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磨一剑, 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 谁有不平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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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兴十二年三月初一
春分已过数日,将近清明。本来是快到新芽替枯槁,群芳相争艳的时候了,奈何前阵子突降霜雪,硬生生地把才开了的花又给打了败,之后又连着落雨,本就不怎么开阔洁净的这一条山路更是显得泥泞。
这天的雨跟前几天比下得倒不算大,却绵密得很。山间又是野风阵阵,恨不得把这雨露寒气一直灌到人心里头去。但这少年也并不打伞,就那么走在这山道上,跟没下雨似的,任雨水把一身衣服都给打了个透,袖口腰带都吸饱了水,沉甸甸地耷拉在身上,让这少年的身形看起来更小了几分。雨水从少年的额头打下,划过面颊,又洇透了全身的衣料,从边角往下坠。少年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啪唧一下水声,看样子连鞋袜也早就被雨水给浸满了。这雨算来淅淅沥沥下了有四五天了,也不知他是在雨里走了多久。
要只有一个人在雨里走,只能算得上是普通奇怪。但要是有一堆人在雨里走,那可就是非常奇怪了。
刚拐过前头一处山弯,便看到一队人迎面走来。
那队人约有十五六个,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麻布衣服,虽然也被雨水打湿,但看着还算是干净。其中一人在前头引路,后头四个人抬着一顶简陋的轿子,再后头一人牵着头驴子,两人挑着担。轿子周围还有几个人,哔哔叭叭地吹着喇叭。
莫非是碰上送亲的队伍了?先不说吉日不吉日,时辰不时辰,光这天气就不像是该办喜事的日子。
“诶,叔!”少年往前几步便凑到那领头的人身边。领头的这位肤色黝黑,脸上的褶子横七竖八地几百道沟,眉头紧紧蹙着,雨水就顺着那些沟往下淌。看起来像是个常下地的庄稼汉,少说也年过半百了,但脚步稳健,身子应该还算是硬朗。这领头的听到少年招呼就顺着声音回过头来,但并没停下步子,少年也就跟在他身边,“晚辈初到贵地,在这山里走好些天了,这最近的村子还多远呀?叔您看这雨一直下,山里头的家伙都不出来了,想打个野食都打不着…”少年一口一个叔的赔着笑,说到最后还不忘扁了扁嘴,看起来可怜极了,他这会儿手上动作不停,又是拧自己衣服下摆哗啦地挤出一堆水,又是原地踩脚,让那啪唧啪唧的水声变得更大。
领头的老汉看着少年委屈的样子犹豫了会儿,长叹了口气,抬起手挥了挥,这喇叭声就停了,抬轿子的人也顿下脚步。
“也该是吃饭的点了,咱们也歇歇吧…”
整队十来个人听老汉那么说,便都把家伙往山路侧靠了进去,从最后的担子里挑出些东西分着吃起来。
“你来。”老汉对着少年招呼道,少年“哎!”的答应了声就跟着过去,从老汉手里接过了一些干粮。
“谢谢叔!哎这不用、我不渴!”少年笑着收下,刚打算往嘴里放便见那老汉又掏出个旧碗,正拿腰间的酒囊要往里倒。酒囊上的布塞一给拔开,酒香味就窜了出来,看样子是农家自己给酿的老酒。那酒味噌地一下就往鼻子里钻,直冲天灵盖,“好酒呀叔!真不用真不用,那么好的酒,给我可糟蹋了。”
“你就喝吧!拿着!别推!再推就洒了,就真糟蹋了!”老汉也不管少年说什么,把碗倒了个半满就往他手里塞。听老汉那么一说,少年还真不敢再推了,只得小心地接过来,生怕真给洒出来,“在这儿遇到也是缘分,要到村子上还有好些路呢!能多吃点儿就多吃点儿,能多喝点儿就多喝点儿吧,反正也是带不回去了,哎……”老汉说着又从那担子里拿出些干粮,走到轿子旁,从布帘的一侧递给里头的人。
这话什么意思?少年还没明白过来,就感到周身的气氛立刻阴郁下来。
雨不知何时转小了些,但在这些人看来仿佛落在身上的不是绵绵细雨,而是根根铁针。直钉的人抬不起头、喘不上气。
“出什么事了呀叔?带不回去就再酿呗,您这手艺放这儿还怕再酿不出这好酒?”少年说罢立刻喝了一口碗里的酒,抹了抹嘴做出一副赞赏的表情,“这嫁闺女嘛,是挺不舍得的…但也用不着那么不开心嘛。想姑娘了就喊姑娘回来看看,对吧姐?”少年冲着轿子笑了笑,却突然被“砰”的一声吓了一跳。
靠轿子坐着的一轿夫猛地把手里的干粮往地上一砸,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深埋在膝间。像在承受巨大的痛苦,整个身体都一抽一抽地痉挛着。周围其他人见了更是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酒碗默默放到一边垂下了头。
轿子里隐隐传来女子抽泣的声音。
“……咦?…这……”少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满脸不知所措。他一手拿着干粮,一手端着酒碗,吃也不是,喝也不是,焦急地看向那老汉。
“……哎,造孽啊……”这老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往地上一坐,少年便也跟着坐下。老汉拿起酒囊往自己嘴里猛地灌了一口,又示意少年也继续喝,“…都是缘,都是命!就跟你说说吧。”
这轿子的还真是老汉的闺女,少年这倒是没猜错。原来这些人都是前头一村子里的,那村子离这儿大约十来里地。地方不大,也不富裕,但村民们平时种点庄稼养些牲畜,收成好了还能酿些酒,日子过得不多逍遥,但也算自给自足。说到这儿,老汉看了一眼那像是被压垮了的青年,摇了摇头,继续说,这青年是老汉家的邻居,从小跟他家女儿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虽然没说明白,但大家早就在心里把俩娃娃的事定下来了。只是天意弄人,青年家长辈接连辞世,按这边的规矩丧事喜事得分开办,黑发人理应给白发人守孝三年,婚事就因此耽误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三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却刚好在这节骨眼上又出了变故。
少年边喝着酒边认真地听老汉讲,雨越来越小,只有些些水雾朦胧地拍在面上,已不见水滴。
“这山里头啊…就来了这帮讨债鬼。”老汉又是一口长叹。他每次叹气后身子仿佛就又缩小一分,看着就像是把命都给叹了出去。
大概是去年的时候吧,不知从哪儿来了几个山贼,在山里住了下来,隔三差五地往附近几个村子跑。开始的时候只是耍耍赖皮,跟人强讨些财务粮食,久而久之得寸进尺,村民们不乐意给了他们就硬抢。这一抢就抢出了事,闹出了人命。这些山贼大多也都是无牵无挂的亡命徒,一见血更是红了眼——活到这份上了,本来就是不见来路,不知去向的人,现在手里头多了命债,更是什么都不怕了。村民们再有反抗免不了被一顿毒打,有的人就直接给打死了。会打起来的都是些冲动的年轻小伙,在简单朴实的环境里生活,吃苦是吃多了,但这种不讲理的亏从没吃过啊,血气方刚,当然就不服了,可这不服就这么给收拾了。
“几把老骨头,养几个小子到那么大,容易吗?本来想防个老,现在好了,连下地干活儿的人都没了。”老汉摇摇头。
“所以你们就…?”
“就不反抗了。当是供了几个野菩萨,反正也就多几担粮,多几坛酒的事。”
少年沉默地看着手里的酒,紧了紧拳头。他缠在手上被雨水打湿的布条此刻也被他捏的渗出水来。
“但这次不一样了,这山贼头头啊,看上咱闺女了…”老汉说到这儿也有些哽咽。
前不久那伙山贼的首领在村子里见着了这老汉家的姑娘,非得娶回去,还催着要人。要是不答应,不仅姑娘受罪,村子里其他人怕也得受连累。无奈之下,老汉也只能应了。
“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呢,都快清明了,这天又这个样子,怎么还送亲呢。”少年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那你呢?就这样把自己媳妇送去不难受?”少年突然对那轿边的青年说道,青年闻言抬起头,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后又变得惨白。
“……他也是没办法。”老汉叹道。
“叔…你们这样不行啊,就这样从了,以后的日子更难过呐…难道还指望跟那些人当亲家?”
“哎……呵。”老汉又叹了口气,但这次他叹完又笑了笑,“哪能盼这个。咱们是不认什么字,但也不是不懂道理,所以这次去,就没打算回来。”
“……啊?”
老汉指指其他几个人,“他们几个,都是自家人,都是来拼一口气的。”老汉对少年眨了眨眼,示意了下后头那担子,“里头藏着家伙呢…到时候咱们能杀几个杀几个!这脑袋要成天别人家裤腰带上过,还有什么意思!死不如死了算了!”
少年这时才仔细看了看这送亲队里的其他人,年纪都不算小了,应该也就是村子里的普通农民。这些人的脸色虽然都不怎么样,但眸子里都藏了股搏命劲。尤其是那看轿门的青年,依旧是刷白着脸,但看得出来他也是下了决心把生死给置之度外了。
“只是可惜啊…对了,娃子你多大了?”
“我呀?快二十啦。”
“哎,咱闺女还比你小两岁呢,你还喊她姐。”老汉笑着摇头,但看起来不比哭好看多少,“还小两岁呢…”
“叔……”少年看了老汉一会儿,也叹了口气,“有气魄当然好,但你们去啊,送命定了不说,怕也伤不了他们多少…”话刚说完,老汉就抬起头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看了过来。本来大伙就是咬着牙,靠着这股冲劲想一鼓作气打一场,少年这时候的一句话,无非是给士气上了一大砍刀。
“…你这孩子怎么能说这丧气话!”老汉看起来有些生气,气这少年,更多的可能是气自己。他本来也没有多少底气,心虚得很,也怕得很。少年说的结果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这话不能说出来,更听不得别人说!老汉狠狠地瞪着少年,本就不少血丝的双眼都快渗出血来。
“ 先不说你们会不会功夫了…你们啊…杀过人吗?”少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语气都没有变。他静静看着老汉的双眼,“敢杀人吗?”老汉一下就震住了了。少年慢悠悠地接着说道,“杀人可不比杀猪杀鸡呀…叔,我信你们不怕死,也准备好死在山里了吧?那妹妹呢?你也舍得呀?”说的妹妹当然就是指轿子里的姑娘了,既然知道了她比自己小,那当然就得改口,连语气也从先前的讨好献媚变得怜惜疼爱起来,“姑娘家家的,你们都不在了,还喊她自己了断不成咯?而且村子里还不少人了吧,我看您这几个也都是壮劳力,这次要一去不回了,让他们等着被报复?“
“那还能怎么办啊!还能怎么办啊!?”浑浊的老泪迅速积了满眼,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滑。不仅老汉,其他人也知道少年说的是实话,顿时都跟泄了气似的,咬着牙说不出话。
“我能杀了他们全部。”少年静静说道。
“……你说什么?”
“我能杀了他们全部。“少年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面对老汉震惊的表情,他反而笑了起来,“我没杀过人,但我会杀人。”少年说罢,看着老汉怀疑的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解开右手上缠着的布条,露出一只血红的手掌。那手红得跟被血浸过似的,要不是指甲好好的长在上面,几乎要以为是被扒了皮。老汉显然吓了一跳,但也开始对少年说的话将信将疑起来。他们虽是山里的乡下人,但‘江湖’、‘武功’之类的词还是听过的,”您看~“少年在老汉眼前晃了晃手,随即把那已经喝空了的旧碗贴在手里,像洗碗似的用掌心贴着磨蹭起来。
同手掌接触的那部分碗身竟像是沙子做的一般,随着少年的动作瞬间被磨得粉碎,窸窸窣窣地掉了一地。
这碗的材质算不得多好,但要拿来砸人可也不比脑袋软,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大半个都给磨没了!
那么结实的家伙都尚且如此,要碰着的是人的血肉之躯呢?老汉脸上的表情一阵接一阵的变化,先是震惊,后又是恐惧,但他看着眼前的笑嘻嘻的少年——这个只比自己女儿大二岁的少年,此刻露了那么一手,还把「杀了他们全部」这种话说得那么轻松,显然不是普通人!说不定还真能帮自己!这样一想,又忍不住欣喜、期待起来。
少年看着老汉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您请我吃喝,给我指路,现在又给我弄坏了您一只碗,赔礼也好报答也好,这事呀,就交给我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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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画的并画不出来,只好写文了。开了个头,写的是刚到中原来时的事,不太擅长描述废话又多,爆了字数,后面的分开发吧||
文首诗名《剑客》,出自唐代诗人贾岛。刚好阿朗练的也是需要十年初成的功夫,到了中原才算第一次投入实战,感觉挺符合这次这个故事XD
以上。阅读到这里的各位,万分感谢!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