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在华丽的宴会上偷走了不属于她的东西,从此灵魂染上洗不净的黑色。时至今日,飞鸟们仍在讲述她的故事——
【序】
橱柜的锁在什么时候松了。
一缕晨曦透过森林的叶片落在锁上、凝聚成小小的金点,一只用脑袋抵着玻璃的娃娃终于掉了下来。纽扣眼睛磕过桌角,细微的声音惹得休眠的金丝雀重重地一点脑袋,警觉地惊醒过来左顾右盼。
它转动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很清晰地照见瑞斯莉亚小姐柔软的金发。她正用龙牙扎成的梳子梳过卷发末尾,再任由它蓬松柔软地曲弹回去。洁白的睡衣欲盖弥彰地遮着纤瘦皓质,在裙摆下露出一截脚腕。
扫帚眨眨眼睛,晃着脑袋磕磕墙角,拉扯着沙哑的嗓子说:‘鞋——鞋——霍德珥不穿鞋——’
霍德珥微笑起来,将手指探入那缕晨光转了转,捞出一团乱糟糟的金线。这时候,两只娃娃无比娴熟地翻山越岭——跨越长着蘑菇的书桌与铺满星河残渣的绒毯,顶着装了一片黑夜的花篮跳到她的手边。
她眯起眼睛,看着其中一只娃娃谄媚讨好地凑过来抱住她的手指蹭了几蹭。
‘嗯?你做得很好......’
霍德珥空出手,嘉奖一般揉揉它的脑袋,面上的慈悲简直要与镇上的圣母相重叠到一起。在娃娃得意地以为讨了她的欢心时,这只纤细无瑕的手爪忽然掐住它的身子,将它四肢百骸挤压在掌心。
身子里的棉絮一下子无处安置,统统往脑袋涌去。这副皮囊很好,不知是用什么面料做的,就算已经撑得五官扭曲也没有撕裂的预兆。
霍德珥愉悦地笑出声,溪涧与鹿一样的明媚,仿佛能将整个昏沉的屋子照亮。她手中的娃娃,从纽扣眼睛与扭曲的针脚里疯狂涌现恐怖。它这样挣扎,像个活人一样挣扎,拼命想将手伸出来,然后撑着身子将自己拔出去。
它无力的手脚在她的掌心抓挠,有些酥痒。霍德珥歪歪脑袋,稍微又用力了一些,鲜红的指甲掐进皮囊里头。她听见布料挤压出残忍的声音,最后——一颗纽扣从它的脸上掉下来,窟窿里挤出湿漉漉的血红的棉花,淅淅沥沥地淋湿了一块木板。
扫帚例行公事地继续喊:‘杀人了——杀人了——霍德珥又杀人了——’
生硬地恍如尸体推开棺材板。
‘嘘。’
霍德珥将变形的娃娃丢在地上,无视它被蠕动的绒毯吞咽消化。她染着血的食指轻轻点在唇前,对角落的声音说:‘大惊小怪。’
于是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没有阳光,仍是灰蒙蒙的。
霍德珥占据着所有的光,她会是这屋子里唯一的光。
【1】
阴雨天:这个小镇实在很适合这个天气。就像老祖母躺在被火炉边的摇椅上,毛线球从她的毛毯咕噜噜滚进角落的蛛网;就像皮囊底下腐朽的骨,还有钻进毛发的虱子。
霍德珥对口衔烟斗的男人说:‘教父是位好人——警官先生,你知道的。’
这会儿风有些大,夹着湿漉漉的腐肉的味道,像刀子灌进肺里。霍德珥抬手将悬下鬓角的金发挽到耳后,望着男人的目光充满遗憾与悲哀。镇子里的人说‘瑞斯莉亚小姐是走出画廊的大地之母’——不限于名字的相像,她美丽、慈悲、善良,没什么夜明珠比她更叫人怜爱。
看起来这位警官是个‘异类’,他看着霍德尔的眼睛,正从那汪干净的翡翠中摸索出什么道路、通到她的心底去。
现在他好像看到了底——很浅,当然也不认为霍德珥是无辜又普通的修女。您瞧瞧,在教父失踪的第二天清晨,‘瑞斯莉亚小姐’就带着她的新娃娃去甜品店买了一盒鲜奶蛋糕。
警官先生错开目光,在他的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没一会儿那页纸就被画得脏兮兮的,上边的笔记只有他自己瞧得明白。值得庆幸的是他长得与他的字不像,从头到脚他的打扮都是讲究的。霍德珥微笑起来,她很喜欢他这顶猎帽。
这时候,她听见这个年轻人问她:‘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难过?’
霍德珥轻声说:‘因为主爱世人,在爱的世界里——我想总有值得高兴的事情。’她弯起眼睛,又说,‘教父希望我能开心些,如果这是他的愿望,现在我应该不遗余力地为他实现。’
警官先生唰唰划动的笔顿了一下。
‘你说这是他的愿望?’他的表情忽然意味深长起来,‘我听说教堂内的各位是不允许恋爱的,用你们的话来说,两个人的相互爱慕狭隘又霸道、会挤走他们对世界的大爱。教父先生很喜欢你吗?’
按照其他修女的说法来说,这位教父严肃而正直,却能为瑞斯莉亚小姐挑选蛋糕与珠宝,甚至爬到钟楼顶上妄图摘星,险些掉下来摔得粉碎。
如果不是什么诅咒——他打探了教父的生平,摸索任何关乎人品的线索,也许教父正因此而被仇人掳走呢?警官皱起眉头,他的结论是这位教父没有污点,洁白得像一匹东土丝绸。
还有什么能解释他人间蒸发一样的行径?
霍德珥露出惊讶的神情,很快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凑近些,压下声说:‘先生,或许这个镇子的信仰方式与您所居住的城市有所不同,但我想任何一名教徒都不会乐意听见质疑神明的语言。’
这位修女精致得完美,她的衣袖领口都染着苹果的清闲,在这个讨人厌的天气里就仿佛是皎洁的人鱼潜入了深海。警官确实恍惚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退了两步。
‘因为教父失踪了,因为我新做了个像极了教父的娃娃——于是您不远千里地赶来见我。’霍德珥叹了口气。‘您听了什么女巫故事吗?’
警官抿着嘴唇紧紧盯向她。他的确听说了些不太美妙的黑暗故事,但因此怀疑一个广受好评的女人,这过于荒谬了。巧合,很多巧合罢了——因为这些巧合串联在一根绳子上,它们看起来就成了一个谜团。如果不将它解开,那么他就不配得到任何尊称了。
霍德珥就是这根绳子:近年失踪的男人女人都来过这个镇子、都与霍德珥有过接触。
他在这个镇子观察了大半年,快要放弃的时候,同样的‘巧合’产生了。如果霍德珥这会儿告诉他,她只是因为感激而亲手制作一个小礼物、想要赠送给教父,他一定当场将她抓起来——毫无理由的直觉。
霍德珥的微笑无懈可击,至少现在他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这样消耗时间不见得能有什么收获,如果要求去她藏在森林里的木屋看看——不,警官否认,他认为那会打草惊蛇,不如自己偷偷去瞧瞧吧。
据他观察,这位修女今夜的安排是去皮鞋匠家为他重病的女儿祈祷。
他摸出怀表,指针滴滴答答地转。一滴雨水落下来,碎在那片玻璃上,将两人的身形一同打得支离破碎。
‘要下大雨了。’霍德珥伸出手,叫湿润的风漏过她的指缝。
她进而柔声问道:‘可以请我喝一杯咖啡吗,先生?’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喝咖啡?’
要知道那种滚烫的苦兮兮的东西,会割伤魔女的舌头。
这是夜晚了,小镇上的人很规矩,到了点就会回到屋子里关好门窗:毕竟万能的主也需要休养,少些添乱吧。
于是蝙蝠与蝇虫占据着灯塔,打下的阴影连广场上的圣母像都看起来惊悚了几分。
霍德珥对蹲在树枝上的乌鸦解释说:‘因为人都喜欢自虐。’
‘哈?哪有人那么想不开?人类最惜命了,你瞧瞧皮鞋匠的女儿眼看着还剩下三两天时间了,还不甘心地睁大眼睛,连夜里都不敢睡,就怕突然死过去呢!’
乌鸦扑棱着翅膀,扑啦啦飞下来停在她的肩头。昏黄的眼珠转了转,机械得不像活物。
霍德珥拍拍它的脑袋,笑道:‘那还不算自虐吗。我只是在学习如何更接近人活着。’
乌鸦听她语调轻松,不由露出些鄙夷。
‘你真够无聊。’
霍德珥将不安分的碎发挑到肩后,自言自语说:‘我真够无聊。’
在乌鸦扫帚以及满屋子稀奇古怪的‘生命’看来,如果‘无聊’也能像东方传说那样修炼成一个妖精,那么这个妖精一定就是这个女人。
魔女不老不死,远离饥饿与无能,能用魔法给自己找到源源不断的乐子。如果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蘑菇屋里,就算世界末日了她们也能等到新的纪元。不幸的是,这些‘乐子’,譬如用阳光织一块布、从星海里挑出最亮的明珠,霍德珥将它们定义为‘无聊’。
呵呵,你最没资格这么说——兔子先生发表了自己的见解。
这位魔女当然不会在意,她找到了让她欣喜的东西:爱。
这件东西被她拥有了八十年——她与一名年轻人坠入爱河一同渡过‘余生’,最后发现人的生命只有那么短。
霍德珥问: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他也爱我;他在下一秒就死去,我完成了对他‘一生’的承诺,我对他深情吗?如果再下一秒我爱上了另一个人,那算是我薄情吗?
她想了几天几夜。爱是短暂的毫无意义的东西,她向兔子先生请教,你会为一阵风难过多久。兔子先生抱着胡萝卜噎她说,很久。
霍德珥露出了然的神情,她替它解释:一秒,甚至更短。于是她连惯例的悲伤都没有生出——为风哭红眼睛,那根本是自虐。
兔子先生听完,愤然道:如果死的是你,安德鲁一定会痛哭流涕的!
霍德珥大概是听岔了,也可能是故意的。她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说:你说得对,我应该像人一样活着。
像人一样自虐。
兔子先生连带他的夫人孩子一起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逻辑?
霍德珥微笑起来:因为我爱安德鲁,所以我要像他一样活着——这是我爱一名死者的方式。
依旧毫无意义。
【2】
霍德珥抱着一袋法棍面包,等着同行的修女从果酱铺子挑些草莓酱解馋。
她靠在一面白墙上,屋檐的阴影打在她的面上,恰好将那对碧眼藏在阴影中。集市很喧闹,人们在对教父的失踪感到悲伤之后,便将他的生平故事搬到酒桌上。麦芽啤酒在粗鲁的碰撞中洒出来,在灼热的阳光下很快被烘干成一小块的粘腻,散发出老赖打嗝的气味。
这是个更糟糕的天气。
你见过上岸的鱼吗?它们并不会对明媚的阳光心存任何感激。
瞧瞧,连水族箱里的蝶尾都知道往阴凉处躲去。
她的目光落在那红艳艳的鱼群上,忽然被一个小姑娘挡住。
霍德珥眨眨眼睛。那姑娘瘦瘦小小,褪色的裙子脏兮兮地结了块,她的皮鞋不知是姐姐还是妈妈穿剩下的,不合脚......等她转过身,霍德珥默默地加了一条:甚至破了个洞。那姑娘什么都没买,蹦蹦跳跳地走了。
那她是在笑什么呢?霍德珥歪歪脑袋,覆在头纱下的长发泄出一缕,垂过她的睫羽,打下一道突兀的影子。
这时候,那水族箱的主人忽然捞起一只金鱼、装在塑料袋里,扎成小小的一个。他正往这处看来,对上霍德珥还未挪开的目光。
是个很有精神的少年。霍德珥弯着两湾月牙儿,看着他侧着目光走过来,捧着鱼儿的姿势就像是向国王进贡珠宝。他面颊绯红,霍德珥相信灼热的天气只是一部分的缘由。
那个塑料袋果然是要到她的手上的,漂亮的蝶尾只是表达爱慕的礼物。霍德珥熟练地做出惊喜的神情,细白的指尖笼在唇上,好听的惊叹却畅通无阻地从指缝中泄出。
少年羞涩地说:‘这是整个集市最美的鱼。’那点子自豪在此之前根本微不足道。
就这样,霍德珥收获了一条金鱼。
尽管她并没什么激动或者欢喜的情绪。
修女姗姗来迟,怀里抱了好大一袋战利品。她后仰着腰,努力让顶端的苹果保持平衡而不落下来。
‘苏菲太太的嘴太厉害了——每一回都说得我稀里糊涂买空了钱包。’修女红着脸笑道,额头上的汗珠汇成浅溪沿着眉骨险险流进眼睛里头。她很快感受到这种险恶,难受地叫唤两声。
霍德珥将装着蝶尾的小袋子放在面包堆里,翻出一块手帕将那汗水细细擦干,顺道一同料理了面上其他的汗珠,让那修女顿时清爽不少。
修女笑起来:‘嘿呀,还是你周到!’她耸耸鼻子,抓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是薄荷油啊!你在手帕上涂了薄荷油?那东西可太难得了,我听说只有镇长夫人那儿有一小罐。你竟然用来擦汗?’
她的语调拔高,激动起来有些刺耳。
‘这啊......’霍德珥不在意地笑道:‘安其拉喜欢的话,我可以请镇长多带一些回来。’
她看着修女十分感激地点起脑袋,微笑着听修女开始喃喃自语:为什么镇长要送你夫人专有的薄荷油呢?
因为爱啊——霍德珥重新捧好面包,与她一道回教堂去。她开始左顾右盼寻找标志:下意识的。
修女发觉了,哈哈大笑起来:‘这可是咱们每月都来的集市,你还不认得路吗?霍德珥,你真的记不住吗?’
霍德珥竖在屋顶上的旗帜,因为她的打断,忽然忘了数到第几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头对修女夸赞起来:‘我再次为有你的陪伴而感到庆幸。安其拉,你让瑞斯莉亚安心。’
那修女果然很受用:让一位不可方物的美人依赖自己,那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霍德珥狭着双眼,眼角温柔地快要生出花儿来。
其实魔女是可以克服任何缺陷的,用魔法扫帚、魔法阵,用星光引路、猫头鹰领路,什么法子都可以。霍德珥想,给死者保留一点价值或尊严吧——这是一个纪念的方式,纪念与安德鲁的相遇。
她自作多情地想,自己真是个珍惜‘爱’的‘人’。
晚些时候、她结束为皮鞋匠的女儿祈祷的时候,想念着再没有人为她摘星星爬上钟楼的时候,霍德珥想回家了——她在回家的时候迷路了。
她将森林那座小木屋定义为‘家’。似乎很讽刺——但少见的,兔子先生不会对此提出异议。或许是在怜悯那个已经死去的普通人,他的骨骸融化在每一根木桩里,生出毒蘑菇或者蒲公英。它们都是他,它们都像是他在等着她回来。
生命于是比人要多。
所以那就是我的家对吗?霍德珥十分无辜地问。
对没错.兔子先生却味同嚼蜡。
她开始寻找堪称标志的建筑,数着倒挂蝙蝠的树,在河道前拐了个弯,接下来是一家糖果铺子——霍德珥眨眨眼睛,那铺子似乎倒闭了。十字路口很安静,挂在杆子上的油灯摇摇晃晃的,灯光与呜呜的虫鸣混合在一起。她搂着手臂,转了一圈后,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
‘安德鲁,我想回家。’
她有些无助地叹了口气,随意挑了个眼熟些的方向企图误打误撞地寻找到下一个标志性建筑——最后在一个死胡同前止步。
她仰望着高墙,视线越过高墙再对上只余一半的满天星河。
这时候,她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
霍德珥看着有些眼熟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躲进杂物间里头。确切来说,更像个垃圾堆放室,忘了年头的猪腿肉、长满绿毛的乳酪蛋糕......那些东西都腐朽在里头,在狭小的空间内酝酿出酸臭刺鼻的味道。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想谁都不会闯进那里头。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不远处迅速关上的木门——结果因为年久失修,很快松快来。那姑娘试着锁好,她一定急坏了,吸进更多肮脏的空气,说不准会晕过去。而追赶她的人正提着木棍铁烙,虎虎生威地像是要在她的头顶开个瓢。
霍德珥大发善心,引一缕风将门与框缠到了一起。
‘瑞斯莉亚小姐,看见她了吗?’那男人在夜色中瞧见她是显然被惊得一愣,随后连怒气也收敛大半,眼中多了惊艳与爱慕。
霍德珥做出茫然的神情——她看起来楚楚可怜。
‘谁?’她想了想,随后露出明晰的神情。‘我瞧见一位小姐往钟楼方向去了。’
男人信了,抄着他了不得的‘兵器’走了两步,又摆出笑脸对她邀请说:‘谢谢您的指路,瑞斯莉亚小姐。明天能让我请您喝一杯茶吗?’
霍德珥微微垂下睫羽,似掩非掩地遮住转着流光的眸子。
‘我也很希望能与贵夫人共进晚餐——如果有草莓慕斯就更好了。’
男人讶异地问:‘小姐喜欢草莓慕斯?’
‘是的....这会麻烦到您吗?如果是这样......’
男人立即打断说:‘怎么会!我也很喜欢,那么期待与您再见。’
他一步一回头地离开,直到可笑的头发都消失在地平线。霍德珥做出撕扯的手势,将拴在门上的风撕成碎片。那扇门啪嗒一下摔下来,酝酿的臭味如获自由。
霍德珥皱了皱眉头,她立在门框前,曼妙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这样长。
她走黑暗中,用一小根蜡烛烫开一团光明。朦朦胧胧的,在堆满木箱的角落,发现那个蜷缩起来发抖的少女。
她的金发像火光一样漂亮。
【3】
‘昭晨?’
霍德珥蹲在她的身前,与她平视。这位小姑娘怯生生地点点头。
她有些心疼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试图揉揉她的脑袋。她眼尖地发现姑娘细微地一抖、下意识地想缩起脖子,却又硬生生地克服着本能,将脖子绷得露出经络的痕迹。
霍德珥听见她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呐喊,衡量之下觉得扮演一名好人会让她更有成就感。她为这位可怜的姑娘倒了一杯胡萝卜汁——偷偷掺进了魔法,她相信无人能抵挡它的诱惑。眼看姑娘忧郁地接过,在踌躇之后谨慎地抿了一小口,而后那无神的眼中忽然亮起光彩。
霍德珥满意地笑道:‘昭晨喜欢苹果派还是果酱吐司?’
昭晨顿了一下,沾着奶滋抬起目光茫然地看着她。她张了张嘴,喉中滚出的却是极其模糊的发音——这让霍德珥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
‘可怜的孩子。’她悲悯地向神祝祷,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眼角滚下泪来。她柔声说,‘在这儿坐会儿,晚餐会很丰盛。’
角落里的扫帚很想告诉她:如果没有魔法,你所谓‘丰盛的晚餐’等同于毒药。
橱柜里的面粉生了米虫,西红柿与蘑菇都干瘪下来,蒙在黏糊糊的蛛网里头。霍德珥平静地与努力织网的蜘蛛对视几秒,然后沉默着关上了柜子。她微微侧过目光,那位被她领回家中的姑娘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霍德珥对她说,稍等一会儿。然后挎着篮子出了门。
蜘蛛在黑暗中转转三颗眼珠,顺着蛛丝咕噜噜爬上屋檐,再滑下来,恰好落在她的头顶。
‘喂,霍德珥。昨晚有人想闯进你的小破屋哦!要不是本国王守护着城堡,你就要被偷家了!’
像是个拿着木剑耀武扬威的小孩子。
霍德珥叹道:‘那真是太遗憾了。’
她的姐姐——其他的魔女们,她们热衷于衡量月光到底有多少丝线,于是将屋子扎在龙的尸骸上,方便接近光的源头数数。那里像山峰悬崖一样,走出屋子便要准备好南瓜车代步。她们曾经邀请霍德珥,来看看像桌子的乌鸦怎么样?霍德珥拒绝,她没有代步车,也不想看乌鸦。
星光在林中铺出一条不太明亮的小道,灌木与狼的影子都模棱两可。叶片中偶尔飘起绿幽幽的萤火虫,也说不准是什么魔鬼的眼睛。
霍德珥听到了些动静。
她停下来,仰望一桩粗壮的树干。
‘警官先生,您在赏月吗?’她做出诧异的神情。
年轻的警官戴着他的猎帽,从烟斗里吹出一团烟雾,叫他皱起的眉头与鹰钩鼻看起来不太真切。他跳下来,风衣发出飒飒的声音。马丁靴踩在地上,凹出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
他严肃地陈述:‘我看见你带了个孩子回家。’而他的眼神分明是在问,你想伤害她吗?
霍德珥哀婉起来,金灿灿的睫羽像是盛了星月:‘她的养父母并不能善待她。’
警官问:‘那瑞斯莉亚小姐打算收留她吗?以什么身份什么名义?瑞斯莉亚小姐看起来并不是能照料孩子的人。恕我无礼,你知道婴儿奶粉用什么水冲泡最合适吗?’
‘我不知道,主会指引他的信徒。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位信徒,相遇与心动是他挽救生命的方式。我践行他的意志,就像我发誓不会不顾可怜人。’霍德珥的语气很真诚,眼中的神光坚定得让警官想起牢牢扎在墓地里的十字架——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想。
他冷笑起来,反问:‘瑞斯莉亚小姐该不会想借着神的名义、以正义自居吧?’
‘那么......’霍德珥看着他:‘警官先生会借着警徽的威严霸占道德上风吗?’
警官凝神瞪着她:这个女人着实古怪。
霍德珥笼了笼曲在胸前的卷发。
‘昨天的咖啡很美味,’她说,‘作为回报,瑞斯莉亚想请先生去家里坐坐。’
警官瞠目结舌。
她的小木屋,如果没有报时的扫帚与弹出眼珠的机关鸟,看起来只像是有古怪收集癖的小姑娘的秘密基地。
昭晨稀溜溜地吞下两碗奶油蘑菇汤,冷冰冰的手脚很快回暖了。她的眼神有了活人的活络,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好心的修女举止优雅地切开一块西蓝花——她正垂着睫羽,阴影像两片脆弱的蝶翼;嘴角的笑意暖洋洋的,比羊脂玉还要香醇细腻。
她觉得心脏都快要化开。她该明白自己不是霍德珥唯一的观众,目光也不是唯一的热切。穿越花庭与春光的女人在哪里都惹人喜爱,无数人想将她捧起来,捧到云端。
满屋子的娃娃都与她一样,望着这个美丽的女人。最为格格不入的是那位突然造访的警官。他没想到自己兜兜转转一天一夜都没找到的小木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光临了。
‘先生怎么称呼?’霍德珥将西蓝花沾上蛋黄酱,与各位共进晚餐。
警官不太舒服,他觉得这儿有好多双眼睛,炽热地滚烫地要在他的手上烙出几个窟窿。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祖父是国王的骑士,那冷冰冰的盔甲像战利品一样挂在大厅的墙上。祖父对他说,骄傲比骨头更硬朗。
他也是这样认为。
‘安德鲁·查理。’他压着嘴角,让自己看起来不近人情。
霍德珥看向他,真诚地说:‘好名字。’
‘哦,好在哪儿?’
他以为这个女人一定会用华丽的辞藻夸得天花乱坠。
可霍德珥只是说:‘好听。’
‘......’警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木屋看起来并没什么异样,至少半个小时后——大概,昭晨睡得十分心安理得。
警官对这个女人放不下心,就算这名孩子与他关系不大,就算真是从什么女巫手底下抢人——也好过违背自己的骄傲。所以你认为将这个可怜孩子送回养父母那里是在保护她?安德鲁对自己说,你知道他们说不准会打死她。你管不了家庭矛盾,天知道他们敷衍你的样子是不是轻车熟路。
他想将姑娘带回旅馆安置,霍德珥当然不会拒绝。她甚至将软绵绵的绒毯披在他们的肩头,然后摆出贤良淑德的模样立在门口,让屋子里暖和的光晕描绘出她的轮廓。她向头也不回就离开的警官先生挥挥手,好像一位善解人意的妻子送她丈夫往哪儿工作去。
‘没了——没了——霍德珥没了娃娃——’
扫帚不安分地叫唤起来。
霍德珥悬着笑容从餐桌上捞起一根红发,然后优哉游哉地游到纺车边上,将它与一束阳光编制在一起。
蜘蛛爬到橱柜上,低下半个身子问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霍德珥说:‘在为伟大的主织梦。’
兔子先生跳上窗台,将玻璃打得啪啪作响。
他不留余地地补充:‘噩梦。万能的主说不准会把你的小把戏当做蚊子拍死在墙上。’
霍德珥织布的手一刻不停。她不太亲自编排花纹,梭子穿过线条的动作生硬而缓慢。
她说:‘那是朱砂痣,你抬举我了。’
扫帚弯下腰,用脑袋掰开锁,让满脸刷满‘你是不是有病’的兔子先生能够钻进来。
‘十五分钟后会有一队军火商路过。它们的枪支——我是说鸟铳,像是最新批次的,据说一枪能打五英里——咻咻咻!好吧我也觉得这牛皮吹得过分了,毕竟不是所以热兵器都被魔女亲吻过。’
霍德珥饶有兴趣地应了一声。
【4】
那苏子爵的夫人厄尔塞拉,她的品味是整个国度数一数二的。这位夫人设计的衣裳以及采用的布料都像是充满魔法——霍德珥知道这句话可以将‘好像’去掉。
她在礼拜之后收到一封印着玫瑰花儿的信件,开始思考这位远方亲戚比她活得更像个正常人。用笨拙的纺车织布然后刺破手指、把冷水和进面团结果搅成了面汤......现在连信件都是派遣信使按部就班地送来,不知道距离她搁下笔过了多久。
如果是枚草莓蛋糕,它一定馊得不成模样了。
厄尔塞拉夫人说:【亲爱的霍德珥:我预感这个月圆月时,你将会拥有一个可爱的小侄女。我记得你很喜欢娃娃,我想你也会喜欢婴儿。我们将在府邸举办盛大聚会,邀请名媛贵族与国王陛下赏脸——还有你。(我找到了把星砂编织进裙子的新方法,你一定会有兴趣的)】
霍德珥面不改色地将它烧成灰烬。
这个世界的魔女有很多,活着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她们最初群居在火山岩浆口,像极了某首蓝精灵的歌。漫长的日复一日的消磨后,有的魔女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不能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可能会违背魔女的生存法则:有声音这样劝道。
她很快被回答:法则是什么?圈定自由、为鸟笼换上高雅而正义的噱头。它像个渡金的谎言,亲爱的,你知道法则是谁定下的吗?为什么会定下这样的规则?因为她被伤害了,她依仗自己的阅历,为懦弱包裹大义的外衣,用这个义正言辞的说法拔掉魔女的翅膀。
那时的厄尔塞拉夫人真是意气风发,让素未谋面的传说中的祖母也为她头疼不已。于是她们找的逃离了岩浆口,在城堡、花园、村庄、山野......各个角落落脚。她们约定,停止一切魔女的行为,像人类一样——以此交换自由。
这有什么意思?霍德珥想,为什么像人类一样活着,就要放弃作为魔女的价值。
那些忽然出现的魔女,怀着这样的想法的不占少数。于是,她们被烧死了,或者挖出心脏、身躯封在冰窖里头——这些就是死了的魔女。像厄尔塞拉这般的,霍德珥评价,放弃魔女的权利,她就不算完整的鲜活的生命。
她甚至可以说,人世中只有自己活着——从头至尾掌握着身为非人族的愉悦。
上一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霍德珥直勾勾地盯着泛白的太阳。
她在心里有掰掰手指,大约一百年了。一百年,她依旧是子爵夫人,只不过换了丈夫。她要掩盖亘古不变的面容——霍德珥笑起来,她知道厄尔塞拉最后还是打破了自己信誓旦旦的承诺。
她付出了什么代价?霍德珥猜测,或许是疾病、毁容、变成盲人?这与她无关紧要,只不过是一点点——有趣。
她决定去看看,那么她就需要一点伴手礼。她正坐在教堂的小花园里,指尖沿着滋润的杯沿缓缓摩挲,一不走心就擦出尖锐的声音。
藏在阴影底下的人形也随之颤了颤,大约是以为自己做了是什么无理的冒犯,那人发出细微的呜咽声。霍德珥望向她,她知道这个小生命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窥看的:一下午,在她休息的一整个下午那人也一动不动地躲在柱子后边,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眼来偷看。
她或许算是狂热的追求者了。霍德珥不意外,她打从一开始就闻到极浅的沾了魔法的胡萝卜汁味。气味让她的辨识度很高,霍德珥饲养过专吃烟气的怪物,所以——她也能稍微敏感一些。
‘......昭晨,是你吗?’
她一如既往地怀揣慈悲的腔调,冗长的裙摆擦过草地,发出沙沙的响声。有些落叶被她的衣角拨动了,像是着迷一般跟着挪挪身子。
那可怜的姑娘将自己团成了球,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长长的辫子暴露在阳光底下。她匆忙地将它塞到腰后,视野中陡然出现一双洁白无瑕的皮鞋。
她头皮发麻地僵着,等霍德珥蹲下来,对她笑道:‘今天的你看起来很好。’
她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和地拂过耳尖,又像烈火一样在昭晨的世界里蔓延。
病了——我病了?她一定会这样想。
霍德珥将她扶起来,看她的双腿站立得不太自在,想必是蹲得太久正发麻。她于是没有松开搀在她双臂的手掌,又觉得小姑娘的目光灼热,要在手背上盯出两朵百合花儿。
‘我......我......’她手足无措地想要退后,目光随即飘忽得不知是不是要穿过天花板飞到世界的另一端。
可霍德珥抓得很近,看起来明明没用什么气力,反倒十分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
有一瞬间,她竟然荒唐地想告诉她:不太好。
当我醒来发现找不到你时,我陷入了恐慌。
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而当霍德珥怜爱地拥抱她、让她脏兮兮的脑袋靠在她的胸口时,她的所有情绪都炸成了烟花。
这些烟花碎末在空白中散落、又凝聚,聚合成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她:追随霍德珥,她才是你的神。
警官先生合上他的钢笔,清脆的声音与他的心境不大符合。三件麻烦事像作恶多端的刺在他心头来回蹦跶,扎出又疼又痒的小孔;可他抓心挠肺也补不了这些可笑的洞洞。
‘那么——三百英镑,那东西就归安德鲁先生您所有了。’
眼前这个妇人笑得谄媚,她口中的‘东西’并不在这里,当然,不要怀疑她的初衷:她正是为了这件‘东西’才来的旅馆。
年轻的警官险些压不住翻江倒海的怒意。
‘容许我纠正你的错误,夫人。第一,昭晨小姐是人而不是物件,你的称呼在践踏她的尊严;第二,作为她的养母,你没有尽到抚养的义务反而试图将她卖掉,这件事放在任何一个城市都会判你蹲号子;第三,如果你想狡辩那么我提醒你,狡辩无效,且我记录了所有你亲口阐述的罪证;第四——’警官有些嘲讽地看着那妇人开始僵硬的脸色,慢吞吞地说,‘第四,为人民服务的警察随身只带一英镑——用来给迷路的小屁孩买糖。’
他尤嫌不够,明目张胆地晃晃昭晨的居民证——方才被他哄来的。看着妇人的脸色由青转黑,他扬起下巴冷笑道:‘这东西我会完好无损地交给教堂里头的瑞斯莉亚小姐。对,你没听错,就是那个霍德珥·瑞斯莉亚——是她干扰你丈夫跟丢了你的养女,又把那小姑娘拐回自己的住处。如果是她在这儿,仔细想想你丈夫一定乐意双手奉上。钱?别开玩笑了。’
警官大笑两声,继续挖苦说:‘你丈夫说不准还会倒贴三百英镑。’
‘你!’妇人怒不可遏地卷起袖子要在他的脸上扇两个红手印。
这位先生毫无绅士风范——确实如此,他先一步将那手掌拍开,拍得那妇人满脸不可置信。
‘所以讨人的事儿夫人还是去找瑞斯莉亚吧,比较袭击警察的罪名可不小。’
他很快挂着满足的微笑目送妇人撸着袖子怒气冲冲地往教堂去。瞧瞧,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那个修女的。
他的笑容没多久就消失了: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远离这个古怪的女人。
比如说这位昭晨小姑娘。
在他去咖啡馆点两杯蓝山的半个小时内,她就溜了。
那座花园在起风时等来了打算之外的客人,或许嘎吱摇晃的秋千和擦过裙摆的残花细叶很适合这天的阳光。
周昭臣晃了晃神,在还未九九归一的昏沉里一点脑袋,嗑上霍德尔的肩膀。他好像听见有人问话——等他抬起头撞进几双眼时,他确定那不是幻听。
“......那么,你们怎么想呢?”
他眯起眼定神,正望向一名面相慈和的女人——大概。风很好,光很好,她金色的卷发与翡翠般得眼眸也很好....她很适合穿着贵人的礼服在纯白教堂的后花园里被娇艳的玫瑰拥簇、然后微笑着请她的执事弯下腰、往精致茶杯里续小半的红茶。
教堂——
周昭臣不动声色地抬头瞧瞧霍德尔,这位温文和善的神父大多时候都怀着包容怜爱的神色。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岔子,他竟开始想:霍此时的印象,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样?
他看着那名女士的心情,是不是跟看着自己也是相同的。
至此,他略微烦躁地咬咬手指,也许不知是从哪里招惹了灰尘,他的指尖有一点咸涩。他知道这并不是个好习惯,也被絮絮叨叨念过很多次,周昭臣自认不算冥顽不灵的坏孩子,好歹不会连‘指甲有很多细菌’也听不进去。
只是忍不住,或者忘记了。
霍德尔忽然转过身,将那只作恶的爪子按下来。
“周?”
周昭臣眨了眨眼睛,看看缺了一角的指甲,再看看被光渡了一层薄晕的青年人,一时间感到有些尴尬。他似若无其事地咧嘴一笑,瞧了眼四周:好嘛,来了不少人。
“你好像不太开心......?”
周昭臣听后略微炸毛,欲盖弥彰地瞪大眼睛直视他:“哪有!”
于是他那两汪湖光山色的眼里蓦然映入完完整整的一副眉眼。霍德尔背着日光,柔软的发丝从耳边垂下,很久没有好好打理他的头发,三两簇已经脱离‘大部队’,试着拂上他的肩头面颊。
“......”周昭臣忽然有些手痒,想把它们挽回他的耳后。
他的目光有点灼热,好像不多久就要烧得那发尾燃出一簇火星。好在霍德尔很自然地将它撩拨开去——挡住视线实在有点麻烦,他开始思考理发的可行性。
周昭臣咳嗽两声,自认极其隐蔽地擦过鼻尖:很好,没什么意外情况。
于是他高喝着回应那边的两人:“啊如果你跟我谈论什么爬上兔子毛顶端才能看清世界之类的话题,我可能更想问问霍德尔英国的餐点还有什么其他特色吧。——况且,我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并不是很想突然转道去专注思考人生哲学,了晰自我已经够麻烦了,还要我去了解这个世界——?!天,我只能说兔毛底下还挺舒服的。”
霍德尔弯起眼笑了笑,他想:英国餐点确实不差,不过最近心心念念的好像是另一桩东西。
周昭臣被唬住了,他读不出这算什么意思,只当是自己胡七乱八的心思被抓个正着。他恨不得灵魂出窍晃晃自己的肩膀,一天到晚脑瓜子里除了滑水还有什么建设性攻略没有,山里的百灵鸟说不准都比他有主意。
一团乱麻。
他飞快地撇开脑袋,耳尖有些发烧。
“不过不得不说,在引导他人觉醒自我意识这件事上,苏菲,你做得好像没有艾伯特先生那么好。”但是吸引火力还是不错的。
果然霍德尔重新挪动了他的视线,往那个无所谓地耸肩的小姑娘看去。
周昭臣得偿所愿松了口气。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这也不奇怪。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为哲学家,这很正常。席德就不想。”她看了金发的女人一眼,眼神里有埋怨的意思,但并不特别生气。那女人于是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苏菲继续说道:“就像我曾经对艾伯特很生气那样,我一点也不介意你们对我生气。顺便说,艾伯特没有引导我‘觉醒’,就像我也没有引导角色们‘觉醒’那样。你有自由意志就像你有心脏和肺,区别只是你选择要不要去看到它们。”
“只是一旦‘看到’它们后,你就只有它们了。这种不可逆的代价还是挺严重的——
更何况我可不想待在你制造出的时间循环里,就算我,也同你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什么被创造出来的角色——”
霍德尔听见那个小男孩轻松地说:“但至少在我自己的故事里,我就是主角呀。”
很久很久前的一个圣诞节,用金色的丝带包扎的礼盒、用红果子点缀的圣诞树....被夜晚的路灯模糊的飞雪、被共享长长软软的围巾的爱侣们....还有抱着布娃娃跑去看音乐喷泉的孩子。
在霍德尔眼里,光与影是般配的,冷与暖都是无罪的。
他从教堂里出来,然后锁上门,唯二的修女与他打过招呼,然后手拉手讨论如何用菠菜汁做出美味的小蛋糕。他微笑着告别,一边想:那样违背常理的蛋糕会是怎样猎奇的味道?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当他转过身时,修女的身影也早已散在来来往往的人里头。这些路人笼罩在软和的灯光下,喧闹与玩笑都与商场银幕蜘蛛侠的预告相配。年轻的神父将冷冰冰的钥匙揣进兜里,他的目光略过灯红酒绿,落在——一名落单的少年。
他百无聊赖地拿乐谱扇起乱雪,背靠路灯听着电话里的念叨。他的身边没有与他亲近的人,看起来是在等谁。没一会儿,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原本就有些微妙的神情更显得不太美好。最终,他猛地对手机喊道:‘我才不会强迫任何人!’
那少年气呼呼的将手机塞回包里,里边的东西太满了,他单手便显得有些笨拙。一罐胡萝卜汁滚了出来,嗑得瘪了一角。
少年心疼地呼了一身,正要去捡,却被两个孩子无意踢开好远。
‘哇啊我的果汁——’
他匆忙地扑过来,像只被丢了飞盘的小狮子。易拉罐咕噜噜地碰到了一只皮鞋,这才算是到了终点。
少年努力往这边挤过来,也不知是谁高呼一声‘阿特金森来了’,人潮便如疯了一般。霍德尔看着那少年一脸崩溃地溺在人群里,很快便连脑袋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只手臂高高扬起,向他心爱的果汁疯狂挥手。
霍德尔迟疑了几秒,将那罐胡萝卜汁捡起来。他看着罐子上摆拍得极好的广告,印象里大多年轻人应该更喜欢气泡水和奶茶。
他缓缓走过去,靠近那只临近人潮边缘又险些被挤出去更远的爪子,默默将易拉罐塞回少年手里。他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疑惑,爪子的主人略微颤了一下,然后更加卖力地要往外边挤。
霍德尔松了手,在那之后,目送那只高举的易拉罐如帆船在浪潮中远去。
他听见那个少年高呼起来:‘等等——等一下!!!’
然后无济于事。
身后的钟楼陡然敲响了八点的播报。这个圣诞节可能会有点不同?
有人拉拉他的袖子,他转过视线,是一只超大的兔子玩偶,穿着某家便利店的工作服,拍拍揣在臂弯的篮子,显然是来冲业绩的店员。霍德尔轻轻地拍拍玩偶的鼻尖,顺手从那篮子抽出一罐眼熟的果汁。
是一罐摆拍精致的胡萝卜汁。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霍德尔总算研究明白柜角的榨汁机要怎么用,他的老师享用完一份可口的点心,环顾空荡荡的客厅,与他闲聊说:为什么你会想用蔬菜榨汁?
霍德尔微笑道:大概是因为乌鸦真的很像桌子。
再后来,老师带着毛豆三明治旅行去了,他的客厅安静得吓人。他想了想,决定找一位室友,与他一起分享那叫人上瘾的胡萝卜汁。
好巧不巧,室友恰好是那名少年。
或许这个世界真的是一本充满巧合的故事,而能被这些‘巧合’光顾并抓住它们的人,本就是万千星辰里最亮的一颗。
霍德尔的身后就藏着这样一颗不甘寂寞而发光的星。
这颗星星如斯耀眼,将平平无奇的人也染上光华。
这颗星星本是流星划过,却在他随遇而安的时候调转了方向,落尽他的手中。
这颗星星是爱,爱万水千山,爱圣典诗篇,爱人与花鸟,爱清晨路径边的白漆长椅和打瞌睡的少年。
冥冥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迹,轨迹本身托着爱……霍德尔想着,不经意说了出来。
他很快发觉几位同伴露出诧异的神情,这个故事也告诉他——别出神了!
于是他只好说:“苏菲小姐,你一定明白爱是包容——包容思想的鸟儿飞在自己的天空。也许你可以试着爱更多人。”
于是他发觉同伴们瞧他的眼神更奇怪了。
“霍德尔——”周昭臣偷偷拉扯他的袖口,“你怎也走神啦?”
嗯?为什么要说‘也’?
霍德尔沉默了几秒——大概是在忏悔身为神的信徒却如此错漏吧。
“咳,这位神父先生。”优雅的金发女士有礼貌地轻声咳嗽了一下,插入了对话,“我觉得我有必要替可怜的苏菲辩护一下——不是说我赞同她的观点,但或许您不应该质疑她的爱:正是因为爱着乔安和她的妈妈,苏菲没有强求她们跟着她离开;但同时也是因为她对自由的爱,她才同意和艾伯特一起离开。若您相信包容的爱意,也应该相信她并无意强迫大家认同她的意见……各位被卷入这个时间循环本就是个意外。我相信她也同意,所有人都该有一致的选择权——而你们中的几位似乎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听着她的话,苏菲动了动肩膀,似乎有几分不那么满意的意思,但最后只是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如果你们需要我道歉的话。我确实不知道我的行为会影响到你们的阅览室。但你说的不对,”她抬眼看了看莫读文,愤愤不平地说,“创作者是上帝吗?或许是的,但他不该借他造物主的身份就肆意地玩弄角色,让他们摸不着头脑。如果你的‘上帝’像艾勃特上校那样反复无常的话,你当然应该有离开那个世界的自由。我当然知道我争取到的是什么,如果你不知道,也许你确实不应该争取。”
女士又一次拍了拍她的手背,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嘘。”她轻声地对苏菲说,“亲爱的苏菲,虽然我知道你加了引号,在你说话的时候这可看不出来……不该在有信仰的人面前谈论他们的信仰,对吗?这不太礼貌。”
苏菲扁了扁嘴,但没有反驳,向着霍德尔草草点了一下头,不太甘愿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霍德尔勉强从忏悔中回神,‘抱歉,我有些失礼....可神无能创造并不存在的神祇,在神为世人所知之前,是世人首先相信了神的存在。’霍德尔说,‘因为相信神存在,才会坚信神迹与奇迹....是世人率先选择了神,而非神将世人推进圣堂——是世人选择接受神的光,是世人愿意与同伴一同接受神的庇佑。神会如何庇佑——苏菲小姐——如果,你的觉醒也是在主的决定之中呢?’
苏菲垂下了眼睛:“或许你的神就是那个魔术师,不管他怎么做,你都会相信他。如果事情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你为什么不信由他决定的这个我呢?”
“哇靠......”周昭臣像是被揪了尾巴的兔子,一下子抓紧了的手掌。
他的手掌有些凉,好像融进了经久不化的霜雪,在夏日里成了敲过柠檬水的冰块儿,拂的是那撇本该存在的燥热与烦闷。
霍德尔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一面有些唏嘘地回答苏菲:‘我追寻着主的脚步,我选择我相信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我的‘轨迹’,是主留下的指引。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决定我继续行走或者回过头去,正如我无法找到什么东西称它能够代表主。所以苏菲小姐....宣扬、劝导,如你所说,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从前没有看到的,我想我应该认同你。但我们无法断定这是神的意志,如同我接受神的召唤只是源于我的意愿,并非是神乃至任何人。’
他看见周昭臣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那么,我想你和我至少在尊重选择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了。”苏菲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也会尊重你的选择。你的这位朋友……”她向周昭臣歪了歪头,“他好像很怕我和你吵起来的样子。这好奇怪。是你生气的时候特别可怕……还是他特别在意你呢?”
“?!你你你!”周昭臣顿时跳开好远,留着霍德尔被迫悬空的手。他感到太阳光快要灼透他的耳尖与面颊,感觉背过身大声道:“你瞎说什么大实话!”
他听见一声轻笑,随即转念想道:我和霍德尔可算是出生入死的朋友,在意一下岂不是情理之中!
才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哼!
苏菲俏皮地向他俩眨了眨眼睛,随后笑着向女士转过身去,拉起了她的双手:“不管你们做什么样的选择,至少我能像现在这样和席德一起‘活’这么一小会儿,我已经不再羡慕她了。”
女士张开手臂,把她搂进怀里。“……我很抱歉,苏菲。”她喃喃地说,漂亮的绿眼睛有些发红,“我会想你的。”
“往好里想想,席德。”苏菲轻轻拍拍她的后背,“你一直在想我,我一直知道。”
“而你永远不会死去。”
“我不会。也许你们也不会,如果你们选择‘离开’的话。”苏菲说着,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更像席德,“更确切些说,不是你们自己的选择。这是一个集体决定。”
周昭臣抓了抓被吹得堪比刺猬球的红发。他怀着错乱的心跳对着霍德尔的皮鞋说:“我有点想念你做的点心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此时的心情,大概率是紧张的——类似于考试作弊还被班主任抓了包。
他胡乱地想:霍德尔瞧着斯文,却不像自己是个傻的。
他又侥幸地想:不过他‘爱’着所有人,应该不会计较他的‘无礼’吧?
周昭臣默了好一会儿,因这‘侥幸’更加烦闷了——
两人接龙进行中。
0.
此番光怪陆离且不受控制的场景转变都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从小深受马克思主义熏陶的周昭臣根本不知如何接受,他小心地掐了把胳膊,发现明明有清晰的痛感。
“………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周反射性嘟囔起核心价值观,向身前的霍德尔更凑近一步。神父反应相比较而言平淡得多,仿佛丝毫不为这些情况所讶异,不同于祭服的呢子大衣显得那双肩更为宽阔,让人无端得安心。同样被关在阅览室内的其余人倒本也让周昭臣充满了交往的意愿,只不过现下的情况似乎并不大适合,一大堆逻辑分析只教他头脑发胀没能听进几句有价值的话,索性亦步亦趋地跟着霍德尔行动当个挂件。
方才的情报交换也没能让霍德尔得出什么有见地的结论来,众人很快重新分散去寻找未曾发现的线索。霍德尔微沉下眉头思索着走入那一排排书架边的阴影,祷词于舌尖无声滚过一遭,将隐隐生起的不安再度压制下去。同一个作品在阅览室内应有数本,然而是否是只存有一本是特殊的,亦或是这整座阅览室就是特殊的…?他抬眼审视过面前木架上的书目,与寻常的阅览室并没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主要都是文学类——
“小心!头上!!”一直在身后小声嘟囔着中文的周陡然提高声量喊出一声,后背上被施加的力气使霍德尔踉跄着迈出半步,堪堪抬头,却只见一片黑影如鸦翅掠过眼睫。然而半晌未能感受到什么物事砸落,再睁眼时,入眼竟是浩浩荡荡一片连着天空的灰白海域,周昭臣半张脸还在顺着先前的势头撞上霍德尔后背,又被这颠簸的船身带动着后退一步。霍德尔稳住身形扶住了他。
一头蜷曲红发的少年茫茫然抬首,只见几位突然多出来的装束奇怪的人正盯着自己,而头顶的阅览室天花板与那本突然落下的书也已经失了踪影,只剩下层层灰云裹着水气翻腾不止。
“哇靠…”没忍住发出了明显的惊叹,周昭臣本能地去拉住霍德尔的衣角,他们都注意到了一个可以算“熟悉”的面孔,与此同时那个褐色头发的女孩儿也正望着他们,眼神露骨地袒露出探寻意味。
1.
来自亘古的凄美鲸吟沉在阴沉的天与波澜的海里,黑压压的云层擦出低沉阴险的闷雷,似是恶兽初醒的预兆。风浪更迭出锐利的峰,三千雪顷刻碎灭——这预警着船只的命运,即便是泰坦尼克号不曾遇上冰川,也必要葬在这片海里。
少年的呼声出口一瞬便破碎在咸涩的海风里,像玻璃渣冗过口腔、割裂软舌、搅出腥甜的血与刺痛的伤……戛然而止。一艘正经历着暴风洗礼的船,它的夹板老旧而枯黄,漆黑的钉子就成了面黄肌瘦的老人那汪沧桑的眼。也许它还是牢靠的,‘嘎吱嘎吱’的响声彰显船只正努力与恶劣的天气抗衡。
“霍……霍德尔你别怕!”
他的声音分明带着些颤抖,绞着年轻神父衣角的手指紧得不能再紧,连稍前不慎留下的褶皱也被崩得看不着痕迹。
紊乱的重心、失序的平衡、肆虐的风浪——周昭臣脸色发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晕船。
他立在栏杆边上,低头便能看清海水如何冲撞船身……海水是浑浊的,海兽庞大的影在不知深度的水下穿梭,轻而易举笼罩这艘孤单的船,只要它们愿意,或者想与这些外来者开一个残忍的玩笑,就可以动动尾巴、翻覆些许渺小的性命,成为它们与同类说道的丰功伟绩。
周昭臣猛地打颤,这叫细心的神父更快发觉他的异样。
“周,来这边。”
他的声音与风浪格格不入,安静温和得恍如要带来晨曦一抹软阳。或许有些作用,在他的指尖接触到少年手腕时,后者苍白僵硬的面色稍微舒缓。
周昭臣顺着他轻柔的牵引,往右边挪了一步,随即便刹住了。
霍德尔迷惑地垂下眼,稳稳撞进少年担忧的注视……清澈的,干净的……与清晨还未被唤醒的教堂的白玫瑰如出一辙;若是有露水滚过,一定会不吝地赠予甜香。
这位少年正眼巴巴地望向他:“霍德尔,你要不要紧?”
他尽可能压制颤音,只在一朵稍微硕大的浪花撞碎、些许冰冷淋上夹板时,失了控制。
霍德尔愣怔几息,很快微笑着回答:“我水性不差。”
灼热的注视与警戒的防备是另一丛难以忽略的荆棘。他谨慎地勘察过周遭环境,这里没有美妙的歌声、堆满尸骨的海岛、妩媚优雅的人鱼,可混迹在船员中的姑娘仿佛天生镀着不可见的光,她融不进这恶劣的海上风暴,就恍惚——她不属于这里。
与他们一样。
“这位小姐。”
霍德尔直直地盯着她,有那么瞬息,神赋予的慈爱成为一面坚不可摧的盾牌。他确定自己会保护每位选择站在他身后乃至身边的善人,他们该被祝福,该有一个美好的故事。
他的老师,一个慈祥的、喜欢在废弃歌剧院边散步的老神父总是对他说:霍德尔,如果你手中有了一把刀,就可以将它命名为‘爱’。
可刀是伤人的利器:他回答。
老神父补充道:也是捍卫的铁甲。
漫在水凹里的苹果核氧化、腐烂,极酸的果味沉淀沉淀下来,酝酿进临边的下水道,生出黏腻恶臭的青苔。再后来,他与歌剧院一同消失了,没人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也许是在哪段稀松平常的时光里,被暴雨吞没了。
姑娘对他眨眨眼,看起来是能生出春之精灵的花儿。在她的目光下,身边的船员们也向这处转过身来。吉普赛人挑了挑眉毛,阻止了因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而准备大呼小叫的水手,一面露出了静观其变的冷静表情。
霍德尔对女孩说:“您好像非常了解我们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天空炸开一道怒雷,带着撕裂云层的暴躁与噤声万物的霸道。褐发少女的面色被映得有些苍白,鼻尖与眉骨折下狭小的阴影,看起来有些怪异。
她自如地朝他们招招手,示意两人过去。
“哦,我不知道,我猜的。”
稍微平复几乎翻江倒海的胃的少年,脸色同样微妙。他抓抓头发,看得出心情杂乱。左手拽紧年轻神父的一角衣摆,他真怕那其貌不扬的姑娘是洪水猛兽披上了画皮,就像被打了三回还活蹦乱跳的白骨精一样,简直耍得老实人团团转。
他可不敢想象霍德尔落进歹人手里是什么样的噩梦!
“怎么跟上回不一样,奇奇怪怪。”周昭臣皱起眉头,在霍德尔的注目下忽然提高了喝声:“上回你根本没有察觉我们的存在。嘿,你是拿了什么演员剧本吧!”
另一位姑娘于是有些不安地抓紧了装着间谍虫子的马口铁杯子。显然任何关键词都跳出了她的理解。
“……你们是谁?你们也来告诉我……命运什么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她的眼角泛着细微的红色、嘴唇也干得起皮——咸涩的海风总能惹是生非。她十分警惕的看着霍德尔胸口的十字架,就像捕捉到恶魔的影子。
“你,你是教会的人?!”
这惊呼成了跌进水潭的石头,水浪溅起来,唬得人心惊肉跳。
周昭臣随之呼了一声,在船员们快要实质化的目光里下意识往霍德尔身前挡了挡。
霍德尔拍拍他的肩头,试图将他窜起的魂儿一同按下去。
“……我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教会,而我……也并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如果语言能变成LED灯,他身前的少年一定要将它们刚刚举起反复炫耀。
“就是就是!”像个得了大红花的小朋友。
女孩于是理所应当地对他微笑起来:“啊,你刚刚说上回……上回你也在吗?我不记得见过你……演员剧本,说的也是……你看过这本书吗?我看你给自己挑了精灵,有意思。”
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他的脚边。周昭臣感到有什么柔软的小东西正轻微小心地蹭着自己的小腿——难道是扎到了海胆海参?他头皮发麻地往下望去。那女孩指指地面——大约是地面,发出一声惊叹。
“你看那是什么!”
周昭臣疑惑地顺着她放下视线——“哇靠!”
这只小金毛就像掺了牛奶的姜茶,暖和的、温柔的,在寒冬腊月里挽出一轮月光。周昭臣有些手痒:谁不想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几乎要将手也压下,周昭臣猛地一颤,激动道:“别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啦!”
这个时候,他听见有人对霍德尔说:“你是说你不是祭祀委员会的成员吧?……也许你是他们的敌人。”
褐发少女闻言,鼓励似的把手臂放在她的肩头,却抬起头看着两位故事的入侵者。
“那么,你们想做些什么呢?我刚刚把莱拉的命运告诉了她……很有趣是吗?”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霍德尔,笑道:“这位神父,这里也许是你的战场呢?关于——你们在圣经里说过的,还是另一本书?‘神的不可言说的伟大计划’?”
周昭臣眉头便更紧了些。
这算是挑衅吗?她正不断带动水手们针对霍德尔啊!
“你为什么总说莫名其妙的话?你的目的是什么!”他对质道,“你看起来真像个反派……”
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她指指自己,有些新奇:“哦,我不是——大概不是吧。看起来很像吗?”她仿佛确实对此有那么一点疑惑,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而后又忍不住笑着,嘟囔‘还蛮炫酷’一类的词。
过了一会儿,她才对着周昭臣伸出手:“我只是和你们一样不属于这个故事而已……目的……”她略略有些严肃和坚定,“……我只是想看看我能不能做点什么……”
这样含糊的回应显然不能满足任何迷惘的人。没谁会对占据黑夜里唯一火光的人摆出和善地脸色。
巨浪掀起落单的鱼,那肥嫩的小东西噗地落在夹板上蹦跶几下,而后等着眼睛观看毫无美感的天空。周昭臣忽然有些饿了,一瞬间他的脑内闪过水煮鱼片干锅虾糖醋里脊黄焖鸡……他当然认为自己能回去的,回去那个阅览室。
阅览室顶多只有食谱!
现实真是残酷。
少年气呼呼地对她说:“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权利把我们和书关在一起!”如果是零食铺子或者小超市,也许会稍微平缓一点。
褐发少女愣怔片刻,随后露出诧异的表情:“我?我把你们关起来?……我不知道这件事……你等一等……”她蹙眉苦思,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起来,“可是不可能……为什么……我只是想着……她会怎么说呢……她也在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抬起头私下看了看,但显然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东西。
她有些失望。
周昭臣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她’又是谁?等等,你可别告诉我在世界某个角落你们做了什么奇怪的交易!”
这时风浪更大了些,不安的因素像陈年老酒发酵。他的声音埋没在浪花里,还有因船只的倾斜而引发的一阵呼声。
一只精灵扑打着翅膀,试探着接近年轻神父的知更鸟,尝试友好地碰了碰它的喙,随后变成灵活的花栗鼠,摇动尾巴好奇地看着它。
霍德尔平静许多。
或许某一天会有人告诉他,‘你知道贝加尔湖吗?那里有静谧的霞与冰,就像你’。
他的红胸鸲振振橄榄色的翅膀,细微的风吹碎他的鬓发。
“我更好奇您希望我们做什么。这个世界的教会……抱歉,我并不了解,如果是借用所谓理念而做出违反人理的事情,恕我不能认同。”睫羽轻轻煽动,在碎发将要飘进眼里的时候,将它婉拒。
他有些失神地唏嘘:“魔鬼若要行凶,总会引用圣经。”
女孩把目光转向霍德尔:“是的,我也不欣赏这种不好好讲故事,偏要玩宗教隐喻的写作方式。”
她身边的少女吃惊地问:“什么?”
她便转过去,温柔地回答:“亲爱的,你呗当成了夏娃的隐喻。可我觉得你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是吧。而不是做一个男人的肋骨什么的……”定了定神,她继续说:“来啦不应该当个夏娃,这些书本里的人物……当一个书本里的人物真的有意思吗?他们就不想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吗?他们不可以有自己的独立意志,非要绑在作者的脑袋里,当一个梦一般的人物吗?……”
女孩忽然有些悲伤:“神父,不是我有意要冒犯,但如果你的神,其实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作家呢?”
霍德尔的眼里有一点氤氲回旋,缓缓轻轻地搅出些许不同寻常的东西。
“我想这些评论都象征着那个时代思想的特点,这也是一本‘名著’之所以会被流传于世的原因之一。我当然也相信命运,但不认为这意味着无从抵抗,而是拥有与生俱来的使命与责任。即便我存在于虚构世界里,但凡是抓住过时间、留下过痕迹,我就是活着,我的选择就是我的意志……”
“小姐,你的言论确实令人深有感触。但我想,自作主张试图插手并改变他人的命运轨迹,实属自大而无礼——如果你将她是做一个应该拥有自己独立意志的人的话。”
女孩对他摇摇头:“您误解了,神父。我确实并不是想冒犯你的神明,或许我们的本质观点其实是意志的……这也是我告诉莱拉她的命运的意思。我希望莱拉在知道真相的情况下做出选择,而不是像普尔曼说的那样,‘必须在对此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这样做’才能拯救世界。哦,如果你们看的到文本,这里大概会是大写……总之,莱拉,”少女温柔的看向莱拉,“我把选择交给你……和这两位好人了。要怎么做,之后都看你们的了,如果你选择顺着情节往下走……唔,我个人是不乐意的,但如果你非要的话……”
她的眉眼疏松开来,一同晕染开的还有浓重的哀愁。女孩看着周昭臣,悲戚道:“要能有交易就好了……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们……天生没有选择的权利,如果我们想要自由意志……啊,我们要放弃多少东西啊……”
那是真实确然的难过。
周昭臣显然被吓了一跳。看着她眼角一点逐渐凝练的水汽,他愧疚地连语气都干巴无措起来:“啊,不好意思啊我……我提到你的伤心事了……”
他回头看了看霍德尔,发现后者的眉心也笼着愁绪。
却像是被谁轻轻推了一把,他松开抓紧衣摆的左手,一步步地、在摇摆不定的船只上走过去,尝试着接触这个神秘离奇的姑娘。
有谁对他说过的,‘拥抱是安抚悲戚的良药’。
女孩儿接受了他的拥抱,但很快放开了他。她微微扬起嘴角,说道:“我必须得走了,时间很紧张……也许不紧张……我只能做到这里了,也许关键的不是我做什么,是你们做什么……”
她握紧手里突然出现的云松枝,像一名真正的女巫一样跨了上去。
“再见了,也许下一次我还能见到你们。”
就在此时,沉寂的神父倏然出声问道:“你的形容,仿佛你就和‘苏菲’一样——是一位从书中‘逃’出来的人?”
半空中的女孩惊讶地望向他,而云松枝不忘将她带往很高很高的云层。
她如星石落入雪海,再没留下一点微光。
2.
“好的,先生们。我觉得现在是时候处理一下我们凡人的事务了?”
一道悦耳而饱满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成功将人们那随着女孩儿没入云层中的注意力吸引回来。这名眼神里透露着智慧的老人语带警醒,却也足够威严足够礼貌。周昭臣注意到了他的用词,语调轻松地回应道,“你瞧,我们也有精灵,这一点可以说明我们是同样的吧!”
在他脚边上,姜黄色的一团毛球顺势吐了吐舌头,软趴趴的耳朵簌簌抖动,莱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狗狗——你也是一名仆人吗?嗯…这位先生的仆人什么的…”
“什么,你们认为精灵是狗狗的人都是仆人吗?”周昭臣做出佯装生气的神情,蹲下身如愿摸过一把幼犬软软的脑袋,“看样子在这个世界里狗狗们没有得到他们应有的尊重!”
紧接着一个微小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非常认同!”这让周昭臣闻声愣了半秒,直到毛茸茸的脑袋回蹭一下他的手心,他才反应过来想起精灵还会同主人讲话这样的设定。
“噢——抱歉…”莱拉撇了一下嘴,但很快让法德尔接过了话头。
“你们同为人类这一点我认可,但你们是从何处而来呢,先生?”毛色漂亮的黄色大猫从老人背后踱着优雅的步子来到他们面前,在甲板正中央舒展尾巴展示出了主导姿态,法德尔·克拉姆那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周昭臣发现蹲下更有助于他在这颠簸的甲板上保持稳定,便索性维持着这个姿态直接向那只优雅的猫咪回应道,“这就很难说了…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出于一些不可抗力…坦白讲,我也有点一头雾水!”
他耸了耸肩,“为什么不问问神奇海螺…哦,神奇的真理仪呢!”
周昭臣提出这个名词后,莱拉的脸色显然带上了震惊,法德尔·克拉姆虽没有表示,却皱起了眉头。
她攥紧大衣口袋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女巫之前说过,你们是来帮助我的,是吗?”
周昭臣没有即刻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脸望向霍德尔,后者微垂眼睫犹在思索什么,在接收到征询意见的目光后抬眼斟酌着作出回答,“实际上,我不知道推动你们的'故事'是否是正确的。那个女巫告诉你了很多,不是吗?我们和她一样,知晓这段故事的前因后果,知道你既定的命运——但我并不是很想插手其中,毕竟你才是'主角',莱拉。”
“你的决定会关乎到这个世界的未来,你现在是完全知晓自己的命运。那么接下来你要坚持自己的原本的目的,亦或是看到了什么其他的道路,就是你自己的选择了。我们只能确保,不会对你的决定造成任何阻碍。”
红胸鸲温顺地站在霍德尔的肩上,眼神同主人一般得亲和,令他这番话更添了几分说服力。海风刮过周更加乱七八糟的蜷发,让他顺势俯下身将那只淡金的幼犬裹进针织外套里。虽然周的精灵颜色与库尔特夫人的精灵近似,但全然没有那只金丝猴的狡黠与锋锐,他看起来那么亲切和善,只会缩在外衣里对着他们眨湿漉漉的眼睛,没人会怀疑一位拥有这般精灵的人。
于是法德尔·克拉姆凝视了他们一会儿后,在船舱门口退开一条通道,他的猫也踱回脚边,“天快黑了,请进船舱再谈吧。”
或许依然是所谓“buff”的作用,获取信任比他们想象得要容易。其余的吉卜赛人只是用惊讶的眼光打量了他们一会,便慢慢接受了他们加入这隐秘而庞大的北航队伍。约翰·法阿似乎为了此事,还同法德尔·科拉姆进行了商议,但莱拉并没有为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担忧太久——她还是个很容易被其他东西吸引走注意力的孩子。新登上的大船任何方面都令她十分兴奋,莱拉不断地在甲板上张望,这船上无论是灯光,还是气味,都是她前所未见的新奇。
同样感到新奇的还有周昭臣,他也并非没有承载过游轮感受过海风吹拂,只是这艘轮船对他而言几乎像是混杂着上个世纪与未来科技的产物,看起来极富魔幻感,在沉沉夜色里看起来高大却低调。
吉卜赛人特别为周昭臣与霍德尔分得一个舱室,内里设备简陋得让周没忍住嘀咕两句,但还是乖乖服从了安排。航行刚开始的那段时间,一同克服恶心眩晕等不良反应的遭遇使周昭臣与莱拉飞快地成为患难之交,他们渐渐适应了颠簸,时常在甲板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潘特莱蒙变成小狗的模样与那只金毛滚作一团。
莱拉先前对突然出现的周与霍多少有点顾忌,未能亲近地交谈过,这时候却在亮晶晶暖洋洋的甲板上确切地感受到他们已经是真正的伙伴了。于是她问出之前就十分好奇的问题,“你的精灵叫什么名字呢?”
“嗯?他叫'旺财',是东方的一种语言,就是吉利的意思!”
淡金色的幼犬闻声抬头,冲他们摇了摇尾巴。
“wong……”莱拉试着念这个对她而言挺奇妙的音节,却捕捉到了某个用词,“等等,你是说…'他'?”
当旺财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说话时,那个声音太稚嫩了,令人听不出性别,但性别与主人相同的精灵,她也并不是没有见过,例如那位和善而孤独的糕点工。所以莱拉又很快地想起之前自己经历过的和想象中的许多有趣的故事,她一一讲给周听,像乔丹学院地下室的幽灵呀,或者是她那位厉害的勋爵父亲什么的,她说的时候总会带着点自豪与狡黠的神情,这让她看起来非常机灵善辩。
至于霍德尔则更多地与约翰·法阿,法德尔·克拉姆他们待在一起,谈论着关于女巫、真理仪、伯尔凡加之类的话题。一开始他还会犹豫,是否要告知这些吉卜赛人这个故事的后续发展呢?当周昭臣陪着莱拉前来找霍德尔的时候,莱拉怀里抱着又变成了雪貂的潘特莱蒙,似乎是在给自己鼓劲。
“先生,”她在对霍德尔说话时又添上了礼貌,“您能为我解答疑惑吗?关于你们与那位女巫之间的交谈,关于我的命运什么的…”
“莱拉,你拥有你所料想不到的智慧与能力,”神父温和地注视着她,莱拉这时才发现他也同样拥有着金色的头发和碧绿的眼睛,这无端让她放松了不少,“我想你应该明白了,你是一本书中的角色,所以我们知道一些故事,关于你的过去与未来——但你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噢,我想过,但是…但是现在,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事,不是吗?我的好朋友罗杰这时候在北方,不知道他会经历怎样可怕的事…如果说这是一位所谓的'作家'写出来的东西,那我一定要用最难听的话骂他一顿——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必须去把那些朋友救回来,这是我目前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年幼的孩子紧紧抱着她的精灵,眼神坚定不移。她大概还无法理解自己是一个'角色',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义,但她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知道自己必须不断前进。
霍德尔想起约翰·法阿的话,他说他们此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救出他们那些流落异乡的孩子。
或许对于他们而言,在这个世界里,有无法割舍的,比所谓“自由意志”更为重要的东西。
3.
莱拉可以用真理仪探查到鞑靼人的目的,也能搜索出埃欧雷克的盔甲到底在什么地方,但却始终询问不出周和霍一星半点的信息。他们像是凭空出现的魂灵,连基本粒子都无法为之波动。
经过了一小段时间心照不宣的互相试探后,他们终于还是吐露出了些不幸的消息,关于邪恶之地伯尔凡加,关于那里正隐秘进行的荒唐实验。莱拉与吉卜赛人听闻后仍抱有不敢置信的怀疑,怀疑那些饕餮竟会存有如此惊人的念头与恶意。这个话题总是能带起精灵的惊乱不安,他们渐渐也不再提起,只是心里惴着更深的恐慌,加快了北行的步伐。
半途中,莱拉提出想要前往山脊另一头的村庄,以她的机敏是很容易能够说服埃欧雷克与法阿国王的。霍德尔犹疑着拉住了她,莱拉回过头带着疑惑看向神父,又急切地解释道不会有任何问题,而霍德尔沉静颔首肯定她的保证,“我相信你,只是——希望你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关于祭祀委员会真正的目的。希望这能让你孤身一人时能够减少一点痛苦…”
语毕霍德尔握住十字架微微欠身,像是为她进行了一次简短而真挚的祷告。莱拉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隐隐约约预料到了,将会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场面在等待着她。
'切割',莱拉突然清晰完整地明了当时神父所说出的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在初次得知时,被尽量压制下的恐惧与恶心复又涌上,如同艰涩的冷风噎在喉头,令她感到从心理到生理上的难受。
这个可怜的孩子被带回到吉卜赛人的队伍中,于是先前因'预言'而引发的惊慌再次在人群中弥散开了。他们都出于本能地畏惧这个残缺的孩子,又因为莱拉的勇敢而勉强克制住自己动荡不安的情绪。周昭臣与霍德尔站在人群中,他们无法体会到那种恐惧,却仍会为这个瘦小苍白的生命感到悲悯。
这段时间里周发现了每天能够同自己的精灵聊天谈心商量问题,是一个非常好的事情,就像是站在童话里的魔镜面前一样,能够将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填满。也许这个世界的人从不会感到孤单,实在是无比令人歆羡,但现在却有人在企图剥夺孩子们这在童话里才会存在一般的优势。
他们主动担下照顾托尼的任务,将他带到篝火旁取暖,为他取来了热汤和一点海豹肉。他的残缺对周与霍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只是男孩儿一遍又一遍地询问令人心神不宁,
“我的拉特是不是就快来了?”
“我的拉特到了哪里?”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到最后连汤也喝不下了,只是将那天干鱼紧紧地捂在胸口处深深地呼吸,似在期许着得到一点温暖的回应。
“拉特……还会回来吗?”
但他没有得到任何应答,燃烧的柴堆里炸开零星火花劈啪作响,托尼最后一次喃喃着拉特这个名字,神智已然恍惚,周昭臣紧握着他的手,再一次沉沉地鼓励,“会来的,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然而他终究无法捂热掌心里这只瘦小单薄的手,托尼缓缓闭上了眼睛,却显得更加平和安详。这让人觉得死亡对他而言才是最慈悲的结局。
霍德尔默默地念诵祷词,随后郑重地将盖在托尼身上的毯子拉上至头顶,遮去他了无生息的脸庞,周昭臣吸了吸鼻子,镇定地站起身。这个可怜的孩子死后又变得和普通人一模一样了,他的精灵就像是在他身边一起消散了一样,而不是被人抢夺走了。于是其他的吉卜赛人也渐渐围了上来,他们决定以火化来善待他在这世间最后留下的苦痛证明。周昭臣突然向周遭的人们巡视过一圈,大声说:“听着,谁都不能拿走他的鱼,明白吗?这是他最后能拥有的一点牵绊了,谁都不能动。”
火焰会将他历经的磨难吞噬抹除,连同与他同样失去心脏的干瘪的鱼,最终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4.
可怕的旅程还要继续。
托尼的结局让吉卜赛人们愈发紧张,谁能忍受自己的孩子们遭遇这样的噩梦,他们都不自禁加快了脚程,约翰·法阿眉间的沟壑也愈加深重。
霍德尔凝重地预警过他们后续会遇到的突袭,吉卜赛的首领们围坐在一起,听着他简单地描述那场浓雾,突如其来的羽箭等等。他们得出结论,莱拉被抓反而会让他们离伯尔凡加更近一步,但他们不会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有人都预先被通知做好防范准备,他们甚至安排让埃欧雷克趁机抓住一两个萨莫耶德人,这样就能给他们带路前往伯尔凡加了。
作为二十一世纪文明国家中长大的青年,周昭臣与霍德尔自然对战斗一窍不通,曾经在健身房一时兴起学的拳击在这等状况下根本毫无用处。于是他们陪着莱拉一起被保护在人群中心,约翰·法阿勘察好最安全的地形时,便决定就此落脚,并指挥着吉卜赛人们在浓雾降落之前将雪橇围在一起,方便意外来紧急进行防护。
这一次,羽箭是在意料之中地自茫茫一片的白雾里飞射而来。幸而他们做好了准备,没有人被意外射中倒下。雪橇被紧密地护在莱拉身边,潘特莱蒙情急之下变成了敏捷的豹子,焦虑地在三人身边转圈。一时间他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听到乱糟糟的声响,有人在奔跑追逐,靴子陷进厚实的雪地里拖动脚步的声音闷闷得发沉,羽箭碰撞上盔甲的声音则十分清亮,埃欧雷克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随即便响起了恐惧的惊叫与呼喊。这些声音令他们全身紧绷,却又不知所措。潘特莱蒙忽而跃起撞倒了莱拉,一只箭从极近的地方穿射而来,堪堪擦过潘背上的皮毛,而他们在此之前竟毫无知觉。莱拉眼里掺进了雪渣,一时半会什么都看不清,却听得就在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发出隐痛的闷哼,周即刻嚷嚷起了霍德尔的名字,莱拉正打算呼喊他们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却被一只手套猛然捂住了嘴。
等到那看不见的敌人攻势随着雾气渐渐褪去,吉卜赛人也缓缓保持着报备的姿势重新聚拢,他们这时才发现一侧的几位兄弟已被击晕倒地,伤势或轻或重,索性并没有性命之忧。但萨莫耶德人只怕就是趁此破绽攻入内里,莱拉不见踪影,一条拖拽的雪痕杂在凌乱的脚印中一直延伸向远方,随即被新落的雪和刻意踩踏过的印记淹没了方向。而周昭臣满面焦急,正死死捂住霍德尔左臂处的伤口,箭镞深深没入皮肉,他不敢妄动,只是拼命施力想要遏制血液的弥漫,然而更多的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将他的袖口泅染得一塌糊涂。察觉到人群的靠拢时,周便抬头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他们,一时间哽住喉头竟讲不出话来,霍德尔唇色苍白,阿尔刻提斯落在瑟缩的旺财脚边上,轻轻用蹭过柔软的羽毛蹭过瑟缩的幼犬以示安抚。
“莱拉被抓走了,是我们的疏忽。”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阿尔刻提斯说话,她的声音沉稳悦耳,像是一位女教师会用的语调。“我们已经知道她会被抓去何方,目前她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不是你们的问题。”法德尔·克拉姆沉声回答,他正在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截带血的箭镞,然后从马口铁罐子里倒出少于的盐水淋下。阿尔刻提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又很快地克制着平静下来,霍德尔没什么表示,仅闭上了眼睛,周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紧张地捏着一块干净的布料盯着那处伤口,那是法德尔让他去寻来的,一会便教他怎么裹上伤口好好包扎。
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下,方才淌出的血液都已经凝成了细细的冰渣,周昭臣哆嗦着手系紧布料,指尖上已然坠了几颗暗红的冰珠。霍德尔勉强对他笑了笑,低低地说,“已经没事了。”
“吓死我了……你还疼吗?”
霍德尔轻轻摇头,顺势用衣袖擦去了他指尖上的碎冰。
所有人都很快收拾起内疚等情绪重新上路,埃欧雷克不负众望地逮住了两位萨莫耶德人,由此逼问出了伯尔凡加的确切地点,这让他们找到了方向,能够提前不少去解救那些被饕餮抓走的孩子们。
后续剧情依旧照着原本的方向发展,这次周昭臣与霍德尔仅能推动他进展的速度,却没能真正去改变其中关键的一环——更何况,还让霍德尔遭受了那自浓雾中诡异方向射来的暗箭。
难道试图去改变剧情后,会有一定的不良效果?周昭臣紧跟着霍德尔混在队伍中乱七八糟地想着。不过这只是独独一次的反馈,并不能证明什么定律,也许,更有可能是意外吧。
0.
工作日的夜间,这座地处偏僻的图书馆内并没有太多的人流。霍德尔闻声看过去,顶头的暖橙灯光落在周手中的那本书上,映亮了有些微褪色的封面——是茶花女。
“威尔第还改编成歌剧过,”周昭臣小声地跟他耳语,同时小心地翻开一面,将夹在书中的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照片给霍德尔看。那照片上的是一位优雅美丽的女子,微微侧着头,颈部牵扯出一条纤长的弧度,只是年代久远,相片上被时光蚀出了不少斑驳,仅剩胸前佩戴着的一朵白色茶花仍旧清晰动人。“这应该是25年前安吉拉饰演的那版。”
提到较为熟悉的歌剧,周昭臣语调里都是兴奋,“这里头的饮酒歌可出名啦,不过我还不是很会唱…我就看过歌剧表演的录像,还没看过戏剧原著呢——霍德尔你看过吗?”
霍德尔摇摇头,轻声回答道,“很久以前看过一点,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此时正在两排高大的书架之间,霍德尔侧眼就能看到无数本或陌生或熟悉的书名一一排列,却没有见到第二本茶花女。
“哇谁这么过分在书上乱涂乱画,”周小声嘀咕起来又引走霍的注意力,他朝霍德尔的方向侧了侧身子,给他看书上方才发现的东西,是一串潦草的字母,大致是小心的意思。
“这是…?”霍德尔疑惑地发出一声问句。
周却不甚在意,继续翻向下一页,“大概是什么无聊的恶作剧——”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1.
室内笼着沉昏的气调,所幸名媛太太们总是花枝招展,编着繁华的礼帽盖在她们头顶上,或者蓬着柔软的黑纱,为这些姣好的容颜增添神秘与贵气。
所以当角落里无故出现两个奇装异服的年轻人时,根本无人注意。
“霍德尔?”顶着一头红毛的少年瞠目结舌地打量了一圈,最终略微激动地扯扯身边那人的衣袖。“这个恶作剧够新鲜,对吧?”
另一人推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暖光蒙了一片白芒,随即又消失而去。
“周,我想……这是书里的世界……”他轻声道,“这个情境很熟悉吧。”
他瞧见周昭臣提起手指戳了戳就近一个花瓶。
“哇哦!”他的目光对上了墙上一幅画像,是位眉宇秀气的白裙姑娘。
他压低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凑在霍德尔耳边,用手挡着嘴角,赫然是小心翼翼的:“那是玛格丽特!”
他的目光还牢牢地粘在画上。
如是不久,他便沮丧起来:“她死了。”就像无处避雨的兔子,垂下耳朵湿了皮毛,在偌大的森林里找不到一朵蘑菇。
霍德尔鬼使神差地揉揉周昭臣的脑袋——周的头发很软,也叫他很快回神,懵然又飞快地眨眨眼。
太失礼了,他这样想着,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腕。
温热的,暖汤一样柔和。
他有些错愕地看向少年的眼睛,却发现他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什么人。
“我就知道!”他压下的声线难掩兴奋。
“知道什么?”霍德尔问。
他朝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个女孩儿,不一样。”
霍德尔见过许多人,在教堂里,在图书馆,甚至是平平淡淡的小花园里。每个人都是不同的,可这些不同一起笼在阳光下,镀了一样的金:就像心脏会藏在骨头底下。
巴黎的日光也是同样。不论有无折过玻璃窗、穿过恍如金砂的尘碎,或者穿过粼粼水面,染成刺眼的波光——底下的人也是相同的色彩,一齐灰蒙蒙的,也可能一齐白茫茫的。
悬崖峭壁上开出鲜嫩的花儿,花儿就是晃眼的。那姑娘有着不同于沙尘石砾的颜色,她眼眸晶亮透彻,浅含流光……
似乎受了什么感召,名媛们流动起来。那姑娘拔腿便跑,根本不等谁上前与她讲话。
“啊……”周昭臣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迅速消失。
2.
纵然周昭臣未曾看过这本原著,但凭着一种特殊的直觉,他还是察觉出那个女孩是同他们一样来自其他地方的人。那稍纵即逝的身影也很好地证明了这件事。
像是冥冥中的指点,他们很快发现另一个“特别”的人,那是一位衣着普通年轻人,不如贵族青年那般华丽考究,也不算独特另类,但还是能使周与霍一眼便看到他。
“他应该就是这本书的'主角'。”霍德尔低声道。周茫然地看看霍德尔,又转过去看看那位普通又显眼的青年,他委实不知这本书的开头是如何展开这个故事,但霍德尔说要跟着他,那便跟着吧!
那些名媛们逐渐散去,只剩看守人与那位青年还待在屋里,霍德尔与周昭臣仍在客厅外围靠门的地方佯装看客厅墙上的画作,并没有人关注到他们。青年与看守人交谈了一会,随即离开了,他对门旁的这两人熟视无睹的样子,全然没有在意。然而在青年后脚方才离开这件屋子,所有的场景开始陡然变换,窗帘与毯子被一一拆下收起,精美的画像与雕塑也被同商品一样在同样出售的家具上陈列开来,客厅里再次变得熙熙攘攘吵吵嚷嚷,估价员与拍卖者们也已然落座,一切变得如此迅速,在两位旁观者的眼里像是瞬间地穿越了时间一般。
并没有人在意这两位站在边缘未曾参与拍卖的人,所有人注意力都随着估价员拿出的每一桩新的物品和各位竞价的贵族们而转动。当估价员拿出那本《玛侬·莱斯科》时,仍然在无声吸引着霍与周的那位年轻人突然参与了竞价,大家于是也纷纷注意起这位看起来并不像什么权势贵族的年轻人。霍德尔与周昭臣本一直沉默地观察着他,没有参与任何对话,然而当竞价喊到了六十时,安静许久的周昭臣突然出了声,
“一百!”
他的声音本就清亮,此刻更是穿过了聚集的人群让尾音在天花板上浮动。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响陡然化为寂静,大家都看了过来,看向从不曾注意过的边缘地带,而霍德尔与那位青年一样满眼诧异。周昭臣只是冲同伴无辜地眨了眨眼,而先前与青年竞争的对手此刻也将视线转向他们,礼貌地说,“我拱手相让,先生。”
最后周得到了那本书,他翻来覆去地简单看了看封面与内页,嘟囔着并没有什么特别嘛。霍德尔好奇他是如何支付他说出的一百法郎,周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回答道,“我签了张支票,让他们去找圣叙尔皮斯教堂的霍德尔主教兑现。他们就真的信了!”这让霍德尔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然而周更加不好意思了,“那个,说谎是我不对嘛,不过突然来到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总得想点办法认识认识'主角'对吧!”
说罢周探头去寻之前那位青年的踪迹,他似乎因为没有买到任何感兴趣的东西而依旧在人群中观看拍卖,然而此时已然兴致缺缺的模样,转身便准备离开。正是好时机,周昭臣赶紧凑上前去拦住青年,面上已经带了礼貌的微笑,“这位先生,”他的声调都变得正经且亲切,带着让人不自觉会停下脚步的力量,“容我冒昧,我可以询问一下您之前想要得到这本书的理由吗?”
“噢——”青年果然停下了步子,“实话讲,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那个题款吧。”
“您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吗?”
“一面之缘罢了,我只是对她的死感到一种普通的惋惜…抬价也是因为自己那可笑的任性吧,最后还是您的果断令我却步了。”
“实际上,”周的笑容更加彬彬有礼,“我不过是一位初次来到巴黎的商人罢了。买下这本书,是为了促成我们的友谊——所以收下这本书吧,我早已察觉您跟那些对一个美丽姑娘的死亡无动于衷的人不一样,我希望在巴黎能够认识您这样热心肠的人。”
青年闻言愣住了,他眼里露出几分狐疑,却又好像要被周脸上的真诚打动,“可是您花了很高的价钱,这…”
“我相信您才是这本书更好的主人,不是吗?我由衷期望您不要拒绝…”周昭臣更进一步地劝说,而一旁的霍德尔突然接过话头,“况且,也许只有您才能完全了解这本书背后的故事。”
他稳重和蔼的口吻说服了这位年轻人,青年终于收下了这本书,并立刻变得与他们相熟一般得亲切。周昭臣小声在霍德尔耳边说,果然我们还是有什么buff的吧!
而霍德尔表示了疑惑,buff是什么?
“对了,我们还需要回到估价员那里去。”
“啊??为什么啊…”这回是周表达没有看过原著的疑惑。
“我们得去让估价员把你的名字改成那位先生的,我想,还是需要让阿尔芒先生与那位先生会面才行。”
他们调转方向,凑热闹的人群在逐渐散去,看他们面上轻松无谓的神情,大概对已经死去的玛格丽特的兴趣也在逐渐散去吧。
* Chau/Hodr.
0.
第一次见面于两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值得纪念的事。看模样也许还未成年的大男孩儿刚刚走进霍德尔的小院子里时,还在拿着手机在讲电话,他用着霍德尔听不懂的语言快速地对那头回应,可能是他的父母,因为他的口气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男孩儿忽而抬头,棒球帽帽檐底下的眼睛就露了出来,漆黑的瞳仁分明地看向霍德尔,随即不容分说地挂了还在传出声音的电话。
你叫我周就可以。他操着一口尚且生涩的英文自我介绍道,霍德尔点点头,他早就收到了周昭臣父母发来的所有信息,对这个即将寄宿在他家的大学生目前的现况已经算是了如指掌。霍德尔发表了一些温和的欢迎致辞,但周的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胡乱转悠的眼珠子透露出少年的躁动,清晰地表达出他现在完全听不进去什么话。也许是一路奔波的疲惫导致的,霍德尔这么想着,感到非常体谅,他领着周昭臣看了已经准备好的房间,随后留给了他一个人可以好好休息的时间。第二天晚上霍德尔才得以再次见到周,中国男孩儿原本的黑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周顶着一头樱桃红张扬归家,心情极好地同客厅中的霍德尔打了声招呼,还要凑上来问他晚上有什么吃的在这里应该怎么点夜宵外卖。少年眼巴巴地看着他,霍德尔便将原本就为他留的那份晚餐重新进行加热,转眼却见他已经从容熟稔地坐上了餐桌。
“你吃晚餐了吗?”霍德尔方将炸鱼薯条放上桌,周昭臣已经迫不及待满怀好奇地拿起餐叉去拨弄,“没吃啊,去附近逛了一圈,忘记了。”
语毕,他戳了一根薯条塞进嘴里,神色好似变得有一点复杂,但还是含混地夸奖了一句“美味!”
而霍德尔看着周那一头蜷曲的樱桃红的头发,心内不禁发出了一声感慨。…是叛逆期啊。
1.
对待正处叛逆期的少年,包容、理解、耐心,是不错的良方。当然,大多情况下,这剂良方往往比不得毒药来得泄气——也只是泄了长辈的气,最后还是不太管用的。
霍德尔微笑着饮一口红茶,眼前的少年不多时便消完半份,大概是有被噎到,他忽然猛灌了几口茶水,这才松气地咽下口中的食物。
此时夜色崭露头角,霓虹灯光花枝招展地透进落地窗。被动挑起的饥饿感终于压下,周昭臣的速度稍微满慢些。气氛很好,霍德尔想,这是一个认识彼此的好机会。
“周。”霍德尔尝试着起头。
那少年扬起脑袋,连着那撇樱桃红也福至心灵地戳戳空气。周昭臣疑惑地发出单音,一点椒盐粘在嘴角,并无察觉。
霍德尔失笑地地指指他的嘴角,少年眨眨眼,笑嘻嘻地抬起手腕抹了一嘴。
“周有什么不喜欢的吗?”
“不吃蘑菇,不吃香菇,不吃平头菇……”
霍德尔问:“菌类都不吃?”
周昭臣点点头:“吃多了会变矮。”
霍德尔露出茫然的神情,随即笑出声——他察觉少年是一本正经地与他说道,这样似乎不太礼貌,只好用几声咳嗽掩盖……当然,欲盖弥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周昭臣撑着腮帮子认真措辞,叉子映着暖光拨弄剩余的薯条,将它戳得满是洞洞——大概和他稀奇古怪的脑袋一样多。
“爱丽丝吃了蘑菇,才能穿过小门追上兔子。”他忽地咧嘴一笑,灿烂得像是抛出一枚小太阳,晃得霍德尔弯了眼目。
“爱丽丝吃的是小饼干。”这位神父纠正道。
周昭臣说:“蘑菇味的小饼干。”
这个时候,他踹在兜里的手机突然不安分起来。少年看了眼名目,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便三两口扒拉干净盘中的薯条,又顺气地将红茶饮得一干二净。
“很好吃,谢谢款待!”
茶杯与茶托磕出一声脆响,紧接着少年的呼声混进拖移椅子的声里。他看起来又要出门,霍德尔发觉他兴致勃勃的,应该是有什么值得他兴奋的好消息。
他看着少年哼着不知名的轻快曲调,眨眼转进他的小房间翻箱倒柜,杂乱的声响与厅堂的安静碰撞,最终在关门声中戛然而止。
周昭臣自墙后探出一个脑袋,“我先洗澡哦。”说罢便缩了回去。
霍德尔迟缓地应了一声,茶温已经降下许多。他拿起晚报,就着暖光读了几行,却记不得讲了什么。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声响,少年的哼声淹没在其中,仿佛是浸在水雾中的胡笳,或者夕阳之下墨西哥郊外的草帽。
霍德尔有些不习惯。
可他并不觉得排斥。至少以后,除了《感恩祭典》与《颂祷本》,还有人品尝他的松饼和慕斯。
霍德尔叠好报纸,在书架中找着本月分类、一同夹好,然后俯下身,从稍低的一阶里找出了《随园食单》。
居住异国的中国人,应该会很想念家乡的美食吧?
霍德尔翻看了几页,花里胡哨红油青葱的菜式看起来很有食欲。或许他也可以尝试换换口味——总有人告诉他:你的姜汁红茶太恐怖了。
恐怖的姜汁红茶已经凉了。霍德尔认真地抿进品尝,仍不觉得有何不妥。
十五分钟后,七点。
周昭臣套好了干爽的衣裳,双手插进裤袋里,口中吹出一个黄澄澄的泡泡。他哼哼唧唧地走了几步,感到有人正看着他。
泡泡噗地破裂,粘了一嘴。周昭臣吧唧吧唧嚼着,对霍德尔抛出几块方方正正的糖:“柠檬味儿的。”说罢便换鞋出门了。
“谢谢。”霍德尔对空气笑笑,拆了一枚泡泡糖。
有点酸。
他看了眼墙上的钟表,决定先将碗收拾干净。
神父一日可以很忙,好在伟大的主会赐予他们美梦……不好的是,霍德尔睡得很浅,所以连美梦也与他无缘。
稍微一点声响,就能让他顶着黑眼圈醒过来。从前他的好邻居将猫儿寄养在他家中时,霍德尔夜里几乎没入睡。
他会感激风雨带给世界的生机,只是偶尔将窗子拍得太响,这位浅眠者便只能守着台灯,将《思高圣经》从头翻到尾。
他以为周昭臣会晚些回来,直至他被生物钟叫醒,揉着眼睛走出房门、迷迷糊糊发现门口的拖鞋与昨晚放在同一个位置,他才知晓,那少年一夜未归。
年轻人真有活力——霍德尔煮好咖啡,认真地想:但也更应该照顾好自己。
早餐主食是蔬菜饼,加了胡萝卜丁。霍德尔多做了一份,或许少年回家时已经饿得快要飘起来。他也许会叫外卖,吃些炸鸡汉堡:那不太健康。
出门前,霍德尔又榨了些苹果汁放在冰箱里,顺道在餐盘边留了纸条。
这时清早,朦胧的雾气笼罩着天主教堂。洁白的棱角在氤氲中若隐若现,空气是湿润的,风也是轻柔的。
霍德尔与修女们打过招呼,便打算去杂物室中取个扫把。杂物室坐落在偏僻的角落,通常来说,祷告的信徒不会无故逛来此地、透过明亮的窗子数数教堂多了几把长凳。
他捕捉到不合时宜的艳色。一夜未归的少年正窝在树下长板凳上休眠,绿叶飘飘转转落在他的肩头。
2.
阳光与树影的喧闹吵醒了他,黄皮肤的少年在这异国他乡的长椅上睁着懵懂的眼起身,肩上的薄毯便顺势滚落入他的怀里。
薄毯…?周昭臣愣愣地回想,他在夜色里摸到这树荫底下的长板凳上暂宿一晚,怎会有温暖的薄毯从天而降——难道是有善良美丽的修女对弱小无助的他心生怜悯……
疑惑与青春期的幻想很快就被打消,他看到他的房东正在教堂的侧墙旁清扫落叶,时机恰好地抬头,周昭臣的视线正撞入了那双祖母绿的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啊,”周昭臣揉了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又补充一句,“这个毯子是你的吗?”
“这是教会的财产,也是属于公众的,予你使用再合适不过。”霍德尔将扫帚靠墙放好后走近,接过周昭臣递来的薄毯,再摊开对角仔细地折好挂入臂弯,“此外,周昨夜为什么没有回去?”
“唉昨晚换了身衣服,就忘记带钥匙了,回去的时候太晚,你都睡了。”
“你可以叫醒我,无论如何我会帮你开门的。”
“嗨,那多不好意思啊…”
周昭臣终于清醒了,他以指作梳稍稍捋顺被睡得造型混乱的头发,又想起自己还未洗漱,便尴尬地挠了挠鬓角,“对了,你把钥匙借我一下吧……”
等到周昭臣重新打理好自己回到这座离霍德尔家不远的教堂时,已经差不多接近午饭的时间。他莽撞地窜进去,迎面碰见几位修女对他礼貌地点头问好,周昭臣便顺势探问他们霍德尔此时正在何处。领头的修女轻声和煦地回答他,神父此时正在祷告室内进行午祷,这个时候是不方便打扰的。
神父,周昭臣捕捉到了这个重点。
他在教堂中厅的长椅上坐着百无聊赖地偷偷刷了会儿朋友圈,午时最热烈的阳光透过玫瑰窗落进来,斑驳成了一片片柔和详静的碎屑,如轻纱一般笼罩着厅前端放的神像,平添几分朦胧圣洁。周昭臣本无意欣赏这一神圣之景,前厅右侧的券门却传来稳重的脚步声,他抬头循声望去,正见霍德尔自门廊的阴影中踏光而来,那朦胧光晕便无私地将他也一同笼入,霍德尔那香槟色的头发此时像是缀了零零散散的星辰,夺目却不耀眼,衬得他那身肃穆的黑袍也显出许多亲和。而周昭臣眼睛瞪得溜圆地盯着他,不动声色地掐灭了手机屏幕——他隐约记得在哪里看到什么教徒因为有年轻人在教堂里玩手机而怒毁教堂的新闻。霍德尔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披着那层亲切柔和的暖光走到周昭臣面前,周昭臣便赶紧起身从兜里哗啦啦地掏出钥匙递给这位好似刚从天主身边降临的人,霍德尔拢住那串钥匙,也如拢入了一团烟火气,确切地降落在他身边了。
“我可以拍照吗?在这里。”周昭臣正准备指一下神像,又陡然觉得不适宜,探出一半的手于是收了回去。面前的男人眉尾弯垂下来,他的笑意总是这么恰到好处得温和,
“当然可以。”霍德尔说。
3.
他看尽他的小动作,带着年轻人的不桀与礼仪。霍德尔慈和地望着他,也将他眼角快要开出的太阳花儿纳入眼底。
叛逆期……?霍德尔想起昨日的念想,便又对自己补充道:这并不能阻碍主在人间洒下可爱的糖果——而周就是吃糖果长大的。
周昭臣似乎生来随意张扬,只是此时平白增添了那味收手收脚,叫他看起来就像蹲在墙角扑蝴蝶的猫猫。
手机关了静音,闪光灯也被压下。他只在神像周围绕了小半圈,便心满意足地将它揣回兜里。
“谢谢哈。”
霍德尔摇摇头。
“是神慈悲。”他忽然问道,“吃早餐了吗?”
周昭臣大约没发觉他眼中泛过细碎的光点,抓抓头发,笑道:“我没吃早餐的习惯。”
霍德尔讶异道:“为什么?”在他的概念中,美味的早餐是美好一天的开始。他几乎无法想象没有暖洋洋的咖啡或红茶的二十四小时。
少年有些幽怨:“中学时候早自习太早了,我起不来。排队吃早餐要半小时呢——不如睡觉。”
真是理不直气也壮。霍德尔失笑地想。
周昭臣看了看墙上的时钟,笑道:“而且现在是午餐时间。怎么样?我刚刚搜了一圈地图,发现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川菜馆,要不要一起试试?”
川菜……啊,那不就是昨晚那本食谱里重点介绍的中国八大菜系之一……
秉着对食物的热爱,霍德尔几乎没再思考,便点头应下了邀请。
他换下黑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衣柜,十字架陷进衣物里,金灿灿的,与今日的阳光一般好。
更衣室有些狭小,堪堪容一人走动。灯光是黯淡的,霍德尔推门一刹,仿佛通过了魔术师的门,暖光自琉璃窗中透入,将走道晒得明晃晃。窗格打出片片方正,阴影折过嚼着泡泡糖等待、目视庭院花草的少年。
少年立身光明之下,好像在发呆。
“周。”霍德尔快步走去,微笑道:“久等了。”
周昭臣眨眨眼睛,对他吹破一个拳头大小的泡泡。霍德尔知道那是柠檬味,酸的很。
他吧唧着嘴嚼回去,瞧了眼手机,假意严肃地回禀:“报告神父,您用时三分四十一秒,在我们那儿体育中考属满分。”
话未尽,他便优先破功。
与其余教友打过招呼,霍德尔一边听少年哒叭哒地从中国那呛死人的《三年模拟五年高考》讲到古典音乐的起源,一边跟上他又快又稳的脚步。
川菜馆装潢得巧妙,竹木水墨的装饰、深色的川脸墙纸,流光溢彩的赤红屏风……是别处没有的景致。
老板也是名中国人,霍德尔安心地想,那应当十分正宗可口吧。
他微笑着看那少年歪过脑袋,轻车熟路地用中文指了几个菜名。周时而眨过眼,柔软的睫羽便如凤羽翻飞,这遮不住他眸里奕奕神采。
大概是他乡遇故知的亲切,少年心情好极了。他直勾勾地盯着霍德尔,问道:“嘿,亲爱的房东先生,你看起来只比我大几岁。”
对于稀奇古怪的称谓,霍德尔见怪不怪。
“二十八。”
“啊……神父都这么年轻吗?平时都做些什么?有什么忌口吗?弥撒内容是什么?吸血鬼来了能治吗?”周昭臣看见年轻的神父逐渐懵然,似乎好像大概是自己问得太突兀,赶紧道,“我就随便问问!”
霍德尔莞尔:“周对神很有兴趣吗?”
周昭臣想了想:“我对灵异故事很有兴趣。”
4.
“就是那个,吸血鬼相关的书啊剧啊,大多都是英国的嘛!”他比划起来,
“有尖耳朵,”他在耳朵边画了个圈,
“还有尖牙,”咧嘴给霍看他天生尖锐的漂亮犬牙——对面的端庄神父已经忍俊不禁,连带着眼尾都完全上挑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然后吸血鬼最怕神父,漫画里神父可厉害了我跟你讲拿着一个大十字架就挥过去…”周昭臣入戏地做出挥舞球棒的动作,越说越离谱,霍德尔却只是被他引得发笑,并没有制止他继续胡言乱语的意思。
周昭臣却自己停了下来,睁着期待的眼看向他,霍德尔好不容易咽回笑声,唇尾的笑意却仍然挥之不去,开口时连语调也变得轻快起来,“咳,可能得让你失望了,我平时的工作并没有这么精彩…”
“平时饮食没有什么拘束,但大斋小斋的时候会禁荤腥。”
“弥撒是我们感恩耶稣的仪式,教友们会一同聚集吟诵经文食用圣餐,以此获得救赎。”霍德尔在认真地回想周的提回,并尽量一一详细地解答,“至于吸血鬼…”他又没忍住极轻地发出带着明显笑意的气音,“抱歉,我目前没有遇到过吸血鬼,所以不能确定,如果有机会碰上我会实验一下的…”
周昭臣听得极其认真,连他自己点的菜品一一摆上桌都没注意,“那我能去看看吗?就是你们举行仪式的时候!”
“当然,非常欢迎。”
等到汤水香味儿开始彻底弥散至鼻尖时他们才结束解惑环节,周昭臣热情地让他赶紧尝尝这道开水白菜,“我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吃辣,所以点了这个,比较清淡!”言罢也迫不及待地用勺子舀着鸡汤,眼睛还要盯着霍德尔的反应。
霍德尔以往委实没尝试过中国的菜品,筷子用得不太习惯,但勺子没什么问题。勉强盛好一颗小白菜入口,他眨了一下眼,待细细咀嚼咽下后没等周询问,便十分惊喜地给出了肯定。周昭臣自豪地咧出一个笑容,志满意得地说,“我也会做一些菜奥!今晚就可以让你见见我的手艺——”
“我对此非常期待。”
令人愉快的午餐时间结束,下午霍德尔回到教堂继续工作,而周昭臣赶紧窜进Morrisons开始采购。以往家里的保姆会将冰箱塞得满满的,然后在厨房大显身手,周昭臣并没有实践的机会,但他觉得做菜嘛,有什么难的!按照菜谱一步步来就好了嘛。他打开菜谱的app挑选了几道“也许”符合霍的口味的菜式,在蔬果区逛了起来——周昭臣又哪里懂得怎么买菜,他跟在一群granny后头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再一股脑儿地塞进购物车里。最后结账的购物袋里也不仅仅是蔬菜肉品,因为周昭臣没能控制住自己走向零食区的脚。
霍德尔归家时感到了几分不真实,桌上已经摆了半桌子的菜,用画着青花纹的陶瓷盘盛着的几份看起来完全一样的菜品还在散着热气。厨房里突然发出了一声他听不懂的词语,听语调猜测是什么表达惊讶的语气助词,随即门口探出一个樱桃红的脑袋,周昭臣兴奋地说,“你回来得正好!”
是马铃薯,霍德尔当然能认出来,但是桌前放了好几盘马铃薯丝,还有几盘西蓝花炒肉。他略带困惑地看着周又端来一盘西蓝花,然后从那一堆马铃薯里取出一盘放在他的面前。
“你吃这个!”
“那这些呢?”霍指的是另外那几份明显是完全一样的菜,周昭臣用湿漉漉的手摸了下鼻尖,“hmmm那几盘有的炒过头了有的盐放多了,没事我来处理就行!”
神父平静地点头,随后用叉子去取来周那边几盘“失败的菜”一一品尝,周昭臣连忙哎了一声,但并不能拦住他将那些过咸过糊的西蓝花吃下去。霍德尔平静地看着他,眼底满是和煦笑意,
“不必处理,我很乐意品尝(enjoy)。”
5.
周昭臣眼巴巴地看着那把银闪闪的叉子从各个盘中取出一块食物。它的主人十分自然地放入口中咀嚼,神情静谧、温和,像一抔沉在水底的月色。握着银叉的手指细腻、修长、分明,尤其适合用来开启神圣而古老的羊皮卷,或者挪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
周昭臣不由多停留了会儿,而后才想到:可这些食物确实难以下咽——大概?瞧着他优雅而轻快的动作,周昭臣一时动摇。
迷惑的神情落入霍德尔眼中,那个小向日葵一般的少年正撑着他的双手,直勾勾的目光中,很快又多出几分匪夷所思。
“嗯……那啥……”周支支吾吾地问道:“……你在此地不要动,我去拿个胃药就回来!”说罢,便顶着他有些炸毛的头发扑向客厅的茶几。
并没有他表现的那么夸张,周的薯条别有一股焦香,如果花椰菜能滚过奶油蘑菇汤,一定也很不错:至少霍德尔这样认为。
等少年两手充实地抓着几盒药回来时,餐盘已经被处理干净了。
“啊……”
霍德尔听见这声无解的喟叹,从小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他浸泡在花果的清香中,身前的榨汁机高声运作,叫人想起疯狂尖叫的过山车。
“周。感谢你独特的料理。”他清润的声音几乎要被盖过,连他自己都有些无奈:“现在,需要一杯胡萝卜汁吗?”只能尽可能大点声,那个小家伙好像还有些懵然。
周昭臣眨眨眼,后知后觉地辨析出融在机械声里的询问。立刻回复道:“加两个番茄!”
这杯果汁让他十分满足。
仍是七点,霍德尔将洗净的玻璃杯倒扣在托盘上。水珠逆流而下,在盘中酝出一圈小小的圈儿。他用毛巾擦干双手,转眼便看见那少年正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背诵,又似是狐疑。
霍德尔抽出柜台上的晚报,理所应当地听清一些内容。“没错啊……预热?油温?……这是同一道菜?……”
周昭臣抗拒地将页面滑下去,决定看看别的做法——总有一名英雄与他所见略同!
无可奈何,在他还未找到英雄时,一通电话切走了他正在下滑的页面。
“……”
周昭臣沉默了。
他利索地按下红键,在重回菜谱的时候稍微安心了些,紧接着下一秒,那号码又打了回来。
霍德尔疑惑地看着他:“周?”
周昭臣逐渐暴躁的手指陡然停滞。手机铃悠扬而美妙,气氛……气氛不怎么好。周昭臣搔了搔脸颊,大约是对自己发出的噪音有些过意不去。事实上,这位教父只是单纯认为他遇见了烦心事。
他眼看着少年接通了电话。最开始,还保持着僵硬的耐性;一分钟之后,他语速已经飞快,口中冒出的语句比金鱼吐出的泡泡还要连绵不绝;三分钟之后,周昭臣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时空皆沉寂了十秒,只有渐渐平复的呼吸声。
周昭臣尴尬地咳嗽了几回:“不好意思哈……”
霍德尔摇摇头:“周有烦恼,可以向我倾吐。吐出来会舒心很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以神的名义发誓。”他认真地看着他,不愿错过一丝情绪变动。
周昭臣没动静。
霍德尔随即又想,少年人的秘密是人生宝贵的经验,守住秘密说不定也是守住机遇。
“今晚月色很美,风也很好。”他透过微微荡漾的窗帘,仰望天边一轮皓月,“散散心怎么样?”
“去哪儿?”
霍德尔的目光跃过少年柔软的红发,最终落于书架。
6.
异国的夏夜比家乡凉爽得多,月光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整条路,连两旁居户院子里那寥寥数朵残存的玫瑰也受到了眷顾。
周昭臣同霍德尔并肩而行,但时时会略微落后一点,因为他的注意力太容易乱跑,尤其在这从未见过的风景里。很快他又在意起霍德尔臂弯里正揽着的那本书,月光将封面揉得暧昧模糊叫他看不清楚,便要坦直地发问,
“你是要还什么书?”
霍德尔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拿出给他翻看,虽是用于借阅的书,但封壳还是平整干净的,很容易能察觉出借阅者翻阅时的小心翼翼,“是一位日本作家的,书名是《深河》。”
“讲得什么呀?”
“我尚且没有看完,”霍德尔小幅度地摇头,“所以这次是想去续借的,这本书我看得太慢了。”
周昭臣掂量了一下书的页数,算不得厚,那便应该是因为内容过重了,他想。正欲拿出手机搜索一下书名时,已经又走到了他前面的霍德尔偏过头,用轻松的口吻说道,“我本来以为,周会是那种不太乐意来阅览室的人。”
霍德尔话音未落,自己却先微微惊愕起来,他几乎不曾与“朋友”交谈过这种调侃的话,方才的调笑却又出口得如此自然,是自己过分疏忽放松了吗…他不太自然地收起那份轻松。
“哼哼想不到吧,”周昭臣几步加速跟上,对霍德尔的突然缄默毫无察觉,“小声跟你讲你不要被吓到,我偶尔还会接一点译——哇!这座图书馆这么大!”
他们在不知觉中已走到了尽头,那座盛大洁白的建筑像童话故事中的城堡一样在月光中静谧伫立,窗格间又显出憧憧暖灯,将它从北欧童话中照亮回现实。这回是周昭臣冲在最前,满眼好奇地拾级而上直奔大门,心中雀跃好似即将闯入一所华美宝库。
“霍德尔霍德尔!”周昭臣捧着一本书猛然窜到了刚刚办理完续借手续的神父面前,压低声音喊他,但声调里的新奇仍然完整地被表达了出来,“你看这个!我们上学期末学就是这个的歌剧——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原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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