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风与海的前任亲王大人自血光癔梦与眼角的胀痛中醒来,看见自己的老友正叉着腿抱着臂不怎么体面地蜷在马车一角。西蛮之地进贡的六足马拽着陛下的头号通缉犯们一路颠沛奔逃,蹄踏角鸣夹着高亢呼喝的间关是东风在吼号。不算长久的沉默后,北穹星曜所眷顾的王子殿下以某种祖传的秘技挑了挑他的左侧眉毛,宽肩与酒色瞳底的枭光展成天顶宇尽的隼鸟。
“去哪?”
羽毛笔,白徽章,戴金边软帽的文书官。绸胸衣,银铃铛,面纱舞娘顶花篮,腰肢柔软转过一环又一环。玫瑰长裙羊角辫,小女仆躲在灯枝烛火外叽叽喳喳看。淬铁甲,四翼纹,宫门刀斧手站成两排塑像,卫侍长策马驰破夜色帷帐,钩针薄纱下红发姑娘盯着剑花气得牙痒痒。铜袖扣,蓝念珠,少年修士下摆有点儿短,大司铎昨晚喝了点小酒,摇摇晃晃从法袍红到胡子尖。旧披肩,老奶妈,尖头靴子的小听差,大总管单片眼镜哗啦啦,从织锦地毯这一头跑到那一头。红炭火,银餐刀,跑腿的小伙计打翻奶罐,圆滚滚大师傅笑裂了胖脸蛋,烤脊肉煎土豆滋滋响堆成山。木窗棂,银烛花,素衣圣女柔掌牵绸绣晃下一路光华。鸽羽同异域的石矿铺陈堂皇登场,镂空金托水晶深盘盛寒冰透亮,昏黄烛影折罂色盤纹无声爬攀,浸透这典庆宴欢沸鼎响暖每一寸将来与过往,都随乌木角门拖曳链闩烁光,喷涌吞没这王座之下魅影摇曳玫瑰花窗。
——他坐在窗下,晦暗身影拖一点紫檀色在镶嵌的历史上徘徊,中古世纪的满月鎏金双瞳拨不开这藤色阴霾,温热双手炽烈炉火都拦隔这暗门外兴高采烈狂欢达旦。北天星恒已于这王权流转之日披裹蚀骨寒风辚辚杳逝,初雪吱喳自终年不冻的港口雀跃到凌晨之王足下沉眠久矣的西岸松木一叶一枝,凛冬青筋毕露的巨掌浮现自欧泊猫眼水晶碧玺琳琅繁饰双臂十字,将代什么人执掌这生杀予夺无上冠冕。
但现在,他觉得很热。领子很紧,衬衣浆得太硬,风琴褶又扎得生痛;领结硌人,袖口的花边令他发痒,黑马甲不透气又窄得叫人头昏脑涨,天鹅绒披风的裘毛滚边从密密叠叠欧根纱饰领间戳刺他渗满细汗的脖颈,外套上铃铃琅琅水晶系扣还叮叮当当晃得他心烦。——他早该知道的;他还不知道。他不知道这身礼服,华丽而流于庸常,浸过多少人体温舔过多少锋刀刃,撞破多少桩秘辛谋划过多少夜半窃语——这其中多少也有他一份。他不知道绞索,水牢,铁处女与蓄意磨钝的长斧,不知道肢解,开膛,木桩,柏油和羽毛,金杯盛鸩酒,火刑柱冲天黯淡千古流芳的弥天大谎,琅琅铛铛镣铐锁环冷如炉月的西陆荒原,腐锈斑驳擦破手腕一层摞一层累累疮疤——噢您可不用担心,这最后一项他很快就会知道了。是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行风者最细软绵密的亚麻与绸缎也磨得他指节疼痛,盲眼矿工最清凉通透的欧泊和猫眼也叫他掌心灼湿黏腻,眼前细纹横织如赭褐肆漫,那些浸满什么人体温舔过什么人刀刃的腥甜液体行将物归原主,自他潜意识的冰山底部悄无声息地钩就烙红的铁面具,熙熙攘攘尖声碎语跳跃吼叫着勾引,利用,背叛,复仇。——但现在,他只觉得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