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阚秋来将一盘砂糖橘搁在袁启面前,橘梗上未摘去的叶子边缘卷曲着,有些蔫巴。袁启并未在意,竖起戴着手套的手说:“哦!谢谢!”
阚秋来点点头,拽了条干净的毛巾对着理发椅劈头盖脸一顿摔打,将这多年的老伙计拍干净后才把袁启的行李放上去。
让客人的东西粘上碎头发是不太好的。阚秋来这么想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直起身拍打衣服。又有些不甚明显的头发在空气里飘飘悠悠缓慢下落,他抬起眼皮说道:“你先歇着……尝尝橘子?”
事发突然,当时阚秋来优哉游哉地看着剥太多橘子而发黄的手,正痛定思痛不能再食砂糖橘时,忽然一道身影走来,振了振背着的行李,用抱歉又落落大方的语气对他说了几句话。阚秋来完全记不清对方说的原话是什么,只感觉自己像穿越进了都市男频小说,第一章就遇到一位想在自己家借宿的陌生女人。
这放在任何一本男频小说里都是鲜辣的开头,阚秋来看过几本,高中时期还肖想过,可如今真碰到这种事情,他只觉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称得上狼狈。
“唉……”阚秋来叹了口气,一边急匆匆地走着一边抹掉围挡上干了的泡沫,大脑里计划着如何最快收拾屋子。
作为一个勤快的单身汉,虽然平日里经常打扫卫生,不至于让大环境非常难堪,但日常起居中还是不可避免的会产生些生活赋予的杂乱。
让客人看见家里乱糟糟的样子是很没面子的事。他在小时候就领会过,要是屋子没收拾好就带小伙伴来家里玩,是要被老爹拍脖颈子数落的。
同时作为东道主,慷慨善良也是必须表露出来的一部分,招待客人必须尽自己所能办到最好。总不能让客人吃不饱穿不暖憋一肚子火受一肚子气走吧,客人回头就在网上开帖子怒喷几十楼“你这什么破屋子我家狗窝都比你这强!狗吃的都比你好!”
简直丢了小寒村……不,简直丢了整个东百的脸。
阚秋来提溜着一小袋黄豆,摆正镜子前的大宝sod蜜,又加快脚步在冬屋粮食屋和理发店之间来回奔走收拾东西。
他抓了抓头发,有些没来由的忧愁。且不说这套老黄瓜刷绿漆式的房子如何,光是自己这幅埋汰样,就指不定让对方见笑了。
“不用这么费心的。”大概是见他忙忙碌碌有些不忍,袁启笑着开口道。
阚秋来在她面前站住,搓了搓干燥发冷的手,问道:“明天早饭是豆浆油条配小米粥,可以不?”
袁启一愣,心想大概是可以买到的东西,遂点头称好。
阚秋来也点点头,去角落里捣鼓了一会儿,拿出一根把手样式的玩意儿。袁启问这是什么,阚秋来说是石磨的把手,磨豆浆要用。
袁启心说好家伙,大城市的手磨咖啡与吉事果对标小寒村的手磨豆浆与现炸油条,好有情怀的做法。
阚秋来背过身皱着眉头,他倒不是故意用石磨好卖弄自己的肱二头肌……只是自己之前图省钱,没买豆浆机,后果就是现在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手磨豆浆,甚是后悔。
阚师傅捋起袖子刚准备火力全开磨豆浆时,村口的喇叭又响了起来,老喇叭刺啦刺啦的电流声和调试声异常尖锐刺耳,他卯足的劲如被针扎爆的气球般散了个干净。
“今天事挺多啊……”阚秋来嘀咕一句。
喇叭播报的是一则通知,叫村里所有男人都去村长家开会,具体因什么事情开会则说的模棱两可,和喇叭的音质一样含糊。
“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阚秋来放下袖子拉起衣领准备出门,又想了想,把空调遥控器和电视遥控器塞给袁启,示意她可以随意使用。
“好,”袁启挥手,又说,“很远吗,要不要我开车带你去?”
“不用,不算远。”阚秋来出了门,下意识往附近张望,没看到有什么摩托车。
方才折腾石磨时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袁启表示自己有一辆不错的越野摩托,大概是出于不能白吃白住的心理,她提议明天白天两个人坐摩托兜风,阚秋来答应了。
在广东打拼时他向往过一台好摩托车,通勤便利的同时还很拉风,毕竟谁年轻的时候没幻想过自己开着一辆哈雷一骑绝尘,超吊。
回村后他只开过谁家二手的三轮车,刹车还不好使,带人上个坡都颤颤巍巍的,阚秋来费老大劲还是差点翻沟里。
他扬了扬眉头,有些期待袁启拥有的那辆好摩托,如果能坐着兜风也算是圆了自己年轻时的念想。
脚步声单调的在村路上响着,路灯明亮的光在道路中央映出大团大团霜白的地面。
开完会顺路提一桶油回去吧,要炸油条的。阚秋来叼着烟想,火机的火光一闪而灭。
冬日里的风总是刺骨的,刮在人身上像往肉里钉了钢钉,黑夜更黑了些,灯光更加刺目,将人的影子浓缩成很小一粒。
阚秋来停下奔跑的动作,浑身冷汗,僵硬地站在路灯下,燃了一半的烟从嘴里掉落。
“……?”他的脑海里席卷起无数狂乱又陌生的记忆碎片,如灰暗的蝗虫群一般漫天飞舞,肆意吞噬侵占过往的记忆。那些或许珍贵或许平淡的记忆在蝗灾里零落成稀稀拉拉的麦穗,又湮灭成烟灰似的东西。风声,烟灰,无声的虫群轰鸣和无形的碎裂沙石将他裹挟淹没。
那些蝗虫般的……不是他的记忆,不……也不是记忆……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阚秋来瞳孔震颤,他不理解当前的状况,但是心里腾起一股莫名的恶心和愤怒。
人的一生应该是一台数码相机,只记录自身看过的风景,可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是一台该死的老式DVD,只会读一盘祖传老碟。如今这盘光碟播完了正面,有一只手未经允许替自己翻到了背面。
也许早就该把这盘光碟翻到背面,这样一切不合理的现象都变得合理起来,一切谜团都有了解释。
“我是……我要…………要……”
见鬼,他要做什么来着,他完全不记得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曾经和自己交媾过的女人……真见鬼了,像什么欲求不满小头控制大头的咸湿男。
无数层叠的虹色幻影一会儿交合一会儿分离,一个是他的身影,另一个属于女性,两具身影下荡漾起温暖潮湿的虹色水波,在幻想中的自己逐渐分裂成丝线逼近幻想中的白色短发女人时,阚秋来伸出两只手,用力拍在自己脸上。
啪!
非常响亮。
阚秋来的瞳孔稳住了,大脑也清醒片刻,他像溺水的人抓住了岸上的缆绳,猛的抬起头探出水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许久,他看着头顶的路灯,看着那惨白的灯泡直到眼花才低下头。
阚秋来尚未意识到,那蝗虫般侵略的东西不是记忆,而是生物的本能……能撕扯良知粉碎理智的原始本能。
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是从村长家走出来的,想必是开过会了,正在往家的方向走。他又点燃一支烟,浑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不记得自己要买油这件事。
再次见到袁启时,阚秋来觉得心脏上似乎趴着一只毒蜘蛛,那蜘蛛慢悠悠地爬遍整个心脏,忽然伸出一条后腿开始踢毛,纷飞的毒毛落在心脏上很快就发炎过敏,起了细小的水泡,又疼又痒。
他抓了抓胸口,有些微妙的不自在。
“你不坐下?”他扶着另一个没有掸过碎发的椅子问。
“……不用了。”袁启从容地叼着一根烟,眯了眯眼睛。她觉得阚秋来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很难描述出来,需要再观察一会儿。
“噢。”除了忘记买油,他似乎也忘了拿毛巾拍椅子这一步骤,忘了让碎发沾到客人是不好的。
“明天貌似会更冷,开摩托兜风要不改天?”袁启摁灭烟头,突然说。
“噢,好,”阚秋来没有觉得失落,甚至没来由的有些欣喜,“不兜风正好……”
他怔住了,为什么会欣喜呢?他不该觉得欣喜的。
“……不对,我去做饭给你吃。”他甩甩头,站起来准备忙碌,路过水泥桌时发现一盆黄豆和装好的石磨。
阚秋来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要磨豆浆的。
“明天早饭是豆浆面饼和棒碴粥。”他想。
有生之年要买房
“有生之年我要去县城里买房!买一套大房子!把老爹接过去住!”
六岁的阚秋来往灶台里塞捡来的柴火,灰头土脸,但眼眸明亮。火苗映在他的眼睛里,把嫩绿色瞳孔映得愈发茁壮,宛如植物发芽时的起舞。
捡来的柴火有粗有细,粗柴火往往会有更多的筋节和枝丫,六岁的阚秋来只有一副细胳膊,愣是塞不动,忽然见一条比麦秆颜色深多了的胳膊肘先把他杵开,继而把粗柴火杵进了灶台。
阚秋来很有眼力见地侧身,更卖力地捡细柴火填补灶堂里的缝隙,把火烧得更旺。
他老爹收回那条比麦秆颜色深的胳膊,拍拍手里的灰,去灶台上炒菜了。
空气里飘起一些未能从烟囱里散出去的白色油烟,老爹大刀阔斧地在油烟里挥动锅铲,屋外的阳光透过不算干净的玻璃照在老爹背上,身形不是很清晰。阚秋来抽动鼻子,是菜油煎豆腐的味道,香喷喷。
他们现在住的房子是老爹工作的学校分配的,是个简单的小四合院结构。老爹在学校里当会计,又是爱喝酒的敞亮汉子,和食堂的员工混得也好,这个日子过得嘛,属于各种意义上的油水颇丰。
六岁的阚秋来捧着比脸大的饭碗,大嚼煎的豆腐和炒的笨鸡蛋,满脸油光。老爹见状又往他碗里添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
人活一世无非衣食住行。衣食行,阚秋来觉得都很好,只有住这点,他觉得他老爹值得更好的。
阚秋来从卫星锅盖接收到的各种电视台节目里看过,高楼大厦里精致温馨的房间才是“家”,不仅有眼花缭乱的房型和设计,还会有电磁炉抽油烟机和抽水马桶,超卫生超便利的。
高科技呀,城市小康生活呀。阚秋来心神向往。
这么一比,学校分配的房子只能算是可以让人遮风挡雨的简陋风水泥砖方块盒子,只有大灶台大炕大烟囱和大旱厕。他老爹还把四合院的一个角落改成了鸡棚,在阚秋来尚未出生的时候就在边角种了一颗枣树。等到阚秋来六七岁,已经可以拿着竹竿去敲枣子吃了,回来时满脚鸡屎。
按他老爹在学校里能捞的油水,早就能去县城里买一套不错的房了,可阚秋来不明白他老爹为什么要守着这么一个破房子这么久。
他收拾起碗筷,不情不愿地走向一根突兀的矗立在水泥院子里的水龙头。
是他老爹费老大劲接的水龙头,也是阚秋来偶尔冲洗鞋底鸡屎的地方。
十七岁高中毕业正处于叛逆期的阚秋来决定去丰饶温暖的南方打工,他听狐朋狗友说那里遍地是机遇。发廊是最适合的选择,当时赶时髦的年轻人们都爱学这门手艺。
练就一副好手艺需要很多年,但是理发只需学一年半就能出师混日子,所谓的“美容培训”更是一两个月就能学完。
美容可赚钱啦。所有人都这么说。
十一年过去,他已经不想在小县城里买房了,他要在有生之年里,去大城市扎根,在大城市买一套大房。
可是幻想的八字连一撇都没冒头,现实的剃刀就开始在阚秋来的后背上比划了。
阚秋来初来乍到,先是被广东的热闹震了一惊,其次被美食震得大吃一斤,最后被租房花销震得大惊失色,脸都快和头发一样白了。
他和朋友走到狭窄的走廊尽头,打开房门一看,一千多块租到房间甚至没有他家鸡棚大,阚秋来从未如此怀念过自家鸡棚,也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会怀念自家鸡棚。
他心心念念的抽油烟机电磁炉抽水马桶倒是一应俱全,挤在转身都很困难的角落里,他甚至觉得那几个角落种他家枣树都不够。
他和另外三个学手艺的朋友就这样每天挤在不如鸡棚大的房间里,唯一能庆幸的就是这里很温暖,躺地上睡也不会被冻死。
“有生之年里……要买一套舒适的房子,安个家。”
阚秋来靠着这句话闷头干了五年,衣服缝里满是各种发质的头发渣和各种洗发水泡沫的味道,无论如何都洗不掉。
他已经习惯了第二天起来还能见到枕头上其他颜色的头发渣,也习惯了叫醒身边的女人。
原先和他一起学手艺的兄弟分别在第一年第二年去了别的地方,就像撺掇阚秋来一起来广东一样,撺掇了别人跟他们一起离开。
后来他也和陌生人合租过,不过对方大多不超过一年就走了,像河里的浮萍,不知道是被风刮走了还是被水里的草鱼吃了。
现在合租的女人是他在发廊里认识的洗头小妹,脸庞很年轻,脸颊有一点婴儿肥,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大家都叫她小荷。小荷一个人来广东打工,要养她的家人,还要养她的男朋友。
小荷对外是这么说的,真实情况具体如何,阚秋来并不在意,也没有打听的想法。他们只是这样睡在了一起,反正小荷并不在意,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的男朋友煲电话粥。
有一天夜里,他们做完喘息了很久,小荷在昏暗里闭着眼睛平复胸膛的起伏,突然笑了起来,叹着说:“唉,想回家了。”
阚秋来嗯了一声,坐起来点了支烟,见小荷起来也给她点了一支,两个人靠在床头一句不发,烟头很有规律的一明一暗,烟灰被掸进床边靠墙的缝隙里。
他在这五年里省吃俭用,干活又很拼命,攒了不少钱,可这些钱距离买房依然遥遥无期,距离真正拥有电视里窗明几净的房子遥遥无期。
他现在住在小时候向往的高科技房间里,狭窄逼仄压得他喘不过气,窗外是永远也不会暗的灯光和永远也不会停的工地建筑声。一切都在迅猛发展,恰巧他还年轻,二十来岁刚好是打拼的时候,可他愈发想回去了,从怀念鸡棚开始。
阚秋来扔掉烟头,再次躺下。
“明天买点啤酒吧,想喝了。”小荷躺下来,背对着他。
“嗯。”
过了一会儿,小荷又说。
“你知道吗,你喝完酒脖子会变红。”
“噢……”
阚秋来闭着眼睛,想起自己六七岁时去学校里找老爹,老爹正和几个人从食堂里走出来,脖子通红,他当时问老爹是不是喝酒了,他老爹只是龇着牙笑,搓搓脖子说是搓红的。
他在快入梦时明白了一点,长大后想回去的才是家。
两个月后他和小荷告了别,小荷点点头,张罗着找合租的室友。他们之间毫无感情可言,只是两个孤独的浮萍偶尔粘在了一起,现在他要乘着风飞回去,飞回他小时候不看好的老房子里。
如今的阚秋来很没形象地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身旁是枣树投下来的阴影,三十来年过去,它早已长出墙外,长枣时拿根竹竿依然可以敲下不少,又脆又甜。
“……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阚秋来卷着书噢了一声,拾起地上一颗开裂的枣子,顺手扔进鸡窝,听到鸡们扑扇翅膀的声音。
这几年里他用攒下来的钱慢悠悠地翻新了老房子,添置了一些更方便更舒适的物件,水电走线也重新打了一遍,但依然保留了那根矗立着的水龙头,不为别的只是杀鸡方便。
他抓抓脑袋,回了干燥温暖又宽阔的里屋。
有生之年要买房,他买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都想要的房。尽管路上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最终阚秋来还是和他老爹一样,又守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