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右边的眼睛出了点问题,从那一天起。哪怕最微弱的烛光对我而言都显得无比刺眼。柯利尔给我眼罩,叮嘱我必须一直戴着。然而当我拿下眼罩看向巨大化生莲坠落后露出的空隙,我看到前所未见的满天繁星,散落在天空最幽深的空间里。
自从那片水雾在化生莲坠落之后腾起,不知道过了多久。猎人据点成为了大湖,而我的记忆再次神秘地消失了一片。当我从恍惚中醒来,身上覆盖了一层薄雪,一切像回到某个曾经存在的时空。那是一个晴朗的,风很凉的夜晚,我抱起围在脚边转来转去的珍珠,踏着积雪,向前方走去。
克林特和柯利尔的飞艇落了下来,教堂其中一侧的屋顶和墙壁被砸成了瓦砾,所幸其他部分的建筑结构大致完好。当我在雪地上一路摸索回来,拉响门铃时,我得到了两个很大的拥抱。
“我们正在想办法重建。”柯利尔说:“是这样,让它再飞起来是没什么指望。但是我们或许可以把它和教堂的室内空间连在一起,用它的船舱和锅炉做点什么。”
“我们可以把这里再次变成一个庇护所,让回来的同胞们有个歇息的地方。”我说:“像是以前一样。”
克林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我们当然能做到的,像是他们所做的一样。”
——
我记得我们曾经栽种过的所有东西。根茎类的植物,豆类,以及蘑菇。它们的栽培方法,以及各自所适合的温度与土壤。由于在末日来临之前的及时撤离与备战,手头可以用的资源比上一次要多得多。无论是储备粮还是种子与工具。我们很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很好的新起点。
裘的礼物,那两本厚厚的植物图鉴与园艺指南派上了用场。我也曾经看过好几次神父是怎么做的。栽种不难,只是需要细心,以及将希望交给时间。生命是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坚韧的东西。我担下了照料园圃的工作,当嫩芽从填满培养土的木箱中冒出来的时候,我们兴奋地欢呼。
当我们差不多把教堂屋顶的承重结构修复完毕时,我们首次迎来了同伴。布罗森姐姐以及恩克医生。这是个好消息,且出乎意料。在过去我们几乎不再奢望恩克医生能恢复记忆,但这次他在第一眼准确地认出了我。一次具有多重含义的久别重逢。我必须坦诚地说,能重新找回一个熟悉的,可以依靠的朋友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你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大人了,天啊。”他在镜片后面端详我,喃喃自语一样说。
在上一次据点陷落的时候,我十一岁。在雪地上漫游的日子很难准确计算时间。后来我问过贝克女士,那大概有两年之久。再算上之后来到教堂,前往新世界的经历。我现在十四岁,或许已经满了十五。说起来有点奇怪,我从不觉得镜子里的倒影有什么改变。然而在恩克医生眼中,相隔多年的记忆空白,我像是有了不少变化。
“谁知道呢?我也没多少作为成年人的真实感。”克林特把手肘支在桌面。我们近日在整理清点飞艇上的杂物。而克林特在仓库里找到了一顶奇形怪状的大帽子,这几天到哪里都戴着。所以此时此刻即使他表情严肃,看上去也有几分滑稽:“也或许是所有人自己都察觉不到也说不定。”
“那你觉得柯利尔怎么样?有变化,还是也看不出来?”我追问。
“那变化可太大了!想想看,他以前就像个土豆,而现在——居然会走会跑了!”
克林特用双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幅度,我们同时放声大笑。
——
布罗森姐姐提议,把飞艇的锅炉稍作改造移到室内园圃,用于维持让植物生长的温度。
“有没有可能做出那种东西?”我问:“把园圃分区,装上灯和水管,可以准确地调整,给各种植物提供合适程度的灌溉和光照。
“你是在小看姐姐我吗?”她作势要把我抓过来揉乱头发:“只要燃料足够那就不成问题,我早在像你那么点大的时候就在做更复杂的机械。
我们有充足的燃料储备。让我更高兴的是布罗森姐姐不再像过去一样麻木地勉强自己,强颜欢笑。她如今充满活力地投入工作,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帮了不少的忙。我们都彻底地同意,有一名像她一样的机械师作为同伴,是我们所有人的幸运。
我们在几天后收到了贝克女士与小花的消息。她们醒来的地点都在柯利尔的秘密小屋附近,因此很快地成功汇合。在短暂的休整后动身前往教堂。当基拉先一步送来她们俩报平安的信件,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好吗?”我带着基拉去接她们俩的回程路上,贝克女士在我掌心轻轻拼写。
“有些人还是没有消息。”我沉默了几秒:“我们只能努力,让大家回来的时候有个舒适的地方。”
专注的目光隔着面具落在我身上:“在担心某个人,对吧?”
我没有否认。裘没有受过战斗的训练,枪法一言难尽,也不像我一样熟悉荒野。我们早已开始主动在附近搜索生还的同胞。然而至今为止,无论好坏,依然没有任何裘的消息。我只能默默祈祷他不会离得太远,不要走错方向。在化生莲变得稀少的短暂时间里能顺利回来。
贝克女士用手臂揽过我的肩膀,大衣领子上的毛毛蹭得我的脸颊有些痒,但很温暖。算起来才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不见,我却觉得隔了好久,熟悉的触感和气味让人有点想哭。
“要相信自己的朋友。”她拉过我的手,在我的掌心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道。
——
昨天早上,我们终于在湖面上发现神父。贝克女士下水把他带回来之后,他一直昏睡着。柯利尔与恩克医生轮流照料他。我被允许进入房间看过他一次,他的指尖有种让人心里一紧的冰凉。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们当中的很多人理所当然地依赖神父。我能嗅到担忧的气味悄悄蔓延。一切有点难以置信,曾经给予我们力量的人倒下了,身影在枕头和被单之中像一个单薄的影子。仅仅是注视着这样的情景,已经让人心底翻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情况不妙。”柯利尔抓了抓头发:“今天下午灯先生醒过一次。但是仅仅是醒过来了而已。“
“不会是……”
“是这样。对说话和触摸都没有反应,更别说认不认得我们。”
走廊里陷入了静默,小花一脸沮丧:“……我们,该怎么和贝克女士说?”
我们都清楚神父对于贝克女士有何等重要意义。她昨晚彻夜未眠守在神父身边,直到天亮才被柯利尔强制去休息。在大部分同伴们生死未卜的紧要关头,大家都不确定贝克女士能不能扛下这个坏消息。
“至少灯先生的身体没什么问题,生命体征很稳定。”柯利尔抬头,直视前方,我看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那可是灯先生,以他的个性怎么可能放心一直躺下去,我们要对他能回到我们身边有点信心。“
肩膀被重重地拍了拍,柯利尔带着微弱鼻音的声音在我们头顶上响起:“都交给我吧,我会做一个医生必须做的。”
——
克林特宣布他要去远行。为了寻找散落在大地上的同胞们。这并不出乎大家的意料。我们每天打开窗户,等待飞鸟自远方天空送来的消息。然而大地上的雪片堆积日厚,尽管陆续接待了几位求助的同胞,我们的朋友却久无音讯。蛇尾一、天兔α大叔,以及裘。克林特在烛光的光辉之下目光灼灼,带着笃定的语气开口:
“他们会没事的,我保证。如果我遇到他们,我会第一时间写信向大家报告好消息。”
“记得和基拉好好相处。”我用指腹搓了搓仓鸮脑袋。像是听懂了未来要和克林特当临时搭档,这段时间基拉的警戒行为居然收敛不少,以至于几乎水火不容的一人一鸟能平安地坐在一张桌子上。
“我都说了一年前那次是意外,意外啊!小弗兰被突然窜出来的鸟吓坏了。”克林特嘟嚷着,向基拉伸出手指:“好吧,基拉小姐,可爱的基拉小姐。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强硬……那么粗暴地抓您的翅膀。算我求您了握个手和好吧,好不好?“
基拉蓬起羽毛,发出示警的咕咕声。然而她最后只是轻轻地用嘴喙的上端顶了克林特的手指一下。
“这就算原谅我啦?”克林特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抽回手指。
我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的脑袋被仓鸮翅膀重重拍打了好几下。
“我还以为你会想跟克林特一起出发的?”我悄悄问小花。这两天除了教堂里大家的伙食,还需要为克林特预备外出的口粮。于是小花与我一同长驻在了厨房里。她笑了出声,在镜片后面有些玩味地向我眨眨眼。
“然后让茉莉一个人做那么一大家子的饭吗?”
我无言以对,就目前而言,我们可以算是唯二能让厨房幸免于难的厨子。
“我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在担心蛇尾一?”
“或许有点吧,”小花专注在手上的动作,仔细地把煮得微微冒泡的糖浆倒进模具里,盖过混合的坚果:“不过在以前那次自己跑出去找老师之后,我好像多少明白了一些事情。“
“一些事情?”
“老师就是那个样子。在没有消息的时候,总是有自己的打算的。我愿意相信她不会出事。所以,或许我该打理好庇护所,安心等她平安回来。“她很认真地说。
“诶……”
“况且教堂里还有很多工作等着要做嘛。”小花对我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菜园,大家的一日三餐,伤员的护理,还有计划要修的鸟舍。我已经知道了,勇气不止是出外冒险,也可以是留在最适合的地方发光发亮。”
——
教堂的十字架在飞艇落下来的时候就折断了。当我们终于把屋顶重新修好,盖上最后一片瓦片时。小花提议弄个显眼的标志,让远处的人们一眼就注意到庇护所的存在。
柯利尔从仓库里抱出了我们曾经使用的队旗。过了这么久,我都惊讶我们还留着这东西。天兔α大叔的手工很细致,当我们在天空隙缝中漏下的阳光中展开旗帜,它一如既往地流动着色彩与光泽。
“就是这个样子!太好了,大家一定能看见的。”小花雀跃地说,当我爬上屋顶挂上旗帜,把长杆固定在原本十字架的基座上。风把旗帜徐徐展开,它在难得的冬日晴天里飘扬起来。
我们的队旗确实派上了用场,又一次地。在曾经的据点之外成为了醒目的信标。
“你觉得会再来一次吗?”我问柯利尔。在某个上午他替我检查眼睛的恢复情况之后。我们沿着湖岸散步了一段距离。
“再来一次什么?”
“两个世界联通,然后我们穿过水面,到另一个世界去。”
湖面波光粼粼,时间彷彿静止,珍珠和小弗兰追逐着天空照下来的光斑跑来跑去。
“谁知道呢?如果真是这样也不错。那就再次上路去帮他们的忙,尽力做我们应当做的。”
“把希望带到新的世界去。”我说。
柯利尔的目光隔着墨镜投向湖面的中心,他点头:“是的,让我们把希望带到新的世界去。”
—(完)—
"我叫茉莉。我们或许认识,或许没有。不过这不重要。”
愿意来的人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克林特再三筛选,甚至让其中一部分志愿者与我们比试了一场。但最终坐在空地上的人还是超过了我们的预期。二十几人,也许有三十个。每一个都拥有颇为坚实的单兵作战能力,并且主动站出来确保火药运送的安全。
要对着那么多人讲话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又想起爸爸,当他在酒馆或者猎人公会的大厅里,用他并不算高昂的声音开口时,他的声音如同带有魔力。世界安静下来,无论方才发生的是争吵还是狂欢,众人静默地聆听。
但是爸爸不在这里,他也不可能在这里。众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看见克林特和柯利尔,以及小花。他们坐在第一排。没问题的,我在语句的停顿中向他们投去一个小小的微笑。握紧拳头,藏起手心渗出的汗,没问题的。
“谢谢大家愿意坐在这里,准备参与接下来的作战。我不知道这场仗的最终结果会如何,但是我衷心地代所有参与火药运送的同胞们感谢大家。我们的目标,将会是尽力让更多人有机会安全抵达!”
我听见我的声音,以我从未想像过的方式从喉咙的深处传出来。
——
“也许我们准备做的事确实有点疯狂。我是说,我们如果让灯先生知道整个计划,会不会比较好?”
“柯利尔,以你对他的了解。”克林特把双脚搭在另一张凳子上:“操心的老母亲会放心地点头,让我们领着护送小队前往据点?还是说——自己亲自扛着镰刀冲到对抗化生莲的第一线去。”
“你是对的。”仅仅在三秒后,柯利尔耸了耸肩,坐回了原本的座位。
据点搭起了巨大的炮台和炮筒。对准天上聚集起来的化生莲群。大炮需要弹药,而一切物资如今只能以人力去运送。柯利尔为带着火药前往据点的猎人固定了骨折的手臂。他说,猎人的队伍几乎无法向前推进。地面上那些尚未飘上天空的化生莲躁动起来,几乎是用尽全力阻挡我们为灾难所做的抵抗。
“总得做点什么!再这样下去,哪怕直到那玩意砸下来的时候,我们都不可能会有足够的火药炸了它。”
后半夜的教堂厨房里,克林特双手按在桌面上,以与平时不一样的,严肃而激昂的语气说着。我表示赞同,小花与天仓三深有同感。柯利尔在短暂犹豫后也点头加入。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我们都同意。总得有人做些什么。
“一个精锐小队如何?”小花提议:“由比较擅长战斗的猎人组成,在和运输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行动,主动吸引化生莲攻击他们。”
“但是要怎么做?”
一柄武器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们撤离到教堂时,我们在库房里发现了它。一柄斧枪,可能是某个机械师或者武器匠人曾经异想天开的作品。枪杆中空,灌注液态的燃料。只消在末端用脚尖轻轻一踢,亮银色的斧刃马上包裹在带点幽蓝色的火焰里。
“有谁会希望武器显眼到这种地步?好几百米开外的化生莲可都看见了。”
克林特当时是如此质疑的。而这恰好是答案。
“火。”我说:“我们可以用火。”
——
“我们分为三个小队。第一和第二小队带上火把。分别在运输队的左前方与右前方前进。”我说,以粉笔在石砖地面上画下示意符号:“火光和煤油燃烧的气味能让我们变得显眼,吸引化生莲的注意。”
克林特摸着下巴:“而依然去攻击运输队的漏网化生莲,由随队前进的第三小队协助解决?”
“我觉得每个小队内应该再分两组,轮换着上前。”小花接过粉笔:“我们或许需要长时间地战斗,这样可以帮助大家保存体力……”
“采纳!”克林特一拍手掌。
趴在门口的小弗兰竖起了耳朵,警戒地听了片刻,随后低低吠了两声。柯利尔拍了拍我们的肩膀:“有人要来了,大家快躲。”
我们迅速抹掉地面上的图画文字,挤在一起钻到床底下。垂下的床单挡住我们的视线。我屏住呼吸,看见神父的长靴站在了我们方才围坐的地方。
接下来是一段很平常的对话。柯利尔大概问了个问题,而神父给出了相当长的回应。一切顺利,没被发现。我悄悄看向克林特,以他的身高和我们一起缩在床底下有点窘迫了。他冲我挤了挤眼睛,以一如既往的顽皮神情。
“紧张了?”克林特凑过来,用指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在我手臂上拼写。我拉过他的手掌,在掌心比划:
“有一点点。”
“是好事情。”他写道。
克林特的气味混合了恐惧与坚信,我无法确定更偏向于哪一种。化生莲在天空中聚集起来,抱成巨大的球体,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们。我们即将面临什么?没有人不恐惧尖牙与利爪,以及即将被开膛破肚的那种时刻心跳过速的感觉。恐惧能让我们避开四伏的危机,但在此之外,我们依然拥有选择的力量。
天幕一片漆黑。空地上的照明来自我手中的火把,我看见像梦境一样明亮美丽的光辉在我手臂上跳跃,然而这不是梦境,我身处此时此刻的现实,就在这里。
“我们选择直面危险,为所热爱,所牵挂,所捍卫的一切而战。”
我将火把高高举起。空地上爆发出欢呼的声音。
——
所有在猎人据点长大的孩子都对英雄传说不陌生。我也不例外。那些传唱成歌谣的故事,关于一个人深入险境,拯救同伴,或者砍下了强大化生莲的头颅。主角形象光辉甚至善良伟大。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有一个活着,没有一个凯旋归来。
午夜的飞艇坪,风颇大,把围巾高高吹起。柯利尔靠在栏杆上,我们席地而坐,中间放着用油纸包起的果仁以及荞麦茶。
“我们就像英雄,故事里的英雄。”
“是啊。”
“这就是我担忧的地方。茉莉,你觉得我们之中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我猜大概多于一半的队员会受不同程度的轻伤或者重伤。”我摇摇头,为我们俩的杯子满上:“至于死亡人数,我不敢想……并且我不希望。”
一个艰辛的挑战,我想。长达一天一夜没有喘息时间的战斗,疼痛,血,疲惫。队医在战斗中是仅有的保障。柯利尔将会跟随我们的队伍出发,而在另一队,米娅志愿帮忙——在听我们讲述了完整的计划之后。她甚至在软磨硬泡之下答应帮我们保密,我简直要爱死她了。
“别忘记止血带,小鬼头们。”她拍了拍我的脑袋,当我情不自禁扑上去抱着她的腰表达谢意的时候:“还有针线与夹板。要当战地医生身上背的东西可不少。”
“以防万一,还有什么?”柯利尔问。
“如果要我代你们的监护人给出意见……”她打量我们,目光锐利且严肃起来:“十字架。”
“我们必须考虑死亡。”柯利尔说。他在夜晚没有戴上那副平常像焊在脸上似的墨镜,也因此我能看到他出乎意料坚毅的眼睛:“我相信我和开普勒-70女士的实力,但是我们需要透彻了解尽力之后依然可能发生的事情。”
“做最坏的打算。”
“然后避免它。我会尽我所能做的。”
柯利尔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是温暖的,具有一种足以传递给其他人的力量。
——
天兔α大叔带来一面旗帜,给我和克林特。
“小勇士们,”他挤了挤一侧眼睛,露出他一贯的滑稽表情:“队员天兔α祝福大家武运昌隆!并为我们的小队——送上队旗!”
在我们悄悄征集队员的初期,大叔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他找上我和克林特,以至于我一度以为原定的保密安排要泡汤了。但他在慌张的我们面前发出了类似圣诞老人的笑声,最后只说他要报名参加,和我们几个一起。
“哪有小孩没几个秘密?”大叔说。当我们为了确认战斗实力提出和他打一场,而他毫无悬念通过测试之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或许是帽子的夹层。抽出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隔空抛给我,并冲我挑了挑眉:"叔叔我可比你们想的要见多识广。"
我擦着汗,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有上百种方法让我连碰都碰不到他:"我以为你会想阻止我们,毕竟这计划蛮危险的,我承认。"
"我能阻止你们,还是说——仅仅给你们添了些棘手的麻烦事?"他大笑:"我从不这样做,这不是担心的正确方式。"
"那么正确的方式是像你正在做的吗?和我们一起去。"
我能感觉到天兔α大叔的语气柔软起来也正式起来:"小姑娘,没有人能说得清什么是正确的。我只能肯定即使事情最后的结果很糟,我也不会后悔今天做的决定。"
那是一面漂亮的旗帜。足够轻巧,也足够抢眼。我们一起找了根旗杆,在室内照明的烛光中,它飘飘荡荡,在我们头顶上展开。光线在布料上折射出如同在流动般的色彩。
"这太酷了!"克林特赞叹。
"我敢说它能派上用场!说不定不止这一次。"
"还是不要有第二次更好。"他退后两步打量旗帜:"不过说不定呢?或许我们之后能找个地方把它挂起来。"
我点了点头。
我猜我会感谢天兔α大叔,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
我们即将启程。小花来找我。她跟随第三队出发,作为我们和大部队联络的桥梁。火花停在她的肩上。这只漂亮的猛禽依旧不喜欢摸摸,但它容忍了我的骚扰行为。
“一路顺风。”天兔α大叔说。
“你们也是。”小花微笑。
拥抱一下可以带来好运。爸爸的声音出现在脑海里。当我还小的时候,当他偶尔需要单独作为战斗人员参加任务时。他总会这样说,并试图抱起我,用胡渣扎我的脸颊。就在此时此刻,我微妙地能理解他的心情。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何地最后一次见到所爱的人,即使你们平日里朝夕相对,事实不会有任何变化。比这更糟的是,一些人在失去之后才意识到爱与牵挂的分量。
万幸我们至少不会如此。
我敢说如果我们的小队在某天就此分别,我会想念小花的蓝色眼睛。我的朋友,共同走过末日并在雪地上欢笑的朋友。拥有宁静而清凉的气味,以及坚毅的力量。
“嗨,小花。”我冲她扬起嘴角:“拥抱一下可以带来好运。来抱一个?”
她只呆了一下,随后轻快地扑了上来。正如我们在夜晚用枕头和被褥打闹时一样。
“祝你们平安。”她抬手摸了摸我的后脑,低声说。
“你也一样。”
——
我看见克林特在队伍的最前方燃起了火把,随后是第二支,第三支。直到火光照耀我们的面孔。我看见熟悉的脸与陌生的脸,此时此刻,他们带着相似的神情。在被遮蔽的天空底下熠熠生辉。
“出发了,茉莉。”柯利尔拍拍我的肩膀。
摇曳的星光在大地上前进,我再次意识到我们名字的含义。
直到太阳再次照耀这片大地,我们的心会永远藉由星空,连在一起。
—(完)—
我在裘身边坐了一会。这个角落很暗,是教堂大厅里被移到墙边的一张长板凳,离楼上的房间的炉火有一段距离。我只能以轮廓的形式看清他的侧影,他弓着背,用手肘撑在膝盖上,坐姿像舔舐伤口的兽类。
“厨房里还有麦茶,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倒一点来。”我说。
我没有钟表,但是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午夜。虽然这几天日夜的差距也渐渐消失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几乎没有半点天光能照到地面上。
裘坐着的那一侧弥漫安静的恐惧,我想起被弓箭射穿的鹿,它们在没有体力挣扎时会拥有相同的味道。爸爸说过出色的猎人会尽量避免让猎物散发这种气息。一击毙命是高尚的技术,能让生命免于更浓烈的痛苦。
爸爸从未告诉我人类会有这种气味,但我想,这不难懂。
——
裘拜访我们的飞艇,以一副好几天没有好好合眼过的神情。他比从镜子里看起来似乎更加瘦弱也更加疲惫。柯利尔悄悄用眼神暗示我别多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裘身上萦绕沉重的情绪,悔恨,哀伤,困惑,以复杂的方式交织在一起。
“我杀了一个人”他用几乎是喃喃自语的飘忽声音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香蕉,更准确来说,认识她的鸟。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首两天我就捡到了它。在极罕见花开的日子里,一只似乎没有人饲养的蜂鸟哪怕在据点里也几近艰难求存。柯利尔教我用糖水喂食它,一份的蔗糖,加上四份的水。而我仍然记得当我询问它的来历时他露出的那种难以解释的神情。一切看起来像个裂谷一般的,望不到尽头的秘密。
裘的管家,天兔α大叔为我们解答了困惑。我喜欢他,他是罕见的那种不会在未成年人面前避讳什么的大人——尽管这经常引来一些抗议。他告诉我们关于香蕉的审判,以及裘的那一枪。甚至有点像个闹剧的的始末。说真的,我很难置信裘会杀人。他看起来甚至连一只松鼠或者野鸡都不知道该如何弄死。
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知道。有很多坏事来自阴差阳错,并不能追溯到一个确切的原因。
裘在飞艇上留下了他的手枪。经过裘的强烈要求,神父答应暂时代他保管。在桌面放下手枪时他的指尖没有血色,一种完全的苍白。
“他吓坏了。”那天晚上我们大家钻进被窝入睡前,蛇尾一在熄了灯的房间里嘀咕着:“可怜的男孩,他最需要的就是有人抱抱他。”
“但是他看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
“他当然是个大人,但谁知道呢?有些人并不如他看上去那样。”
——
“茉莉,你觉得正义是什么?”裘问。
我不擅长安慰人,不像神父,说不出那么多漂亮的词语和句子。我知道我或许一辈子也成为不了像他那种人。但是裘闻起来像是字母全部大写的痛苦。谁都好,得有人做点什么。
我们那时候已经迁移到了据点之外。和在湖边时一样,这里也有座类似的小教堂,被用作储存物资,如今成为我们的大本营。它被保存得更好,彩窗是完整的。裘和天兔α也搬了过来,和我们一行人住到了一起。裘被分派到我的那一组,负责收拾空间,为即将要搬进来的人和物资腾出位置。当我们把大厅里的长凳挪到墙边时,他笨手笨脚,看起来像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些事情。
很难猜测裘经历过什么。我看见他双眼深处的灰暗——大家或多或少有点,但裘的灰色特别深。我猜这是当我和小花以及天仓三观看彩窗,七嘴八舌试图猜测它在阳光下的样子时,裘会一言不发地盯着我们的原因。他眼中看到的色彩似乎被什么阻隔了。
他提到正义,语气像是落下崖边的人,在双脚悬空之际抓住了一根枯草。我想这是现在的他拥有且仅有的,唯一一件重要的事情。
——
没有人有权力用自己的理想束缚他人。爸爸这样告诉过我。那时候,我们曾经的据点还在。楼房之间狭窄的巷道里偶尔能看见鸽子从上空穿过的身影。爸爸还是猎人,但所做的似乎不仅仅是猎人的工作。他深受大家信任,经常会被邀请调解矛盾、见证誓言,诸如此类的事情。
爸爸有时候会带上我。他会和叔叔或者阿姨进行漫长的谈话。当事情落幕,他的工作结束时。我拉着他的袖子走在小巷里,数着头顶飞过的鸟雀。爸爸哼着轻快的小曲,有时候也会随心所欲地给我讲一些事情,我不一定明白的事情。
“每个人都有希望世界能变成的样子。”爸爸说:“但是期盼未来,并亲手改变世界,以至于让他人愿意主动追随你,和审判不符合理想的人,要求他人跟随你的道路,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即使结果是一样的?”
“不会一样的。”爸爸笑了,并顺手搓了搓我的脑袋:“我聪明的小火苗,你会弄懂两者之间是如何天差地别。”
——
“我不知道怎么办。”裘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常更虚弱一些,我分辨出茫然的语调,他迷失了方向:“在之前,我一度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但我的正确真的是正确吗?说不定我和我试图逃离的一切本质上是一样的。“
我也曾经迷过路不止一次,毫无疑问,我保证这不好受。
远在我们还没穿过湖面的时候,天兔α大叔就稍微通过录音机给我们讲过一点他们的过去。像迷宫一样幽暗的宅邸和庭院,和道貌岸然的恶人们。我试图想象大叔所描述的“道貌岸然的恶人”。在我脑海里,他们光鲜亮丽,挂着和善的微笑,但散发远远就能闻到的腐朽气味。
“我觉得我或许是疯了,跟你说这种奇怪的事情,抱歉。”裘说。
裘是恶人吗?我不是十分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没有闻到腐朽的气味。越过恐惧与悲伤的复杂沉重味道。裘身上的气味像烘烤过的松子仁,给人难以言喻的单纯感觉。
夜色在我们身旁流动,包裹住他,也包裹住我。淹没一切问题可能有的答案。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漫漫长夜。
——
我在床铺附近给香蕉的蜂鸟放了个栖木架。在昏暗照明的室内,它基本上看不见。但这不妨碍迅速恢复活力的它探索新环境。它很快就学会了在被褥上爬行、啃枕头边缘,以及钻进我或者小花的衣物里。
我怀疑刚捡到它时它看起来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只是饿坏了。当我问克林特知不知道这只鸟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双手一摊,说:“香蕉皮。”
香蕉皮,取得过于随便。对于一只鸟来说似乎不像个好名字。我喜欢它像金属一样变幻的光泽,尽管不利于它作为侦察兵的定位,但是很抢眼,不失为一种个人特色。它很快与珍珠混熟,准确来说,把珍珠当成了便于四处移动的座驾。我猜这表示珍珠对它的一种认可——珍珠不愿意让它所认为的笨蛋碰它,这个笨蛋在有时候甚至包括我。
“一个顽皮的小东西。”天兔α大叔说:“是瘦小了点,但很是活泼健康。”
什么样的人会养一只这样的鸟?在猎人据点,鸟和人总是有几分相似。我挠挠蜂鸟的脑袋。它把身躯缩在我的围巾里,这几天它恰好爱上了这个地方。这只鸟温驯又不失机警,亲人却也很有主见。我把我的猜想告诉克林特。他说,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或许未来会如此,但是已经不可能如此。
——
我靠过去,把掌心覆盖在裘的手背上。他的手掌比我大上不少,是成年男性的手。他穿得不少,但是指尖几近冰凉。
裘的头深深地垂着,我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肩膀开始以微小的幅度颤抖。
“我不知道。”我说,这是真心话。猎人据点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正义,但是很难在其中找出两个想法完完全全相同的人。有时候这很糟,例如在酒馆里引发斗殴事件的时候。但有时候很好。
裘让我想起爸爸,想起布罗森姐姐和恩克医生。我猜若是彗星小队还在,他们会乐于做裘的同伴和朋友。不同的理念是我们身为繁星的原因,爸爸说过。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但我们为同样的目标而奋斗。
“以及,我觉得裘不会是糟糕的人。”
一个人或许可以假装得很好,也可以假装得很坏。然而气味是不会骗人的。哪怕在违心之下做出了可怕的事情。在恐惧与哀伤散去后,在眼泪冰凉的气息散去后,气味的基调始终如一。时间拥有强大的力量。没有人将这句话刻在哪里的石碑上,但我想谁都不会反驳它。
“我该怎么办?”裘问。他抬起头来,而我看到他眼眶的一圈淡红色。
“谁知道呢?”我拍了拍裘的手背:“但是总归有一天我们能想到的。”
——
这是一个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夜,漫漫长夜。但是大厅之上的走廊里似乎有光亮在移动。我知道那是巡夜的神父,他总会在夜里起来看看我们。这是一个安稳的夜,没有危险,没有伤痛。夜晚是通往未来的铺路石砖,标志着我们即将顺利迎接一个明天。
“陪我去厨房吃点东西吧。”我压低了声线,拉着裘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我还有点小事需要请你帮忙。”
香蕉的蜂鸟依然蜷缩在我的围巾底下,小脚爪抓着我的领口。大概是我的动作惊醒了它。它沿着我的衣服挪到了我的肩上,继续它的一夜好眠。
我需要一个新名字给新的小伙伴,尽管我还没想到,但裘会帮我想的。也许就在明天里,也许就在许多个新的一天里。
—(完)—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曾经教过我游泳。当时我们经常连续好几个月住在据点外头,观察、寻找并记录化生莲的出没情况。爸爸在水势平缓的河流旁搭起营地,点起篝火,我们只带必要的物资。钓鱼、采集、设下陷阱捕捉小动物,以此生活。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像度假。在学会最简单的划水闭气之后,天气温暖的时候,我几乎整个白天泡在河里,顺水漂流,或者学着棕熊的方式徒手抓鱼。水流像个脾气有点捉摸不定的朋友,当你不熟悉它,它能让你吃上不少苦头,然而,在你完全和它亲近起来之后,它会成为最忠实的伙伴,牵引着你的身躯带你前往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爸爸要求我练习在水面之下睁开眼睛。保留视力能让人更好地应对各种危险,尤其是在陌生的水域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它实际上只需要一点勇气而已。
——
我向神父再三保证不会有问题。我会游泳,可以自信地说是擅长。甚至还练习过一段时间的徒手深潜。若有任何危险,我游的速度够快,足以迅速逃离或浮上水面。更何况陨石砸出来的湖里能有什么?湖并没有与其他水域联通。那些爱钓鱼的猎人在湖边一坐就是一天,鱼篓里每次什么都没有。
米娅拜托我下水看看。天空永远是阴天,尽管先前已经有几人潜下过据点湖,但是自然光线无法穿透到水底。我试着往下游一段深度后,双眼已经难以视物——它们在水底下原本就没那么好使。若能有什么照个亮会好上许多。我记得神父有盏防水的油灯,不知道它能不能撑得住直接在水中使用。要是可以,它将会帮上我们不少忙。
“那下面很黑。我摸到了水底的废墟,那些石墙和砖块,但什么也看不见。”曾经潜水的猎人说,带着些许恍惚的神情:“我有点忘记具体是怎么回事了,头顶有声音……大概在说什么吧。我想不起来了。”
神父送我到湖边的营地,在路上把灯给了我。微弱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明明暗暗。
我觉得我似乎听到了些什么,什么也没有。
——
黑夜在身后消融、褪去,橘红色的世界包裹上来。警报声,脚步声,无法分辨从哪传来的喧闹声响。我感觉有人朝我喊话,远的,近的。时间在线性的轨道上收缩并分裂扭转,编织成细密的网,铺天盖地。
撒出的渔网总有个起点,一双手,一个人,在空间中确实存在的某个位置。在哪里?我是网中挣扎的鱼。视野里是火焰,介于橘红色与玫瑰色之间。我听见据点里洒水系统发出的哧哧细小声响——不对,一切不对。我在水底,水底如何会有火焰?我划动手脚,寻找水流,熟悉的安全的承托身体的水流……
我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水流消失了,身体消失了,真实的世界消融了。
我直直向着一片虚空掉落。
——
有一大片建筑起火了,大概是煤气管道的问题,没有人在意。尖利的警报声持续响着。最高警戒级别,是大量化生莲来袭?还是别的东西?一位猎人匆匆忙忙地在巷道中穿过去,大声呼喊着一个名字。四周的混乱里,有好几处地方传来惊恐的哭泣声。
我抱着珍珠,天空投下的强光直射我的脸,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想问爸爸那是什么,但我知道爸爸不会有空闲回答。据说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掉下来了,他们慌乱地说,据点要毁了,我们的家园完蛋了。
“茉莉,去最近的紧急出口和恩克医生汇合。我待会就到。”
“你要去哪里?”我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它在胸腔之内剧烈撞击,直到呼吸带上紧拧着似的疼痛感觉:“爸爸?”
背脊中心被用力推了一下,我陷入推挤着争先恐后往出口涌去的人群。爸爸站在原地,在人群之外。让人目眩的强光落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如同与身后的建筑一样燃烧着。他如往常一样利落地转身,迈开脚步大步朝小巷的另一端跑去。身影消融在房屋门窗吐出的烟雾弥漫里。
那会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我不知道。我想尖叫,想冲出人群过去抓住爸爸的手。带上我,无论是去做什么,我能战斗,能帮上忙,别丢下我。
抗议和恳求都哽在了喉咙深处。目送爸爸转身远去的那时候,我无法发出半点声音。
——
从水面下往上看去,天是灰色的。天一直是灰色的。除了据点陷落的那天之外,天一直是灰色的。
湖水比空气温暖,甚至可以说是舒适的。像水温正好的浴缸。像远在生命开始之前的海洋。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四肢的游动逐渐不受我控制。柔和的麻木感从指尖、从脚掌酥酥地蔓延,朝着躯干与心脏的方向。
这是哪里?我要去哪里?
在水面上看似平静的湖,湖中暗流的走向完全无法以常理估计。它们像有自主意识一样朝我涌来,轻巧而精细地包裹我,形成向下的漩涡,带我前往更深更深的地方。水呛进我的气管,但我感受不到肺部的刺痛。我在下沉,或许已经到了天光照不到的深处。视野在轻柔而舒适的感觉中逐渐暗下去。脑海里的想法绵长地凝滞,像身在醒不过来的,无限循环的一场梦境里。
我记得我看到一点微光,就在身边,紧贴在我身上。
——
在伤患的急救以及死难者名单的整理等等一系列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之后,爸爸依然没有回来汇合。恩克医生昏迷了将近一周的时间,自从他在湖水尚未完全淹没的废墟中被找到后。他不再认得我们,每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漫长的恍惚中。布罗森姐姐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没关系。恩克医生会好起来,其他幸存者也会好起来。我们有办法重建一切,只要我们联合在一起,猎人公会依然是所有人永远的家。
可是我看到她在夜晚泣不成声。在湖边临时搭起的救援帐篷里,我们共享一条毯子,在夜色降临之后依偎在一起取暖。她的眼睑浮肿,自从据点陷落的那天,我几乎从未见她休息过一整夜。当我握住她的手腕时,可以摸到关节处凸出的骨头。
“茉莉,大家都走了。”她不受控制地抽泣着,让我想起失去母亲的幼鹿:“他们说猎人运动已经结束了,只能各自想办法活下去了。“
我用尽全力环抱住她。我已经比布罗森姐姐长得要高,她在我的怀抱里显得很小很小。那双原本颜色接近落叶的温暖金棕色眼睛布满血丝。她闭上双眼,把前额靠在我的肩膀上。
“茉莉,茉莉。你也走吧。”她用几乎像是喃喃自语的音量说着:“去告诉大家希望还在,去把大家带回来。”
——
我有时候会梦见爸爸的背影。在河流边,在山丘上。他永远走在我前面一两步,背着他的弓箭以及我们的行李。长久共同生活的默契让我们经常无需交流也能理解彼此的心意。当他停下脚步聆听并警戒四周,我知道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都会是安全的,永远如此。
雪片飘落,头顶的世界是寂静的灰,脚下的世界是寂静的纯白。脚印是唯一的道路,我抱着珍珠,一望无际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人和一只家禽。那些比我们先出发的同胞们,像蒲公英的种子,早已随风散落在广大的大地上。我期盼能遇见他们。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他们。
爸爸说过,只需要一点勇气而已。他的背影同样出现在那天从天空倾泻下来的光辉之中,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我想尖叫,想冲出人群过去抓住爸爸的手。那个梦里我永远发不出声音,爸爸永远转身消失在视野所及的空间里。我在四周一片漆黑的深夜醒来,珍珠蜷缩在我身边,睡眼惺忪,把嘴喙藏在翅膀底下。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别丢下我。我用指尖轻轻触碰嘴唇,只能发出微小的气音。我能帮上忙,别丢下我。
——
我感觉到冷,几乎让人全身麻木的寒冷。身体的知觉回来了。我剧烈地咳嗽,试图呼吸,咳出灌进气管的湖水。火焰、雪片与脑海里的声响在脑袋露出水面的那一个瞬间消失了。很近很近的地方有心跳声,很近很近。
“茉莉,茉莉!”
像是被什么抽干了力气,身体很沉重,以至于几乎睁不开眼睛。我的指尖摸到了神父被水浸透,还在往下滴水的卷发。他湿透了,我们都湿透了。我搞砸了,对不起。我想开口这样说。但声音不听使唤。眼泪止不住地大颗大颗掉下来。我趴在神父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我猜我在不自觉地发抖,因为他把我搂得更紧了些。紧到我隔着好几层吸了水的冰冷衣料感受到体温的热度。我们还在随水流往岸边漂。天空是灰色的,一如既往的灰色,每一天所见的灰色。
我闭上眼睛,悄悄把脸颊靠到神父的颈窝边。
——
我又梦见了爸爸,在漫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夏季里,在水势平缓的河流旁。他在夜里扎了一艘木筏。告诉我他要到对岸去。据说还有未完全被化生莲遮蔽的天空,那里生长着罕见的花朵。
篝火把我们的面孔映成柔和的橘红色。我盯着他的手指,看他熟练地打出漂亮的绳结,把并排的圆木捆扎在一起。我们没有说话,这是一种长久共同生活下的默契。爸爸带着微笑看向我,而我知道这个笑容的含义。
我们合力把木筏推到齐膝深的水里。爸爸站上筏子,用竹竿轻轻一点,木筏安静地、轻巧地在水波之上滑行,朝着另一端河岸迅速航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视野之中对岸遥远的天空出现满天繁星,倒映在粼粼波光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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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那天起,过去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有吃有住,谁又会在乎过去了多久?
这样的靠在椅子上回忆道。从如此遥远的地方坐着不知道去向哪里的船,摇晃着、到达了从未来过的遥远国度,游荡在东京这样偌大的城市,面容特征大相径庭的异国人引来原住民们诧异的目光。当时无论怎么想翻开钱包都是身无分文的状态吧,就是这样如同远漂的船只一样…摇摇欲坠的晕倒在陌生的街口。
再次醒来时是一名长相清秀,稍微有些稚气和女相的男人,发辫上扎的白色飘带牵引着我的目光。他用沁湿的纱布敷到我的伤口上,明明素不相识,为何会去帮助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呢?我用着还算熟悉的英语跟他交流着,从他的口中得知了一些足以留在这里的信息。
……但是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所以我央求他把我流下,以打工的名义。」
从北欧漂泊到日本的人就这样名正言顺的留了下来。而因为语言问题,能打交道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了,伯纳德迫不得已每日百无聊赖的蜗居在小小的十几平米的店铺。大家都有自己的归宿。店里打手的松永和还在上学的尺见都有自己最终的归宿,而伯纳德的归宿…就是碇海塬空无一人的出租屋。与其说归宿,更不如说是寄人篱下。因为工作的原因,碇海塬总是身处异乡僻壤。而那无人打开的房间正好供给伯纳德随意处置。朝九晚五的工作对于没什么本领、而且语言不通的外国人来说还算得上安逸。
天边挂上了一抹少女的红晕,已经到戌时了。忙了一天的尺见应付完最后一位客人开始收拾离开的物品。松永在点清今天所有的账后也徐徐离开了。
“走的晚的话别忘记关门。”松永提醒道。
“知道了,松永女士——”
伯纳德在楼上仓库回应道。也差不多该回到那个“家”了,他想着。按照平常的时候,他早就点好了仓库剩余的货物、锁上门、离开这小小的当铺了。稍微有些例外,在摸索腰间的钥匙时意识到了什么。
“啊…钥匙。”
他皱着眉头。
眼看着其他人挨个离开,自己却在原地不知所措。就算现在去追也晚了。如果再去找尺见或是松永,也太麻烦了吧。反正二楼有床,就这样草率地暂时安置一晚应该也没什么,虽然二楼推拿用的床铺有点小,但也算得上应付。
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门外传来金属碰撞的嘈杂声音。
碇海塬拖着硕大的货箱和行李试图跨过自己垫设的和寺庙一样高的门槛,搬着货架上一件根本不算大的货物。伯纳德看着对方吃力的样子,稍微有些发笑。对方低着眉眼却先说到。
“这么晚还没回家吗?难道是有什么心事?”
被突如其来的问责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虽然口气有些严厉,像父亲一般的口吻,但最终传来的感情还是关心。如果心直口快的话或许会说“忘了把钥匙放哪了。”但是很明显…伯纳德还是思考了五秒,直说一定会显得自己有些愚蠢吧?难以启齿于吐露出简单的真相,反而说了一个打趣的俏皮话。
“我这不是在等你回来吗?”
碇海塬挑了挑眉毛,没有理会他这样的回复。站在门口的优势就是店内的情况一览无余,如果稍微瞟一眼左边的柜台,用眼旁的余光就能发现那串属于碇海塬,用红线绑有铜钱挂饰的钥匙串。只是恰好放在了一个隐蔽的地方,看破对方心眼的碇海塬没有直接说出事实。
「你怎么会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我根本没有跟任何人说嘛。」
他选择回敬一句玩笑话。“莫非是想我了,因为睡觉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而感到「寂しい」?”
他用伯纳德听不懂的中文说着。
虽然听不懂中文,但是也被旁人稍微教了些许日语词汇,还是听出了“寂しい”这样的词。像是电影套路一样误解了对方的意思。
“碇先生一个人在外感到寂寞吗?我有大家陪着,感觉没有很寂寞呢。比起在之前那个地方,我果然更喜欢这里啊。”
气氛飘出了奇异的暧昧感。碇海塬别过头,用食指和大拇指服了服侧边的眼镜框。别在耳后和飘到脸前的细碎发丝也遮不住耳尖的红晕。
“你啊,给我把这些东西搬上去吧!让我这样的人来做这种粗活未免也是太为难了!”他命令着。
“搬完这些,就回去吧。如果还没吃饭,可以拿这些糕点垫垫肚子。”
碇海塬扬了扬手中带回来的特产,用了稍加柔和的语气说道。
搬完杂七杂八的货物,那刚染上的红晕也成为了落幕的余晖。人吉商店街的闭店时间大同小异,当竹门榭下班时,主营晚间的店铺都张灯结彩迎来新的客潮。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部分是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中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又或是步行,穿着白色短袜和乐福鞋成群结队的走在街道上,扎堆商量着今晚去哪个家庭餐厅。棕色的乐福鞋与抹着松油的黑皮鞋交杂在一起,也有一些穿着木屐的店员拉拢着擦肩而过的访客们。嘈杂的人群各自描述着不同的人生,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在这里为人吉迎来了新的生机。
心情像天边的云一样轻飘飘又悠然自在。
“昨天睡的还好吗?”伯纳德问着。
果然不好吧。他想到自己坐远途轮渡的时候上吐下泻的模样,从中国到日本的轮渡是三天起步,比起北欧到日本,这样的时间算近了。他在那满是商人,又或是有权有势之人间的轮船感到阵阵不适,要不是为了离开那个地方,伯纳德根本不想上船。
“如果是为了挣钱,累一点也没事。”
“这次的渡口是上海,我拿了一点艾粄带回来。”
他从包中抬出一个艾粄丢给伯纳德。包是中国特产的布包,虽然说不上好看,但质量显得还不错,灰绿色的斜挎包容量大的惊人,如果要塞五本书估计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到。艾粄被一层油纸膜包装着,外面又裹了一层全是中文的报纸片角。拆开包装繁杂的外衣后就是软糯粘牙的第一层,咬下去亦或是枣泥和豆沙,微甜不腻的口感让来自北欧常年吃腌制食品的伯纳德阵阵感叹。
“真是辛苦了…先生。”他低着头谄笑着。“这个…真是好吃!吃起来有点像大福…和三色团的混合体。”
“哼,这个是用艾草打成的汁液,还有糯米粉做出来的,好吃吧?”
“所以才会有绿绿的外衣,吃起来有一种清香,然后就是绵密的豆沙。”碇海塬解释着。
“那先生喜欢这个吗?”
……
两人就这样有说有笑的聊着闲碎的话题,用着平缓的速度走向家的方向。是那个温暖的、没有暴力和胁迫的“家”。
“又在中国看见什么有趣的事情了吗,先生?”
伯纳德一边百无聊赖的塞着艾粄一边鼓着腮帮子问到。
碇海塬将视线移向伯纳德的脸庞上,注视了良久。对方此刻正专注于和粘牙的艾粄打架,像被攻击了一样与上牙膛和舌头混战着。反而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碇海塬差然的飘出一句:
“你这没有染黑的眉毛和睫毛………”
“还真是违和……哈哈哈。”
他笑着说到唐突的话语。伯纳德稍微有些不满于被嘲笑黑色头发和黄色睫毛的事情,他扭头生气的怒视对方的脸庞,那白皙的皮肤覆盖在颧骨上,对方的侧颜倒影在他的瞳孔之中。不符合脸部线条的眼镜架在稍显幼态的脸上,个子矮了一头的男子正捂着嘴偷偷笑着。…稍微有什么感觉入侵了。
就这样却再也说不出来什么话。本是聊的火热的氛围逐渐冷了下来,红色的余晖衬着两人的影子让氛围稍显暧昧,但又相对无言的朝着房子前进着。
也许是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