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是进入城门的一瞬间,阳光似乎就温暖了很多。
透过快要破烂的鞋底所感受到的坚实而又整齐的石砖铺成的大路正在向我热情的介绍人类的文明。不过这双早已粗糙到连荆棘刺入都不会感觉到的脚掌却非常冷漠。从上一个歇脚的村庄到达这里,我几乎没法计算到底过了多少日子。饥饿感时而像猛虎撕咬着肚子,时而又伪装成想象之中的饱腹感逼得我想起食物就恶心。
不过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不愿歇脚,只是敢于留住一个背着巨大斧头,头上还戴着只露出眼睛的麻布面罩之人的淳朴乡民在这个世界上还算是非常少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这些就像是烤焦面包一样颜色的砖瓦堆砌成的高楼,洋溢着暖烘烘太阳温度和体温的街道,喧闹的说话声——我从外头的荒原而来,行囊中除了仅剩的几枚银币和造就喝空的水壶以外什么都没有——这样看来我其实还是比大部分人都要富有。
给我指点这座城市的,某个在沼泽旁歇息的游商告诉我,这里是一座旅游城市,有着最好的艺术家。他们都是疯子,所以也不会在意你的装扮,城里的人只要是游客出钱就一定会尽善尽美的服务,所以完全不用害怕。
抬起头来看见街道的远处冒出了一个尖顶塔楼,远远地,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于是我打算在这里,先洗个澡再说。
“的确呢,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
盲眼的艺术家用笔刷在画布上重重抹下一笔。
她所在的店有一半埋在底下。透露在街边地面之上的窗子里隐隐的能看到她的画作,夕阳西下的时候却正好能够反射金黄色的阳光,就像是一个明目张胆的偷窥者在观察着街上行人的动向。
阳光打在她的背上。
她画画的时候没有直起腰来,而是几乎贴着画布,嶙峋而又修长的手臂像是一只蜘蛛腿一样向后弯曲。
仿佛完全不在意我的,这么说道。
话说回来,为何盲眼的画家也可以作画呢?
“……光。”
她突然说道。
“光是,不会消失的。”
把腿翘起来,交叠着放在另一条腿上,左手随随便便的托住下巴。鼻翼颤动,在嗅着画布上的颜料。
“如你所见,我就是众人口中的天才。”
毫不犹豫的,这名艺术家——画家这样说道。仿佛是要读出我的想法一般,口气笃定得压制着我。
“但是,画家之中没有天才。说我是画家,不——这个称呼太过自私了,不如说我是画匠呢。匠人,对,让人心情愉悦的工作。”
何为匠人呢?
“匠人,就是生产优秀的作品的,愉快的生产者。”
何为优秀的作品呢?
“所谓优秀的作品——就是能够撼动人心的经典之作。”
还没有等我把问题提出来,她便这么说道,毫不留情的把问题塞在我的喉咙里回答的方式真是太过爽快了。
“如你所见,他们是众人口中的‘艺术家’——你去看广场上的雕塑了吗?男人骑着马,黑色的大理石在阳光下发出了不属于黑色的明亮,炯炯有神的双眼,漂亮的鼻梁和下巴。头盔下的皱纹栩栩如生。这就是所谓的‘艺术家’的作品,那是天才之作吗?那种东西不过几百年就能通过机器大批制造了。就连小的物件也一样,就如同你手中拿着的茶杯,都是模具呕吐出来的量产品。没有注入任何人的灵魂的东西,除了实用性和必要的美观以外没有挖掘出任何关于‘灵魂’的东西。如若要给艺术家评判恐怕要让人笑的嗓子都干涸了吧。没有灵魂——没有主张,没有自我,没有意识——俗气一点的说,一点点心血都没有注入的东西并没有属于‘艺术’的价值,毫不符合‘艺术家’的范式,然而尔等愚民却丝毫没有注意,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在这座城市的市场里想要淘金,却只被光鲜亮丽的釉彩欺骗了眼睛,买了那些工业制品,还觉得自己拿到了珍宝。对,对于‘艺术家’来说,没有什么比起‘独创性’更为重要的东西了。作品和笔迹不同,它更像是读取‘作者’的新陈代谢来生存的东西,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变化着。活人使用手工是没办法制作出两件一模一样的作品的,就连临摹的画作也大不相同。这就是‘艺术家’眼中所谓的灵魂,是无可奈何的‘独创性’。亦或是,叫做‘爱’的东西?就连书写小说也要狂奔而去,把所有的对手都打倒,如果无法走向属于自己的康庄大道,那么就直接被镶嵌在墙壁的缝隙之中就好。
至少不会有人跟你镶嵌在同一个缝隙里。
换句话说,优秀的作品之中必然彰示着强烈的个人主张,并且强烈到能够感染蒙蔽观者之眼,之耳,之鼻,之舌,之脑——最后蒙蔽了他的意识,整个生吞活剥,然后变成了遗留在艺术品之中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就是以静态的东西去围困客人,悄悄地接近,柔软而又强势的将他们说服,然后强迫他们进入‘艺术’的世界之中。
‘艺术家’本该如此——事实上,这似乎是世间赋予‘艺术作品’评断标准的最为科学的道理呢。
当然了,这全都是胡说八道。
这世界上能够生产真正的杰出之作的人,才不是什么狗屁艺术家呢。
而是工匠。
只要给钱就会生产,无论给谁生产,无论限定在什么样的题材。如果没有特定的雇主。那么雇主就是全世界有眼睛的人类——市场就是评判机制,只要想办法产出让人想要购买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没有任何心得,也没有任何玄机,秘密。一切只在生产出能够刺激人的购买欲的作品。让人害怕,让人快乐,让人思念起故乡之风——看到这样的东西,被这样的东西所围绕,从内心感觉到优秀,从内心感觉到想要占有——无论是谁看了都拍手叫好的东西,生产出这样的产品才叫做‘天才’。
艺术家这种东西,只是任性而又尚未成熟的工匠罢了。
不,与其说是尚未成熟,根本就是不合格的工匠,没有毕业也无法毕业的工匠。
如你所见,我是看不到的。
但是光依旧存在,就算我看不见,也不代表我所处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光还是存在的,只要我摸到了树叶我就能知道光会打在这上面,然后绿色的光射入正常人的眼睛,呈现出所谓的颜色。知道这点就足够了,我究竟看不看得到绿色——这一点关系也没有。
话说回来,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吗?
当然,需要自我反思,自我肯定。但是真正看到自己的容貌,也就只有通过镜子了吧。
即使是镜子里所映照的容颜,也会和真实有所偏差呢。
这叫什么——用那句真理来说,‘人只会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所以执拗——固执己见是不好的。
就算是用尽世上一切的恶意去辱骂一个根本就不觉得你带有恶意的人,也是毫无效果的。对方只会平平常常的跟你争论。更勿论讽刺,对于蠢货来讲讽刺根本就没有意义。那些乍看是恭维的词语在他们耳膜前被称为‘意识’的滤网里早就被滤得明晰透亮干干净净,比起蒸馏水还要纯净呢。
所以即使把产品加上强烈的个人主张,也毫无意义。
关键的并不是去吞噬别人的意识,扭转别人的思考,也许根本就是通过油彩直接的对客人怒吼,但是这一点意义也没有。他们只要读取自己理解的意思,尽情的曲解产品所蕴含的强烈的个人主义,也就是,践踏了那样的灵魂才能满意,只要有任何的曲解,就无法满足自己的要求。
这样说的确很钻牛角尖呢。
不过,我想要表达的意思——就是这样的。
在作品中注入灵魂这种事情,太过个人化,太过自私自利了。
这样的作品不被世人承认也是理所应当的,那样的‘艺术家’就算冻死在路边上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艺术家’是吃不饱饭的,不像你这样的刽子手,只要有头砍,凭借自己精湛的技艺将对方杀死就一了百了。能够保存到后世的作品要经历各种各样的人的考验,只要一步走错,只要让一个人说出‘垃圾’二字,自身就有粉身碎骨的危险。最多最多也只能留下一两行的记录罢了。
匠人和家畜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想被杀死,就要拼命地产出杰作。
那么,何为杰作呢。
优秀的作品是什么呢?
刚才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是撼摇人心的作品了嘛。
是的,无论生产者如何变化,大众的评断标准可是很难变化的哦。
动摇——让人产生动摇。
假如让你破坏一栋屋子,你是从哪里开始破坏的呢?
假如让你拆毁一把梯子,你是从哪里开始破坏的呢?
假如让你杀死一头羚羊,你是从哪里开始破坏的呢?
你瞧,答案显而易见——
是连接。
想要让人动摇也是一样的道理。
只要牵动了感情的连接点就可以了。
根本不需要主张,灵魂,呐喊这些麻烦的东西,只要在作品之中去碰触甚至伤害那些连接点就可以了。人们看到的东西,产生的理解,与心之间的连接点——对,就是这种东西,简单的东西,让他们嗅到那股气味,看到那样的颜色,就如同被母亲的手臂所拥抱,在温柔的同时残忍的握住情感和感官之间的连接点,让人产生动摇就好了。
匠人就是,日复一日的这样生产着这些东西的,人哦。
不过,具体来讲,这个人是谁根本无关紧要。
匠人——也不过是牲畜罢了。是被人类驯服,用来玩弄自己心灵的牲畜。”
就隐藏在她滔滔不绝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长篇大论之后,那副色彩未干的画对我眨了眨眼睛。
她画了一个人头。
我对美术鉴赏并没有多少的心得,从前虽然学习过这方面的知识,但是现在几乎全都忘记了。
那只是一个头而已,脖颈处用红褐色的颜料如同铁锈一般一直模糊到底。这是一颗少女的头,脖子却似断未断,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色彩太过模糊了。
根本就不是一幅干净的画。
少女的脸蛋也是这样让人觉得脏兮兮的颜色,除了她的眼睛。
那双翠绿色宛如透着阳光的叶片的眼珠转向我,似乎我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避免与这股视线相遇。
映照在我眼中的只是这样一幅画罢了。
然而我却感受到了,类似于被拥抱的,柔软触感。
回归感?
类似于如此的,安心感。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
画家——画匠停手了。
“等到我把它完成了,你就把她带走吧。”
“我可没办法拿着一幅画去帮人砍头吧?”
画匠笑了起来。
虽然我完全没感觉到她表达了任何感情。
“放在我这里,也完全卖不出去呀。你是个奇妙的人——是个莫名其妙的人。为何连接你的感情的是这样的东西呢?”
“……”
“这是不存在的人吧?濒死之时,却又奇迹地生还下来的,你非常重要的人。”
那也不算是。
并不算是非常重要的人。
只是打开了笼子,把狂风暴雨一股脑倒在我身上的胆小鬼。
“我是无所谓,因为我看不见我画了什么,只是依稀记得笔的顺序和画面的形状,毕竟奶牛本身不会在意产出来的牛奶品质高不高,这一切都要等到世人评断之后才产生效力。
……
……
……
你要走了吗?蹭了我的浴室就这样想要不辞而别啊……也好。也好。客人就是上帝,让客人感到舒适就是我们匠人的工作,一切都是为了客人而做。
如果有下次的话,还请你一定要光顾这里。”
然而下一次光顾,下一次见到这名盲眼的画匠,则是在断头台上。
我戴着面罩,金发盘起。
毫不费力的举起斧头。
她的长发从脖颈两边顺从的垂下,白色的皮肤里透出了颈椎的结。
“又是你啊。”
她突然小声说道。
被控诉蛊惑人心的画匠,在嘈杂肮脏的处刑场内,在被血液腐蚀的木枷内,避开了那些带着极度恶劣无趣的人,对我说道。
“这一天会来…你的旅途是为了寻找Zh……”
唰。
小小的头颅,就这样被我砍下了。
“要把画都烧了吗?”
“那样的东西真是一幅都不能留啊。只要看到她的画,就会受到她的蛊惑,然后开始信仰恶魔。”
“是这样啊。”
“就连老练的刽子手也被蛊惑成为惧怕杀生的懦夫,竟然在自己家里因为过去的罪孽自杀了呢。”
“自己杀死自己,这样的杀生还是不怎么害怕。”
“总之不能找缺乏专业素质的人工作。要干净利落,之后她的尸体也要焚烧。不过这都跟你没关系了,把钱算给你吧,看你孤身一人,多给你算点……”
我望着这个慈祥的老主管。
“……钱就不用了,我想把她的一幅画带走。”
他油亮亮的脸上,顿时布满了阴霾。
“这可不行。”
“为什么?”
“如果你拿着那仅有的一幅画去污染别人怎么办?这是忤逆神的行为。”
“……恕我直言,我并不信仰您所信仰的神明,这里的观光客大部分也不会信仰。您只当我是一个再也不会造访此地的观光客——说实话,我也再也不想出现在这里了。”
“我知道哟。”
他似乎是听了什么幼稚的话一样,突然换成了一幅对待小孩子的口吻。
“这些画可是点过数量的,而在这里定居的人们,都要信仰同一个神明。”
说完这些,他留下我的工钱,赶着绑满了画作的马车向着城外驶去。
处刑场外头,依旧是旅游城市的画面。
美丽的阳光,衣着各色的旅人,背包,风琴,弦琴,口琴,歌,和喷泉的水声。
快点离开这里吧。
遥远的钟声响起来,越过鳞次栉比的房顶,我想假如我能够站在高处的话,就能清楚的看到那突兀却又毫无存在感的可怜塔楼里,顺着钟声飞出的白鸽。
END
我的头被马夫和伙夫砍了。
虽说是砍了,但是其实还有一小半连在脖子上,导致了我现在的样子——趴在花园的灌木丛里,脑子里即使发出了命令也没办法使身体动弹。我能说话,但是我的呼救似乎只有我能够听到,所以一直没有人发现我。
啊,光说我的事了,真是不好意思。我只是这巨大宅邸的一个小小的仆人,应该以主人为重才是。
我的主人是住在这宅子里的一对法官夫妇。老爷虽然是法官,但是祖上经商积攒下来的财产在老爷的精心经营下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具体有多少我不太清楚,但是四层楼的,墙面使用大理石打造的房子恐怕国家内都没有第二座。不过老爷虽然生活很富足,但是夫人的精神非常不安定,有着极大的洁癖,稍微闻到一些不卫生的味道就会恶心,厉害的时候甚至会起荨麻疹。不过具体不卫生的味道是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但是夫人认为卫生的味道似乎就是樟脑的味道,所以院子里处处都种满了香樟树,浓郁的气味熏得外人脑仁都发疼。只有夫人,小姐和仆人们能够忍受。老爷因为常年在外工作,所以每次回来都恶狠狠的皱着眉头。
而我们家的小姐——不是我自夸,在我短暂的十几年生命里见过最漂亮的女性就是小姐。小姐年幼的时候曾经和其他家的大小姐们办茶会,女孩子们拿来的衣着华丽,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的瓷娃娃,一个都比不上小姐。小姐有一双翠绿的眼珠,就如同夏日透着阳光的叶片一样生机勃勃,金色的波浪发披在肩膀上,她的眼窝很深,这点有点像夫人,但是她没有夫人那么瘦,白皙的皮肤里透着健康的粉嫩的颜色,即使不施脂粉看起来也像童话里的小公主一样。不过小姐似乎从夫人那里遗传到了她的洁癖,即使身体上不会出现过敏反应,她只要看到脏东西就会尖叫着躲开。她不喜欢泥土粘在她的小皮鞋上,不喜欢自己的裙摆被尘埃弄脏,更不想用手去碰小动物和干脏活累活的仆人——所以伺候小姐一直是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的仆人来做的。“玛格丽特”受过严格的训练,无论是礼仪举止还是学识都不会输给皇宫里的大臣。要说小姐的缺点其实也就只有洁癖了——不过她也非常任性,只要稍微一不顺心,就拿起随身携带的小手杖痛打身边的仆人。她打人很疼,我就曾经被打过一次。不过她打人的时候似乎比起生气来显得更高兴的样子,为了看到她开心的笑容,我是觉得挨点打是没什么所谓的。
唔……接下来就该说我了。
我的身份很卑微。我是被伺候夫人的专属女仆从外面的街道上捡回来的孤儿。她和我都不知道我有多大,但是我想我可能比小姐要大那么一两岁。我把救命恩人称为“婆婆”,她是个胖墩墩的老太太,一头银丝整整齐齐的梳理起来,盘在白色的头巾里。托她的服,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是太辛苦,虽然学习礼仪和认字非常枯燥,但是我也算是健康的成长着。
但是有一天,我和婆婆陪着夫人去花园里晒太阳,微风吹着那些樟树,发出好听的沙沙声。花园里的花很少,几乎全是绿色——深绿,浅绿,正当我有点走神的沉浸在花眼的绿色之中时,夫人突然尖叫了起来。
我裸露在阳光之中的小腿和手臂上出现了红色的疹子,就和夫人起荨麻疹时候的情况一样,这时手臂上传来像是虫子噬咬一样又疼又痒的感觉,那时我还小,直接用手去抓,结果皮肤破开流出了血——啊,想必各位已经猜到在极度洁癖的夫人面前做出这般举动会得到怎样的惩罚。不过夫人是个心怀慈悲的人,她没有赏给我一顿鞭子,而是说,这么小的孩子会被过敏症困扰实在是太可怜了,于是把我安排到园丁那里,远离宅邸做事。但是园丁是不得不在烈日下工作的差事。婆婆就把我带到后花园的莲花池塘前,把淤泥抹在我的脖子和脸上,小臂和小腿上也抹了点,告诉我,这样的话阳光就不会直射我的皮肤,就不会在夫人和小姐面前出丑。之后婆婆便回去了。小姐在前面花园的时候我就来照看后花园的植物,小姐去后花园闲逛的时候我就呆在前院的角落里。但是在太阳永远不会变小,淤泥里带着臭味,我出的汗全都裹在粗糙的麻布衣服里,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很臭。所以我每次都自觉地在马棚旁边的水井旁边把自己清理干净再回去睡觉,冬天也是一样。
话说回来,看到马夫和伙夫商量偷东西的时候,正是我想要脱衣服冲凉水的时候。我听到这个消息,吃惊的往后退去,碰倒了旁边的水桶。他们这才发现了我,向我逼近过来。我虽然很努力地向宿舍跑了,但是还是被马夫用斧子砍到。嗯——被砍到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但是之后我直接疼的昏了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就是这幅脖子上只有一小半肉连着脑袋的样子了。我好像被他们抛弃在前花园的樟树林和灌木之间的缝隙,我一抬眼镜就能看到前花园中心为夫人和小姐设置的凉亭,我的手指旁边就是一棵樟树,笔直的树干上顶着的树冠,形状非常像桑巴女郎夸张的发型。
我醒来的时候四处都是水坑,头发也湿漉漉的,盖着我脖子和脸的淤泥已经被冲刷干净,想必是下了一场不小的雨。仆人们忙着清理花园中的石头小径,看着他们忙碌的样子,被丢弃在樟树阴翳之下的我倒是十分安逸。我不禁满足的笑了起来。
他们的扫把刷刷的扫过去,然后安静的花园里就只剩下微风吹动树叶发出来的“沙沙、沙沙”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的睡过去——我的头还好好的,稳稳当当的连在身子上的时候可从来没在白天这么悠闲过。我不知睡了多久——大概是到了下午吧?突然听见小姐打人的声音。一个负责清理过道的仆人撞上了小姐,他慌慌忙忙的想要退避的时候,小姐叫住他,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仆人便窘得满脸通红。之后小姐就用那支绑着丝带的手杖狠狠的打了他的小腿。
小姐很喜欢在花园里,无论是读书还是散步,她都喜欢在花园里呆着。现在能在花园里享受微风和树荫的我,说一句自不量力的话,也许也有些理解了小姐的兴趣。
等到天色暗下去的时候,小姐回到了屋子里。百无聊赖的我听着树叶的声音,很快又睡着了。这一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伺候小姐的“玛格丽特”,她用绑着丝带的手杖打我的头。
“喂!给我起来!”
然而头上一下一下的冲击似乎不是梦的样子。
我努力地把自己从睡眠中拔出来,迷迷糊糊的看见一片黑影。这时,又有重物打在我的脑门上。我伸手想去挡——啊,手不听我的话,我都忘记了。
“哼,总算是睁开眼睛了吗?”
我前面的影子——是个人。
她在我的鼻尖前蹲了下来,一只手按住松蓬蓬的裙子。
“……晚上好,小姐。”
能够这么痛快的用手杖打人形生物的,除了小姐以外没有别人了。
“你为什么不回佣人的宿舍?”
她用傲慢的声音责怪道。
“我动不了,小姐。”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是吗?为什么?”
“因为我的脑袋快要掉下来了,我的脖子只剩下了一半。”
我有些语无伦次。自从我发现自己的困境以来,小姐还是第一个跟我搭上话的人。然而在此之前,她从来没和我说过一整句话。
“真有意思,我看过刽子手把人头整个剁下来的,稍微的新手只要多砍几次也绝对不会断不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只剩下一小半脖子连在身体上的人。”小姐发出一串铃铛一般的笑声。“话说回来,你是谁?”
“……我是整理花园的,抹着泥巴的那个人。”
“泥巴——啊!你就是泥巴!我记得以前我还因为你脸上都是泥巴所以打过你呢!我打了你哪里?”
“脖子,肚子和手腕,小姐。”
“对了,我就像是刽子手砍头那样,想要砍你的脖子。可是你脖子上的泥巴太厚了,你好像不疼?”
不,即使只是口头提起那一次,我的脖子也阴森森的疼着——虽然它现在只剩下一小半了。
“不……还好吧。”
我只能这么回答。
“哼。你现在脸上没有泥巴了。”
“是的,被大雨冲掉了。”
“那么明天我就提着灯来,看看你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
小姐利落的站起身来,转身从灌木和灌木之间一个不易发觉的缝隙之中钻了出去。然而我则是下意识的说道:“晚安,小姐。”
小姐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才来到我面前的,重要到她忘了自己的洁癖。
这么想着,我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清晨的时候我被鸟儿的声音吵醒。收垃圾的车子从后门离开,我从地面上听得清清楚楚。以前收垃圾的车子都是晚上来的。赶车的奥尔夫老大爷和他的小儿子杰特一起来。杰特是个很能干的小男孩,能举起大过他身体很多的垃圾桶。不过杰特很调皮,有一次看到小姐在后花园,似乎是出于男孩子特有的那种作弄女孩的心理,叫小姐为“大白鹅”!之后小姐每次都守在后门口,杰特一出现,就用手杖去打他的头。那个时候也是一天之中唯一的一瞬间,小姐变得不像夫人那般神经质。
不过去年的时候奥尔夫老大爷死掉了,这边的垃圾都改成杰特来收。他也很辛苦。不过由于时间放到了清晨,他就不用再忍受被小姐用手杖打的痛苦了。
我又悠悠闲闲地过了一天。晚上在打瞌睡的时候,一道黄光晃住了我的眼。
“快起来,泥巴!”
小姐精神满满,同时也盛气凌人的声音刺破了我的耳膜。我抬起眼睛。
“晚上好,小姐。”
小姐翠绿色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久。看得我心里直打鼓——我这样的长相在小姐面前大概只能说是“有碍观瞻”,我祈祷着小姐看清了我的容貌之后别给我脸上再打一杖。
“哼?你长这样啊。”
小姐似乎对我的长相没什么不满,我暗暗的松了口气。
“是的。”
“不过要一个太好看的仆人也没什么用。但是你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嘛,做不了的话,就应该把你解雇掉!”
听到小姐这么说,我一下慌了神。除了这个房子,我没有任何容身之处了。
“求求您了小姐——我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亲人,假如您把我从这里赶出去,就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七彩的火焰烧成金色的灰飞到天上,也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我的。”
我认真的乞求道。然而小姐却突然笑了出来。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那笑容非常可爱。
“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这样吧,我派给你一个差事如何?”
“变成这幅样子还能为小姐效力,我三生有幸。”
“少说漂亮话。我给你的差事,就是要你闭口不言。”
我疑惑的看着小姐,小姐不耐烦的咂嘴。
“就是,我现在告诉你的事情,就算是人家撕破了你的嘴你也不能告诉人家,就算人家把你的手脚切掉,脑袋砍掉,你也不能说出去。”
——我当然不会说出去,况且我的脑袋早就岌岌可危了。
“是。”
看到我恭敬顺从的样子,小姐露出满意的表情。
“嗯——那么今天晚上,泥巴,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再过几天,就是妈妈的生日了,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全家的仆人都知道夫人的生日。到那天老爷一定会回来,然后从上到下都会分到好吃的点心。
“我知道,小姐。”
“妈妈对我很好,又温柔又优雅,是我最喜欢的人!”小姐说到夫人的时候,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试着想了想婆婆,发现我能够理解小姐为什么会这么兴奋。“所以今年我打算送给妈妈一片樟树叶子做的书签。要把它风干,做成标本。所以我一整天都在采集樟树叶!昨天晚上也来了,嗯——就是那个时候发现的你。”
“原来如此。”
小姐真是个善良的人。
她兴奋地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硬皮记事本,给我看夹在里面的一片樟树叶。在我看来这卵形的树叶和别的普通的叶子没什么不一样,但是看着小姐像是捧着珍宝一样捧着它,我也觉得那上面似乎已经撒了一层金粉。
“你看,我明天就要把它做成书签!”
“这真是太好了,恭喜您,小姐。”
小姐满意的点了点头,提起灯,从灌木丛之间隐秘的小缝隙钻了出去。留下我在后面说一句:“晚安,小姐。”
然后我就沉沉的睡去。
那之后的三天都没见到小姐。第四天的时候,正好是夫人的生日。全家上下都像是在准备节日那样准备着,除了来浇水的园丁以外没有人来花园。我听着地面上传来大家忙碌的脚步声,想起去年吃的,烤的热乎乎金灿灿的南瓜饼,心里难过极了。虽然现在的我就算是不吃东西不喝水也不会难受,但是只是想起我还能动,脑袋还稳稳当当呆在脖子上的那段时光,就觉得非常的悲哀。不过我也没法流出泪水,只能这么趴着。这一天我破天荒的没有睡着,我一直听着仆人们的脚步声,想象着假如我在他们之中的话该有多高兴。
当然,晚餐只有老爷,夫人和小姐一起吃,而且侍奉他们的人也只能是“玛格丽特”和婆婆。
我就一直睁着眼睛,听到了深夜。
等到大家都静下来,一小股亮光又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小姐黑色的圆头皮鞋在我鼻尖前停驻,我刚抬起眼睛想说:“晚上好。”脑门上立刻挨了一杖。这一杖可是非同小可,打得我无法流泪的眼眶都有着灼热的错觉,一时头昏眼花。
“泥巴!你说,为什么爸爸不回来呢!明明他无论多忙,这个时候都会回家!但是今天只吩咐人送来了一封信而已!为什么他不回来呢!”
小姐没有蹲下来,用鞋跟粗暴的踢着脚下的泥土,溅了我一脸。
“小姐,老爷一定是杂务缠身,才没办法回来的。”
“那为什么妈妈也会生气呢!妈妈不也是爱着爸爸的吗!为什么她不能理解爸爸呢!为什么妈妈要哭呢!为什么妈妈……”
这时小姐自暴自弃似的蹲了下来,把脸埋在臂弯中。说话声里的哭腔越来越严重。
“小姐,一定是夫人非常想念老爷吧……”
“……真的吗?”
小姐沉默了一会,抬起了头。
摇曳的灯火下,我看到小姐白瓷一般的脸蛋上红肿了一大片。
难道是夫人把老爷不回来的气撒到了小姐身上?掌掴了小姐?
我心里觉得这样的小姐很可怜,假如我的手能动,我就会把婆婆送给我的那块最好的手帕沾上冷水为小姐敷一敷。
“……小姐,疼吗?”
然而此时,我也只能这么说。
“疼?疼什么疼?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泥巴!”
小姐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色,随后又轻蔑的笑了起来。
“哼,既然妈妈那么喜欢爸爸,我就发一封信让爸爸赶紧回来。”
这么说着,小姐打定了主意,利索的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裙,从灌木丛中的缝隙间钻了出去。
“晚安,小姐。”
如果晚风听到我的声音,一定会嘲笑我的吧。
之后的几个月,小姐没来过几次。我也只是困了就睡,醒了就听听仆人们在做什么。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小姐每天在花园玩耍的样子。她很快乐。只不过有几个晚上来抱怨了一下老爷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们很想他。我看着小姐的样子,听着她的话语,就如同我也到了她们居住的那个世界一样。但是偶尔我也会想到婆婆,她还好吗?她不能来看我,只要一看我就会带上不好闻的味道。夫人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我也很久没看到婆婆了。
然而有一天下午,在我沉沉的睡了一整个上午之后,我突然听到了马车声。
漆黑的马车。
所有的仆人都穿成黑色,夫人和小姐也是。马车上拉着一个朴素的棺材,从我身旁的道路上缓缓走过。
那天晚上,小姐过来告诉我,婆婆去世了。老爷安排了另一个女仆在夫人的身边伺候。她长得高挑又美丽,身材也很好。嘴巴很甜,总是夸赞自己的衣着,而且和自己玩的很好——但是唯独今天小姐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的脑海里全是婆婆的脸。无论是夸奖我的笑脸,还是训斥我的时候眉毛倒竖起来的怒脸,她的声音,她的身影一直盘旋。然而一想到这样的婆婆已经不在了,再也见不到面了,再也说不上话了——再也没有人教我认字,教我说话的礼仪,教我如何的爱主人,我已经不再跳动的心脏就像是复活了一样一抽一抽的疼,我流不出泪水的眼眶就又酸又涨,我的喉咙就没法好好地说话。
“喂,你在听吗!”
小姐的手杖又敲上了我的头。
“……是的,小姐。”
小姐今天的心情好像不像我那么差。
“唉……今天说累了,明天再说!”小姐提着灯走掉了。
“晚安……小姐。”
还有婆婆。
我静静的在脑海里,呜呜呜的哭起来。
我听说马夫和伙夫被抓起来,是婆婆去世三个星期之后的事情。这件事也是小姐告诉我的。
“你的头就是被他俩砍掉的吧?”
“是的。”
“可恶的外地佬,今天想去马尔蒂娜的房间偷耳环,被马尔蒂娜逮个正着。”
马尔蒂娜是顶替婆婆照顾夫人的女仆的名字。
“但是马尔蒂娜很英勇啊!她一个人抓住了那两个大男人,然后亲自把他们交给了警察!而且马尔蒂娜很神奇哦!她说话好听,爸爸也就常常回家来——那个严肃的爸爸和马尔蒂娜的关系竟然也非常好,马尔蒂娜完全不怕爸爸呢!”
“这真是太好了,老爷看上去正直的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太敢接近呢,浑身散发出让人敬畏的气息。”
“是啊!”
小姐听到我称赞老爷的话,高兴地挺起了胸脯。
小姐在这方面单纯的十分可爱,她非常的敬爱老爷和夫人。假如下辈子给我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我也希望是这种和睦的家庭关系。
“不过……”小姐突然有些丧气,“妈妈最近不怎么吃得下饭,脸色还很阴沉,不会是生病了吧……”
夫人……吗?
“还是要多注意比较好。”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泥巴!”
我努力地笑了一下。小姐看到我这个表情,轻蔑的哼了一声。
“不过马尔蒂娜替你报仇了,虽然除了我谁都不会说你死了,园丁他们也只当你是逃跑了,没再管你。”
“太感谢大小姐了,我这幅样子,被人发现实在是太丟人了。”
“嗯……还有,最近爸爸好像一直跟我提起凯斯特伯爵家的儿子安德鲁,说他非常有见识,而且为人风趣优雅,又很会摆弄小提琴的样子……”
“而且很多金?”
“那是当然了!”
小姐有些不耐烦。
“唉,跟人家比起来,杰特那臭小子竟然还在翻垃圾。真搞不懂他身为男人的志气都去哪了。”
小姐突然提起杰特,嘴巴撅了起来。
“杰特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吧,小姐。”
“谁知到那个欠打的小傻瓜在想什么!”
小姐气急败坏的跺脚,又把泥巴磕在我脸上了。
“晚安,小姐。”
那之后,按照我的推断,应该是老爷想要给小姐找一个匹配她的伴侣。小姐来我这里的次数很多,谈论的话题却逐渐变少。无论是老爷,夫人还是马尔蒂娜,都比不上那个凯斯特伯爵家的少爷。小姐左一口一个“安德鲁”,右一口一个“安德鲁”。从小姐的嘴里我也听出了这个人非常的优秀。他从名牌的大学毕业,通晓四国外语,对天文地理也知之甚详,不光如此,他的文采也很好,在报纸上还发表过文章。社交圈里的名媛对他也是赞赏有加。不过因为小姐自己的原因,她很少出入那种人多,还需要使用公共餐具的地方。但是有一天,小姐终于对我说,她想要和安德鲁去舞会看看。
“小姐一个人没事吗?”
“我只要尽量不碰触别人就行了,就算是饿肚子也没什么。”
小姐兴奋地说道。
我却十分担心。小姐和安德鲁在这之前应该见过一次面,因为小姐说他长相十分英俊,比画像上的还要好看。但是这个人真正的性格是什么样的,小姐并不知道,假如他想要伤害小姐那该怎么办?
“您最好带着管家去。”
“不行呀泥巴,你怎么那么笨呢?管家还要料理家里的事啊。”
“那请务必选择一名男性的随从陪同您一起去。”
“根本不需要!‘玛格丽特’和我在一起就行!”
“不……还是小心为好……”
我的头上又挨了一下。
小姐眯起眼睛:“难道你怀疑安德鲁的人品嘛?”
“不……不敢……”
我垂下眼睛。小姐很得意的点点头。
“那,我今天就走了。”
“晚安,小姐。”
“嗯。”
小姐走了好长时间之后,我才发现,小姐第一次回应我的“晚安”。
小姐去舞会的那个晚上我睡了很长时间。
实际上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能有一天我会就这么睡过去然后直接成为一具尸体也说不定。这样也好,我蚕食着上帝留给我的,奇迹一般的生命,每活一秒都值得珍惜。虽然我什么都不能做,脖子不是完整的,头也贴着地面。不能哭,对于疼痛也麻木,每天只有一模一样的景色陪着我,我都能背下眼前有几株草了——即使如此我还能够思考,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姐在和我说话。
小姐需要我。
婆婆原来教育过我这样的事情,她说,主人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而且要比自己的孩子宠溺上千万倍。
我没有到为人父母的年龄,以后也再也不可能到了,所以没办法理解父母对于孩子的爱具体是什么样的。但是我能够感受到婆婆对我的爱,我受伤的时候婆婆会很难过,我高兴的时候婆婆也会很开心。我真诚地把婆婆的感情移植在小姐的身上——就像是婆婆教给我的那样。
小姐恋爱了。
毋庸置疑。
那次舞会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小姐就按捺不住,想要和我来讲讲舞池里的事。
“安德鲁说,在场的女孩没一个比我漂亮。”
小姐欣喜的说道。嗯……这倒有可能是事实。
“他说他喜欢我的眼睛,说通过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我内心的诗。”
“那太好了,小姐。”
其实我没读过一首诗,也不知道人心里的诗是什么样的。这个人的比喻让我觉得太过飘渺了。我有点茫然。
“唉……再看看杰特,那小子。出门的时候还听见他在骂街呢,那都是些什么粗俗的词语!真是肮脏。”
小姐突然又提到了杰特,一脸烦恼的样子。
小姐儿时的朋友很少,所以对杰特的印象很深吧。
“他也在以他的方式努力呢,小姐。”
“鬼才信。”
小姐对我做了个鬼脸,我笑了起来。
“晚安,小姐。”
“嗯。”
之后小姐和安德鲁打的火热,向我诉说他们俩的小情事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迷迷糊糊的状态。小姐说的诗歌,星相什么的,我完全听不懂。但是小姐说的很高兴,我光是看着她的笑容就能阻止自己睡过去。小姐自己进展很顺利——而且不像是一般人的恋爱,小姐没有任何自卑于安德鲁的地方。所以她的爱情非常快乐。
然而。
那天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
我看到了新来的马尔蒂娜和老爷在花园里散步,到了花园深处——
我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告诉小姐。她是那么的崇敬自己的父亲,假如知道了这样不洁的行为,说不定会崩溃。
之后的每次小姐跟我倾诉的时候,看着她那张洋溢着幸福的脸蛋,我的负罪感就愈发严重。
“喂!你到底听没听!”
好几次,小姐都气呼呼的,然后免不了一杖打在我头上。不过我已经不太感觉得到疼了,所以能用傻笑混过去了。
我还是没告诉小姐。
到了最后也没告诉。
这也许是错误的也说不定。
“喂,你。”
我下一次醒来,是被杰特叫起来的。那还是正午的时候,树荫外的阳光很毒。这个收垃圾的少年不知道从哪里翻进了院子,坐在我手边的樟树旁边,有些不适应的皱着眉头。
“杰特。”
“对。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上帝要召回我,可是做了一半他后悔了。”
杰特笑了起来,我也笑了起来。
“我说,你,断头的。”
“它还没断。”
“管他呢。”杰特的衣服很干净,不像是一个收垃圾的小伙子。他棕褐色的短发,棕褐色的浓眉下一双棕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在我看来,杰特是个非常帅气的人。不过他的手很粗糙,上面有许多口子和疤痕。我能理解做这种劳动是非常辛苦的。“我在这边看了好几天,今天才发现有你。”他指着我,“你也算是这个家里有着一半灵性的家伙了,我的愿望告诉你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是没关系,但是如果我能实现愿望,我希望把自己的头还原。”
“无所谓啦,正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有灵性。”
他和街头那些迷信的小孩一样,围着我转了几个圈,然后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无辜的断头者,请你听我说,请你听我说,然后把话传达给精灵们,让他们告诉有魔力的精怪王。我要为了我爱的女人和另一个男人决斗,我花出了所有家当,配备了最好的剑。让那花花公子显露他懦弱贪婪的本性,让他离开我爱的人,不要再蛊惑她,不要再纠缠她,让这一切合理的结束吧。”
我听着这一段,不禁打了个寒战。
我自然不是什么灵性,也不认得精灵,更不晓得那个精怪王是个什么东西。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安德鲁受到过贵族教育,那之中肯定包括格斗的技巧,而听小姐说他在大学里连续几年都是击剑冠军。然而杰特呢?大概只有搬动垃圾桶的蛮力罢了。即使花光了全部家当,在安德鲁看来也不过是废铜烂铁吧?
国家对于决斗的管理很严格,但是从来没有哪条规则说,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假如杰特抱着杀死安德鲁的心去决斗,而对方却非常疏忽,那么杰特还有可能赢。
但是杰特很善良。
杰特和我一样,和婆婆一样——
他不会杀人。
“杰特竟然递交了和安德鲁决斗的申请!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真希望他赶紧败下来,死了这份心才好!”
那一晚小姐来看我的时候气急败坏的跺着脚。说实话,要只是简简单单的败下来也就好了。
“杰特觉得自己哪点能比得上安德鲁?他又臭,又穷——不,重点是他很脏!他是个搬垃圾的!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追求我?他有什么价值?”
小姐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眼圈已经红了。我沉默了一会,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小姐听。
就像是,婆婆教会我做人的道理那样。
“小姐,失礼了。”
“嗯?”
“我认为‘价值’是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我顿了一下,没有打我,小姐歪着头。
“什么意思?”
“就好比说,小姐饥肠辘辘的在沙漠中跋涉了一个星期,碰到了安德鲁和杰特。安德鲁有一座沙漠中的宫殿,里面食物和水都应有尽有。这时,安德鲁看见饥肠辘辘的小姐,递给小姐一块黑面包和一杯水。然而杰特,他和小姐一样的饥饿,他分给了小姐一块黑面包和一杯水——前提是,他只有一块面包和一杯水。”
“……”小姐低下头。
“小姐也是学过一段时间剑术的,应该明白专业训练过的剑术和平民老百姓胡乱挥舞的区别……吧……”
小姐的眉头皱在一起,视线也因为泪水而显得茫然起来。
她在我面前蹲了一会,然后走了。
我没有说晚安,直接睡了过去。
“泥巴,我要和你说三件事情。”
小姐来了。
今天是决斗之日。
小姐作为当事人,就像是奖品一样被请去观战。
昔日活泼的小姐现在就如同被抽出了灵魂的躯壳一样,灯火照在她脸上,宛如鬼魅。
——娃娃。
我突然想起大小姐们手中的瓷娃娃。
小姐蹲在我的面前,我才发现她白色的袜子上沾上了黑色的,凝固了的血。
“第一件事情,杰特输了。”
“……是吗。”
“杰特死了。”
“……是吗。”
“他轻轻松松的被安德鲁打掉了武器,然后安德鲁刺穿了他的胸膛。他滴着血走向我,然后倒在我脚下。你知道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对不起,把你的鞋子弄脏了,请你不要讨厌我。”
小姐的语气平静地就像是在背诵字母表。
“然后呢,泥巴,你知道吗。杰特死掉的时候,瞳孔开始放大的时候,我的这里,也像是被刺穿了一样。我感觉我在流血,和杰特一样的流血。我想起小时候和杰特玩的那些事情,想起每次清晨的时候听到他马车的声音……这里就很疼,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安德鲁那张脸突然变得那么可憎,恶心,看到他满脸余裕的走过来,我直接吐在了地上,不过无所谓,我已经不在乎了。反正我不会起荨麻疹,和……和妈妈不一样。”小姐紧紧的抓住胸口,抓到骨节都发白。衣服上的布料暴力的扭曲在一起。
“‘价值’是不能用‘价值’来衡量的。你说得对。”
“小姐……”
“第二件事。”
小姐打断了我。
“回到家,我直接去找爸爸,发现他跟马尔蒂娜在上床。”
我哑口无言。
小姐抬头,看着我。
那双绿色的眸子已经失去了盎然的生意,留下的不过是一滩飘满苔藓的死水。我没看到诗歌,也没看到心。
“我爱爸爸。我也爱妈妈。”
她静静地说。
“但是现在,我唯一庆幸的是——”她顿了一下,“这是第三件事。”
“是……”
“你说过我习得过剑术,对吗,泥巴?”
“是……”
“那种东西,只要看一看就会了。真正的艺术,是砍头。”
小姐的语气突然激昂了起来。
“爸爸带我去看过好几次砍头,那种干净利落,一击必杀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这才彰显了绝对的强势与绝对的弱势,绝对的妄肆与绝对的束缚,绝对的为所欲为和绝对的无能为力!你知道吗,是我已经能够很好的砍头了——不,比专业还要专业。所以看到你的头那个样子,简直是让人生气!所以我把自己的理论付诸实践,我砍了马夫和伙夫的头,干净利落,就在警察来带走他们之前,把他们埋在后花园的池塘边。我没有洁癖,现在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我只是爱护妈妈罢了,要不然她会很孤独。”
“小姐。”
“你知道我会做什么。”
“是的。”
“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我闭上了眼睛。
“请您在最后,释放我。”
小姐刚刚懂得爱恋,就已经失去。
一直保留的退路也背弃了她。
已经死去的港湾。
香樟树们散发出刺鼻的香味。
虽然我已经习惯,也逐渐闻不到那样的味道了。
到底从哪里开始错误了呢。
小姐离开了。
拖着从后花园的工具室拿着的斧子。
我开始困了。
强烈的睡意就像是一盘胡椒洒在眼睛上。我努力地保持着清醒。我不知道那是几分钟,几个月或者几天,我等着。风变冷了,树叶的声音尖利起来,犹如怪物们在谈话。
然而小姐还没回来。
她纤细的手臂能不能抡起斧子来呢。
马夫和伙夫。
假如你们两个再干脆利落点,大概自己也不会死了。
我又想起婆婆,然而婆婆的脸也开始模糊了。
我意识到可能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然而小姐还没回来。
我沉沉的,闭上眼睛。
“这里真是刺鼻。”
在黑暗中,犹如幻觉一般响起了小姐的声音。
“我讨厌樟树,开始讨厌了。”
“……”
“你已经不行了吗,泥巴?”
“……”
“原来收养你的女仆,本来想把你培养成我的‘玛格丽特’,但是你太不争气了。”
“……”
“我……应该相当喜欢你呢。”
“……”
“我会离开这里,从杰特进来的那条捷径。然后我就是一个只能蒙着脸的刽子手。”
“……”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
声音变得越来越远。
就要听不见了。
我知道我该走了。
“……晚安……小姐。”
“啊,晚安,‘玛格丽特’。”
—END—
◇
伊扎拉的一年又将过去。
年迈到已经看不出毛皮本来颜色的老巫婆们用脏兮兮的,长着五个指头的爪子抹上蓝色和红色的涂料。我闻到了作为原料的那些养在罐子里的科尔托椿象,矢车菊还有一些其他的味道,我分不清楚了,虽然我的鼻子能够分辨几百种气味,不过我知道这些巫婆总喜欢往颜料里头放点——什么东西的排泄物。那些原料的气味被这些东西盖过去了,我觉得深深的恶心。等到她们肮脏的爪子摸完了我身上每一块儿覆盖着灰色毛皮的肌肉之后,其中一个——她戴着华丽的孔雀尾巴做成的头冠,头冠上装饰着兰草细长的叶子,她被虫子蛀了似的的那两颗折断了的,断面黑乎乎的牙冲着我的鼻子,她一张嘴,果不其然,一股子腐烂的气味儿扑鼻而来。她嘴里喃喃念着像是山羊叫声一样的咒语,在我头上洒了一大把青稞,然后点着了一把稻草。
我被熏得灰头土脸,敏锐的嗅觉此时就是一种折磨,虽然我曾经凭着这种嗅觉在战场上躲过了许多次伏击。我忍不住小声的打了个喷嚏,巫婆用她泡过药酒似的眼睛狠狠的看了我一眼。她大概是虎人族,只不过佝偻的让人看不出来了。
我和猫向来就不对付。
我狠狠的瞪了回去,她没说什么,把路让开了。
所有的巫婆都在稻草燃烧的烟幕中退散开来,只剩下我。
虽然刚才她们为我做了最后的一个祈福的仪式,但是这和每次出征的时候所做的那些仪式不同,我没有在泡了鲜花和药草的温泉中沐浴,也没有大理石的祭坛,没有圣洁的祭祀舞女跳舞,甚至连音乐都没有。方才几个巫婆弄得乌烟瘴气的屋子正中央一个用来烧火的土坑,周围挂着一些比农具高级不了多少的粗苯的武器。我被熏得流鼻涕,往上看去,贴近房顶的地方有一扇小窗,我拨开杂物,踏上钉在墙上的,看起来就像是快烂掉的木板(还好他承受了我超过二百五十斤的体重),随着“砰!的响声,伊扎拉的阳光透过烟雾黏黏糊糊的洒在我身上,我紧了紧腰带, 找了一个亮堂干净的地方坐下。我的膝盖和野兽一样向后弯曲,所以蹲下其实更舒服一些,不过我还是盘腿坐下了。
我正对着一扇木门。
用铁箍和铆钉固定好厚重的木板,两扇门之间的拉环上刻有狮子和虎的头颅图案。
我闻到这扇门对面聚集过来的浓浓的气味,我能分辨他们每一个人。住在伊扎拉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能闻到这些味道。狮人少女们喜欢果香,虎人们则更喜欢木香,但是他们都热爱血腥味。他们之中身穿棉衣的,布衣的,皮衣的,赤膊的,用野牛角制成头饰的,用牙齿当做武器的,烧铁的,贩卖河鱼的……所有人都喷出兴奋的呵气,吵嚷着卖土豆片的小贩们,还有撕赌票的声音……
我陶醉在这些声音和气味制造成的暖流中,是的,今天我将和以往一样,敲碎俘虏和奴隶,还有野兽的脑袋,让这些观众再一次为我献上最高的敬意。我要他们的鲜花和飞吻,要他们把生命的向往放在我的脚爪底下。这是我活着的方式——
“您准备好了吗?”
把我从自己的想法中拉出来的是一名——祭祀。
她从我身后的入口进来,她的身上全是花和青草的气味,这可不怎么好闻。我没有回头看她,听她的脚步声,体重还没超过九十斤,身材相当瘦小。这在充满了狮人和虎人的社会里非常不常见。她的声音也很细,这是一幅从来没学过咆哮的嗓子。
她轻巧几乎不留声音的脚步靠近我,正在她就要接近我的时候,我突然从肚子里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如果是正常的狮人或者虎人少女,在听到的一瞬间就会背起耳朵吼回来,或者直接绕开吧。
不过她若无其事的接近了我。
她是个聋子么?
我好奇的回头,看看国王陛下究竟是排了个什么样的货色来照看我。
我对上的是一双在暗中放大的瞳孔,眼珠子是金色的,眼睛周边有一圈黑色的毛,顺着鼻梁淌下两道黑色的泪腺。从黑色的小鼻子周围的口鼻部分的皮毛都是白色,而被毛则是黄色的,上面覆盖着黑色的斑点。她右边的眼角上有一颗小的斑点,配上微微吊起来的眼角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的头发——我想是金黄色的吧,完完整整的包裹在白色的头巾里,后面垂下如同披风般宽大的一块布料覆盖住后背。她的身型比伊扎拉的狮人和虎人们都要苗条的多,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蕴含着力量。
“我叫米克。”她说,“正如勇武士您一样,并非伊扎拉原生的种族。我来自阿来梅地亚的草原地区,是游猎民族。”
“你是豹人。”
我说道。
“正是。”
“你是被当作奴隶抓来的,还是怎么样?”
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微笑着歪了一下头。
如果是平常的努力敢要这样对我,我一掌就可以拍碎他们的脑袋,但是她是一名祭祀——不,不如说,这可爱的姿态让我无法动血腥的念头。
伊扎拉和许多其他的半兽人国家一样,只要信仰太阳神,刻苦学习神谕,就算是奴隶也可以在寺庙中担任祭祀等等的官职,虽然无法担任主管以上的职位,但是相对来讲,比其他的奴隶要好很多,也能够受到人们尊敬。然而相反的,信奉其他神灵的野蛮宗教,则会被勒令做牛做马一辈子。
阿来梅地亚地区最大的国家——黄风国多年前已经臣服于伊扎拉了,不远万里进贡给伊扎拉阿来梅地亚地区特有的草原绵羊的肉和羊毛的传统已经持续了五年。
她一言不发,在我的手腕上缠上雪白的绷带。我并不穿盔甲,这是伊扎拉新年角斗场的规矩。我是这个国家获得了“勇武士”称号的人——是这个国家最勇猛的战士,最强的兽人,在战场上杀敌最多,战功最大的人。
也是这个国家除了宗教领袖和国王以外,最受到崇拜的兽人。
“这次我还会打倒一百个敌人,你就看着吧。”
我绷紧了肌肉,她半蹲着移动到另一侧,帮我缠上绷带。
“伊扎拉平常的新年角斗场只开三天,然而这次是七天,国民们已经等不及要看到我了,你就算脸上不表示,心里也一定是那么想的吧。”
她还是不回话。
这让我感觉有些窘迫。
我吼了一声,她才勉强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是这个国家最受欢迎的斗士,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她又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时,大门打开了。
和小窗子里漏出来的那点阳光不一样,初春绚烂而又高远的太阳照射着白色的沙场,阳光刺得我差点睁不开眼。欢呼声爆发出来。
他们正在为我而欢呼。
我没再管米克,挥着手向前小跑。
“我没什么话要和一个将死的狼人说。”
然而那扇门关闭前,她的声音,混杂在欢呼声中,就像是滚烫的热水中突然刺入的一股冰流,划过了我的脊梁。
◇
我打的最长的一场仗,是对抗古里雨林的半象人。
那是一群皮肤如同铠甲一般厚实,体型又十分巨大的半兽人。而和我们这种二足兽人不同,他们是至今罕见的四足兽人。它们披着铁甲,又拥有那样本身就非常恐怖的皮肤,完全弥补了他们无法灵活转向的生理构造。而他们铠甲上的刺又涂满了毒。让我们的在速度上稍微占有的一点优势也丧失殆尽。
雨林也是个气候湿热的地方,对于本身就生活在低纬度的一些狮人虎人可能还尚能忍耐,但是我的故乡在无论是纬度还是海拔都非常高的山脉中,有多次我都出现了严重的脱水症状,眼疾和皮肤病、而雨林中的毒虫也数不胜数,在那次凄惨的战役中,国王不得不下令杀掉许多患了传染病但尚未战死的士兵。
最终这场战役,是我们在贸易上与半象人达成了多项协议,才能够平安终止的。
那是临近战争终结,我和我的部队在被半象人追击时候的故事。我们面临着一片广阔的沼泽,除了踩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泥坑,就是一群蜥蜴人和鳄鱼人的部落,而后方则是大批象人的包围。
那是三天三夜没吃没喝,没有休息的战斗。我们一边躲藏,一边寻找撤退的路。我们牺牲了很多人,虽然和我并不是一个种族,但都是一同喝酒的伙伴。臭烘烘的泥汤占满我的全身,封闭了呼吸和感觉,我的眼睛被伤口和蛆虫糊住,只有鼻子还能够运作。
我对那几天的极限状态没有更加深刻的记忆,回想起来就是灰色和青色还有黑色的影子,然而那些臭味我却记得很清楚。
我的鼻子还记得。
虽然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不过我的鼻子深深的记着绝望和恐惧的感情。
正如我现在,正在嗅着的一样。
三天已经过去了。
自三天前我第一次走出这间准备室,米克和我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之后,她再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当然,我也无暇开口说话了。
战斗一刻都没有停歇过。没有人给我食物,也没有人给我水。我只有不断地打倒那些我曾经认为微不足道的敌人。而敌人的数目却越来越多,最初只是一匹猛兽,到了第三天散场之前,已经是让我收拾兽群的级别了。
而每次散场,都有人立刻将我麻醉,最后锁在准备室里。
第一天只是意外,而第二天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第三天,我甚至开始盼望着麻醉快点来临,这样我才能够睡上三分钟。
现在我被吊在准备室,头卡在刀片做成的枷口上,肩膀上被迫压着重物,我稍微一松劲儿,脑袋马上就会滚到看守我的米克脚下。
他们要杀了我。
我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
和以往的新年角斗场不同,这里已经是——我的坟墓了。
我抬头望着米克,口渴地说不出话来。米克的眼睛也盯着我,豆子粒那般大小的烛火闪烁着,她的迎着光亮的地方,瞳孔变成一条细线。
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我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一张嘴,嗓子实在是如同火烧一样疼痛,硬是要挤出些什么声音,必定会带着怒吼吧。
现在的我,是一条无法咆哮的狗。
我感觉不到肌肉的力量,这沉重累赘的身体吊在铁链子上,我只有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肩膀上撑着,才能勉强不被砍下脑袋来。
“这对你来说也许很辛苦。”
突然,米克开口了。
“因为虎人比狼人的个头要大,肌肉的数目其实也比狼人要多。他们的肩膀更加有力量,所以你可能撑不到第七天,就会被这口枷……不,这口铡杀死。”
米克的口气若无其事。
“你觉得力量丧失的快,口干舌燥,是因为你在发烧的缘故。你的鼻子已经干巴巴的了,呼吸也不是很通畅吧?第一天打的麻醉药有微量的病毒,并不是传染病。对于兽人来讲,也不过是一些小风寒,只要睡一觉就好——”
前提是我能够睡觉的话。
米克说的话内容虽燃让我震惊,但是口气却丝毫没有激怒我。
“然而些许不利的因素加起来,却逐渐能够将猛兽杀死。”
我现在已经不觉得这是些许的不利了。
“对于这些体型又大,肌肉又发达的兽人来讲,耐力或许也只是一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吧,毕竟你们的作战方式都是如此的直来直去,平常也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但是像是我们这种小体型,却必须得在迎击敌人的时候学会积累细小的伤害,最后积少成多击溃敌人。”
我警惕的望着她,这些该不会是她和她某些同伙干的吧。
“你心里知道不是。”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灵一样说道。
我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脑袋,让自己舒服一些。
“你不要寻找别的可能性了,这场大会就是为此举办的。”
就是为了成为我的坟墓吗。
◇
拜启 勇武士小姐:
这封书信是我写给您的最后一封了。我和之前一样,按照您所教导的,做着祭祀的工作。等到闲暇的时间,就会抬起头。您住的那间阁楼如今已经供他居住了,阁楼前您所喜爱的绣球花也悉数死去,最终被清空了。可是我还是希望偶尔能看到您的身影从窗边闪过。
我在街上多次见过他的身影,他和您并不相像,如果硬要说是相似的话,容我斗胆,他比较像我。他也不是伊扎拉原住民,而是从极北的雪神山脉中一个小地方来的。几经辗转,受尽苦头,最终才勉强被伊扎拉接纳。他和我一样,一开始是奴隶。只不过托您的福,我的命运比他要好些。在第四天我为他治愈了病毒之后,他对我坦白了他的人生。与一开始就被您救下的我不同,他在角斗场兽栏管理员的手下工作。您知道,这些野兽将奴隶吃掉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他每天都要被分配去打扫所有猛兽的粪便,等到再长大一些,就是负责喂食的工作。角斗场每两周开放一次,只有这时候野兽才会离开兽栏,这期间都是等到野兽吃饱之后进行清理,而这些野兽大多都是领地意识很强的凶兽,他说他的同伴也死了不少。
这些都是我无法想象的。狼人这个种族非常能够忍耐饥渴,但是力量并比不上狮人和虎人,即使有这样的耐受力,在饥渴和疲劳交织下,面对越来越凶残的敌人,他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作为我的工作,只是确保他尽量不会因为别的原因死在准备室内罢了。
我为他包扎伤口的时候,他连抬眼看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想起了您。
◇
我想我心里早就知道这样的结局。
我儿时曾经在角斗场工作,听当时的大人中有这样的传言。在选出这个国家最强的人——勇武士之后的五年后,会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而在这庆祝活动之后,勇武士会将称号传给新一代的强者然后归隐山林,拥有自己的领地,巨大的房子,安然的养老。
我也曾经看过几代勇武士的战斗,他们英姿勃发的战斗到第七天,最后被小辈打败。
我自己——也是打败了上一代的勇武士,才继承了这样的名号。
但是关于先代之后的事情,谁也没有确切地说过,有人说她去了另一片大陆旅行,也有人说她早就隐居在乡村嫁做人妇,还有人说她当了遥远北国的佣兵,开始了另一段传奇的人生。但是这些传说,无一最后以她去了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为主题,到头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是大家都认同的一点是——勇武士是不可能被杀死的。
所以至今都没有她死去的传闻。
欢呼依旧持续,送给我。
这是第五天的中午。
比赛从上午开始,现在持续了两个小时左右。不过我感觉我走了一年的路,早已面对全世界的敌人。我的脚掌下踩的鞋子早就不知道烂到哪里去了,也无暇顾及毛发。他们给我画上的油彩也掉的差不多了吧。我闻不到它们的味道了。时而和奴隶,时而面对巨兽,时而又要躲避兽群。我的脑子和太阳融为一体,眼中只有滚烫的白沙子反射出来的光。
欢呼声依旧持续,送给我。
昨天晚上我告诉米克我的身世。
在这个时代,挑出任何一个奴隶都有着和我差不多的身世。被带到异族聚集的地方,受到这些人的歧视和虐待,最终有人选择屈服一生,有人选择逃跑,还有人选择拿起武器来到角斗场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当然也有和米克一样过于幸运的存在,但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从八年前来到这里,连伊扎拉语狮语也不会说,面对着我见都没见过的巨兽,就算我再怎么瑟瑟发抖,如果不工作,就无法生存下去。伊扎拉的兽栏管理员有一次因为喝醉了就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蜥蜴人少年直接扔到巨兽口中,瞬间血肉横飞,昨日还跟我一同打扫的蜥蜴人少年的大腿和脑袋的碎块掉落下来,我因为忍不住呕吐被取消了一顿晚饭。
他们这些猫头人喜欢看我们奴隶被野兽们追得四散奔逃,最终总是要以血肉横飞的场面结束。
这就是那时候我的恐惧。
然而等到我锻炼到可以单手制服这些野兽的时候,这样的恐惧早就不翼而飞了。
那时欢呼声送给了我。
正如现在一样。
我听见嘎啦啦的响声,对面的兽栏打开,下一场战斗又是面对巨兽。
这是一只巨大的蜥蜴。
和普通的蜥蜴不同,它的高度有四米左右,有六条腿,牙齿参差不齐,上下各有两排,下牙如同一根根阴森的倒刺露在唇齿外,留下肮脏的涎液,巨大的尾巴后面也长满了倒刺。
我吞了一口口水,却什么都没吞下去。
我认识这种蜥蜴。
角斗场上,他们管它叫碎肉机器。
它可以轻易的把我这么大的半兽人在十秒内撕成碎片,但是相对的,它的弱点也很明显——如果能够成功的剖开它的肚子就能让它的内脏下流,这是肉质最软的部分。在这之后,伺机攻击头部或者褶皮最柔软的颈部即可。
虽然我只能在脑内描绘出作战方案,实际上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我依旧怀抱着希望。
蜥蜴发出古怪的叫声,向我直冲过来,同时张开了大嘴。
我准备往旁边闪避,然后顺势从侧面拉近距离,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直接靠近它的肚子。
我努力的看着它的头,随着它缩短距离,它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然而它那张可怕的嘴里,似乎晃荡着什么白色的东西——
“米克!”
我一惊,想要看的更清楚一点,完全忘记了躲闪,它张开大嘴露出里面紫红色的口腔的一瞬间我才发现刚才只不过是我的错觉而已,我往旁边用尽全力的跳出去,在地上打了个滚后,蜥蜴稍微回身,巨大的尾巴扫过来,倒刺扎进我的肩膀里,鲜血直流。
我听到看台上惊险的叫声和私语声,满鼻子都是腥臭和我的血的气味,我狠狠的摔在沙地上。蜥蜴转过庞大的身体,准备发动第二轮冲击
这个时候继续往旁边躲闪,再在极限距离之内用最小的动作造成最大的伤害。
我在脑海内计算好了路线,腿向后蹬去——
然而我的腿,却不听使唤了。
准确的说,在沙地上,我已经使不出力气来了。
沙子下传来巨大的震动,它比我大上几倍的庞大身躯呼啸而来,有毒的口水洒在沙地上,参差的尖牙密密麻麻的向我张开,我突然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为它们喂食的那段日子,强烈的恐惧占据了我的内心,我驱使着双腿,快躲开!快躲开!可是根本就是缺乏能量的身体无法回应我。
我趴下了。
我听着它的牙齿在我头顶干脆的咬合,那声音仿佛已然穿透了我的肉身。
而我从它的下方躲过,顺便攻击了它柔软的腹部,内脏倾泻而出,我满身是血。
欢呼声如同箭雨,将我扎得像是一只刺猬。
她的前五天,也是如此吗?
我见到她的时候,是第七天的清晨。
在战斗尚未开始前,我来到了角斗场。能够被选上和勇武士对战,我的心中充满了自豪。
这个国家已经决定认同我了。
我多年以来的努力也得到了承认。
接下来——只剩下打败她了。
那时候虽然大家都觉得实力过于悬殊,但即使如此,我也仔细观察了她战斗的习惯,制定出了一个我认为就算输也不会太难堪的计划。
我看到了她。
她是一名虎人。
白色的老虎。
人面,镶嵌着海蓝色的猫眼,眼角两道虎纹,粉红色的鼻子,长长的头发利落的竖起来,扎成高高的白色马尾。她身上的衣物很少,破破烂烂的皮夹克也只能遮住高耸的乳房。她的肋骨上毛皮凌乱不堪,露着一条粉色的,又粗又长的伤疤。
看到我都觉得自己的肋骨疼了起来。
她看着我,那眼神凛冽的让我觉得我那些计划幼稚的可笑。
她向我走来。
白色的虎尾随着她迈步甩来甩去。
不,那不是尾巴,而是钢鞭。
我畏惧了。
然而她只是走到离我二十米远的距离,就停了下来。而我,没出息的逃到了场外。
那场战斗——并不是我赢了。
现在疲惫的我才明白。
事到如今,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
(接上页)
正如我多次对您所说,您对我的拯救,是对我人生的救赎。
因为这封信已经是最后一封了,所以身为祭祀,说这些话也无所谓了吧。
我所信仰的,并非是太阳神,而是您。
从那天起,您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将生命中所有的渴望,憧憬和爱都寄托在您的身上。是您为我打开了除了做那种肮脏的事情以外另外的道路,让我能够站起来,让我能够向着太阳,让我能够奔跑,让我重新的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因此当您告诉我您最后的结局会是怎样的时候,我甚至想过要刺杀国王。
今天也是同样的,第六天的夜晚。
我在他身旁。五年前,您输给他时,我没能够跑到您的身边,这是我至今都耿耿于怀的事情。我恨他。直到这场死亡祭典开始的第一天他还笑着感觉到自豪,就跟击败您的时候露出一样得意洋洋的表情,这让我憎恨不已。我一直认为是他在最后的最后夺走了属于您的一切,然而今天我看到了他的脸,请原谅,我没有能够一直憎恨下去。
这长达五年的憎恨,在他的表情上,怎么也继续不下去了。
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想死。
◇
“快逃吧。”
米克跟我说。
她将我肩上的重物移去,用石头砸开了我手上的链子。
我坐在地上,睡意瞬间袭来。
就是这么简单,我就可以逃走了。
“快逃吧,明天你非死不可。”
米克急切地说道。
“……”
“快逃啊!”
“她没有逃。”
我的前辈,那名名字也不知道的白虎人,前一代勇武士,并没有逃走,而是在同样的条件下和我进行了最后的决战。而我,在缠斗了五个小时之后将她击倒在地竟然还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能够被成为勇武士——
“作为……士兵,作为战士……我都不能逃走……”
“……”
米克看着我。
细线一般的瞳孔中,不知为何充满了绝望。
“你是为了尊严么?”
“嗯。”
他们的欢呼。
为我而欢呼。
我看着米克的脸,惊讶的发现,我那过分疲劳的脑子里,竟然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
◇
(接上页)
他和您一样。
那是一双空虚的眼睛。
您对我说:“我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成为勇武士之后,需要进行的第一个仪式就是要去除自己的名字。这是一种影响深层记忆的巫术,只有那位巫婆能够做得到。您对我说,您亲自手刃的生命比谁都要多,您对我说您就连名字都没有了,您对我说,即使逃出去,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您对我说,除了战士的尊严——这样犹如最后的退路的东西以外,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您并不是您口中的杀戮机器。
您救了我。
假如那个晚上,我能够这么对您说就好了。
但是我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时我还太年轻,完全无法理解您为何要如此绝望。
决定死亡,真的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吗?
那些都是借口吧,您只是因为过分的疲劳和失望,想要自我了断才对。
这或许是伊扎拉的传统,但这不是雪神山,也不是黄风国的。
虽然我从未回到过我的故乡,但是他是有的。他的族群还等着他回去,即使在伊扎拉没有他能够存在的地方,如果能够回到雪神山脉,一定能够找到需要他的地方的。
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狼人。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够找到比我,比您更加有希望的路途的。
您对我说过,只有您是作为勇武士,知道所有勇武士结末的人。正因为如此,您才以指名继承者的形式,跟国王进行交易,保证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坚强的您,在那天晚上,一定也充满了不安吧。
我帮助他逃走了。
自从您走后,我一直在学习巫术。最终,我终于知道了破解让人忘记名字的巫术的方法。他想起了他的名字——他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写信到此,我听见城里的士兵们开始骚动了。我为他准备好了马和粮食,就在城外。
我想,再过不久,我也会被兴师问罪吧。这封信,如果能够跟随我到达您那里就好了。
您拯救我的那天寒风呼啸,您将我裹在您的斗篷中带回了一片荒芜的伊扎拉。
然而现在已然是伊扎拉的春天,万物复苏。
新的一年开始运转了。
米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