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了凡寺有些冷,前几日落在屋顶上的积雪毫无融化的迹象,逗留在灰黑的瓦片之间,为这些黑压压的建筑点缀了些许斑驳的图样。一群狱卒整齐地排列在正院的两侧,统一的黑色装束,甚至连头颅低垂的角度都是相同的。
整个世界安静得仿佛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如果只是单纯的训话,倒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在正院的最中央,赫然摆放着一口棺材。虽然使用的是上好的乌檀木,但这口棺材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或许已经放了几十年了也说不定,只是附在棺木之上的白绫,却仿佛刚刚系好一般。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有几人抬着一顶制作考究的轿子进入了正院,走到棺木前方,停了下来。
按理来说,轿子是无法进入正院的,更何况停在了正院的中央,而所有狱卒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般,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
轿帘打开之后,首先出现在轿子之外的反而是一片铁质的斜面,撞击在青石板上发出了咔哒的响声。紧接着,一个乘着轮椅的中年男子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站在最前排的狱卒向前走了一步,行了跪礼,两旁的一众狱卒也随之效仿。
『了凡寺主簿官宋甫英,率众僚属参见颁政省知事大人。』
被称为知事的中年男人只是点点头。『众位免礼。』
他将轮椅移动到棺木前,闭上眼喃喃道:『逝者安息。』
正院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中。半晌,中年男人开口问道:『可有凶手的线索?』
『回知事大人……正在侦破中。』宋甫英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
中年男人轻轻地冷哼一声,又问道:『夜隐何时入土为安,之前可有安排?』
『回知事大人,寺丞大人他生前只留下了一口棺材,陵墓的选址却只字未提……而夜隐大人也无亲无故,因此……』
中年男人的嗤笑打断了宋甫英的说辞,虽然知事大人背对着他,但宋甫英还是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罢了,断案是你们了凡寺的责任,与颁政省毫不相干,郑某此次之行的目的,是来召见夜隐生前提交给女王的寺丞候选人。』
原本纪律森严的了凡寺狱卒,尤其是几个主簿官之间似乎出现了轻微的骚动,但很快就恢复了原状。
『皇后崩殂,紧接着又损失了一名忠臣,可谓是上天给瀚州的又一次试炼。』中年男人摇了摇头。『当然,因为皇位的继承人还未确定,了凡寺寺丞的任命也不会在近几日定下,这期间寺中的大小事务,还望五位主簿官殚精极虑。』
『是。』几位主簿官答道。
『那么,郑某接下来会除掉这份信件上所附的寺丞大人专用的蜡戳。』中年男子转过身来,将不知何时放在手里的信件高举过头顶示意。『郑某在寺丞大人的灵前起誓,未对这封信做过半点手脚。』
说到这里,他眯了眯自己的那双细长的单凤眼,打量了一下五位主簿官的表情。宋甫英虽说平庸无奇,但跟随夜隐多年,也算是行事缜密,除他之外,整个了凡寺据他所知也没有什么别的人选了。
紧接着,他拆开蜡戳,瞥了一眼信件,不自觉地蹙起了眉,之后表情变得更加严峻起来,但在旁人察觉到之前,他就恢复了正常。
——真不愧是朝中著名的怪人夜隐,直至最后也没有猜透他。
『“宣理”是何许人也,可在此列中?』他质问道。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交头接耳的声音隐约传来。
中年男子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站出。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紧接着,一个身穿灰布僧袍的年轻人闯了进来,趁着众人惊愕的空当儿,冲到夜隐的棺前,将白绫推到一边,打开了棺材。
『行动。』随着中年男人一声令下,原本在轿旁待命的几个仆从迅速来到年轻人的身旁,趁着他还在窥探棺内,封锁住了他的行动。
『光天化日之下都有人私闯了凡寺的正院,看来寺丞这位子可真是比知事危险极了。』中年男人摇了摇头。
『怎么回事?老头子这次真的死了吗?』双手被擒住的年轻人仿佛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自己的境遇一样丝毫不挣扎,只是看向宋甫英,大声地问道。
『放肆!』宋甫英似乎对这个年轻人的到来束手无策,提高了音量慌张地喊了一声,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之后,瞧了一眼被称为知事的中年男人,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这位是……?』中年男人不去理会宋甫英,只是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
『夜隐。』年轻人冷哼一声,抬起了头。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笑声,原本纪律森严的狱卒们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肃静!』宋明英的一声怒喝让整个正院再次恢复了平静。他清了清嗓子,向中年男人说道:『回知事大人, 此人之前谋杀寺丞大人未遂,寺丞大人念其为了凡寺工作多年,已将其逐出了凡寺,请大人三思……』
中年男人丝毫没有看向宋甫英那边,只是挑了挑眉毛。『你说你是夜隐,可夜隐已经躺在棺材里了,我是问你的名字。』
年轻人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回大人,此人就是宣理。』见宋甫英半天没有反应,另外一名主簿官做了回答。
『哦,你就是宣理?』中年男人闭上眼睛,一边点头一边默念道。『宣理,宣理,这是个好名字,谁给你取的?』
『老头子。』被称为宣理的年轻人对中年男人的赞美丝毫不领情,反而露出了有些厌恶的表情。
『宣理是寺丞大人的养子,自小由寺丞大人抚养,在寺中长大,已经是第二十一个年头了。』宋甫英这下才缓过神儿来。『但半年之前,他因为谋杀……』
『不必赘述。』中年男人打断了宋甫英的话。『既然这是夜隐生前的决定,那就没有疑问了吧?』
『可、可是,寺丞大人在写任命书的时候,还没有发觉他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
『这就很难说得通了,因为从夜隐这封任命书的落款来看,引荐的日期在三个月之前。』中年男人微笑道。
『任命书?』一旁的宣理有些惊讶地问道。
『按照律令,虽然寺丞大人开恩将他赶出寺外,但宣理现在仍是有罪之人,因此这份任命书是无效的……』宋甫英咽了口唾沫说道。
『说的也是。』中年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那么,先将宣理押入牢内,待圣上做出最终指示,不知宋主簿意下如何?』
『是……愿圣上明察。』宋甫英行了谢礼。
『且慢,我受人委托,为平民平冤昭雪而来,见主簿官迟迟不升堂,这才闯入寺中得知此事。』宣理立即说道。『谋害老头子未遂一事,甘愿受罚,但在此之前……希望能让我将这件案子诉完。』
第三天证据的收集还算容易,当晚把申诉书写好,第二天就可以去了凡寺上诉了。夜隐在清晨跟随大院里的群众去主街,准备迎接女王大人的送葬队伍。
说真的,他对于女王易芙兰的了解,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作为之前的皇后,在先帝晏宣义驾崩之后,代行皇权结束了与兽族的战争,百姓对她的评价也并不差。
他看着阵容庞大的送葬队伍从他面前缓缓走过,雪花飘落在灵枢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霜,再往后,他又看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晏阳,不顾公主的形象,哭得很糟糕——他不曾见过有人哭成那个样子,连死刑犯都没有——以及晏阳身旁的晏迟安,和他想象中的一样没有落一滴眼泪,低着头,远远看去像是安静但不冷静的神情。
他咽了一口唾沫。
再往后,除了为数不多的皇室成员,就是朝廷重臣了,他一眼就在一干重臣之中见到了老头子——即使是这个时候,老头子也仍然带着他那枚墨色芙蓉面具,只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穿素衣的样子,黑色与白色的反差看起来十分滑稽。
当然,正因为那人带着面具,所以本来他无法确定那是真正的夜隐的,但不知是他的幻觉还是别的,他看到老头子的脸向这边侧了测,停顿了一下,又转了回去。
他看不清面具之下的那双眼睛,也无法判定那是否是真正的夜隐,但按照惯例,老夜隐是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出寺的,那个参加葬礼的夜隐,可能只是一个替身而已。
他最讨厌的就是老头子的这一点,先帝驾崩后,他决绝地处决了易芙兰的反对势力——几乎所有的反对势力,之后就开始动用替身,因为外面的世界全是麻烦。
老头子正是只有史书上才存在的那种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忠臣,即使同在一个了凡寺,他也不曾发现过老头子有过不公正或不廉洁的行为,仿佛没有欲望一样的审判者。但他知道老夜隐有一件事情做错了——如果是自己的话,就不会做女王的走狗,帮她处理杂事,毕竟了凡寺看起来远不及颁政省那么有势力,即使帮女王清理好了前进的道路,对自己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利益相关,因此用自己的生命安全去换来一个用鲜血铸成的和平盛世,实在是太不值得。
当然,他知道他也只不过是夜隐的一条走狗罢了,只不过现在被赶了出来,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如此冷漠地评价夜隐和他的了凡寺吧。
从葬礼回到家之后,夜隐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明天的安排,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注意事项之后就决定休息了。尽管如此,他独自坐在房中,呆呆地直视前方直到暮色西沉,隔壁厨房传来零星的人声和炒菜声。
他不知道自己回到寺中会发生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正好那天当值的主簿官和他不熟,压根没有认出他来,很快的走一遍流程就可以完事了——可是万一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想要谋杀寺丞的『轩礼』呢?他是会再次被关押起来甚至处死,还是被无罪释放?
说到底,老头子将他赶出了凡寺到底有什么目的,他不太清楚——是让他重新一个新的生活,还是单纯只是认为这是暂时的惩罚。夜隐本来已经自认为很了解老头子了,可是现在想来,除了外观上能够蒙混过关之外,他不曾知道他的过去,以及他内心中所描绘的未来——如果老头子有想到过未来这种事情的话。
如果可以的话,自己还是想办法去找一下老头子好了,让他回答这些问题,将这么多年来的各种事情都一笔勾销……
他立刻觉得这是个十分愚蠢的念头。首先,老头子深居简出,见到其真容的人估计只有那几个主簿官了,更何况自己已经是危险分子了,他们也不会轻易允许自己去见真正的夜隐。
最后,他摇摇头,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去洗了把脸决心早些睡觉。
夜隐闭上眼,任凭自己被一片黑暗包围,不知怎的,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不是悲伤也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无法描述的不快的感觉。
他开始翻来覆去,拼命让自己不去想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毕竟是自己之前几十年来从未离开过的了凡寺。
可是,毕竟是自己从未离开过的了凡寺啊。
『我……看起来很好笑吗?』
夜隐站在厨房的水缸前,看着倒影中的自己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孔,想起了那个叫华霜的宫女说过的话。
那个时候的自己认出了华霜,然后想到之前皇宫中的经历之后,的的确确是笑了,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将那个象征『夜隐』的墨色芙蓉面具当作自己的脸来看待,以至于自己真正的那张脸,因为总是隐藏在面具之下,所以流露出的感情反倒都是真的。当真正失去了面具之后,才发现他已经失去了控制表情的能力。
『过分依赖面具太久了,却未曾意识到人脸才是真正的面具。』
人类一直都是表里不一的动物,这种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不能控制的自己,什么感情都流露在脸上的自己,在失掉了面具之后,仿佛失掉了一层保护网。
虽然自始至终他都称自己为夜隐,可是在大院里他是无名和尚,在了凡寺他是轩礼,他不曾真正成为过夜隐,也不曾真正拥有过面具。但现实是,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已经没法不依靠面具活下去了。不论是无名和尚还是轩礼都只是个笑话。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具体的规划却让他绝望了起来。自己单枪匹马,又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怎么能够再次潜进戒备森严的了凡寺?即使自己每天不停地修炼自己也无济于事。
或者说,寻找同伙,比如同样憎恨老头子的人。
他想起来了那个在月夜小巷中被杀掉的假冒夜隐,他也许可以去找那些人,自己曾经在了凡寺生活过那么长时间,也可以为他们提供许多有用的情报。
可是……他不禁又开始厌恶起自己来了,作为一只被了凡寺从小圈养起来的狗,他并不知晓那些人是谁,据点在何处。而且他们的目的也很难办,如果是单纯地对老头子有敌意还好说,万一纯粹是对整个了凡寺怀有敌意呢?
不过,考虑到之前在了凡寺学习到的知识,也许他可以一点一点地建立起来一个情报网,但这意味着长年累月的复仇。
他差点又在『无名和尚』和『夜隐』之间动摇起来,但他想起了晏迟安。虽然那次出征规模还不大,只不过是去清理一些兽族的残党,在平旦日之前就结束了,但他已经到达了自己远远无法企及的地方。
夜隐有些烦躁地扣上了水缸中的盖子,开始继续忙起作为『无名和尚』的工作,但他知道自己不能仅仅停留在这里。
之后,夜隐白天如往常一样做着大杂院中的工作,却比平时更加心不在焉——手里拿着菜刀的时候觉得自己拎着的是行刑用的刀具,手里拿着笤帚的时候又觉得自己重新拿到了自己的禅杖,但因为大杂院中的工作本来就没有技术含量,所以他仍然能够轻松应付。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就会伪装成出门化缘的样子,想方设法在了凡寺周围搜集着情报。
尽管如此,一个多月都过去了,虽然对那个神秘的暗杀组织有了一点头绪,但手头关于老夜隐过去的情报并没有因此增加,虽然他知道这很不容易,但还是不免烦躁起来。十多年来,他一直随着了凡寺的命令而活着,而当以自己为驱动中心来执行任务的时候,却发现难度要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一些。有些问题是他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但现在只要想想就能明白的,比如从他记事起到现在 ,刑场最忙碌的就是那次战争结束之后,而老夜隐的仇敌怕也是那个时候立下来的。
可是,以他对老夜隐的了解来说,这些行为是很令人费解的,因为老夜隐毕竟是堂堂的了凡寺寺丞,能够走到这一步,必然是因为他决策的绝对公正性,而且他长年累月居住在寺中,从来不曾听说过有什么家人,能够触及他利益、使之感情用事的,简直没有。
说到底,关于那个『夜隐』,以及面具下的他,都不够了解。他之前听说老夜隐对外宣称自己戴上面具,只是因为面具下的脸因为火灾而重度烧伤,但实际上呢?
『不断的仇恨和不断的杀戮,才是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想起老夜隐的那句话,不觉有些毛骨悚然——正因为向他人复仇,所以才遭到他人的复仇,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的确是一个无尽轮回。
可是倘若自己只是老夜隐复仇的一个对象,而自己又要对老夜隐进行复仇,那自己何尝不是堕入了无尽的轮回中呢?
然而夜隐白天工作、晚上收集情报的理想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再次打乱了。有次夜隐接到了某个妇人的写信委托,收信人是被诬陷而关入监狱的某个妇人的丈夫。按理来说这种事情,他自小在了凡寺见得太多了,本来也是无动于衷的,然而他只是简单地分析了几句,对妇人说肯定会有什么办法让她的丈夫无罪释放,从此就被那妇人给缠住了——夜隐想了想,妇人本来就没有工作,平时也没什么事干,当然只能求着自己把他们家的顶梁柱给要回来了,自己还不如直接了断去了凡寺上个诉,快速解决掉,正好还能见缝插针地了解一下寺里现在的情况,毕竟自己已经将近半年没有回去过了。
于是他与那妇人约好,三天之后去了凡寺试着上诉,在此之前,他先收集一下相关的信息——对于常年作为兼职主簿官去审判重大案件的夜隐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
那之后的第二天,大雪却接踵而来。夜隐冒着风雪,出门收集了当天需要收集的证据。正准备返回的时候,才发现外面乱成了一锅粥。
他向前走了走,试图理解周围发生的这些事情,而后远远听见了差吏的声音。
『女王驾崩,哀悼三天,天下缟素,不得娱戏。』
差吏似乎是从皇宫里来的御吏,穿着与外面的官员不同的衣服,骑着马,敲着锣,从他的身边经过,留下雪地上的一排马蹄印。
夜隐虽然自小生活在女王的三大直属部门之一的了凡寺,但他并没有见过女王几次面——只有偶尔几次上早朝的时候去过正殿,当日似乎了凡寺无要事,因而他没有与女王对话。
因此,他的第一反应是,晏迟安会君临天下。
——是的,自己虽然努力想要超越了,但仍像是在原地踏步一样做着无用功。了凡寺似乎变得离他越来越远了。不过,不论情绪如何低落,今天要做的工作还是要完成的,也许这样能够顺便距离了凡寺近一点也说不定。
几日之后,晏迟安举行登基大典时,自己应该也只不过作为一个普通人,远远地看着他经过那条主街吧。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一年到头都在宫里服侍公主的华霜,只有一年一度的平旦日才会放个三天假期回家看看。尽管如此,能够经过重重试炼的筛选,成为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已经能让家里人自豪很久了。
因此,每年到这个时候,华霜在整个大杂院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并且每年她也的确会从公主殿下那里拿到许多赏赐的东西,回来赠给左邻右舍。在大部分时间里,人们都乐意到她的家里去,围成一桌,然后听听她讲述平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皇室生活。
『今年的话,院子里添了个奇怪的僧人,我们都叫他无名和尚。』回到家之后,她的弟弟跟她汇报说。『这个人很神秘,有一天满身是伤地出现在院子外面,然后赵大伯就收留他了,然后他也不说是从哪来的……他一定是隐姓埋名准备复仇的武功高手,据我观察,扫地的时候还用笤帚比划比划,而且他打人可疼了……』
『现实中没有武功高手哦。』华霜对弟弟的话不以为然。
也许只是个前来化缘的僧侣吧,在城外遭到了强盗的袭击受了伤,然后失去了自己的储蓄,现在在王都为了朝圣而努力攒盘缠……
『嗯?你刚刚说他打人很疼……?』华霜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追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啊……?』
『嘶……』弟弟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的母亲看去。
『那个和尚平时给厨房干活,你弟不听话去偷吃东西,然后被他打了一顿。』母亲头也没抬,一脸平静地说。『打得是挺狠的。』
『那……你们没有去找他……要求道歉?』华霜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中年和尚在院子中央像拿着武器一样高举扫帚的画面。
『可能寺院里管的就是这么严吧,男孩子还是多吃点苦比较好。』父亲在一旁帮腔道。『而且那和尚干活以一顶十,除了酒钱之外也不要多少酬劳,就是脾气怪了点儿,所以没必要为了这点儿鸡毛蒜皮赶人家走。』
『明天就是平旦日了,楹联还没贴上去?』正当华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的时候,门外的母亲有些气愤地朝着父亲吼道。『我不是叫你去和尚那儿拿楹联了吗?』
『要不正好你去吧,也算是认识一下院子里的新住民。』父亲没有正面回答母亲的话,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华霜。『就是厨房右边那一间,之前放柴火那地方。』
『之前的楹联不都是去找外面那个老头写的吗?』华霜愣了愣。
『那和尚写的字比那糟老头好多了,还不要钱,今年整个院子里的楹联都是他给写的。』母亲在门外说道。
就这样,华霜迈出了沉重的步伐,前去拜访那位干活以一顶十、写字好看、嗜酒成性、脾气暴躁、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神秘和尚了。虽然因为是在深宫长大的缘故她多少有些好奇,但其实她从小到大都很害怕这种人。
之前放柴火的那间房子,由于常年被厨房的烟灰熏着,所以门口不免布满了斑驳的黑灰,看起来完全不像是能够好好住人的样子。她站在门口看了看,却并没有因为有人住在里面而有什么改观。
一个活得十分粗糙的和尚。如果是她的话,习惯了宫内一尘不染的标准,住在这里会疯掉的。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同时试图让门上的烟灰不碰到手上。
屋内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想了想,沿着窗户纸的破缝看进去,能够看到的一小部分光景看起来也没有打扫过的迹象——不,物什一类的,比如破败桌子上的笔墨纸砚,以及酒囊倒是摆放得很整洁,地面也像是扫过了,但墙上木柴相碰撞留下的肮脏痕迹还在,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个。
『在这里干什么?』身后传来了并不友好的声音,华霜吓得一哆嗦,然后拖拖拉拉地转过身来。
那人在门口一脸警惕地看着她,青灰色的僧衣上全是脏兮兮的灰尘和厨房里的汤汁,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无名和尚了。
华霜懵了,因为除了凶狠的眼神和声音之外,这和尚和自己的预想差得有点大,如果和晏迟安相比的话,他看起来还要更瘦削一点,而且看起来也很年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因为他长了一张连女生都为之嫉妒的那种面孔——然而一个皮肤白皙五官精致、有着洋娃娃般双眼的男人,却用糟糕的表情将这些特质都揉成了一团,言行举止简单粗暴,给人一种难以忍受的违和感。根据女孩子的逻辑来考虑,华霜觉得但凡小时候有人夸过他长得漂亮,就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当华霜反应过来这一切,准备开口说明来意的时候,那无名和尚却在看仔细她的脸之后笑了起来,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的笑容。她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之前的违和感烟消云散了,毕竟比之前的拧巴表情要好很多。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看了看四周,但什么异常都没有。
『我……看起来很好笑吗?』华霜问了问。
那无名和尚反而吃了一惊,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一样,然后华霜看到他似乎很努力地将那恶作剧般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吞回去——这个过程看起来十分可笑,因为很少有人转换表情的过程会那么夸张——然后再次回到了一开始那充满违和感的表情。
『来这里干什么?』仿佛完全忘了刚才的笑容一样。
『啊……我来拿华家的楹联……』她这才想起来这次拜访的来意。
『哦。』无名和尚说着走了几步,不客气地把门踢开,就像是和那破门过不去似的,连一旁的华霜都听见了木头相互碰撞产生的惨叫。
因为怕莫名其妙地招骂,她没敢进门,只是在门口看着,看着他粗暴地拉开抽屉,拿出一沓红色的楹联——竟然细心地在每一张纸的背面都做好了标记——哗哗地翻了起来,将属于自己家的那几张毫不迟疑地抽出来丢在桌子上,就像是扯厕纸一样不在意。
然后把剩下的那一沓摔回抽屉里,砰一声关上抽屉,大步流星地拎着楹联走出门来。
『给你。』
『嗯……谢谢您。』华霜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低头双手捧着楹联回答道。
『没事我就回厨房了。』无名和尚从门里面出来,再一次简单粗暴地关上了门,幸亏华霜赶紧退了一步,才没把楹联卷进去。
等她确定无名和尚已经进了旁边的厨房,并且一时半会儿不会返回之后,她才掀起一条楹联看了起来。
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女,她自然接受过读写字这样的教育,然而当她开始端详这些字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之前她并不相信字如其人这种说法,毕竟自己看过的字都是出自宫里人之手,公主写的字与晏迟安写的字,师出同门,差别都不大,但她知道他们的字能够完爆那些凡夫俗子好几十条街。
随处可见的纸张,普普通通的内容,只有楹联上的字让人看得……可能普通人家只是单纯觉得写得好看而已,但华霜却看得心里发寒。如果只谈表层的话,水平完全不在皇室之下,但正如那张脸与那种表情间的巨大反差一样,红色的、喜庆的楹联和这种字完全不搭,比起美感,用『让人窒息的压迫感』来形容也许更合适。
这个和尚很神秘,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华霜摇了摇头,知道自己没那个勇气去追问底细,只好带着楹联往回走了。
『你在寺里的时候,每天要念经吧?』
秋天眼看就要结束了,树叶也落了个差不多。夜隐在大杂院里扫着地的时候,有个老爷子突然这么问他。
『是的。』夜隐这么回答着,虽然他在了凡寺的时候根本不是每天念经,但他要是不这么回答,就只能说明自己是个假和尚,他还没有那么傻。
『那……你一定识字吧?』老爷子激动地靠近他。
『是的。』夜隐点点头,继续扫着落叶。
『你在寺里的时候,是不是需要抄经?』
『好像是……吧。』夜隐回答道。他真的不知道真正的和尚是不是要每天抄经,反正他不抄,也就每年换经幡的时候自己会帮着往幡布上写一些,律令倒是动不动就要抄。
『那你一定会写字了!』老爷子像是从沙堆中发现了一块金子一样兴奋。
『嗯……算是吧。这很奇怪吗?』夜隐皱皱眉,他之前并不知道了凡寺之外有很多人不认识字或不会写字这个事实,在寺里的时候,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就连自己这种被使唤过来使唤过去的人都会写字,那么全世界的人应该都会写字咯。
『那您帮我写封信吧。』老头子恭敬地说。夜隐被他突然的恭敬态度吓了一跳。
自从这事儿之后,每次扫地或者煮饭的时候他都会被人拦下来,仿佛他是个根本干不动粗活的文弱书生似的。除此之外,不知为何每天都有很多过来要求他帮忙写书信的人。
『自从看了您写的书信之后,才知道外面那个靠卖字赚钱的老书生写的字有多难看,这种粗活就让我们这些下人干吧,您就在屋里等顾客上门就行,开价比那个书生高都没事。』之前那个老爷子每次见到他,都会把上述的话重复一遍。
在此之前,夜隐从未觉得自己写得字有多好看,虽然学字的时候是老爷子亲自教他的,然后在棍棒教育之下他做得还算让老头子满意而已,至于自己悄悄跑去花街或者是桂花坊看到的那些字,他也的确觉得挺难看的,但并没有多想。
但不论怎么说,他总算接受了自己『非同一般』的事实,毕竟再他没有被赶出了凡寺之前,他认为自己已经卑微到不能再卑微了,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不能够允许的那种卑微,而现在,和一群他认为的普通人在一起,他反倒受到了尊敬,因而变得飘飘然起来——这和自己假冒夜隐大人收到的尊敬不同,因为他打心底认为这是真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意识到,在此之前,自己一直都是按照『了凡寺寺丞』的标准被培养着。
至于替人写书信,他也渐渐地发现了其中的乐趣——在此之前他动笔写的东西,要么是冷冰冰的律令,要么就是血淋淋的罪状书,以至于他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这些东西。然而被人委托写的书信却有趣得很,虽然也有一些坏消息,但这些坏消息和那些罪状书相比简直不算是坏消息,大部分都是什么思念啊好消息啊这样的,然后由他将这些直白的话语转化为书面语言。当他们收到书信的时候也会交给他读,然后他再将书面语言转化为白话。渐渐地信使都不挨家挨户地投信了,这个院子里的书信都一股脑儿地倒给他——毕竟早晚都要传到他这儿来。
在读了很多信、写了很多信之后,夜隐突然意识到好像人生并全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或者说是,并不是了凡寺中的那样,充满了死亡、仇恨与残酷的阴暗面。他有的时候甚至可以不再想关于了凡寺的什么事情,毕竟也没有狱卒再来找过他。他只是想装作自己从小就被院里的人养大,然后现在回报他们,仅此而已。曾经想过的那些复仇、或者什么成为夜隐,他都被统统抛到脑后了,他只想做大杂院里帮人干杂活顺便写信读信的无名和尚。
之后,夜隐在大杂院中迎来了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这段时间自己做的事情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并且他也感到十分满足。
直到某个再普通不过的清晨,他按照自己在了凡寺的习惯早早地醒来,看到外面一片洁白,意识到昨晚下了一夜的雪,便收拾好东西出门扫雪了。
下过雪之后,整个世界的景观好像都变得和之前不一样了——或者说是,变得哪里都一样了。他在大杂院中扫着雪,却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了凡寺。
四下里一片寂静,因为是雪天,看起来杂院里的人反而都不着急早起了,所以整个院子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默默地扫着雪。他不自觉地想起来了自己在了凡寺的时候,冬天被迫要在连手套都没有的情况下扫雪,这的确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起来了。
然后就会想起老头子,然后就会想起夜隐,然后就会想起自己的耻辱,那个疯狂的夜晚。当周围有人或者自己有事干的时候,他就会暂时地忘记——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来。
然后,他听见远处的马蹄声,以及无法描述的嘈杂声音。他一开始以为是雪地里太寂静,自己产生了幻听,但声音越来越响。是从外面的主路传来的。
他没能立即反应过来,但总觉得自己在很久之前是听过类似声音的,就在了凡寺里。
好像是十年前了吧。这已经算是模模糊糊的记忆了。当时自己还没有拿到象征『夜隐』的面具,只是寺里的一个小孩,他似乎听到过这种声音,想要出去但当然做不到,问狱卒外面发生了什么也没得到回答。
可是那个时候他偷听了很多人讨论的内容,围绕战争的话题。
——这是出征的声音。尽管他从未见过出征的场面,但他就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他丢下了手中的扫帚,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过去,但可以肯定的是,并不只是为了弥补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能见过出征场面的缺憾。
一旦有战争,就不会发生什么好事,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才渐渐地了解十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战争,以及它给看似不相干、包括自己在内的了凡寺带来的巨大震动。
他朝着主街走着,脑内却被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填充。他突然想起来在战争完全平息之后,死刑犯却多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刑场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而奇怪的是,他对那些死者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只记得自己用衣服角包着一些从厨房偷来的荔枝,在刑场的角落里边看边吃,掉一个脑袋就吐出一个乌黑透亮的核。
夜隐在房屋的夹缝中隐约看见行军的队伍,整齐划一的步伐。了凡寺虽然纪律森严,但从来没有这种统一的步伐。他自小就和死亡打交道,但他知道了凡寺中的死亡和战争所带来的伤亡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
他继续往前走着,来到主街上,然后被淹没在送行的老百姓中。
人群中突然骚动了起来,夜隐听到周围有人交头接耳,说是将军要过来了。他朝队伍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了被将士们簇拥起来的那人,有着一头银发。
还没等将军走近,他便意识到那人是晏迟安。周围的百姓们像潮水一样伏倒,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越来越近,虽然他本来也不知道百姓见到将军要叩首。
夜隐与晏迟安在某一瞬间四目相对,他看到晏迟安的眼里并没有傲慢的神情,只是有些好奇,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了。
晏迟安一定不知道这个在道路两旁不知礼节的人是那个假冒的夜隐,或者说是,曾经的假冒夜隐。
尽管如此,夜隐的心中完全没有了往常一样骗过所有人的愉悦感,他只是攥起拳头,眼看着晏迟安和他的军旅从主街上走过。
第一次见晏迟安,他是拿着竹刀的小孩子,自己是对死亡麻木的刽子手。
第二次见晏迟安,他是在盟会获胜的新秀,自己是前去致贺词的假夜隐。
然后这一次,他是出征的将军,自己只是一介草民。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自己滑入无底深渊的同时,眼睁睁地看着他逐渐高升。
然后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君临天下之际,自己仍然是一介草民。
不——也不能这么说,晏迟安从一开始,就占据着自己永远无法达到的制高点,之前自己的洋洋得意,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夜隐毅然决然地转身,原路返回,不去看那出征的军队,然后举起左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他看到巷子里卖早点的老太婆惊得直接把整个鸡蛋丢到了油锅里,但他并不在意。
他觉得之前沉浸在安逸生活中的那个无名和尚可笑极了,可笑到想要痛揍他一顿。
——就这样得到满足,才是真正疯了。
——你要想尽千方百计回到了凡寺。那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
——你要成为夜隐。成为了凡寺寺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