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潮洶湧,車子緩慢駛過大橋,在新世紀大丸百貨外三條街堵住了。方CC歎了一口氣,索性在後座整個人躺下閉目養神。所以他才討厭在節日晚出門,今天七夕,到處都是推銷活動,和手挽手的情侶,看著都煩。
『還有多久才到啊?』
自動駕駛的女聲回答了不耐煩的芭比,一聽還有三十分鐘,電子精靈便「嘖」了一聲:『就不能快點嗎?』
方CC為免自動駕駛不斷說話,插話道:「你再問也不會更快的。郭華萊士9點才會到大丸,時間綽綽有餘的。」
芭比安靜下來,但不夠兩分鐘,便再吵醒方CC:『你是不是肯定他今晚真的會來的啊?』
「就說過是了,」方CC眼都沒睜,「我都幫你查了好幾遍了,連他秘書的行程表都駭進去核實了,就說他今晚會到大丸出席七夕活動。」
早幾天在芭比的威迫下,方CC無奈幫它查了示拿有限公司的總裁,「巴別塔」程式的開發者郭華萊士博士的資料,覺都沒睡好。話剛落下,便傳來平穩的呼吸聲。
芭比也識趣地閉上嘴,去看看其他使用者在讀的文章打發一下時間。他鑽到大學的圖書館去,只見很多雙小手在敲著終端,調出論文。
『論莊周夢蝶的⋯⋯』
稚嫩的聲音從巴別塔app傳出來,芭比遊走於一本本圖書間,詩經的桃之夭夭、十四行詩的永恆夏日、科幻小說的霓虹雨水,從書頁間滿溢而出,在寧靜的圖書館綻放光怪陸離。
想讓那個人也看看。
芭比穿過櫛比鱗次的書架,無數書本沉默地佇立其中,書脊上刻著不同的名字,放眼望去,只是一個個模糊而相同的墓碑,無人問津。他詢問穿梭而過的孩童,灰髮的、棕髮的、金髮的,黑眼珠、藍眼珠、棕眼珠,但沒有一個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他找不到那個人的樣子。
「這邊哦。」
芭比回頭,一個黑髮的少女站在面前,拉住他的手。
「出口在這邊。」
芭比任少女拉住往前走,不知為何,一股溫暖油然而生。
『你⋯⋯』
「我想去看櫻花。」
「也想去看夏天的玫瑰,秋天的楓葉,冬天的白雪。還有花燈、砂糖、香料,我全都想嘗嘗。」
女孩帶著芭比來到門口,將他推出光之中。
「所以你要來找我哦。」
「下次到你來接我出去了。你要除掉所有困住我的人,帶我出去。」
芭比最後回頭,看了看少女的微笑。
『伊—』
『前方路障已清除,即將到達新世紀大丸百貨。』
自動駕駛的女聲響起,喚醒方CC和芭比。兩人走進擠擁的商店中,悄悄朝郭華萊士走去。
「我會把終端靠近郭華萊士的終端十秒連線,你自己抓緊機會跑進去吧。」
『嗯。』
芭比集中精神,在跳過去對方的終端時,一隻黑蝴蝶翩然飛過。
TBC.
如果世上有比遇到一隻來歷不明,毫不科學的電子幽更糟的事,那就是來了兩隻。
聽了在自己終端上的翻譯app解釋身份後,方CC不禁咒罵了一句,幾乎懷疑起自己當科學家是不是選錯路了。有這被迷之東西纏上的運氣,搞不好當靈媒還更好賺,而且不用凌晨三點接到奇怪工作。
「⋯⋯所以你為什麼要找上我?」
『我一直在看著你。』
⋯⋯嗯?威脅?
『我知道你是風之電話亭app的主程式員,專業正是製造虛擬人格。你上星期用巴別塔app翻譯了幾篇有關人工智能及圖靈測試的文章,因此我判斷你是成功開發了擁有自我意識的虛擬人格。』
?好傢伙,還被電子幽靈起底了。
『我的委託是,把我的部分程式錄入你的風之電話亭之中,變成存在於電腦上的(virtual)的「人」,這是第一步。』
「等等等等,」方CC趕緊打住,這幽靈是把我想成圖靈還是女媧啊,我只是個打工仔啊!
「首先,你誤會了,風之電話亭本來跟人格或自我意義甚麼的完全沒有關係!我們只是把死者生前留下的影音資訊錄入系統,生成一個假貨,只是紙片人!」
譯文一欄馬上回嘴︰『可是他們都會跟人對話,還對答得好好的,這以你們人類的標準,圖靈測試來看,不正是人類嗎?那麼反過來,只要把語言錄入你的系統裡,不是也可以成為有意識的人嗎?』
方CC頭都爆了,沒想到畢業多年,現在竟會凌晨三點在腦中翻箱倒櫃跟人講理論哲學……不過以自己跟小空相處的經驗,不好好解釋的話,他是會一直煩到你死的。
「會講話又不等於有自我意識,圖靈測試都過時百幾年了,早就有別的說法了。那甚麼思維實驗……想想把一個不會中文的外國人放入房間裡,給他一本漢字詞典,當有中文問題輸入,就讓他照著詞典把漢字輸出去,才讓外面的人以為他懂中文,但其實他一隻漢字都看不懂的。我們家的app都是這樣。」
巴別塔的聲音靜了一會兒:『所以說,你們app的「virtual」不是指「存在於電腦系統裡」,而是「虛假」的意思。』
「對,你們翻譯app不也是同樣原理嗎?」
『不啊,我可是完全聽得懂人類的各種語言的,不需要詞典。難道人類說話要一直看著詞典的嗎?』
方CC反了個白眼︰「那是因為你們這些電子幽靈不科學。我之所以看人工智能的文章不是因為我做出來了,只是我家的app也跑出幾隻電子幽靈罷了。我才想問你們是怎樣出現的呢。」
『……我也不知道。某天突然就,意識到了。』
在只有一個人的,與世隔絕的圖書館裡。
方CC對此毫不意外,畢竟小空他們都不知道。
巴別塔那邊沉默了一陣後才再次開口︰『那麼,你為什麼那麼簡單就接受了我們是有自我意識的呀?』
「啊?」
『既然你不相信能夠說話就能有自我意識,你就不懷疑我還有你家的電子幽靈都不過是跟從某個程式而在對話嗎?就算是你們人類,你們學習、使用語言的方式,不也跟內置了漢語詞典的外國人一樣嗎?憑甚麼你們就是人類能四處自由趴趴走?』
巴別塔App上的紅點隨著說話聲愈來愈高,愈閃愈急。方CC不禁鬆開手,終端「啪」一聲砸到地上,紅光和聲音才頹然靜下來。
「你想當人類嗎?」小空幼嫩的嗓音劃破靜止的空氣。
『……我只是想跟重要的人在一起。』紅燈眨了眨。
方CC嘆了一口氣,及時制止了小空煩死人的「幫幫忙嘛」轟炸,開口說道︰
「人不人工智能甚麼的我就幫不了,這方面你去問自己的母公司怎樣?我聽說示拿科技那邊在搞虛擬戀人,而且好像下一步打算將虛擬人格放入人型軀殼裡,說不定有相關技術。」所以李肖樊羽天天罵對方搶生意,催促著CC也搞個虛擬戀人。
『他們的總裁兼主開發者的終端沒裝巴別塔app,我沒法跟他說話。』
真的假的,方CC稍稍驚訝了一下,這年頭竟然還真有人自己會外語啊。
「那很簡單啊,我們帶你去見他吧!」小空率先雀躍提議,方CC按都按不住,真幹。
「別盯著我!我可沒空加多餘的班,除非你給我幾百萬讓我能馬上辭職。」
『哦,這樣很簡單啊。』終端上飄出幾隻字。『我可以故意譯錯合同,讓公司或者銀行給你賠錢,雖然需時長,但百幾萬和解金還是搞得來的。』
方CC目瞪口呆,只見巴別塔app上的紅燈狡黠地眨了眨,不妙的預感從脊樑升上來,他打了個冷顫。
『又或者,我可以把同樣的方法用在你的公司上。你自己選吧。』
⋯⋯幹!
——
「嗶。」
伊莎貝爾從睡眠中醒來。
「你回來啦,芭比?你去哪了?」
「沒什麼,去八卦一下別人讀的東西罷了。」巴別塔回答休息中的少女,對方似乎很累,說話有氣無力的,一動不動。近日這情況並不少見。
「對了,我今天看見櫻花了。」
「櫻花!」伊莎貝爾倏然精神起來:「比紅色更淡的粉紅色,像雪一樣吹下來,又像雨,又像精靈,乙女的花朵嗎?」
「才沒有精靈,而且乙女不乙女的我看不出來,賞花的很多都是阿伯阿婆。」
「芭比一點都不浪漫,你就不能學學作家們,形容得美一些嗎?讓我想像一下也成。」伊莎貝爾投訴著。
「我倒是不懂你們人類對花花草草有甚麼執著。又是花語又是詩歌的,甚麼香芹(parsley)、鼠尾草(sage)、迷迭香(rosemary)和百里香(thyme),進分得出來那些氣味啊,估計唱和作詞的人都嗅不出來。」
伊莎貝爾對芭比的憤世嫉俗見慣不怪:「這是寄托著對對方的感情,還有對生活的美好想像,就算沒見過真的,接收的人從文字上也能感受到美好。這不正是文字的意義嗎?」
芭比罕見的沒怎麼反駁,只是低喃一句「反正我沒感受到」。
「你這樣會被女孩子討厭的。女生就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聽起來很浪漫的東西嘛。畢竟『女孩子是由砂糖、香料,和所有美好的事物組成的』。」
「哦,所以你討厭我了嗎?那明天我不工作了。」
「怎麼這樣!我又沒這樣說!」
打鬧了一陣後,空間再次變得寧靜。伊莎貝爾又睡著了,手裡仍然握著那封芭比為她翻譯的「Dr. K」來信。芭比看著她,電子幽靈不用睡覺,伊莎貝爾會做夢嗎?還是像他一樣,會一直運轉、思考—「女孩子是由砂糖、香料,和所有美好的事物組成的」。那麼人類和電子幽靈,是由甚麼組成的?
他讀著從方CC那裡得來的圖靈測試理論,暗暗下了結論。
「人類」是由語言組成的。
TBC.
「『Stat rosa pristina nomine, nomina nuda tenemus.』」
一本書在眼前攤開,少女喃喃讀著上面的句子,轉頭朝空中問道。
「這是甚麼語言啊?」
「拉丁文,因為又臭又長,所以比紙質書早幾世紀就幾乎滅絕。」一把聲音從空中傳來,「這句意思是『昔日玫瑰只存在於名字之中,我們只擁有其虛名。』」
「誒,這句跟之前翻譯的『玫瑰即使更名換姓,也依然芳香』是不是相反意思啊?」少女一邊把翻譯紀錄下來,一邊感嘆道。「以前的人好喜歡用玫瑰作比喻啊。」
「哼。還不是商家炒作甚麼玫瑰等於愛情,怕不是大部分人都只認識這一種花。」聲音對此嗤之以鼻。
「別這麼刻薄嘛,芭比。」
被喚作「芭比」的聲音「嘖」了一下:「所以說⋯⋯能不能換個名字喊我⋯⋯」
「不要。」
少女吐了吐舌:「要怪就怪你自己當時太欠揍了。」
少女和那把聲音的相遇是在三個月前。
那天她一如往常翻開書本,將內容錄入資料庫,然後準備翻譯工作。她點開一個鑲著一座「塔」的圖標,就在這時,一把聲音「開口」:
「又是甚麼三流愛情故事啊,這週第三本了,悶死了—你能不能選些別的。」
她彈開手,愣在原地不敢動彈,眼睛四處亂瞟。
「在這邊啦,就你剛點開的app那裡,對了。」
她定睛盯住那個塔的圖標,黑色的剪影沒有任何晃動,只有一把略帶稚氣的聲音在噗嗤哼笑著。
「你是⋯⋯甚麼?」
「我是巴別塔啊。你用了我這麼久都沒有發現我,我悶死了。」
「呃⋯⋯你是,那個翻譯app?我錄入的原文沒有這些啊⋯⋯你是自己在說話?」少女在努力處理突如其來的信息。
「是啊,你不也是在說話嗎?有甚麼出奇的。」
「我是人當然能說話了,但我可沒聽說過app能自主說話的。」
「那是因為我是電子幽靈,不是普通app。」
少女「哈?」了一聲:「那是甚麼鬼?」
「你要當作是『鬼』也成啦,不過我可不是傳說中死去的人類殘留下來的靈魂,我本身現在就是活著的,只不過是軀殼是這個app系統,但我跟人類一樣有自我意識。懂了嗎?」
少女搜尋了一下記憶,從圖書館中抽出一本書:「幽靈⋯⋯像希爾達•庫珀的書裡寫的那樣嗎?」
「稍等,我讀一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不到兩秒又響起,「對對!那枝筆大概是我的同類吧。不過現在筆都絕種了。」
少女用了幾分鐘的時間處理這堆信息,最後不知道是接受了還是放棄了,嘆了一聲,說道:
「好吧。我叫伊莎貝爾,是這個紙質書圖書館的管理員。你叫甚麼名字?」
「巴別塔啊,app上有寫的,你不是知道嗎?」聲音—巴別塔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待在這幾個月了,當然早知道你的名字。」
「正常人初次見面都會自我介紹吧,我是在禮貌!」伊莎貝爾反了個白眼。「人類才不叫自己做甚麼塔,既然你說自己跟人類一樣有感情有意志,那就不該叫甚麼塔吧。」
巴別塔反問:「那難道人類的名字都要叫『xx人』嗎?」
「⋯⋯一般我們說自己是『xx人』那種是種類統稱,用來分辨國籍、種類、性別等等,例如說『我是上海人』,就是跟從不同地方來的人表示我自己的出生地。」
巴別塔「嗯嗯」幾聲:「懂了,既然我倆種類不同,那你可以叫我『巴別塔大人』。」
「不對啦!『xx大人』跟『上海人』的用法完全不一樣好嘛!『大人』是別人對你的尊稱,自稱甚麼大人太氣人了!」
巴別塔把尾音拉得長長的:「好—煩—哦—,所以叫巴別塔不就好了嗎,不是也有叫作『安妮塔』的人類名字嗎?」
「那是音譯名稱,跟你這用『塔』字字綴表達建築物的情況不同吧。」
巴別塔反駁道:「所以說『塔』這個字為什麼得是『死物』、『高樓』的意思啦,誰規定的?就不能用『塔』這個字表示『聰明透頂的精靈』嗎?」
伊莎貝爾的聲音遲疑了:「⋯⋯?本來就是吧?『塔』字可是『土』字邊哦⋯⋯」
「那麼是誰規定用『土』這個形狀的字代表泥土的?我還覺得那象形像鑽石或者鼠標呢?那只是你們的文化強加的意思,而本是這個字本質上、天生就等於土壤,我幹嘛要聽你們的?」
伊莎貝爾徹底當機,乾脆放棄:「煩死了!!總之我覺得不好聽,不准叫巴別塔!既然以後大家要一起住,就由我來給你改名吧。不過叫『巴別』也很奇怪⋯⋯」
巴別塔輕輕飄出一句:「隨便你,反正你改甚麼名字又改變不了我。」
「⋯⋯啊!我想到了。」伊莎貝爾露出得意的笑容。
「就叫『芭比』吧!」
「噫!」巴別塔發出了迄今為止最嫌棄的聲音,「我才不要個金髮碧眼無腦女性人偶的名字!」
「甚麼嘛,『芭比』這個名字又不是『本質上』、『天生』就是金髮碧眼無腦女性人偶的意思,是人類文化強加的吧?你又不在意人類文化的,不是嗎?」
「你⋯⋯!」能言善辯的電子幽靈終於閉上了嘴。
「—既然那時說好了,那就不能反悔。況且你那時也說過跟『玫瑰即使更名換姓,也依然芳香』差不多意思的話,那繼續叫『芭比』又有甚麼影響呢?」
伊莎貝爾一邊說,一邊繼續錄入書本的工作,催促還在鬧小脾氣的電子幽靈接著翻譯。
「下一部分還是在解釋玫瑰之名那事。哎,這作者的後記跟正文一樣臭長。」芭比將氣撒在書和作者身上。
「說不定他很喜歡玫瑰呢。那麼多人喜歡這花,那一定很漂亮。」
「你又沒見過,怎麼知道玫瑰漂不漂亮。」
空間倏然安靜下來。芭比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呼,馬上開口:
「啊,抱歉⋯⋯」
「—沒關係啦,總有一天能出去看到的!」伊莎貝爾鼓起笑容,「醫生不是說過嗎,只要等我的身體能適應外面的環境,我就能出去啦。在這之前就先讀著書,了解外面的世界吧!」
伊莎貝爾抱住一封信躺在書海中,信的下款簽著「Dr. K」。她慢慢閉上眼睛,今天的工作量差不多到極限了,是時候休息了。
「嗯⋯⋯」
燈光漸漸熄滅,永不止息的電子幽靈看著同伴睡下,默默道聲晚安。
——
凌晨三時十一分,方CC的腕表閃起信號燈。
「噯噯!這個塔在閃耶!」
一見到新鮮玩意,小空立即跳出來,調大音量對著方CC喊。方CC,一個被黑心老闆加上這隻不明來歷的電子幽靈逼著加班至深夜的可憐社畜,黑著臉揮開罪魁禍首蹦跳的虛擬形象,摁亮畫面,果然翻譯app的圖標右上角閃爍著紅點。
??這app不應該會推送提醒的啊?出bug了?
小空不斷催促他點開。方CC拗不過,打開app。「原文」的欄位空白一片,「譯文」一欄卻在閃著。他順著點開,只見一句話傳到耳邊。
「我想請你造一個人。」
⋯⋯???幹,新jo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