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阙. 起】(上) 抓住那个负心人
这是来白岛之前的事了。
初夏。酒楼。朗朗乾坤。
好几个家仆打扮的人半是簇拥着一个年轻少爷。此人平民打扮,头戴青玉箍,上面雕的不是竹而是一支小花;身上穿着素衣,外披一件浅绿色的轻薄的长衫,比不上达官贵人家公子的规格,但也用料很好。他捏了把小扇,扇尾也挂着一枚花形的玉坠,其他物件都是随从们拿着,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这年轻人便是如今的林付清了。
现在的他面色红润,行动利索,一如常人;原本留在这具躯体上伤痕也几乎消失不见。但林家仍是对他严防死守。这具肉身对鱼仙来说是费了心思寻得的珍贵之物,对林家来说更是如此;找到他,求得仙药,恢复到能担起林氏之子的面子,每一步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每一步需耗费的人力物力自不用说。若非还愿这个名头实在是天经地义,好容易救回来的小子想出这种远门是万万不可能的。
当然,对这具身体如今实际的拥有者来说,这里才是遥远他乡,白岛才是家。如今的“林付清”不会担心去的路途遥远,越靠近白岛他越安心。只是这话万不可对人类说,连念头也不能被他们猜出来。
林家虽然百般希望把他留在家里,但仙药非同寻常,知道它名号的人亦知此物近乎起死回生;何况再怎样说心疼孩子,也不能太长久地把他这样年纪的男子困在后院。即使如此,平日里出门想要走动,也得跟着一圈人。这些人像棋盘上的黑子,把他牢牢地困在中间。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
学堂学子们的念书声高高低低的沿着微热的风在水面上流连,酒馆里的人们则在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着更为生动的消息:妇人产鱼。
这个听起来十分骇人的消息,依附着含糊不清的口舌弹跳,沿着街巷一路飘荡,将林付清引到此处。虽然这个说法玄乎又吓人,但也许毕竟是在城镇中,周遭的百姓并没要对此事的真伪一探究竟,也没要拉帮结派去踹门烧家。人们更感兴趣的是那个不成体统的小丈夫—
“听了吗,那周家小子这次可真是闯了祸了!”
“那小子之前就疯疯癫癫的,好容易结了亲,老婆刚生,就闹出这么大事,唉。”
“要我说这姑娘找他就是瞎了眼。”
“听说娘家大舅拿着棒槌来坐镇了,到处找他呢…”
“他以前倒也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不知怎么就疯疯癫癫的了,搞不好是染了什么毛病。”
“他们读书人不喜欢搞什么五石散什么的吗?”
“也有人说是结交了贵人,吃了丹药,就受不了这民间苦楚了。”
---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可我听说,这次倒也不完全怪他,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中了邪,听说他老婆生那孩子有点不对。”
“怎么不对?他之前就三天不着家的,不知去哪里鬼混,老婆生孩子也不见他,生完了他才偷摸回来看一眼,又跑的鬼影也没….”
“也不是,听说那孩子生下来倒不全是个人样,那周生喝醉了跑回来看一眼,吓得连滚带爬的跑了…”
“他怕的是那大舅子吧。”
“药铺的那王二说,看了一眼,说生的那娃娃好像是个鱼,不是个人。””
“人能生鱼?那不妖怪了吗。”
“可我听人说,锦鲤入梦,那可是好兆头,生条金锦鲤,可不是他周家祖上添光了吗。”
“但总归生了怪孩子,也不好处理吧。”
“要不,你去看一眼?”
“可别,那大舅子已在门口骂了那周生三天三夜,一副要拼命的样,我可不敢去触霉头。”
---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林付清吃着茶听着,眼睛却看向对面一群人。为首坐着品酒的是个穿着阔气的女子,也是前呼后应,听着周围人高谈阔论。此女粉面桃腮,犹然少女,却作妇人打扮,将一身锦绣撑的十足体面,举手投足间也是当家作主的气派。这正是景颐舒,如今该被唤作齐夫人,乃是明州行商大户景氏的独生女,齐家的新妇。但与这两家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年轻一辈中,大抵是她说了算的。只是这些也不是景颐舒“本人”的能为,而是某位鱼仙入世后一手打造出的局面。人类赞叹景家千金年轻有为手段了得,对付心人来说也是如此。活用人类身份带来的附加价值,远比单纯寄宿其身要有用的多。
林付清看了她一会,那小姐便也转过头来。两人对视片刻,对彼此身份心下了然,景颐舒便指了个侍女去邀他过来。景氏、林氏,在商场上也是有头脸的世家;纵然两个小辈是初次见面,相互一报名号,便足够应酬起来了。林付清自然从善如流,过去和她拼了桌。两条鱼穿着人身,按着人的规矩客客气气的寒暄一番,不动声色的接了头。
林付清很快便看出,紧跟着她的那三个侍女也是鱼仙所附的付心人。这让他吃了一惊。景颐舒见他眼色,扬眉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若是一群人中同时出现太多付心人,一旦露出马脚,难免让人疑虑;但若安排妥当,身边有同伴彼此照应,比单打独斗要便利许多。人类的身份会带来很多东西,但也有很多制约,总是福祸相依;身为鱼仙,在无数流转的记忆中,在来到人世后,他也早就明白即使对人类中更为身份尊贵的人来说,也是被各种规矩约束,不能轻易坏了章法。如何运用自己的身份,如何运筹帷幄,谁也不曾有真正的把握能不冒风险,万无一失。鱼仙如此,人类自己也是如此。
眼下,林付清看着对方把身边人安排的井井有条,认为很有必要学习。林家在全力照顾他,却也处处掣肘他。本来他选这个身份,也是看中对方有无论如何都要保他的理由;可如今他有事要做,就必须设法打破这份禁锢了。
二人又叫了点点心,一边听,一边低声聊起这桩奇谈。
“不知林少爷这事怎么看?”
“在下是途径此地,对此地不熟,这事听起来倒是有趣。那周生不像良人啊。”
景颐舒点点头,指尖在杯口上转了半圈。
“听闻他本也是好学之人,不知日前染了什么瘾,发了什么癫,性情大变。”
“哦?那不请个道士,去给他驱驱邪吗?””
“都是街坊邻居,从小看到大,说是性情大变,无非是突然胡作非为,失了男子汉的体面。”
“要真像大家所说,他弃了妻儿不顾,那确实混账。可怜那孩儿却无父照顾。”
“若那真是锦鲤孩儿,倒是他有眼无珠了。”
“自然。在下听海边人说,鱼婴诞世乃是仙人指路,要供奉才是。”
“可不是嘛。周生那妻子于氏,倒是我家铺子里个小掌柜的外甥女,说起来,也不是外人。”
“那如今能主事的也只有齐夫人您了。”
----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两人一唱一和,便起了身要到对方家里去瞧瞧。
林付清一站起来,书童便伸手扶他,一手抓着他的手肘关节,一脚不露痕迹的抵在他步前。护卫也上前两步,绕到他右侧身前,回身对他一揖,说道:“少掌柜,此等杂事,又有血光,还是三思。”
两人一左一右,不动声色地把他堵在这了。
景颐舒挑了挑眉,笑道:“哟,好好一个大男人,倒比我这小娘子要护的紧了。”
侍从一愣,不好再当面开口。林付清假意气恼地挣了一下,书童略松了手,却被他反手握住。“林付清”照着记忆里的样子对书童展颜一笑:“少爷我倒也不是做不了事。”
书童盯着着他的脸,一时说不出回话来。护卫看着他们仨人,不得指示,也只好原地不动。
景颐舒便大大方方的伸手来拉林付清,笑道:“要走就走了,光天白日,有什么好扭捏的。”
书童只得收了手,朝护卫使了个眼色。两人退回到林付清身后,不再阻止。
景颐舒的侍女们绕在身旁,不动声色的把他们微微隔开。
酒馆里仍在兴高采烈地谈着传闻,对口中的事有多少真假浑然不知。
---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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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朝仙的季节。虽然连续下了几天雨,码头上依旧人山人海,日日冒雨眺望。客栈里也是人头密集。有雨有风,室内没那么闭塞,但潮气大盛,也让一些远道而来不太习惯的人们为了晾晒衣服而发愁。林付清身为熟客,早早的定了三间客房;自己住中间,杂役、书童和护卫在左边屋,两个小丫鬟睡在右边屋。毕竟夏日炎炎,水边虽然清凉,到底还是泛着暑热。这几人也不是第一次来了。林付清允许他们白天大部分时候可以自由活动。不过此时,中厅里热火朝天地挤满了人,林付清给几人指派了重要任务,让他们加入人群,自己则坐在僻静角落里喝茶打扇。
这些吵闹的人中,有些如他一样是付心人,有些则是因为各种原因来求仙的人。有的人从未见过鱼仙,对即将看到的一切充满猜测,十分兴奋;有的人则思熟虑,或志在必得,或孤注一掷。还有一些人就比较奇了,并不求药,也不问仙,而是为了其他一些凡俗事务而来。至于他们到了此地,能否如此轻飘飘的离开,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大部分人在等船来,等那神奇的白船,将他们送到岛上,觐见仙人。
林付清也时时望向水边,却不是急着等船,而是悄悄地想,会有同伴忍不住悄悄游过来观察吗?或是潜伏在沿途,想要随船而行?这里早已跨入仙灵地界,只是凡人不知罢了。
两个小姑娘跑去找说书人,买了几幅画,便拿着小本本很认真地听对方讲起故事来。
护卫带了钱袋,穿梭在人群中,给打眼的人们放些钱财。
书童和杂役是重头戏,俩人支了个小桌子,放了个水盆,接满水,在里面放了个带转轮的小浮船,船上又点着一支小小的蜡烛。杂役顾着小船,书童则拿了把蟒皮的三弦琴,一边轻弹,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起这种船在水面上如何转轮前进,维持灯火不灭,又能更贴近水面的构想。
此番前来,林付清特意差人做了几个小模型,又整合了话本说辞,现在正是试探大众观感的好时候。
他在家中—在这具人身的家中找了不少文人雅士,为他编撰话本词曲;还差人去做了些皮影戏的雏形;倘若这次在沿海的反响够好,甚至能让人亲身一试,那么就可以着手把这事吹的流行起来,加入到日常的节日习俗中。在水乡,以船迎亲,成就佳话,也是常有的事;但在有些地方,却以河伯娶亲之名伤人性命。因为这种情况,做事就必须考虑到不同地区的百姓对同一件事的主观态度的差异,以及当地官府是否支持。即使妈祖之名也并非处处通行。红尘难测,崎岖诡道,长久以来在人们脑海中看到的知识,在这具身体中获得的一切,不足以让他在人间如履平地,更不足以让他履行职责。他必须去学习,去思考,然后把学到的一切带给同胞。人类那些不合常理的行为,甚至伤人伤己的做法,他也需要试着了解,加以利用。不过,做人嘛,就是你不用每件事都亲历亲为。
怀着心意,手捧火焰,向神明祈愿。贴近水面,心音清澄,仙人若应允,便会悄然而至,为你护航,为你吟诵--
诸如此类的说法。戏子唱起来自然是更动听些,但眼下试水即可。那些暗处的同伴自会懂得他的意图,施以援手。人类的贪欲则会帮他更多。
至少,在各抒己见上,人是越多越好。
很快,周围人便为此事的可行性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这不成吧,划个船就行了,它这两边做成水车轮子,怎么走得起来?”
“怎么就不行,一样是划水借力,差大不多。”
“他是要把船身拆了,这难度就大了。”
“轮子能比浆好使吗?”
“你家那没水车吗,水车就能转….”
一时间吵吵嚷嚷,大家卷着袖子各执一词。毕竟小船在水上一直飘着,烛火也没灭;众人便讨论到做一个实际尺寸的能否踏水而行。此物轻便,眼下又能弄到竹子,真要做也不是那么麻烦的事。但要下水离开岸边,还是让人心生不安的。
起哄起猛了,便有一人梗着脖子道:“有何不敢?我不但要试,到时候还要一路去到白岛呢!”
“说得好!”林付清抚掌大笑,站起来朝那边遥遥一指,“这位兄弟,到时候可就万事拜托了。星儿,快给这位壮士奖赏奖赏。”
书童点点头,从贴身包里拿出一方绣帕。以此物赠予男子似是奇怪,但那帕子上绣着小小的一片莲池鲈鱼,霞光灿灿,竟是“云彩”所制;这小小帕子自然是托不起人,但也价值不菲,加上江南的刺绣功夫,拿在手里像在手中托起了一汪碧波,鱼水都仿佛流动起来。
一时间,周遭的男女老少都看了过去,或惊奇,或羡慕。书童和杂役便乘机做起广告来,给有意者发些印着商铺名号的小画片。大家一边传看,一边笑说着厅堂里大家各展的神通和相互赠予的种种财物。热闹之下,便也顾不得去看林付清了。但有一个人静静绕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林付清未作挣扎,只是侧头去看,却是一个女吏打扮的女子;天气炎热,她仍穿着官服,长袖下的手拉住他的手腕,力气颇大。这本不是低调行事的打扮,只是如今鱼龙混杂,人多纷扰,若不高调行事,倒也算不上引人注目。女子定睛看向林付清的眼睛,却又很快垂下眼帘,轻声说,“你不该那么张扬。破绽太多了。”
林付清面色不改,上下打量她一番,便作势去看她腰上的鱼符。
她似要侧身避开,却又顿住,斟酌片刻,只小声说:“当心些,” 便松手退入人群。
林付清望着她的背影想:那应当不是个付心人。
付心人是不会被人发现的。毕竟这可是实打实的本尊,只是多了一份【仙缘】。如此想来,那些人是不敢在江南靠近他,所以尾随至此。又或者,派他们来的【人】另有想法。林付清并不太担心。既然来到这里,无论打着什么注意,也已然进入鱼仙的地盘;而一入仙境,许多事就由不得他们了。他们或许只是走卒,或许所知甚少,但只要到了岛上,让同伴们微微试探,总能看到幕后之人的居心。
人心是奇妙的东西。这份思绪让身体想起曾经的疼痛—明明是没有经历过真正剖心的人类,却在记忆里有着相近的锥心之痛。林付清对这段痛苦不以为然。他已经适应了人的身体,对人的情感却仍需琢磨。所幸这副躯体到底是他的掌中之物,那些曲折的记忆也任由他随时翻看。至于七情六欲,即使人类自己也只能相互猜测,甚至不知自己本心。作为旁观者的鱼仙,固然疏离,未必就更看不清,自然也不必因此焦虑。猫狗打闹,又或者鸡鸭鸟群的吵闹纷扰,在旁人看来不也是无非如此吗?身在局中,心有所求,自然处处掣肘。相比人类,鱼仙的欲求更为单纯,也不会轻易改变。
那份不变,如同海浪中的定海神针,在他的识海中闪耀,让他无惧于人世沉浮。
反倒是—要显得的更在意些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