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斯普莱特的自由时间。
从被店长阿罗拉收做学徒,到现在已经过了半个月。斯普莱特对这家书店也已经熟悉了。白天要做的事情很多,打扫卫生,整理书籍,打包,导购,偶尔闲下来喝口水,还有可能被店长突如其来的奇妙要求打断。
到晚上,他才能悄悄点起一只蜡烛,随意挑一本书,享受属于自己的时间。
“斯普莱特。”阿罗拉的声音出现的恰到好处,吓得手握扫帚的员工差点把扫帚柄扔出去。
“店长……有什么吩咐?”斯普莱特重新抓稳扫帚,对阿罗拉的方向鞠了一躬。
店长还是那个招牌微笑,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啊?”
阿罗拉懒洋洋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听你咳嗽了两天了。”说着还用一根指头在耳边划了两圈。斯普莱特扫地的动作停顿片刻,一时间不知道是否该说实话。
大概是之前受寒外加劳累,这几天他一直在咳嗽加低烧,不过对他来说,不影响工作的小病就是没有,因此也没在意,照常进行店里的工作。
店长端起茶杯抿一口茶,视线从他身上反复扫过。
在这种目光的审视下,才干了半个月的打工仔很快败下阵来。
“是……但是您放心,这不影响工作的!!”
他说的是实话,以前在奴隶主面前,只要不是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的,就都是可利用劳动力,没人管你是生病还是受伤,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不能停止工作。他见过很多因为劳累过度或者久病不愈的同类,在某一次栽倒在地后再也没爬起来。
每次想到那场景,他都遍体生寒。
“你能工作是没错,但总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会吓跑客人的。”阿罗拉耸耸肩,“去换衣服,带你去看医生。”
斯普莱特更紧张了。
一方面他担心价格不菲的医药费,另一方面,也担心店长会知道他是个治不好的病秧子。
青年攥着扫帚立在原地,这下反倒是阿罗拉感到有些奇怪了,印象中,斯普莱特不仅反应很快,对他的话更是唯命是从。
“店长,我买点药吃就行,用不着专门去看医生,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
“药不能乱吃,必须去。”阿罗拉已经穿好外套等在门口了。
再拒绝就显得太不识好歹了,斯普莱特想不出别的办法,赶紧套上衣服跟在店长身边,内心的忐忑不安却丝毫未减。
两鬓斑白的老医师笑容和蔼:“孩子,叫什么名字?”
“斯普莱特。”
医师转头看向阿罗拉:“先生,您是这孩子的什么人?他是您的家仆吗?”
阿罗拉眉梢一跳,笑道:“是我店里的学徒,医师,他情况怎么样?”
斯普莱特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紧。
“普通的风寒,但是他体质不好,而且营养不良,生病恢复起来会比一般人慢不少。”医师唰唰的在纸上写了几行字,交给阿罗拉:“这是药方和金额,里屋是拿药结账的地方。”
“谢谢。”阿罗拉接过那张纸,像是没看见呆在身边的斯普莱特一样,自顾自地进到屋里,拿了一包东西出来。
眼看着店长已经走出门外了,纠结郁闷的小学徒才不得不站起身,一路小跑着跟上那人的步伐。
本来斯普莱特以为,阿罗拉会和他说点什么。他从上马车开始等,到回到店里,也没等来店长和他说一句话。
天色已经暗下来,差不多到晚饭时间了。
“我做饭去,你把最里面的那排书柜整理一下。”斯普莱特仔细分辨着这声吩咐里面有没有和平日不一样的情绪,他听不出来,店长还是那样,根本没有情绪起伏。
要不要自己开口问呢?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盘旋许久,可是问什么?为什么?
心不在焉的他失手把一本书掉在了地上,坚硬的书脊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斯普莱特有些头晕目眩,他想弯腰去捡,地上的书就被一只裹着长手套的手拾起,放回书架。
阿罗拉:“你看起来状态很差,斯普莱特。”
失误被抓现形的人无言以对,只能捏着衣角低头,看自己的鞋尖。
“你这一周睡了多久?”
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把他问得心里打颤。
他这一周确实没怎么睡觉,夜晚的时间都被他拿来偷看店里的书了,甚至有几个晚上整宿没睡,看书看到天蒙蒙亮,就开始整理书架。尽管白天困得要灵魂出窍,但工作这种事情基本已经变成本能动作,干活倒是没出大问题。
现在既然阿罗拉这么问,八成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意味着什么?他想,也许意味着不忠,意味着冒犯,他不是没见过严苛的雇主,奴隶失手摔碎一个盘子都会换来一顿毒打。店长真要追究起来,说他擅动他人财产也完全没错。
短暂的半个月安逸生活,说不定就要结束了,怨不得别人,这都是他咎由自取。
暗中权衡利弊的过程没花太多时间,斯普莱特自知瞒不过,索性先顺着回答了。
“睡得挺少的。”
阿罗拉对面前的人稍微歪头,双手抱在胸前,他不说话,就这么盯着自己的学徒。
“……我在看书,店长,抱歉,我擅自看了店里的书。”
“我之前也向您隐瞒了我的身体状况,就是……如果您现在想把我辞退也,也没什么……”
“辞退你?”阿罗拉终于开口,“那我的医药费岂不是白花了?”
斯普莱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不敢置信似的把头抬起一点。
“你晚上为什么偷看书?”
就算早有准备,被这么直白的问到这个问题,他还是觉得难以启齿。
但面前的人审视他的目光同样毫无顾忌,他知道店长在等他一个答案。
“家里没让我上过学,我就是想,有个机会能多学点知识……您这里这么多书,我就想,想看一些……”
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斯普莱特想,现在轮到自己等店长的回答了。
他习惯了这种等待,等待别人决定他的命运。
被油灯照亮的这一方角落,各有所思的两人。
斯普莱特不知道阿罗拉此时的想法,又无法从他身上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蛛丝马迹,这大概也是他对这位年轻店长有种莫名敬畏的原因。
与其说阿罗拉是深思熟虑后开口,不如说更像享受完这阵由他制造的沉默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给予对方一个回答。
“你会做饭吗?”
斯普莱特老实道:“嗯?做饭?会,还挺擅长的。”
“以后的三餐你来做。”说着他从身后摸出一把钥匙,挂在指尖转两圈,说:“书库的钥匙给你。”
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斯普莱特把它握在手中,端详起来,普通的铁钥匙,仿佛在诉说着这件事的普通。
他回过神来,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轻巧的脚步声从头顶传来,接着是椅子被拖动的声音。
店长大概已经去吃饭了。
苏佩厄堡是临海城市,每到渔获的季节,售卖海产的渔人能在港口附近排成长龙,客人也不会少,从各地赶来想一饱口福的游客们,让此时的城市显得格外热闹。
既然答应了店长包下一日三餐,斯普莱特决定先给他展示一下自己的拿手好菜。
他的母亲擅长烹饪鱼类,也把这份手艺教给了他。
“老板,我要这条,您这里能帮忙杀鱼吗?”考虑到把鱼带回去杀更有可能弄脏店长的厨房,斯普莱特认为还是让卖鱼的帮忙杀了他再拿走比较好。
“能帮杀的,小哥稍等一下。”摊主二话不说开始收拾这条鱼,斯普莱特没什么事做,环顾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孩子,似乎察觉到了望向她的视线,少女向斯普莱特的方向回身,看见他,唇边泛起柔和的微笑。
“小哥,给你的鱼。”摊主把收拾干净的鱼递过来,斯普莱特拎上鱼,发现那边的少女已经快走到他面前了。
本来想打招呼,才想起之前一直没问过她的名字。
“好巧,你也在这,来买鱼吗?”
少女点点头:“是呢,我来拿之前预订的海鲜,嗯……”
两人同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视片刻,突然轻声笑起来。
“忘记问了,小姐,怎么称呼您?”
“伊诺维·凛,叫我凛就好。”少女摆弄着耳边的碎发,轻声说道。
“我叫斯普莱特,凛小姐,日安。”
凛原本的计划是来取走预订的海鲜就回去,不过一看现在天色还早,又恰巧遇到了之前有过几面之缘的书店学徒,她想起来,正好可以给家里在学识字的阿克乌姆买本字典。
“斯普莱特先生现在要回书店吗?我想去买本字典,要顺路一起吗?”
“咳咳,嗯?啊对,我现在打算回去。”斯普莱特风寒还没好,勉强压下咳嗽声,应道:“那再好不过了,出发吧?”
天气很好,阳光和煦,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暖融融的,凛的脚步声轻快而有节奏,斯普莱特原本很害怕有人跟在自己身边,对于奴隶和乞丐来说,这是受伤的潜在可能,但是,少女轻盈的身影和欢快的步伐似乎有超乎寻常的感染力,让他很快安心下来。
街边五颜六色的小棚子连在一起,远看去像铺在地面的彩虹,斯普莱特很喜欢欣赏这些小摊,尽管不一定买得起,但见识一下或新奇或古怪的小玩意还是很有趣的。
他越走越往路边的摊位前贴,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身旁的少女……好像也在往那边贴。
“凛小姐也喜欢这些吗?”
这几个摊位装饰的都比较朴素,放货品的长条桌子上,摆着用金属和木材制成的小饰品和摆件。最吸引眼球的是一个长着羽毛翅膀的人鱼胸针,虽然看起来是铜制的,但胜在优美的造型,人鱼仰面向天,似乎正在高歌,背后一对羽翼舒展着,透出仿佛能刺破天空的锋利。
凛神情专注,听到斯普莱特的问话,她眼中闪过惊喜的神色,“是啊,总觉得这样的小饰品很漂亮,虽然我没太多机会戴啦……”
“能有机会看到这些有趣的东西我就觉得很好了。”斯普莱特笑道,和凛并排站在一起,稍微俯下身,想起小时候,父亲会点简单的木工活儿,经常给兄弟俩亲手做些小玩意解闷。
想到这,又看了看身边的少女,他不露声色地叹了口气。
至少现在,他重新找到了安身之处,甚至开始和其他人熟识起来……
“哎,得赶快了,时间太久店长会问的。”
“差点忘了还要去书店!”凛跟着一拍脑袋,两人穿过这条彩虹色的街道,融进人潮之中。
阿罗拉发现店里言情小说的销量有一个小幅度的增长。
“是恋爱相关的节日,和上个月那个对应的节日。”斯普莱特把手上最后一本书摆在显眼的位置,转头问店长:“这样摆怎么样?新到的书。”
“……上次言情区的宣传语是你写的对吧,这次也你来写。”阿罗拉走过去,比较敷衍的检查了一下学徒的摆放工作,“斯普莱特,你喜欢吃饼干吗?”
“啊……?”这个问题多少让斯普莱特觉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他确实喜欢饼干。
以前还在家中的时候,还没有炉灶高的他就学着母亲的样子揉捏面团,往里面撒各种自己喜欢的东西,苹果碎,葡萄干……
阿罗拉瞥他一眼:“我记得你之前看见我给客人拿饼干,表现出很在意饼干的样子。”
那件事斯普莱特还记得,比起在意,自己当时其实更多的感到惊讶。
原来像阿罗拉这样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会在家里放饼干啊。
“我是挺喜欢吃饼干的,毕竟很好吃嘛……”斯普莱特往后顺着挡住眼睛的长发,又问:“店长是想让我去买点饼干吗?”
“单独买没必要,我在想,既然是节日,要不要做点甜品来搞促销?”
“这当然很好,大概挺多客人会喜欢这种小点心……哎,店长,你会做甜品啊?!”因为过度惊讶而上扬的语调根本瞒不过阿罗拉的耳朵,“很奇怪吗,你是不是忘了,在你来之前我也是自己做饭的?”
“……抱歉!是我太大惊小怪了!”斯普莱特鞠躬的动作幅度十分夸张,但阿罗拉看得到他唇边的笑意。
看来他的学徒今天心情不错,嗯,有利于工作。
说到做到,两人钻进厨房,斯普莱特本来想自己动手,被阿罗拉叫住了。
“你帮我打打下手,顺便构思一下言情区的新书导购语。”他把打蛋器塞进斯普莱特手中,自顾自地对付面团去了。
店长……其实还真说得上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啊。被强行安排了工作的学徒盯着手里的打蛋器,若有所思。
烤制饼干的过程很顺利,更让斯普莱特没想到的其实是,店长连给小饼干分装的盒子都准备好了。
“店长,您是早就想这样做了吗?”帮着装盒的学徒好奇道。
阿罗拉扣好最后一个木盒的搭扣,平静道:“倒不如说就是因为这些当初不知道谁送的盒子占地方,我才想了这个办法把它们用掉。”
斯普莱特:“……您……真是很勤俭节约啊。”
“好了,来,今天的营业要开始了,斯普莱特,打起精神来!”完全不在意这种评价的人乐呵着搬起盒子,向一楼走去:“要快点啊,你导购语还没有写!”
学徒刚跟着跑出去两步,看见还没弄干净的案板,“店长,我先洗案板还是先下楼?”
“下来,不洗案板又不影响营业额。”
“好,导购语我已经想好了!”斯普莱特加快脚步,今天会有怎样的客人拿走饼干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我这几天睡觉的桥洞被几只野狗占了。
本来我今天挺开心的,东边街角的面包店正在甩卖临期的硬面包,大家都知道这种难以下咽的东西只有贫民和乞丐才会稀罕,不过这附近乞丐也不少,全凭我跑得快才抢到这么多面包。
体型格外大的一只黑狗几乎有半人高,它身边的三只黄毛狗对着我呲牙咧嘴,在它们身后,放着一块还有点肉的大腿骨,我扫了两眼,这可能是附近肉场的边角料,真让人嫉妒啊,我已经很久没尝过肉味了。
“哦……小狗狗,乖狗狗,听话,宝贝们……别激动……”我稍微蹲下身,悄悄向后退了两步,街上行人的喧闹变得清晰了几分。
挺可笑的,我承认我打不过这四条狗,我担心他们扑上来,如果被咬伤什么地方,后续的麻烦会很多。
伤口可能发炎,不仅会影响我的行动,还会带来让人头昏脑胀的高烧,我很讨厌发烧的感觉,高热会造成幻觉,而那些幻觉里充满了鞭笞和责骂。
总而言之,我现在必须从这四条狗的包围中逃走,它们紧盯着我手中装面包的纸袋。
明明已经有了食物,它们却还想要更多,也许活着的生命都是这么贪婪,我也一样,我不仅想要它们身后那根带点肉的骨头,我还想把它们煮成狗肉汤。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还是放在梦里实现吧,再不走的话,今晚我连做梦的地方都没了。
“嘿,小狗们,这些给你们。”我随手撕了指甲盖那么大一块面包,用力往桥洞外一扔,四只狗不约而同的放弃了瞪我,冲出去。
我转身就跑。
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迷宫。
初到苏佩厄堡的时候,我曾为这里的繁荣与开放感到惊讶。
人类和矮人在港口的酒馆中研究同一块品质上乘的宝石,有翼族怀抱鲜花站在即将启航的轮船边,向甲板上的精灵挥手言别。
虽然这一切已经和现在的我没有关系,但说不怀念是假的,以前我也可以光明正大走进人声鼎沸的小餐馆,在父母宠爱的目光下点一块自己喜欢的蛋糕。
“快走,这里禁止乞讨!”旁边突然冲出个握着木棒的彪形大汉,我甚至第一眼没看到他的脸,脚背一阵刺痛,应该是什么东西碾上去了。好像有几个路过的行人看过来,几秒之后又各自散开。
“非常抱歉,我马上离开。”
沿着道路旁的阴影狂奔,被阳光照亮的地面在我眼中像灼热的岩浆池,我不能停下,我转过一个又一个街角,穿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小巷,哪里被阴影覆盖,我就能在其中畅游。偶尔我会思考这样是不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但很快我就释然了。显然,在“其他人”眼中,我和老鼠区别不大。
不知道跑了多久,肺部不堪重负的灼痛迫使我停下来,恰好,阳光也衰弱了。
这么厚的云,很快就要下雨了吧,面包得赶紧吃了,潮湿的天气食物更容易腐坏。硬面包很不好咬,我稍微平复了呼吸,叼着面包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希望这场雨下的小一点,雨太大的话,藏在屋檐下也不管用了。
起初,雨声淅淅沥沥,我吃了三块面包,耳边落雨的声音就变成了连绵不断的轰鸣。
除非我把自己嵌进墙里,否则不可能躲开这种狂风暴雨,披在身上的旧斗篷早就湿透了,我像被套在一条肮脏的湿麻袋里,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丢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然后在滂沱大雨中融化成一滩泥。
恶劣天气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街上人少了很多。
黑夜,风雨,独行之人。
隐约记得母亲对我谈起死亡时,说,人死后会走一段艰难的路到达另一个世界,这条路又黑又冷,说不定还会看见各种恐怖的怪兽,走啊走啊,等着你的是一个明亮的,能照亮人类灵魂的尽头。
当时我问母亲,这个尽头有多明亮?比太阳还亮吗?
“这光芒会吸引你,让你心甘情愿投身其中。”
在这时候想起这种事可不是好兆头。我拍拍自己的脸,想清醒一下,雨幕把视线模糊成一片,已经连自己脚下都要看不清了……
一点光在风雨中漂浮,暖黄色的光,被雨丝衬得像毛茸茸的一团,这是条人迹罕至的小巷,我揉揉眼睛,仔细分辨着,是幻觉?
但靠近这样的幻觉都能让我感到温暖,鬼使神差地,我快步奔跑过去,毛茸茸的光团在变大,变得更加清晰。
神啊,不是幻觉,这真的是一盏灯,是人的住所。
我抹一把眼睛上的水,反复打量这栋建筑。木质结构的双层小楼,橄榄绿的吊顶和屋檐,那盏灯挂在屋檐下,虽然天气恶劣,但这灯光亮的十分安稳。
这看起来像商铺,门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八成是后门,思来想去,我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先转去前面看看这个店卖什么,如果是食品店,趁夜进去偷点东西挺好的……
反正有这盏灯,我不担心找不回来。
白鹫巢。
我绕到这家店铺的前门,招牌上写着这三个字,下面则是书店的标识。书店……
在被卖去做奴隶之前,父母只教了我基本的文字读写,但我哥哥能在学校上学,我问父母,他们都说我体弱,担心我在学校受委屈。
然后,就把我卖给了奴隶主。
如果我能留在这间书店做活,说不定会有机会看很多书,我能小心翼翼的在每个夜晚窃取这里的知识,这不算什么过分的愿望吧?而现在,这个机会摆在我眼前。
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不配出现在正门,我摘了兜帽,重新回到被灯火照亮的后门门口,贴近那扇深褐色的木门,门环上连半块锈迹都没有,店长平日里肯定经常保养吧。
大概是淋雨太久,我冷到有点发抖,最后擦一把脸上的雨水,算是给自己鼓劲,我叩响了木门。
一下,两下,三下,只敲三下,我很少对神什么的抱有期待,可现在我竟然在向神祈祷这间屋子的主人能为我打开门。
直到我敲门敲下去,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草率的决定,我不知道店长的为人,也不知道店里需不需要学徒员工,更不知道一个逃走的奴隶会被怎样对待。
我低头等待开门声对我的判决。
木门“嘎吱”一声轻响,地面的积水被另一双靴子踩出波纹。
我知道自己是怎样一副狼狈相,满身雨水,脚踩污泥,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贴在眼前,我不敢抬头看他的模样,只看见大片微微发光的橙黄羽毛在视野中摇曳。
风很大,他的声音却清晰而淡然:
“客人,店里已经打烊了。”
我抬起头,只一眼,注意力就不受控制地被那双翠色的眼睛吸引。
即使知道他是在审视我,我还是因为这双漂亮的眼睛愣住了片刻。
“我……我想在这里工作。”
听到这话,他半垂下眼睛,眼尾两抹浅红勾勒的线条更加明显:“想在我这里工作?你会做什么?”
“我会打扫,会算账,简单的缝补和修理也会,我识字,我看得懂书,我能做很多事情……”
说是很多,细细数下来,也不过是这么点。
“拜托您了,我什么都能做!!”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唇边浮起一个莫测的微笑。
“我提供食宿,你负责打扫店内卫生,保证环境整洁,按我的要求整理书籍,一天给你五个铜币,干吗?”
这个结果已经比我预想的好太多,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
“感谢您……”
他的笑意更深了。
“进来吧,我们谈谈,哦,先把你那身破烂外套扔在外面,太脏了。”
我把这个湿麻袋一样的斗篷从身上剥下来,瞥到了靴子上的泥,“要不我把鞋子也脱了吧?”
“你愿意?那再好不过了。”他已经进屋点起了灯。
于是我赤着脚踩上了屋里干燥的木地板,耳边轰鸣的雨声终于消失了。
这间书店的内部和我想象的相差不远,不管是用色还是装饰都低调而精致,我还是不太敢抬头看他,就站在他面前等候发落。
他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坐回桌边,拿起一本倒扣在桌上的书,读得津津有味。
无所谓,我也不急,在这屋里站着总比在雨里站着好。
一时间,房内安静的连沙漏声都能听得见,我跟着这个声音数自己的心跳,放松了不少。
“哦……?啊,想起来了。”不知道数了几百个心跳之后,面前的人总算有了动作,“你去洗个澡,在二楼尽头的房间。”
也不知道刚才他是真的忘了我还在,还是故意把我晾在那边。
浴房水桶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浇到皮肤上甚至有点刺痛,可能我太久没碰过干净热水,不适应这种让人过分舒适的温度了。
店长应该是个好人吧,不仅收留我做学徒,还主动让我洗澡,虽然不排除他是出于洁癖的原因,但结果没变。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没在意我的身份。
刚进屋子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视线在我双脚的脚踝上停留。
那么显眼的镣铐伤痕,他不可能看不到。除了常年做奴隶的人,没人身上会有这种疤。
就着热水,用手指梳开打结的长发,搓掉身上的泥土和血痂,尽管是他让我洗澡,我也不敢真的放开了用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桶热水。
对于要不要用浴房里本来就放着的浴巾,我犹豫了。
只有一条浴巾,如果我用了,店长会不会没东西用了?如果这本来就是他用过的,我用了岂不是更……但是我的衣服全在门外,现在已经被他拿去扔了也说不定。
“里面的浴巾就是给你用的,裹上出来。”店长的声音很合时宜的在门外响起。
“哎哎哎好的!!!”
我诚惶诚恐地包着浴巾下楼了,发现原来的衣服果然已经不见了,店长手里有一套干净的新衣服。
“还行,和我差不多高,你先穿这个,钱从你工资里扣。”他把衣服递给我,就背过身去了。
我这辈子没这么快的穿过衣服。
差不多在我整理好衣服的同时,他就重新面向我,说道:“厨房有热汤,你自己去盛吧。”
热汤,这东西对我来说太奢侈了,平常吃惯了又咯牙又伤胃的硬面包,还散发着奶油香气的顺滑汤汁从喉咙落进胃袋,如果不是店长还坐在我面前,说不定我会瘫倒在椅子上。
店长依然在看那本书,我小口小口的喝着汤,第一次希望夜晚再漫长些。
“店长?”
他眯起眼睛,给我一个询问的目光。
“您通常什么时候开店?我会提前做准备的。”
闻言,他合上书,支起一只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偏过头,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新奇的物件。
“天亮就开店,也就是说你要在天亮之前把书整理好。”
我松了口气,这正合我意,在天亮之前,我有充足的时间来享受这些书,至于睡觉,在街上流浪的时候,也没几个夜晚能让我好好睡觉。
“请放心交给我吧。”
店长似乎不在意我的反应,自顾自走去门口,熄灭了那盏引我来到此处的灯。
“现在是真的打烊了,早点休息。”
他端着一只烛台迈上台阶,影子被烛光拉长,正落在我的身旁。那道影子不急不徐地在地面穿行,随着它的主人攀上楼梯,消失在我目不能及的转角处。
现在我才想到,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而他也没有问我的名字。
是觉得没有必要吗?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
今天的我在这个屋檐下避雨,明天的我说不定就会在另一个屋檐下丧命。
不确定的未来不必多想,还是看看眼前这个漂亮的书店吧,白鹫巢,它真的很像一座隐蔽精巧的巢穴,就连它的主人,也是个看起来满身谜团的家伙,像从无人之境迁徙而来的飞鸟。
我拿起门边的扫帚,开始清扫地面,初来乍到,得好好表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