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素浅淡的双眸虚无地直视前方,就像最高贵而冷淡的剔透钻石蒙上神秘雾纱,微弱的光照射进去,本应折射绚烂的光彩,然而这一切都被灰死的水吸收而溶解,情感与光在这小小的水箱中都沉入虚空。水箱应该一直都是如此阴暗的,又或者会夺走一切光明,灼伤她的双目,未经人事的爱娇的人鱼丝毫不理解外面的世界,就像原来的主人与他的客人们夸赞她的眼珠像钻石,她也无法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石头。水箱,是世界;主人带来的一切,就是世界的全部。
然而那是什么东西?浑浊而失去焦点的迷水中,透出一团虚幻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微光,一团小小的、柔和的,就算用手去碰也不会被灼伤,反而会担心自己太过用力碰碎了它。那是什么?好奇的天真的人鱼贴近水箱的玻璃,竭力抬起身子想要触碰那远隔异世的光,一团光,像一朵气泡,她靠近时就被搅碎,发出“嘭”的一声,将她从梦中唤醒。
好痛……人鱼有痛的触感,却不知“痛”的存在,日复一日看着人类从眼前经过,却不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在各种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气泡的余波荡漾了一会儿,水箱的盖子就被打开了,人鱼摸着撞到盖子的脑袋,这一下才是真正的从梦中醒来,探出身子,原先微光气泡的方向却刺眼得让她猝不及防,闭眼转头潜回了水中。她仿佛听见人类的笑声,传到水下不真切的怀疑感,人鱼浅薄的意识中也出现了这样的“知识”:我是人鱼,始终依恋着水的谜团。掌心贴在胸口时听到的或许是伪造的心跳,嘴唇与嘴唇相接时才能听到真实的歌声,水波带来的谜面,答案铭刻于灵魂之中,蓝与红的墨在水下交缠,暴露在空气中时就倒数解体。没有人会为她解答为什么人类可以存活于空气中,而她的皮肤、她的目光、她的歌声、她的灵魂,离开了水就无比干渴,包括面前的人类也无法解答。
那个人类的眼眸,也是蓝色,如同她透过玻璃见到的自己尾鳍的颜色一样,但是那样热烈的红色也会灼烧、像空气一样、灼烧。想到这里,就算在水的抱拥下她也开始感到干渴,于是再次抬起身体,从那蓝色的眼眸中寻找水的痕迹,这是一种生存本能,是精美编译的生命密码,无关人鱼意志,仅仅的本能。她未开口,却说,听我唱歌;她未伸手,却邀请,来水下吧。梦与羊水浸润的小小一方胎中,相互溶解到合二为一的程度,仍然干渴到索求亲吻的程度。跨越这一切之后,人鱼追寻的答案一定就会出现吧,沐浴清晨的日光亦不会消散的梦,指尖轻点就知晓全部心意的梦,她还尚不明白自己处于哪一种境地之中,只是感到干渴,而后渴求。
她说。人鱼说。
非人的怪物说。
听我唱歌吧。
下雨了。
街上湿热的空气和办公室的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那小小的屋子里要加上旧年尘土和人行走坐卧时候毛孔吐出的油脂味,而室外沉沉压着刺鼻的工厂废气。无数从那些林立的烟囱底部升上来的颗粒被水汽裹挟着,扒上没能被雨伞遮住的裙摆布料,实在是让人心情好不起来。我在飘洒的雨丝里加快了脚步,只想赶紧回家脱下这身被汗水和纤维织就的衣裙。
忙碌又烦闷的一天本来该在这里收尾。
如果不是在打开浴缸的水龙头之后,才想起浴室多了那一双眼睛的话。
有规律的水声从身后传来,我一手握着散开的头发回过头去,是安德莉雅在用她的尾鳍轻轻拍击着玻璃缸的水面。她看上去有些无聊,也许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在水池里布置一些小玩意的缘故?我没来得及更进一步发散思维,而人鱼从水里探出了头,脖颈上的鳃盖在水雾里一张一合,她的声音空灵又奇异,发声的方式像是在弹奏空气,我却奇妙地听懂了。
她说,吉......里安。
吉莉安,要用舌尖抵着上齿。我回应道。
她点了点头,再一次念出了我的名字。再一次,再一次。
浴室的环境狭小而封闭,她的声音在瓷砖间回荡,就像是在礁石环绕的海底呢喃。实不相瞒,我其实有些微微的好奇,属于人鱼的话语只会携带它本该有的一点信息,他们的歌声却如此......让人迷醉,仿佛用来与人类交流的只是喉咙,却拨弄灵魂的弦来歌唱。安德莉雅,一条仅仅在水缸里生活了四年的人鱼——而我那天偏听到是倒悬的冰刃下翻卷倾泻的巨浪,有万顷天光撕裂波涛,于是漫天星汉也映在海面。
我突然想,也许我挣脱一切后的目的地不再是这里。
耳畔回荡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不再张口,只是歪着头好奇地盯着我的脸。啊,是回忆让我下意识做出了什么夸张的表情吗?我揉了揉脸,踏出浴缸,带着淅沥的水珠赤脚向她走过去。人鱼的尾搅动起水来,她微微晃动的躯体和玻璃上倒映的我的裸体重叠在了一起。安德莉雅的眼睛晶亮得像是切面精妙的钻石,闪烁着、反射着我的渴望——跳出那些死气沉沉的规矩和命运,走到只有”我“才能到达的所在。
我那时和安德莉雅认识的时间还太短,因此忽略了一些事实。
钻石是不会倒映出影像的。
那是”我们“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