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绒毛样的东西从空中簌簌地落下来,沾在冬青新结的嫣红的果上,很快化去,又垒上新的,反复累积又消融,最终混着细而稀疏的雨从深绿的叶片尖垂落下去。利蒂希娅半跪在窗前长条形的矮脚沙发凳上——这个高度能让她刚好把胳膊叠在窗沿的同时,又能将下巴尖搁在手背上,如此她既能端详外头许久,又不必费什么力气踮脚站着。客厅的暖气被辛西娅开得很足,朝向庭院的一片落地窗都结了一层朦胧的水汽,什么都看不清——何况辛西娅此刻正忙着打包一会儿预备带上路的便当点心,没有闲工夫停下来留意外面。利蒂希娅不怕冷,偷偷将自己卧室的窗户开出一道缝。冰凉湿润的风挤进来,刮上她的鼻尖。
松叶与橡木的香,携带淡淡的灰尘与雾水的气味。比雨更凉的颗粒——有那么三五颗,被气流卷进来,一同拂上她的面颊,挂上她的睫毛。即便冬日,少女的眼瞳仍旧如倒映森林的、初春融化的雪水汇集的池塘。
她怔愣地在窗边伏了半晌,看着灌木的叶片覆盖上薄薄的灰白,回头朝着厅的方向喊:
“妈?——好像下雪了!”
北爱尔兰,说实话,虽然名称里带着Northern这词,然而受大西洋的影响,温度并不如外人想的那样低,哪怕在冬季,下雪也是罕有的。辛西娅彼时正将树莓装进密封盒,闻言一边在厨房纸上抹净手指的水,一边皱着眉掏出手机来。
“雪?怎么会,前两天我还看了天气——还真在下。真是的,前两天明明还没有……”她咕哝着按灭屏幕,又重新按亮确认了一次时间,远远地朝屋里大声道,“恐怕你的动作要快些了,甜心,如果是下雪的话,恐怕要提早出门。航班可别延误……”
利蒂希娅应了一声,转身跳下长凳,打开行李箱最后确认起携带的东西。衣物,毛梳,长笛的盒子,还有杂七杂八的……妈妈恨不得把半个卧室给她塞进去。哦,还有最重要的——
她爬上床。老老实实躺在枕头上的布偶被从羊毛毯下抽了出来,她先是将她举上窗台。
“看,下雪了。你见过雪吗?”
独角兽摇头摇头。
“好吧,我想也是。真希望伦敦也能下,或者等我回来,这里已经积起来了。”
独角兽点点头。
“到时候我们就在这里堆一个雪人……”
“利提——”辛西娅又在喊她了,“检查一下带的毛衣够不够厚?万一突然有什么寒潮……天啊,真的不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了妈妈,我想其他孩子都是自己去的。”
一面回应,她一面回到行李箱边翻拣了一下携带的衣物。
“这是我们的秘密。”小声念着,她把布偶藏进了叠好的外套之间。不知道冬令营允不允许携带玩具?——哦天啊,如果丢了她会很伤心的。
拖着箱子,她在妈妈催促之前来到门口。辛西娅捏捏她衣领的厚度,又伸手拉直她的袖口以免袖筒出现更多褶皱。
“伦敦天气不一样。”她说,“演奏前记得校音。”
“知道的,妈妈。”
辛西娅将装了水果和点心的餐盒的包挂在她肩上。“我还是送你去机场吧。”
利蒂希娅没有拒绝。
门因风的阻力更重,推开的瞬间,雪片裹挟雨丝吹来。辛西娅撑开伞替她挡住雨,打开车门。
“陪我跳舞吧?”
电梯门叮的一声向两边打开。林衔青泄了口气,随口对道别的乌鸦应了句“谢啦”,踩着地毯上了走廊。赌场大部分地面都被这种厚厚的长毛绒毯覆盖着,没有不该有的污垢时清洁工喜欢开着吸尘车、放着嘈杂的电子儿歌从上面笃悠悠驶过,而荷官只觉得细细的鞋跟向下插,总在地毯里陷得很深,像日日都有人更换这条望不见尽头的地毯以保证它总像新的一样柔软,又像踩进硕大生物的消化道,踏着肉壁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更深处去——并不讨厌。赌场用特殊的方式喂养员工,像宿主共生肠道内的菌群。
——再喜欢这里,今天也赌输太多次了!她懊恼地、猛地推开酒吧的玻璃门。
这样下去会输更多钱!不行!不行啊林小姐!好歹要赢回一次吧,刚来的新荷官都会花式发牌了呀!
酒吧的生意摸不准什么时候好,毕竟这里不是黑街而是正儿八经的赌场(正儿八经且打一个问号);比起买醉,失意的输家已经逐渐找到更另类、刺激、解压的发泄途径,因而林衔青在深夜推开酒吧门时,看到的只有站在吧台后将手里的水晶杯子擦得咯吱咯吱响的酒保,以及一旁角落里翘着凳子玩的、脸生的魅魔。
“老样子……威士忌,拜托了。续到我不想喝为止。”
她拉开与魅魔间隔了两个空位的高脚凳——这个距离正好和404也相距不远,一个折中的、在两个样貌不赖的雄性超自然之间的好位置——余光瞅见对方将座椅转了个方向,正托着脸颊大喇喇地注视着自己,胸前别着员工的徽章,想必是新来打工的。
魅魔来这里做什么工作呢。404把柠檬水和一小碟炸蚕豆推给自己、低头专心致志凿起冰球时林衔青也半侧过脸,支着下颌望了回去。她想问“你看什么”,出于对那张脸的尊重最终没有这样直白地说,只是用眼神与一个让一绺鬈曲的桔红长发恰巧滑落到胸前的、轻微的歪头表达了疑惑。再年轻一岁她会直接询问对方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但现在——好吧!毕竟长大了,她会把这个问题放在五分钟之后再问,倘若那时他还这样盯着她的话。
粗粗打量魅魔个头很高,以至于要将两条腿折叠起来、塞在高脚凳下方,高跟鞋的中底正巧卡住座椅底部的横杠,异于常人的尾与翅垂在地上。
“那位是?”她一下想不出搭讪词,干脆转头小声问404。
“娜娜。”404有问必答,将冰块转了个面,锉刀嚓嚓飞舞不停,“新来的——说是驻唱。天呢。”
林衔青将头转了回去。“魅魔还会唱歌。”最终还是她先开的口。
“会一些,”恶魔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上下四颗的犬齿,这让她想起另一个北极熊似的同事,恶魔荷官,他们笑起来好像都会露出尖牙,“可惜现在时间太晚啦。房东刚好喝高睡了,把她震起来不太好。”
“那真遗憾。”她用漫不经心的态度回应这个话题,抿了一口柠檬水,“希望哪天有幸碰上。”
“当然能喽,白天我会在这很久。”娜娜甩了一下尾巴,艳粉色的、皮革质感的尾巴尖儿挂着亮晶晶的环,丁零当啷地从右边晃到左边——她的视线没忍住跟着甩了过去。
“想跳舞吗?”
花了半秒林衔青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她诧异地看回那张脸,娜娜仍笑眯眯的,弯起的眼睛后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盯着她,又问了一次:
“想跳舞吗?和我一起。我想你会跳舞对吗?”
她下意识说出“当然!”——这个词其实是作为“会跳舞”的回答。她未必是个优秀的荷官,但作为体面的大小姐所需学会的技能可没落下多少。
“那正好!”魅魔唰地站起来,林衔青甚至没太看清他什么时候把不低的鞋跟从凳子下的横杠上拔下来的,他已经冲她伸出一只爪子,“我想请林小姐跳舞!我想和林小姐跳舞!林小姐,陪我跳舞吧?”
他一口气都没换地、顺溜地抛出一串话来,她无暇去想为什么初次见面的魅魔知晓她的姓名,只是愣愣地挑拣出一个对她而言目前第一想知道的问题:“现在?……在哪儿?这儿?”
“当然不是这里,404看我跳了一天会烦的。”魅魔张开双手和翅膀,缩起一条腿,以另一只脚上细细的鞋跟为支点在光滑的格子地砖上原地转了个圈,让林衔青想到八音盒里的珐琅小人,“而且林小姐还穿着工作服——这样不行!不适合!”
“我也没想到会突然有安排。”她低头瞧瞧荷官制服的裙摆,“本来想着这样回去明天不用换衣服就能再去上班……这衣服怎么了?跳舞不碍事的。虽然鞋跟是细了点,但是你能跳我就不能吗?——别把我看扁啦。”
娜娜没有回应她这一溜的话,只放下了那条缩起来的腿,又打量了她两眼,一敲掌心:“跟我来。”
林衔青哦哦两声。
恶魔引她离开酒吧大厅,朝着后台更里处去;待他俩一前一后走远,404才从冰球中抬起头,看看逐渐消失的背影又看看手里凿了大半的球:“?”
酒吧的彩灯闭了大半,只留了两条挂在甬道踢脚线上的白色灯珠指示道路转折。愈向走廊深处进,光线就愈弱;林衔青跟在娜娜身后,眼瞅着魅魔露出的那一片脊背上的花纹随着四周的昏暗发出粉色荧光,莹绿色的环一左一右摇摆,想来是娜娜正摇晃尾巴。这个物种特有的、自肉身散发出的类似花果般的香气随着前进在长廊里留下淡淡的痕迹。
“我们去哪?”顿了三次,她终于问出口。
那片花纹停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这个。”
她意识到是魅魔收了脚步,跟着止住步伐。
“——毕竟我们都走到这儿了。不觉得现在才想到这个有些迟了吗?”
林衔青呃了一声。借着恶魔扬起的尾尖上的光她意识到他侧过脸正俯视她,漆黑的眼弯成了两条缝——超自然在笑:标准的、拥有人类面孔的恶魔会展露出的、四颗尖牙的笑容。她后退了半步。酒吧的地面是瓷地砖,鞋跟向后轻轻落下的声音笃地将一瞬的心跳放大。
这里是不存在人类认知道德的、充斥非人生物的赌场。
“又被脸骗到了”这句话出现在林衔青脑内的同时,对方已经轻快地旋过身,长长的尾巴从脸前掠过,嗖的一声响,高跟鞋同样在地砖上踏出干脆的音,啪地抓住了林衔青的手腕。
“来。”
很难描述那个须臾——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彩色的明亮的烟雾从空中一点爆裂开,裹着浓烈的甜香向她扑来涌来袭来;无法判断是迎面吹来了强烈的风还是她被拉扯着飞速向前冲,只觉得头发都在被气流极快地向后梳理,又或是确实存在有形的手正抚过她的头顶耳侧,裙摆都被包裹自己的炫彩的烟撕扯……嗡嗡作响,像影片或是音乐快进播放,空气摩擦,火花迸发;红色粉色黄色绿色蓝色嘈杂叠加,光线缭乱,最终混合成白色的迎面而来的光束。
——林衔青的脚落在了木质的地面上。
自昏暗的环境转移到明亮的场景总会让人忍不住闭眼,但不知该说是她反应天生比常人慢一拍,还是因为紧张不由自主睁大双眼,眼球在一阵刺痛和流泪后被投射进的景象是……人群?!
有那么几秒她在思考眼前或赌场会不会有哪边是一场梦,如今她穿越回了现实……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的手腕仍被握着,顺势抬起头,颀长的魅魔依旧站在身边。
“吓哭你啦?”娜娜嘻嘻地笑,仿佛对刚刚的一系列效果十分满意。他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抓成了一个揪,衣服也换成了西装领,虽然向下看仍露着大片肚腹……这算什么衣服啊。
“当然没有!……这里是?!”
仔细看的话,周围来往的人穿着的都明显不是这个年代的衣服,更像是十九世纪的欧洲……真是穿越?越来越混乱了这个世界……
“是剧院啦。”
“……欸?”
“剧院舞台上。换言之现在是演出进行时,台下有观众喔。”
“欸???”
林衔青想大叫,但想到此刻或许发出什么异响反而引人注目,又硬生生把余音咽了回去。好在周围角色大部分有着裙摆,人数又不少,她在小心翼翼地避开保持了一天的完美眼线抹掉眼泪后轻而易举找到一个能隐藏自己的空隙,把娜娜也拖了进去。
“为什么来剧院?!我我我根本不知道在演什么啊!”
“跳舞呀!不是说了吗?”魅魔用理所当然的眼神注视着她,“这里是天堂乐园特供的《傲慢与偏见》的音乐剧超级无敌特别加长版——”
“——问题不在这里啊要怎么演啊!我一点经验都没有,还穿着……嗯?!!!”
她才发现方才的荷官制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粉黑色的裙装——这配色一看就是魅魔的衣品,和他身上那件配色一模一样——但怎么看都像尺度已经走向擦边的打歌服吧!周围不是十九世纪的风格吗?就算是露背装但是屁股为什么感觉也隐隐约约在漏风?!
“因为要给尾巴留出口所以裁剪也会偏向更低的后腰……抱歉啦我只有这种类型哦?”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娜娜小声接过她的话,一面提溜起她的胳膊转了个圈。打歌服蓬蓬的裙摆转成一个圆,侧腰故意设计成不对称的层层叠叠装饰也飘荡起来。
“别想那么多,”他咧开嘴,“跳舞的时候不应该想太多。”
“可是——”
“主角不是我们,所以没关系。”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乐声恶魔松开她的手,兀自换了个位置接住她不稳的躯体。因多出的翅膀与尾巴他舞蹈的重心与人类有些许不同,舞步上也空出了更多避让的距离,林衔青一时间抓不准他的动作,在他的牵引之下跌跌撞撞在舞台上与如云的裙摆之间乱跑。
“不需要台词也没有什么需要应对的紧急情况——跳舞嘛,高兴就好咯。”娜娜轻轻将她向前一送,在林衔青向前趔趄的同时又倏地出现在她面前,同她本能伸出的那只手清脆地击了个掌,随后抓起她的手腕带着她旋转。
“可是我们……老板那边……”
“不惹出什么大的岔子应该是没关系的。”缭乱的肢体与灯光中粉色的魅魔对她眨了一下左眼,“周围的人也不会理你。我偷偷客串过很多次,所以没问题。”
“……衣服也不……”
她想追问的话被娜娜轻轻一绊打断了。那一下一定是故意的,她险些扑倒在地,心脏因那一刹那的惊恐再次狂跳——好在一条尾巴卷住她将她拉了回来。
“芜!——没事,只是发现人类在这个时候会大脑空白……就像强制重启!哈哈,游戏机突然不灵的时候重启一下能解决些问题,我也想试试看重启一下林小姐的脑袋。”
她站直身,拂开肩上那条尾巴。即便对面有一张好看的脸,屡次的戏弄也让人有些恼怒了。
“别生气别生气。”魅魔举起双手。一个投降的手势。
“只是见你来酒吧的时候看起来有点苦,还穿着荷官的衣服——很辛苦吧?”
旋转,旋转。周围的角色投入在舞会之中,拍手、微笑、互动,交换位置,再来一次。
“娜娜希望林小姐短暂地、忘记很多事地高兴一下。”
乐声、交谈声、碰杯、银勺搅拌玻璃杯里的甜点,主角和姐妹喳喳地交谈打闹,热闹的欢笑声里魅魔再次伸出手爪:
“不借助酒精、药物亦或者是——啊呀,你要是想借助那种事情我也很高兴就是啦~但是现在,陪我跳舞吧?”
这段舞没能持续太久,他俩本就是半道插入的,又在嘴皮子上消磨了太久时光,剧情很快到了主角回家的部分。没有舞的时候娜娜偷偷提溜着林衔青飞上舞台上方的灯架,垂着腿看下面的剧情。
“我比较喜欢这部剧的前半场,所以看完前半场我就带你回去了。晚上还是要睡觉的吧。”
“为什么?我比较喜欢后半场啊。前半场他俩不那么甜哎!”
“因为后半场没有舞蹈环节啦。”
转到宴会桥段魅魔才又亢奋起来,拉着林衔青几乎是直接自上而下落入人群——幸亏贝纳特夫人正巧在那时发出了一连串夸张的大笑,掩盖了她的尖叫。比起上一幕缭乱纷杂的乡村狂欢舞蹈林衔青显然对宴会舞步更拿手,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了,第几个节拍行礼又在重复的几个动作后交换,转身,但琴声起了,娜娜在对面冲她眨眼,她也不由自主地笑,提起蓬松的裙摆,鞋跟下是久违的、大片的木质地板。
“很好喔,林小姐。”擦身而过时魅魔悄声道,“跳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