页被撕掉了,后面则是崭新的。虽然方结没有明确表示,但大概这算是清志的十四岁生日礼物。
“……莫非您属于,有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类型?真是细心呢。”
“撕掉的几页是什么,你没必要知道——这玩意不在科学的范畴之内,你看得出来吧?”
“真是抱歉,我想名侦探先生还是高估我了,我认为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日记本而已。”
“那就算了。它现在连着哪个平行世界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怕你在我离开之后会寂寞得死掉,姑且让你玩玩这个笔记本。”
清志发出了不屑的嗤笑,被方结丢过来的笔记本砸了个正着。
“费劲千辛万苦才搞到的——弄丢了的话就拿命来偿还吧,也许这玩意确实比你还有价值。”
“记住。”
“你的人生,没有任何人期待着。”
……
清志认为他不像是在开玩笑。
2
“你知不知道你中了诅咒?”
清志正对着漆黑一片的夜色张开双手,高呼着太阳,结果被摊在沙发上喝着冰果汁的方结泼了一顿冷水。
“我相信这里的隔音很好,就算扰民,也只是扰到了您一个而已吧。”
“没数落你,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一件事……最近工作精神紧张嘛,结果就忘了告诉你了。”
“你活不过18岁的。从结论上来看是这样。”
清志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了他一眼,转过身继续对着夜色发出热忱的呼喊。
“之后不用和我强调我知道的事情,和您不一样,我想我还没有健忘的毛病。”
当清志想起来要回话的时候,方结早已经睡着了。
3
“您考虑过您的死亡吗?”
“那还不是当下应该考虑的事情,一事无成就死去的话,只是白白浪费了宇宙的能量而已。”
最近这小子学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了,指的是这种堵死人的说话语气。
“我当初就不应该教他。”清志挠了挠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
“你不教他也会。”方结凑过来,瞟了一眼日记的内容。
“……您这种不让我的话落地的行为,真是让我感激不尽。您还真是对那位小少爷期待不低啊。”
“人家至少比你有用,浪费宇宙能量装置。”
“那是因为您目光短浅到没有意识到死亡的精妙之处。”
清志拖长声说着,同时把这句话写了上去作为回应。
“说这种话,还不如努力活个19年试试看。”
“那是不可能的——”
清志转过身来,拉过方结正在擦着的枪杆,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烟花的绽放只有一瞬间,但却是极美的。”
4
“看见那团火烧云了吗?”
“您一直着眼于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明明桥下这滔滔水浪才是唾手可得的,为什么……“
“你要是敢从这里跳下去,我就先一枪打死你。”
“……血肉横飞的样子太不美观了,还请您放过我这一次。”
方结用手指擦拭着枪杆,靠在墙上,惨白的余光从窗缝里挤了进来,渐渐暗淡下来。
“大雨天就别往桥上跑,尤其是别穿着那个质地优良的披风,你也心疼一下回去之后擦地的人。”
“我当然知道您的辛苦,如果您能允许我不回去的话……”
一颗子弹从清志身边擦了过去,透过桥栏杆的缝隙,冲入了桥下的河中,溅起一簇浪花。
“……非常抱歉,我并没有想到您的脾气相比之前会恶化,果然世间万物都是在永恒发展的啊。”
清志转过身来,背后靠在桥上,天色阴沉,染上了浓重的黑青色,已经开始下起了大暴雨,桥上没有任何人——他一个人可以独占这个地方。
“下雨天不应该有火烧云。”
“是啊。”
“您可真是个魔法师啊,操纵气象这种事情,也只有您这样伟大的人才想得出来吧?”
“只要你想,你能做到比这个更夸张的事。”
“呵。”
电话那头沉默了,方结以为他不会再继续说别的,于是把手机放下,开始整理东西准备离开。
“火焰真的很美,像是企图把天地灼烧到融化一般……这样轰轰烈烈的欲望,真的好美。”
“相比之下,沉没在冰冷的深水里,无人问津,倒像是十分无趣的谢幕了。”
“……能否用这样的谢幕赢得更多的掌声和喝彩呢?我很好奇啊。”
没有人听见这些话。
5
“你好啊。”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有些腼腆,反而突显出了自己过于张扬了。方结放下翘着的二郎腿,换了个姿势,学着他一样端正地坐着。
“你知不知道你那个世界是难得的宝物?”
“这一点我们都清楚。”
方结哈哈地笑了,虽然他并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你真拘谨。”
“是啊,倘若我也学着您的脾气,估计会得罪很多人吧?”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中,夹杂着子弹上膛的声音。
“不要学他的语气和我说话。”
方结一只脚踩在了桌子上,枪口已经对上了面前这个人的太阳穴。
“不要这么对待自己——不过就算你开枪了,也是无事发生,毕竟这里是梦境。”
“其他人可是会乖乖的执行'人被杀就会死'的真理哦?只有你不遵守规则。”
”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
“哦?”
“你做不到的事情,我可以尝试。理论上是有一定的可行性的,是否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长大,对于一个人的生存欲望会产生很大影响。”
“你觉得你能打破诅咒?”
“你相信神的存在?”
“当然不。”
“那就是了——既然没有绝对意志控制着这个世界,那么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呵,那你就尽管挣扎吧,在这出不去的牢狱。”
“你要承认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这个世界已经无法容下你我的欲望了,所以……”
“话真多——”
方结用扣下扳机的方式打断了这场谈话,瞬间他睁开了眼睛,安然无恙地躺在床上,很好。
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当陷入深度睡眠中,会在梦里见到其他的“自己”。方结感觉到自己最近睡眠质量很好,毕竟用恼人的演说辞吵醒自己的家伙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说什么,结果还不是那样……人被杀就会死啊。”
end
方结弯下腰,从海水里捞起来这个已经无法再使用的日记本。
“这还不是弄丢了吗,结果真的拿命来偿还了。”
他摸出打火机,干烧这个湿透了的日记本,数分钟之后,火焰终于慢慢燃起,忽地生发,包裹着,吞噬了整个遗物,大片的灰烬落入了海中。
“艺术家的人生,果然只有自己才期待了吧?”
Day0
“你,”
“醒一醒。”
Day1
“更多地关注你自己。”
响这么写着,笔尖停驻在了末位的句号上,钢笔的墨水从手里流淌出来,句号中空的圈被晕开了。张开手心,生命线在一片漆黑中清晰可见。
“活着是没有意思的,但如果现在就死去的话,平淡地死去的话,毫无梦想与欲望与追求就死去的话——”
“你在说谁啊?”
“稍微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再发话吧,既然已是牢狱中的囚徒,就活的像个犯人的样子。”
“一生,痛苦着,挣扎在人间地狱吧!”
响像是被这些看似什么都没说的恐吓惊到了一样,虽然这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从第一次开始在这个日记本上记事开始,就发生了这种事情——日记对自己记在上面的话会自发产生回应,像是,有人在应答着自己一样——而这应答,正是响自己的想法。
像是自己在应答着自己一样。
“真的羡慕你啊,能口无遮拦地说出这种引人不适的话——想必是不受欢迎者的自暴自弃吧,演说家先生。”
响轻描淡写地回应了,自己这样不饶人的语言风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大概是受到了日记那边的人的教导,但响认为这才是自己应有的语气——工作上表面惯用的套话提不起思考的欲望,就像是,少年外交家面对着于自己谈判的人一样,
“无趣,无聊,毫无生机,简直枉费了从小到大细胞分裂的力气,这种家伙,更不配拥有死亡的权利。”
演说家当初是这么说的,大概这也是响的想法。
Day2
日记本并不是每天都会被启用,更多的时间它被锁在了抽屉的夹层里。
并不是今川家的少爷有什么要瞒着家人的秘密,只是响无法想象那个日记中的“存在”被别人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一直以对待傻子的目光看别人的他可不希望被别人当做傻子,或是精神病什么的。
“会和日记对话的,你脑子也进水了吧?”
这是日记里传来的回应——相信着日记那边存在着一个人,这么妄想着的自己,肯定已经与疯狂不远了吧。
“我讨厌这个世界。”
这是响在十四岁生日拿到日记本时,记下来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
“我不喜欢我自己。”
“真是愚蠢,你想死吗?”
日记上会自己出现回应,常识人培养出的外交家完全被吓到了,却伴随着极大的兴趣。
“你是谁?”
“在问我之前先介绍你自己才对吧,这点基本的礼仪都没有吗?”
“今川响。”
停顿了一下,响甚至以为字迹不会再继续出现了,果然,刚刚的那些是幻觉吧。
“别和我提你的姓名了,令人作呕。”
日记本被摔了出去。
少年跑向自己的父亲,喊着日记本里发生的怪异,但这种荒唐的话并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响被迫结识了一位没什么用的心理医生。
“哭泣不能解决问题,在交涉手段中,最忌讳的就是真向敌人做出让步。”
“笑容不能带来思考,在演说技巧里,最可怕的就是让自己被听众带动。”
“你是谁。”
“在问我之前应该先问问自己才对吧,至今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看来你真的不清楚时间的意义。”
响合上了日记本,刚开始的对话,和七八年之后现在的对话,其实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我意识”,仅此而已。
Day3
今日无事可做。
比起无事可做,不如说是什么事都不想做,工作日一如既往地没有去学校上课,对于网络上的社交更是没有丝毫兴趣,这个外交家在自己的“朋友”圈子里却像个社交废人一样——假如他还算得上有朋友圈子的话。
为了工作需要的表面兄弟倒是多,却完全不是适合深交的类型,所以响拿出了这个日记本,翻看着以前的“对话”,若是能从这位“朋友”身上找到一些刺激感就再好不过。
“你的才能是什么?别告诉我你就是个普通的凡人,那我真是看走眼了。”
外交家并没打算回应他,当天的对话在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那个演说家经常在这个日记上打稿,响早就熟悉了这一点,所以对他的身份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那个人的心里显然并不是光明的,语句中看到的是太阳,温暖与光芒,响却可以听到真相是嘲讽的讥诮。
“希望”这个词出现了很多次,伴随着冷笑,隐藏着暗示,暗示着死亡。
“你其实是艺术家吧。”
突然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响翻到末尾,写了上去。
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演说家是否认同这个评价。
过了几天,再看到这一页的时候,在末尾,多了两个字。
“烟花。”
Day4
“被劝说去上课。”
“真好笑——当初明明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们认为学校里的教育对我没什么帮助的,现在却突然反其道而行了。”
“我想原因你都猜得到,人类,因为傲慢,真的太好懂了。”
今天日记里仍然没有回应——差不多已经有一周了,那个演说家可能厌烦了这样的对话,最近便不再理睬自己。响合上了本子,放回抽屉夹层,盖好夹板,推回去,用随身携带的小钥匙锁起来。
他当然听说了那些人请来了一个侦探,要解决他们的儿子——自己,被日记里“付丧神”作祟的事情。那个无能的侦探至今没有任何作为,每天只是逛逛附近,和邻居们聊聊天而已。他所要求的,所有与响的谈话都被响拒绝了。企业家的耐性更是已经随时间消磨地差不多了,想到这里,响冷冷地笑了一下。
他马上就会被赶走的,毕竟,终究只是凡人。
“我明天去学校。”
在晚餐上,他这么说。
“没什么原因,只是突然想去。”
姑且,给予那个侦探一点希望好了——然后让他一无所获,重新跌入绝望的地狱。
Day5
“你必须在没有我的时候也能活下去。”
突然看到了这样一句话。空白的页面,却只有这句话浮现在那里。墨水是血红色的,已经凝固成了黑,却仍然能看出本色,响看到这行字的时候,莫名地心头一凉。
“你在说什么?”
没有回应,一如既往的,应该已经适应了才是。
“回答我。”
没有必要再写下去了,得不到回应的问题,看上去像是奇怪的自言自语。
“你还……”
笔尖断了,高档钢笔的笔尖,从中间劈开,滑落在日记本上,流下了蓝色的墨水痕。
心跳骤然加速,头痛欲裂的感觉莫名其妙生了出来,深呼吸一口气,想要出去走一走冷静下来,打开房间门,却发现那个深蓝色头发的青年站在门外,手指划着手机,像是在等人一样的姿势,那个侦探。响没有招呼他,深红色的眼睛被盖在厚头帘下,对付这种人还用不着,他想。
“打扰了…,我想和你聊一聊。看在我在这儿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了,还请给我个机会吧。”
冷笑了一声,响扭头就走。
“那么至少,请把您的日记本收回到夹层里,放在桌子上的话很容易被别人看见。”
响反应了一会,终于因感到震惊而回过头,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掉了。
Day6
“为什么人们都看不到自己以外的存在呢?”
笔尖停下,终于意识到了就算这样做也无法再得到任何回应,响就这样盯着这行字。四本用不同国家语言写的书籍就这样摊开在旁边,但他却没有一点想去阅读的激情。
时间是半夜,然而一点困意也没有,心底却隐隐的涌着没有由头的激动。
“死亡终究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就算再悲伤,也要活下去……”
并不知道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句子,但这几天以来一直萦绕在脑中的那种痛感,伴随着钢笔落下,突然间集中爆发了。房间里充斥着少年无法抑制的叫喊声,失去了方位感,双手抱头撞在了墙上,后背传来了仿佛被锐器刺穿的痛觉,喘息着,却突然发现气息跟不上来,是潮湿的窒息感——有什么东西被吞下去了。
意识再次恢复,响发现自己平躺在房间的床上,门关着,桌子上的东西也没有变化,但是桌边却坐着那个外来的侦探。
“我不想再见到您。”
“请冷静一点。”
“我很冷静。”
“毕竟吃了镇静剂。”
响猛地站起,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侦探的表情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他的动作。他抓住了响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把他按回了床上坐下。
”如果刚刚我没能进来处理的话,也许你现在已经被送往医院了吧,你知道刚刚那是怎么回事吗?”
“请出去。”
“看来是猜到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希望你可以……”
响重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对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从我这里,您什么都别想得到。”
Day7
“先看看你自己吧。”
响看着那个人伸向自己瞳孔的指尖,从对方镜片里映出的影子,他竟然听到了自己的情感——尖锐的,刺耳的,掺杂着杂音的,恐惧。响过于沉浸在这种激烈的情感当中,连头帘被萤火放了下来都没有立刻意识到。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明明到刚刚为止,这个“谈判”都是我占优的,他这么想到。
忽地注意起来这一直隐约就可听得见的,从那个侦探心里传来的笑声,这个熟悉的笑,肯定是在哪里听过的——是自己的声音啊,一模一样的,自己的声音,除非,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声音和自己一样的人。
“你知道关于这个世界的事情吗?”
响颤抖了一下,那个侦探,现在已经把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足为惧了。明明没见过几次,对方却像是对自己了如指掌一般,真令人感到恶心。
“平行宇宙的事情——在这个空间之外,还存在着很多差不多一样的空间。当然,人也是。”
“……这个假说还没有得到证明吧,用这种道听途说的概念去认识世界,确实是独特的风格呢,侦探先生。”
响渗出了冷汗,对于自己这样的语气,对方一直表现出已经很习惯了的样子,响已经知道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同时又意识到了自己不想听到他之后的发言。
“不可思议的事情总是存在,就像是你无法否认你左眼的视觉异于常人一样。”
“只是共感觉症状,故弄玄虚不应该是职业者的风格。”
“你相信这样的说法?”
回应萤火的是沉默,响盯着他,像是在思考怎么反驳一样,却没有结果。
“那么继续吧,至于我为什么认为这个平行世界的假设是真实的——这样说吧,我与平行世界的'我'们共享着记忆。”
对方把响控制不住的吃惊表情当做了回应,轻描淡写地继续说着。
“既然是平行世界,那么从理论上来讲,一个人的存在是有多种可能性的。”
“实际上——我自己,江户川萤火,与另一个世界里叫藤原方结的人是同一个存在。名字和身份都不一定相同,本质上却始终是同一个人,我这么说的话,你应该能懂了吧?关于日记里的意识的,真相。”
响没有回应,面无表情。
“他的名字是今川清志。”萤火叹了口气。
房间被寂静充斥着,数分钟过去,响突然拍案而起。
“我从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去了。”
响保持着撑着桌子的动作僵持了一会,最终坐下了,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不承认。”
萤火望向窗外,没有直视他。他看到夜空中一颗流星划落下来,孤独地,又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觉。萤火又看了看响的脸,忽然对这个男孩“既定”的命运产生了同情。
“……果然还是把这件事忘了吧,你还只是个普通人。”
“怎么可能!”
响站了起来,脸色阴沉。
“所以我至今所做的,只是与我自己进行对话吗。”
把日记本摔在桌子上,摊开的一页,金色的特质墨水呈现着“只有胆小者才不敢接收对自己无益的现实。”字样。
“这种理解并不准确,虽然是同一个人,但终究是有着不一样的思想……”
“不,我们的精神是相同的,我感受得到,我可以理解……”
响抱头跌坐在沙发里,披风掀起的微风让日记翻了几页,不明所以的内容呈现出来。
“您考虑过您的死亡吗?”
“那还不是当下应该考虑的事情,一事无成就死去的话,只是白白浪费了宇宙的能量而已。”
“那是因为您目光短浅到没有意识到死亡的精妙之处。”
萤火拿手盖住了这一页,平和地盯着响。事已至此,在场的两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了。
——这个名为“今川响”的人的,生死观。
“你没有再给出下一步的回应,因为你明白自己那种与生俱来的,不正常的寻死冲动,但同时,你又知道生的可贵。”
“够了……”
“你是奇迹啊。”
“我不想知道……”
“你是,也许能打破诅咒的奇迹。”
Day8
“您觉得。”
“我,正常吗?”
响放下手中摆弄着的当期杂志,也并没有抬头,就这样唐突地发问了,那名同校的前辈看向他,愣了一下,怀疑着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毕竟两个人互相都不熟悉,仅仅是曾经在学校图书馆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为什么问我?”
这个时间书店里还没有其他客人来,判断响不是自言自语,于是前辈回应了。
他发现响死死地盯着他,大概是因为没有给出正面回答。放下手里刚拿起来准备看一下简介的哲学著作,他扭头看向别的地方。
“……在我看来很不正常。”
响低下了头,没出声,低头继续翻着手里的杂志,三五秒一页,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在关注内容。忽然,他又抬起头,按住了那本哲学著作。
“这部书的主要观点是平行宇宙论。”
“以华而不实的词藻粉饰根本无法成立的基本论点。”
“因为无法证明所以一直在关键问题之外周旋。”
“最终同无能的古人一样,求助于万能的神明,企图以上位意识的存在来解决一切问题。”
“这是无能者自我安慰的最终手段。”
“……”
本来以为他已经说完了,结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对这种劣质书籍感兴趣的话……我可能要重新斟酌您的品味了。”
“哈啊………”
前辈抬手稍稍用力地摁压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以此压下自己不禁烦躁起来的心情,这个家伙不饶人的说话方式,还真希望他能改改才好。
“不好意思,虽然大概能理解您想表达些什么,但我目前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情来照顾小孩子脾气的外交家大人。”
对着响,前辈露出自己最擅长的完美微笑。
“对那种杂志上心的您的品味也十分………算了,自视清高的小少爷对这种低俗刊物感兴趣反倒也不算什么奇怪事吧,从小被饲养在家中从不外出的猫咪也很难不对新鲜事物感兴趣呢。”
“我在追这个连载小说。”
出乎意料地,响竟然没有反驳,也许是因为过于沉浸于内容,根本没听见对方说了什么。
响指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杂志,摊开的这一面,一眼扫去大概是什么不入流的悬疑小说,没过几秒,响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不买回去看?”
“没必要,这种内容也不值得细读,这个作者的水准我不敢恭维,十秒就能看完了……垃圾小说,不堪入目。”
响翻完了连载的部分,把杂志放回了原位,双手插兜里,走了。
“那小哥每周都会来看一次……还什么都不买,这不就是明摆地来白看的吗……”
“这么点时间就看完了?不可能吧?”
响走了之后,两个店员议论着,因为书店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客人了,他们也就没太在意音量。
说着内容不堪入目,结果却每次都来关注,这样的人,也许确实很不正常吧。
前辈重新捧起这本被响讽刺的一无是处的哲学著作,封面上印着作者的亲笔签名,潦草的花体字并不太容易辨认,勉强能认出来是“Leonardo”的字样,是并不认识的外国人。
Day9
“梦是可以逃避一切的最高明手段。”
“所以你先沉睡了,而我却在这里,不得不保持清醒。”
“你可真是脆弱啊。”
已经从萤火那里得知了这件事情的全貌,响写下来这些作为最后的道别,于是这本日记也就物归原主了。当然,因为萤火把委托人要求销毁的事情告诉了他,日记的内容已经被他重新誊写藏在了其他地方。
“如果有心情的话,多去去学校交几个朋友吧。”
交还之时,被那个一看就没有多少朋友的侦探这么说了,响感到十分不爽。
“份外之事也要强差一手的话,可能会比现在更不招人待见吧?”
“看到你这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那么,祝你活下去。”
“这应该还轮不到您来担心。”
Day ???
“烦躁?”
“想要逃避?”
“想死?”
“不会的,我不会允许你去死。”
“就算用尽一切手段。”
“因为,只有我是独一无二的啊。”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作为独立的个体。”
末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字样,响和萤火都没有注意到。
周旋。
仍然是那种无聊的感觉,生活的漩涡裹挟着自己,却丝毫没有对它产生的向心力产生一点恐惧的感觉——明明是个活人,却有一种死人般的安稳。
“你胜利了,祝贺你。”
今川响冷漠的从父亲身边径直走过,没有抬头瞧他一样——就像是那位父亲的语言里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喜悦一样,平淡。这就是今川家的家庭概念,外交家的谈判一如既往地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上级领导只要理所当然地接受结果就好,偶尔给予可有可无的嘉奖。
时间还早,但响没有去学校的打算,那个用于培养才能的地方,他早就应该毕业了。响没有处获胜中获得常人会有的满足感——他清楚的知道,自己那是最低劣的,言语中伤的手段,毫不留情地掐碎对手心灵上弱点的,最不符合于“人类”身份的行为。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甚至他的对手也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会产生对那澄红色瞳孔的恐惧感。所有人,自己以外的所有凡人见到的都是最后的结果,在这为强者喝彩的世界里,唯心主义的奇迹大概是不可能发生了。
这样的人被称为有才能的外交家——这样的世界,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
想着,响闭上了眼睛。
————
“下午好,我亲爱的,人类朋友们。”
“这么称呼也许会显得很奇怪,但希望我的听众们并不是头脑空空就来到这里,只要是稍微准备过一点的人,应该都能够理解这样说的意义。”
“今天的主题是,存在。”
响看到那红色的披风伴随着抬手的动作而扬起,边角上红褐色墨水打出的草稿,在那只眼睛精微地洞察下发出了声音。
“存在即毁灭。”这样的东西,不断的重复着。
响伸手按下左眼前过长的头帘,遮住眼睛,声音停止了。他忘记了去关注演说者所述的内容,再回过神,周围已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他跟着旁边的人一起站起,机械性的拍着手,尽着一名听众的基本礼仪。
“我与他人的区别在哪里?又如何判断我现在是作为自己而活着的,更不是什么别的东西?”
“比如,那位白发的朋友,你如何判断,自己仍是那个名叫'响'的存在?”
响在惊愕中发现周围的听众早已全部坐下,黑压压的视线汇聚到了自己身上。紧接着是聚光灯刺眼的白色,演说家在一片金光中伸出手,请他回应。
————
响回到了会议室里。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人影,大概是梦境里记忆被模糊了,无法辨认他的外表与身份——但是没关系,至今以来的对手,没有任何区别。他的话语在手上凝成了钢铁铸的匕首,他站起来,不留情面的插进了对方的身体里。
黑色的血液涌了出来。
————
“在生命仍未消逝之时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宣扬自己的存在——”
“却只是存在而已。”
会场的聚光灯回到了演说者的身上,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自顾自地说着。信徒鸦雀无声,更无从知道,他们究竟是折服于这个人的话语,还是无聊到睡着才是。
只是在演说家的眼里,他们听到的,永远只是自己心里的一面之词。至于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也就没有人愿意去在意了。
这样才好。
————
“请问,您把您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呢?”
“这件事情,若只是从您的角度出发的话,似乎对您的利益没有任何增益吧?”
响轻柔地抚摸着那把刀所插入的地方,像是关心着被害者在死亡时会不会感到疼痛一样,死亡已经是定局,在临死之前展现出虚假的仁慈,也许连冥界的检察官也能骗过。
————
“但是,个性,独特性,差异,这些让我们欣喜若狂的满足的欢愉,却必须是要基于生命的存在的。”
演说家张开双臂,很好,无人回应,这才是真实,半晌后响起从众心理的掌声,甚是无趣。
————
“为何不直视自己的存在呢?”
“请,放弃吧,您眼前展现出的是光明,是无限的希望与未来——为何要被他人囚禁在这渺小的一方天地,您的才能,若非为了眼前的苟且,一定能更为世界所认同。”
响拔出了匕首,再一次,粘稠的血液喷溅出来,纯白的头发被染成了墨汁的颜色。已经宣判了敌人的死亡,执行官的死神就是他自己。
无需论是非。
————
“死者无法分享世界——人类的精妙之处就在这里。”
————
“在被社会的力量压到之前,更加地为了自己活下去,这样如何?”
“希望您,慎重考虑,那么,到此结束吧。”
————
“所以,活下去吧,在不得不面对彼岸之前,坦然地活下去吧!”
————
响在又一次的雷鸣声中惊醒,夕阳从落地窗中射入,洒在他的后背上。他发现自己原来是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双臂下垫着的是那个日记本。
“梦是可以逃避一切的最高明手段。”
“你可真是脆弱。”
日记在他清醒之时,出现了这样的字样。
1
其实他也算不上什么作家,三流杂志上的小说作者罢了。
神鸣泉今天也无所事事。虽然并不认为自己写作的能力有多么强,但是不会为死线担心这一点倒是值得自豪——总是能冒出莫名其妙的灵感,逛街的时候就能把下次的剧情打好大纲……虽然他觉得这是因为三流杂志收稿标准太低的原因。
他想起来自己其实很少逛街,原因是没钱。他的生活很拮据,从另一个城市搬到这里已经用尽了他身上一半的钱——他甚至对房东,江户川先生不回来这件事情感到庆幸了。
总体上,他对这个住处很满意,除了一点——那个侦探的笔记本电脑每天会自己开机关机,不定时的。这件事情大概足以吓到普通人,但对于被称作灵异小说家的悬疑小说作者,也许还算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吧?
“侦探不在吗?”
今天的电脑在下午两点五十分左右打开了,比往常多弹出了一个笔记本文件,上面打起字来。泉正倒在旁边的沙发上看报纸,他就这样侧着盯着电脑屏幕,看看它会不会有下一步的反应。
“都多少天没上班了!谴责!”
报纸上的版头是关于最新AI技术的新闻,据说它们已经可以开始像人类一样的思考。想着莫非江户川先生的电脑里装了这样的玩意,泉过去在键盘上敲了几行字进去。
“你好。”
“!?”
“?????”
电脑里的“AI”像是很惊讶的样子。
“你找江户川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你谁啊?”
看着“AI”很不客气的回应,泉稍微思索了一下怎么继续谈话——他想,这个经历大概可以写到下个月的小说里。
“江户川先生还在外面工作,没有回来,如果有委托的话贴在事务所的告示板就好。”
“????”
“啊。你莫非是,那个,新人?”
“AI”连这个都知道吗?真厉害。泉这么想。
“三流侦探,竟然连电脑都忘了拿了,算了,我也懒得告诉他。”
太真实了,这种发牢骚的语气,泉对它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你是什么时候被安装的?”他敲进去。
“哈?”
“……你问这个程序吗,也就不到一年吧,在这之前我还不认识他。”
“你知道开发者是谁吗?我很有兴趣,想了解一下。”
“……”
“????”
“哥,这种商业机密肯定是不能外泄的吧?我又不知道你是什么玩意,这种技术怎么能说分享就分享呢?”
这次轮到泉不理解了。
“……我确认一下,你是谁。”
短暂的沉默。
然后是满屏幕的哈哈哈哈哈哈。
“不是,你不会一直以为我是什么聊天机器人这样的东西吧?那你也太天真了。”
“是真人哦,不想出门到事务所去的人。”
“喂?你还在吗?”
“……不在算了,等侦探回来之后转告他一下,上次那个活的工资还没给我。”
泉拖着下巴在电脑屏幕前陷入沉思,良久。
此时,远在其他城市的江户川萤火并不知道自己把电脑忘在了事务所。
2
这周的稿件被拒了。
泉认为这件事情很不可思议,毕竟作为一个三流杂志,标准应该是很宽松的,然而自己引以为傲的稿子却被拒了。
编辑只有一句话:“灵异小说里出现AI好像不太好,神秘感没了呢。”
这句话很打击这位作家,这位以为自己写的是悬疑而不是灵异小说的作家。泉开始思考以后完结的时候,结尾应该怎么按照“灵异”标准来处理。
“毕竟真正的灵异事件是不存在的吧?最后肯定都有个科学的结局。”
泉喝了一口凉掉的茶,叹了口气,向后仰去靠在沙发上,拆开一包pocky叼在嘴里——不知道为什么,事务所里放了好多各种口味的pocky。他对面的男子高中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颓废的样子。
“不一定吧,所谓'科学',可能只是人们迫不得已作出的牵强解释?”
“莫非你认为妖魔鬼怪真的是存在的吗?年轻真好啊,当初我也有过想象力丰富的时候……“
“停一停。”
男子高中生拿手指关节敲了敲桌子。
“虽然有些失礼,但这件事情我已经听您抱怨十分钟了。请问江户川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
泉大概懂他的意思了。半小时前这个少年来到事务所,泉告诉他侦探现在还没回来,于是少年就在这里坐了下来。虽然并不知道事务所平时接待的办法,但想着晾着客人不太好,泉泡了两杯茶,试图陪他聊一会——结果话题自然引向了稿子被拒的这件事情,没办法,这个作家没有多少交心的朋友。
“抱歉……侦探先生现在正在出差。”
“……”
空气尴尬起来,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泉方才明白自己一开始误会了少年的意思,他是想等江户川先生回来。
“……没事,是我没问清楚。”
男子高中生戴上黑色外套后面的帽子,边缘金色的扣子碰撞着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等江户川先生回来之后——麻烦帮我问问他,我委托调查的事情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少年把留言记录在便签上递了过来,泉注意到角落处的签名是佐佐木白夜。
“那么打扰了,工作辛苦了。”
把已经凉掉的茶水一饮而尽,白夜走出了事务所。
“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是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些事情无法单纯用'科学'来解释。”
他最后留下了没头没尾的这句话。
3
“你都在干什么啊!”
“你都在写些什么啊!!!”
那个声音又在脑中想起,靠在沙发上的泉忽地站了起来。自己否定着自己的呐喊,于恍惚的梦中再现。
梦魇。自从很多年前就开始,每当绞尽脑汁想写出一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总会有这种声音在脑子里响起,那样的恶魔用着和自己一样的声音阻止着脑电波的扩散,泉的手指插入了头发,扎好的辫子被挠乱。
“你都在干什么啊!!!”
猛回头,这样的声音,从电脑旁边的音响里播出。像是12、3岁小孩的感觉,不耐烦,略带着点愤怒。
“可恶你不看屏幕的吗,那我不就只能远程语音了嘛!!”
“闹鬼了?”
泉敲了敲电脑音响,里面的声音又叫了起来。
“你个电脑白痴!!是语音通话啦!总之你快看屏幕——”
这样一行字样被泉注意到了:
“晌午时分,暑气氤氲,余饥渴交加不可求之以饲,望贵人相助,若有所损,直须取之于江户川者也。”
泉愣了一下,强行憋住了笑。
“也就是说,你不想出门买吃的,所以让我帮你觅食吗?”
“正是!”
对方好像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过分不自然的语言风格,反而说的很自信。
“你就不会自己叫个外卖吗?太小了?爸爸妈妈都在……”
“你才是小孩子啊!!余可是独当一面的成年男性!都怪那个逃债的家伙不给钱!余只能饿着——”
泉思考了一下成年和男性两个词的意义,决定不去深究。至于没钱吃饭的事情——他想到了前几天这个电脑里的孩子还在给他炫耀新买的最新款主机。
“嗯,所以地址和联系方式呢?没有这个的话外卖也是到不了的吧?”
对面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思考能不能把自己的信息就这么轻易地给出来。过了数分钟,一条简单的地址,和联系电话被发送过来。
“伊佐凪”,那个孩子大概是这样的名字。
4
“泉哥,你不觉得头发挡眼睛很碍事吗?”
“嗯?不觉得啊?”
算是习惯了吧,泉这么想着,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是为了节约剪发开支养成的不良习惯。白夜盯着他散乱的头帘,叹了一口气。
为了及时告诉他江户川先生的消息,泉和他交换了Line,来往了几天的信息之后,也就觉得稍微混熟了一点。网络上的白夜似乎做着游戏代打的工作,通过评论了解到,这家伙可能还是个专业级的游戏高手。
【江户川先生说今天回来】
两分钟前泉给他发了这样一条消息,两分钟后这个人已经出现在了事务所里。
“你会瞬移的吗。”
“放学路上经过而已,为了不为耽误事,我是随时接收消息的。”
“是游戏代打?”
“是正经工作。”
“游戏而已。”
“性命攸关。”
“……现在的年轻人啊。”
“我认真的。”
泉还想说些什么,门口传来了开锁的声音,会用钥匙开门的,只有这个事务所的主人了——虽然泉很想向他喊一句自己根本没锁门。
白夜已经冲到了门口,一把拉开萤火正在试图开的门,帮着他把出差带的东西都搬了进来,看上去真的对自己的委托十分上心了。萤火也看出来了这一点,把东西都放进来之后,他并没有着手收拾,而先请白夜坐下说话。
“江户川先生,关于我的委托,想问一下现在进展如何,给您发line也没有收到回信,我想可能是您工作比较忙……”
“等一下……?”
萤火给他倒了一杯茶。
“有两个疑点,第一,我的line并没有收到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萤火仿佛意识到了事情不太对劲,表情凝重起来,半晌,他慢慢吐出剩下的话。
“第二,你并没有委托给我任何事情……”
白夜猛地站了起来,冲到门口的告示板——上面并没有自己的委托内容,或者说,“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条工作安排,现在变成了空白一片。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