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沅很少做梦。对她来说,生命是一条漫长的线,从鱼肚白的东方开始,到西方漫无边际的黑天结束。生命是单向的路。过去的事情,像吃下肚的饭一样,饱实地填在她的身体里,偶尔随着某一处风,某一片林,某束炽烈的阳光或者人的影子回荡起来,在肋骨下面一点的皮肉里匀匀地散发暖意。她想,这跟吃饭没什么两样。吃了饭才晓得自己活着。
故她不回头看。回忆是无甚价值的,这个决定并非逃避——也不建筑在某种脆弱的心理上。她只是想,饭已吃下肚,何必去纠结是什么呢?是好是坏,都已成了捉不住看不见的影。
加入清县令这一门前,师沅一直居无定所地流浪着。她没妈,也没爸。唯一养过她的手属于一个老头,是她母亲的家仆。老头对她的态度暧昧又让人难以看懂,他常常用那皱纹之中的老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有时候师沅觉得他好像头噬人的野兽,那枯枝一样的巴掌,好像会落下来伤害她。然而,他从来没有吃了她。
老头说你父亲是个混账。师沅不晓得父亲是什么东西。他坐在某一处小院的躺椅上时,是这么说的,那时有白金色的阳光从上空打下来,穿透并不茂密的树冠,落在他们的家中。师沅站在他旁边。他接着说,无非是些什么老爷死了后,雨打虫蛀的根基百年的历史,武功和传承……然而小姐偏偏去了北方,喜欢上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什么?钱?权?过人之勇?一无所有。一生清贫,最后还要窝囊含冤而死,小姐竟把自己的人生交给那样的男人,竟然放任自己的人生随着他的人生一并消散而去。她原可以掉头就跑,原可以不流那血,可以远远地躲开风波的……后面的话他不再说。老头说这些话的时候,肉眼可见总是有点恨她的。这种憎恨沿着他的目光烧到了师沅身上,大约她是他苍老的半生中所恨的一切的产物。于是她往往在那一刻扭过头,逃进一片翠绿之中,不去看他那颗浑浊的老泪。
师沅六岁的时候老头一命呜呼。人的死亡那时她是第一次见,深秋他躺在床上,一次熟睡就再也没叫起来。于是她自己添柴,自己烧火,直到再也找不到一粒米,她就去镇上,学那些沿街的流浪儿,拥挤在他们的队伍当中,去偷去抢别人手里一个热乎乎的饼吃。也曾被人牙子拐走过,许多晚上她看见那个男人提着刀,在深蓝的夜色里巡回,一个高大漆黑的如鬼一样的影子,穿梭在笼子中间。其他笼子里是和她一样的孩子,很多是女孩,有着惊惧交加的面孔。师沅不知道消失的她们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那天晚上那个男人把她从笼子里拽出来的时候,她刚看完了灌木上的螳螂捕食蚂蚱。他呵斥她,把她像狗一样拽出来的时候,她居然有了一种感觉,自己就要死了。那一刻她好像在奔赴某个静谧的地方,像她未曾存在过的父母,再也没有应声的老头一样。抱着那种机警的恐慌,她不知道哪里涌现的一股蛮劲儿,扑上去撕咬他的脖子,在他把刀砍进自己身体里的时候,抢了下来,并一刀一刀切进他的脖颈。
那天她跪坐在血泊中,望着远方蓝透了的夜幕,黑沉沉的天和山的轮廓。听见山峦的另一头有风在狂怒地呜咽,仿佛在唤她,满身热而淋漓的鲜血,把她的枯发,她的生了冻疮的肌肤,像被子一样柔软暖和地包裹起来。那个人躺在地上,形散神散,再也拼不回去原来的模样。那些消失了的女孩儿的面貌,忽而在这一刻全部清晰起来,悠游地浮现在远方漆黑的山影中。死亡其本身还是来了,庞大而沉默地将它呈现在她面前,一阵轻烟,一阵颤栗,几乎压倒她。对此,她的回应是抱着几乎赌上自己在此世一切的刺痛和锐不可当的勇气,杀了那个人。刺痛源于生命受胁迫的求救。那一刻,有个茹毛饮血的灵魂,随着山风呜咽的韵律,从那具握刀的躯壳里破壳而出了,贪婪地扒开撕扯着面前的一切,像野狗一样面目狰狞地啃咬、吞噬着一切。师沅无端感到一种麻木的快活,血和空气都叫她轻快,打着哆嗦,好像她此刻才滑出某个蒙昧温柔的地方,脱胎换骨地从母亲体内降生,真正地作为她自己而行动了一次。脊梁骨上为自己而活的兽血沸腾起来。她无师自通地呼吸一般无师自通地杀人,用他人的死亡杀了自己的死亡一次。那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身下这不成形的肉,挂于墙上斑斓的皮,碗里的米,路边的草,击石而死的鸟同属一类,皆身处某种更大的循环。忽然间,她与万物无限地亲近起来。但是比起尚未开悟的脑,肉体的雀跃逐渐盖过了那一切稚嫩的困惑。在许多如出一辙的目光注视下,她挪动起脚来,扔了刀,向前奔跑,沿着无路可走的路,扎脚的野草丛和石砾,朝着浓雾云烟之中的山放肆奔去。漆黑之中,山本不存在,和她一样。但新生的四肢实在太过兴奋,不再去计较目的,计较意义,只需要离开这里,去向她广大的新世界。
老头留给师沅的那些书,被她拆成纸页留在身边,有时候太饿了一遍一遍咀嚼,再从酸软无力的牙齿之间,舌头下面掏出来。终归当不了饭吃。她不识字却看得懂画。除去被她饥不择食的本能毁坏的,也断断续续地看了不少,后来便无师自通地学到了一门保命的本事。师沅觉得自己深谙此道,她总是能巧妙狡猾狠戾地避开死亡向她罩来的阴翳。它带走了她的爸,她的妈,恨她的老头,可是她尚年轻。那夜里她在荒芜狂风大作的山坡上对它说:再等等我,等我活。
人多么狡猾。比兽更高明得体地学会了用外物防御威胁,譬如刀剑,这是后来她才接触到的东西。人以闲心悠然地修养自我,以心去驭外物,是一种高傲的聪明。十三岁的师沅已流浪过好多年头,没死是她幸甚至极,某一年夏天她在山路上去下一个城镇的时候听见路上的争斗声,金戈相击声声不绝,看见路上两伙人相斗。混乱之中,她拿了不知是被谁丢下,曾属于哪副尸体的剑就冲入战局,切瓜砍菜一样杀去,最后她满头鲜血地坐在路边,从活下来的那伙人那里得到了一顿晚饭,还有一句相伴的许可。
那人问:你是谁?
师沅听不懂这句。光顾着啃馒头,她头也不抬。
那人又问:你叫什么?
她这才答:阿沅。
那伙人是镖局的镖师。给她烤火和干馒头的那人似乎很中意她杀人的本事,强硬地要把她带在身边,收作义女。后来他在一次路遇山匪的战斗中断了一条腿,那夜里师沅守在他的床铺前,呆呆地望着。他的腿锯掉了,少掉一截,触目惊心,好像自此和他们都不再是一样的人。她以手触摸那盖在被子下的断处,听着他沉重悲哀的呼吸。
我以后就不能陪你了。他嘶哑地说。其它兄弟会照顾好你,你要听话。
师沅默不作声。一个人活着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她深谙此道。但她还是问:你要去哪?
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得这句话如石沉大海,当时沓无回音。一阵震悚爬上脊梁,奔走在外这些年,她已经见惯了太多人死,知晓了其中的道理,也知道了脑袋掉下去,流了许多血,闭上眼不吃不喝的人是断不再会回来的。他们好像已和她不在一个世界,即将变成某些更大的存在的食物了,连肉带血,一点一点地遭吞吃去。
那时候她感到了极大的剧烈的悲怆,好像内心发生地震,上一次这种悲怆还是在众人捡拾回来的小猫死掉的时候。那猫向来和她不亲,但师沅还是哭了,这次也一样,她趴在他的被子上哭起来,哭得泣不成声,嗓子嘶哑,双颊酸痛,哭到纵使他和她说了什么也不愿停下,哭到口干舌燥,眼泪仍一直流,好像里面住了一座莹莹的湖似的。
她在眼泪中睡去。
那晚她做梦。
梦里是那个曾憎恨她的老头。他面无表情,健步如飞地行走于世上,头发尚且是斑白的,脸上的皱纹也还没那么深刻。他穿过人群一直笔直地走,不知去向何方,脚步也不停歇。师沅追不上他的脚步,纵她花了全身力气奔跑。她望着他高大的侧脸,看着天光落在那威严的颧骨上,尖锐的眼睛里。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她看见老头停下来,于是也停下来。她看见他双眼蓄满了泪水,失魂落魄,抱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远处——她的目光转向那远处,万物一瞬间变得朦胧起来,仿佛有什么走失的魂灵回到她身体里,曾真真切切地走入过这一刻。地上是大片的血,着缟素的女人,胸口有大片血色的花。她就那样倒下去,如断线风筝,无根的树木,轰然坠地。满地血,许多人。烈日沉默,万千目光如针。
师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早晨,被子里的人仍在熟睡。她探了他的体温,仍和她的一样。她起身走出门去,见到无数和她曾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她细细打量着他们每一个。高的,矮的,年少的,老的,这个胖些,那个壮些,头发稀疏,鼻下有黑豆似的痣。
那个人并没有像老头一样离开她。但他断了一条腿,再做不了这行了,只得回去家里休养。他有过媳妇,只可惜后来死了,也无子嗣。师沅一口承诺下来,她会继续给镖局干活,且会把钱寄给他。她愿意给他挣钱。于是听完这一切的他就笑了起来。在日头底下,多日卧床叫这人苍白许多,肌肉仿佛不再像过去一般活跃,反而染上一层黄的土色,坐在一张椅子上,握着一根新得来的拐棍。然而,那笑却是她第一次所见到。好像比他从前任何一次笑都放肆,甘甜,叫她奇怪。明明他才断了一条腿。
十五岁的师沅想,或许这就叫塞翁失马吧。
后半年,她得蒙加入清县令,开始奔走为一些民间无处申冤的疾苦声音帮忙,师沅不讨厌干这个。她爱看人笑,总痴痴地守望着别人的幸福,好像那是自己的幸福一样。这也是一项无师自通的本领。次年就和同门一起劫了法场,缴获了人生第一把属于她自己的武器。
镖局的工作仍干。两头拿钱。
那年受她供养的人名叫徐进。如今尚在,师沅每年回去看他一趟。
父母的仇她发誓要报。不为了什么,走入人群后她拼了命地想要在这甘苦交加的尘世上抓住点什么。追逐着早已逝去的爱与恨,他们或许曾是滋养她的一部分,尽管记忆早已遁去,但在那个梦中又暗自苏生,偶尔如水面浮萍一般,悄无声息地在她脑海中漂过。她只是不肯如此轻易地向老天赐给她的一切低头。
师沅无父无母,无根无门。没有来路,没有去向。
有一天她会摆脱这孤立于世的状态,去偏离向另一条路,像她每一次执拗那般,全心醉于这满堂花醉三千客,声色犬马的人世。会燃尽一腔的热血,好似她生来要为此而活一样。会做个人,和她曾无比真切地作过一头兽一样。又或者,人和兽在深处本无分别。
然后迎接六岁那年起迟来的死亡。
Summary:条子办案,通通闪开!
总之是轻喜剧啦……我有努力在写合家欢……真的是包饺子哦!(ง •̀_•́)ง
小碎段子凑起来的文,虽说是群像但还是没能给每个人出场的机会,下次一定。
↓全文7k4
“报官无门,只能来找几位大人,求求您……”
“大人?”
两条柳眉便拧起来了。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铁匠见人面色不对,讷讷地止住话头,嘴尚还张着,看看面前这矮他一头的姑娘。
“那……老爷?”
“叫甚老爷!又不是官!”师沅气炸了肺,多是恨铁不成钢,愤愤将硬得像石头的重剑从背后一卸,直往地上一插,入土三分,迸起一阵雪尘。她横眉怒目,仰头望人,每道一句,那脚跟便在地上重重一跺,颇有韵律,就差上去给他打两嘴巴。
“看清楚!我是草民!跟你一样!草民!还大人老爷呢,求官大人求惯了!呸!打的就是尸位素餐的老爷!”
赵铁匠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眉也落下,眼也展开,要道不是。师沅却不给道歉的机会,将剑从地上一拔,那瞧着有千斤重的铁块在手中竟有如芦苇;另一手扯住那人袖子,便径直拽走了,步履飞扬,高束的黑发在脑后随着步伐一摇一曳。
“随我来。”
“姑娘,就您一个人?”
“怎的?我一人足矣。”她回头抛去一瞥,眼眸过锐,倒像是结结实实的一瞪,叫人心头微凛。
不过师沅本是与他开个玩笑,不过两息,又敛下神色,半抬下巴,眯起眼望着铁匠,手上略微松了劲儿,垂下头,自怀里摸了半天,掏出一枚木尺来。臂一扬,挺胸抬头,理直气壮地送到他眼前。
铁匠定睛一看,那上头认真刻着四个大字,“天下公平”!
“喏。”
“不放心我,总放心'清县令'办事?麻溜地跟我来,先叫你见我几个师兄师姐,个个是顶精勇的好汉,把案子掰开说清,一起给你办妥了,喏?”
师沅说罢,抬眸瞧这人,又见他一个大个子脸上现出这唯唯诺诺的神色,定是常年受欺,胸中斗志不由更灼热几分,心突突跳。她难得展颜,好声好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言道:“莫急,就是捅了娄子,也不叫人知道,找不上你的门儿来,放一万个心。日后有事认准这木尺信物,也别报劳什子的官了,找我们准成。”
一面说着,一面便把手中巨剑一横,递过去,铁匠下意识来接,不想这柄剑沉如山石,直带着双手往下坠,当即狼狈地跌个狗啃泥;急忙翻身爬起,再看师姑娘负剑一路走来,却是面不改色气不喘,登时灵光迸现,连声喜道:“我懂得了,懂得了,姑娘!是俺有眼不识姑娘过人之勇,神力非凡,能使得动如此重兵,绝非等闲!”
个子小小的师沅瞅他一眼,弯腰将剑从地上拾起,又拍了拍那锃亮的剑身。
“说啥呢叽里咕噜的?回头,黄财主怎个欺男霸女,狗官怎个枉法取私,有怨,有愤,朝这上头写。”
“陬叔!!”
一声震如雷。先是轰开了门扉,后带着屋外的天光,像柄利剑刺透屋内一片幽暖的安宁。别春州天寒地冻常年飘雪,如今尚在深秋,好太阳就已比黄金还稀罕。陬日知被搅了一室寂静,连带着午后一个时辰焐出来的暖气都跑散了点,只得遗憾地放下手中书卷,抬头见走在前头的师沅领着个黑衣高挑的青年跨过门槛穿过前堂,走到他的茶几边上来。
“陬叔!琅师兄在这,汪师兄呢?”
“许是在忙。”
师沅便不再问,就地蹲下,双臂垫在炕沿上,背上一把比人高的重剑,像个急不可耐的小野狗。
“那借据您看出啥了没?我刚去东街跑了一趟,没见着汪师兄,您要是瞧见了……”
“莫急。你汪师兄忙,衙门那头留他去打点。先看这个。”陬日知淡然垂下视线,从叠放的书卷案牍下取出一张纸来,铺平摊开到二人面前。“这里手印是伪造的,墨至少有两种。被人动过手脚,但手法不甚高明。”
“啧,还挺明目张胆。”
打一开始站在师沅背后的那黑衣黑发的高个儿青年,从进门起就气定神闲,一语不发,背光而立。此时徐徐抬手摘下兜帽,向前迈了半步。陬日知瞄他一眼,便从茶几上抬起头,向后倚去。
“琅君想必已经去看过了?”
“去了去了,小满姐儿被关在偏院二楼的暖房里呢,门口有两人把着。人倒是无甚大碍,那黄万贯好生供养着她,估计就等晚上做坏事。屋里点的香真不错,我顺了两根出来。”
琅君道。笑吟吟地将拳头只一展,变戏法似的从掌心里转出两根线香来,其中一根已烧却了上头一截,一掏出来便溢出一股甜中有苦的余香,悄然地在这方室内漫溢。师沅扭头去瞧,他善解人意地将香往前递了递,叫人一耸鼻头,连打几个喷嚏,面露困惑之色。琅君这才转手,将两根线香插在了茶几上的“玉莲花”里。
陬日知投去一瞥,便笑了,几分无奈,几分释然。他放下执卷的手,掩面咳嗽一声:“不愧是琅君。罢了,既已去探过路,今晚如何行事,你与师沅商量。再去叫上齐师弟,可好?”
“齐师兄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师沅抓心挠肝。
“成,包我身上。来时候看见他在庙前街酒楼上吃面呢,我去把人叫上一叫。”
“你脚程咋恁快?!”
“师兄会飞。”
齐仄予午时在酒楼上吃了碗哨子面,听了好一会评书,下午本想去菜市口走一走,便披了毡毛斗篷,将戒尺和信物紧紧地别在朱红的腰带上,沿着街道走去。昨夜才下过小雪,午时已化了个干干净净,被往来匆匆的商贩车夫踏成黑泥污水,映着日头底下乌亮的一条条一棱棱。有个穿厚袄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跐着一片冰凌向前跌去,一头扑在路边大碗喝酒的几个壮汉桌脚上,桌面猛地一震,为首的汉子手中的酒碗泼了自己一脸,登时就听见周边一阵喧喧嚷嚷的低笑声。那出糗的汉子也觉脸上挂不住,眉毛吊到额角,胡须倒竖如戟,脖根到耳轮皆红了个透,毛熊似的巴掌一拍桌子,把那顽皮小子拎着后脖颈提起来,喝道:“哪来的小猢狲!走路不长眼,冲撞了你爷爷,还不赔罪!”
小孩哭也不哭,黑眼珠像耗子似的滴溜溜乱转,嘴巴咧开,指着他胡子往下滴汤的熊样儿,嘎嘎地乐起来。这一笑,四周又跟着笑,嘻嘻哈哈好不快活,只苦了那汉子,丢人丢到姥姥家,急火攻心,面色由红转紫,气得霍一下站起身来,抡起臂膀,作势要把这小孩往外头人来车往的路面上丢。齐仄予站在路边看了全程,只一思虑,从桌上摸了一粒瓜子,弹指之间如暗器般簌地飞出,结结实实打在大汉脑门儿上。只听得那膀大腰圆的汉子哎呦一声,竟是踉跄退了半步,一屁股坐回板凳上去,手劲儿也松开,小孩得了空,如滑鱼挣脱出来,溜烟地贴着墙根跑了。
旁人看客皆是瞪大了眼,却不知是在场哪位埋名的壮士出手,不知谁叫了几声好,旁边跟着猛猛拍巴掌,好似看了一场不要钱的武戏。齐仄予不愿惹人注目,转身欲走,不想才到巷口,忽而听得墙头上一阵响动,一颗石子滴滴笃笃掉下来,在屋檐上弹跳了几下,正好落在他脚尖前面。
他步伐顿住,抬头望去,就见得那琅君蹲在高处,托着腮,张开五指晃了晃,粲然一笑。不知已听了多久墙角。
“齐师弟。”
“琅师兄何事?”
公事公办,你来我往的开场白。琅君扬眉道:“有个揍人的差事,你去不去?”
“揍谁,在哪,何时。”
“今夜子时,城西黄财主宅院。你跟沅师妹揍人,我救人,剩下的你去找她问,人这会儿在前头两个路口左转等你。”
齐仄予点点头。然后,他就看见那猫似的飞贼懒洋洋地抬手,戴好兜帽。日光晃了他的眼,只一眩神的功夫,人已悄然遁形了。
他依琅君所言,往前穿过两条街,再拐进一道巷,正好亲眼目睹师沅跟嚼着她头发的驴破口对骂,赶驴伙计在那一旁劝也不是拦也不是,场面一度十分激昂。
“报数。”
“一。”
“二。”
“喵。”
“?”
汪今越腮帮肉跳了一跳,师沅和齐仄予齐齐转过头去看着琅君,后者神采奕奕笑面盈盈,他只得又叹一口气。
子时街上灯火已大都已不见,只剩风高云淡,月明星稀,夜风呼啸着滚过光秃秃树杈,地上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惟有汪今越手中一盏昏黄惨绿的灯笼,照亮周围一块方寸之地。
这会儿连鸟叫都不见了,偶尔几声犬吠沿着风送来,即刻又停。他抬手止住面前躁动不安的人,凝神细听,终于听得三声空闷的梆响在一片寂静街巷中炸开,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三更了。”汪今越悄声道,目光投向黄宅的墙头,将灯笼放低了一些,手掌拢在嘴边。“我在外头给你们望风。等他一走就进去,尽量快,速战速决。”
师沅还是那身蓝白短打,背上负着她那八十来斤的鬼头剑,精神振振地点头。琅君倚在墙上,轻轻将食指和拇指虚捻成环,搁到唇边,仿佛要吹声悠扬的哨,却最终没吹响,只道:“等下你两个在楼下替我看好了,我将小满姐儿带下来,先交由汪师兄带走,再去找那姓黄的,给他瞧点真颜色,叫那厮不再惦记这十里八乡的好闺女了,可好?”
齐仄予点头,一尺还长的铁戒尺早已从腰间取下,沉甸甸地掣在手中,月光偶尔一照,色竟如霜。
打更人敲着梆子的声响愈来愈近,三步一喊,寒烟侵骨,冷雾浩荡,四人俱屏息,一时巷子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待悠悠拖着长腔的号子终于从这条街口离开,向别处去了,汪今越方才松一口气,回身道:“好了。”话音未落,定睛一看,哪里还有那仨人影?惟见得留在尾巴上断后的师沅才翻过半个墙头,闻声扭头,正与他四目相对,先是一愣,又讪讪吐舌。那块形貌古朴的巨铁压在背上,竟不显她半点累赘,脚尖一使劲,便奋力跃过墙头,没了人影。
最前头琅君轻功了得,一袭玄衣似影蛇行,几个瞬息之间便已如烟飘至偏院小楼外。齐仄予刚翻下墙头,转眼便不见了师兄,只得攥紧手中戒尺,提防着四周巡夜家丁,疾步踏过草丛,直追过去。
少顷,过了垂花门,便看见前头缀着一排四五座石灯笼,在浓黑墨色里荧荧地亮着光,拥着院中一座二层的门楼。黄宅不知搜刮了这方圆百里多少油水,比不上万都城的富户,竟也有样学样挪了个七七八八,花盆造景,碎瓷筑墙,怪石假山,在这北方光秃秃的寒夜里,只显出一种反常的诡谲来。
齐仄予出神之际,一只手自旁的阴翳中探出,猛地把他一扯,闪身到了廊下。
他一抬头,便看见兜帽下一张玉面,双目在月下凛凛含光。琅君松开手,竖起食指,抵在唇边,不知何时从地上摸了粒石头,把玩在手中抛接一回,指了指小楼石阶前站着的两个家丁,又指了指他。而后,并指作手刀,在脖子上比了一下。
齐仄予懂了。他点点头。
嗖的一声,那石子便飞了出去,弹中飞檐下角,一家丁被这异响惊动,低喝一声“何人?”便转身去寻。齐仄予收回目光,才惊觉身旁人早已不见,再一看石阶上果然空余一人张望,蓦地提戒尺欺近,点打后颈,那人便一声不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做罢这一切,他抬头望二楼。只见窗纸后光影浮动,夜风猎猎,却难辨人形。
琅君一路摸黑小跑上楼,到了暖房门外,伸手去推,门却纹丝不动,他心中了然,从腰间摸出一根细铁丝来,勾入锁孔轻撬。几下扭转,锁应声而落,他忙推门进去,屋内柔光如水自门缝倾泻而出,在二楼地上勾出一角明澄的暖黄。白日点的那香,入了夜仿佛更浓郁,烘得屋里头是暗香融融,青云缭绕。床边静坐一翠衣女子,形容凌乱,眼圈儿也红着,正是赵家的闺女小满,此时见门开,便惊惶起身。
琅君忙把门推开了,摘下兜帽露出脸来。
“小满姐儿,别叫别叫!我来救你走!”
小满那张清秀脸蛋已经哭花了,神智却还清晰非常,此时见这少年郎唇红齿白,目如点漆,怎看也是比那黄万贯亲和许多的。愣愣地瞧着他,半晌才懦懦道:“是我爹请你来的?”
黑衣的青年点点头。快步近身,低声和她说明了个中缘由:“我师弟在楼下把着,还有个师妹断后,你随我走,一出了黄宅,立马跟汪捕快走,去找你爹。好么?”
赵小满挂着泪点点头。琅君方才十分贴心地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在肩上裹好了,又几步跨过灯火踱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对外低声道:“师弟?”
回答他的是一颗石子“嘣”地打在二楼檐下。
再话说师沅那头慢了半拍,待到好容易翻下墙头,从灌木草丛里爬起来,前两个人早已不见踪迹,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却只得小心地沿着墙根匿于影中,一步一停,谨小慎微,潜过几重门,遥遥望见院子最里头一座顶气派的门楼,上下共两层,东西两侧各有厢房,不由咋舌,果真是个金屋藏娇之地。她想起琅君先前交代自己只在楼下把守,便止住脚步,噤声躲在墙头边一颗常青树下静静观望。
半炷香过去,仍不见琅师兄出来,甚至也不见齐仄予,师沅心中困惑,疑窦丛生,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鼓,一声比一声更响亮;以他两个的本领,本不该在这节骨眼上多花这些功夫,唯恐是事态有变,节外生枝,困在楼中不得脱身,情急之下,便把心一沉,从那树后霍地跳出去,撞破数盏明灯,单枪匹马冲上石阶。待冲到了门楼下,才心跳稍缓,一撩袍角单膝跪在地下,侧耳贴近伏在门上,凝神细听里头动静。
只听得那门中男子粗笑,另一声谄媚。
“丑时……赵小满……”
“老爷,火……枪……”
什么火什么枪?
师沅听不懂这些个,模模糊糊听了半晌,只听出两个师兄并无音讯,石阶上空旷通明,她的影落在地上曲折狭长,火一摇曳,便缩短拉长地变幻。若有家丁从此院过,必暴露无遗。思及此,悄然直身,本欲借机后撤,忽而听得脚步声朝门边来,忙急退两步,脊背嘭一声贴上了砖石墙壁。
门吱一声从里头被推开,声响在这寂静院落里格外炸耳,直叫她热血沸腾。一个身着藤甲,魁梧粗壮的汉子从里头走出来。师沅心念电转,眼瞅着他脚步停下,将回过身来关门,又暗忖那屋里的“老爷”必定就是黄万贯,是个没武功在身的。当机立断,飞身而出,冷不丁一脚蹬向他膝弯,手已摸到背后,借力将重剑卸下劈砍。那汉子忽见一团身形不高的黑影自门后阴影中窜出,骤然出腿横扫下盘,吃了一惊,猛后撤半步躲过,师沅一脚既出,力气难收,好容易拧腰稳住身形,鞋底与砖石擦得几乎生了火星,却忽感手上一股力道蛮横,扭头见大汉不知何时早已从门边抄起一柄钩镰枪,铁钩如蛇紧锁重剑护手,面庞紧绷,浓黑胡须中乍现一张血口,喝道:“何处来的贼子,胆敢夜闯我黄老爷大宅?”
师沅当即骂回去:“姑奶奶今日是替天行义,剁你这奴才脑袋喂鹰,还要剁你主子那二两孽肉下酒哩!”
说罢,便咣当一声撒手弃了剑,一脚踩上枪杆快步逼近了身,同时左手自腰间一摸,直取对方面门。那汉子恐有暗器偷袭要害,闭目后仰躲避,师沅手一张,却是空空如也,虚晃一招。见其中计,立马改双掌并取,朝其脑袋两侧左右双耳上猛拍一记,用了十成气劲,那大汉顿觉头晕目眩,耳鸣如长钟不止,气血翻腾似活鱼入滚油,四肢麻痹当场,一时动弹不得。师沅借机挺臂上抓树杈,刹那婆娑摇曳声,人腾空跃起,一脚踹向其前胸,大汉重心已失,下盘拔起,仰面摔倒,钩镰亦脱手。师沅落地后骨碌碌滚出一圈,抄枪爬起,上前一步猛踏上先前落地的重剑,倒转枪尖,直刺大汉咽喉。
枪尖只差毫厘入肉,她蓦然想起陬日知对这次案子的叮嘱:救人,善。揍人,可。杀人,不可。
然收枪已迟,正当她失神失色之际,东南角寒星一闪,只见一银线破开夜色,叮声清脆,久久未绝,枪尖已被生生震开半寸,兼着余势直戳碎人耳旁一块地砖。师沅扭头看去,惟见一枚飞镖插在地里,镖尾犹颤。
已近三更半,琅君才带着小满翻墙出去,将受惊的姑娘交予汪今越手中,便忽闻内院金戈声破空,不知怎的打起来了,兵刃相接随风不绝,大吃一惊,猛回头看齐仄予。
“沅师妹跟你不在一块?”
“我还以为她在你那。”
两人面面相觑,再一同扭头看汪今越,后者嘴角抽搐,绷直了一张脸,僵持半晌,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快去。我再帮你们拦一下。”
齐仄予自树荫下款款走出来,拢袖收了戒尺,走到师沅跟前去。他垂下头,以脚尖踢了踢地上那汉子的脑袋,又蹲下身探其鼻息脉搏。少顷,才抬头朝远处道:“活着。”
“活着就好。被吓晕了?看着人高马大的,这么不禁吓。”树梢上遥遥传来回音,却不见人影。“外头的人呢?”
“都睡着了。”干脆利落答道。
他那义贼师兄脚程飞快,千里不留行,清障的差事就落到了齐仄予头上。再过不久,也许他就要深谙此道了。
师沅这会已整襟站在一旁,颊上皆是黄土泥印,打架乱了的发丝挣开束带,粘在额上脸上,那块门板铁也背回了背上,人却一声不吭,满脸心虚之色,双手紧紧绞着衣服下摆,眼珠子只乱飘不敢直视。
齐仄予看看地上晕死过去的壮汉,又扭头看看师沅,最终只是沉默地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肩,权当宽慰。
“没事,本来也该废了他的。那黄万贯命虽可留,但须得断其爪牙,杀其威风。”
树上的人又发话了,话尾还掷在空中未得落地,但听一阵风起,人已飘然至二人身后,一手一边,按在两人头顶上揉了揉。
“走,进去会会姓黄的。沅师妹这次切莫出手,你那剑当个敲门砖足使了,剩下交给师兄们来。”
子时三刻,黄万贯尚在房中更衣,对镜修容剃须。春宵良辰,佳人当前,纵是猪八戒也乐意梳洗打扮一番,变做个油头粉面的人样,再去幽会高小姐。以防有人坏了好事,他还特意将宅中护院头子叫来,好生叮嘱了一二,又讲道回头如何与铁匠那边应付。那汉子点头称是,一条条应下来,黄万贯放了心,摆手叫他走。却不想前脚才出门,后脚便有刺客打上来,那刺客身形矮小却狠辣非常,自己养的家丁人高马大,在那小个子面前竟讨不到好,他眼睁睁看着院中二人缠斗,自己面前虚掩一条缝的门,脊梁骨不争气地酥软了,两股战战,魄散九霄,拼着一口气扑去把门板严实闩上,又搬了桌椅花瓶挡在门后,躲在屏风后。
他冷汗涔涔,两眼昏黑。不知过去多久,终是听得院中清净了,隐隐有人说话声,便大气不敢出,缩头乌龟一般蜷在屏风后头装死,豆大的小眼盯住那玻璃屏灯里的火苗,看它忽明忽暗。
砰。
墙上影子摇起来。这是门震。
咔。
这是环响。
“——哗!!”
排山倒海般的,那门后堵着的博古架花盆桌椅板凳被蛮劲一力劈开,碎的碎,倒的倒,铺满半间正厅,连带着屏风也受那劲风所撼,晃悠悠地朝着他面前碎了一地。门板劈作三瓣,向内洞开,露出月下蓝荧荧的石阶上,三个煞神似的人影来。
没等他惨叫出声,齐仄予已欺身上前,封住了他的口。
雪下了。
陬日知伏案忙碌至晌午,揭开炉盖,见那“禄”字篆香已燃尽大半,只余最后一捺还在徐吐青烟,便搁下笔,想着去后厨瞧一眼。刚站起来,听得朔风穿堂,雪片打窗,卷起案上书本乱翻,俄顷又止住。门口已立着一个着竹月蓝箭袖袄,肩披大氅的人,拎着前襟,抖了抖肩上的雪。
“许师弟。”
那人客气地对他点点头。“日知先生。”
他话音未落,身后又挤进来一人。红发褐肤,嘴角带疤,发上落满了新雪,进门不是先打哆嗦,却是先打哈欠。许珩度回头与他对视一眼,后来的人扭过头,对着陬日知点了点头算作问候,就哈欠连天地上楼去了。
“方才那是纪寒师弟?”
“嗯。”
“他头上那是怎么了?”
“撞的。”
“撞的?”
“昨夜汪捕快护送赵家女离开,纪师兄毛遂自荐去接替他,在城西黄宅外放风接应,然后……”
——然后先前被放倒的护院挨个醒来,正撞上三人从内院出来撤离,登时一拥而上,人却已到墙头下,放跑了恐再难拿住。混战中不知哪个欲使活扣铁链锁踝,带着一人绊倒,紧接着是二人,摔作一团栽下了墙头去……琅君常年作“梁上君子”,自然身轻如燕,不受连累,只可惜另外两人和墙外候着的那人就不那么幸运了。
青衫的长者听完怔愣不语,眉间沟壑似都展平些许,许久,只轻叹一声,唇边笑影依稀。
许珩度看不明白那神情的含义。他岔开话题。
“别春州的气候,您可还习惯?”
“还好,老骨头还中用……听说你接到门主调令了?”
“是。下月去东临州办点事。”
“如此,辛苦了。”
他不语,只是微微颔首。陬日知静立半晌,才想起自己本来要做的事。
“伙房那边在做什么?”
“好像是饺子。”
是初遇也是重逢
文中诗句是引用
右诡—常泊(重逢)
继续本人写爽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究极废话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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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的重逢还是重逢的初遇?
“姐姐——”
屋门被哐当一声推开,伴随着大声的呼唤犹如轰鸣之势席卷进安静的室内,幸而室内之人稳如泰山,毫不理会这突来的响动,只是冷静地一针有一针绣着手中的料子。
来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此举的过激,动作紧跟着轻下来,打眼看见被唤之人无动于衷地继续绣着,这一下子又急上了头。
“姐姐,你怎么又绣上了啊!”
姑娘三两大步上前,想伸手,快要真的碰上又收了回来,急得恨不得自己转上一圈,最后只能气馁地跺了跺脚。
最为被生气的住,右诡倒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连手上的速度都一成不变的:“我缝件新衣裳给丫头去去病气,倒是你,急什么?”
“可不就是丫头的病吗!”那姑娘急道,“她们从街上给丫头找了个大夫回来。”
右诡持针的手悬停在半空中。
“她们跟我说去找大夫出门去,不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这是去哪找了个大夫?”
“可不说巧了吗,这刚走出去百步,连咱们这条街都没出就遇上了大夫,这不就着急忙慌的给人带回来了。”
这话一听还了得。右诡径直放下了手中的绣活,脸色也不自禁冷了下来:“确定那是个大夫?”
姑娘被右诡这么一瞅,也是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就是如此,她还不忘点头:“是的,是的!确实是位大夫呀!”
见她这么肯定,右诡的面色缓和了少许,但心里还是直打鼓,索性起身向外走去,嘴上发问:“怎么回事?”
“这不说嘛,她们在街上走着,远远看着这位就觉得是位大夫。丫头病得急,就莽撞了些,上去直接问了。”姑娘连忙跟在后头,“这一问,巧了!还真是位大夫,再说一下丫头的情况,人家听了说愿意看诊,就急匆匆带回来了!”
右诡听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言语,只能目不斜视地穿过廊前,顺着楼梯快步向下走。
估计那姑娘也意识到自己这一通有点一言难尽。“姐姐,你莫急,莫急啊!”她在后面急匆匆地追赶,说话间已经带了点气喘吁吁,“我们也没让那大夫进到屋里去,而是把丫头抱到大堂去了。”她有些跟不上,只能一味提高声音,“而且那大夫,那大夫情况有些特殊……”
虽然右诡没有回应,但是这么几句下来,还真的让她原本急切的心思缓了缓,徒生出一点好奇。转了这好几个弯,结果更是想快点下去,瞧个究竟。
只是苦了那前来报信的姑娘,拼了劲也追不上右诡的步伐,估计后来索性是放弃了,人都看不见踪影,只有空中寥寥传过来些许字句。
“姐……亲自看……大夫……明白……”
右诡的房间处在楼里又高又远,平时主打一个清净。此时她有些着急,没收着力,这些子路也是没几下就要走完了。眼瞧着大堂近了,往常那些无处不在的叽叽喳喳却寻不到踪迹,甚至只能说是寂静,右诡这心又提了起来,最后这一段距离索性飞身一跃而下。
她脚还没占着地,就听见一道低沉的男音从大堂那边传了过来。明明还没来得及仔细分辨一下,脑子里就轰隆一声,把她震在了原地。
那颗一直有些悬起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扑通,扑通,疯狂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可是她的脑子还是一片空白——右诡根本就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一下子头晕目眩,身体就像是喝醉了酒一样,惶然的又有点晕乎。
然后那道男音再一次砸到了她的耳朵里,乍如平地惊雷起,又一下给她轰清醒了。右诡连气都不敢多喘一步,完全是滑到大堂的栏杆边上,借力一抵,堪堪撑起了身子。
抬头望去,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一位白衣的大夫。
一位大夫。
那大夫他……
他……
她……
她感觉到当头一棒,给她敲出了个清明,把那里面糟糊糊的糨糊一除,从头通到脚,流入四肢百骸。这一醒,回过头来一看,原来她以为的遗忘啊,模糊啊都不存在。有些东西就是刻在你的骨骸之中,忘不了也丢不掉,只能自欺欺人的隐藏。
就像她记忆里当年那个坐在瓦罐边,摇着手里的蒲扇,一点点给她熬药的人。就像如今依旧一袭白衣,正坐在大堂的板凳上,手指搭脉,凝神屏气的大夫。
原来那么多旧日残影,自以为忘了良善,忘了爱,依稀还想着那些萦绕在耳边日夜不休的恨,都不过是大梦一场,繁花散尽皆成空。
右诡扬起脑袋,深深地叹了口气,呼出这寥寥数载郁结难消的闷气,伸手轻拍面颊,转动着有些僵硬地手腕。须臾之间,站在这楼台上的,又是别人眼中红飞翠舞的右姑娘。
‘忘不掉,放不下,万般皆是苦,何必纠缠?’
‘罢了……那就恨吧。’
她确实是做不到遗忘,可是带着这满身泥泞不也是照样往前走,向前活。这么些年过去,她也没死了不是?
只是头一次这么在乎自己的样子,哪怕她明知道无论如何都无法入了那双眼。
在别人眼中,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就此匆匆一眼间,恰似故人来。
……可不就是故人来?
一个人的出身有的时候就是可以决定很多事情,哪怕家破人亡,举目无亲,靠着幼年时那点家族所灌输的底蕴,也可以姑且混上个衣食无忧,甚至后来在楼里也逐渐恢复了娇生惯养的日子。
疼痛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曾经有人向她灌输过,描述过的状况。并不是说她没有个受伤或者病痛之类的,但是这些离真正的疼痛似乎又都差了一点。
有人说疼痛如火烤,如深入骨髓的针刺,如钻心刺骨的啃噬……说到最后,往往有些人会加上一句,十指连心,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在此之前,她确实只是听了听,一笔带过,从未放在心上。
……一开始其实是疼的,非常疼,疼到她的感官里只剩下“好疼”这两个字,什么怎么疼啊,什么疼法都已经完全感知不到,也根本没法在乎这些。
也不知道究竟疼了多久,仿佛漫长的没有尽头,又像是飞快地一带而过。麻木。她躺在那,浑身软绵绵地摊在地上,觉得身体沉甸甸的,四肢又轻飘飘的根本就是没了一样,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对了。她在哪?她为什么在这来着?
大脑挣扎着从越来越虚无的混沌里冒出头。是了,她是在逃命,她已经逃出了那噬人的地方。她需要,她得寻得人烟,她得去找人,去看大夫……
她得活下去。
念头一起,本来昏沉无用的脑子突然又支楞了一下,拨开迷雾,换来了一小片儿的清明。她突然意识到,也不知道在这儿躺了多久了,就连方才那以为是如影随形的彻骨寒冷,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没声的远去。那现在呢?现在她还能感觉到什么,抓住什么?
于是她拼命地想要动一下,不管是哪里动一下都好……不知道,反正都感觉不出来。只是依稀好像是错觉一样,感觉有什么粘腻的,流动的……
啊,她想起来了,那是她的血。原来她的血这么多,还没流干啊。没流干好啊,没流干是好事啊。
这念头还没完事,这点和美的风平浪静就被一个不长眼的大浪扑过来一下子给抹匀了。好不容易起来的亮光成了断线风筝,在这涛昏水里翻滚来去,坚持不了多久也就要熄了。
但是那帮人不是告诉过你,让你跑吗?
那帮……哪帮人?
就是那帮人啊,你不是刚和他们分开不久吗?
这一记脑壳蹦儿就这么刚刚好正中红心,直接给人震了个发懵。
她没忘啊,怎么能忘啊,他们叫她跑,快点跑,离开那里,她能逃掉,他们会想办法让她逃掉的。
然后这些个人,这么多的人啊,就剩下了她这一个,就跑出来了这一条……至少现在还在喘气。
其实他们都是要死的,没差的,活不下来,不过是临死前做个好事,把她至少活着从那个鬼地方送出来,然后比原定的时间早死了那么一会儿。
不过就是早死点儿。
呵。
所以你要死了吗?马上就死?比她们晚上一阵,动作快点说不定还能在桥头喝下那碗汤前见上一面。
她敢死吗?
明明是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人,张开嘴从嘴角争相涌出的血连擦都擦不干净,却突然从喉咙里,从肺管子里爆发出一股嘶哑的呻吟。不对,说是呻吟也不太像,说是嘶吼又太像是剧烈喘息的气音。仿佛被逼的走投无路的野兽在最后,使尽仅剩的那点野性,发出了不甘的嚎叫。本来瘫软的脊背弯起的崎岖的弧度,才终于把这声狰狞的撕扯送出了口。
活着,她得活着,她不能死。
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的,她还在喘气,她的血还没有流干,她还能动,她刚刚才动了一下!
她不敢死!
“……姑娘?”
耳中的轰鸣声太响,太用力,以至于她没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第一声呼唤。
“姑娘?”
可是当她真的听到了,切实地意识到这不是赐予她的死前美梦,而是真的有人发现了她,还活着的她。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脸上滑下去,她意识到是自己在哭,那眼泪正在不断地从眼缝里漏出去。她还以为自己身体里的水,还有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
原来她是真的可以活下来了?
“姑娘,可还清醒?”
心里焦急,却答不出口,那一口咬牙切齿的气散了,说不出动不了,她只能用力地,尽力地喘气,妄想着自己能大声喘得让对方听见。她觉得自己现在轻飘飘地,精神却比刚才好了许多,等耳边地杂音退了,甚至听见了悉悉索索草丛响动的声音。
她倒在了草丛里吗。眼瞅着挺到了现在,反倒是有功夫想东想西了,她在心底轻轻地骂了自己一句,尝试着止住那些没用的泪水,然后眨动着眼睛,终于撬开了一点紧闭的眼皮。
入目就是两眼一黑,又突然见光刺得一片花白,那点没消完的黑就这么和白混成了一块又一块的花白,乍一看还真有点像是什么临场一笔的行为艺术。
然后那张脸就是这么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那个人已经来到她的旁边,试探地弯下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太阳光从男人的背后照下来,倒映在她的眼睛里,也把那人的身影印在了里面。她看着这个人不断出声询问,肃穆脸上的那双眼睛是闭上的……
那是她在陷入混沌的黑暗前最后的印象。
这之后便是一阵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昏迷,她在途中反复的苏醒,却只觉得浑浑噩噩翻天覆地,对外界也没有什么反应,散着双眼片刻便又闭上,再次进入下一阵无期的昏睡。这么时间一长,到了后面的时候,她也不是完全人事不知,趁着这脱离出来的间隙里,还是忍不住自己就这么像个活死人一样一直下去了。
‘伤得太重,一直沉眠有助于她的伤势恢复。’
只记得有一回朦胧中听到了别人的声音,你别说,这声音让她无端觉得信服,于是这仅存的一点理智飞快地运转,得出‘啊,我睡着是好事,好事啊’的结论,这下好,那可是真的安安心心两眼一闭就是人事不省,只管睡个地暗天昏。
直到那一次,她知道自己有一次脱出了昏沉,但是她没有睁眼,睁眼又有什么用呢,反正还是破不开那层纱。她像是被遗弃了一样,被世界放了个屏障隔在了外面,怎么敲打也破不开。
“……名字……”
她想了一会儿,意识到是那个声音在问她,她的名字是什么。
没有必要,真的没有必要。明明是这么想的,但是身体却配合地开始用力,尝试着用那个几个月未曾开口的部位,发出点能算是声音的沙哑的玩意去回应对方。
“……规。”
也不知道那人听没听懂,只是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声音再次传了过来,应该是更近,更清晰了。
“姑娘你好,在下常泊。”
她第一个想法是,啊,好像就是这位常先生救了她。然后紧跟着又想,泊,还是伯?嗯?到底是哪个“bo”?心中的疑惑被勾了起来,她突然想努力一把,看看这位救命恩人的脸,于是便尝试着睁开眼……
也再次回到了这人世间。
终于从漫长的沉睡中彻底醒过来后,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昏的时间远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长,身上的伤离痊愈还差着十万八千里。那时她只知道,这位救了她的常先生本身就是位大夫,也是赶巧了遇上了快要咽气的她,施展浑身解数才把人给救回来。
至于这其中的凶险反复,常大夫想了多少办法给她医治,以及她是怎么硬撑一口气,挺过了一些也是没办法只能赌命的治疗手段,这些都是之后才通过别人之口得知的。
那时整间屋子里都是药香,为了疗伤,常大夫每天三次在这屋子用那口小瓦罐给她熬药。内服的,外敷的,那一堆药是真不少,让她总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被这些药香给腌入味了。
起初,他们相顾无言,自他们交换了名字之后,除了必要的交谈,就没再怎么说过话。一个本身话不多,而另一个,可能更多的是不想说话。
有一天,常泊正常的给她熬好了药,她沉默地喝下,一口气见底,碗底碰在桌面上,她却没有松手。
“……常大夫,我疼。”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又有些软。
这倒是把常大夫弄得一愣,再转念一想,这似乎之前也是为娇养大的女娃,现在这样反而有了些应有的姑娘气,应该的。“何处疼痛?”他嘴上询问,心里已经在估摸着之前留下的那些蜜饯被收到哪里了。
却没想姑娘一把捂住胸口。“这里痛。”她说,“这里面,这心口里面一直在痛,痛得日思夜寐,如附骨之蛆。”
于是常泊也没了话说,只是默着收拾了碗,去取了蜜饯果子来,给了姑娘。
“伤病可治,这心病难医。”常泊叹气,“何解啊。”
自此以后这姑娘偶尔也会和常泊闲聊上几句,只是再也没有喊过痛,也没有问过自己身上伤势有关的问题。
但是常泊知道,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姑娘心里经久不息的疼痛从来没有缓和过,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的绵长。日月如流,她的身子骨渐渐好了起来,那心里的症结却根深蒂固,余痛难消到昼思夜想的地步。
于是等姑娘能动了之后,常泊总是让姑娘和自己一起,说着是活动筋骨对身体好,至于另外的是怎么个事,估计大家心里也都有了些定数。
“其实我这眼睛还不是天生的,是后来生了病……有治,有治啊。有人说了有治,所以我这不是在四处游历找药吗。”
常泊说着说着,还掀开眼皮给姑娘看了看自己的眼睛。
“倒也没什么好看的,说到底就是个平常人。”常泊笑笑,“你瞧,我这不也是习惯了吗。”
“日子过的久了,慢慢地也就适应了,反正都是活着呗。”
洒脱地安慰完姑娘,背过去常泊却是一脸凝重地翻着那一堆医书,在采回来的草药里挑挑拣拣,眉头间的褶皱怎么也消不掉,平白地添了几分愁苦。
“我一个老瞎子也就算了,活了大半辈子就这样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叫什么事啊?”
是,这位常大夫的眼睛生过病,打很多年前开始就目不能视,成天闭合着眼,但也从来没影响过他干什么事。
其实她觉得,平时常大夫应该捡过不少人回来,自她有意识之后,也看见常大夫时不时待会些小动物,等伤好得差不多,就全都放归了。再后来一些,陪着常大夫出了门上了街,发现十里八乡的也多是会招呼一声大夫,有的人还会直接过来塞东西,张口闭口一句神医。
神医这称呼好啊。她想,可不就是神医吗。
尽职尽责到医好了她身上的伤不说,又想疏导她想开点,为此甚至不惜揭了自己的伤疤。这常大夫真的是位好人,心性又洒脱。她看得出来对方是真的没那么在乎自己的眼睛,看得开,活得也通透,真好。
她觉得她也还行,真的,也不是说什么寻死觅活黯然神伤的。说真的,她只是有点……不知所措。没什么想法,也没什么感觉,喝水,吃饭,睡觉。最多就是有点失眠,怎么也合不上那双眼睛,指不定是因为之前睡得多了。
和常大夫待着的这段时间倒是让她找回了没有体会过的宁静,坐在木屋之中,行于山野之间,啼叫,风声,树叶的摩擦,她的耳边并不静。但是那种安宁,那种让她整个人松下的感觉,是之前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寂静的小屋里也不曾有的。她甚至有点上瘾了,这实在是让人十分的舒适。
他们两人话都不多,一个静静地干活,一个一开始发呆,后来尝试着学习,学得也快,帮上了不少忙,到也是一副知足常乐的祥和景象。
“我是被人给骗了。之前我待的地方其实有很多骗子,骗起人来也一套一套的,在那里待了几年,大部分我都能分辨出来了。只是这一次……”这一次她没分辨出来,摔得那么惨,摔了个粉身碎骨。
那一日两人坐在河边,那天天气很好,风吹得很舒服,凉风习习,那河岸边上凉快的很。他们本是稍作休息,就在那岸边伤乘凉,谁知坐下没一会儿,望着那徐徐流淌的河水,她突然嘀嘀咕咕地开口了。
“他们骗了,负了,对着我一个人就算了。”她的声音并不大,“那么些个人啊,那么多条人命。我们到哪的时候他们还热情地招待我们,还给我们指路,帮忙……”
她突然就说不下去了,脸色煞白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掌心的衣服扭曲成一团。常大夫肃着脸急急探身过来给她查看,一颗药丸塞入她的口中。
清凉的药香夹杂着丝丝苦意在唇齿间浸开,她虚虚地瞪着河中央的一个点,声音完全是从嘴里含糊地钻出来。
“你说这世上,有的人怎么能这么,这么……”
这么坏啊?
一直安静倾听的常泊也终于净不下去。“因为这世道就是这样,做恶人要比做个善人好活许多。”张口就是叹气,“人活下来了,又总是想活得更好一点,爬得更高一点。”
急促的呼吸平缓了许多,她转过眼,把视线放在了常泊的身上,感受着对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见。
“怎么着这些事也怪不上你,更遑论是你的错呢。”
她沉默了一下:“我知道。”掺杂了点颤音,“我只是,我只是忘不掉。”
“前些日头里那位大师走前也说了,万般皆是苦,不要纠缠,何不放下。可是我忘不掉啊。我若是能放下,若是能放下……”
然后她又憋闷着垂下头,不说话了。
常泊又想叹气了,临头忍了忍硬是憋了回去。“哭吧,哭出来吧。”常大夫思索一番,劝她,“哭出来了,至少会舒服一点。”
那姑娘就猛地抬头,瞧着常泊。“真的吗?”她问,声音里的颤音更重了,“真的会舒服一点吗?”这么问着,话都没问完,泪珠串子就乒呤乓啷地砸了下来。
这一哭,就把什么淑女垂泪给抛得干净,也和梨花带雨扯不上关系。她哭得又凶又惨,像是刚从母亲肚中来到这世界上的婴儿一样,嚎啕大哭,哭得翻江倒海,什么都抛掉了。
“忘不掉,放不下,真的不行吗?”她感觉一只手轻柔地搭在自己的头上,“罢了,罢了,那就不忘了,全都记住吧,把发生过的事,那些人,每一个细节都清楚地记住吧。”
她哭得太狠了,哭得除了委屈和难过什么也不知道,只深深记住了那时小心地抚着她头顶,有着厚重老茧的粗糙的手。依稀回忆的起那一段尝试着安慰她,抚平她心中结节的话,那最后的,硬是钻进她耳朵的寥寥数语。
“那就恨吧,恨那些骗了你们的混蛋,恨这个不公平的世道。去寻找也好,去报仇也罢,找到你之后的目标。”
‘然后就带着这些,去走你要走的路,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追寻着活下去吧。’
那一日的记忆止步于此,心情大起大落之下又一阵痛哭,她直接哭到断了片,再睁眼时已是次日。
再后来……也没有什么再后来。他们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的两人,一个倒了八辈子血霉被害的丢了大半条命,另一个医者仁心妙手回春捞回了个人,又缝缝补补拼凑起来。等姑娘的伤势好的差不多了,大夫也得了朋友的传信说是发现了新的药用,桥归桥路归路,出了这座被收拾干净的小木屋,各走各的路。
至于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那又是别的人,别的故事,于此番此景而言并无瓜葛,乃为后话,在此不予赘述。
反正世上少了个喜爱作诗赋词的白衣女子,再无了舒规。反正这世道天天都在死人,又不知道有几人随便套了个假名,冒领了别人的身份,就施施然踏入凡尘。她自己不在乎,别人更不会在乎。
往事如烟,风轻云淡,后来她也确实报了仇,宰了那些个混蛋。还挺真实的,把这口怨气找个地发泄出去,突然就释然了,不会在苦思冥想着辗转反侧,就……放下了。
万般皆是苦,何必纠缠。
这句话说的可真好啊。
但是还是有些玩不掉的,比如一位除了她的名字其他什么也不知道的大夫,一室缓缓散开的药香,一个被用的边上都开了口的瓦罐。被她团吧团吧,小心翼翼地埋在记忆的深处。
确实没有想着要去找过。
物是人非,皆是过往云烟罢了。
“姐姐!”
那位专门来叫人的姑娘中途就放弃跟上右诡的速度了,缓着步子自己慢慢走下来,这一瞧,好家伙,怎么右诡还站在栏杆边上,没进大堂呢。
唤了一声,右诡却没有答声。这姑娘走过去,站到右诡的身旁,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却是再看那位眼盲的大夫,奇怪中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方才说,她们是在街头遇到的这位,觉得像个大夫就给请了回来?”右诡突然问了一句。
那姑娘被问的愣了下,没有立刻回答出口,就见右诡转头侧目看了过来,她一对上那双眼睛,立刻一个激灵,腰板也挺直起来。“没错!”姑娘下意识脱口而出,寻思要不再补上一句,就见右诡收回了目光,又盯着那位大夫去了。
她这才觉得哪里不对,刚才右诡的那一眼,在之前的反应,好像和往常都不一样,她从来没见过姐姐,这样,这样……这疑惑才刚冒出点苗头来,还没等琢磨出个所以然,就听见右诡又开口了。
“这回眼光倒是还不错,确实请了位靠谱的大夫回来。”
这么一句一下子把姑娘那一点火星给扑灭了,可她眨巴眨巴眼,突然灵光乍现:“姐姐,你是不是认识这位大夫啊?”
右诡忍不住惊奇地瞟了她一眼。“我倒是想认识,如何认识?我自打登台以来就一直在这楼里没离开过。”姑娘再打眼一看,又觉得刚才应该是错觉,现在右诡这语气和神态不就是熟悉的模样。“你去他耳边说右诡这两个字,说不定他还要反问一句这是谁。”
没有毛病,确实没有毛病,挑不出什么错,可是姑娘看着说出这番话的右诡,就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的骨头上挠痒痒,浑身不得劲。
她这么一副惊疑不定的表情实在是有点太明显了,右诡伸出手就是一拍:“行了,别纠结了,随我下去,见见这位大夫。”
“啊,哦,哦。”
看着姑娘终于不再纠结了,右诡这才转过身,再次把目光放在常泊的身上。
初次见面,当是个什么印象才好呢?
脚踏上台阶,右诡是分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动静,果不其然,远远地便看到常泊表情微动,显然是发现了她这位新来的“姑娘”。
嗯?她好像有点想法了。
于是她轻敲栏杆,看着常泊微微侧脸仰头,眉眼一弯,就是一声轻笑。
“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