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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真是好。
地上的泥都干了,刚刚干的,在这样的泥地跑起来肯定很舒服。可惜我走得好累,脚都抬不动,肚子也咕噜噜、咕噜噜地蝉一样叫。也怪我,我早点时间看到草堆里有人的手脚探出来,老忍不住叫着往前窜,芒草在我腿上割了好多口子,虫子闻到了就咬我,拿我的血吃大餐。
不知道阿妈怎么还能走得这么快。
“阿妈!阿妈!我饿了!”我扯着嗓子喊,阿妈根本头也不回。还好我喉咙难过,咳出来的声音很大,阿妈这才想起来回头看我。她的脸绷得好紧,我一下就明白她要问我是不是病了,赶快抢在她前头说:“阿妈,我渴!”
阿妈的肩膀这才垮下来,走到我身边来。大概是因嘱咐了我太多话,她喉咙也干得厉害。
我本来就很怕要习字,阿妈还吓唬我一路都在讲“蜻蜓,你过去了一定要听话些!机灵些!贵人们喜欢会插花、会茶道、会读书写字的,你学会了就能过好日子,想吃什么吃什么!”弄得我不停在咽口水——主要是紧张的,只有一点点是馋。
我哪里学得会!
我知道一种红色的小花芯子里有甜味儿,有种细且白的草嚼久了有清香,但我又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到了城里要从哪里找到这样的花来做插花?再说了!花折下来马上会软趴趴地焉掉,根本支棱不起来,又要怎么摆得好看呢?
茶道就是泡茶吧?这倒简单,往茶壶里添水罢了,傻子都会,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学的。
读书写字就太可怕啦。
为什么要学文字呢,能按手指印不就可以了吗?那么小的纸上全是更小的横横竖竖,意思还都不一样,变一划就是全然不同的东西,健康人看着都要眼睛疼,而且我没和阿妈说,我早看不清楚了。白日还算好,可到了暗的地方就跟瞎了一样,更糟糕的是在水里,眼睛瞪得再大我也只能模模糊糊看个颜色,可是蚌和石头都待在一起,压根分不出来。
以前不是这样。以前我分得出好细小的鱼苗、蚌张口吐泡了也是我第一个瞧见,都是去年得红眼病以后才这样。我害怕,我不敢和阿妈讲,那阵子她老是说“蜻蜓,苦命的蜻蜓,眼睛坏了谁会要你哪!”还好我眼睛渐渐不红了,但大半年了还是没法再看到蚌壳上的纹路,只有凑近摸上去了才晓得,可能以后再也不会好。
阿爸阿妈可能还是看出来了、因为这样才卖我。
可恨的红眼病!我手脚比哪个兄弟姐妹都长、游水也快、眼睛又尖,本能做个采珠的好手,现在却要去习字了!
那条路好长好长呀,我数了十个十、又数了十个十……之后就不算了,只记得太阳落下去了整两次。当它第三次往房子后面藏,我们到了一个特别好看的地方。门头像大船的船杆一样高,气派极了,而且不知怎么弄的竟是比鱼鳞还好看的红色。我伸着头往里看,道路两边有好多鱼笼一样的栅栏,但漆得极为精细漂亮,里头有许多穿着彩衣、面色粉白的女人。明明该到做饭的时候了,她们却一点儿也不忙碌,都在那猫儿似的或坐或躺,也没人像赶猫那样催她们去做事。
真好,要是我能去那里就好了。
我猜栏杆和门头都是掐了无数多花汁染的,因为不仅颜色好看,这门里还有特别香的味道,可惜阿妈不许我细看,埋头拉我又走了好久,走到香味儿都没了,终于绕到一个窄窄的走道。这里的房子就好亲切,灰扑扑的,七拐八弯隔出好多间、住了许多人,地上有被踩扁了的小鱼,猫猫鼠鼠还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都贴着墙根走。
嗨,也是,那些好地方都是给漂亮小姐住的,能买我的么——应该就是这家卖鱼的铺子吧。
果然阿妈把我带了进去。
她和老板说了几句,接了个沉甸甸的袋子。袋口没扎紧,我一眼认出来里头都是钱。这一袋满的……我竟值那么多!
我满心欢喜,阿妈却要哭不哭、一遍遍用力揉我的脸,“蜻蜓哪,蜻蜓……听话,机灵些!”像我以后不回去了似的。
我捏住她的手悄悄说,“我会很乖的,等老板答应、我就回家看大家!”
我喜欢阿爸阿妈,喜欢阿兄阿姐,最喜欢小阿妹。阿兄有点儿愣、个儿矮,做不来卖力气的活,阿姐嫁了,妹妹还小,自然只有我最合适。阿妈平时也说家里就数我最听话最聪明,可疼我了,这好地方定是她费大力气找着的。就算老板不给吃食,这么大的地方也够我翻到人家不要的饭。再说我本来也杀鱼,去鳞也不是没干过,勤快些一定学得会……不习字就行。
我赚到钱,一定不会丢下家里跑掉的。
阿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板叫我洗了脸擦了手脚,还教我重新编了头发。
然后你猜怎么着?
他又把我带回那些漂亮的房子啦!
我被交给一个浑身香味儿的夫人。她有些嫌我,说“黑乎乎的,像个猴子。”
鱼店的老板帮我争辩,说,“养养就白了,她手脚细长,眉眼长得秀气哪!没准能成太夫。”
那夫人听了这话,笑了,轻声细语地看着我说,“这得有九岁了吧?我一眼看得出她是什么水准的货。”
不知怎么的,我一下听出来了——她是嫌我年纪大。
她不要我吗?我的心一下提起来了。
“我可以学呀、夫人!习字泡茶乐器插花我都可以学,我、”我迎着她的眼睛,有点儿心虚但还是说,“我学得很快……”
夫人又笑了。她把我领走,说我不必学这些。
她带我进了漂亮房子,地上头上都是全未被水泡过的新木,踩着有些滑。夫人走起路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想和她一样,于是踮着脚一步一步地挪。我太慢了,那些漂亮猫儿转头看我,她们贴在一起,把小半张的脸藏在袖子下面,只有眼睛弯弯。
夫人说:“蜻蜓太便宜了,你以后叫沙羊。”
“沙羊是什么?”
“蜻蜓。”
“哎?”
“沙羊就是蜻蜓。”
我竟问了这么笨的一个问题,真是想哭!
可夫人说,
“这样很好。
“你就一直这样吧,沙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