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四四方方圈着规则的纹路,成分应该是硅酸钙,一抬头就占据了所有的视线;虽然是白天,窗外洒进来的光不够明亮,仍有不少阴影,因此打开了所有的灯,这下又变得过分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在鼻腔里蔓延着,更在空气里飘荡,忽上忽下,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化为烟雾,缭绕在房间内。出院的前一天晚上,她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只有一条河,河水是红色的,河流底下藏着许多绿色的草,叫不出名字,只看见这些植物。起先根本没有风,很宁静,像东南亚的某个夜晚,一场雨过后所有粘稠的湿热都消失,她想,这时候应该配有风,在这样的想法自脑海中诞生后,便当真有了风,那风把所有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翻滚着,红色的浪花溅到脚边……
42从梦里醒来。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地方,和梦里截然不同的场景,她疲惫地从床上坐起来,朝房间门口看了过去,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五十四”。方头方脑的机械狗应声从外面走了进来,它浑身破破烂烂,尾巴甚至断了一半,露出里面混乱的电线和主板,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冒烟爆炸。五十四走到床边,音乐从它的身体里钻出来,42这时候已经换好衣服,那些一闪而过的光景被抛诸脑后,她总是能在醒来后的两分钟内把梦里的事情全部忘记。
“不记得事情”在这里是常态,她的记忆比路边的野花还脆弱,用不着刮风下雨或者路人无意识踩上一脚,转瞬间就能消失。42不记得自己的本名,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就连自己现在为什么会称呼自己为42都记不清楚了。模糊的过去昭示她,名字应当是很重要的事情,缔结了过去与未来,给予了安定与信赖,但她把这些东西遗失了,于是变得惶惶不安,空洞而贫瘠,过去的记忆甩开她,把她丢在某一时间点,然后被埋在地底。对很多人来说,短暂的一瞬和漫长的一生都是沉重的折磨,可她的魂魄又太轻了,像夏日过于脆弱的泡沫,抬起手,一阵风,来得比任何的美梦还要短暂。Twist and Shout回荡在整个房间,四处乱撞,42闻声不耐烦地回头:“听烦了,换一首。”
于是音乐暂停了几秒,迅速切成波莱罗舞曲,42闭上眼睛,走到五十四的跟前,抓住它的尾巴,就这样拎着它走到基地的门口。机械狗的眼睛没有灵魂,攀上了铁锈,看起来更像是回光返照的一瞥,没有光泽的眼睛紧紧跟随着她,42蹲下来,它便也低下头,机械狗发出低低的呜咽,细细听来当真如求饶哭泣一般。
42挑眉质问:“你知道我很讨厌那首歌的吧?”
机械狗毕竟不会说话,只是看着她,残缺的尾巴在空中讨好似的晃动着,42转而掐住它的脖颈,其实她没有用力,或许用握住来形容更为合适。五十四的脖颈是已经有些褪色的铁皮,古老又劣质,冰凉而粗糙,感受不到一点温度,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场又一场灾难的幸存者和见证者 。她突然又松开了五十四,对方却意外地发出了奇怪的声音,接着偃旗息鼓一般趴在了地上。42的眉头皱在一起,这是五十四第三次出现意外,距离上一次过去了起码五个月,她的修理水平并不算高,但也没有办法,在准备迎难而上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别的人。
她清晰地听见了声音。
一个人一生要遇见多少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亲戚朋友萍水相逢,按道理说那些所谓数据都应该是骗人的,42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些玩意,因为,“相信”——她总觉得这个词会让人看上去像个憎恨一切满怀仇恨的家伙,撕着花瓣小心翼翼的算计明天爱人来不来世界上还有没有人真正爱过我,末了丢掉花瓣号啕大哭,枕巾被褥都湿透。和雨声、风声、鸟叫声不同,在遗忘过去以后,她获得了听见他人心声的能力。这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诅咒,赐予她这个被困在这里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如同吊唁。42循声看去,本该空无一人的地方站着一名青年。
42第一次见到凯文,因为听见了他在心里准备问路的想法而提前发现了他,棕红色头发的青年摘下防风眼镜,露出一双即使在夜空下也格外璀璨的绿眼睛,像绿得快要滴落水珠的树叶,他的脸上扬起礼貌的微笑,询问她往前方走的路。她的脑海中迅速闪过曾经出现在梦境的片段,摆放整齐的试管里的翠绿色溶液——它们看起来和他眼睛的颜色毫无二致。他说他名字是凯文(出于礼貌,42告知了他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叫我42”)、意外被卷了进来(啊、新鲜出炉的倒霉蛋——42心里这么想着)、现在似乎找不到应该去的路(42想都没想抬起手指向南边——“你往那边走”)。礼貌温和、言行一致,这是42对他的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动手能力很强。
指了路,按理说大家该就此分道扬镳,她无意间瞧见凯文腰间的扳手,想也没想便问他:“先生,你会修东西吗?”
凯文修理东西时很认真,出乎42意料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个工程师,对待此类东西得心应手。拆下零件,检查,调整,再重新安装回去,每进行一步,他便会详细解释问题的出处和来源,声音听起来如同二月末三月初的柳絮。机械狗在他的手里重新站了起来,劫后余生,继续用它瞧不见一丝情绪和生机、死水一般的瞳孔看人。凯文问:“它有名字吗?”
“有,五十四。”
她提到它的名字的时候,机械狗在瞬间作出了反应,晃动着残缺的尾巴蹭着她的腿,凯文笑着也叫了一声“五十四”,五十四于是就像所有的、真实存在的狗那样,欢快地跑到他身边去。“是因为自己叫42,所以才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吗?”凯文又问。
“不。”42回答得很干脆,“它的名字是刻在肚皮上的,原本身上就有这个数字。”
聊天的时间很短暂,虽然42不怎么擅长聊天,但凯文是个健谈的人,话题聊开了以后又聊了回来,凯文和她道别,只身前往自己的目的地。42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没来由想起最初的自己,尽管模糊而朦胧,但想必她也是有这样的曾经,怀揣着热情与希望,只愿意看前方。在尝试寻找离开的办法无果后,42选择离开了人群,有时候她看得太清了,也正是因为把自己和未来看得太清楚了,才会越来越深陷其中。对于在经历了满怀信心、疲惫和失望之后,这一切都成了泥沼。
但……这一切是否真的是这样的?
临行前凯文停下脚步,42小姐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叫《银河系漫游指南》的书?42说没有,凯文笑了笑,说,出去以后一定要看看,里面关于某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你会喜欢。42眨眨眼,说,好。
答案——她很少再想到这个词。怎么才能找到答案?要到哪里去找答案?凯文走了之后,后来又经过了这里几次,尽管不算忙碌,但从来没在哪里停留,除了问路,42偶尔会提供一些补给,聊几句天,然后离开,42躺在基地沙发上,盯着已经看厌烦的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自以为是淡泊了一切,实际上是作茧自缚,42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不出门,不问世事,并非是像她自我安慰的那样不想关心,而是害怕关心,她恐惧于从一个适应后的舒适圈中跳出,重新面对过去那一地鸡毛,她害怕失望,于是从过去那种故作姿态的骄傲中跳出,掘地三尺,重新为自己织了一套外壳,固步自封,还自以为是。
但是凯文不一样,她知道凯文为何而来,也知道凯文为何而走,他的路是一条坦荡荡的、看不见前方却也坚固笔直的道,这游戏没能困住他,寻不见线索也没能困不住他,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前进。
可42不知道,她好像从未释怀。
凯文的出现给了她当头一棒,她如梦初醒。42回到房间,书桌上有张纸条写着一串数字,455048,她盯着这六个数字,没来由笑了起来,这个笑带着点如释重负的意味,好像那一瞬间她丢掉了许多能把她的脊梁压弯压断的东西。
拿起手边的通讯设备,455048,她摁下按钮,成功拨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