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莫淹留——
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这话没人会问出来,问出来像个傻子,商业的对手、结仇的对头,除此之外再谈什么情义几两,都算得上亵渎他们这几年的敌视,张竹之想的是这样,可真到实处又是另一回事——谁会和对手这般纠缠不清?尽管他能找很多借口,比如为了寻人不痛快,为了解闷,为了给百无聊赖的争斗找点别的色彩。因而蒋一也几乎回以同样的态度…起码在他眼里是,一想到这回事张竹之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未清楚蒋一在想什么,他可以揣测对方的决策、态度、甚至那张扬的面容,但到了彼此相对时,蒋一总能做出些偏离原状的事,让他心生烦闷。 分明都呆在应有的范围内就好,可赌徒大多好贪,事事都要两个全选,搅得两人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叫人郁闷的心情在里面。
偶尔地张竹之也会怀疑,恐怕逢人就建立一场特殊地位也是令蒋一享受的,那样一个声色犬马的酒蒙子当然热衷人人那里留一件不可割舍的东西,好似流连花丛的乐趣已不止于花柳之间,早探出墙头去了。
他总见到蒋一的红衣,明晃晃闯进眼里,比花色更艳丽比血色更浓郁,极容易唤起人心底的一些隐秘快乐——杀意,譬如幻想自己扼杀这样明快的人、如同撕开一只精美的蝴蝶,那操纵的快感就沿着后背底下往天灵盖蹿。当蒋一也回应这番心意,好端端地和人搏杀起来,张竹之便觉得此人简直甚于高山流水的知音,堪比耳鬓厮磨的情人。倘若真是如此,这爱啊柔情啊,真是耽搁了元珠……但张竹之还是清醒的,他又不是真发疯了爱上那赌桌对面的人,无非只是贪一时放纵、眷恋那肆意张扬的春光,再把硕果封进自己心里那口苦井里发酵,说不准就能酿出酒来。
人想逗趣时,蒋一会来点真家伙;想好好杀一场时,蒋一就把那幅顽劣模样露出来。当真是个体贴的人啊,熨平了张竹之无数次潮汐般涌上的乏味,惹他来火、叫他把平日见惯的了无生趣一一点着,成了真心实意、纯粹无暇、不加留取的嗔欲、掩在啼笑皆非之下状似癫狂的较量。
花楼酒楼都喧嚣,夜色深重时反似乘上云霄的仙阁,桃花映着灯火摇曳,一场一场香雨往下泼,美人美景四处可见,画楼歌舫也得听闻雅乐,好比天上仙境,却在这红尘深处呈现出来。这是蒋一钟爱的海市蜃楼,只消夜里在这儿多转两圈,便能见到畅快豪饮的骰子脑袋被那身着锦缎的女子们围在中间,一手鎏金盏一手雕花牌,脸上蒙着层红霞笑得分外开怀。那人仿佛生来如此,见着他就能想起他说过的话,想起那赤裸的野心和权欲、势要闻名天下的放肆。那一副笑脸凑到张竹之面前,看来喝得也不是烂醉,还能稳稳当当勾着人肩膀往赌桌那边拽。蒋一的主场里不给面子,相当于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这两年张竹之不爱来酒楼便是这个原因,一旦被赖上,怎么脱身就是个头疼人的事。
解法有三——一来陪蒋一玩到尽兴,他自然会放人,二来输得找不着北,蒋一觉着乏味也就作罢,三来赢得蒋一下不来台,此一局是完事了,可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得安宁。单凭片面了解也能猜到张竹之次次走第三条路,赢这个胆大包天的赌徒实属不易,难说有什么大获全胜,但两人为此纠缠不休倒是真的。赌桌前的姑娘们惊呼几声,纷纷给二位退开位置,那摇骰的女子见状便晓得好戏开场,演到三更都不见能停,六个骰子在筒子里上下翻飞,铛一声定下乾坤。红烛罗帐里面平添些火药味儿,姑娘们只道官人真是老相识,谁都不提他俩那不死不休的架势。
“押大小的玩法总会吧,”蒋一吹了声口哨,“掌柜的不爱来赌,特意多上一盘棋,也算店家有心。”
这是怕自己赌两局嫌无趣,撂挑子走人?张竹之心里好笑,棋掺着赌局下,怕不是要把以往国手气活过来。既然如此诚意,不应和反倒显得自己小气,蒋一说谁赌赢让对方一子,张竹之笑他收敛过头,翻手捞过来棋罐数清数量,将白子放蒋一面前,自己扬手座子,对角各黑白两枚,坦然道:
“你赢一次骰子我让你三子,但若输了,自己收回三子,如何?”
云子晶莹剔透,干净得好似玉石,张竹之在这上面的有恃无恐不亚于蒋一上了赌桌。棋局对杀甚是紧张、只差半目的胜局不在少数,不清楚张竹之到底倚仗自己善于术数还是轻视蒋一不常计较谋划,三子足矣布一处局,这同纯粹的赌桌又差到哪了?旁人看不明白二位的哑谜,只当戏台子搭好,纷纷在各自酒桌上开始下注,有些是给蒋一涨声势,有些是看张竹之的手段和心眼,登时喧哗起来呼天喊地的不绝于耳。
蒋一琢磨张竹之这是打什么算盘,思来想去觉得到兴味正浓时自然见分晓,便让赌局先开,果不其然张竹之只会赌他对位,自己押大人就押小,这么一来赢家便只能在一边。以往常了解,张竹之的赌运烂,这下果真输多胜少,棋盘上不一会白子遍布,黑子寥寥。
“张掌柜再押我对面恐怕还是要输,不换换路数?”蒋一随口调侃。
“棋上见胜负,蒋老板很有把握?”张竹之反笑他多心,“蒋一,棋贴得太紧,反增他人势头。”
话说得不假,比起张竹之这种谋局之人,蒋一到底只是凭记忆和感觉落子,他赌骰赢得够多,棋也放得多,张竹之总把黑子零星排布,在他料想不到时又能收回去,饶是次次冲断也不防那人对杀提子。难道这就是棋手的精妙所在?一股辛辣的滋味从蒋一心头腾升,他不禁好奇若是真叫张竹之运气差到无力回天,那人苦苦挣扎时又是何种模样。酒气浸入人几分,蒋一抖了抖瓶子叫人再上一坛,拍下两子冲散黑棋。连输七局已让张竹之差了蒋一十四目,早先打下的基础也不成样子,张竹之垂眸观赏似的,不紧不慢再落一子。
只在转眼间,骰子首回冷落了蒋一,抬眼便看见眉目细长的那人盈盈笑着望他,唇齿开合做了个“请”的口型。低头再观这盘棋,尽管自己落子颇多可也被处处掣肘,黑子断他棋路太多,步步扼喉,此时不管收哪颗子都要削己方士气。蒋一到此恍然大悟,那赌注的提议真是随了张竹之的阴狠手段,对自己这么个投注似瓢泼的人来说,收回成命真是叫人难受至极。搞半天张掌柜算到自己心性上了,蒋一愈发觉得好笑,只要退让一步就有如此遍地杀机,也算可遇不可求了。但反过来看,他倚仗赌局,至于棋路如何不都是趁醉胡来?张竹之爱算便算去,风云又不止在此时此处。
“算得精妙啊张掌柜,”蒋一拍手称赞,“但要等着我输骰,也不算容易的。”
“一子失地十目,你有几回可输?”
“听骰对赌,掌柜又有几次能赢?”
张竹之不作言语,手点棋盘边沿,兀自给上了壶茶,悠悠品起来。荒谬的杀局竟然真给玩出了狰狞态势,酒楼一时间四下无言,接二连三开始交头接耳着私语,请张竹之来的那人见氛围剑拔弩张早溜到别处去,没看见人思绪沉沉地摩挲着棋子。摇骰和下棋这么有来有往继续进行,每逢蒋一占了上风即将胜券在握,又会因收去的几子叫人绝处逢生,张竹之下的棋好似个百足蜈蚣死而不僵,盘踞在棋盘上面。三月春风浮热,吹来不见得醒酒反而醉人,蒋一被醺得打了个哈欠,看张竹之专注那盘棋,便问他又算些什么出来。
张竹之回神看他,眼睛眯得细长:“算你的死局。”
“那我什么时候死?”蒋一张口就来。
未有人答话,夜到深处了,桃花随风零落得清冷,雕梁画栋有孤月在前美酒在后,蒋一醉着打量张竹之,那人好似沉入了黑白纵横一般,忘我地顾着棋局。有时不知这颜色浅淡的眼里,到底是人如棋子、还是棋子如人?这么长时间一言未发,看来是真在算他的死局,蒋一像是被焰苗燎了心头,带着喝下去的酒烧成一片野火,便被驱使着连带这盘棋也烧了。
刹那间酒液飞溅,张竹之正看着棋盘,纵横十九道中硬闯进了一片明晃晃的红,在流光溢彩里翻飞着,酒香冲淡了茶香,黑白交错被水流贯到地上,叮叮当当脆响如玉碎。他抬头迎面撞见四溢的酒气,蒋一提着酒壶放声大笑,惊得满座无言落针可闻,那摄人心魂的眉眼望过来时竟多了几分独有的入神,转眼又按着他手指将那黑子取走,上下抛着把玩。云子在灯下映出幽绿,同蒋一的领口一般颜色,张竹之方要开口,蒋一就把这黑子按在冲散的棋盘上,正中天元*。整个时段里张竹之只是惊愕,仿佛那身红衣夺去了空气里的什么东西,让他一时屏息敛声,不得质问半句,偏在此时那人又开口,唤他回神似的,如惊雷骤起。
“张竹之,就这么想要我死?”
蒋一给自己灌酒,从这鸦雀无声里觉出些爽快,笑了会儿又看向张竹之,意识到那人也不生气,就凑近了说:“棋多无趣,你要杀我……何不来这金银流水的赌局里?在外面看着可要不了我的命。”
看蒋一醉得颠三倒四,张竹之没多想,只道对杀也是杀。
“你当提子是杀人?”
“……不算,”下棋的人笑了,神似诚心,却讲了折寿的话,“应是我当杀人如提子。”
“好一个行兵如子。”蒋一仰躺在椅子上,长呼一口气,“和你玩是真没意思。”
四角灯烛照得这方桌无比亮敞,泼洒的酒泛着淳亮的光,一汪晶莹倒映出二人对坐,又模糊了距离。曲终人散的座次稀少,难为看客费心揣摩下一折,却提心吊胆等来个落花流水局,蒋一嘟囔着心眼子多到玩着烦人,脸上还挂着笑,转而又说是他这主家的过错,如此儿戏不怪掌柜玩不尽兴。做客这位给他塞了碗醒酒汤,目似青灯流转读他心火昭昭。末了听见客人低笑几声,俯身到他耳边言语:“蒋老板,你的局,我没有不拆台的道理,但你的命……的确与棋无异,叫我很是上心。”
这话说得让蒋一直想骂疯子,对上张竹之那双眼,看其中似有红蝶蹁跹、流连忘返,认真到动人,只能暗叹好端端的明月几许怎么就独照生死二字,给一地华光都平添杀气。酒楼外落花扫成一堆,风吹过去飘往街头巷尾,张竹之同他辞别,走到青砖上又回身看他,似说了什么春色愁人,蒋一也听不见那么远的话,只能凭口型猜出来些。目送些时候他的意识逐渐朦胧,恍惚间见那远行之人脚下浮现一道道刻线,走一步落一子。看来还是那位自己更愁人,蒋一捡了泡在酒里的棋,脑袋没反应过来,放进嘴里含了片刻又吐出来,吐着舌头面露嫌弃。收拾清点后发觉手边少了壶酒,多了白子一枚,就和黑子凑成了一般数目,一百八十一子。
*围棋起手天元有一定程度不利,也存在好战的风格这样开局,另一种解读是对对手的挑衅。