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天气似乎有些好过头了,太阳没命地晒,恨不能把底下的芸芸众生都烤成炭烧的。车里开着空调,一想到外面的气温,汪树笙就发自内心地想在车里呆到天荒地老。
车上的矿泉水喝完了,汪树笙想起附近好像有家奶茶店,便开着林家俊那辆十分有气势的路虎在狭窄的旧城区巷道里找了一圈,虽然他已经开的很低速,但似乎还是不小心撞到了谁家的晾衣杆。和骂街的大妈温和有礼地道歉这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汪树笙衬衫的后背就被汗透了,这天气真是不知道该说好还是坏……
奶茶店美艳的姑娘一边制作着各种饮品一边瞥着一旁AI投屏中播的电视剧,给前面的顾客找钱抬眼的功夫看到了规规矩矩在后面排队的汪树笙,之后汪树笙被摸了两下手和一下腰,换来了一大杯半糖多冰的可可,和店长格外赠送的一包据说是自己烤的小饼干,另外还得知隔壁街三栋五楼二号的那位大哥的媳妇最近似乎有点要出轨的苗头。
回到车上,汪树笙喝着可可,没有着急走。车载投屏的主页上高亮显示着一条通知,千宫上午走丢了,门田平月正在着急忙慌地到处找。除此之外还有林家俊莫名其妙分享的一条天气推送,说是这几天天气炎热,大家注意消暑,得空可以去大排档喝免费的解暑汤和冷饮。
汪树笙略笑了笑,靠倒在椅背上,调整了一下头枕的位置,静静闭上眼睛。
他第一次见到林家俊的光景,似乎也是个令人难耐的盛夏。
那时他还是个无所依靠的孤儿,寥落地倒在垃圾桶投下的阴影里,甚至都没有力气站起来翻翻垃圾桶里还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他昏昏沉沉地倚着垃圾桶,皮肤被晒了一天的铁皮烤得发疼,直到有人推了推他,他抬眼望去,是个衣着光鲜的小少爷呢……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
小少爷给了他一杯冰可可和一个三明治,看着他毫无形象地吃得狼吞虎咽。然后小少爷告诉他自己叫林家俊,问他叫什么名字,接下来似乎还说了许多,但他都不太记得了。他只记得小少爷最后同他说,
“你如果没有地方去的话,就跟着我吧。”
接着,都不等他回应,就拉着他的手,带他离开了那个令人绝望的贫民区,过上了另一种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那年林家的二少爷刚刚十五岁,从垃圾桶旁边捡回来一个潦倒街头的小孩,从此一直带在身边,直到现在。
那个给他冰可可的小少爷,现在已经是赤帮的二爷了。
那时候他明明挺瘦的来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现在这样肩宽背厚的样子,汪树笙想着,不觉轻轻笑了笑。
时间真快啊……似乎眨眼的功夫,十来岁的小孩子,如今都快要三十岁了,但林家俊仿佛除了体型都没怎么变化,仍像那十几岁的少年人,一腔热诚横冲直撞地到处闯,谁也拿他没办法。汪树笙睁眼看着投屏上赤帮的兄弟们在群里聊天,不知道是被冰可可宽慰了还是吹足了空调,总之心情都轻快了起来。
歇过来之后,他开车去赤海信贷看了看。
找地方停好车,刚走到门口就见夏畅和马师傅的儿子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玩什么东西。
“马小俊。”
“啊……汪叔叔。”小孩抬头看了看他,龇牙笑起来。
“你怎么坐外面?……你妈又生气啦?”
马小俊十分淡定地点头:“我妈天天都生气。”
“额……也是……”想起夏畅越来越危机的精神状态,汪树笙也感到有点气短“那你怎么不进去啊?外面这么热……”
“进去挨骂啊?”
“你又没做错事你妈骂你干嘛啊?”
“我妈骂人什么时候管人做没做错事了?”
“……”汪树笙活这么大,居然头一次被个小孩给怼的说不出话来“那要不……我开车送你找你爸去啊?”
“不去,我爸那人多,再有坏人把我拐走了怎么办。”
“你可拉倒吧”汪树笙失笑,低头的功夫注意到马小俊手指头上一片鲜红“你这怎么啦?手破了?”
“没啊!”马小俊摊开手掌,手心里拿着一小盒印泥,给他沾的满手都是“我妈桌上拿的。”
“吓我一跳……”汪树笙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走,我带你进去,别在外面坐着,怪热的,一会再中暑了”
“唔……”
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汪树笙把中午从奶茶店店长那拿的小饼干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嗯……那好吧!”
汪树笙带着马小俊进屋,空调开的很足,但外间静悄悄的,前台的小姑娘面如菜色地趴在桌上,看见汪树笙来了,没敢叫人,而是指指一旁的门,然后摆摆手。
汪树笙让马小俊自己呆着,自己敲了敲会计室的门:“夏姐?我进来了啊?”不得回应,汪树笙便自己推门进去了“夏姐?夏……”
话音未落,迎头砸过来一个账本,夏畅气势汹汹地从一堆支票账单里站起来:“你他妈比我还大,叫谁姐呢!”
“行吧行吧……那什么,家俊让我过来问问,这个月跟极光那边的账对上了吗?”
“我对你妈个哈批对!”夏畅拍着一桌子零碎“几十万的窟窿你教教我怎么对啊??”
汪树笙后退了一步,收拾起地上的账本放在桌上:“额……对不上算了……回头再想办法……”
夏畅喝了口水,又道:“我看林家俊是想活活逼死我,不是说招会计吗??招哪去啦??”
汪树笙赶紧安慰着:“在招了,这不是还没找到合适的……”
“你回去告诉林家俊,到下个月底要是再招不到人,我就买捆雷管上他办公室去同归于尽!!”夏畅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下键盘“这个月的账发你邮箱了,剩下的钱你让林家俊自己想办法!杀了我我也变不出这么多钱来!”
“好好好,你别着急,我回去就跟家俊说,下个月一定找人来给你帮忙。”
“滚!!!”
“……”
汪树笙青天白日的惊出一身冷汗,从善如流地滚了,马小俊坐在外面吃饼干,看见他要走,跟他挥挥手,递过来个同情的眼神。
这时但听会计师一声爆吼:“马小俊!给你爸打电话,今晚上我加班不过去吃饭了!”
“知道了……”马小俊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
汪树笙心里一阵过意不去,问:“你妈经常加班晚上不吃饭啊?”
马小俊一边捣鼓着手里的通讯器一边心不在焉地道:“反正我爸都会送饭过来……”
“……那就好。”
往停车场走的路上,汪树笙打开通讯器上安装的某款招聘软件,上面发布着赤海信贷的招聘广告,心里也很疑惑:怎么就是招不到人呢……
与此同时,渔港大排档里的马师傅刚挂掉儿子打来的电话,抬头随口跟坐在垃圾桶旁边掰着脚丫子剪脚趾甲的赵斌说:“大胆儿,晚上店里你看会儿,我给我老婆送饭去。”
赵斌叼着的烟已经烧过一半,烟熏进眼睛里,龇牙咧嘴的:“行。咋了你老婆又加班啊?”
“嗯。”
“也不知道那女的一天咋咋呼呼的到底哪稀罕人了,你一天天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
马忠坐在一盆刚杀完的鸡跟前过水拔毛,闻言动作稍顿,山一样沉默寡言的大男人,居然挺腼腆地笑了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
汪树笙原本准备直接回林家俊那,不想刚上车,就见投屏上弹出的新消息,千宫找到了,已经跟门田平月回去了。
想了想,汪树笙又调转车头往门田平月那去了一趟。
门田家的房子是新买的,最近才装修好,位于某新建小区中高层公寓的三楼。之所以选这么低的楼层据平月说是因为楼层高了会有风声,千宫的耳朵太敏感,夜里听着风声睡不着。
来开门的是千宫,似乎刚刚洗完澡的样子,穿着居家的常服,半长的头发湿润着垂下来,眼睛上遮着一块纯白的眼罩。
汪树笙还没开口,千宫先说:“阿笙,来了。”
汪树笙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千宫道:“阿笙,声音很轻。”
汪树笙不太明白什么意思,这时平月也出来,冲他笑笑,一边给他拿拖鞋一边解释:“他是说你脚步声轻,他听得出来。”
汪树笙听着略笑:“你真厉害。”
千宫不说话,进屋去了。
门田家的装修风格是这个时代罕见的古早日式风格的和室,屋子里除了承重墙之外的墙砸了,房间宽大空阔,仅加了几扇明纸糊的格门来做隔断,明纸上的图案仍是旧时门田家的家纹,房间角落里的一座小小的白塔里也供奉着门田家前代家主和以前用的武士刀。
林家俊对他们这种对旧日家主心心念念供奉的行为不太在乎,毕竟日本人么,仿佛总在这些事情上格外偏执一些。
屋子里的陈设不太多,但该有的也一应俱全。地板上铺设翠色的藤席,墙上钉了一些架子,摆着书和一些古早的和歌或落语的CD,除此之外还有一瓶浅淡的白梅插花。临窗的地方有一张矮几,平月正把它拉过来,摆上素瓷的茶具和点心。略靠里的位置有两团缭乱的枕被,大约是夜里睡觉的,汪树笙来得突然,平月没来得及收拾,就临时摆了两扇紫藤花的帷屏略遮挡着。
平月招呼汪树笙过来坐,拿着杯子问喝什么,汪树笙笑笑,说白水就好,坐一会儿就走。
千宫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全然不像个盲人,走了一会儿无聊了,就坐到平月身边吃东西。矮几上摆着一盘糯米团子,大约也是平月自己做的,这些点心在新重庆几乎没有卖的。
汪树笙问:“今天他怎么走丢的?”
平月从矮几下面摸出烟杆来装烟:“今天带他去重庆大厦买东西,那边马路上本来车就多,路边还有个超市搞活动,音响放在外面,音乐声音开得大。人多一挤,他听不见我的声音,就着急了,自己到处乱跑。”说着,低头看着趴在藤席上吃团子的千宫“以后找不着我了就在原地等着,知道吗?”
“唔……”千宫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门田千宫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但看上去还像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身形苍白瘦弱,面容也十分孩子气。他嘴唇的颜色很淡,吃东西的时候轻轻抿着,尖秀的下颌上沾了些团子的内馅,被平月轻轻抹掉。
“眼镜,不想戴,闷。”
平月看了看汪树笙,汪树笙笑笑:“他不舒服就给他拿下来吧,我也不是没见过。”
平月这才解开千宫眼罩后面的结。眼罩拿下来,千宫甩了甩头发,在眼睛上抹了一下。
他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眼眶处是两块可怖的深色凹陷,汪树笙不是第一次见,但仍觉得触目惊心。
“我听说下城最近开了个眼科医院,有几个国外来的医生,你要不带他去看看?能不能装个义眼……他还这么年轻。”
平月苦笑了一下,摸了摸千宫的头发:“没用了,原先咱们还在国外的时候哪的医生都看过了……他眼睛瞎的时候太小了,这么多年不管,大夫说里面的神经都死了,义眼也没法装。”
“他的眼睛不是先天性的吗?”
平月看了他一眼:“不是……他生下来的时候没什么问题,眼睛是四岁的时候被人拿药熏瞎的。”
汪树笙震惊了,门田家过去在日本也是声势显赫的家族,就算是个外子,被这样对待也是不可想象的。他忍不住问:“他小时候不是养在门田家的吗?门田家不管么?”
“就是门田家的人干的。”
“……”
平月给汪树笙添了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显得很平静。
“他从小是被当做兵器养大的,四岁被家里人用药熏瞎了眼睛,那时候他天天哭,眼睛里哭出血来,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之后家里人每天送药过来,开始说是补养的药,让他每天喝,喝一个月,可他喝了一个礼拜就说舌头和喉咙痛,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药,是毒,真的一个月喝完,人也就哑了。”
“……”
“但那时候本家来的人一定要亲自盯着他把药喝下去才走,我就让他喝,等人走了,再扣嗓子让他吐出来,才好歹保住了声音。但也把舌头喝坏了,吃东西尝不出味道,只能尝出甜味和辣味,还不能吃多了,吃多了舌头和喉咙又发炎……”
简直听不下去了,汪树笙忍不住问:“他好歹也是门田家的儿子,就没人管吗?”
平月回头望了一眼角落里的白塔,略笑笑:“门田家的兵器,目不能视,口不能言。看不见说不出,不让他见其他人,他就不知道外面还有世界,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就会永远安分下去。门田家有的是儿子,千宫只是个听话的,指哪打哪的兵器而已。”
寻常人听见这话都是会不忍的,众生皆苦,但真的苦成这样也是耸人听闻了,以至于现在稍微过上了点正常的日子,千宫便十分不适应地手足无措起来。
千宫懵懂地抬着头平月和阿笙说话,阿笙似乎很难过的样子,千宫却并不能理解。
门田家除了他们两个已经没有其他活口了,千宫本该就此抛却过去,重新开始阳光灿烂的生活什么的……但事实却是,从小被隔离饲养的猛兽,终于无法回到兽群。千宫偶尔拉着门田的手走在街上,他看不见这广大的世界,但各种声音擦过耳侧时,那陌生的空旷感几乎让他害怕起来……平月总是让他认识外面的世界,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可世界到底是什么呢……
千宫趴回在平月膝上,静静地想着。
好在还有平月呢,他们是分不开的,不会分离,也不可分离……
有关于千宫的话题,聊着烧心,汪树笙和平月又聊了会最近帮派内部的小事便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想着千宫的事,不免联想起自身。回到祠堂的办公室,林家俊见他情绪低沉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东西,问了他一声怎么了。
汪树笙随口道:“没事,下午去平月那坐了一会……”
“哦,我听说千宫今天走丢了?”
“嗯,找回来了。”
“二十岁的人了,像个小孩似的,还走丢了……”林家俊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本来就是个小孩。”汪树笙来到他桌前,随意拿起桌上林家俊的杯子喝了口茶“今天平月告诉我,他的眼睛不是天生就瞎的,是被他家里人弄的。”
“哦……他和你说了。”林家俊的笑容收敛起来“门田家的那帮畜生,也配叫家里人?家里人哪有这么折腾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的?”
汪树笙淡淡喟叹着:“谁说不是呢……啊对了,我今天去夏畅那了,这个月的账还是对不上,她让你自己看着办。”
林家俊抓了把头发:“行吧,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从我和小红的账户上先挪。”
汪树笙又道:“再就是,她说下个月要是再招不来会计,就买捆雷管来办公室跟你同归于尽。”
“噗……”林家俊喷茶“……会计还没招到?”
汪树笙淡定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擦嘴:“没。”
林家俊挥挥手:“那个招聘广告上,加工资加工资,我还就不信了,我要招会计又不是招博士,有这么难吗?”
“那谁知道呢……”汪树笙淡笑着“你什么时候走?要不要我先送你?”
“你先回去吧,我的事没弄完,今天睡办公室,我的车你开走就行了。”
汪树笙点头,帮他收拾桌上杂乱的文件和策划书,分类归拢成一叠放在一起:“好,你早点睡,弄不完也明天再说,别熬夜,别喝茶。晚点我给马师傅打电话,让他给你送份宵夜来。睡觉的时候空调别开太低,搭条毯子,你原来那条毛毯我拿回去给你洗了还没干,新的放在里面的柜子里你自己找找,还有……”
“行了行了……”林家俊适时地出言打断“唠叨起来又没完了,我这么大人了,怎么就跟离了你活不了似的。”
汪树笙看了他一眼:“管你还管出一身不是来了。”
林家俊笑笑:“我都知道,你先走吧,我自己有数。”
“嗯,那我回去了,明天早上过来。”
“路上慢点。”
“好。”
汪树笙走到门口时,忽然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林家俊。他身后就是一扇落地窗,晴夜里的月亮又大又圆,幽冷的流光溢出夜空,融进灯火中,顷刻变得暖洋洋的……
“家俊。”
“嗯?还有什么事?”
“谢谢……”
“啊?”没头没脑的一句把林家俊说懵了“怎么了?”
“没什么……”
汪树笙浅淡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没有继续说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