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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照例停了电。
天宫海斗因此在清晨很早的时候翻身弄掉了身上的被子,进而又一脚踢在床框上,从不太安稳的睡梦中惊醒。
他醒来时,从自己的额上抹到了满头的汗,一半是因为脚趾猛击木床实在很痛,还有一半则是被热出来的。
抬头看看装在对面墙上的空调箱机,略显老旧的设备正吞吞吐吐地发出扰人的机械噪音——倒是还有在送风,不过拿起遥控器一瞧,断电重连之后打开的已不是制冷功能,而是聊胜于无的空气清洁。
青年呼出一口气,从床上爬起关掉空调,反手打开休息室的窗。
五月多的天气,已经完全准备好要进入夏季。
说是还穿着春衫,实际就连披着白大褂有时也已经有些热了,院中的患者们大多只套着单衣走动,医护也不乏脱去外套只穿着衬衣来工作的。
出于某种古怪的职业精神,天宫海斗在简单的洗漱之后,还是规规矩矩地将衬衣纽扣一粒粒扣好,然后从挂衣架上取下白衣,认真地给自己披上了。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作为安保也需要披挂白衣,但这种感觉……倒还挺让人喜欢。
护理专业毕业,却阴差阳错成为这家愈疗中心安保人员的青年在穿衣镜前额外多逗留了一会。
他多少有些龟毛地将每一个衣褶都抚平,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此时,容纳多人休憩的护工休息室内只有天宫一人。
室内显得有些过于安静,因每周三例行的停电,这个时间段其他安保多在值班。天宫本人也值了前半夜,然后承了安保部门黑谷前辈的好意,让他回来小睡一会。
说是小睡,也总有三、四小时。前辈的好意值得感激,却也不该太过放纵,此时时间正好,可以先在院内巡查,然后再去监控室接黑谷前辈的班。
在脖上挂上自己的工牌,年轻安保拍拍脸,打起精神,拉开了休息室的大门。
走廊上没有窗。
只有顶上的白炽灯不分昼夜地照明。
天宫忽地被灯光晃了眼,脑中忽然冒出一个不甚明晰,却又多余累赘的感慨来:
阿里阿德涅精神愈疗中心,果然是一所接收精神科病患的疗养院。
这里的病患,毕竟不同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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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天宫海斗又将刚刚在脑海中袅袅盘旋,还未找到根扎入的念头给抛了出去。
这大半归因于他正式开始工作,便将残留的那些睡意从脑中扫除,连带着那些迷糊的想法也一并清扫;令一小部分,则是因为在这个时间,病患们大多还很安静。
尽职的安保先是下楼,绕着住院部查看外围的庭院。
愈疗中心楼栋周围环绕着一片绿植,还带一个小小的后花园,环境颇为清新。
后花园听说本来还种着花,还有天宫很喜欢的那种三色堇,可当他入职时,院子里已经改种了可使用的蔬菜,花倒还有,不过都变成了菜花,这事很是令他困惑了一阵。
他绕到后花园,一眼便看到后花园的边缘处蹲着一位同事。
对方自带了一个小马扎,垂着头背对坐着,以对方的习性来说,也不知是起得早,还是彻夜未眠。
是来自中国的陆。
天宫海斗在心里暗自在对方的名字后面多加了一个称呼:
将花园变成菜地的那个人。
他悄不做声地走近,站在对方身后,带几分好奇地低头去看陆——陆小翠,据本人说是很土的名字,但在天宫看来非常有中国特色。
“陆前辈,在看什么呢?”
陆小翠坐得太低,天宫不得不弯下腰,这才看清对方手里捧着一台游戏机,似乎是时下最新的机型,就连他,也在电器街铺天盖地的宣传下对此有所了解。
后勤部的前辈毫无回应。
陆小翠塞着耳机,两手噼啪连连按动,游戏机的屏幕上视角随之晃个不停。
这让他不免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陆曾神神秘秘地将他喊到角落,反别过手挡在脸侧,压低声音问他:
“那个,兄弟,最O幻想最新重制版的A店特典抽选能帮个忙多抽一份吗?还有虎穴代购,你接不接,价钱好商量……”
等到天宫茫然地询问她什么是虎穴,A店又到底是不是专卖A货的店时,这个面相不怎么友善的中国同事瞬间表现得像是被掐中了死穴,连头发都仿佛错觉一般丝丝炸起。
陆小翠霍然后仰。
错愕、震惊、尖叫……表情丰富得像是在演默片。
“你连最终O想系列都没听说过吗??明明是日本人???”
对方抿着嘴看他,天宫海斗一时觉得她的神情像是在看什么外星生物。
脑内回闪过陆当时的表情,天宫看了一眼时间,还未到正式上班时间。
他又看一眼陆小翠游戏机的屏幕,干脆不再出声,脚步一转,默默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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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这个时间点,病患们大多很安静。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走到四楼,刚上完最后一节台阶,迎面便走来一位红发鲜亮,穿白衣的女士。
对方精神饱满、自然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这么早巡查吗?真勤快啊,天宫君。”
女士说的还是法文。唇舌辗转间,总有一股奇异的风情。
“早上好,霍恩小姐。”
天宫一边说一边回忆,用才学没多久的法语磕磕绊绊地回复,“是的。这是、工作。”
接下来,他便不着痕迹地堵在路口,不让阿黛尔·霍恩继续往楼下走。他眨眨眼睛,搜肠刮肚既是为了搜出一些合适地法语词汇,也是为了编撰合适地劝解之词。
“怎么啦,天宫君?”
红发女士抱起双臂,略微挑起形状锋锐的眉,以一个合格的医生应有的敏锐迅速看穿了天宫海斗的窘迫。
她将天宫上下扫视了一番,然后悠悠朝他伸出手。
闻弦歌而知雅意,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天宫海斗压下一些无谓的羞耻心,配合地屈身垂下头,方便这位女士不必太麻烦就可以摸到他的发顶。
阿黛尔·霍恩如愿以偿,面色肉眼可见地和缓了一些。
女士像是玩笑一般开口道:
“怎么一早就这么严肃。天宫君,认真工作是很好,不过,也要注意劳逸结合哦。”
年轻的安保挠了挠头,露出一个略带几分羞赧的笑来。
在笑的同时,心中不免叹气:
一会还是得先将这位衣着得体,举止从容的霍恩小姐,送回她的病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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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恩小姐的病房离楼梯不远,前头有热水间,隔壁是洗衣房,总体来说,颇为方便。
将人哄回414病房并没有费天宫太大功夫。
霍恩小姐通常不太喜欢比她要高大的人。态度强势的也不行。之前有几次护工劝说她时,险些被抠到眼珠——她在医护之间,也算是颇有凶名。
不过,或许是因天宫本人性情柔和,倒还未尝过这样的待遇。通常来说,只要顺着对方说话,这位热爱扮演的女士对他还是一派和气的。
定员四人的病房内,此时尚还只住了三名患者。
除阿黛尔·霍恩外,还另有一名与天宫来自相同国度的女性病患,以及一个年仅7岁的男孩。
霍恩女士回到她的床上,还明快地托天宫将她从护士站顺来的白大褂再挂回去,顺便表扬了那位不知名的偷偷在衣服上喷淡香水的护士,“品味不错”。
天宫将白衣叠起搭在手臂上,一时也说不出霍恩小姐究竟是清醒,还是糊涂。
“霍恩小姐今天起得早,一会可能又要困了。”
病房内的另一人刚从被褥中坐起,见状轻轻笑了,“麻烦天宫君了。”
天宫本想说:“这是工作,是应该的。”但在脑中过了一遍,却又觉得太疏离,反而不好说出口。
因此只好还是笑,对于自己的行动吵醒了病患、惹人清梦一事,颇感到过意不去。
“抱歉,松山小姐。”
他看向松山由香莉,见对方发鬓微乱,病服睡衣松垮地套住过分消瘦的身躯,便又不太好意思地垂下眼睛,不敢乱看,“松山小姐继续休息吧,现在还早,不必起来。”
然而松山由香莉摇摇头,拢了拢头发,再提一提衣袖,露出枯瘦的手来。
她寻常总是很安静,至少天宫总会忘记她确实是这里的病患。她的手指细长,指节比本人留给他人的印象要粗一些,那是画笔在一个人手上会留下的特征。
消瘦的女性侧身弯腰,将放在床头的画板吃力地抬起——天宫上前搭了把手,两人都控制着没发出什么声响。隔壁床7岁的阿尔特·格雷森在睡梦中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翻了翻身,继续睡了。
‘谢谢。’
松山小姐比着口型。用的是他们的母语。
‘不客气。’
天宫也无声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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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谷菟来得风风火火,像是一颗炮弹,从监控室推门冲出。
天宫刚从414走出,只来得及关紧病房大门,就受到和他的身高差在40cm以上的安保前辈的迎头撞击,对方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平常总缺乏表情变化的娃娃脸上一片肃然。
被撞的腹部隐隐作痛,天宫伸手扶住险些后仰的黑谷,顾不上捂腹,先因前辈脸上前所未有的神色而紧张起来。
他不自觉地肃声:
“黑谷前辈!发生什么事了?”
“天台。”
黑谷简洁地吐出一个单词,这是他说话的习惯,然而这次却不能如此。
“人。”
他又说。
“有人在天台?”
天宫替他补充了这个句子,皱起眉头追问,“是患者?还是医护?有发生什么冲突吗?”
“医护。”
黑谷菟回答。他吐出一口气,默然片刻,这才沉声说出最后一个关键词:
“死了。”
天宫海斗一阵愕然,他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理解黑谷菟所表达的内容。
他在说:
有人死了。
在这个周三的清晨,有医护死在了天台上。
宴书君原本不该读坤宁三中这所山区中的寄宿制学校。
别提寄宿制学校了,按他这种总把维生素片当糖豆吃,每次换季都高烧不退的废物体质,原本就应当连住校这个选择都不该有。
总归宴家也不缺钱,何必让他这个儿子吃这种苦?
然而现实是:
宴书君不仅从初中就开始独自生活,还被双亲丢得远远的,一通电话来告知他,暑假不必回家了——寒假最好也别回,那边一家人过年要去马尔代夫。
而他呢?他就应该乖乖地躺在床上发烧,最好能直接病死在这大山里。
宴家这个儿子一贯身体虚弱,进了三中一年多,倒确实是大病小病不断。连期末时也高烧一场,很是让担着责的校方紧张了一通,送药送水,前前后后班主任连着其他几个老师跑了好几趟学生寝室,就怕真的出什么闪失。
然而遗憾,就算是这般烧得险些被抬下山去看病,他也没能直接烧成傻子。勉强吃了药,再躺一天,就能叼着温度计,一手拿冰毛巾给自己敷额头敷脸,另一手摇笔杆子,把该考的试全都考完了。
拿没拿到第一,他没关心。
这在宴书君看来就没什么好关心的。反正申请的奖学金是发到了手,还顺便在老师们面前刷了个乖。
带过他课的三中老师谁不知道呢?
他宴书君和家里关系差得很,就好似那地里的小白菜,没人管没人问,再加上他还有个好成绩,哪能不偏心几分。
有这点偏心,再切记睦邻友好,寄宿学校的生活就也不算很难过。
“差不多得了啊,书君。”
新搬的寝室里,隔着中间一扇桌子,那头有人喊他,“不帮忙搭把手就算了,你自己的被子还没铺上呢,别躺了,速起!"
躺在光秃秃床板上的宴书君一动不动。
隔了老半天,才慢悠悠地伸手,随手拨了一下额发。
“老何,何同学啊。”
他悠悠回了一声,尾音里还带着舒爽的叹气声,“天热啊……躺会,我先躺会……”
何子刚的回应是将一团枕套从对面直接抛过来,精准地砸在他脑袋上。
宴书君巍然不动,扭扭脖子,把枕套也压在头下。
他这样子,和在外头时半点不像。何子刚和宴书君自入学起就同班,倒是习惯了他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无奈地摇一摇头,索性不管他了。
三中给他们分的宿舍半新不旧,全校都是同样的六人间,三床上下铺,一张公用的大桌,各人分用几个储物柜,屋内和任何一所类似的寄宿学校都差不多,逼仄得很。
唯一的好处在于好歹还附带了个还算宽敞的阳台。
阳台外侧长条的洗手台站不下六个人,早上得分批次梳洗,两个用来五谷轮回的隔间亦时常引发争端——男生寝室稍好些,偶尔也有大男孩急了直接在外头啪啪拍门,女生还不知有几人因此不合,在私下絮絮说嘴。
说起来,学校安排男生统一都住一楼,山中虫蚁都多,还得在角角落落里都放上杀虫驱蛇的药剂,他们日子比住楼上的女孩子们还要难过许多。
何子刚整理完自己的行李,点上蚊香,在角落里放上蟑螂药,这才终于有时间反过身来去看同寝人的情况。
他一看,这才发觉宴书君不知什么时候竟也从他那光板床上爬起来了,正翘着腿翻拣他那一箱箱的书——以这人走路可能都会喘的体力来说,要把这么多书搬进新宿舍,实在是太过为难他了。
搬完后会直接躺平不再动弹,似乎也变得稍微可以理解了那么一些。
宴书君在一本本地把书往外拿,他目前唯一来了的室友也伸头过来看。
“……你怎么连高三的复习资料都有啊?”
何子刚话音里带着点惊叹,还多少带着点对书本的头疼和对一大箱参考书的惊恐,说着,上身微微后仰,把伸过来的脑袋又半退了回去。
“闲着,随便借来看看。”宴书君把装着杂书的箱子拿脚踢到床下去,随手从另一个箱子里抽出一本练习册,拿起来随手晃了晃。
“下周上课要交的,我写完了,要参考吗?”
所谓参考,学生之间的参考,那自然是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和谐互助,清清白白,实是一件促进共同进步的大好事。
何子刚一阵动摇,几番挣扎,到底还是记着自己之前发下宏愿,这次至少要在小考中突破中游,实现小康——老师前头说这次就会在练习册里挑题目出卷子呢。
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等我遇到解不开的题,再来取经!”
宴书君遭拒绝,也不以为意,随手把练习册往大桌上一丢,书还没收拾完,人就又觉得疲累,懒洋洋地又倒回了床板上。
"真热。天一热,做什么都觉得心烦。"
他闭着眼,似乎这话都只是随口一提,越说声音越小,像是要睡着了,“到毕业还有两年呢,真久,也不知道分科后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唉,要是能有点什么新鲜事发生,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