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允清坐在晨季南对面,单手撑脸,看着某位成功人士微蹙着眉喝相对于咖啡而言过于香甜的奶茶,调笑道,“我家奶茶可没放醋,怎么一股酸味。”
晨季南被怼的一呛。
惠允清面上笑吟吟地看着对方,喝了一小口奶茶,眼中的笑意却逐渐淡去。
……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猜。
“是不是有点在意我在这些年里都干了什么?”
晨季南抬起视线,看向漫不经心晃着杯子的对方。
惠允清像是没有察觉到对方投来的视线般垂下眼帘,敷衍过了这个话题,“认识了几个朋友,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罢了。”
“喏,店里这几个女孩子,和我关系都挺好的。”
惠允清向依旧忙碌的女孩子们看去,继续说到,“送餐的高马尾女孩子叫月裴,19岁,小时候和姐姐一起被拐到了违法的特殊行业店铺里,和姐姐相依为命。两年前姐姐在的店被依法取缔,姐姐在狱里自尽,她因为一些糟心事去站街。我碰巧赶上她第一晚的拍卖,就把她带回来了。”
“扎丸子头的女孩叫雪柳,22岁,高三那年堕胎了,被古板的一大家子人施压嘲讽出来站街,也是两年前来MCT里工作的。”
“伶姐之前是勾栏的头牌,她不想干了,但黑心老板开的赎身费很高,我就帮她垫了一部分。隔壁茶室的几个孩子都是她带回来的,都是些苦命的女孩子……”
“子——清——哥——哥!”
少女软糯的声音打断了惠允清的叙述,两碟精致的黑森林蛋糕摆到了眼前。
惠允清笑着摸了摸低头凑过来的软玉的发顶,看了晨季南一眼,“这位是软玉,十五岁就开始帮我看店了,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被摸头的女孩子心满意足地眯了眯眼睛,开口道:“蛋糕是软玉的小礼物呐,祝两位食用愉快~”
“好哦,不愧是软玉,送的都是我喜欢的小蛋糕。”
惠允清轻轻拍拍软玉的头顶,夸奖道。
得到夸奖的少女哼着欢快的小调继续忙去了,而晨季南垂眸看向桌面上的蛋糕,眼睫轻颤,“我记……以为你会更青睐更甜的蛋糕来着。”
“唔?”惠允清咬着沾了些许可可粉的小餐叉,抬眼看了看晨季南,轻笑出声,随后又敛回视线,含糊着应了一句,“人总会变的……”
晨季南无意识地戳碎了蛋糕的一角。
餐叉与瓷盘相碰,发出一声清亮的声响。
人总会变的。
【“……真的不会腻吗?”晨季南有些难以理解地蹙着眉看对桌的少年叉起一小块淋着草莓果酱的芝士蛋糕填到嘴里、又嘬了一口全糖的奶茶、还吃了一口奶盖。】
【“唔?”对舌尖的甜意满意到眯起眼睛的惠允清闻言,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边的奶渍,然后看着对面的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随即对他笑的灿烂,“不会啊,我喜欢甜的东西。”】
晨季南又喝了一口奶茶,不自觉地皱起眉。
“是太甜了吗?”眉间落下微凉的触感,皱起的眉被对方抬手抚平。晨季南抬眼望去,看见惠允清单手托着腮对他笑,“已经是七分糖了。”
......那个嗜甜的少年已经不再那么爱甜了。
那把这些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记了十几年的自己,在对方心里又算什么呢?
晨季南微微向后一仰,而惠允清也自觉收回了手,安静地吃着蛋糕,时不时拿起手机看看信息、单手打字回复着什么。
......算了,纠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价值也没有多大用处。
怎么重新把小狐狸带回家养成亲人的模样才是重点。
阳光正好,透过百叶窗洒在小狐狸身上的光也正好,是细碎的暖意。
晨季南端起白色瓷杯抿了一口七分糖的奶茶,还是没忍住皱眉,果然自己还是很难接受甜品。
蛋糕才吃了一半多,桌边突然站定了一位青年。
惠允清放下餐叉,淡定地擦了擦嘴边的巧克力粉,不疾不徐地扭头向来人看去,还没开口就被对方顺势捧起了脸端详,“让我看看我们子清受伤没——”
对方毫不见外地拉进两人的距离,捧着那张精致的脸左右打量,然后浅浅倒抽了一口气,“亲哥...子清哥,你怎么舍得让这张伟大的脸受伤。”
“真是...万一留伤了怎么办,啧。”青年从口袋中掏出湿巾,小心翼翼地把惠允清脸侧已经干涸的血迹擦干净,然后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叹了口气,“还好问题不大......”
惠允清习以为常地抬手握住对方手腕,将对方捧着自己脸的手拿下,这才腾出视线、分给一旁的晨季南。
晨季南在打量来人。
那人穿着一件白色POLO衫,约莫过肩的长发被一枚朴素的木簪盘起,身形高挑,眉眼间也是噙着习惯性的笑意,随意地往桌边一站便带上了英气的美。
而懒懒站在桌边的人也在打量晨季南。
“介绍一下,”惠允清笑盈盈地收回视线,继续叉了一口蛋糕送入口中,咽下后才不疾不徐地接话,“这位是闻人嘉,我的私人医生。”
晨季南在再次打量了一遍闻人嘉后微微点了点头,重又将视线放到了惠允清身上。
惠允清朝着吧台方向招了招手,示意女孩子们再端一块小蛋糕过来,“闻人嘉,这位是晨季南,我的高中同学。”
雪柳很快端来了一盘点缀着蓝莓果酱的奶油小蛋糕,闻人嘉一边单手捧着托盘,一边笑着向晨季南挥了挥手,“初次见面,晨哥好。”
晨季南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惠允清吃他的黑森林蛋糕。
见惠允清没有继续开口的意思,高挑的青年三两口解决了精致美味的小蛋糕、抽出纸巾擦了擦嘴,然后拍了拍惠允清的肩,“那个小畜生我带走了啊,脸没大事,自己注意保养,有什么事及时联系我。”说完,闻人嘉就转身离开了,出门前临时回了个头,“鉴定开完给你送到公司去,今晚没送到的话就是突然有事情要处理,你直接去我那儿拿就行。”语毕还顺手扫码结了账。
方才的闹剧随着闹事者被拖走彻底划上句号,奶茶店很快恢复了日常的热闹和喧嚣,惠允清也吃完了他的蛋糕,悠悠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奶茶,“......怎么?还在吃醋?”
“我一开始就是给这孩子打的电话,认识他也六七年了。闻人嘉是个很负责任、也很有能力的好孩子,本来约了吃完晚饭去找他,结果他还是自己来看了......”
惠允清每说一句话,晨季南的脸色就更黑一分,然而惠允清像是看不出一般、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咳。”晨季南终是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惠允清,端起奶茶不知味地喝了一大口。
惠允清突然笑了。
“你很在意我也会和别人这么亲近,季南。”惠允清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左手扶着桌边站起,伸出右手勾住晨季南的领带,随后缓缓俯下身、垂眸乜着对方,“......可我还会和客人做更亲密的事情。”
晨季南没有试着挣脱,只是将视线从惠允清脸上移开,眼睫轻颤地垂下视线。
这么近的距离,他发现惠允清其实还带了颜色很淡的森绿色美瞳,半眯着的眼眸说不出多像那只踱进他梦里的小狐狸。而随着视线的下移,V领衬衫内的景色便悉数落入眼中。
衣衫下遮挡的吻痕远比脖颈上露出的多,晨季南确信自己还看到了牙印的痕迹。
于是他又将视线移到了一侧,望着窗外匆匆经过的人们。
“......所以呢?”晨季南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转又直视着惠允清的眼睛,沙哑着声音开口,“你到底要说什么,惠允清?”
“没什——”惠允清别过头,刚想直起身收回手,突然被晨季南抓住了手腕,往对方的方向拽了一下。
惠允清略带错愕地撑了下桌子,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却被强硬地攫住。
“惠、允、清。”
那人一字一顿地叫着他的名字。
惠允清有些恍然,出神地看着那个抓紧他手腕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原来长大的、改变的、不复过去的,其实不只他一个人。
当年那个会因为他的突然靠近就脸红的、会在他转身佯装离开时青涩慌乱地抓住他的少年也长大了。
......他记忆中的小王子一转身就变成大人模样了。
刚见面时随口说出的那句“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在这时才真正有了实感。
长大了。
惠允清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满嘴的苦涩辛酸让他回过了神,抬手随意抓了抓发尾,重又俯下身,嘴角勾起一个习惯性的弧度,“我的意思是,现在如果想和我做什么亲密的举动,我可是要收费的。”
期望被爱是不敢的,当时本该张扬热烈的青春年华都没能鼓起勇气说一句“我喜欢你”,就连下定决心与过去的人生诀别、决定离开那个不爱说话但会磕绊着安慰自己的少年时,他都没做到说一句“再见”。
他怕自己说出口的喜欢得不到回应,更怕如果得到回应、他又怎么配得上少年真挚单纯的喜欢。
......他这种用了十几年去拼命争取认可和爱、最终却被轻飘飘地弃若敝履的人,凭什么认为不到三年的相处就能让一个人毫无所图地爱他。
自己不值得被无条件的宠爱。
“......虽然我现在应该在休假,但看在是你的份上,加班也不是不可以。”
惠允清抬手,温柔而暧昧地抚上晨季南的脸颊,轻声说道,“晨经理刚来总部上班,这段时间应该会很忙很累吧...要不要考虑,包养我一段时间?”
“无论是日常起居还是工作上的一些事,我都可以帮你打理。”
熟练推销自己的小狐狸笑着wink了一下,再次压低了声音,附在对方耳边,用气音呢喃着,“我悄悄给你打折,给你开特例,考虑一下嘛……好不好,季南哥哥?”
晨季南攥住惠允清手腕的力度微松了几分,转而用指尖小幅度地摩挲着对方的腕骨,在那人即将再次抽身离开的时候带着几分笑意开了口,“好啊。”
感受着对方一瞬间的僵硬,晨季南忍不住轻笑出声。
……不敢要光明正大的偏爱,然而以交易为名去索求爱的时候还是会犹豫和害怕。
真是矜贵难养的小狐狸。
晨季南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晚几秒开口,这人转身就会找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离开,然后一走就是一辈子,从此往后形同陌路。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自己挂念了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只是见上一面就满足。
“......所以,现在我该做点什么呢,允清?”晨季南满意地轻嗅着惠允清领口的玫瑰花香,用余光观察着他的小狐狸。
惠允清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缓缓直起身来,试探性地、小心地把手腕抽回,面色平静地端起奶茶喝了一口,“那跟我去Desire签合同好了。”
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仿佛也被香甜的奶茶浸透了一般,像是蜂蜜般的、甜腻的质感,声线却依然是青年那温文尔雅的音调,不掺杂一分女气或是魅意。
“签合同基本要两个小时起步的,早点签完,我们还可以一起吃一顿晚饭,怎么样,季南哥哥?”
惠允清放下捧在手中的白色瓷杯,被瓷杯传递的凉意弄得微凉的手自然地伸出,牵起晨季南,将对方从座位上引导站起,带着营业性微笑牵着手向外走去。
然后偷偷地、生疏地,将手指插入对方的指间。
就假装十指相扣也是对待客人的标准好了......
悄悄地,趁分开前,在这段金钱交易的感情里,夹杂进私心、理直气壮地多爱一点。
……好温暖。
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从贴合的掌心传来时,惠允清紧了紧相扣的手,努力扯起了唇边的弧度。
不准哭。
他们就是要笑的,笑着对任何人的,笑着埋藏真实的感情的,笑着才能养活自己的,笑着才能讨人喜欢的,这是不成文的行规。
要笑才行。
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惠允清所说的店并不是Desire,而是街上一家颇有名气、被列为网红打卡地之一的饮品店。
横跨三家店铺的门头从咖啡色过渡到奶茶色,又逐渐转为浅淡的白茶色,上面印着由白转咖啡色的花体英文:Coffee Milk Tea
咖啡厅,奶茶店,茶室,三家店铺由不透明的隔音墙分隔开来,却又通过墙上的暗门相连;咖啡厅闲适,奶茶店热闹,茶室清幽,虽说氛围不同,倒也没有互相干扰;再加上价格亲民且味道不错的适配餐点以及各自二楼所配套的用餐区,从早到晚的客流量称得上相当可观。
而惠允清推开的正是最受欢迎的奶茶店的门。
风铃声响,吧台后忙得脚不点地的店员小妹带着灿烂的营业笑容转过身,手上还调着一杯少冰果茶,“欢迎光临CMT的奶茶店,吧台和桌面上均配有互动触屏,可自主点...…啊,子清哥上午好!”身着水手服的丸子头少女飞快地调好手中的果茶,一把拍下侍应生的传呼铃,随后元气满满地向自家老板问了个好;随即端着好大一个托盘从员工通道跑下来的高马尾少女在放好了一杯果茶、两块小蛋糕、三杯奶茶和四杯布丁之后,在上楼的过程中努力留下了一句朝气四溢的“老板上午好呀!”;从小厨房里急匆匆抬着饮品配料出来帮忙的双马尾少女一边用软软的腔调喊着“伶姐——再拿点冰块和珍珠!百香果汁也不够啦——!”一边麻利地帮丸子头少女调起了饮品,在对方疯狂使眼色之后才注意到吧台前的老板,慢半拍似的顿住片刻,随后露出八颗小白牙笑了笑,“子清哥哥上午好!”;其余员工也陆陆续续的问了好,甚至有部分关系不错的熟客打趣道“原来老板还记得自己有家饮品店”。
惠允清笑着回应,习以为常的屏蔽了某些新奇或略带抵触的目光,道了句“各位上午好”,又转头对吧台后忙碌的少女们说了句“辛苦”,见乖萌的双马尾少女活也不干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笑笑,走到吧台边上摸了摸少女的头,夸奖道:“软玉超棒的,那么沉的配料都能一个人搬过来了呢。”
得到夸奖的少女笑得眼睛眯眯,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叉着腰对正在吧台处点餐的顾客们“炫耀”,“看!软玉超棒的!”
一时间又可爱到了不少客人。
“软玉别闹了,快帮你雪柳妹妹干活去。”一位气质端庄的女子绾着长发,与气质不甚相符的拎着一个看上去就很沉的配料桶大步走出小厨房,似乎一点儿也不担心踩到几乎拖地的海蓝长裙。
“呦。”惠允清见状笑着打趣,“伶姐怎么都从隔壁茶室过来啦。”被称作伶姐的女子装好配料桶,扶了扶发簪,自带风情的白了某个甩手掌柜一眼,凉凉开口:“不到店里出事儿的时候都见不到你人儿,现在忙成这样子,也不见你多招几个孩子过来帮帮忙,翠竹她们又干不得体力活,我只好自己来给这些个可怜见儿的孩子们搭把手了。”
自打进店起就被惠允清撂在一旁的晨季南默默地找了个空桌子坐下,看着他的小狐狸笑意盈盈地和人们说着话,突然有点吃味。
……那人总是很受欢迎,走到哪里都是。
而整整俩月找不见人的甩手掌柜顶着刚刚在街上扎起的小揪揪,自然而然地走进了吧台后,边挽衬衫袖子边说道,“嗐,前一段时间不是在忙嘛,这段时间再多招几个员工,顺便再给你们安排个休假。”
女孩子们欢呼一声,顿时干劲更足。
饮品店老板仔仔细细洗过手,熟练地捞出两个奶茶杯,打算给自己和同行之人调两杯最简单不过的珍珠奶茶。
白皙的手拎着调料勺,刚心情颇佳地往其中一杯里添了一勺甜丝丝的黑糖珍珠,还未舀第二勺,惠允清就听见了推门时发出的风铃声、紧接着就是几句不干不净的抱怨——
“草,晦气死了,本来想着过来看看这里的漂亮妹妹的,怎么一进门就撞见这个不干不净的老板。”
“笑死,还老板呢,谁知道这店是不是哪个金主送他的,挂个名而已,你还真当个事儿啊?”
“你还别说,这人长得还挺好看,怪不得那么多人看上他。”
“好看什么啊,一看就是伺候男人的贱|货。”
扎着丸子头的雪柳瞬间阴了脸色;本想下来取蛋糕的月裴停在了楼梯上,拿着托盘的手气到颤抖;向来端庄的伶姐拎着热水壶的手下意识往出声的方向一抬,差点儿连壶带水砸过去;而最亲近惠允清的软玉更是表情阴骘,一副恨不得把人当场剁了的模样。
“当啷。”
惠允清背对着吧台,手腕一甩,把手中的调料勺暴力砸进装着珍珠的配料桶内。
新添的焦糖溅出,顺着桶壁缓缓流下,大半个店铺几乎瞬间寂静无声,几个不赶眼神的木头也被同桌或邻桌的人拉着赶紧闭了嘴。
“呦呵,还生气了啊?性子还挺烈,来打一架试试?”
“打什么架,妖精打架非礼勿视吗哈哈哈。”
“噫,我才不稀罕碰男人,尤其是不知道被多少人搞过的。”
“你们——!”
惠允清一抬手,制止了几乎要暴起动手的姑娘们和已经站起的晨季南,任由吧台前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挑衅和嘲笑,拿起柜台上擦手的毛巾,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溅到手上的黏腻焦糖,掏出手机放在柜台上,随后摘下左手腕上略显贵重的表,又取下左耳的红宝石耳钉,解开头绳,重新扎紧了一点,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身,瞥了一眼这群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又乖顺地垂下眼帘,“看来子清打扰到客人们的好心情了,抱歉。”
月裴刚要忍不住把托盘砸出去,就被快步上前的雪柳和软玉拉住了。
几位女孩子和伶姐互相递了个眼神,默不作声地从员工通道离开了一楼。
店里的元老级顾客见状,心里均是“咯噔”一下。
哦豁,完蛋,老板要发飙了。
惠允清绕到吧台前,带着无可挑剔的营业微笑开口,“但是,请问几位是没有看到我们的入店须知吗?上面写得很清楚,对特殊职业有歧视的人员禁止入内。”
“嘁。”其中一人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进了又能怎么样?”
“你们这种给钱就能上的烂货,只要钱给够,老子就算给你一巴掌你也得受着。”
领头的青年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甩到惠允清脸上,语气不屑道。
店里已经有不少人察觉气氛不对,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准则、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而晨季南强压着内心的不适,阴沉着脸坐在窗边。
惠允清笑容不减,声音平稳,“您说的不错,我们这些人的脸面在钱足够的时候确实什么都不是。”
为首的青年一听就乐了,指着惠允清、扭头对同伴嘲笑道:“哎,听到没有,这种货色,老子给他一巴掌都得对我笑。”
语毕,青年笑嘻嘻地扬起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漫不经心笑着的惠允清响亮的一耳光。
“啪。”
青年手上带着的粗戒在惠允清脸上留下了一道浅淡的血痕。
惠允清满不在乎地轻笑一声,活动了下手腕,乜着嚣张的青年,吐字清晰地说着烂熟于心的条文,“根据《特殊职业从业人群保护法》第四条,当他人由于主观原因对从业者进行暴力行为,例如肢体暴力、语言暴力、精神折磨时,从业者有权利在不危及对方生命安全前提下进行正当防卫和适度反击。”
几个大小伙子相对视几秒,爆发出一阵哄笑,“反击?怎么反击?把人推倒榨干吗?”
惠允清抬起眼帘,看着几个在进ICU边缘疯狂试探的小畜生,笑意渐深,“怎么反击?“
“小逼崽子,哥今天教教你怎么做人。”
话音未落,带头的青年就已经被狠戾的一拳打中了腹部,在无意识弯腰的时候又被一记上勾拳正中下巴,当场打飞一颗牙。
惠允清笑眯眯地单手揪住那人的领子,把半昏迷中弓着腰的青年拽到与自己视线持平的高度,拍了拍对方的脸,确认对方没彻底昏过去后满意地扬起嘴角,低声说了一句:“我们的脸面不值钱,可我们这种人的脸可值钱呢......”
“不瞒你说,我给这张脸投保了近九位数,你不会赔不起的吧,有钱的小少爷?”
说完,惠允清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把脸色瞬间苍白的青年丢到地上,面露嫌恶地狠狠踹了一脚,然后冷冷地扫视着被吓到噤声的其余几人,淡然开口,“都别想撇清关系,过段时间法庭见,小畜生们。”
“现在,你们几个,给我滚出我的店,这个要给我赔钱的留这儿。”
惠允清又踹了一脚在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后彻底昏迷的青年,抬手指着店门口,对其他几人下了通牒,“滚!”
那群流里流气的青年闻言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店门,头都没敢回。
把渣滓清走的惠允清拍了拍骨节泛红的手,走到吧台后又洗了洗手,不疾不徐地把手表和耳钉板板正正的戴上,心情不佳地扯下发圈,一手抓散颈后的半长发,一手拿起手机给熟人打了个电话,“……不约,哦,那我今天晚上去找你。你先找几个人来CMT抬个畜生...不,我这算适度反击。嗯,有群王八羔子搁我店里逼逼赖赖,被我打了。不是,是来找事儿的越来越不抗揍了……行了别叨叨了,怎么认识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能说,我还有事,滚,不是陪客户,我还在CMT,挂了。”
扣了这个电话,惠允清蹙着眉“啧”了一声,扒拉了扒拉通讯列表,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请帮我转接K……嗯是我,别让今天下午在CMT的事流出去,我不希望因为这些烂人被媒体怼脸。以及把监控截出来发给杨律师,让他看看怎么处理。”
饮品店老板挂断电话,又戳了几下屏幕,叹了口气,放下了手机,终于给不知所措的顾客们施舍了一个眼神。
惠允清有些头疼的捏了捏鼻梁,整理好语言和心情之后缓缓开口:”……方才给各位客人们留下了不好的回忆,子清在这里深表歉意。为表诚意,本店愿向在座的各位提供1500元的消费卡一张,同时免去本次的消费金额,如有不常来CMT消费的顾客,可以选择将消费卡兑换现金,本店可以当场转账。发生这种事情真的十分抱歉,希望大家能接受子清这一份小小的歉意,维护一下小店的口碑,子清提前谢过各位。”
容貌昳丽的青年站在奶茶店中央,语气诚恳,右手置于心口,给客人们深深鞠了一躬。
而观察到事情解决的几位女孩子又恢复了平时的灿烂模样,推开员工通道的门走出来,给客人们挨个撒娇卖萌赔礼道歉,变魔术般拿出一张张消费卡,看到有人面露难色就马上掏出转账的二维码;伶姐也去隔壁茶室把并无要事的沁兰和冬梅叫了过来,穿着齐胸襦裙的少女和扎着双髻的少女推开暗门款款踱进来,一个拿出随身携带的写字板,字迹娟秀地写着安慰和道歉的话;一个软软糯糯柔声细语,让人不自觉便安定了下来;隔壁咖啡厅一位穿着女仆装的女孩子也拿着打印出的收据单推门而入,带着一晃一晃的猫耳朵和猫尾巴给客人们退款,像只真正的大猫猫一样喵声喵气的对客人卖着萌。
本就没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的客人们面面面面相觑,最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愉快接受老板的歉意。
当女孩子们打算把消费卡递给晨季南的时候,已经重新着手调制两杯珍珠奶茶的店铺老板懒懒出声,“不用给他了,是我朋友。”
惠允清拿起店内使用的白色隔热瓷杯,走到晨季南面前,将即使加了冰也散发着甜香气的奶茶递给对方,略一歪头,眨了眨左眼——
“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季南哥哥?”
【惠允清拎着两杯奶茶走到了独自站在奶茶店门口的晨季南面前,也不在乎路人的目光,动作亲昵地把冷饮贴到了对方脸上,倏地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朝对方wink了一下——】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买了我喜欢的口味。”】
【“你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季南哥哥?”】
【冰凉的饮品消解了脸上腾起的热度,晨季南接过奶茶,插上吸管嘬了一小口。】
焦糖中和了奶茶过分的甜。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但永远不会重演。
毕竟这世上有个词叫作……物是人非。
晨季南沉默地站在M市最出名的红灯区街头,注视着眼前的青年,一时间组织不出任何语言。
青年把当年清爽的短发留长了些许,柔软的黑色发尾微卷、散散搭在白皙的颈侧和耳廓处,形状姣好的唇随着微笑的动作微微抿起,带着一点水润润的浅浆果色。
与记忆中的模样相比,青年眉眼上挑的弧度似乎是妖冶了几分,右眼眼尾下的泪痣和左侧单边红宝石耳钉相互映衬着,双双艳红得晃眼。
那人从乖巧可爱的青涩少年,变成了如今这幅浑然天成的勾人模样。
“怎么,不认识我啦?”惠允清微笑着,上身是一件黑色V领衬衫,下摆板板正正地扎着,勾勒出腰线劲瘦的弧度;白色西装裤下包裹着的双腿修长却不显纤细,带着恰到好处的柔软线条,隐约可见大腿根部勒着的、比起职场小工具更像是某种恶趣味的衬衫夹的轮廓。
晨季南半垂下眼帘,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对方露出的脖颈和锁骨上移开,试图逼着自己无视那些密匝、暧昧,刺眼的红痕,舌尖抵了抵上颚,轻笑一声,“……认识。”
他沉默着咽下了句末的疑问词。
他应当是认识惠允清的。
而且已经认识他……足有14年了。
从16岁到如今的29岁,从疯狂的少年时代到如今稍一约莫便是而立之年的岁数。
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静立在繁华喧嚣的商业街中。
“我……”/“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口,想说的话题似乎却撞了个正着。
气场沉稳内敛的男人重又陷入了习以为常的静默,而他对面站姿随意而撩人的人则是轻笑了一声。
短暂的安静后,惠允清无奈道:“我还以为你已经猜到了的……”
“我应该猜出些什么。”晨季南徐徐开口,语调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就是子清,Desire的头牌之一。”
惠允清轻轻阖了阖眼,叹了口气,保养良好而纤长的手指捏了捏鼻梁,“就算一开始没想到的话,老同学见面也不会约在红灯区吧,晨经理。”
Desire,这条商业街上最出名的一家特殊服务业公司。据说从11年前,也就是法律通过特殊服务业合法化的第二年,Desire就办起来了,一年年从一家路边小店变成了如今正儿八经的写字楼,其经济实力甚至力压街上多数人眼中的部分“正经企业”。
Desire中最出名、同时也要价最高的五位,被戏称为Desire的五大“头牌”——只做P接女客的馨桐,只做T接女客的钰,荤素不忌但讲究眼缘的然礼,男女通吃但只做top的遥起,只做bottom接男客的子清。五个人各有特色,也各有卖点,多少也有点被众人津津乐道的地方。比如馨桐的婉拒男性化心理/打扮的帅T,钰的重度颜控丑拒,然礼的S倾向,遥起的一手反向包养操作,还有…子清厚得离谱的包养合同。
介于行业的特殊性,特殊服务业在拥有最高赋税的同时也坐拥最多的保护条款和限制条约。
而在Desire从业最久的子清,一向只接长期包养,由对方提供住所,一天四位数起步,加上卖感情的招牌,需要签字填写的合同与条约简直厚的惊人。
相传甚至有某位老板因花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填完子清提供的材料,一气之下摔了笔,当场被子清冷笑着下了逐客令,事后不仅赔了两万的钢笔钱、三万的地毯清洗费,还被Desire永久除名拉黑、再进门就会被安保直接打出去的囧事。
晨季南微蹙着眉,难以将眼前的人与同事闲聊时说起的那个“指着门口让xxx滚出去”并且冷笑着放话“管你是谁,你要是敢找事儿,我就敢把你告上法庭”的又拽又事儿逼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出来卖而已,架子端得还挺高。】
【嗐,有人护着吧……】
【不过打这种人的脸确实挺爽,平时也看不到这种事儿嘛,几个敢和大老板当场发飙的。】
【有一说一啊,确实。】
【…………】
“……季南,走什么神呢?”惠允清将颈后的半长发扎起,稍一弯腰,接上对方低垂的视线,用过硬的颜值撑起了一个死亡角度。
“没什么。”晨季南抬眼,对上那人习惯性的笑颜。
那人半眯着眼睛,略显狭长而上挑的眼型让他看上去像只小狐狸——像小王子的那只狐狸,渴望被温柔以待,却倔强着不让人类给自己起名,害怕陷入脆弱而诱人的羁绊与感情。
晨季南让视线重又落在那些吻痕之上。
……所以这只小狐狸选择了把自己的感情当成商品,当成可以被明码标价、可以出售的东西吗。
“很在意这些痕迹吗?”似是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惠允清笑了一声,“……怎么还跟以前一样容易较真啊。”
“交易而已,玩玩罢了,不必当真。”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吐露出的话语掺带着些许慵懒而冰冷的笑意,裹挟着巨大的陌生感吞噬了晨季南的所有心绪。
疼。
心口好疼。
未能说出口的话从过去沉淀到现在,化成了带着毒的荆棘,疯狂撕扯着心脏。
他的小狐狸,他自以为足够熟悉却从未真正了解的小狐狸,在他不熟悉的地方,在他不熟悉的时间,变成了他更不熟悉的陌生人。
惠允清直起身半乜着对方,嘴角挂着多年来养成的营业式笑容,习惯性无视路人对自己的目光与小声议论。
那人会想些什么呢?
会失望吗?
对他自暴自弃的选择失望?
会生气吗?
对他自轻自贱的态度生气?
会难过吗?
……对自己十四年的喜欢无疾而终而难过。
喜欢……?
堪称陌生的词汇在唇齿间转了一圈,咽下的时候让人感到莫名的好笑——惠允清已经好久没有把自己逗笑了。
“呐,难得来这种地方,就别这么正经了吧……”惠允清忍不住低笑出声,在男人略带惊诧的眼神中抬起手,揉乱了对方的发丝,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要不要去我店里坐坐?”
一次呼吸,肺腔中便充满了淡淡的玫瑰花香。
晨季南垂眸看着笑得狡黠的小狐狸,眼睫轻颤。
狐狸,玫瑰,洒下的细碎阳光宛若灿烂的沙漠——只可惜他不是那个长不大的小王子。
晨季南沉默片刻,略一点头。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哑着说了一个字,“好。”
见得到许可,惠允清笑眯眯地拿开放在对方发顶处的手,“那就走吧。”
在那人的手落下的时候,晨季南有一瞬间以为他会牵住自己的手,就像十四年前的某天一样。
……可那人只是转身向前走去,甚至不曾回头。
下意识伸出的手僵在身前,晨季南楞了一下。
当时是某个小休,憋了一个周的学生们撒了欢儿地往外蹿,教室里转眼就只剩下了坐在前排收拾作业的少年和趴在后排睡觉的某人。
“季南——走啦走啦,请你喝奶茶去。”穿着校服的少年走到课桌旁蹲下,下颌搭在桌面,揪住懒懒散散趴在桌面上的那人的袖子,轻轻晃了晃。
趴在桌面上的少年歪过头,任由对方顺势拽住自己的袖子,将自己的胳膊从书桌上撤下。
脸上带着红印的少年声音略哑,半睁开眼看着对方,“太甜了,不……”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晨季南瞳孔微缩,猛地从桌面上抬起身来,望向神色不变、仍是将下巴搭在桌面,像某种毫无戒备露出柔软肚皮的小动物一样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少年,一抹绯红从颈侧蔓上耳尖。
仗着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惠允清笑眯眯地抬起两人十指相扣的手,在晨季南眼前晃了晃,“你都已经扣上了,还不赶紧跟我走。”
无意识握紧的手中触感柔软温热,像是抓住了一缕午后的阳光。
晨季南意欲松手,移开视线小声嘟囔着:“又不是小女生逛街,牵什么手……”
“谁规定只有女孩子可以牵手出去玩啊。”惠允清一手扶着桌子,一手反而扣得更紧,把晨季南从座位上牵起,“你那叫性别刻板印象。”
顶着一张乖巧好学生脸的惠允清一本正经地为自己解释,一点儿没有趁人不注意悄咪咪去牵对方手的小流氓的样子。
……朋友关系的男生也可以牵着手出去玩吗?
晨季南被惠允清正儿八经的模样糊弄得一懵,顺势随着对方的动作站起,象征性地往外抽了抽手——不出意料的毫无作用。随后少年带着点小心虚、有点别扭的别过头去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回扣住了那人的手。
扭捏地牵着手走了两步,晨季南悄悄地偏转视线去偷瞄身旁神态自若的少年。
在好巧不巧的正对上那人笑盈盈的目光后,耳尖通红的少年强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生硬地转移视线,欲盖弥彰地把校服袖子往下扯了扯,故作生气道:“别老是逗我玩了……”
然而本性里不幸掺杂进些许恶劣因子的好学生选择假装听不出对方并不是真的在生气。
惠允清倏地敛住了日常的笑容,略一歪头,微微睁大眼睛,恶意卖萌般眨了眨,一副“小狐狸能有什么坏心思,小狐狸明明什么都不晓得,你怎么可以凶小狐狸”的无辜模样。
见对方没有像往常一样出声打趣自己,晨季南没忍住又一次悄摸地偷瞥向身边的少年,正好又看见对方宛若某只明明没有捣乱偷吃、却被主人点着脑壳凶巴巴训了一顿的犬科生物一样,委委屈屈地眨巴着眼睛,耷拉着并不存在的耳朵和蓬松的尾巴,嘴角稍稍下压,一副如果自己不赶紧顺着毛哄,下一秒就立刻马上哭给自己看的架势。
从小到大从未哄过人的大小伙子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紧抿着唇在脑内思维风暴,最后只做到了僵硬地晃了晃两人相扣的手,憋出几个冷冰冰干巴巴的字节,“你,你不许哭……”
话音刚落,晨季南就被自己的举措尬到恨不得扛着高铁连夜逃离Q市,这哪里是哄人啊,胁迫还差不多。
而莫名其妙又被凶了的惠允清更是薄唇微颤,眼眸半眯,半垂着头肩身颤抖,一副……泫然欲泣的小模样?
瞥见少年脸红着不知所措的样子,惠允清终于绷不住了,肩膀不住抖动,一声“噗”的气音从唇边露出,紧接着就是一串笑声。
晨季南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惠允清,一时哽住,组织了半天语言,才红着耳廓小声叭叭了一句:“……小狐狸。”
小狐狸笑够了,眯着眼睛,冷不丁地一拽牵着的手,蓦的拉进了两人间的距离,把下巴轻轻搭在对方的肩头,在晨季南耳边用气声呢喃道,“……那你会是长不大的小王子吗?”
晨季南回过神,看着那人步步远去的背影,苦笑一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真是可惜,一个喜欢小王子的孩子,一个想为他成为小王子的孩子,都已经不幸的变成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