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魇
评论:笑语
附:此篇为个人IP《万千亿我》世界观下原创短篇。
题目:第零类接触
我们都知道,和未知目标接触按照程度可分四类:
第一类接触,仅目击其大致轮廓(包含其外容器,如飞行器、步行代步工具等)。
第二类接触,除目击外,同时伴随有其他感受,如耳鸣、皮肤刺痛、嗅到烧焦气味等。
第三类接触,见到真正鲜活的未知目标本尊或其团队。
第四类接触:与未知目标有直接互动,从谈话到碰触,甚至高度参与其社会生活。
通常情况下,未知目标来源于未被明确记载过的世界团。虽然大家对“有万千亿世界与我们共存”这种事都或多或少有些了解,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巨大的感官震慑中保持冷静。不知幸运还是不幸,我必须得学会适应这个情况,因为我已经被选中成为穿梭向导,而且现在,我已经坐在教室里在听课了。实际上,刚刚讲到的四类接触就是我的现学现卖。
那么接下来,我需要了解到的知识点就是“第零类接触”。因为从事穿梭向导这种动辄就要进入中间域,并在其中寻找各个世界团这样的工作,我们很难避免面对一些常人不太容易遇到的情况。这其中之一就是——遇到“唯一神”。
目前的研究结果表明,唯一神并不是创世神。经过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研究,我们可以基本确定,创世神就是“阿”。智慧生物大多跟她有着确定的血缘关系,极少数个体则和“阿”的最初造物“卡”有关。实际上,我还听说过一个有点疯狂的都市传说,那就是各国都有秘密关押着“最初母亲”,也就是第一批从阿的血中演化出的女性人类,逼迫她们和各种各样的男性人类(也可能是雄性动物)生下后代,并将其用于各种生物领域的科学研究。
至于唯一神,目前对于祂最主流的推测就是,祂创造了“阿”。导师告诉我们,唯一神其实跟很多见过祂的人说过自己的名字——或者说祂希望被如何称呼,你懂——但那个发音很难用人类或者类人生物的声带模拟出来,倒是和一些棘皮动物摩擦骨片时发出的声音有极多相似之处,如果我们有幸亲耳听到就会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说。通常情况下,祂的形象会表现为一个有着众多扁平触手的片状旋涡体,超乎常规认知的庞大,即使没有巨物恐惧症,也很难不被其震慑。不过我们可以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恐惧,实际上,无论我们表现出的情绪是厌恶、狂喜还是别的什么,甚至无动于衷,都不会引发任何不良后果,你只会看到那些缓慢飘舞的片状触手和远处若隐若现的旋转着的巨大片状旋涡,它们在世界和世界之外,安静且客观地存在着。
当然,如果尝试与祂交流,还是有一定几率会得到回应的。只要内心足够强大,对应的身体器官也足够结实,和祂“聊”上两句不是什么过于艰难的事。不过这始终还是有风险的,我们的身体结构终归无法承受祂的频率,交流超过三秒,罹患脑部疾病的风险就会成倍增加。导师说,她曾经有一位学生,男性,年轻,健壮,对这份工作报以极大的热情和勇气,在和其他学员打赌之后,在穿梭至中间域时和唯一神交流了大约两分钟,然后在回归之后,立刻七窍流血死掉了。法医解剖了他的尸体,发现脑组织已经变成了一堆红白混合的碎屑,组成颅腔的骨片嵌合结构也被破坏,那些骨片本身也变成了松脆的饼干,用镊子夹起时,甚至还在簌簌掉渣。
综上所述,老师表示,在中间域时,如果遇到了唯一神,就当做无事发生,继续做好手头的工作最好。前几次遇到时真的按捺不住好奇心,也可以看一眼,或对祂礼拜,然后迅速回归工作状态。如果我们还想不遵守这个规矩也没问题,反正所有的协议都在那个冒失男孩死后针对这个情况做出了对应修订,死于犯傻不会获得任何经济赔偿,反而会导致自己的直系亲属无法获得穿梭者向导资格。
第一堂课到此为止,导师收拾好教具走出教室。我去洗了把脸,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深呼吸了几次,最终整理好了心情,准备迎接下一堂课——第一次尝试真正的世界穿梭,也就是说,尝试进入中间域。
教室中的桌子已经全部沉入地板,椅子换成了更加舒适的躺靠模式。我们在导师的言语指引下,尝试找到同时激活自己大脑静息态和工作态的开关,也就是进入“超域态”。这确实有点难度,一方面,不是每个人都能主动进入静息态,虽然我对此经验相对丰富(毕竟我从五岁开始学习攀岩,已经保持了十三年每周十小时不间断记录),但仍不敢保证每一次都能顺利进入“心流”状态;另一方面,超域态是需要同时保持静息态和工作态的部分功能活跃,但比例并不能固定——这与个人体质、性格、健康等等都有关,且目前对此的研究也在初步阶段——总之,你要找到一个最恰当的频率,才能接收到其他世界团中对应的波长,进而产生共振,最终进入到中间域。
我大概是真的拥有对应天赋,体感三分钟左右,我就有了那种“清醒做梦”的感觉,接着,像在睡梦中起飞一般,我跃进一片乳白色的半透明空间中。
这就是中间域,我无比确定,而且我还发现,我的确来过这里,在梦里,在神游发呆时,在偶尔攀岩失败跌落中,我曾短暂地在此停留过。怪不得我会被选上,我的确就该做这个工作。
在我欣喜若狂时,祂出现了。
第一节课的导师说得没错,我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个,而当那些片状的、巨大到每一条都可以覆盖住整片大陆的触手开始向我压下来时,我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也失去了一切的念头。那触手停在离我头顶很远很远的地方,却像把万千亿世界都裹在其中一般,庞大,客观,亘古不变。
我跪倒在地,谦卑地对祂礼拜,哆哆嗦嗦地念叨着支离破碎的词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地开始穿梭世界,甚至只成功了一半,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接着,像在睡梦中一脚踏空般,我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正坐在教室里,胸口的衣服被鼻血打湿了一大片。
我成功了,也失败了,但我还活着,单这一点来讲就足够我庆贺一阵子了。导师听完我的描述之后明显在努力憋笑,但她很耐心地安慰我说,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要知道,本学院第一次进入中间域最快记录也不过是二分三十六秒,之后,那个创下记录的人因为打赌,脑子碎掉了。我用纱布堵住鼻孔,捏着鼻子听,不知道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只能尴尬地咧嘴笑笑。导师继续安慰我,说就算看到万千亿世界团在眼前展开时,那种场面也未必一定震撼。她总觉得那看起来像是药瓶里挤挤挨挨的胶囊,而她有轻微的密集恐惧症。
不管怎样,下课铃响了,我们都松了口气。我的鼻血也止住了,我想去食堂看看有没有金枪鱼沙拉,也许还要加上一条燕麦面包和半支奶油煮玉米,我饿得够呛。
在毫无秩序可言的斯克哈地表,想维持一个规则实验室,需要超乎寻常的强大。幸运的是,达西-嘶-嘶-格鲁玛-沙拥有这份恐怖的力量。她靠它震慑住了自己的兄弟,父母和邻居,让这个她亲手建造的规则实验室运行了三百历,并且,因为她已经接近永生,所以这个实验显而易见会持续运行下去。
规则实验室占地面积其实并不算大,实际上,达西每次进入时都需要扭转自己的部分躯体,以适应那些被她亲手扭曲成无限形的规则通道。但她不会对此感到腻烦,她爱自己制造的规则,更爱这规则衍生出的万千亿世界,至于那些世界中各种各样的生灵,哦,它们简直可爱得无以复加。她甚至很爱那个最初试图逃逸但现在还在持续在各个世界团中穿梭的小东西,它给她带来了太多乐趣。最近,达西发现陆续出现了其他更新更渺小的穿梭者,她记录并观察它们,尝试与它们交流,同时总结它们出现的规律。
刚刚的那个,似乎是个新的,达西想。她为它取了新的代码,仔细地将所见所闻刻录进芯片,并将观察记录归档。
接下来,达西-嘶-嘶-格鲁玛-沙走出她的实验室,将自己暴露在斯克哈地表富含强酸颗粒的雾气中。她来到祭坛边,那上面已经摆好了达西和她子侄们共同猎杀的一头科根兽的大脑和脊髓团。此刻,那几位子侄正顺从地退到达西身后,伏下她们多节的肢体。
所有的人在达西的带领下,对着天空摩擦起自己身上的骨质甲片,发出在她们一族的语言中,代表这样含义的声音:“我的神,今日我为您献上我的祭品,请您继续赐予我健康、强大和永生。”
她们谦卑地祈祷着,因为虽然此刻雾气弥漫,但她们的的确确都见过她们的神祇——在偶然的雾气消散时,那透明的晶状天空后,有一对折射出璀璨黑色的圆形瞳孔,偶尔会对她们投来庞大,客观,亘古不变的一暼·。
宫女有一个于她而言并不太实用的能力。
她能感知到死亡。
这个能力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财富,毕竟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死亡是永恒的归宿,因此大部分时间,她看到的都是混沌。死人长眠于地底,一切归于无的混沌。大部分时间她看到的人也是如此——每张脸上都笼罩着连绵不断的雨。若一个人快要死了,笼罩着的雨反而少了,逐渐露出明晰的轮廓。
她若在其他地方,倒可以当个算命的,用这个能力赚一笔小财,但保不齐会被人揍一顿,谁也不想知道自己快死了。可她偏偏是一位宫女,在小得不能再小的王朝,守着一位孱弱得不能再孱弱的小皇帝。这对她而言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她没有什么别的能力,算不上聪明,也说不上灵巧,只有一终日双被雨雾笼罩的忧郁的眼睛。
宫女第一次看见母亲孱弱的笑容时,母亲躺在重重珠帘的背后,枯槁的手甚至无力掀起珠帘。她轻咳一声,示意宫女往前一步。宫女的眉眼睫毛痒痒的,那是母亲隔着珠帘抚摸她,像一滴雨落上去。在珠帘的缝隙间,她拼凑着看清了母亲的脸。那横亘了一生的雨终于停了。母亲叹息道:“你是一个命苦的孩子,生来同别人不一样。”的确如此,宫女被阴湿的雨浸泡,人也如雨中的苇草一般纤弱而敏感,整日惶惶不可终日。死亡是吹向她眼里的沙粒,她的双眼常常被硌出泪水。夜深人静时,她总会对着月亮哭泣——那是她为数不多能看清的事物。梨一般小而薄的月亮,莹润的月亮,缺了一角的月亮……它始终高悬在天空,温柔地回应着每一个人的注视。母亲比她想象中要瘦小,眼睛却像月亮。
“你也是一个幸运的孩子,你遇到了一位心软的皇帝。这世间心软的人可不多。”正是这位心软的小皇帝将宫女病重的母亲接了过来,母女二人拥有了短暂的团圆。小皇帝虽说是皇帝,但他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皇帝,一是他太过纤丽孱弱(这对皇帝而言并非好事),二来他的国度更是小到不能称为“国度”(这对皇帝而言也并非好事,但幸好他并不图什么青史留名),只有一小块地,前三里后三里。只有三个人,小皇帝宫女和她的母亲。在宫女的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小皇帝对宫女说:“你出去走走吧。”层层华服压在小皇帝的身上,他连说话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怎么能行呢?没有我,谁来服侍您穿衣?没有我,谁来服侍您洗漱?没有我,谁来帮您准备一日三餐?”宫女将皇帝视作自己的弟弟,她走了,面前这个小孩恐怕会被冠冕压折头。这是大不敬的事,但谁让这是个国度不像国度皇帝不像皇帝宫女不像宫女的地方呢?
“我的身体太过虚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我想让你当我的眼睛,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宫女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人,淅淅沥沥的雨里闪过小皇帝苍白的眼睛。再一看,又被雨雾遮住了。
宫女踏上了旅途。
她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她忘记问小皇帝何时才能回去,唉,糊涂。她就这么一边琢磨着一边走,一边走一边琢磨,像蒲公英随风而去。当她回头望时,已经找不到来时的方向。她试图往回走,可是总是会去到新的地方。她找人买了一份地图,可是她所在的国度太小了,小到地图上根本没有标识。那双忧郁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很快,她的眼泪汇成漩涡。慢慢地,又变成细流,蜿蜒向前。她顺着自己的眼泪走,希冀泪水会将自己带回家乡。
在细流的尽头,宫女见到了一张人脸。这么形容到不是说她遇见鬼怪或者妖魔,毕竟这并不是什么精怪故事,而是她实在是很久很久没看过清晰的活着的会动的脸庞了,嵌在身体上显得格外奇异,以至于她见到时下意识惊呼了一声。
“你好没礼貌。”人脸开口(宫女没有问他的名字,我们只好以人脸作为代称了)。没等宫女开口,人脸又道:“你要去哪里?”
“我想要回我的国度。”
“你的国度?”人脸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你是说,你的国度?”
宫女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一位宫女,小皇帝还在那里等着我回去告诉他一些好玩的事情。”
“那你知道了哪些好玩的事情?”
宫女怔住了,一路上她忙着哭泣,无暇顾及周围发生的一切。无论是旷蓝的天还是萋萋的草,无论是莽莽的沙还是巍巍的山,无论是柔嫩的柳叶还是傲霜的红梅,无论是飞过秋雁还是啼鸣的夏蝉,无论是围着篝火跳舞的他乡客,还是吴侬软语的酿酒人,一切的一切都没有脚下的路来得更让她专注。
人脸叹了口气道:“你跟我走吧。正好我要回家,你也要回家。”
“可我们要怎么回去?我找不到路了。”
“登楼。”
“等楼?”
“对,登楼。我曾听无数诗人说过,登上高楼,凭栏远眺,就能看到家乡的方向。顺着那儿走,就能回家。”
人脸不知道,诗人的话是最不靠谱的。他们用最真的心说最假的话。他们口里最妙的酒是最寡淡的水,最近的距离是最远月亮。
“我们要登上哪一座楼?”天底下那么多楼。
人脸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幅破了的地图,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圆圈,一些被涂黑了,一些没有。
“天下的高楼再多,也有走完的时候。”人脸已经走了九万九千七百公里,登上八千八百六十座楼。还剩下多少楼,他没数,也从不去数。他只是沉默地登楼,下楼,就跟宫女自顾自流着泪往前走一样。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二人才相遇。
宫女随着人脸一起走。
他们登上天底下最繁华的楼,被人当作乞丐赶了出来。他们登上荒山破庙外两尺高的败楼,被老鼠追得滋哇滋哇叫。他们翻山越岭蹚河渡海,登上人际罕至处的石楼,和早已成白骨的将士度过了不太美妙的一晚。他们手里地图上的楼越来越少。他们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
终于,夕阳西下时,芳草萋萋处,他们来到了地图上的最后一处楼。
人脸已经不复年轻。
残阳似血,将他的身影拉成一柄斜刀。
“上去吗?”宫女轻声问。
人脸沉默。他望着眼前的楼,它静谧,它古朴,它在斜阳的余晖中默默地默默。它看上去与天底下其他的楼没有什么别的不同。
许久后。人脸颤颤巍巍地抬起脚,慢慢地慢慢地落脚。一步。一步。一步。每一步,天都黑一点,直到他的身影与黑夜完全融为一体。
宫女并没有随着一起。她在楼下等,等了许久,人脸没有下来。
宫女也没有上去。
她又照着地图走了一遍,记下沿途的故事。
等到宫女晚年的时候,她终于怀着平和的心情登上这座高楼。
那天天气很好。天蓝得透明,阳光温柔极了,微风吹皱湖面。
楼上没有尸骨,什么都没有。
宫女凭栏远眺。柳絮飘摇,扬花纷飞,又是一年春天。她既没有看见人脸口中的“那个地方”,也没有看见她心里的那个地方。
宫女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的第二天,那个小小的王朝就已灭亡。
“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终于来了。”
夜晚,高楼上,母亲,小皇帝和人脸围坐一起,听宫女讲述一路上发生的事。人脸听到兴味浓时,忍不住引吭高歌。母亲在一旁鼓掌。小皇帝也穿着轻便的白衣,忍不住小声应和着。这位忧郁的不幸的宫女终于冲破了阴雨,在生与死的交界找到了落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