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下沉,晚钟声又将他坠入梦境了。白昼已然消逝,太阳在在荒芜的天穹上更换布景,却好似坠落。那身披星空的求道者……啊,拖着满身暮光,那荣冠的追寻者……
最后的那一仗耗竭了他的身躯,双臂疲软,骨骼仿佛融解……融解如成串果实的茎蔓,沉重地拖曳着。数十年未曾有过的温暖与寒冷交替着伸出手来,要他倒在大地的臂弯里,彻彻底底地化作他曾无比渴望的,无知无觉的灰烬。
然而他仍在前行,他无法停步——惶惶然如旷野惊鹿。
“从燃烧的天空坠落吧——静默的,死寂的,淡白的幽灵!”
那夜,他曾见他的伙伴相继坠落。
必要的牺牲,不是吗?
他本以为一切该当如此,萌芽将被扼杀,一切复归常理——那不仁慈,不合理,不应存于世间的伟力本应永远沉眠下去!
伊莱法缇的胸膛起伏如浪潮,身躯颤抖似风暴中的帆。
‘神啊,神啊……为何不令我也随他们同去?’
那淡白无色,闪耀如镜面般的右眼开裂了。如利斧剖开暮空,又有霞光透射金红,淋淋漓漓地淌着些似金又似红的液体。
如是迷途——他再看不见过往,也看不见即将降临至他和他同伴头上的厄运!
然而,在他目视破败的礼拜堂前那道身影时,一切疑虑戛然而止。
涌动的狂喜缓和伤痛,猩红的残光柔和了他的眼瞳,他正了正姿态,竭力摆出一幅游刃有余的姿态。
“瑟莉。”
他那仅有的,因法术的保护而尚且完好的左手伸出,用最后的气力将对方握紧。恐慌竟像是下一秒,眼前的故友就要坠进开裂的大地,再寻不见她的影踪。
“伊莱……”瑟莉安娜开口了,语气中似乎带着些揶揄。
“见到你没事真好。”
伊莱法缇只是苦笑,恍然间,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在成为血族之后再没有这样笑过——毕竟,今夜或许是他头一次叫一切都失去掌控。
跟随他的伙伴消逝了,血脉的联系亦不知所踪,到头来仍在他身边的也只剩下这位异途的老友。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为何他的心脏仍在鼓动,如那溢出血的圣杯一般,无休无止地泵送着生机——?
开裂的眼瞳形如碎镜,将猩红的天穹割裂成千片……他想起那幅未成的画作,他的家人。
午后的太阳正好,浓金色的光辉撒在窗前,将病榻前的少女映衬得至白无瑕。她的亲吻落在额间,她说。
“我的哥哥啊,我决定好了。”
“勿要为我悲伤,你还记得父亲的教诲吗?”
伊莱仍记得她转身诀别。少女的微笑融化在光与影的边隙中,再看不真切。
“宁叫我选择死亡,不叫死亡选择我。”
尔后,伊莱想起他的满月——过往那身负宿疾,却如是骄矜,沉静地与死亡立下约定的黄金满月。
“再等一等吧,我的坟墓。”他说。“我仍有未尽之言,唯有大限将至,我才会将其宣之于口。”
……如今他的血仍流淌在这异质的身躯中,以一种骇人的鲜活,无休无止地催生血肉白骨,似要叫他开裂,重生——自那黄金的茧中挣破而归还。
花窗破碎,石柱坍圮,大地的震颤打断了他的回忆。石砖的缝隙间鼓动着爆出漆黑的粘浆,开裂的大地令他骨骼激振,几近本能地抬起仅有的完好左手,星辉绽放,试图将他最后的友人庇护其中。
“瑟莉!”
然而,在那恶神伟力前,一切都太过徒劳,瞬息之间,光辉已在这亘古的昏暗下泯灭。他再一次眼见友人溺没,鲜血自他再无法承载更多的眼眶淌落,滴落入梦境与绝望的深暗。
这是他的第二次死亡……早在他起身之前,在他被缚于衰弱躯壳的灵魂迎来新生的那一刻,他便死过一次。
“改变存在于清醒与睡梦中的每一个瞬间,如钢铁熔铸,月相变易。是塑造,是生长,是适应……”
伊莱法缇早知自己的命运,比他认为得还要早——他将有两次死亡,一次永生,正如所有的,曾在星空下飞舞的蝴蝶一般。
然而,在这之前,他仍有夙愿未曾实现。
——既然一切都已迎来结末,至少,在迎来死亡之前消解执念。
因而,当那伟大存在谈及愿望,他便说——
“若我得以有幸在大限之时复归完整,那便让我寻得我的满月罢……”
“他与你同在,他无处不在。”
那个声音仍旧如此答复。
“他在你说出的每一句言辞,做出的每一次行动之中。”
伊莱法缇开裂的面颊上流露出一个艰难的微笑,他最后的疑问已得解答。而今,他将一切欣然接受……指尖抬起,轻触恶神蔓枝,身躯再不复过往的沉重。他眼见自己的表皮染上夜空的漆黑,尔后片片剥离。
“永别了,瑟莉……还有塞拉先生……”
新生的肢体透彻,轻盈,如玻璃与星空般闪烁着迷醉,他牵着古神的触腕,随祂下行。
他们下至温暖寂静的无光圣所。在那寂寥的,墨玉似的境遇中,他又一次眼见而聆听到了自己——那是他的声音,但又不完全是他的。
“究竟如此……所见即真。”
纯黑的镜面泛起涟漪,其中倒映着他的身影——身形瘦弱,眼眸泛金,沉静一如他的满月。
“即便是我也逃不过为逃避死亡而扭曲至此的命运。”
扭曲……扭曲!
仿佛骤然自梦中坠落,警醒的跃动叫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胸膛。再抬眼,他眼见自己身躯残破,却活力依旧……血肉白骨推搡着诞生出黄金的冠冕,肉体开裂如星空裂解,燃烧着的光屑扭曲,碰撞,形体孳长,再无法死去。
那是他内在的混沌吗?伊莱法缇已无法再想,他的眼前满是回忆,转瞬之间便随岁月风化如沙。他再记不得那一抹金色,只是模糊地,隐约地知晓他缺损的那一块在此刻消逝,再不复回。他凝视镜面,却在自己的面容中看见一张相似的面孔。
“美丽而蒙福的圣女,你的眼睛灿若群星,而光辉更盛——!为何你却为逃避病痛,亲手将自己送入崇高包裹的罪恶!为何,为何如是勇敢的你,却为他们做了牺牲!”
呼号者已分不清这究竟是哀痛,抑或只是渴求的本能。熔融的泪滴自他碎裂的眼中满溢而出,仿佛混杂星屑的碎金。
“我没有愿望,伟大的造物者,我没有。”
他听见友人的声音,如此坚定,一如他记忆中的那位圣女的面孔,如他失落的满月。
“我既不逆来顺受,更不强取豪夺。因此我绝不妥协,绝不扭曲。我赋予我存在的意义,哪怕连我自己也无比迷茫。”
“我的愚钝,正是我为人的本质。”
所以,此刻,为转变而抛却荣耀,扭曲形体的他又该如何称之为人。
“恶神!您叫我见到他,又叫我亲手将他扼杀!神啊,我诅咒您……”
声音渐渐地熄了,他的面孔破碎,融解如阳光下的积雪。
“逝者已逝。荣耀从不与死亡挂钩,生存亦非一种耻辱。”
恍然间,伊莱法缇感知到了光——自礼拜堂破碎花窗中照射而来的阳光,并不炽烫,只是燃烧……无声无息地将他挣脱玻璃状表皮,如雾气般弥散的身躯化作灰烬。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是真正的,解放于回忆的,属于他的满月的声音。
“存续不应为时间所界定,荣耀与信念也决非阻碍前行的拘束……因而,我仍是我,是阿尔贝利希,也是伊莱法缇。”
他瞪大了眼,求生的本能令星云聚拢,坠落进仍旧生长的皮囊,如茧蛹将自己层层包裹,直至内里再透不进一丝阳光。
……当瑟莉安娜再找见他,所见的便是这一幕。
一枚直立的卵静静矗立在粘浆之间,花窗玻璃在它表面投下彩色光斑,漆黑的外壳里包藏星空,当它开裂,流泻而出的不仅是光,还有如熔融黄金一般的粘稠流体。它如生前那般生长,未曾有一刻停歇——然而,随着古神的离去,这一过程正在放缓,放缓直至完全停滞。
如今,这黑卵在褪过几次皮后愈合如初,缓慢地蠕动着。
从中诞生的会是何物?也许当命定之时来临……他将作为满月重生也说不定。
4月27日,黄昏。
此刻,林鸮的羽翼如落日一般低垂,投下漫长如生命的阴影。先知的眼中映着骨与血的幻象,如今它收敛双翅,将这份景况分享给了一位它所熟知的……敌人。
瑟莉安娜——那位颇为随性的教会猎人循着林鸮的指引,前去面见她曾经的合作者。
为了教会,更是为了帕斯玛街区的民众,她要找到那暴乱的源头……她那一意孤行的旧友。
“……记得那个寓言吗,瑟莉?”
记忆中,伊莱法缇笑容温和。
“若是神说鸟儿活着,人便将它捏死;若是神说鸟儿已死,我便放它生路。”
“决定权在您……至于现在,您大可以说些别的,但您迟早要作出抉择。”
她的胸廓仿佛一叶暴风中颠簸着的舢板,被那仅存于幻象中的心声之潮裹挟着,推往未知的方向。
“他们于你而言就是握在掌心的鸟儿吗,伊莱?还是说……”
教会猎人的身躯在巷口投下浓重阴影,黑暗之中,仍有几粒星点映亮眼眸。那位掀起浪潮的残月正从一位血族残缺的身体中汲取着血液。地下那对无神的双眼仍旧睁着,其内的魂灵已去,曾经美好的少女如今只是一堆死肉。
“也许,至少……不必再一次展现这样不堪的景象——以至于教人怀疑是否已经算一种你的个人印记。”
瑟莉安娜皱起眉,于他们而言,此类话题不过寒暄。然而她另有忧虑。
“或许此刻,她是如此不堪……”
伊莱法缇终于抬起眼眸,凝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名为先知的林鸮落在他的肩上,镜面般的双瞳沾染着血的颜色。
“然而化成灰烬的死亡是美丽的,”
他松开手,任由那具尸体在耀阳的残光之下湮灭;他的眼神热切,似是期许,似是艳羡——
“……如焰火一般盛放,在光下再看一眼这令我们眷恋的热土。”
“我们步入黑暗,又消逝于光明,正如所有的夜都要被黎明终结。”
“黎明,是的,熹微的晨光同潮水般退却的夜幕,自然还有这之前最深的黑……”
瑟莉安娜并非第一次聆听他的预言,然而真相在他的口中是缄默的,与刀子与死亡有着神似的共性——当它临近,它便是自身的答案。
“嘘……你听——”
伊莱法缇微笑着竖起手指,将故友的话语斩断。侧耳倾听,岁月的侵染仿佛在这一刻尽数归还,少女的肌肤簌簌作响,再不复柔软。她仰望星空,话语与形体皆如干裂的沙塑般溃散成灰。
“血归尘埃,魂归苍穹。”
“……在成为异族之身后,在这短暂的许多年里——夜明星中最亮的一颗,你如何又想起了光明的滋味?”
短暂的寂静过后,教会猎人决定不再深究预言,转而质问起他脑中思念。
“不,瑟莉,我从未忘记。而今,我看见了那火焰……”
那位残月血族侧过脸,暗银色的瞳孔仿佛新染过神圣的灰烬。
“在酝酿,在闷烧。终有一日,它要爆发——在那火焰之下,无物能够保持不变。”
“我能看见,却被囿于当下,自然你也是。”
教会猎人的面色晦暗不明,她的嗓音慢慢沉落下去。显然,对方已经明确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看看周围吧,这些脏污不洁、散布各处的零星血肉不过是溅出的微末星火罢了,炽热而未明的燃料却仍藏在某处。”
“不,瑟莉。我早说过,决定权在你。”
伊莱法缇舒展开双臂,注目着那些曾活过的灰烬就此飞散。此刻的他貌似是冷静的,然而自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如同疯人的谵妄。
“然而火焰寻到燃料,便蔓延……它所做的另一件事是灼出汁水。”
“伊莱法缇!”
教会猎人突然明白了他话语的含义——不过时间早晚。她厉声质问。
“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很多,但记得的却不多……唯独有一件事……”
在讲述视域所及之物时,他或许是流露了真情;无神的眼眸慢慢弯起,涌溢着某种难以言明的激热。
“那就是所有的夜……所有的夜!所有的夜都必须终结——!”
“我能看见……伊莱,我看见有火在你的右手燃起——在你举旗的手上。”
瑟莉安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彻底明白了……谎言的祭品,是被煽动的民众,是他本人,是他们认知所及的一切。
“L'étoile du matin,你要在黎明中燃尽吗——?”
激情在此刻收敛,伊莱法缇注视着光下的友人,慢慢露出微笑。
“若是能为后来者照明驱暗,我乐意至极。”
“……瑟莉。”
他呼唤着陷入沉默的教会猎人的名字,笑得真心实意。
“在我的记忆中,这里本应有一场战斗,为彼此的信念而反目相争。”
“如预言之所述……血归尘埃,魂归苍穹。”
“本应有,那便是不会有。”
瑟莉安娜慢慢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上眼,不再看巷子里站着的那个大麻烦。
“我不会尝试说服你,伊莱。那只是无用功。”
“我会让真相开口,将你驳倒。”
“一味妥协换不来安稳的明日。”
伊莱法缇直视着故友的面容,不同于演讲时的慷慨激昂,他语气平淡,却没有半句谎言。
“唯有刺破夜空,星辰才会落下指引。唯有撕碎夜幕,黎明才能降临于世。”
“我们的希望不应寄托于未知之物,我们的前路不应由牺牲铺就。”
“而今,那位先生……我记得他的名字——乌列克,愿他魂归苍穹,繁星当有他一席。而我,须循着星辰的指引,继续我们未竟的事业。”
“人总是可以多死一分的……然而先驱者不应落得如此下场,因而我在此处,在你面前。哪怕肉身成灰,我也要一个答案。”
“时候到了,瑟莉。”
墙头亮起数十支火把,跳动的焰尾将一切都映得通明,光亮的边缘却如血液染就。那位残月血族仍旧笑着,双眼皆是晦暗的猩红。
“是延续教会的罪恶,还是加入我们的革命?”
“然后成为你内在混沌的活祭品吗?”
瑟莉安娜冷笑着回以反问。
“为了遥远的,看不真切的曙光,去破坏现在的平衡?将他们作为薪柴,为了你的光明而燃尽?”
“虽外表未变,但你的心智……不,身为人类时就拥抱混沌,毫无拘束的你,从一开始就是个怪物。”
“我早该把你处理掉的。”
“……真叫人感到可惜。瑟莉,你早已失去被燃尽的资格。
伊莱法缇神情未变,只是哀叹似地移开了视线。
“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就笃信吧,直至最后一刻。看那匿于表皮下的寄生虫能否回应你的虔敬——”
回答他的,是教会猎人离去的身影。
亮铜,没药,锈迹……古老的仪式以此致敬骄阳。初燃的熏香气息如血,正因其在血中升起,又在血中落下——
“敬我们的慈母海伦娜……”
蛰伏暗处的兽们裸露着森森的利爪,它们徘徊,啸叫,蠢蠢欲动。雪花沉沦,洒落在猎人棱角分明的面孔上,轻柔地抚过那仍燃烧着斗志与怒火的眼眸,抚过伤痕,抚过那些岁月在他身躯刻下的印记……
“他向生低头后,你见他快腐烂了……”
草莓,肉桂,橙花……朦胧身影于烟火中摇曳,大地的繁多赠礼汇于此处,为将行的亡者送上终程的献礼。
贪腐的兽群于静默中陷入战栗,如血长舌一遍遍拭着那森白獠牙,不甘的号叫渐渐转作低吼;林地的阴影如是颤抖,为那缓步而来的送葬者。
“那日头行得迟慢,洁白斯呵他的表面……且看何物休止于风中。”
气息渐近,如蜜般甘甜。夜莺垂落下一抹仿似回音的幽蓝,少女瓷白的手轻柔地拢上猎人的双眸,将那永恒的生机敛去,还以磐石般的安宁。
提灯摇曳,幽蓝之色扭曲了夜莺的斗篷……雪中浮现起残阳的光,勾勒下林中那多翼的影。
“但是大地之母啊……您能够接纳他吗,您能以您无穷之力,扼住他英武的盛怒魂灵吗?”
阴影之下,一双纤细的手臂将尸身托起,轻盈如斯,仿佛怀抱婴孩。夜莺的裙摆是风,湛蓝的提灯挂在腰间,炉火在她的臂上氤氲着丝丝香甜。
“您可知他斗志仍在……”
她的低语之中带着锋锐,以悲泣质问这片遍布苦难的大地;当她迈步向前,积雪在她脚下如玻璃一般片片碎裂。
“您可予他永寂安歇?”
他们行过废墟,踏过街道。微风搅碎她的话语,泥土的芬芳盖过血与花朵的烟气,向他诉说胜利,诉说家乡,诉说无光之下的安宁之所——
“……大地之母啊,多翼的林鸮向您致敬。”
他们走遍灾难之后的纳塔城,见证生机于残骸之中绽放。魂灵已得慰藉,如今只待尘埃拥抱他的身躯……
“如今,他自我而来,向您而去。又一位不屈的战士安息于此——”
漫长巡礼已然终结,他们终究还是踏入墓园。猎人的尸身被妥善安置于杉木制的棺椁之中,洁白的花束落在他的胸膛。棺盖合上,他的面容再不现于凡世;如是,英魂沉睡。
“他已从斗争中解脱,他未曾输于命运……”
悼歌仍在啁啾,象征斗争的林鸮穿行于墓碑之间,幽蓝烛焰随之影绰摇曳。夜莺来去了一轮又一轮,太阳落下又升起,唯此处灯火长明。
“安睡吧,自血中而来者……敬请安睡吧……于血中而去者……”
可恶,插画有字数限制,只能分开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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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天气晴朗;月光明亮,将天幕映照无遗,少有的云絮聚成灰黑色的团块,在那暗蓝的海下蠕动着前行;远方的杉木投下朦胧阴影,虽说星光黯淡,不过晴朗冬夜那份带着静谧的寒意也算得上是某种享受……
起弓,搭箭——
“这样美好的夜晚,最适合清算……”
正满脸挑剔的血族突然滞住动作,丢下怀中的月鼠就地翻滚——
“……果然,还是让他发现了啊。”
伊莱法缇放下仍瞄准着那个方向的长弓,闭上眼轻抚过心口。
“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小伊莱?”
几只月鼠自栅栏背后蹿出,倏忽之间便失却了踪影。他睫羽垂落,异色的眼眸悄然闪动,似是思恋,似是憎恶。最终,他开了口,却只是说:
“以血还血。”
“就凭这些低劣的血,也想和我做交易?”
他那……血缘上的生父——斯凯茵.塞拉墨狄斯,一如既往地沾染着如腐木一般的傲慢,但他注定得不到誓约的馈赠,用纵情声色一词形容于他,也得道一声委婉。他的视线在伊莱法缇的面容上打量了几圈,最终却落在心口。一抹难称矜持的微笑自他的唇角缓缓绽开。
“嘛……大不了买几只还回来。”
“抱歉……月鼠从不外售。”
伊莱法缇紧抿着唇,似是极力隐藏着某些即将冲破他的眼眸乃至于胸膛的情绪。第二发箭矢搭上弓弦,直指向对面血族的头颅。
“想打架?”
斯凯茵露出了个有些好笑的表情,拍打衣袍拂去先前沾染的月鼠绒毛。在伊莱法缇拉弓的那刹便率先蹬步冲向对方,压低身形以掌为刃横劈向子嗣的腹部。
“就算是难吃的饭,吃完了也确实该运动一下。”
“身为您确实承认的后代……您认为我的力量会弱于您多少?”
‘尽管去捕,去捉,去撕扯那月光罢。’
伊莱法缇似乎是在收弓闪躲的瞬间露出了极浅的微笑。
‘你可见那白银眼眸光辉闪耀,洞悉无遗?’
“……随便玩玩的话,可是会死的。”
警告,于银矢刺向胸膛的瞬间落在了斯凯茵的耳畔。
“哈?才没有承认。”
他不屑地发出一声轻哼,扭转手腕扣住了伊莱法缇的左臂,绷紧的肌肉爆发出足以压制猎物的力量,逼迫箭矢一寸寸按向他的腹部,以至于直至划破衣物,触及表皮。
“也是……虽然您给予了真名,但我甚至不记得它有几个音节。”
亮银的锋刃终于彻底地触及肉体,被撕裂的或许并不只是身体的表皮,还有伊莱法缇冷静自持的表象。他的唇角弯起与亲族相似的,嗜血的弧度,优雅中带着几分讽刺。
“……您不会真的认为,我的力量会弱于您这种沉醉酒色的家伙吧?”
“哎呀,听上去被人看不起了呢。”
斯凯茵仿佛未收到丝毫挑衅一般依旧保持着轻松的语调,却在下一秒紧握住伊莱法缇的手臂,重重地将他掀起砸向地面,踏上一脚令人难以起身。
“纵情声色……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哈……这么一看果然没错。”
伊莱法缇可以起身,但他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只见他就地翻滚躲开踏步,随即便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任由湿润泥土污损斗篷。血红的眼眸注视着他的亲族,犹如凝视月光,如痴如醉。
“用无所谓的放纵掩饰像玻璃一样精致又易碎的内在……这样的您,真是令人无法拒绝……”
斯凯茵的微笑消失了,听见对方那股自认了解的语气,他的脑门上几乎要暴出青筋。伊莱法缇算准了他不会在泥土地上为这种事和人扭打在一起,有恃无恐盯着对方。
“……自以为是的家伙!冲这点就不可能是我的后代!”
嗜血血族一时语塞,皱着眉抱臂在边上走来走去。
“那就更好了不是吗——?”
伊莱法缇见他暂且忘却了先前的冲突,便用长弓撑着地面起身拍干净斗篷。见对方恼怒模样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火上浇油似地补充了。
“不是后代的话……在一起也不用顾及什么了吧?”
“…………你再说一遍?”
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思议。沉默良久,斯凯茵似乎是终于找回了他仅有的一点点理智,试探性地开口。
“我是很认真地在追求您,塞拉先生。”
伊莱法缇微笑着,斯凯茵却不敢肯定他的话语真假……没人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哈??和吃饭只能吃月鼠的家伙?!”
他张了张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咆哮着驳回了伊莱法缇的请求。
“太穷了……才不要!!”
“穷……?”
伊莱法缇的神情从辨不清真假的微笑慢慢化作真心实意的诧异,他同样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对方,双手抱胸显现出几分不爽。
“不喝人血是为了遵循残月的传统,平时也得找机会改善改善口味……”
“况且真要论财富的话,您有几片领地?几座庄园?实在不行……农场也可以算数。”
“……哎?”
斯凯茵愣住了,他似乎是被这一串咄咄逼人的提问唬的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移开视线掩饰一般拨弄头发。
“领地什么的………当,当然有啊!庄园也……农场也……都有啊!”
“那这不是很合适吗?”
熟悉的微笑又一次爬上了伊莱法缇的脸颊,他抱起身旁探出脑袋的一只月鼠,仰头观望了那轮已然行至顶峰的弯月。
“抓紧时间,我亲爱的塞拉先生……您不会想拖到太阳升起才走吧?”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东西需要去品味。”
“什,什么?”
斯凯茵为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困惑,他下意识地走近一步。高树的阴影自脚面攀上膝盖,他的脚步顿住了,仿佛受惊的蟋蟀一般僵立在原地。
“去旅行,我亲爱的。”
“那,那也可以……”
或许是那真心实意的微笑太具有迷惑性,又或许是银白倒影中的血色太过瘆人,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扭头看向林地阴影之中的,他的子嗣。
伊莱法缇侧立着,看向远方的河流,他说——
“来吧,到黑暗中来。”
他回过头,微笑着向爱人伸出手来——
“走吧,到黑暗中去。”
附——冬装介绍
【异教徒】
有的人激进叛逆,有的人固执己见。
开创,还是等待?答案近在眼前。
“为了科雷塔,为了那些正陷于苦痛之中的人民……”
“——来吧,残月从不畏惧挑战。”
无边的寒意,这是在意识回归之前便存在的感受。
上一次为寒冷所扰是何时的事情?她难得回忆起来,依稀在记忆深处,腹中空空的钝痛作为其孪生姊妹。饥寒勾结,恣意彻骨地侵蚀血肉凡躯,嘲弄无望的,草芥一般的生灵。
生命蜷缩着,如卵中未成的雏鸟,却觉得迷惘天地间,有人伸出手来,教她擦净一身贫穷烙下的印记,细腻温和因而价值不菲的丝织物交递过来,比雪花更轻地抚过肌肤:接着又问,你的愿景,是什么。
有窸窣细雪落在面前,落在发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希冀,狂喜令人迫切地张口,寒风却趁机堵塞了全部的话语。
瑟莉安娜骤然睁开眼睛,从一片猩红炼狱中抬起头,破碎的花窗透露出天空的颜色,然而在一片铅灰中分辨不出究竟到了几时。
几近漆黑的深色血液已在身下积攒为一处血洼。她下意识去抚摸右肋下的溃烂圣痕,那里仍如几日前饮下黑血一般灼痛甚至更甚,变本加厉地为残躯提供过载的动能,仿佛第二颗心脏的搏动,催化着战逃反应。
这样的血液顺着阶梯向低处黏稠蠕动,不仅是她的,还有更多,顺势与其他鲜红的血液混成诡异的丝线,进而在大理石面上织作令人胆寒的锦缎。
尽管如此,周围四溢的血仍然提供了收回身体控制权的绝佳机会,浸透血液的义肢烫得能够灼伤人的皮肤。她拔出刺于身旁解脱多时躯壳的剑刃,拄着它借力从地上站起。双腿尚且脱力,她站得并不稳当,一只手握住她的右手,将立于大地上的实感传递过来。
伊莱……真叫人怀念。她说,用一种揶揄的口吻,见到你没事真好。
伊莱法缇的另一只手不自然地垂着,他当然有耐心等待自行恢复的时间,可他真的还有多余的血来痊愈吗?猩红的生命泉流顺着伊莱法缇的额角一刻不停地落下,经过为那只灾厄浸染的眼球,好像是这些血泪造就的那样,最后从无法再承载的眼眶边沿滚动下来。谁都清楚,这很难算得上无恙。他对瑟莉的话苦笑一下,是鲜少能在这张从容面庞上看到的局促。
教会猎人站稳脚跟,收回剑刃。比起和她一样方从血海深处醒来的异途旧友,她更关心在失去意识期间礼拜堂的战况。她踏上前方的阶梯,大教堂伟岸的穹顶却似乎于此时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声,紧接着是横梁崩裂的响动。石料黑色的间隙鼓动着,无数粘液不停歇地渗出,最终垂落过程中汇成巨大的触手状异物。地面上沉寂许久的黑色血液受到某种感召,如同吐信的巨蟒昂起头来,外部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血红,天地交融在混沌无序的血海中,仿佛亿万年的溶洞,等待漆黑无光的钟乳石和石笋弥合的刹那。
瑟莉安娜看见残月血族抬手,用法术企图驱散这至暗的恐怖,星光只闪烁了一下便消失在她眼前。她想做些什么,触手很快也温柔地吞噬了她的身体。
***
盛大的舞会。
无数枝形吊灯错落悬挂,点燃一圈,又一圈的烛火,像地面上踩着舞步回旋的客人,一圈,又一圈。
厅堂暖和得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春天,尽管瑟莉安娜不再那么渴求温度了。
这些人,参加舞会的人,全部看不清面庞,是因为覆着假面吗?她一个人坐在宴会四周的椅子上,用打量的目光观察着,思考着。
有人对她伸出手。黑色的手套,同样的假面,但她立刻认出这是父亲,于是欣然接受。
暗红色的布料流动起来,在旋转中轻快地离开地面,像水波,像一圈涟漪,像一场遥不可及的追逐。
没有边界的自由里,瑟莉安娜只感受到那位给予第二次生命的人,他的黑色缎面礼服揽住她的腰肢,他的耳语近在咫尺:
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吗,瑟莉安娜想,那实在是太多了。最初的时候,我想要不再受寒、不再饥饿。
然而她对着脑海中往昔的幻影说,我想离开你,我不需要你。
眼前的景象改变着,霎时有明媚的霞光照耀到瑟莉安娜的身上。这是圣伯拉礼拜堂后东侧连廊的倒数第三扇窗,几十年来从这里可以看见全圣都最美的日出。
身着修士黑袍的人牵住她手,他轻轻地问,
我爱,你的愿望是?
——在某刻我祈祷留住此时、留住我爱。瑟莉看着他,从模糊的五官上分离出清晰的思念。
于是她说,我想要的你都已经给予,我别无所求。
阳光迁移着,被吞没到廊柱之后,视线变得晦暗,但不久,圣伯拉的祷钟在耳畔响起来。立刻,血液逆流,回到不再残破的身体;武器收势,回到持有者的鞘内;星辰倒转,日与夜逆向而行。死亡、绝望,痛苦尽数收回魔盒之中;永生,安宁,乐园再一次回到人间。
逆光的神龛上传来比钟声更恢宏的声音,祂问:
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最后,我想要回到过去,回到属于我的伊甸去。
然而,只是想罢了。瑟莉安娜眯起眼睛,看着漆黑的,镀上一层金色光晕的神像,然后说,我没有愿望,我伟大的造物者,我没有。
我既不逆来顺受,更不强取豪夺。因此我绝不妥协,绝不扭曲。我赋予我存在的意义,哪怕连我自己也无比迷茫。
我的愚钝,正是我为人的本质。
***
神龛上的光消亡而去,等再一次能看清时,眼前只剩下圣堂那扇破碎的花窗。
神的肢体叹惋着离开了她。
瑟莉安娜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她眨了眨眼睛,深黑的血代替眼泪淌落,是凝视神祇的代价。不过,她没有心情再管自己了,她眼前赫然是一处正在蠕动的,难以言明真身的黑色胶状物。幽蓝的荧光沿着内部生成的脉络涌动,它轻微地律动,节律地呼吸着。
……伊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